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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千朵白 2018-06-25 19:34:00
小瘸子是不是她的孩子,所以才能一次次看到这些,也感兴趣,然后她告诉他全部真相,他无意中帮她完成心愿,也是自己能做的心愿,就是一生恩怨随风而逝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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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种可能性,开放结局哦~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康哥你好 2018-06-27 01:13:07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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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熊猫太太2017 2018-07-01 17:36:41
这篇脑洞比较大,有点没有明白,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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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脑洞更大,只是不知道我钟爱的阴郁风格会不会让你喜欢~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更新一篇

人拓



(内容轻度不适,慎入)

人拓
镜室篇
你是自愿的吗?女孩问我。
我笑:现在问这种问题是不是太迟了?
女孩站在我面前,再次按动了镇痛泵。她的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很美丽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瞳仁的颜色很浅。女孩的手腕很灵活,薄如蝉翼的刀片在我的皮肤上流畅地划过。先是小臂外侧,然后内侧,上臂,肩头,现在到了胸前。刀片划得飞快,划痕呈菱形,很细密,血珠们仿佛迟疑了片刻才冒出来。疼痛的感觉是迟钝的,但无疑是随着部位的转换而呈阶梯状递增的。
女孩继续说起话来,声音却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定是麻醉剂的功效:在进行到眼睛那一步之前,你随时可以后悔。
我不笑了:我不后悔。
片刻的沉默。女孩示意我脱去那件日式的浴袍。
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身体,除了面对医生,这还是头一遭。我犹疑了一下。女孩温暖的声音再一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关系的。
的确是没关系的,与其后要进行的步骤相比,这不算什么。我脱下了浴袍,凉意顿时包围了我。
刀片陷入皮肤的刹那,痛感顿时升级了好几倍。我紧紧咬住嘴唇。
似乎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女孩又问道:“以后”有什么安排?
我从牙缝里说道:已经租好了单位格子,是镜室。
女孩点点头:镜室很合适。不过,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让家人把自己带回去,挂在客厅里。这样能永远跟家人在一起。而且还可以时不时被带出门。
我笑笑:我没有家人。
女孩沉默了。我强迫自己去想镜室的事,好忘记眼前的疼痛。受限于经济能力,我只分到了一个不太知名的小景区里的一间小小镜室,透过小窗口能看到一个湖,不过四季的景色都很说得过去。冬天有雪,湖面也会结冰,映衬着远处的雪山就很有些能称为风景的东西了。夏夜有蝉也有风,当然我再也不能感受到风,也不能听到蝉鸣了。镜子宣称是纳米级别的技术,比我的眼睛还原度更高。灯光控制遵循的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思路,对此我也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存放拓片的框子挑了纯白的款式,防腐防虫的木料——防虫是很重要的,毕竟拓片还是富含蛋白质的。
我正在进行的是一场缓慢的自我了断之旅,也是一场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之旅。
简要交代一下吧,我,姓名就不说了,性别女,年龄三十六岁,曾经是风光无俩的女明星,如今单身,且无业。除开这一年龄已经持续了六个多月,后面的两个标签都是新近才被贴在我身上的。我病了,发现时就是晚期,没有任何疗愈的希望。我不想再复述这个世界抛弃我的过程了,某种意义上,我也抛弃了整个世界。
一切的挣扎我都已经历,生的欲念前所未有地强烈。虽然我对这世界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虽然我根本未曾对这世界做过什么堪称贡献的事,虽然我也曾经诅咒抱怨并心怀恶意。但是生,是纯粹的,它只是一种状态,或者说全部状态,并不附加任何价值体系。
合同签了四十年,那小小的镜室,将有四十年的时间完全属于我。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租约。眼睛因为仍然在使用,也会渐渐老化,我并不希望在罹患了白内障之后还待在镜室里。在我风光无限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储蓄这件事。在众叛亲离之后,其实我是付不起这笔费用的,所以我同意了以体验体的身份加入,并且藉由我的形象进行广告宣传。
第一次走进那个隐藏在水泥森林里的不起眼的格子间时,我完全不清楚关于“静止形态生命”或者它的俗称——“人拓”的任何细节。甚至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能完全相信这是科技的结晶。
把人变成拓片。就像鱼拓一样。所有的感官中,只有视觉被保留下来。自主意识当然是有的,但不能与外界有任何的沟通与交流。很多人听到这里就会转身离开了,他们不能忍受这种某种意义上的无期徒刑。但是我没有。因为宣传册子上写着:通过特殊的科技手段,可以时刻观赏到任何想要观看的画面。
我的身体。虽然疾病已经让它从内部腐坏了,但从外表还完全看不出来。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同样迷恋自己身体的人。我拥有完美的身体,我选择明星的职业,很大程度上是想向世人展示我的身体。自从十七岁那年出道以来,这身体一直是完美的。节食是持续性的,运动的习惯也从未改变。我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完美下去,彻底打败时光。但是我病了。这病会渐渐让我形销骨立,而用以延长生存时间的治疗过会让我失去我钟爱的长发,甚至会让我在短时间内迅速发胖。不,我绝对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女孩示意我转身,伤口的制作已经进行到了背部。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已经布满了菱形的交错伤痕。新鲜的伤痕,血已经不再渗出,但也还未愈合。这些伤口的交界处都已被植入了微型的传感装置,并且预留了接口,将被嵌入鳞片。鳞片我已经见到了,都是无可挑剔的。据说是从黄河里鲜捕的鲤鱼,每一尾的体长都在一米以上。我虽然很怀疑污染严重的黄河里还存在这种庞然大物,但见到鳞片的瞬间还是相信了。鳞片显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据说每一尾身上可用的不过十数片。体积、形状、颜色和光泽度都堪称完美。
鳞片会在伤口全部制造完成后,被嵌入到我的皮肤上。女孩说,这是完全遵照古老鱼拓的做法。她们也曾试过省略这一步,但做出的成品在一周内就霉变了。
我问:怎么验证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女孩说:看眼神。活的人拓,眼神是不一样的,而且拓片永远不会变质。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女孩端起乘着鱼鳞的托盘,而后大力摁了几下镇痛泵的按钮,我渐渐沉入了深眠。
醒来时,我已经身处镜室了。是秋天,碧水黄叶,景色是很美的。四壁的镜中,由我主演的影视剧在一刻不停地上映。虽然听不到台词,但已足够。负责清洁工作的是一个矮胖的女人,非常尽职,总是将一切擦得锃亮。
