脱水读 >  天涯 >  莲蓬鬼话 >  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

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u_109461097 2018-05-30 12:08:05
楼主是不是心理有些阴暗啊,文虽然好就是感觉特极端消极
-----------------------------
是的~你懂我~哈哈~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老爷们周末愉快~顶着锅盖来更新了~出差两周多刚回来~

她的脑(一)
别墅很雅致,很难判定里面和外面的风景,到底哪个更胜一筹。挑高的屋顶让视线有些无处安放,厚厚的地毯飞速地吞噬掉脚步声。男仆将我引领到一个巨大的宴会厅,一张看上去舒服极了的椅子,正在恭迎我的臀部。就在那一刻,无比浓烈的萧杀突然充盈在空气中。虽然侍者开始一盘盘端上冒着热气的食物,虽然古董唱机开始缓缓流出暖色调的曲子,虽然主人笑意盈盈,开始侃侃而谈。
宾主一共才两个人。
我不自知地把玩着领带夹上的碎钻,感受着每一个切面边缘的锐利,又马上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我立刻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放到不显眼的地方去——我要摒弃一切显得不够专业的细节。
与我服务过的无数独居老人一样,孤寂像水渗出海绵一样,正从梁先生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而把全部注意力放到老人那喉音浓重的话语上去。
——公平?哼!世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儿。甚至——当你想到公平这个词的时候,你就已经把自己弄到不知道名头的天平上去了,而且,恕我直言,是天平上不停下坠的那一方。
老人谈兴很浓。冗长的晚餐让我略有些头脑昏沉,老人锐利的思辨更蚕食着我所剩无几的脑力。眼下,他又一次谈到了公平,我犹豫了一下,老人已经耄耋,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去提醒他这一点。可我还是硬着心肠开了口:时间难道不是最公平的吗——每个人都只有那么几十年。
老人收敛笑意,拉动了手边的摇铃,那个彬彬有礼的男仆几乎是立刻就走了进来。老人对他说:把我刚才散步穿的那双鞋拿来。
男仆点点头,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片刻后,一双沾满泥土的皮鞋被放在托盘上端了进来。
老人说:把它擦干净。
男仆端着皮鞋正要转身,老人补充道:就在这儿擦。
我们注视着男仆的白手套染上污渍,他擦得很用心。
老人对我说:时间和这世界上一切东西一样,都可以用钱买到。你看,我买了小全的时间,用来擦干净我的皮鞋。这样,我就能腾出时间来跟你谈一谈了。
我有些局促地看了看叫做小全的男仆,他的动作纹丝不乱。我思考了一会儿,对老人说:这是悖论。
老人摆摆手:不要试图说服我,小伙子!到了这个年纪,手里又有点儿小钱的老头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人讲大道理了。
我点点头:抱歉,不如谈谈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吧。
老人的目光瞬间变得空洞起来,他依然注视着我的双眼,可思绪早已飘散。我趁机把筷子伸向桌上那些摆盘考究的菜肴,大肆破坏了一番。老人的厨子是一流的。
许久之后,老人开口了:我想请你帮我找回一段记忆。
我清了清嗓子,压住一个饱嗝:梁先生,我……我是做正经生意的。
他笑笑: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让你去掠夺一段记忆给我,不是“剪切”,我又不是强盗。我只是要求你让记忆的主人能分享给我。
我恍然大悟:人家不愿意分享,您又不想来硬的——可是这根本不是我的业务啊,我做的是剔除记忆的生意。
他点点头:找到之后,把我不想要的部分剔除掉,然后再植入我的脑域。
我再次疑惑起来:可是,为什么要找我?
他悠悠地答道:因为我要寻找的那段记忆,它的主人……是你的祖母。
我呆住,半晌。记忆的碎片开始自动拼凑出一些东西,梁先生,梁伟豪,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祖父,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与我的祖母分开了。
他继续说:你是我的嫡孙——从血缘上来讲。别紧张,我不是来找你要什么不切实际的天伦之乐的,我清楚我什么也得不到。也许我的钱能帮我——在某种程度上,帮你跟我演一出拙劣的情感剧,但那不是我要的。我不想带着虚假的满足进棺材。我想找回的,是真正曾经属于我的,那些人世间最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打断他:对不起,梁先生。我恐怕得拒绝您。您的名字,在我们家是个绝对禁忌的话题……
他打断我:先别急着拒绝我,看看我的条件。他起身把一叠文件交在我手中。
我看着那些数字,数着小数点前面的那些零。那是一个足够慷慨的数目,我恐怕自己十年也赚不了那么多。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我走出他的餐厅,走出他的别墅,走出他的院子。夜色正飞快地吞噬着白昼残存的景致,远处的山与更远处的海,仿佛淬火般,正疾速地由热烈转为冷寂,每一秒都有千万种情绪激荡其间。老人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人间极致的风景。
美极了的风景,但不属于我。我压下心中丝丝缕缕的奢望。


回到家里,我轻轻地开了门。狭小的三角形客厅压迫着我的视线。小霞从沙发上探起半个身子,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看向角落的儿童床,那个属于健健的角落。他熟睡着。有时候我的噩梦里也有着同样的情景——我和小霞都以为已经哄睡了健健,可等我将手指试探着放在他的鼻翼下面后,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其后的梦境总是伴随着最深切的悲痛,葬礼、哀乐,一切的一切。最近半年来,医生已经下了六次病危通知,我们已经演习了无数遍真正失去健健的场景,万幸他每次都挣扎着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
眼下健健是真的睡着了,他轻轻地打着鼾。这又是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症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这样打鼾?我探寻的目光刚刚接触到小霞的眼睛,就被她眼底的忧郁淹没了。小霞从不抱怨,哪怕是一连数日昼夜不眠地守护着健健。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所有情绪,可是,她的眼神又在时时刻刻诉说着一切。
我有一种想返身逃走的冲动,又马上感觉到这样想都是一种耻辱。我是一个男人,是妻儿的依靠。健健的病是不会好了,除非——除非找到一个跟他配型完全一致又愿意接受脑域改造手术的人,把他的记忆转移到那个人身上去。可是,这样做了以后,到底我们埋葬掉的身体是健健,还是那个拥有健健记忆的陌生人是健健呢——更不用说那天文数字的手术费了。
健健的病已经拖了两年多,我们就要油尽灯枯了。我知道,小霞也知道。狭小的房间里已经有很久没有出现过笑声了,小霞的眉头就像定了型,两道深深的皱纹再也抹不平——她才二十六岁啊,比我办公室的小赵还小一岁。我凝视着她的脸,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那些句子是怎么飘进我的耳孔,又是怎么噬咬我的神经的?半夜,我毫无预兆地惊醒,句子们就飘在我眼前。小霞说了它们,而我拒绝听到它们。于是它们就在房间里四处游荡,无处可去。她说,这是政府的福利性新政策,同时最大化利用资源。她说,第一批接受的都是死囚犯,已经通过了伦理委员会的投票。她说,她给健健报了名。
脑域移植,脑域改造,脑域共享。每个人都说,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科技革命。它的确改变了世界,从68年前那个叫张小恒的人走进专利局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世界就开始改变了。它变得更秩序化,也更冷酷无情。
知识,或者一切习得性的经验体系,仅仅占据了大脑存储容量的1%。而余下的99%都被用来存放记忆。张博士说,记忆可以被覆盖,被一切想要存放到脑域中的知识所覆盖。只是,这覆盖是有代价的,它并不是一比一的等量交换。10%的记忆脑域,只能存储1%的知识。并且,这覆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
理论家,永远不会考虑现实的问题。是的,理论上,认知脑域可以被扩充9倍。那些铺天盖地的广告并没有提到代价。一切鲜活的记忆都被压缩成二进制的编码,提取出来之后,仅仅是一篇简短的txt文档。只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不带任何情绪化的描摹,因为,情绪会占据大量的存储空间。
我本人,像同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也接受了脑域改造的手术。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选择了将十岁以前的记忆覆盖。并且,我选择植入的也是本专业的进阶课程。手术是在我本科毕业那年做的,这样,我就和大多数人一样,立刻拥有了本专业的博士学位。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后,我的人生按部就班地走上了所谓的正轨。我遇到了小霞,结婚,生子。我们相亲,我们相爱。几年后,我开始创业,虽然没有大获成功,可日子也还很过得去。如果不是因为健健的病,我相信,我们会是很快乐的。
我的思绪很纷乱,那个我一直在回避的问题总是时不时跳出来。手术,手术费和后期护理费用,大概一共需要五十到六十亿元。这是一个平均年薪不到千万的时代,我的收入虽然略高于这个标准,可是小霞已经在家里专职照顾健健两年多,跟不要提那些分期利滚利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了。我每月收入的绝大部分都用来支付利息了,而本金,在有生之年,大概是不可能还清了。
不知怎地,我想到了梁先生,又想到了祖母。我对于祖母的印象,只停留在11岁的那一年。因为之前的记忆被擦除了,而11岁之后,祖母就像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老人一样,被送进了颐养院。
祖母姓曾,我的父亲和我都继承了她的姓氏。她是个微胖的和善老妇,烧得一手好菜。她和梁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人。

第二天中午,我又接到了梁先生的电话。他问我:陈晓霞是你什么人?
我答道:是我的妻子。你……
他照例打断我:来我家吃晚饭吧,我这儿有件关于她的事,你得听听。
可是,那天晚上他并没有讲关于我妻子的任何事。他说的都是我祖母的事。他向我展示了关于祖母的被压缩的记忆。只有短短几十个字——2118年与曾雨澜女士结婚,2121年育有一子(姓名:不详),2128年离婚。
我从不曾得知,我的祖母有着这样美丽的一个名字。事实上,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自己祖父母名字的,因为与他们相依相伴的童年记忆都被覆盖了。
梁先生说:其实记忆被抹去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一切都可以按我的想象来。每当我读到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我就把它安在我和阿澜身上。
我问:我的祖母,她的小名叫阿澜?
梁先生摇摇头:我并不知道。你看,这就是我说的不确定性的好处。我可以叫她阿曾、阿雨、阿澜,还可以叫她小雨、小澜、澜澜——只要我喜欢,只要我愿意。
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吧,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没人会把罗曼蒂克的字眼安放在我身上。
我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不,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在后悔,为什么要覆盖我十岁之前的记忆。
他说:你知道吗?我是张氏的第一批志愿实验者。
第一批!我太知道了。“先驱”的故事,100%被替换的脑域。最勇敢、最悲惨的一群人。
我问:您一点儿记忆也没有留下?
他嗤笑道:不可思议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参加那个实验!
我再问:那您现在还能记住多久的东西?
他答道:七天。七天之前的事,我靠这个。他递给我一个笔记本。上面的时间精确到分钟。
我问:这是什么?
他答:我的日记,每天一本。这样我就能存住记忆了。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即使我的祖母同意了分享记忆,您也没有办法存放啊!
他说:我有!我……现在有一项恢复脑域的研究,马上就会有突破性的进展。如果……如果研究失败了,我会把所有的知识脑域都用来存放我跟阿澜的记忆,正好能放下十年的记忆。你……会帮我吧?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下次我不会再上当了,也希望您不要用我的妻子和孩子来蛊惑我。
他说: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改了主意,你妻子的事不应该由我告诉你,你需要听她亲口说。