后来,冬天到了,窗户上结了冰花。外面的景色几不可见,而镜中的我已换上了厚厚的冬装。
春天来得很早,鸟儿们在窗前飞来飞去,新绿是这个世界上最充满希望的颜色。
春天结束的时候,矮胖女人不知何故不再负责镜室的清洁工作了,一个干瘦的大妈接替了她的工作。大妈显然信奉得过且过的人生哲学,一只掸子就是她全部的清洁设备。
非但如此,她还用它来打苍蝇。此地出产一种特别大的麻灰苍蝇。有一次,一只特别大的满籽的苍蝇停在了我的拓片上。大妈果断出手,稳准狠地终结了它的生命。
它的尸体粘在了我的拓片上,大妈一直没有将它取走。
如今,我的视野全部被这位横死的不速之客所占据,我全靠数它的腿毛和蝇卵的个数而度日。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人拓
天籁篇
我的故事很简单,我在户外大屏上看到了拓境公司的广告,主角是我很熟悉的女明星,患了癌,被经纪公司骗走全部财产,接着又被丈夫抛弃。她被做成了拓片,现在正舒舒服服待在一间镜室里。多么幸运的人!余生的四十年,都将是假期。在所有的感官中,她选择了保留视觉,这给了我灵感。
我是个作曲家,出道十三年,中肯地讲,并没有大红大紫过。一年前,我终于做出了这辈子最完美的音乐。这是一次神的眷顾,将是我职业生涯的封顶之作,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可是,专辑销量惨淡。
滞销发生一个月后,我失去了我的睡眠。没有经历过这种绝望的人很难理解。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有一百多天不曾入眠了。我试过了各种各样的法子,一切匪夷所思的药物、偏方甚至神鬼之物,都不曾救我于这可怕的清醒之中。然而这清醒却不同于正常的状态。我不能工作、不能思考,甚至不能集中精神下一盘棋。我如行尸一般漂浮在永恒的白昼中,并且不知道何时是终点。
即使终点来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余生。我的职业生涯是明明白白地结束了,我再也不可能写出那样的曲子,我知道它们是好的,只是跟这个时代有些格格不入。但好的东西总能遇到合适的时代。只可惜,人的寿命是没有那么长的,我注定等不到那一天。所以,我的余生将失去意义。在宣布退出后,我的妻子建议我在大学的音乐部谋一个闲职,我的女儿认为我可以去酒吧弹琴来贴补家用——如果她们不是我的妻女,我的心脏也许不会疼得那么厉害。我倒想到了一个谋生之道:出售煎饼果子。我每天早上都在仔细观察摊主的操作,自认为已经偷学到了全部精髓。但是,这个主意遭到了全票反对。我对生活的最后一点葱油味儿的憧憬就这样被破坏了。
人拓,有些人说它是划时代的技术,也有些人说它是完完全全的邪~教。我并不在意如何定义它。我只想借助它,活到我的专辑被世人认可的那一天。我选择了保留我的听觉。已经同女儿商量好,我将被挂在录音棚的墙上,每天她会播放一遍我的专辑给我听。在她故去后,她的后代将接替这个责任,直到我的专辑真正被世人认可的那一天——那就是我可以放心长眠的日子。
我翻修了录音棚,请来业内顶级的大师重新做了完美的声学装修,他为我确定了我挂在墙上的完美位置。这个位置将不会改变——即使房子被拆掉,他留下的装修图纸依然可以完美重现这个布局。重金购置了整套的监听设备,确保我的曲子能被原汁原味地传送到我的听觉器官。为了不扰民,播放端口被设置到了墙里面,与将要悬挂我的设备巧妙地连为一体。未来我被挂上去之后,端口将自动打开,就好像耳机被插入我的耳孔。
一切都很完美了。
除了疼痛。我被植入了鱼鳞,这是人拓不可或缺的一个步骤。排异反应从鱼鳞进入我身体的第一秒开始就折磨着我。在我还能说话的时候,我告诉那个操作的小姑娘,我很疼。于是她狠狠地摁动了几下镇痛泵。应该是镇痛泵吧,不过,我这样极端的耐药体质,镇痛泵仅仅是麻醉了我的喉部肌肉让我不能再发出声音而已。
感官是一个个被关闭的。在鱼鳞终于和我的皮肤长在了一起之后,我被抬入了拓片的操作间。力大无穷的工人像搬动冻肉一样,将我放在了拓纸上面。湿拓法,女孩说,这是效果最好的方法。拓纸裹紧我的皮肤,就好像印度女子的莎丽一般。接着,特质的墨汁被均匀地涂抹在纸面上。拍打,再次上墨。疼痛让我微微抽搐。
女孩说:请不要动,不然得重来。
我立刻瘫软下来。
拓片的雏形终于制作完成了。我站起身来,被引导着爬上很远处的一张类似口腔科检查椅的设备。我走路的时候,鱼鳞不停脱落,啪啪地掉在地上。
女孩再次开口:请躺平,睁开眼睛——现在要关闭视觉了。
眼珠离开了眼眶。当然,我没有看到这一点,我只看到一副半球形的眼镜似的东西被戴在了我的脸上,半球向我的眼珠无限压迫下来。随后,一阵钝痛伴着凉意袭击了我的眼眶,与此同时,我的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黑——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称它为黑暗,也许是空洞。黑暗持续了几秒钟后,渐渐消失了。我失去了视觉,连无边无际的黑暗都失去了。我其他的感官变得敏锐起来,皮肤传来的痛感加剧了。鼻腔和口腔中,开始弥漫出那种我已经服食了好几天的消毒药剂的气味,耳边的希索声也再次被放大。
女孩大声说:接下来是嗅觉和味觉了。请张开嘴巴。
我服从了。依然是钝痛。在痛感离开后,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我的脸。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消失了。我的脸变成了一个光滑的球面体。我摸向耳朵——两只都好好地长在那里。
女孩继续说:触觉需要在颈椎处操作,请趴下。
我服从了。
钝痛只持续了不到一秒的时间。
我听见女孩说:好了,把他铺平了,千万不要有褶皱。
我感觉到自己在移动。是耳边微弱的气流声让我判断出这一点。除此之外我的感官一片混沌。
我变成了拓片,一尺见方的拓片。虽然我不知道这最后的部分是如何操作的,但失去重量的感觉还是隐隐传来——我的风阻值发生了变化。
女孩指挥说:动作快一点。
我被装进了框子。紧接着被交在女儿手中。
女儿道了谢,而后抱着我离开,她的心跳清晰地传来。
疼痛是在回家的路上开始的,大概是麻药彻底消退了吧。女儿开着车,我被固定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的妻子没有来,大概是在家里暗自哭泣或祈祷吧——她至今没有接受我将永生却永远离开了她的事实。我感觉到安全带与框子的摩擦,那是一种很刺耳的声音。
疼痛突如其来。一开始我甚至没有感觉到那是疼痛。已经失去了的肢体和感官统统向我发出信号,一瞬间我如同被万吨金属砸中,又如同被万箭穿心。疼痛的种类很齐全,并且每一种都在互相竞争,好主宰我的感官。
女儿在说话,可是我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疼痛严重干扰了我的听觉。
第一个晚上是如何过去的,我已经不得而知了。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所以疼痛大概是消失于半年后的——这是伤口愈合需要的合理时间,但在我混乱的时间体系中仿佛用了好几个世纪。
女儿近来常常忘记为我播放音乐。妻子倒是渐渐接受了我变成了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这个事实,她每天都会来陪我一会儿。只是,有一次,她为了试验一张碟片的内容,将我的专辑从唱片机中取了出来,放入了她的广场舞音乐。
而女儿,至今未发现这一点。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人拓
永恒之爱篇
世界上有无数种验证真爱的方法,我和阿超只不过选择了其中最极端的一种。
我们想要让瞬间永恒。不要优雅地老去,因为老去这事真没什么优雅的;也不要在柴米油盐中消磨尽激情,最后变成一对俗气的夫妻,互相喂一碗豆腐脑就能心满意足;更不要慢慢开始争吵,让彼此狰狞的嘴脸在梦魇中一遍遍回放。
我们并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也有别的人这样想。但是自从看到了拓境公司的广告,我们的生活就有了新的指望。
我们,小柔和阿超,世界上普普通通的一对情侣,世界上最幸运的一对情侣。从第一眼看到彼此,我们就坚信对方就是自己想要相伴一生甚至生生世世的人。彼此的每一个细节都恰恰是对方最喜欢的样子,这种事发生的几率我不知道是多少,但一定很低。
今天是我和阿超三周年的纪念日,我们选择在这一天来到拓境公司,本身就是一种完美的纪念。
那个负责接待的女孩听完我们的要求,沉默了很久。她问我们:这种情况下,你们希望保存哪种感官呢?
我和阿超对视一下,我开口问:哪一种感官最能让瞬间永恒?
女孩再次思索良久:我想,身体的感觉应该是最适合你们的,保留触觉吧。
我们想了想,同意了。
女孩又说:不过,两人拓和单人拓是不一样的,每关闭一种感官,都需要你们完全同步的配合,这可能需要一些训练,很辛苦的训练。
我们说,我们不怕辛苦。
女孩最后问道:你们还很年轻,可真的想好了?
我们点头:我们希望留住的,就是现在的瞬间。不是过些年后的某一天,也不是过去的某一天。因为,我们正在刚刚好的年纪。心智已经成长,而躯壳尚未老去。

训练的确很辛苦,我和阿超被要求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同步。
这个过程持续了七天六夜。我们的手臂上被植入了留置针,用来补充最低限度的水分和营养。排泄方面也都插入了专门的管道。我们被安置在一个静谧而舒爽的房间里,大床上的床垫柔软如云朵,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除了用来检测呼吸和心率的仪器,再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每一寸肌肤紧紧贴近。
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件事——拥抱。
情欲的痴缠是很难克服的,汗水也会在彼此的身上留下盐渍般的痕迹。不过,为了永恒的瞬间,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但我们知道,肯定有成功的时刻。
终于,仪器响起了通过测试的音乐声,我们再次将彼此拥抱得更紧。

接下来就是痛苦的植鳞过程。阿超说,这肯定不是必须的,只是为了考验决心而设立的障碍之一。我觉得他说得对极了。我们同样挺了过去。
最关键的时刻很快就到来了。
首先被关闭的是视觉。冰凉的半球形仪器同时向我和阿超的双眼旋转着逼近。我们没有选择闭上眼睛。我们并排躺在为了我们而特制的双人检查椅上,他的左手紧紧拉住我的右手。经过了七天的训练,在双手相牵的瞬间,我们的呼吸和心跳立刻同步了。仪器逼近又离开,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了我们。片刻后,黑暗也褪去,我们已经忘记了曾拥有视觉这回事。
接下来的一切也都很顺利。每一个感官被移除后,剩下的感官都变得更为敏锐。不过,女孩说得很对,触觉依然是我们最重要的感官。虽然仅仅是牵着手,我们却能感知对方的一切情绪。手指间力度的微弱改变,所传递的信息却涵盖了世界上一切的语言。我们在呢喃、在细语,无时无刻。世界上用手指交谈的情侣也许还有很多,但我们一定是其中第一名的佼佼者。
不过,这是不够的。我们要的是永恒。瞬间也要最美的那一个瞬间,身心灵完全属于彼此的那个瞬间,鱼水交融的时刻中最为和谐美好的瞬间。一切都好像镜中的自己,只是不同性别的那一个。是鱼,也是水。鱼在水中游动,带起涟漪。涟漪又拥着鱼,给予最温柔的爱抚。每一个动作都能得到最满意的回应,每一次触摸都发生在最恰如其分的部位,每一次战栗都来自灵魂深处。
在无数工人的注视下完成这样的事其实是很困难的。虽然我们已经关闭了一切其他感官,只等我们的触觉融为一体,可是房间里有其他人这件事我们是知道的。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好运用黑魔法一般的科技,将我们的感知彻底相融。
阿超问我:我们是谁?
我答:我们是小柔和阿超。
我问阿超:我们是谁?
他答:我们是阿超和小柔。
我们的问答是用身体完成的,并且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
直到答案发生了变化:我们是我们。
我们已经不再是小柔和阿超。我们都是小柔。我们都是阿超。或者都是什么别的人,我们也不会介意。无论如何定义我们,一切语言都失去了力量。我们,这个词足以说明一切。
于是,我们知道,我们成功了。

我们选择了进入时光罐,由那个女孩亲自完成这件事。协议早已签好。时光罐们被放置在拓境公司地下很深的地方,那里住着一切不希望被打扰的人。我们已经参观过那个地方,女孩带着我们,在厚厚的玻璃外面看着里面的景象。无数的时光罐被放置在特制的减震防腐液体中,除了地球的转动,不会有任何别的事来打扰罐中的居民,直到永恒到来的那一天。
成为拓片后,我们被放入了一只双人时光罐。