深夜,我从噩梦中惊醒,起身坐在黑暗中。为了健健的睡眠质量,小霞在窗口挂上了双层遮光的窗帘。此刻的房间里,视觉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知道小霞醒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出现了短暂的节奏混乱。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要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利刃,每一句都会扎在她的心上。我根本没有权力要求她这么做,可是,理智要求我必须开口。我轻轻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小霞马上回答到:不。
我说: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她说:你想让我放弃健健。
我沉默了,她太敏感,也太敏锐。我怕这样的小霞。
她继续说:我不会放弃他。如果你不能坚持下去了,我不怪你。可是,我不会放弃他,哪怕到……最后一秒。
我说:你说的那个计划,我也知道。可是,手术费是不包括在里面的。三十亿元的手术费啊,还有后期的护理费用,加起来……小霞,你知道我每个月赚多少吗?上个月,最旺季,我也才赚了一百七十万!
小霞说:钱的事,我有办法。
我问:什么办法?
她说:我参加了张氏集团的最新实验,而且,已经入选了。补偿费用完全够健健做手术了,说不定还能剩下来一些。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你疯了吗?张氏现在的那些实验,据说进去的人就没有一个出来过!谁都知道,那是拿命换钱!
她说:你小声点儿。这个实验是100%安全的,我签协议的时候已经看过了。
我跳起来:你已经签了协议?你……协议呢?在哪?在哪?!
黑暗中,她来握我的嘴,却几乎戳瞎我的双眼:快收声!别吵醒健健!
我大骂:你tm找死也找个好死法,快把协议拿来!
灯突然被打开了,健健出现在门口,睡眼朦胧地开口:妈妈、爸爸,你们别吵架……
小霞连忙去哄他。我在床头柜里一通乱翻,一份印有张氏集团logo的文件被我翻了出来。我径直翻到最后一页——违约金的数目——十亿元。我数了好几遍,的确是十亿元。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梁先生:我会帮你说服祖母,不过,我需要四十——不,六十亿元。
他说:如果你能帮我说服阿澜,我会修改遗嘱,把基金会以外的零散资产都留给你。
我问:那是……多少?够六十亿吗?
他轻轻地说:大概有……几亿个六十亿吧。
电话被轻轻挂掉,我立刻请了假去颐养院看祖母。一路上,梁先生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脑海中——大概有几亿个六十亿吧……几亿个六十亿吧……几亿个……
我闭上眼睛,试图不去想这句话。在我残存的记忆中,梁伟豪是个绝对禁忌的话题,他的名字会让祖母骤然变色。可是,我又分明记得,送祖母去颐养院那天,车子等了两个多小时,就是因为祖母一直在故纸堆里翻找一张照片,一张她跟梁先生的合影。
服务良好的护工告诉我,祖母正在影音娱乐室消遣。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光线昏暗,老人们佩戴着个人VR设备,正在自得其乐。我分辨了很久,还是不能认出那些全副武装的老人们,到底哪一位是我的祖母,只好又返身出去再次寻求护工的帮助。护工进去了,片刻后,告诉我需要等半小时,祖母的VR增强回忆体验才能结束,这个体验是不能被中断的。于是我坐在那里傻等起来。
记忆被覆盖的感觉很难形容,我心里是明明白白知道,我与祖母是非常亲近的,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可是,这种亲近却缺乏细节的支撑。祖母进了颐养院之后,我们全家每年会去看望她一次,在固定时间。她并没有特别亲近我。没有像某些老人那样歇斯底里或者失常。祖母的喜悦和眼泪都是非常恰当的,完全是一切主流价值观所倡导的老人态度模板。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她的脑(二)
祖母出来了,她看到了我,脸上完全没有笑意,只急急地问:阿曾,出什么事了?
她唤我“阿曾”,对我的父亲,她也是同样的称呼。如果我们两个都在场,那么我就变成了“小阿曾”。我总觉得祖母对我是有其他昵称的,可是想破脑袋也完全想不起来。
我回答她:一切都好,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您的。
她问:谁?
我扶她坐下:梁……我的……祖父。
她顿时变色:你没有“祖父”!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我握着她颤抖的手:对不起,祖母,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只是……我现在遇到了一些困难……
她厉声道:所以你就跑去求他?!
她的力气异乎寻常地大,我的手指被捏得剧痛起来。我解释道:不,是他来找我的。其实我一开始拒绝他了,我……但是小霞……她签了个合同,一个拿命换钱的合同……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因为祖母手下的力道松懈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慢慢说,小霞签了什么合同?
我简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祖母端详了我半天:我看不出我能怎么帮你。我没有钱,你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阿曾,人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你不能左右别人的选择,哪怕这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人。这是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重。
我含泪道:我知道了,祖母。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别哭,你是个大孩子了。对了,姓梁的到底委托了你什么事?
我说:他想要……想要……
祖母打断我:他想要我原谅他?不可能!
我张口结舌道:他……他其实不记得你们之间的事了,祖母,您忘了吗?他的记忆被覆盖了。
祖母的手颤抖着:他……真的全忘了?那……他想要什么?
我说:他想要您把您跟他之间的记忆分享给他。
祖母摔开我的手:他想要分享记忆?我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再次张口结舌:他……身体不太好,不能……不能出门。
谎言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了。祖母道:他……要死了?
我点点头。
祖母再次问道:他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跑来找我?
我低下头:六十亿。
沉默,祖母连同她的眼神一起沉默了。很久之后,她对我说:很抱歉,阿曾,我要让你失望了。请你转告他,我拒绝分享。
我望着祖母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对梁先生说:很显然,我的祖母希望您能去看看她。
梁先生蜷缩在他宽大的摇椅中。我在他对面,坐在一张席子上。他的书房布置得古怪极了,除了主人的摇椅,一切客人都得席地而坐。人人都需要仰视他。梁先生说:我……不能去看她。
我问:为什么?
他起身,找到一张照片,递给我。
那是一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一个少女在花丛中探出脑袋,人与花都微笑着。
我问:这是……
他点点头:这是阿澜,这是……我愿意记得的阿澜。
我突然很愤慨:梁先生,人都会老的,我不知道您这几十年有没有照过镜子?
他低声说:对不起,孩子,我让你伤心了。你看——他指着角落里那只上锁的大柜子——我其实搜集了很多关于阿澜的资料。可是资料送来的时候,这张照片从文件袋里掉了出来。我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就决定不去看其他资料了。这就是我希望的阿澜。我知道我做过很多让她失望的事,虽然这些事我不记得了,但是帮我搜集资料的人或多或少地告诉过我。我……我希望我能拥有的回忆是搭建在这张照片之上的,我只想要回忆里的半数——如果能有半数是好的,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我的奢望。孩子,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你心里一定在骂我是个老混蛋吧,没关系,我就要死了,我有无数的时间能等你在我的坟头骂我……呵呵,可能我又自作多情了,你怎么会想要到我的坟头坐坐?孩子,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可是,我的祖母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分享她的记忆给您,您对我的委托,恐怕到这里就要终止了。
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要求太无理了。这么多年,我总是对所有人这么无理。孩子,当你有了钱,有了权力,你就会忘了怎么跟人打交道。对不起,我总是太忙、太忙,所以,不管什么事,我都只想用最快的方法去解决。是我的错。孩子,先别走,我……
我轻轻地起身,轻轻地带上了门,把他和他的也许从未流露的卑微一起关在了里面。

晚餐很简单。小霞很开心,健健这几天似乎有了些起色。小霞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甚至独自一人拼完了很大一只模型。我看着小霞,等着她未出口的话。这么多年的夫妻,我太了解她了。果然,饭后她安顿好健健,对我说:健健入选了。
我问:我应该高兴还是?
她打我一下:当然应该高兴了!下个月就手术。对了,下周我就要去参加实验了,恐怕你得带几天健健。
我问:几天?
她说:合同上说是七天,超时会有高额的补偿金,我猜他们不会超时。
我问:你真的相信你还能回来?
她点点头。
我把玩着健健拼好的模型,一不留神,把它弄成了两半。我仔细看着那些接口,每一个都安装得很浅,从未有过的浅。我心里咯噔一下——肌力的消失是恶化的症状。我看着小霞的眼睛,那份神采回来了。我吞了吞口水,咽下了我的发现。

三天之后,小霞去参加实验了。我喂健健吃完饭,看着他玩模型。他的胳膊愈来愈无力,想要拿起稍远的零件总要尝试好几次。他固执地拒绝我帮助。我想要为他录制一些视频,可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样做。我对那个荒诞的死囚犯计划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一个拥有健健记忆的死囚犯,成年人的身体,七岁孩子的认知水平。我不知道一个人得多么混蛋才能想出这种事来,也不知道所谓的论理学家是不是集体脑袋进了水。健健的身体、健健的记忆,这两样东西加起来,才是完整的健健,缺一不可。
小霞突然回来了,她红肿着双眼:我被刷下来了。
我按捺住惊喜:为什么?
她说:不知道,没有给我原因,只给了我一千万元的误工费。
我死死搂住她的肩膀:感谢老天爷,你回来了!
她推开我:我回来了,可是健健怎么办?再过两周就要预交手术费了。
我再次紧紧抱住她:咱们……咱们不让健健去做手术了,好不好?
她不再挣扎:你……你已经放弃了健健?他还活着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轻轻地说:别人的身体,那不是健健啊。
她说:是健健,是我的健健!他会记得一切,他记得一切!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他才七岁。小霞,等他大学毕业了,清除了十岁之前的记忆以后,他就不会记得他的这个身体了,他……他就会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了!
小霞啜泣道:不,不会的,他不会清除记忆的,我不许!
我叹息道:你不许?大家都会清除的,只有他不清除,你让他怎么找工作?怎么生存?再说,那些死囚犯都是成年人,等十几年之后,他虽然才二十几岁,可身体已经老了,他本来就很难再跟同龄人去竞争……小霞,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小霞摇头:不,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也不愿意想。我要健健活着,只要他活着,我愿意养他一辈子。
我放开她:可是,你不能陪他一辈子,我们都不能。他总有独自上路的那天。
小霞一把将正在拼模型的健健死死搂住,健健抗议似的咳嗽起来:妈妈,你弄疼我了!
小霞对我说:手术必须得做,因为……合同上也有违约金。
我问:多少?
她起身将一份陌生的合同递给我。依然是张氏集团的巨大logo,垄断的底气,又厚又硬的纸张。我数着最后一页上面的数字,五十亿。我一下子瘫坐在地。
小霞说:你别担心,我……我去出租脑域,我没有做过改造手术,我有100%的脑域。租50%出去,怎么也够手术费了。
出租脑域,黑市最火爆的交易。成为别人生活中的旁观者,用上帝视角记录属于别人的一切,成为人家的第二个大脑,备用的存储器。走投无路的人总会走上这条路。
我望着小霞,她冲我笑了。我清晰地对她说:你不能去出租脑域!我不许!

我再一次找到祖母,将我的窘况和盘托出。
她沉思良久,对我说:阿曾,我……我愿意帮你。可是,我跟梁伟豪实在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
我们只是相亲认识的,半年后结了婚。婚礼当晚,他在牌桌上输得精光回来,牌友们抬走了新房里的所有家具。甚至我母亲陪嫁的被子都被他们拿走了。那天晚上,我跟他坐在光板床上,冷得牙齿打颤。
第二天他就下跪、诅咒发誓,我……我原谅了他,相信了他。后来……后来噩梦就周而复始地开始了。总是赌,赌得精光,又来求我。我生你爸爸的时候,他还在牌桌上。刚出了月子,他拿着买奶粉的钱去赌,输得一分不剩。
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把我们的房子输掉了。我抱着你爸爸站在街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梁伟豪跑了,他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祖母伸手抹去满眼的泪。她手腕上的生命检测仪响了起来,几个护工连忙推着轮椅跑过来。她们搀扶起祖母,隔离开了我们。祖母回头对我说:阿曾,你去问问姓梁的,这些记忆,他要不要?要,我就全给他!