感知到事情的不对劲,是麻药消退以后。阿超在颤抖,我却不知道疼痛到底来自哪里。他在我追问了很久之后才说出了实情:在被装入罐中的过程中,属于他的一小部分拓片被遗失了,那部分是他的左手。
我试着感知他双手的存在,可是却只找到了犹犹豫豫的右手。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我们都彻底惊呆了。
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我们开始寄希望于那个女孩,渴盼她能发现这件事。然而,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时光罐内的时空都仿佛静止不动一般。
我也曾试图安慰阿超,告诉他我们已经得到了永恒的瞬间,一切是值得的。
可是,没有什么用。我们都知道,这已经不是我们要的那个瞬间,它如同一轮满月被削去了一角。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疯了。疯狂是瞬间发生的。我们之中,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受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殴打。触觉中的痛觉,因为追求极致的感受,被我们保留了下来。如今,这成为了我最深的噩梦。
阿超时疯时醒。清醒时,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结束这永恒,可是却毫无办法,直到再次疯狂。
我们的瞬间不再是瞬间,而成为了永远无法逃离的时光绝境。
我们,小柔和阿超。
永恒之爱将与疯狂一起,与我们相伴,直到永恒。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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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轻度不适,慎入)
梨与铃(一)
铃子
我生来是盲的。命运的眷顾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诚然我的父母对我算是尽心尽力了,我在受教育的程度上并不逊色于同龄人。我的手指曾触摸过无数的文字、数字和音符。它们在我的脑海中也有自己的样子。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也许是快乐的。但是快乐也局限在很狭小的范围内。
我更多的心灵源泉来自一个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我在梦里能看到东西。我知道那就是看到,但却不是通过我自己的眼睛。我曾无意中在一潭墨汁的倒影里看到过那双眼睛的主人,她的表情很淡漠。她看东西的时候,从来都是漫不经心,而我总是贪婪地想要把一切尽收眼底。在被定义为夜晚的时间里,她还常常合上眼睛休息,这时我就只能看到她眼皮上的视觉残迹和隐隐约约的毛细血管。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这种东西让我非常绝望。
通过她的眼睛,我知道了世界上有两种面孔,一种由血和肉构成,虽然淡漠,但莫名亲切。另一种由质地不明的硬质非金属材料通过标准化工艺制成,能够完美地隐藏一切表情。这种面孔是用来让彼此之间无法分辨的。但那些不盲的人啊,他们怎么能知道,一旦开口,即使声音中最微小的差异,也难以逃过我的耳朵。
那双眼睛的主人叫小梨。我已经把她当成了我的朋友。朋友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太大的奢望,所以每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脸颊阵阵发烫。
小梨和我一样从来不会走出家门半步。只是她的家明显要大于我家这套小小的两居室,她的卧室也绝对大于我三平米的小卧室。养尊处优这个词很适合她。我并不是在发牢骚。触觉有时对于空间的要求非常微妙,在处处掣肘与时时扑空的心慌之间,很难有一个最合适的尺度。我的父母已经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为我做到了他们能做到的一切。他们甚至没有再生育一个孩子。
我总是以一种负累的姿态生活着。总是在感恩,或者已经习惯了做出感恩的样子。这习惯的姿态让我愤怒,然而我的愤怒也是无力的,仿佛关不紧的水喉总淌出细细的水线。我常常这样与一只水喉游戏,感受水喉的阀门微妙的力度,感受细线经过我手心的冰冷与微微酥麻。
我已经如此这般生活了十六年。时间的概念其实对于我来说很模糊。十六年是很多年了吧,而一年又有很多天。一天,一个白昼与一个黑夜,或者,我的两个黑夜。我并不是夜夜都能入梦,入梦的夜晚也并不是时时都能遇见那双眼睛。于是我的生活成了一种永远的等待状态,等待着遇见,等待着在狂喜中贪婪地使用那双眼睛,等待着下一次等待。
我有一个姐姐,同胞的姐姐。据说,她不是盲的。只是,襁褓时,她就夭折了。爸妈从不说起她,就像避开什么祸端一般。但是我又常常能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事,以指桑骂槐的语气被说出。每当我做了错事或者倒了霉,最终总会被归结为在母腹内沾染了她的不祥之气。每当有什么不幸降临在这个家的时候,也都会被归结为她的原因。
据说她在降生之前,就被很多人预言为不祥的人。据说黑紫色的云柱停留在我们家的上空久久不肯离去。据说方圆百里内的异人都曾找上门来,有的许以重金,有的撂下狠话,想让母亲放弃她。母亲终究是挺过来了。
腹内是一对双生女儿,其中一个是祸胎。验证的方法就是,另一个必然被她所累,会是先天不足的。
这种事,在我的幼年时期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困惑,我的世界观一度难以正确树立。我曾经把很多毫无联系的事归结在一起,又曾经无法推导出一些很简单的结论。这种氛围再加上时时入梦的小梨,让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无数碎片,而且永远无法再拼凑在一起。
我说完了。这就是我,一个十六岁的盲女,我的一切。