我找到了父亲。我跟他很少见面。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就再婚了。在他的新妻子的要求下,他删除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记忆。总之,父亲过得不错,他发了福,看上去总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问我:你怎么想起来问你祖母的事了?
我说:一句话说不清。
他说:你想知道什么?是不是那个姓梁的找你了?
我问:您记得他?
他说:我当然记得。你祖母没让我做过改造手术,我小时候的记忆是完整的。
我问:您能不能跟我仔细说说?祖父是怎么失踪的?
他说:叫他名字,他不是你祖父。
我更正道:姓梁的……他是怎么失踪的?
他说:哼,他哪里是失踪了,他是走投无路,跑去应征张氏的活体实验了!还编出了一套鬼话来骗我,说他已经把我输给了别人,如果不去应征,拿不到补偿费还给人家,我就会被带走,你祖母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问:您怎么知道是“鬼话”?
他咬牙切齿地说:他嘴里从来就没有一句实话。他就是个人渣。他跑了,逍遥快活去了,留下你祖母和我,我才七岁,你祖母没有工作,我们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么多年,他根本没有问过一句。他飞黄腾达了,可是他也老了,恐怕快死了吧?你告诉我,他想干什么?说!
我说:他就是想找回他的记忆。当年他参加张氏的实验,100%的脑域都被改造了,他没有了记忆。
父亲哈哈大笑: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他没有了记忆!他什么都没有了!有钱又有什么用!哈哈哈!
父亲起身戴上帽子,又去穿鞋。我问:您要去哪儿?
他说:去见你祖母,警告她,不许把记忆还给那个人渣!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她的脑(三)
父亲执意不让我一起去见祖母,我只好回了家。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一辆小车停在那里,一个很眼熟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是那个叫小全的男仆。他对我说:梁先生请您到车里坐一坐。
我上了车,看到梁先生坐在那里,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我问:您找我有事?
他气喘吁吁地说:陈晓霞……你太太,她参加了张氏的活体实验,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他说:还好我发现了,把她撤了下来。
我惊讶道:是您?
他点头道:我是张氏目前最大的股东。真是险啊,这个实验到今天已经有12%的损耗了。
我问:股东?损耗?
他说:你没听过传言吗?张氏的活体实验为什么叫“鬼门关”实验?你怎么会让太太去参加这种实验?
我愤慨道:因为我们没有钱,因为我们的孩子病了。你凭什么在这里羞辱我?
他喘了一会儿气,道:对不起,孩子。我又激怒你了。你得原谅我。我是没有记忆的人,也不太会跟人相处。你们的孩子得了什么病?我愿意给他治。
我含泪道:治不好了,健健的病,只有做记忆移植……
他打断我:你们不会也参加了我那个死囚犯实验吧?
我惊道:死囚犯实验也是您做的?
他点点头。
我突然觉得一切无比荒诞,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一脸鼻涕眼泪。
梁先生一直等着我笑够。他终于开口道:赶快退出,那个实验的成功率连20%都没有。我之所以同意进行实验,完全是为了交换我那个病毒实验项目的审批。
我对他说:不能退出了,我们付不起违约金。
他又喘息了半天:我……我打个电话。说完,他马上拨通了电话,问清了健健的DNA缩写码,复述给电话那头。然后,他挂掉电话,对我说:已经撤销了健健的资格。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从指缝里挤出一个“谢谢”。
他说:你和你太太,都还很年轻,你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
我抬起头:您说的没错,您没有记忆,您也不会懂,别的孩子代替不了健健。
他沉默了。
我冲他鞠了一躬:感谢您在一天之内挽救了我们家两口人的性命。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家了,我累了。

可是我并没有能够休息。半夜,健健开始发作。并没有挨到医院,他就已经不行了。
葬礼过后,小霞默默地哭了整整一夜,她的眼泪甚至浸透了我的枕头。我抱着她,说到口干舌燥,说到词穷,还是不能给她丝毫的安慰。最后,我昏头昏脑地把梁先生说过的话搬了出来:我们……我们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这话一出口,小霞痉挛般的啜泣突然就停了下来。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不,我们再也不会有其他孩子了。
我试探着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把关于健健的记忆清除了吧?
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不,永不。
不待我回应,电话响了起来,父亲让我去颐养院碰面,祖母病危了。


我和小霞赶到颐养院,病床边,父亲陪着祖母,他们告诉我,就在刚才,他们分享了记忆,关于梁先生的记忆。祖母对我说:我从来不知道,阿曾过得这么不快乐,这么多难过的记忆,还不如那时候不要拦着他,让他覆盖掉。
父亲含着眼泪:我都忘了,我也曾经有过快乐的记忆。仇恨会让人盲目,更会篡改记忆。
祖母虚弱地问我:姓梁的还想要他的记忆吗?拿去给他吧,我怕,我怕我支撑不了太久了。
我含泪将记忆提取器接好,祖母闭上了眼睛。毕生的回忆,大概不到十分钟就提取完毕了。
祖母没有再睁开眼睛,她在睡梦中静静地去了。



又是一场葬礼。而后,我取回了祖母的遗物。那个破旧的VR增强回忆体验头盔,是遗物里唯一的奢侈品。我戴上了它。
别人的回忆,在第三人的眼中,一般总是模糊不清的。可是祖母的回忆很清晰。
我看到了她的新婚之夜,那些破门而入的牌友或者说强盗。在洗劫一空后,梁先生把他的喜服脱下来,披在祖母身上,然后一个人瑟瑟发抖。窗外,大雪正浓。
我也看到了父亲出生时的情景。梁先生飞奔而来,冲入产房。他抱起父亲前,先使劲搓了半天手。他的笑脸,祖母的笑脸,父亲黑亮的眼珠。
梁先生去买奶粉却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他可怜巴巴地对祖母说:奶粉涨价了,他的钱不够,于是他想到了他唯一懂得的快速赚钱的方法——可是他失败了,他诅咒发誓说一定会赚到钱,让祖母过上好日子。
太多的片段,都是梁先生与父亲嬉戏的情景,每一天,每一秒。祖母的记忆力让我讶异,虽然有增强器帮助,还是太清晰了。我快进起来。
突然,我看到了自己。襁褓中的自己,学步的自己,第一次背起书包的自己。原来祖母半数的记忆都是关于我的,而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太遥远的陌生人。
我摘下头盔,一心一意地为祖母哭了一场。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哭泣,是梁先生的男仆小全。他对我说,梁先生入了院,他想见我。
我这才想起来,将祖母提取后的记忆导入电脑软件,准备智能识别。快乐的记忆是粉色的,悲伤的是蓝色的。可是,祖母的记忆完全是粉色的。这些记忆不能被第三人读取,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祖母早已尘封了一切不愉快的记忆。
小霞出现在我身后。我对她说:我真希望还能为祖母做些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多陪陪她呢?
小霞说:你还有机会。
她将提取器递给我,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看了她半晌,然后,将提取器连接到自己的大脑,把被覆盖的跟祖母的十年输了回来。我只有一年的空间用来存储那些记忆,于是我挑拣着,在一片完全是粉色的记忆中,搜寻着那些更浓重的深粉色——那是最快乐的记忆。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乳名,祖母叫我“忆豪”。祖母……原来她还一直深爱着梁先生。


我来到医院,看到梁先生跟祖母一样用上了氧气管。我问小全:他要死了吗?
小全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走上前去,手中握着那只存满回忆的提取器。
梁先生对我说:人一辈子……总会做一些错事。我希望……我希望我还有……能改过的机会,可是我……没有了。孩子,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
他虚弱得让人害怕,我冲他扬了扬提取器:祖母答应把记忆分享给你了,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说:我……我没有……以后了。别担心,我答应给你的东西,都会给你的。我已经改过遗嘱了,傻孩子。来,拿着!
他递给我一只小小的U盘。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我的病毒。我终于……研究出了……完美的病毒。
我问:什么病毒?
他说:脑域改造,这件事……是错的,世界上……不应该有……有这样的事。我希望……我希望……世界……能恢复……它本来的样子。这是Z病毒的母株,上传后,它……它会感染一切……接入网络的……记忆提取器……分享器,和一切……跟脑域改造……有关的仪器。它会破坏……一切接口!
我目瞪口呆道:那么,就是说,以后世界上就没有脑域改造这回事了!
他笑了,目光虚浮而悠远:是的……多好!释放病毒,还是不释放,孩子,这件事你来决定吧!
他把U盘交给我,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心电监护仪变成一条直线。我把那只U盘死死攥在手心里。


-------------完------------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千朵白 2018-06-03 16:45:32
还以为你弃楼
-----------------------------
没更是因为……你看了今天的更新就知道啦~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思者无界 2018-06-05 00:12:41
有点像小日本东野圭吾的写风。
-----------------------------
小日本23333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右耳5477 2018-06-05 10:38:03
淡淡的忧伤诶。。。
-----------------------------
蛋蛋的……忧桑……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熊猫太太2017 2018-06-05 13:55:52
感谢楼主!楼主辛苦了,出书一定买
-----------------------------
提前鞠个躬~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千朵白 2018-06-09 20:36:16
快端午了!有关端午的这种烧脑的故事吗
-----------------------------
有关于怎么包粽子好吃的~行吗~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两棵树515 2018-06-10 11:31:16
怎么看那种折叠的
-----------------------------
拉开?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更新一篇~


带图哦~


第一次进山的携带物

吃肉的兔子(一)

这是真事儿。
这个夏天比往年冷,尤其是山里。我坐在山顶一块半干泥地上,穿着借来的长裤,抱着双臂。姑且认为我在欣赏风景吧。并非因为长裤是借来的,我就肆意为之,实在是这山上的石头,没有一块不是嶙峋的。想要徒手搬起一块,除非冒着流血的风险。总之,石头们全都不堪一坐。
世界上只有两种山,泥土山和石头山。这座是第三种,泥土和石头大概各占一半。在这两种东西的交界处,长着无数的草。只是草,还没有开放的花朵。山里的花开得晚。树也很多,深深浅浅的绿。
我已经在山里待了四天,只用了第一天的几个小时就干完了我那部分的活儿。进山的时候说定了,干完活儿我就可以先走,可是我又一次不慎扭伤了右脚。当天下午,我尝试了一下用左脚控制刹车和油门,差点把车子从悬崖上开下去。再瞅一瞅那迷宫一般的盘山路,只好安心待下来,等着同事们干完活儿把我捎回去。
眼下我就在这个可以称之为悬崖边上的地方,坐在我自己四天前弄出的车辙上,从日出一直坐到了现在。阳光照得我的后背暖融融。可是没有被阳光覆盖的部分比如穿着短袖T恤的两只胳膊,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我试着扭转身体,让一只胳膊暴露在阳光下。几乎是瞬间,鸡皮疙瘩就消退了。我又向另一侧扭转身体,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这实在有些怪异。
也许是我太过神经过敏了。进山的时候,我只带了一只12L的小双肩包,里面四分之三的空间被工作资料填满,剩下的四分之一,只装了一只钱包、一只笔、框架眼镜盒还有一本32开的小记事薄。因为准备当天就返回,没有带一切过夜必须的东西,包括:手机充电器和连接线、kindle阅读器、备用的日抛型隐形眼镜和润眼液、毛巾、牙刷、面霜以及任何一件外套——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想念一件外套的时候,我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就进了山。
近来常穿的那件外套,是今年新购置的瑞典牌子,白色的冲锋衣,打三折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手据为己有的,防风防雨防UV,总之一切需要防的它都能防,并且,作为一件白衣服,它还不沾灰,连牛肉面的辣椒油都不沾。还能对一件外套有更多要求吗?眼下我想象着它挂在我衣架上的样子,那么随意却又仿佛严阵以待。四天前出门的时候,我的视线的确扫过了它,犹豫了一下,恰巧那时窗外吹进一股风,裹挟着热浪,我就放弃了带上它的打算。
我舔了舔嘴唇。润唇膏也忘记带了,我的嘴唇已经干裂。房东大叔在第一天曾杀掉一只母鸡款待我们。他从鸡肚子里掏出一小块淡黄色的脂肪,递给我,用当地的方言告诉我——涂在嘴唇上。那时我的嘴唇已经在干裂的边缘了。我看了看那个黑脸膛的汉子,眉眼都是粗线条的,头发和胡茬也毫无章法,可是他注意到了我的嘴唇。我接过那团湿热的东西,道了谢,然后趁他不注意,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它的热气。实在不想再次描述那个味道了,总之,我悄悄扔掉了它。
现在我非常后悔。嘴唇从来没有干裂得这么严重过,说话的时候会渗出血珠,一开口,吓得借我裤子的同事几乎魂飞魄散。我甚至到丢弃那团脂肪的地方仔仔细细找了一遍,一无所获。事实证明,那只母鸡是我们这四天来唯一的荤食。虽然粗茶淡饭的味道也很新奇,可我的胃还是时刻在提醒我,攀上食物链顶端的艰辛。
手机是在第三天彻底罢工的。调为省电模式后,它以3%的电量苟延残喘了整整两天。事实再次证明了买小众牌子的弊端——连一根充电线都借不到。从第二天开始,手机的电量就不足以支撑内置kindle软件的工作了,每天阅读的习惯被迫中断了。除了同事们带来的数据资料,没有任何东西是写在纸上并且值得一读的。我一度拿起了那些资料,同事们异样的目光立刻投射过来——我看上去太像准备对他们的工作指手画脚了。
为了拯救我的阅读癖和麻木的双腿,我起身溜进了房东的灶房,试图找到任何食物的包装袋读一读——在偶尔忘记带手机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就是靠阅读沐浴露的说明书来补救的——可是一无所获。我的目光继续搜寻着,想要找到一些用来糊墙的报纸,可是整个灶房里并没有一张报纸,不论是糊在墙上的还是撇在地上的。我看向灶台,调料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大试管里!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依然是一排大试管,摆放在配套的支架上,跟我带来做实验用的试管一模一样,软木塞也毫无二致。透过透明的试管,我看到了盐、糖、花椒粒和小茴香。这是捡来的还是?那心细如发的房东大叔难道是个贼?想到这里,我连忙在他发现我之前退了出去。