小梨
没开灯,我站在光线暗淡的书房里。从高高的窗口射入的,是晨昏交界之时的夕光。这种光大概只能持续十几分钟,其中又包含了甫一开始和即将结束时必须舍弃的几分钟,留给我的,不过是七八分钟的时间。
我踩在凳子上。后来就不需要再踩在凳子上。光总是斜斜地射在我面前的桌面上。那里照例铺着厚厚一沓三分熟宣,上好的纸,纸面上隐约可见世人喜爱的金箔光点。每张纸里面都躺着一尾没有眼睛的鱼。我需要让它们长出眼睛。
它们是怎样来到纸上的?总是死后的旅程了。洗去浑身的粘液,堵住一切会流出污物的孔洞。因死亡而收紧的鳍们,被大头针抻成世人喜爱的弧度。挑选好品相更佳的那一面——鱼在死后似乎变成了二维生物——再用颜料来覆盖,最后将它的影子记录在纸上。一切细节都不会被遗漏,除了眼睛。死亡总是从眼睛开始的,在肉体腐败之前,眼睛最先失去了生命。所以那眼睛是没有影子的。鱼的影子需要新的眼睛,一双活的眼睛,由我来赋予。
鱼的影子们等在那里,就像排着队。它们不慌不忙,事实上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慌忙的了。在猎捕或被猎捕的短暂生命里,鱼们已经尝够了慌张的滋味。眼下影子们空洞的眼眶仿佛在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想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悉听尊便吧。它们知道,新的眼睛总会来的,它就在笔尖上,就在那一方发臭的砚台里——混合了水生动物血液的墨汁散发出的是一种粘稠的腥臭。不论它们想不想要,新的眼睛总会被粗暴地塞进那些空洞的眼眶。它们并不能使用那些眼睛。不能看,只能被看。
慌张的是我。如果不能在这几分钟里,给所有的影子点上眼睛,我就会被打手心。用来体罚的是一柄铁戒尺。因为常年只向着一个方向用力,它有了微微的弧度。沿着铁尺向上,就会看到一只枯瘦的大手。因为蓄着力,筋脉的轮廓无比清晰。那是一只狰狞的手。手连着一具同样枯瘦的身体,在最顶端的部分有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面具是特制的,视野清晰却不会暴露任何五官的特征。这面具属于抚养我长大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或者是不是同一个人。一切个人化的特质都被抹去了,手是同样的枯瘦,声音也经过了特殊处理。我从小听到的就是那样一把声音,经过了特殊处理的声音,仿佛久失保养的琴弦在断裂前的哀鸣。
襁褓中的事已无记忆。从记事起,我人生的全部内容就是给鱼的影子加上眼睛。
我总是穿着一袭红衣。特制的袍子,同样的款式,一套套送来替换。面具们会为我插上乌木的发簪,戴上珊瑚的耳坠,系上玛瑙的珠子。仪式感比什么都重要,来不得半点马虎,也出不得半点纰漏。面具后面的那些人告诉我说,只有穿着红衣的时候,我才能跟影子们交流。脱下红衣后,我就不能靠近那间昏暗的书房。
我不知道那些有了眼睛的鱼的影子究竟都去了哪里,只听说它们之中的很多都被重金买走。不同的影子有不同的效果,总之都是些世人喜爱的效果,在他们追逐名利的道路上,会成为助力。天选之手,面具们这么叫我。他们只需要我的手,不,还有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这个人除了手和眼睛还有哪些部分是堪用的。我也不知道除了我的小小房间,世界上还有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地。
我的名字是梨,只有这一个字,不知是姓还是名。不过,在这地方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面具们叫我小梨。梨是一种水果,或者很多水果的统称。梨花在春天开放,花朵是纯白的,单薄,开得有心无力。花瓣常常一夜被风吹落,露出丑陋的花蒂。我的窗口有一株梨树的枝桠,几乎遮挡了全部的视线。我常常看着它,看它落叶,看它开花,看它结果。它长得很慢,它的果实酸涩不堪入口。
我的房间里没有镜子,我只在砚台里那浓墨形成的镜面上看到过自己的脸。只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能够让墨汁变成镜子。我的脸色是苍白的,或者说惨白也未尝不可。我没有怎么晒过太阳。面具们说,阳光会吸走我身上最具有生命力的部分,把我变成一个不再被需要的人。不再被需要,就会慢慢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条细细的红线。红线之外是建筑的大门,也是我的绝对禁区。极幼时,我只走出过一次那禁区,便受到了足以铭记终生的处罚。
建筑内的生活,不能用舒适来形容,但也很过得去。我学习了很多知识,在建筑内的图书馆里。我通过书本认识了这个世界。或者说,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是像我一样生活的。人类的寿命那么长,那么长。还有无数个晨昏交界的时刻在等着我,还有数不清的鱼的影子们在等着我。
我还是受到了铁戒尺的责罚。当值的面具说我今天把好几双眼睛点在了眼眶之外。我看着那些鱼的影子们,的确有一些眼睛仿佛被剜出来了一般吊在外面晃荡,只连着细细的一条韧带。那些眼睛已经盲了。
铁戒尺带来的感觉是滚烫的,仿佛灼烧,又仿佛油烹。不过并不难忍受。右手的错,左手代罚。我不知道我的手们有没有觉得不公平。惩戒过后的左手会被涂上油膏,那油膏的味道好闻极了。
我还是没有说。心底的感觉无比清晰。十六岁,才十六岁。我要盲了。这是影子们的反噬,我早已在图书馆角落一本厚厚的书里读到过。我看向那些影子的时候,它们都在一刻不停地游动,甚至舞动。我不得不用左手把它们死死摁住。这时它们身上的凉意总是不舒服地传来,而它们的尾巴还在力大无穷地拍动。在笔尖接触到眼眶的瞬间,它们挣扎的力度也会达到顶峰。所以,眼睛从笔尖掉下来,却往往不会掉进它们空洞的眼眶。
但我知道一切都是幻觉。它们只是影子,影子是不会挣扎的,只会逆来顺受。只不过是我的眼睛坏掉了。
没敢告诉面具们。离开这种事是不存在的,唯一存在的是消失。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梨与铃(二)
铃子 第一日
近来我开始能看到一些东西了,是从那个梦之后开始的。曾经,梦里的小梨总是把一双双眼睛送给那些黏糊糊的鱼,可是那天,她捉着笔,任由宝贵的夕光靠近又离开。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鱼们疯狂地游动着。似乎那纸面上有一只看不见的网,鱼们竭尽全力地挣扎,却无济于事。后来,一些液体自她的双眼滚出,滴落在纸面上。
那天醒来后,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很暗淡的轮廓。后来有了更多的轮廓,更强的光线,更清晰的距离感。那光的感觉和梦里一模一样。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知道这绝不是什么祥瑞之兆。
白天能看到东西之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小梨。我看到了家里靠墙安装的扶手,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无障碍设计。我看见上面有着黑黄相间的警戒色。这东西居然是这样的,粗糙、磨砂般的手感之后,是这样一种让人不舒服的颜色。而它曾经是我十六年的依靠。
我还不能看清镜中的自己,也不能看清父母。我怕他们惊慌失措。曾经有个异人告诉过他们,我彻底复明的那天将是一切的终结之日。但是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镜中的自己跟我在墨液的倒影中看到的那面孔,是同一张。
在我终于下定决心,等父母下班回来就向他们和盘托出的那天,两个戴着面具的人破门而入,他们带走了我,以一种虽然不粗暴但绝对无法拒绝的态度。
我无法给父母留下口讯。在被套上黑袋子塞进车里之后,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我知道这就是诀别了,我对于这一天有着清晰的预感。其实用黑袋子对付我毫无道理。我根本不能清晰地分辨路线。我的道路仅限于家门口那一条窄窄的盲道,上面常常有很多匪夷所思的障碍物。
到了。建筑物的轮廓是黑色的,哑光油漆的那种黑。门窗紧闭,连窗外的柳条也没有摇曳的意思。我被押了进去。其实这根本没有必要。一靠近那里,我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知道自己今生是不可能在离开那里了,我属于那里,过去的十六年我是寄居在别处。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强烈,但又毫无逻辑可言。
走廊里铺着地毯,因此,我没有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失去了这种我一直以来依赖的反馈,我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然而我并没有。我甚至没有张开双臂。我大步向前走去。走进无边无际的安静,走进愈来愈暗淡的空间,走进莫名的期待中去。在走廊的尽头,左转,是一只旋梯。我轻车熟路地登上了它,身后押送我的两个人甚至落后了几步。他们做出要小跑两步跟上来的架势,可是很快放弃了。我只感觉到了风的异动。
旋梯尽头又是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房间。那房间的门里透出光来。
我敲了敲门。
里面细声细气地答道:请进。
正是小梨的声音,不论她以逆来顺受的态度回应那些面具时,还是她独自一人思考任何事情时,她都是这样一把嗓音。我曾经恨极了那嗓音,因为那正是我的声音。可如今我又爱煞了它,因为它同样属于小梨。
小梨,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虽然从未谋面,但亲情是难以阻隔的。不需要任何证明,我已经知道了她曾与我共享一个子宫,她是我与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连结。
我走了进去,她也起身迎了上来。就在那一刻,我完全看清楚了。她与我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可是,狂喜还没有在她脸上全部展开,就被定格了。她踉跄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她。
她说:我看不见了!
我说:不要怕,你还有我的眼睛。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们有一整天的时间来叙旧,不要浪费。
我回过头,押送我的两个面具之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几秒钟后,他离开了。
我扶着小梨坐在床边。她的小腿悬在空中,晃荡着。那感觉一定是很糟糕的,我知道看不见的时候,脚踏实地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搬来一只脚凳,垫在她的脚下。
她对我说:你一定是来取代我的那个人吧。
我问:取代?
她说:我不行了,他们需要新的天选之手。
我没有再发问,只轻轻告诉她:你是我的胞姐,我不会取代你。我愿立下世间最毒的誓言。
她抽动了一下嘴角,我知道那是一个笑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可是,这个世界没有亲情。我们中间只能活下来一个,因为我们是两个人,却只有一双眼睛。这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我问:这些可以明天再说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
我们用了多久的时间,去告诉彼此成长的经历,我很难预估。又是用了多少时间,我们有了一起开怀大笑的默契,我更不能述明。
那个夜晚,我们挤在小梨的床上。那张床第一次有了拥挤的感觉。我们背靠背,这姿势很是舒适。小梨向我展示她背部长长的伤痕,而我也反手摸到了自己脊背上那蜈蚣一般的疤痕。那就是我们连结的部分,本来不是一个伤口,也不会变成疤痕。是分离让它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丑陋的伤疤。我们的伤疤贴在一起,彼此的温度完全一致。
我们很快就睡着了。