我从屋后绕回了呆坐一上午的那块“风水宝地”。我心乱如麻。山里并不很安静。各种植物和动物都在发出声音,前者有风的参与,后者则完全是自由意志。我盯着一簇树枝看,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描摹被分割成不规则几何体的天空。那簇树枝属于好几颗树,树的名字我一无例外地叫不出来,树的样子也都是第一次见到。当然,并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样子,树枝簇拥在一起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笼统的,与世间其它的树毫无二致。我看了很久,一只鸟在我的视线里进进出出。一只长尾巴的鸟,体态纤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终它还是飞走了,不过显然是被人惊走的。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身后,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兔子。她劈头盖脸地问我:诶!你给它吃什么了?!
普通话,并不是当地口音。她的打扮倒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戴着当地农妇人手一顶的天蓝格子养蜂草帽,脸和脖子都遮得严严实实,听声音,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草帽女不放过我:装蒜吧你!这是你喂它的吧?说着,她摊开手掌,那滩失踪的鸡油就在她的掌心。四天了,它看上去并没有变质,只是干瘪了一些。
我挠挠头:这个啊?我那天就随手一扔,你……你这兔子是散养的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山上还有人。
她气道:有没有人你都不能乱扔东西啊!
我站起身,戏谑地向她鞠了一躬:对不起,劳驾您给我指一指垃圾桶在哪儿?
她撇撇嘴:算了。给,拿着!
她把那块鸡油向我扔过来,我接住了。
她接着说:你这块脏东西,害得我们Ruby拉了好几天肚子!
Ruby?这山里竟会有人给兔子取这样的名字?而且她的发音很正宗,甚至带些小舌音的意思。我看向那兔子,灰色皮毛,眼睛果然像红宝石一样。不过,这不是重点。我举着那块鸡油问她:这……这是它……拉出来的?
她说:当然。
我再问:然后你……你用手捡起来的?
她答:用筷子。
我拿着那快干瘪的鸡油,几乎立刻就欲哭无泪了,条件反射般地将它用力甩了出去。与此同时,那只肇事的灰色兔子突然从她怀里跳了下来,不待我们反应过来,飞快地叼起那块鸡油,矫健的后腿蹬了两三下,就消失在草丛中了。
草帽女立刻对我怒目而视。

阳光慢慢毒辣起来。我拖着刺痛的右脚,和草帽女在高草丛中找得头晕脑胀,也没有找到她的Ruby。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离开那片悬崖很远了,我把视线从低处收回,才发现很近的地方,有一幢小平房。半掩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很破旧的样子,看上去足有一个世纪没有人住过了。草帽女自语道:难道自己跑回家了?她一边喊着“Ruby”的名字,一边推门走了进去。看上去很结实的大门,原来是虚掩的,一推即开。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害怕了。草帽女从大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对我喊:进来啊!
鬼使神差般,我就走了进去。
里面跟外面一样破旧,但是很整洁。一只漆掉光了的实验台,上面摆着一些实验室用品——其实我并不是很了然,只看到了古董显微镜和堆叠得很整齐的载玻片。没有电脑,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办公或者娱乐用品。一张生锈的窄小行军床。整个房间里光线暗淡,只窗口有一小片阳光投射进来,阳光下拉着绳子,上面晾着几件衣服,跟草帽女身上那套一个风格——这地方确实是她的家。那只灵活的灰色兔子就坐在她的床上对着我们咀嚼。
草帽女一把捉住兔子,把手指伸进它的嘴里。兔子并没有咬她,而是顺从地任由她抠出了那块鸡油。草帽女口中呢喃着,安慰着兔子,又返身从实验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托盘,掀开上面的纱布。我凑近一看,里面是小块的生肉。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淡粉红色的肌肉,切得整整齐齐。草帽女将那肉一块块喂给兔子,兔子吃得很快。
我问:兔子能吃肉?
她点点头:兔子跟人一样是杂食动物,当然能吃肉。
我再问:这是……什么肉?
她抬起头:兔肉。
我后退几步,几乎要夺路而逃。
她突然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养的那些兔子是做实验用的,总会有损耗,我吃不完就浪费了。
她说“那些兔子”的时候,目光看向我身后,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面背光的墙,我仔细看去,并不是墙,而是一格格的玻璃柜子,立地且顶天。并且,每一格里面都卧着一只兔子。所有的兔子都是雪白的。为什么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呢?我仔细看着那些兔子,每一只都在沉睡。我压抑着自己想要敲敲玻璃的冲动。
待我回过头来,草帽女已经摘掉了草帽。一张很平淡的脸庞,年纪跟我的猜测很吻合。她补充说:它们跟Ruby不一样。
我的确也看出了不同。我问:你……做的是什么实验?
她狡黠地笑了:跟你的工作一样,保密。
我马上想到了生物领域,药物,也许是化妆品。可是谁会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建一幢小平房(或者占据?这房子实在有些年头了),用来做化妆品实验呢?我问她:你是……哪个单位的?
她立刻说了一个单位的名字,很长的名字,以“XX市”开头,以“研究所”结尾。当时我默诵了两三遍,并认为我记住了,可事实上我的记性实在没有那么好。等我下山回到了家里,换了无数个关键词,依然无法把那个名字百度出来。当然,这也不排除这个单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她补充说:我姓陈,你可以叫我陈研究员,或者陈姐。
出于警戒心,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这一小小失礼立刻被她捕捉到了,她正要给我倒茶的手停了下来。我问:你的兔子能吃肉,为什么不能吃鸡油呢?
她皱眉道:你难道认为蛋白质和脂肪是同一个东西?
我诚恳地说:我不是学生物的,单就喂宠物而言,我觉得肥肉和瘦肉都是肉,似乎……都能吃吧?
她撇撇嘴没有答言。
我局促起来,正要告别,她说:中午一起吃饭吧,昨天兔子消耗得多,正好我吃不完。你喜欢吃带汤的还是红烧的?

一个小时后,我跟草帽女、哦不,陈姐围着咕嘟作响的小锅吃着兔肉。我又一次回到了食物链的顶端,因此吃得很多。她叫我“小瘸子”,在我屡次抗议后也没有改口。反正我也不会一直瘸下去,只好随她便了,毕竟吃人嘴短。
从谈话中,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原来此地正是她的老家,这幢小屋是她继承的遗产。她就职的研究所的确是一个药企,而她养那些兔子的确是为了做化妆品实验。她说这是她的小小爱好,这几年已经拿到了好几个专利,出租专利的收入很可观。每年的高温假,她就会跑到这里来。
我问:现在还没有到放高温假的时候吧?
她笑道:我调休了。等八九月的时候,这里也会热得不得了。还不如待在有空调的实验室里呢!
Ruby一直待在她的膝盖上,不时被她喂上一块肉。我疑心生熟肉混着吃会不会再次吃坏它的肚子,但没有说出来。
不知怎地,话题就跑到了读书上面来。我已经再三确定过,她的房间里一本书都没有——本来我打算向她借上一两本书来着。她突然对我说:你这么爱看书,真应该试试我们公司的新产品。
我疑惑道:公司?你不是说研究所吗?
她答道:现在都是商业化运作了。说完,她转身从试验台底部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大药瓶,用力拧开盖子。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吃肉的兔子(二)
两颗胶囊被交在我手中。红白交替的包装,上面还烫印着一串闪金的序号,看上去又贵又精致。我问:这是什么药?
她说:提升专注力的,我看书之前总吃两颗。阅读的效率会有很大提升。你试了就知道了。
我问:什么提升?
她答:看得更快,理解得也更深入。说完,她用一种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在问“怎么还不吃”。
我不由自主地回避着那目光——虽然我涉世未深,可也不至于贸然吃下陌生人的药丸。
她冲我挤挤眼睛:小瘸子还挺谨慎。其实,我已经把药加在这锅肉里了!
听了这话,我顿时觉得肚子里的兔肉都涌到了嗓子眼。
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你太好逗了!骗你的!
我举着筷子,一时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

后来,我知道了,她没有骗我。
告别了她和她的小屋,我沿着她指点的小路,很快看到了房东大叔家的烟囱。可奇怪的是,那里面正在冒出炊烟。
我走进院子,借给我裤子的那位同事招呼我:点儿赶得挺准啊!洗洗手吃饭吧!
同事们正在把两张桌子拼起来。
——事情不对劲,很不对劲。我跟陈姐那顿冗长的午餐,感觉至少用去了两三个小时,那么现在怎么也应该是下午两点钟了。我捉住那同事的手腕,他的运动手表赫然显示——12点31分。
我的头发根根耸立起来。我问房东大叔:那边……是西边吧,挺远的地方,是不是住着一个女人?
大叔像见鬼一样看着我:什么……女人?
我形容了一下她的长相。
大叔非常生气地问我: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们,不要往西去,有野物。你乱跑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让您担心了,对不起。我没遇上野物。不过,我确实见到了一个女人,住在一间小平房里。她说那里是她家的祖屋。她姓陈,您认识她吗?
大叔生硬地摇摇头:我从来不往西去,不认识。你最好也不要去了,遇上大野物,你连尸首都寻不回来!
借裤子的同事跑来打圆场:我们小手同志就爱乱跑,您别介意啊。我会看着她的!
另一个同事也跑过来,在这个故事里,我需要给他一个名字,他姓李,平常我们都以外号相称。当然,这外号是不足为人所知的。所以,为了叙述方便,我就称他为“李同事”了,以此类推,借我裤子的同事将被称为“裤同事”。李同事说:我手头的活儿也干完了,吃完饭我就把你捎回去吧!省得你再乱跑,被狼吃了!
大家一阵哄笑。
在装模作样挑了几筷子米饭后,我就回房间打包好了自己的个人物品。其实也没什么好打包的,12L的双肩包,因为工作资料需要全部留下,倒比来时干瘪了许多。我一边拉好书包拉链,一边打出一个兔肉味的饱嗝。
李同事载着我,沿着盘山的公路一路下了山。

到了晚上,我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窝在床上敷好面膜,看起了一万年都看不完的《追忆似水年华》。
然后——我把它看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的面膜还没彻底干掉。等反应过来这一点,我着实吓坏了。
那晚我真不知是怎么入睡的。朦朦胧胧记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又打开了kindle,挑了一本几次啃不下去的《黄衣王》,不知不觉间就把所有的故事读完了,感觉上时间过了有几个小时,可计时器显示我只用了58秒。
我跳起来,看着房间里的一切。视域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但我又无法准确地说出是什么。我打开工作软件,导入了一组非常复杂的数据,然后开始计算。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发现,除了显示器键盘鼠标和我自己的双手,我视域里的其他东西从形状到颜色都被模糊或者说淡化了。而我的思维异常活跃,在等待机器计算的过程中,我已经提前心算出了结果。我再次看向计时器,这次只用了36秒。
如果我没有中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姓陈的的的确确在兔肉里下了药。我突然后怕起来,这么神奇的药,如果没有量产,那么一定是有着——严重的副作用。
我站起身,蹦跳了几下,右脚踝的刺痛似乎已经减轻了很多。于是我定了闹钟,准备第二天起个大早,去找姓陈的问个清楚。

可是,因为起得太早,次日清晨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在梦里我把积攒了几年没看完的书都看完了,包括一些非常枯燥的英文工作资料。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举着kindle,坐在书桌前。这情形很难表达清楚——我从清醒中再次清醒过来。
我看向挂钟,时针指向8。再看向窗外,天色很暗。猛然间我反应过来,这不是清晨,而是傍晚。我扑向电脑,20:19。晚上八点十九分。我竟然不吃不喝在桌前看了整整一天的书!
意识到这一点,我顿时觉得自己非常累。累到不想吃饭、不想喝水,甚至不想拖动双腿去寻找我的床那种累。
倒在地板上之前,我最后的思绪是:应该提高拖地的频率。因为我的睫毛上沾了一些很明显的灰尘,但是我的手实在不愿意抬起来清除它们。我就那样睡着了。
一夜无梦。或者说……不知多久无梦。这在我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我是那种一闭上眼睛,无数的梦马上就会袭来的人,从入睡到天明,梦们是不会让我有哪怕一秒的休息时间的。可是这次我没有做梦。这让我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把控。根据我的经验,一小时的睡眠,大概能做出三四倍体积的梦来。眼下,我实在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硬质的地板并没有让我的身体酸痛,我甚至注意到右脚踝的淤青几乎完全消失了。
我的手放在手机上,迟迟没有把指纹按上去。我的心里有着影影卓卓的不详预感。终于我下定决心,把手指按了上去。可是屏幕依然一片漆黑。我又试了几次,这才发现手机居然关机了。这款号称超级快充的手机,在我回到家半小时内已经被充满了电,怎么会没电了?
我连接好充电器,开了机。果然已经是警戒电量。日期界面一出现,我几乎立刻将手机扔在了地上。如果不是系统错乱,那就是——我整整睡了四天四夜。短信提醒不停地响起,似乎有无数人呼叫过我。正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刻,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裤同事。
他似乎很生气:小手,你这么躲着,准备躲到什么时候?
我一头雾水:躲什么?
他说:你还装糊涂,赶紧回来。我们已经停工三天了!
我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说:你算错的地方啊,你还记得头儿那个比方吗?这次,你成了白蚁窝了!
头儿在我入职第一天就给我讲了白蚁窝的问题。我所从事的工作部分,是这次采样工作的基础。头儿说过,如果我的数据有错误,那么后续所有的工种就好像建立在白蚁窝上面的空中楼阁一般,必须推倒重来。这种错误我从来都没有犯过。我一直严格按照XX演算法核对我的数据。我问裤同事:我……算错了?
他说:别装了,赶紧来。现在大家加个班,还能帮你在头儿面前打打掩护,再晚了就谁都救不了你啦!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到了山上,同事们倒并不像裤同事形容得那样在列队等着用目光杀死我。他们悠闲得很,大部分在欣赏风景,小部分在踢一只破旧的足球。
我几乎是立刻就扑倒在厚厚的资料前面。核对,再核对。错误在最后一页,最后一个数值的小数点,点错了一位。这种事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这种只有在最深的噩梦里才出现过的事,真的发生了。
等我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道歉时,只见我所有的同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问:怎……么了?
李同事将他的手机递给我。我点开播放键,看到画面里我正在疯狂地翻动资料,手速快得几乎看不清,与此同时,我的嘴里还不停发出难懂的短促音节,听上去刺耳极了。我抬起头看着大家,每个人的目光都那么难以言喻。我用喃喃自语的音量说:我已经把算错的小数点改过来了,对不起大家。对不起……
我说着,机械地转身,向着西边走去。
裤同事跟了上来,他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我……吃了药。
他问:什么药?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现在就要去问个清楚。
他一把拉住我:你忘了?西边有狼!
我挣脱他:没有,只有兔子。
他不解:你说什么?
我继续往前走。
他大喊:你等等我,我去拿把铁锹!

我走得飞快。潜意识告诉我,我应该等一等裤同事,不管有没有野物,整件事都太过诡异。可是我的脚步就是停不下来。猛然间,我看到了那只灰色的兔子。就在不远处的草丛中,灰色的、有着红宝石般眼睛,名字叫做Ruby的兔子。这些特质进入我的大脑,我马上想到了才阅读过的一本有关基因的科普读物——灰色兔子是不可能有红色眼睛的。Ruby显然也看到了我,她人立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兔子做出这种姿势。它分明在逗引我。见我不为所动,它甚至试探着向我走近了几步。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嘴边挂着一大串粉红色的肉。
我冲上前去,它却立刻灵活地跳开了。那串肉被它遗弃在我脚下。我捡起了肉,温热、油滑,难以形容的质感,这真的是兔肉吗?
追着Ruby,我一路向西跑去。
应该是这里了,我像上次一样,将视线从低处移开。可是那幢破旧的小楼并没有出现在视野里。只有荒草,一直延绵到视线尽头的荒草。Ruby已经消失在里面。
我回过头,看到裤同事和房东大叔正扛着铁锹跑过来。再把视线收近,这才发现,我也置身在齐腰的高草丛中。
房东大叔厉声对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劝?跟你说了有野物,你还乱跑!
我盯着他:您说的野物是什么?
他突然没了底气:就是……伤人的东西!
我问:是鬼吗?
他好像打了一个寒噤:就是吃人的……野兽!
我再问:吃人的什么野兽?是狼还是老虎?狐狸?
裤同事拉拉我的袖子:小手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依不饶地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前几天我明明在这里遇到一个女人,她还请我吃了兔肉。她的房子应该就在这儿。可是……
房东大叔的脸色很灰败:她……给你吃了肉?
我点点头。
大叔一下子蹲在了地上,铁锹也从他手里掉了下来。
我和李同事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大叔抹了一把脸:丫头,你别害怕啊。你碰到的……是……我妈。
(未完待续)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这次还是没写完,估计还得一期~兔子继续吃肉啦~


(陈女士留下的箱子,忽略手抖造成的图片不清晰,这是盲拍的)
吃肉的兔子(三)
彻骨的恐惧随着大叔的话向我袭来,我几乎一个趔趄。我问:您母亲……有……多大年纪?
他眼神涣散地说:谁知道呢?每个人碰到的都不一样。我妈生我晚,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得有九十三岁了……
高草丛的上半部分被太阳晒得暖意融融,下半部分则让人心生凉意。眼下,寒意从脚下飞速升起,在冷与热的撕扯中我默默地挣扎着,几乎被撕成两半。总之,我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裤同事问:你们……到底说什么呢?什么……房子?什么……吃肉?
大叔似乎从涣散中清醒过来,他说:这事,一两句话很难说清。丫头,你怕不是八字有点儿弱吧?
我点点头:八字全阴。
大叔说:那你碰到这样的事儿,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我再次点点头:可是……从来没大白天、大太阳底下碰到过。
大叔叹息道:我妈,她没有恶意。唉!这事儿,一两句说不清。咱们别站在这儿了——我妈怕吵——还是边走边说吧。

大叔没有马上开口。
三个人的脚步声杂乱极了,听上去就好像千军万马正在碾过草丛。我看着脚下被踩倒又马上挺立起来的不知名的草们,又看看被染绿的裤腿和鞋子。
明知最好不要回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再三回望。只有阳光和高草丛,天幕与高草丛的交界线在很远的地方。
大叔终于说道:我妈是1925年生的——就是大理地震的那年。那时候,方圆百里,她家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有田产,也重读书。她是她那一辈唯一的女娃。四三年吧,她被家里送去了X国,学医。她是跟着一艘被征用的商船出海的,船上其他人都是军人。应该是托了什么关系吧,也有避祸的意思。我妈读了博士,后来一直留在研究所里,在X国待了十几年,战乱,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回来。后来,她家里出了事——没人了,就更没有回来的理由了。五五年的时候,她的导师去世了……
随着大叔的讲述,我眼前的画面鲜活起来,恐惧感也渐渐淡去。
他的母亲陈女士,是新中国成立之初,满怀热血从海外归国的那批学者里面,普普通通的一个。她带着两只沉重的大皮箱,在上海下船的时候,被人流推搡,其中一只皮箱失手掉进了水里——后来她常常说,那是命运的告警。
箱子被打捞上来之后,里面那些珍贵的手稿都变得字迹模糊了。那是导师的毕生心血。不过,她并没有捶胸顿足。作为导师的关门弟子,她早已继承到了需要的一切。箱子掉进水里这件事,只让她多花了一年的时间——把那些资料重新验算和整理出来。
她庆幸另一只皮箱没有掉进水里。因为它实在太沉了,肯定一掉下去就会沉底。上岸的当天晚上,她打开了沉重的那只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金条,金光霎时照亮了房间。她从里面抽出两根,放在手绢里仔细包好,然后去见了一个跟她同姓的大人物。两个钟头后,她带着原封未动的金条和一纸文件,心花怒放地与大人物告了别。
大人物只问了她一个问题:想去哪里搞你的实验?
她想了一分钟:想回家。
很快,在家乡的大山深处,一幢不知是什么人物用来避暑的三层小楼被特批给了陈女士。
那个人,那个——助手是一年以后来到她身边的。导师的笔记彻底整理出来以后,她写信给大人物要求调配一个实验小组,很快,一辆绿蓬卡车开进了山里,她的小组,一共十一个人。来的时候是冬天,大部分人甚至没有带夏装。谁也没有想到,后来,他们再也没有离开过。助手是十一个人里面年纪最小、底子最差的,可是他的脑子灵得可怕,他学什么都飞快……
大叔短暂地沉默了。
裤同事问:然后呢?
不知这句催促怎么得罪了大叔,他突然失去了倾诉的欲望。他非常简短地说:然后,他们就一直在山里搞实验,可是一直没有出成果。六九年……山火把他们都烧死了。
我和裤同事异口同声:山火?!
大叔说:山火一烧起来,得烧好几天才能彻底灭了,所有的东西,不管人啊、树啊,房子啊,都烧成了灰。他说着,粗糙的大手擦了一把脸,然后甩掉一大坨鼻涕。我这才注意到,在沉稳的语调之下,他的眼睛早已湿润。
我慌忙道歉:对不起,大叔,我……
大叔摆摆手,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裤同事连忙加速要跟上去,我拉住了他的袖子。

大叔的房子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了。他越走越快,最后简直奔跑起来。
裤同事异常兴奋地悄悄问我:你真见到鬼了?!
我答:我……不太确定——以前我从来没有在白天见到过。
裤同事摆出刨根问底的架势,我只好向他全盘托出。
他听完,摩拳擦掌地告诉我:我这人啊,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这样,你要是再碰到那个女的,赶紧给我打电话,我把摄像机带上,嘿嘿,要是能拍下来,再搞个直播抓鬼,那我可就牛大发了!对了,她给你吃的肉,味道咋样?
我想了想:就是正常的兔肉味道——嗯,有点儿腥。
裤同事坏笑道:说不定是人肉呢!我听说人肉就很腥……
在被吓出个好歹之前,我及时告别了裤同事。房东大叔不在灶房,也不在他一直躲着干活儿的那个杂物间里。小院子不大,可我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再找到他。

为了避免数据再出莫名其妙的错误,我没有再次提前下山。当然,这是明面儿上的说法。心底里,我总觉得我见到的陈女士并不是什么鬼魂。我曾经跟她在大太阳底下找了半个小时的兔子,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影子投射在我身上的样子,还有她举动间浑身散发出的热气,她的鼻息,一切都太鲜活。而且,我觉得她似乎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当天晚上,待大家都睡下了,我蹑手蹑脚爬了起来,悄悄走出院门。山上没有路灯,照明全靠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我打出光柱,成群的飞虫立刻向我冲过来,不停地撞在我的手上和脸上,在我因为紧张而大口呼吸时,有几只甚至误打误撞飞进了我的嘴里。我慌忙关掉手电,却又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中。我吐出虫子,看向月亮,冷白的光隐在苍灰的云团后面,简直比1瓦的小夜灯还要鸡肋。我站在原地有两三分钟的时间,圆睁着双眼,让瞳孔慢慢适应黑暗。终于,高草丛的轮廓清晰起来,我向前平伸着手臂,摸索着像西走去。
走了一阵儿,远远地,我就听到了喧哗声。灯光,闪烁的七彩灯光,照亮了一大片的草丛。我加快脚步,走到近前,又慌忙刹住脚步。我以为我再次看到了小平房,可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幢三层小楼。考究的小楼,楼体外闪烁的彩灯装饰出节日的气氛,里面灯火通明。
人影憧憧,是舞会。
胶片唱机缓缓流出我从未听过的乐声,三拍,是华尔兹。低音提琴失真后的音色显得无比复古。正在起舞的人们如海浪般翻滚着,仿佛具象化的节拍。
门口站着两男一女,中年人,衣着简朴。他们举着高脚杯,杯中是透明的液体。他们无一例外清瘦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着陌生的愉悦神情。那些神情我无比熟悉,在无数老照片和纪录片中,我一次次看到过它们。那是一个特殊时代的烙印,那是一个追求精神生活高于物质享受的时代,那是一个信仰高于一切的年代。
——这次,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见鬼了。是转身就跑,还是继续前进?
来不及了。那几个人已经看到了我,他们的目光警惕而柔和。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向他们打听陈女士。他们马上七嘴八舌地说,老师正在跳舞。我被引领着进入那小楼,磕磕绊绊地穿过长长的、没开灯的走廊。脚下是花纹朴素的地毯,房间里的陈设、家具单调的配色让我感觉到自己穿越了时空。
客厅挑高,西式格局,中式布置。家具显然都被搬到了走廊里,我刚才不时撞上的正是那些笨重而实用主义的家具。大厅整个儿空出来,一对对的舞者各自陶醉着。
随着引领我的那几个人的轻声呼唤,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回过头来。满头银丝,厚厚的眼镜片之后,是我熟悉的目光。她果真在跳舞,当然,只是用手指。她的手指仿佛没有跟她一起老去,还是我记忆中喂兔子时,饱满的指尖带着红润光泽的样子。她一边回过头来,一边用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舞蹈着。我突然对贸然闯进来有些后悔——显然我打扰了他们。音乐声被调小了,跳舞的人们都注意到了我,大家为我和陈女士让出一片空间来。
陈女士招呼我:小瘸子,好久不见。
我挠挠头:也才……几天没见。
她笑了,周围的人都笑了。她说:我们这儿的时间跟别处不一样。我可是记得有几十年没见过你了。你看,你的脚好了,我的脚倒坏了!
我点点头:方便找个地方谈一谈吗?
她凝视我半晌,缓慢地点头示意了一下。马上有人推着她走出了大厅。音乐声在我们身后重新响了起来,舞者们又重新浸入舞池。