小梨 第二日
我完全盲了,连模糊的轮廓感也彻底失去。醒来时我以为还是深夜,却听到近旁铃子那沉静的嗓音:不要怕。天已经亮了。
我伸出手去,不知想要捉住些什么。铃子对我说:我已经想到了办法。眼睛,是有两只的。我们一人一只。
我说:一人一只,能看到什么?
她说:只要我们永不分离,我们还是有一整双眼睛。
我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我们都闭上眼睛。我选择了左眼,她剩下了右眼。意念的想通很难描述,半数视觉几乎是瞬间就回到了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看到铃子的左眼,瞳仁已经变成了灰白色。铃子笑了。
离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偷偷地逃走。我让铃子把被单结成长条,然后打开窗户拖到楼下去。
被单的长度已足够。这半年来,我总是时不时藏起一条被单,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铃子说:你先爬,我已经在你的腰里系了绳子,我会拼尽全力拉住你。
我说:不,你先爬。
她没有再争执,只飞快地爬下去。手中的绳子突然就失去了紧绷的感觉。我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约定的抖动三下绳子。楼下一片寂静。我的视野被建筑奇怪的突起所完全阻挡。我站在原地,犹豫了几分钟,然后自己也爬了下去。
一到地面,我就被人牢牢捉住了。是一个面具,也许是与我最亲近的那个。他的力道里有着被背叛的无限愤怒。
我看到铃子也被捉住了。她冲我一笑。
我们背对背,被绑在椅子上。面具在往铁戒尺上面涂油。他一边涂一边告诉我们:一人一只眼睛是不行的,因为鱼需要的是完整的眼睛,单盲的人是不能完成这份工作的。
铁戒尺上面,涂的不知是什么油,但肯定成倍地提高了皮肤的感受力。面具的手不停挥动,铁戒尺落在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只除了我的眼睛。我听见铃子吐出了一颗牙齿。我的嘴里满是金属的味道。
铃子口齿不清地说:我愿意把眼睛给小梨。
我拼命摇头。
面具说:眼睛有自己的选择。不是你们选择它,而是它选择你们。
我们被留在房间里。一个面具很快地做好了清洁。一切仿佛不曾发生,如果不是全身还在剧烈地疼痛。
铃子说:这就是终结的那天了吗?
我说:不,这是第二天,明天才是终结的那天。

终结 第三日
我的脸贴着地板。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地板。我从未用脸部感受过地毯的质地。粗糙、扎痛了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我也不知道这是日还是夜。我的手依然被反绑着,可是背后传来的体温不见了。
一个面具正在说话,但显然不是对我。他说:签了这份合同,你就是拓境公司的终身员工了。从此你再也不会缺少眼睛使用。
短暂的沉默后,我听见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
我突然被踢了一脚。与此同时,另一个面具问:这个怎么处理?
之前那个面具说:不用再给她解开了,连椅子一起丢出去好了。
我被抬了起来,丢了出去。我的下颌着地,碎裂的疼痛是我最后的知觉。
------完------

(有事鸽了一周,感谢老爷们不离不弃的相伴)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熊猫太太2017 2018-07-16 14:05:33
盖楼支持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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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熊猫~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涓涓江心水 2018-07-16 15:07:47
回复了也看不到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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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涯叔饿了~也可以移步微~信~号,同名~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Gaowa2018 2018-07-20 19:22:43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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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常来,每周更~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熊猫太太2017 2018-07-22 21:34:36
估摸着楼主也差不多来更帖子了,搬好小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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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谢熊猫~楼主又迟到了~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更新一篇~



旧时光
(Cult向,慎入!慎入!慎入!)
又要打仗了。
已经被当做骡子使了好几年的阉马们,都再次披上了盔甲。干重活儿和奔跑使用的肌肉肯定不是同一群,在这群塌着腰挺着肚子、即使呆立着也仿佛在使劲儿的马们身上,盔甲们都显得很是滑稽。
我和皮玛站在那里看马。迎着夕阳,周围的人们来来去去,切割着我们的视线。搬运辎重的人们很多次差点撞到我们。我用双臂把皮玛环起来,双手护着她的肚子。皮玛快生了。
她问我:青哈,你会死在战场上吗?
我说:我不会,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会爬回来。
她笑了。
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要是真没能回来,你就赶紧再找个人嫁了吧——记得找个不能上战场的,但也不要有太重的残疾,不然你还是要吃苦头的。
她的眼泪大颗地掉下来。

我们回到家里。其实称为家有些奢侈了,不过是几面利用黄土直立性勉强搭起来的土坯墙,茅草的屋顶把星星点点的光柱洒在地上同样是茅草质地的被称之为卧榻的地方。墙角有着一只补丁摞补丁的大包袱,里面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虽然已经有好几年不打仗了,可是背起来就能跑还是唯一的标准。寨子里的几百户人家都是这样,墙挨着墙,远远看上去仿佛一个巨型白蚁窟。头领的家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无非是多了那个不能丢掉的圣盆。这都是连年战争的结果——不论多少年的家业,只需要一把火就会统统变成灰烬。
我收拢茅草,尽量把草芯翻到上面,好让皮玛躺得舒服些。她好不容易费力地躺下,刚闭上眼睛,隔壁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我们屏息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喜奴要生了。
皮玛问我:不对劲啊,怎么戈哈也在哭?
我轻轻地说:因为,如果他们生了男孩,那么就会是这寨子里最小的男孩了。
皮玛急急地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祭品?
我点点头。祭品,古老的、邪恶的、神奇的祭品。在出征前,用寨子里那个最年幼的男孩的鲜血,给每一个战士的刀赋予生气。只要在这血里浸过,刀就有了血魂,到了战场上,就会带领着战士的手,直奔敌人颈项与心脏的部位。这是血脉中最深重的秘密,不知已经传承了多少代,就像那只散发着诡异味道的圣盆一样,让人不敢看也不敢想。
世仇那么多,每一个都深似血海。每一天都需要把刀磨得更快;每一刻都需要侧耳倾听,那低沉的警戒螺声是否已从远处传来;每一秒都要做好准备,不论战斗还是逃跑。
赢了,也不能有丝毫懈怠;输了,只要还活着,就要继续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女人们总是在不停地清洗绷带,不停地为我们包扎伤口。她们还在不停地受孕和生产,延续着仇恨夹缝中的血脉。
后来,好几年以前,我们终于败到了不能再打的地步,只好躲起来,美其名曰休养生息。这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和皮玛有了这个家,两个人,一间屋,在这世上已足够。