我们进入了一间光线黯淡的书房,推她进来的人退了出去。她问我:不开灯了,不介意吧?旋即又解释道:老房子的电路,怕跳闸。
我摸黑坐在了应该是一只大沙发里,因为我整个人马上陷了进去。我问:为什么找我?
她不解:谁找你?
我再问:您为什么要找到我?就是因为我八字弱吗?
她用手指回忆着音乐的节奏:对不起啊,孩子。我可能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了。我……非常想让我们的实验成果能发表出来。
我毫不留情地说:可是,您已经死了啊!而且,我能做什么呢?
她笑笑:生和死,也许界限不像你想得那么清晰呢。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怎么会变老呢?我的一天天还是扎扎实实地过去的,只是,这一天天也许不是按你所熟悉的那种线性方法排布的。
我问:您的时间是……混乱的?
她笑:可以这么说吧。上次的药,效果怎么样?
我答:效果和副作用一样让人惊叹。
她笑:其实效果要远大于副作用,一般人的效率都能提升500-800倍左右。扣除五倍的休息时间,效率的提升仍然在100倍以上……
这时,推她进来的人又一次推门而入,他递给我一杯饮料。
老太太说:知道你不喝酒,我让给你冲了一杯麦乳精。
我接过杯子道了谢。很烫。麦乳精——这个已经跟物质匮乏的年代一起被遗忘了很久的词,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脑海中,还带着特异的香气。我问:这里面,也有那种药吗?
老太太没接我的话,顾自说道:有些日子,我好像过了千百遍一样,又有些日子,明明很陌生,却停在记忆深处不肯走。
我放下杯子,摇摇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急躁了。请继续。
正在这时,一只兔子像猫一样跳上了我的膝头。昏暗的光线中,兔子的轮廓依稀可辨,长长的耳朵顺从地向后靠着,似乎在等待我的抚摸。它的眼睛依然是红宝石一般。我问:这是……Ruby?
她说:是Ruby。不过,应该不是你见到的那一只了。每一只都只能活上七八年。我只挑样子差不多的,再都给它们起同一个名字,这样,Ruby就能永远陪着我了——呵呵,人啊,是最会自欺的了。她说着拍拍手,Ruby果断地抛弃了我,跳上了她的轮椅。她的腿随着被施加的外力晃了几下,枯枝般的轮廓在裤筒里显露出来。她对我说:问我吧,我知道你想问。今晚月色这么好,你问,我一定都告诉你。
于是我就问了。我问:您的腿是怎么伤的?
她说:六九年,山上起了火。我在抢救实验资料的时候,被倒下来的房梁砸到了腰。
我说:可房东大叔——您儿子说,大火把一切都烧成灰烬了。
她说:那孩子,是这么说的?这也有可能。火真大啊。
她的目光透过我,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我不得不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怎么会起了山火?您知道吗?
她的双眼再次聚焦:是我放的火。
说着,她的双眼突然变得异常明亮。我仔细一看,里面是熊熊燃烧的火苗,还依稀映出三层小楼的轮廓。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吃肉的兔子(四)
身体有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但非常短暂,用一瞬来形容都太长。重力回落后,我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仔细一看,又很熟悉,正是我客居的小屋。熟悉的蓝格床单、蓝格窗帘和蓝格桌布——此地仿佛只卖这一种布似的。我坐起身来,双耳齐鸣。感官用了好几秒来恢复。我终于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屋门,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一场太清晰的梦。时间才凌晨三点钟,外面安静极了,连虫子也鸣得倦了,只传来似有似无的一两声聒噪。我下了床,穿好衣服,在小小的房间里踱着步。我失去了梦中的勇气。我仔仔细细地回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终于发现一切大概都是我的想象,一切都是在大叔讲述基础上的、潜意识的胡乱加工。这样一想,勇气又回来了。我揣好手机,拉开门框上的插销,准备再次(或者首次?)出门一探究竟。
可是,门纹丝不动。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手下加大力度又推了一下。依然纹丝不动。很显然,有人从外面堵住了门。是谁?爱恶作剧的裤同事吗?还是喜欢放火的老太太在做案前准备?
我转身轻轻走到了窗边。拉开窗帘,先把磁铁固定的窗纱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再缓缓抽出插销,然后以微小的力道慢慢弄开了窗扇,最后,终于把脑袋探了出去。门口有一团黑影,一动不动。我屏住呼吸,可是,呼吸声还在不停传来。在最初的大脑空白过后,我终于明白了,呼吸声就来自那团黑影,那是个活人。
我突然辨认出了他的轮廓,是房东大叔!因为他醒了,抬起头向我看过来。山民的黑亮眼睛。
我们面面相觑。还是我先开了口:你……你干啥呢?
他说:我怕你……怕你半夜跑出去……
这时,我才发现,他正抱着他的铁锹(或者类似铁锹的其他奇怪工具,总之兼具工具和武器的功能)。我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大叔难道是在守着我?不过,这守护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我说:我不出去,我就是睡不着,打开窗户透透气。
大叔叹了一口气:唉,丫头,你推门都把我推醒了。你骗不过我。你们这些人,都骗不过我。你是见到“他”了吧?只有他,才会勾了你们的魂一样。丫头,听我的,不要去找他,他是个恶鬼。你看他长了个人壳子,可心啊,早坏透了。
我不知道大叔说的“他”是谁,但显然不是他的母亲。我问:您说的他,是谁啊?
他说:我不能告诉你那个恶鬼的名字。告诉了你,就在你心里种了种子。你就再也忘不掉他了。
我乐了:谁啊?这么厉害?
大叔正色说:丫头,你别笑。你还是赶紧下山吧,不然有你哭的时候。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您……在赶我走?
他点点头。
我真有点儿生气了:好,我明天就走。说完,我缩回脑袋,关上了窗户。

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至少有一个钟头,屏息倾听时,大叔的呼吸声变成了一种轻微的鼾声。他睡着了。
我再次拉开窗户,轻轻翻上窗台,然后一跃而出。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要归功于我脚下这双有减震功能的跑鞋。大叔的鼾声依旧。我走向大门口,以慢放般的动作拉开了门栓。大叔家的一切都保养得很好,没有一个螺丝不是喂饱了油的——他一定想不到,好习惯果然利己更利人。
我在黑暗中向西走去。
这次走了很久,久得我的双腿都要累抽筋了。我打开了手机的记步软件,还没有看清楚步数,就又一次遭到了飞虫的围攻。我慌忙关上手机屏幕。猛然间,我心生疑惑:我究竟是真的跑了出来还是依然在做梦?
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仔细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肾上腺素的原因,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但触觉还是很清晰的。也许是触觉和疼痛边缘的一种感觉,总之,完全不能以此做出任何客观的判断。
我摇摇头,不再思考是梦是醒的问题,加快脚步向西走去。不论是不是在梦里,我都需要去看一看,那间小平房或者那幢三层小楼,到底在不在那里。
天慢慢亮了。是在朝霞出现在前方的视线尽头时,我才发现的。朝霞映出了一些被我的视网膜忽略的远山的轮廓。这与我所接受的教育留给我的常识很不相符。所以,不是我走错了方向,就是太阳走错了方向。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如果是在梦里,后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天亮之后我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我已经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高草丛中。不论前后左右,都只有一望无际的荒草,长得毫无章法,却充满生命的张力。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这些草拥有一个共同的灵魂。
我正迎着太阳行走。在恐惧和疑惑的间隙,我甚至想到了应该戴一顶遮阳帽或者涂一点儿防晒霜。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正戴着帽子。防风绳勒在下巴上的感觉清晰地传来。我动手摘下帽子,发现那是一顶蓝格的草帽。
正在我努力回想帽子的来历时,远处走来一个人,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男孩子。确切地说,他在向我跑来。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一团舞动的剪影。男孩喊着什么,还挥着手。
近了,更近了。他的喊声清晰地传来:姐!哈哈!我可找到你了!
在我犹疑的时候,我的手臂已经奋力摆动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名字瞬间浮现在我脑海中——陈嘉德,阿德。他的一切我都了然于心。他是我的助手,也是我最得意的半徒,还是……我正要滑向回忆的深渊,突然,残存的理智拉住了我——我似乎正在变成另一个人。蓝格草帽,平淡面孔,红润手指。我看向手指们,果然,尖端是发红的——我正在变成陈女士,或者说陈女士的记忆正在侵入我的大脑,又或者我的梦中精魂侵入了陈女士的大脑。然而,很快,入侵者与原住民和解了。两套记忆体系各自独立存在,我既是小手,又是那个叫陈清梧的女人。当然,更多的是后者,作为前者的我,大多数时间只是在用我们共同的眼睛审视一切。
我看着自己伸出手,在阿德的头上揉了揉。他的头发像狼毫一样扎手。他顺手卸下我的包——我竟没有发现,自己背着这样大而沉重的一只书包——背在了自己的肩上。然后,他伸出手,我也不由自主地递过自己的手。他握住我的手,拉到嘴边轻轻一吻,而后十指相扣,迎着太阳,我们一起向更西的地方走去。潜意识告诉我,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并且,不远了。
阿德笑着问我:姐,你没想到我回来的这么快吧?
即使用现在的审美来衡量,他也是一个极具风采的人,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让人想要不由自主地亲近的魔力。魔力?等等——我突然想到了房东大叔的话,难道他就是那个恶魔?
可是我听到了自己说:是够快的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感觉到了自己在努力绷住脸上的肌肉,并控制好舌头,好让自己尽量显得冷淡——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德依然笑得灿烂极了:二十个招满了,已经安排住下了——现在啊,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对了, 床位有点儿紧张,我让她们抽签打地铺了。
我感觉到自己在点头。我的声音依然无比冷淡:好,就这样。
阿德并没有被我影响,他依然笑着,他的笑意像是永远用不完似的:姐,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啊?
我终于笑了,笑肌都有些忘记了如何工作了。可是我感觉到自己马上又板起脸来:有空闲聊,不如多想想我们的实验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吧。为什么我们自己做人体实验的时候就好好的,一给志愿者做就……
阿德打断我:实验嘛,总有成功的那天。我们有爱迪生当榜样呢,愁什么!不过,姐,兔子好像快吃完了?你打算咋办啊?
听到这个问题,我马上回想起,似乎昨天的晚餐就是留种的那两只兔子。每个人都没有吃饱,只好一直往汤里蓄水,最后各个肚子滚圆,大家都开玩笑说——吃了个水饱。十一个人,分食两只兔子。最后的两只兔子——兔子已经吃完了。从此,荤食肯定是要断了。这山里是没有大野兽的,因为它们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兔子都养在楼里用来做实验,从来不会放出去乱跑。我清清楚楚地记起了一切。那是19XX年,一开始,阿德没有找对门路,带出去的金条,运气差的时候,连同等重量的粮食都换不到。山上倒是不缺植物,可人需要吃粮食,需要吃肉,才能活得像人。
此时,我不但想起了眼下的事,而且想起了将来的事。后来,阿德总是往外跑。他带回来的吃食千奇百怪,大多是跟镇上一个有能耐的人交换来的各种兽肉和杂碎。可大家都无一例外地照单全收。吃饱肚子在最初的一年并不太困难。
他还带回来过不少人。好几拨,每拨二十人。我们的实验已经进入了人体阶段。需要志愿者。来的人都被叫做志愿者。每一个人都带着一张嘴和一个永远饥饿的胃袋。小皮箱里的金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这些人操着乱七八糟的方言,样子也是千奇百怪。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是活人,都会喊饿。
来了那么多人,可从来没人离开。人都到哪里去了?

恍惚间,不知怎地就到了晚上。确切地说,是深夜。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窗边的阴影中,正偷偷从窗口向外瞄。刚刚感觉到房间的陌生,一大股记忆就唱反调一样涌了进来——这里正是陈女士生活了无数年的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号码是111,房门永远反锁着,窗户永远紧闭着。
阿德的背影很快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扛着什么东西。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悄悄跟在了他后面。他走了很久,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停住了。那是什么地方?
不待我细想,他已经开始刨地。刨得很快,又很小心。然后,他用力拖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从刚刨出的坑里拖到了月光下。接着,他解开编织袋,有什么东西被拽了出来。然后,他返身又从大包里拿出不知什么东西,在拽出的也不知什么东西上面忙碌着。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多记忆在跃跃欲试,想要冲进来,可是它们仿佛又知道,尝试是徒劳的,因此总是在进入的边缘试探。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走到了阿德身边。
他的双手染着血,在月光下是黑红的颜色。他的面前是一具白骨。肉被剃得很干净,几乎一点儿也没有浪费。只是,肉的颜色是暗红的。
我听到自己问:你在……干什么?
他咧嘴一笑,牙齿是血红的:我在给咱们“买肉”。
我听到自己大喊:你疯了吗?!
阿德沾满血迹的手慌忙来握我的嘴:姐,别吵!你已经吃了不少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挣扎着,血液的腥气在我的口腔里蔓延。阿德的力气很大,我的脑袋被扭向一边,正看着被挖开的那块地方——那是我们埋葬失败的人体实验对象的墓地。
阿德还在不停说话:姐,你知道了也好!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皮肤不要,真皮层以下也要留出三毫米以上的厚度,免得被认出来!要顺着肌肉的走向切割——这个你比我熟!对了,姐!千万不要把手指或者脚趾混进去了——那样,咱们就完了!还有——内脏!肝脏和肾脏不能吃,里面肯定有没代谢完的毒素!其他的都可以吃!但是拿回去之前,要剁成小块!一寸见方就行!头上的肉不能要!但脑子是好东西,营养很高,我拿了塑料桶装,你可以用这个勺子往里面舀!眼珠!眼珠可以生吃,很脆!也有营养!就像咸味的葡萄一样!这个我一般都是自己吃了——不过,以后都给你吃!给,张嘴!尝一尝,实在不行,你就想象是兔肉——其实味道差不多,这么久你也都没吃出来啊。这是心理障碍,很好克服的!来嘛,张嘴——啊——
我终于晕了过去。
(未完待续)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熊猫太太2017 2018-06-20 08:18:26
意犹未尽!楼主期待你的更新
-----------------------------
马上更~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千朵白 2018-06-21 14:40:55
好长,恐怖,还有作为人类的无力感
-----------------------------
问好~周末愉快~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叮铃响叮当 2018-06-23 20:34:54
男儿当自强怎么看不到结局?哇哇哇呀!咋回事,最后这次更新第一段落为啥是小字图片?
-----------------------------
涯叔又吞楼了?555~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更新~
吃肉的兔子(五)

(书包底部找到的已受潮变形的药丸)
醒来时,大概是正午。眼皮前面一片通红,正是那种面对太阳闭上眼睛时才会出现的明亮红色。果然,我微微睁开眼睛,阳光立刻毫不留情地直射入我的双眼,泪水瞬时就涌了出来。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原来正仰面躺在阳光下的高草丛中。是脚趾传来的痛感弄醒了我。我拨开草丛,看到那只叫做Ruby的兔子,正一心一意地啃噬着我的脚趾。是那种介于进食和玩闹之间的啃噬,柔软的舌头和切面锋利的门齿,正不断加大力度,试探着我是否会反抗。它的的确确是一只食肉动物。
我试着在草丛中寻找我的鞋,可是高草丛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更茂盛,仿佛一张密目的渔网,粗硬的草杆时时划伤着我的皮肤——等等,我为什么没有穿衣服?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白皙和纤细是不属于我的,一切特征都不属于我。这不是我的身体,而是陈女士的。阳光晒得这样白皙的身体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我抬起一条胳膊,透过阳光看到了一些透明的汗毛。
看来,我依然在梦中。于是,我再次站起身来,踮起脚尖向着四处张望。
不出所料,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高草丛。不过,我看到了我的帽子——确切地说是陈女士的蓝格草帽,它就挂在不远处的草尖上。我艰难地向着那里走去。Ruby助跑两步,然后纵上我的肩头,像一只鸟或者猴子那样稳稳当当地蹲在了那里。这个动作它娴熟极了。
帽子并非挂在草尖上,而是戴在一个稻草人的脑袋上。稻草人长着阿德的脸——不,他就是阿德。虽然是稻草制成,但是它会说,也会动。我伸出手摁了摁它的鼻子,于是它立刻咆哮起来。面部肌肉抽动的时候,一些稻草杆弯曲成了很极端的弧度,从中间断裂开来。
稻草人捉住我的双臂,Ruby立刻狠狠咬了他一口。他一抡胳膊,Ruby伴随着一声惨叫消失了。接着,稻草从他的指尖延伸着飞速生长出来,仿佛藤蔓一般,捆住了我的双手和双脚,自动打成死结。他用力一挣,藤蔓和他的指尖分离了,与此同时,我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
我听见自己说:这不是结果,也不是过程。这只是一个在我记忆里无法清除的时间点。我没有办法正确地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小瘸子。因为我自己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的。我甚至不知道哪些是记忆,哪些是这么多年的噩梦留下来的幻影。
稻草人问:你在跟谁说话?!
我听见自己答道:你怕了吗?
稻草人说:我怕什么?无产者失去的只有锁链!我也不要整个世界,我只要你!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心。可是你不要它,你不要,又不肯还给我。你还把它扔在地上,用你那双高跟鞋的鞋跟踩啊踩。你踩碎了我的心,你伤透了我的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都是你的报应!
我听着自己平静的声音:恐吓实验对象也是我让你干的?
稻草人突然没了底气:我……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如果实验成功了,你肯定马上会被调走。姐!姐!你想过吗?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我听着自己继续说:你毁了我的实验。你毁了我毕生的心血。
稻草人说:实验,又是实验。你心里除了实验还有什么?是,是我告诉他们那是毒药的。扣喉的办法也是我说的。我就是要让他们每个人都悄悄把药物吐掉。可是,拮抗剂选择了静脉注射剂型,这是你的决定,怪不到我。而且,如果不是实验组和对照组都死光了,你早就发现问题了。姐,你不觉得我很聪明吗?
我的声音愤怒起来:聪明?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不怕报应?
稻草人抬起头,轻蔑地笑了:姐,你听听你的话。这是一个科学家说的话吗?再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我救了你,我救了组里的所有人。没有我,没有我领回来的那些兔子,你们早都饿死了!你早就饿死了!
我咆哮起来:不要再叫他们“兔子”了!他们是人!是人!
稻草人依然在笑:是人,是兔子,都无所谓。他们跟兔子比,唯一的好处就是肉更多。不过,没放过血的肉,吃起来还不如兔子肉呢。你又不让我给他们放血……
我一刻不停地挣扎着,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似乎有了些余地。我拖延时间道:阿德,是这场大灾,让你怕了,让你变了。你不要怕,人除了活着,还有些更重要的东西。
稻草人突然爆发:还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我清晰地说:信念。为了信念活着,为了信念去死。生命虽然可贵,但……
稻草人一个巴掌甩在我脸上:你这都是吃饱了肚子才生出来的古怪念头。世上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你忘了我跟你讲过的故事了吗?那个小男孩在“那里”的时候,最小、最瘦、最弱。可是他活下来了,很多比他高、比他强、比他壮的小孩,他们死了。他们就像你一样傻,不肯放弃的东西太多。姐,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能在这里跟我吵架,你用来吵架的这些卡路里,是谁给你提供的?
我紧紧抿着嘴唇,口腔里充斥着一股咸腥味道。
他继续说:姐,我知道我要下地狱。我……我不怕,我是为了你。我的罪自然有让我去消受的那天,也许有地狱,也许有永恒的火,一刻不停地灼烧着我的双脚。我不怕。姐!人一辈子有多短你知道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快快乐乐地过呢?
我听见自己答道:我们曾经快乐过。可是你变了。
稻草人再次咆哮:我从来都没有变过!从看到你的第一眼……
我打断他:不要再说了。从你……绑架我到现在已经快到12个小时了,我需要马上注射单方孕激素,不然的话,我就会……
稻草人声音低沉地说:你就会怀孕。我知道,我早算过了时间,这几天正是你的排卵期。姐,你知道吗?其实我根本不用算,每个月的这几天,你身上的味道都会变,变得更好闻……
我听见自己尖叫:闭嘴!别说了!与此同时,我终于挣脱了束缚我双手的藤蔓。
可是,稻草人蹲下身来,捉住我的双手,这次把它们放在我的胸前,摆出了一个好像在祈祷的姿势。藤蔓再次从他的指尖长出,更粗壮的藤蔓,更加牢固地捆住了我的手腕。稻草人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姐,我要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去死。你只有这两条路,选一条吧。
我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因扭曲的下颌关节而变形:从这里……到镇上最近的医院,要走五个小时。如果我……怀孕了,我很有可能会……死于难产,因为我的骨盆……很狭窄。更不用说,还有……宫外孕的可能性,而且是……很大的可能性,因为我受到了……很大的……情绪刺激。
他说:别担心,这两种情况发生的几率都很低,风险我能承受。因为你死了也不会孤独,我会埋了你,然后死在你的坟头。我会让我的每一滴血都流进你的坟墓。姐,想想吧,你希望我在清晨还是黄昏死在你的坟头?这两个时间我都喜欢……
我大叫:你这个疯子!疯子!
他笑:姐,我是疯了。是你让我疯了,是你,是你!说着,他从头上取下帽子,盖在了我脸上。
窒息感顿时传来。也许是因为他的双手依然卡在我的脖子上,也许是因为看起来轻薄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沉重的帽子阻碍了我的呼吸,总之,我的眼前渐渐变得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知道时间过去了很久。我清瘦的身体变得臃肿了,我的床边出现了一张更小的木床,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我听见自己开口说:小瘸子,我知道你也能感觉到我的痛苦。好在最痛苦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我知道你还认为我清白无辜,但这件事里没有无辜的人。我要告诉你的,都是我最想忘掉的事,有时候,时间已经修正了我的记忆,我现在会尽力把最真实的故事告诉你。
我想要探过身子去看看那个婴儿,可是意识却不能支配身体的行动,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旁观者。我的身体离开了床,走到窗边。我看到了一辆失去顶棚的卡车正在爬上山顶,里面密密麻麻坐了一车人。近了,更近了。车停了下来,阿德从司机座上跳下来,跟院子里的某几个人寒暄了一下,就径直向楼里走来。
他穿着军靴,脚步声渐渐清晰,可是又突然消失了。我正疑惑,他已经推门而入。他再次笑了,我发现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富有吸引力。他往脸盆里倒了水,洗了手,然后搓着掌心。
接着,他抱起了婴儿,婴儿并没有哭。
我抱着双臂倚在窗边,听见冷冷的声音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笑笑,放下婴儿,从怀里掏出半根金条,递给我。
我看着那金条,断面呈弧形,是钳断的。我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你没用掉?那……那些人?
他笑:我骗来的!金蝉脱壳!厉害吧?
我向窗外看去:没带“尾巴”来吧?
他走过来,抱住我:差点儿让人打死,你说呢?放心吧,姐!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僵硬。我的话更加僵硬:你安排一下,明天就开始新一轮实验吧。
他奇道:还要做?!
我答:当然!等实验做完了,在昏睡的时候统一注射拮抗剂。我希望他们能无痛苦地“离开”。
他问:姐,你真觉得你能研究出长效VX-Vk?
我答:一定能。我相信我们离成功不远了。想想吧,只扣除十年寿命,而且还是生命终点的、质量最差的十年,就能换来终身的思维效率的成百上千倍的提升,这是什么?是什么?
他一边洗脸,一边懒洋洋附和道:是魔法。
我不用看自己的表情,也知道自己的双眼正放着光: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
他瓮瓮地说:可是,姐,我们把实验对象都吃掉了,你没有办法检测长期疗效和长期副作用。
我答:长期一定也是稳定安全的!一定!我有感觉!我们一定能将功赎罪!
他皱眉道:赎什么罪?向谁赎罪?你怎么还是又要当XX,又要立牌坊?
我答:是,我就是要。因为你大概不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长着一个叫良心的东西。我相信现在这些兔子做出的牺牲,会换来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飞跃。你想想,等全世界的科学家——不论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吃了我们的长效VX-Vk,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压缩了时间!理论上讲,我们把一万年压缩到了一百年里面!阿德,你想想,最近的一百多年,文明的程度……
他打断我:大家都吃?美国佬也吃?
我点点头:当然!只要我们的药一问世,我就公布药物成分,不会对专利保密的!
他笑:我真是期待世界让你搅得一团糟的那天!他的笑声弄哭了婴儿。他检查了一下婴儿的尿布,接着抱起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面对我说:我支持你的伟大理想,哪怕你是想毁灭世界。不过,我真得跟你商量一下放血的事了。我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在拮抗剂里加入抗凝剂。只要时间和剂量掌握好,我们就再也不用吃没放血的兔子肉了……
阿德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回应了些什么,也变成了声带与唇舌的机械运动。我的感官被关闭了,我沉浸在震惊中。这药物显然是没有上市的,为什么呢?它真的能加快文明进程成百上千倍吗?作为一个准科学工作者,我简直恨不得自己去参加陈女士的实验——当然,在不被当做兔子对待的前提下。我用意识向她提问:您究竟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马上用意识回复我,她的意识正是她那一把嗓音,又冷又润:我大概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了,我不想带着这样的秘密离开。
我问:您已经在山火中去世了呀,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呢?
她答:每个人都会死两次。第一次是肉体的灭亡,第二次是意识的凋亡。你也一样。等你第一次死去之后,你就会明白我的话了。我现在所在的世界,除了时间有些混乱,还是遵循着物理学的基本原则的。比如Ruby,它只能活七八年。而我,即使有母亲家族的长寿基因,也不可能超越人类的寿命极限——不论肉体还是意识,生命力都是有限的。特别是我还吃过很长时间的……那种东西……虽然我特别注意把肉完全弄熟弄碎,可是同源的意识病毒我还是感染了很多种。这就是同类相残的代价。
她看着镜子,我看着镜中的她。不知何时,阿德带着婴儿离开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她的眼神很清澈,根本不像一个藏了这么多秘密的人。可是那眼神中的疲惫也一览无余。我对她说:直接让我看到他的死吧,别的,我都不想知道了。
她说:别急,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吃肉的兔子(六)