并不嘹亮的哭声从那面土坯墙之外传来,与此同时,戈哈发出了一声长啸。没有听到喜奴的声音。喜奴是那么安静的一个女人,又那么低眉顺眼。
皮玛的眼角划过泪珠,她说:是男孩。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就是知道。
果然是男孩。我和皮玛走进隔壁的茅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初生的婴儿有着我见过的最黑最亮的眼睛,和最浓最密的头发。
喜奴脸色惨白,她对我们说:戈哈下不了手,求你们,求你们杀了他。
皮玛倒退好几步,死死抓住我。
喜奴继续说:青哈,求你,求你杀了他。
我对她说:还不一定要打……
她打断我:要打就来不及了。杀了他,就说他生出来就死了——让他少受些罪。

我们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屋里,皮玛躺在地上静静地流泪。我问她:你饿了吗?
她摇摇头。
我再问:小月亮饿了吗?
她轻轻地笑了笑,再次摇了摇头。小月亮是她给腹中孩子取的名字,她说一定是个女儿。我也希望是个女儿,最好有着她的眉眼和她的笑容。
我说:小月亮一定饿了,我去给她挖些首乌来。
我揣了刀要出门,皮玛在后面喊:不要挖太嫩的,留着让它长大。

天已经黑了下来,寨子后面的那片地里,三三两两的女人们弓着腰,翻找着。不知是谁种下的这些东西,反正没有被大火烧掉,就便宜了我们。我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女人们给我让出很宽一拢地来。她们没有停止叽叽喳喳的交谈。她们谈的正是喜奴那初生的男婴,据说她拒绝给孩子取名。没有名字的孩子,是不能当做祭品的。据说头领很生气,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们一家驱逐出去。
我的运气很好,手下很快传来了首乌那冰凉沉重的块根特有的手感,而且是很大一块。我粗粗清理了一下泥巴,就揣着它回家了。
远远地,我就看到皮玛倚着门,正跟一个人在说话。走近一看,竟是头领。他对我说:你家皮玛和那个倔丫头不是整天一起嘀嘀咕咕吗?让皮玛去劝劝她。
皮玛流着眼泪:我不去。
头领不悦:献祭这么光荣的事,全族的荣耀,你们这些女人啊……
皮玛看着我。我对头领说:您先请回,我劝劝她。
头领又看了我们两眼,摇摇头走了。
我揽着皮玛回到家里。我们吃了首乌,喝了发苦的井水。我对皮玛说:我们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戈哈他们已经够苦了,不要再戳他们的心了。
皮玛把头埋进我怀里,她又哭了。

喜奴还是给孩子起了名字,叫浮游。据说这是古早时的一种虫子,只能活一天。她抱着浮游整日地哭。
那天我和戈哈打到了一只四脚兽。这种运气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降临在我们身上了。并不是很大的兽类,但也足够我们两家打一次牙祭。皮玛和我们忙来忙去,喜奴只抱着浮游,呆呆地看着我们。
那兽很瘦,却还带着崽。在剖开它的肚腹时,也许是幻觉,我看到了那胞衣中的幼兽扭动了一下。喜奴显然也看到了,因为她突然把浮游放在地上,发疯一样把我们拨开,护住了那幼兽。
皮玛的呻吟声传来时,我才发现,她已经扑倒在地上,肚子正撞在那四脚兽的犄角上。黑红的血线正顺着她的大腿向下飞速蔓延。

皮玛受了一日一夜的罪,才把孩子生下来。接生的女人说,这孩子是不足月的。她说:男孩子最怕这样,恐怕养不活啊!
像是为了跟她唱反调,高亢的哭声立刻响了起来。
我握着皮玛的手,她抖得非常厉害。她问我:怎么会……是个男孩?
这句话突然就点醒了我,我集中在皮玛身上一日一夜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是个男孩,全寨子最小的男孩。
命运给我们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皮玛说:不是命运,是喜奴。她……是故意的。她拉我的时候,使的分明是死力气。
我双眼发直。
皮玛说:青哈,你弄疼我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松开了她的手。

皮玛给孩子取名叫月生。她说是在有月亮的晚上生的。头领很高兴,他说这个名字合起来就是得胜的胜,是个好兆头。
皮玛拒绝抱月生,也拒绝给他哺乳。她看着喜奴给两个孩子哺乳,眼神直直地,喊她半天也没有反应。
我对她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会有自己的小月亮的。
皮玛笑了笑,她说:男人啊,真是无情。月亮只有一个,不是吗?

探子报告说敌人已经很近了。入夜,头领差人抱走了月生,献祭要开始了。
婴儿的血是不足以擦拭那数以百计的大刀的,更不用说弓箭手那些多如牛毛的箭头。但是我们有圣盆。八个最强壮的男人从头领家里搬出了圣盆,头领小心翼翼地把月生放在了里面。圣盆很大,月生在盆底显得更小了。那晚是满月。寨子里所有的男人都围坐在圣盆前面,每人都割破手指,把血滴进去,直到伤口自己停止流血。
液面越来越高,可是月生始终没有被淹没,因为他也在不停长大。他哭得撕心裂肺。
献祭需要三个夜晚。第二个晚上,圣盆已经只能容纳月生的一半身体了,月生已经不哭了,他呆呆地被固定在盆里,看上去就好像已经学会了如何坐起来。男人们割破了更多的手指,让鲜血去滋养祭品。第三个晚上,圣盆只够容纳月生的双脚了。他的身体摊在地上,是非常庞大的一滩。如果不是不时眨动的眼睛,已经看不出他还活着了。男人们割破了所有的手指,血不停地滴进圣盆,液面却在飞速下降。终于,盆里一滴血也没有了。
头领说:可以开始了。
于是,大家都取来了自己的兵器。
月生的胸口被插入了一根竹管,血汩汩地流进圣盆。
没有经历过演习,一切却那么有条不紊。人们轮流把自己的兵器浸入圣盆,再取走。血爬上刀刃,给银白色的刃口镀上特有的血光。
月生的骨肉早已都化了血,他就像一只血袋一样在被渐渐吸干。
皮玛没有来,献祭的时候,不能有女人在场。
我看着月生的双臂干瘪下去,接着是双脚,然后脑袋和身躯也干瘪了。
到我了,我的砍刀也很快喝饱了血,它变得非常沉重。
终于,所有兵器都有了血魂。
我把月生的皮囊卷起来,抗在肩头回家去。那是庞大的、轻如蝉翼的一团东西,而且热乎乎的。
皮玛坐在黑暗中。她问我:结束了?
我说:结束了。
她说:可以把我的月生还给我了吗?
我说:我们埋了他吧。
她说:让我抱抱他。
我只好把月生的皮囊递给她。
她一声不响地接过。

第二天我们就上了战场。轻骑兵弄出的飞扬尘土中,戈哈和我并肩狂奔着。他对我说:我欠你一条命,我会还给你的。
我说:闭嘴,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触霉头的话。
他笑笑,闭了嘴。
戈哈死了。他为我挡了一只流矢。正是世仇的敌人那臭名昭著的毒矢。他只来得及说出半句话:这条命我还给你了,请你……
我们打赢了,头领说的没错,月生是个好名字。我们最大的世仇得报了。这一役至少能给我们带来半生的好日子。