我的眼前一黑,接着,又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是实验室的无菌操作间。她走了进去,却没有按规定消毒和穿防护服。我的意识离开她的身体,飘到房顶上。她的头顶竟然有了白发,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我看着她反锁了房门,又拉过一把椅子顶在门上。接着,她打开一只柜子,拿出一只储槽。盖子一打开,干冰特有的雾气顿时飘了出来。她用镊子在里面取出一只带盖子的尺寸很小的腰盘,打开了它。四颗红白相间的药丸就躺在里面。比她上一次向我展示的要大两三倍,上面依然有着烫金的编号。我听见她说:小瘸子,这就是我的研究成果,世界上唯一的两组长效VX-Vk。我马上会服用一组,这另外一组,我会送给你,作为你听我讲了这么多秘密的回报。至于你要如何处置这组药丸,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

说完,不待我有所反应,她立刻将两颗药丸丢进嘴里,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咽了下去。我很怀疑药丸的体积会噎到她,可是并没有。她盖上腰盘,双手递给我。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她笑了:你不想要?

我吞了一下口水:我当然想要。可是,我……

她问:到底要不要?她的手向后缩了一下。

我终于一把将腰盘夺在了手中。

她笑了。

可是,笑容很快就僵硬在她的脸上。只见她扑到实验数据那里,飞快地翻动着——正向我的同事拍下的我核算数据时的骇人表现一般。她的口中也不停地发出短促的刺耳音节。过了几秒钟,她又冲到不知什么培养皿那里,夹着小目镜看了又看。就这样,她在无菌室里弄得人仰马翻。过了一两分钟,她突然坐在地上,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不说话了。

我问:陈……姐,您怎么了?

她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只有我变快了是不够的呀,其他东西是不会变快的。我给自己造了一个炼狱,一个炼狱!

我发抖地问:怎么会是炼狱呢?我觉得效率提升了是好事啊!

她看了看我:你不会懂的。你们这些研究石头的,根本不需要效率。

我有点儿生气:是,你的那些破细菌还是一夜只能长大一点儿,可是……

她打断我:别说了,我知道你明白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我沉默了。过了一两分钟,她对我说:没有意义了。我的生命失去了意义。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你不是要看他怎么死吗?跟我来吧。

她拿出一截塑料管,一只塑料桶。我们走出小楼,走到院子里。她径直走到那辆破卡车那里,拧开油桶盖,把塑料管的一端插进去,然后把另一端含在嘴里,用力吸了几下,直到黑乎乎的油流了出来,她咧着嘴冲我一笑,一嘴的漆黑。然后,她把冒着油的管口插在了塑料桶里。

她用意识告诉我:这是我曾经做过的事,我只能重复做一遍,什么都改变不了。三天前,在我和同事们庆祝这两组药的成功的时候,阿德,他偷偷毁掉了全部的实验数据,所有的备份都被他烧掉了——他希望世界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是VX-Vk的受益者。而且,他还毁掉了原始的菌群。那是我从X国带来的菌种,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的菌种了。想要重新培育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完全不可控的变异种,是整个实验的基础。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小楼。爬上三楼,从走廊尽头的111房间开始,她非常有技巧地把黑色的油浇在地上。111房间的床上,正躺着阿德,他背对着她,睡得很熟。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用意识提问:孩子呢?

她皱了皱眉头,默默答道:我送他下山了。有一天,他看到了阿德处理“兔子”肉,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吃饭了。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他送到了山下的一个远亲家里。他哭啊、哭啊,扒在行李箱上不停地哭。我现在一想到他,依然满脑子都是他的哭声。

说话间,她已经在整栋小楼里洒满了黑色的油。我跟着她退出小楼,她划了一根火柴,丢在那油上。火焰腾起,以飞一般的速度蔓延开去。她迎着火焰又一次走进小楼。

我问:您这是要干什么?

她说:别说话,用心看,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实结局。

她在火焰中行走,衣服、毛发和皮肉渐渐都烧焦了。可是她的步伐那么从容。她走上三楼,用被烧得黏在一起的手指推开111房间的门。房间里满是黑烟。被褥和窗帘都着火了。她站在那里看了几秒,突然发疯一样一把掀开了正熊熊燃烧的被子。被子下面是一张头皮,显然是新近削下来的。头皮里面塞着几条毛巾。伪装成身体的是一件厚实的军大衣。

她看向写字台,那上面有一封信。在火舌吞噬它之前,她将信抢到了手中。她手口并用,终于打开了它。我和她一起看去,那上面写着:

我知道你已经偷偷吃了一组药。你违背了诺言,我走了。姐,今生来世,再也不见。

——德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直到火焰吞噬了整个房间。

她终于像一只破麻袋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问她:你就准备这样等着被烧死吗?

她一动不动地对我说:这是发生过的事,我要告诉你事实,只能让它再发生一遍。

我说:可是我记得你说过,着火的时候,你抢救实验资料,被房梁砸到了腰,还瘫痪了。

她对我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你知道,阿德跑了以后,我想了无数种杀掉他的办法。在我漫长的意识态生命中,我几乎把每种都试了一遍。你知道的,服用了VX-Vk之后,我的思维变得异常强大。在意识态的世界里,我拥有无比强大的能量。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每天杀死阿德一万次。但是,我杀死的,也不过是他留在我心里的影子……后来有一天,我原谅了他,也放走了他的影子。至于抢救资料——其实没有什么资料需要我去抢救了。阿德只留给我一些我在闲暇的时候做的化妆品实验的资料,他说那是安全的。哼,那些东西跟我的长效VX-Vk相比,都是一堆牛屎。

我问:可能性?到底什么是真的?

她答:你该走了,小瘸子。这楼要塌了。

我急道:可是我还有好多问题……

她突然推了我一把:快走!再不走,你就也要被烧死了!

这一推,仿佛将我推入了万丈深渊。风擦着我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火烧火燎地疼。又有什么东西用力打着我的脸。过了足足几分钟,我才缓过劲来。睁开眼睛,穿着制服的人们正抬着我往电梯里冲。我扒住电梯门: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我的声音很嘶哑。

一个粗粗的声音说:她醒了!诶,你别乱动啊!

我从担架上跳下来,这才发现,是几名消防员。在确定我完好无损后,他们告诉我,我家里着了火。我挣脱他们冲回家里,闻到刺鼻的烟味。火已经灭了。我问他们:是什么东西着了火?

他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没有发现任何东西着火了。不论是木质的衣柜和书柜,还是易燃的落地窗帘。燃气阀关得好好的,一切都没有被焚毁的痕迹。可是依然有未散尽的浓烟,房顶也有些焦黑。

我问:是谁给你们报的警?

一名消防员打电话回去问,然后告知我报警电话隐藏了号码。

消防员们满腹疑惑地离开后,我拿出手机,看到时间离我上次清醒时,又过去了四天。我打电话给李同事,犹犹豫豫地问他,我是怎么下山的。他诧异地说:不是前几天我给你送回来的吗?

我再问:那第二次呢?第二次我怎么回来的?

他问:什么第二次?项目都结束了啊,大家都撤了!

我拿着手机,抖如筛糠,半天摁不准结束通话的红色按钮。

过了很久我才彻底平静下来。又到了晚上。我开始彻彻底底地清扫房间,这是我长久以来唯一用来舒缓压力的最有效方法。我擦了地板、柜子和玻璃,清理了一切能清理的杂物,消毒了一切需要和不需要消毒的东西,最后,将我的双肩包兜底一倒,里面的东西都被我倒在了地板上。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远了,我用余光一瞥,是一颗很大的红白相间的药丸。我在地板上的一堆杂乱物品里一拨,另一颗药丸也立刻被找到了。

我把它们拿在手里,药丸似乎受了潮,轻轻一摁就变形了,而且有些粘手,我的指纹也留在了上面。

——陈女士真的把药丸给了我。不知怎地,我无法自已地大哭起来。

再次上山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来彻查关于VX-Vk的一切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任何文件或者文字性的记载,能证明曾有这样一项研究。它就像在那个年代的很多前沿又带有中世纪魔法色彩的所谓科学研究一样,最终像烟雾一样消散在时光之中。

在那次崩溃大哭之后,我去社区诊所接受了三天的补液,治疗轻微的电解质紊乱和快速补充能量。再次恢复活力后,我又一次上了山。

大叔家的大门紧闭,门上夹着一张字条。陌生粗犷的笔迹:父急病,外出,找我请到XX镇XX医院。



我找到了那家医院,见到了大叔。他正陪着他的父亲,削一只绵软的梨给老头吃。看起来老头恢复得不错,两人与我寒暄一阵。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我把大叔叫到门外,问他,里面躺着的那个老头到底是谁?大叔说:是抚养我长大的养父,但我一直把他当亲生父亲一样。

大叔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我谎称把一份资料落在了山上。大叔解下钥匙给我,我拒绝了。留下了电话号码,约好大叔回山里之前会联系我。

我告别了他们,但是并没有走。到了晚饭时分,大叔端着饭盒离开了。我来到了老头的床前,看着他。老头也看着我,很久之后,他冲我笑了。

我没有猜错,他就是阿德。虽然他早已耄耋,头发和牙齿都掉光了,可是他笑起来依然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所以,在刚才寒暄时,他一直面无表情——也许他就是这样面无表情了整整一生,才骗过了房东大叔。

他对我说:你身上有烟火味,那是我姐的味道。你是活人还是死人?还是跟我姐一样不死不活?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他轻轻地问:我姐……她是不是要死了?

我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说过,跟她永不再见……永不再见……只有她走了,我才能去……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大滴的泪水正在涌出。

我叹口气,拉过他的手,将那两颗药丸放在他的掌心。

他再一次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与此同时,饭盒掉落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传来。

-------------完---------------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小天使尧尧 2018-06-25 00:09:42
顶起来
-----------------------------
感谢小尧尧~

楼主:红酥手贱

字数:1100884

帖子分类:莲蓬鬼话

发表时间:2017-04-13 09:42:18

更新时间:2019-09-29 17:47:06

评论数:226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