在回寨子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戈哈没来得及说的后半句话。请你不要为难喜奴?请你为我照拂喜奴?请你不要迁怒浮游?请你替我抚养浮游?
到家了,皮玛、喜奴和所有女人一样,都在忙着制作得胜后的犒赏大餐。我们家那口大锅里正冒出大量的热气。皮玛说,那是给大家喝的骨头汤。
我问:什么骨头?
她说:有只母兽丢下了它的小兽,就让我捡了便宜。
我问:一只小兽,哪里够几百人吃喝?
她说:尝尝味道还是够的。

喜奴看到了丈夫的尸身,竟然没有哭。她只是示意将丈夫搬回她们的家,然后就继续忙手里的活计了。
敌人全军覆没,大量的粮食和兽肉被缴获。这将是一个狂欢的夜晚。
皮玛的汤已经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头领半醉了,他大吼:快把你的好汤端上来吧!
皮玛把汤锅端下来,放在头领面前。盖子掀开,异香扑鼻,舀起一勺,浓稠得都有点沾牙。大家往那汤锅里兑了十几次开水,浓稠却依然不减。每个人都喝了好几碗,才见了底。
头领望向锅底,突然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手把什么东西从锅底捞了出来。我仔细看去,是一只小小的头骨,虽然只剩了骷髅,可是还能看出是什么动物的,是人。
皮玛问他:浮游的味道不错吧?我用了祖传的炖汤方子。
人们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皮玛说:已经晚了,我还用了祖传的毒药方子。感谢我吧,世仇在今天终结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我抑制着呕吐的冲动,跟在她后面。
可是,她却径直走进了喜奴的屋子。月光下,我看到喜奴伏在戈哈的尸身上,大片漆黑的血将他们两个人变成了一个怪异而和谐的整体。
皮玛看了一会儿,继续转身就走。她走得飞快,等我进到房间里,她却突然又转身出来。我看着她冲我挥动了一下手臂。锈色的光芒闪过,我的脖颈处一阵凉意。我这才看清她拿着我的砍刀。
我的血喷向她,将她的整张脸染得艳红。

------完-------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熊猫太太2017 2018-07-24 00:37:41
最近红红画风突变,文章依然精彩,只是难免过于压抑,祝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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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确实与心情有关,现在好多了,谢谢!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骚气妹子 2018-07-29 09:49:22
不爱,就不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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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老的……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更新一篇~

比较长~





脑宙(一)


宇宙到底有多大?这恐怕得取决于住得最远的那位邻居。
因为除此之外,一切毫无意义。
我敬畏生命,一切可以称之为生命的东西,都会得到我衷心的赞美。我称自己是个第一流的旅行家,因为,我的旅行并不需要跃迁或者虫洞助力,更不需要住进低温仓或者在漫长的路途上消耗掉大半的生命。

并非所有的旅行都顺风顺水,比如此刻。那个熟悉的坐标系,迟迟不肯出现在大脑中。我焦急地等待着,闭紧了双眼,汗珠正顺着两颊滴落。而我的背部,正死死地顶在门板上,承受着愈来愈剧烈的撞击,门外那些暴徒马上就要冲破这最后一道防线了。
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门终于被撞开了,万幸,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坐标系也出现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我飞快地在脑海中缩放坐标图,在千分之一秒内选中了那颗熟悉的蓝绿色星球。暴徒们冲了进来,首当其冲的那个抓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金属热武器,可它却把那东西当做了冷兵器来使用——挥砍下来,下一秒就要劈开我的脑袋,可是,它劈空了,因为我已经消失了,我借用的那具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旅行的过程是怎样的,我从来都不得而知。我时时刻刻谨遵着协会的章程——在旅行的过程中,一定要关闭神经系统。当然,想睁开眼睛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大脑已经暂时交出了控制权。我无法说出用了多长时间,也无法说出穿过了怎样的时空。我总觉得这意识的旅行并没有“旅途”这个概念,更多的是点对点“传送”的概念。那感觉就像无风的夏夜,仿佛一切都停滞了,感官关闭后,我的意识迅速坍缩为一个点,这个点有没有质量,加速度来自何方,我一无所知。
只有当坐标系重新出现时,我才知道,旅程结束了。我又回到了地球,回到了我位于北京西城区的小小租住公寓。

我的身体还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意识回到体内的瞬间,必然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具体撕裂的是哪里,我很难言明,似乎全身的痛觉神经都重新活了过来。协会里的老周说,这就是身体在重启,需要试试各个硬件的功能都好着没——老周是个程序员,他说什么都离不开计算机。
不过,这次,我没有给身体试错的时间。我睁开眼睛,连忙看向衣帽架上面的那个液体袋子。它连接着一副输液器,末端正扎在我的手肘静脉处。袋子里的液体只剩一个底儿了。那是能量液,透明的大袋子,微微黄的液体。浓稠,看上去就充满营养,足够支持一个成年人两个昼夜的消耗。

我的心脏跳得又舒缓又坚定,这一点让我很满意,毕竟,我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让心脏爆炸的动乱。
那是一场真正的动乱,而且是突然发生的。我拜访的这颗星球被当地人称为“结石”。它是一颗非常小的行星,却是个咽喉之地,这是个非常形象的名字。这颗星球又繁华又美丽。我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最吸引我的总是同类,在我拜访过的形形色色的星球中,只有这一颗与身为地球统治者的人类的生命形态最为接近——当然,我说的只是接近,要知道,斑马鱼有87%的碱基序列与人类相同,而大猩猩的相似度已经达到了99%。
统治“结石”星球的生命体,是很特别的造物。它们自称石星人,看上去就是一些五颜六色的发光球体。石星人的大脑和内脏共用一个体腔,还有着两只发达的可伸缩的触手,既用来行走也用来进餐,必要时还能充当武器——当然,石星是没有握手这个礼节的。
石星人的身体质感软糯,充满弹性。它们的感觉器官高度集成,球体顶部那个可伸缩的更小的球体就是它们的“感官器”,这东西真是绝妙,它集成了人类五官所有的功能。它们是绝对的智慧生命体,高度社会化,文明程度与地球相当,社会结构也惊人地类似。这就有了很多共同语言——当然,你肯定猜到了,我在这里交到了一个朋友。
一个好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牡卡。牡卡,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的样子——秀气的卵圆形身体,这是石星公认的完美身材。开心时皮肤是淡粉色的,生气时就会变成淡淡的青色。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把我那还未归位的意识彻底拉回了现实中,我指挥着手臂找到了手机。电话那头是我的女朋友刘月微。她气鼓鼓地问:小恒!你怎么又不接电话?!
我说:出门忘带手机了。说完,才发现我的嗓子干得要冒烟了。
果然,小微狐疑地问:出门?去哪儿了?你的声音怎么好像刚睡醒一样?
我说:其实是睡太死没有听见电话……
她说: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可千万别忘了晚上的事!
我一跃而起,冲到日历那里,今天的日期下面,“见家长”三个字赫然在目。怎么会是今天?我直冒冷汗,可还是故作镇定地对她说:没忘啊,就是见你爸妈嘛!放心吧!咱们一小时后见!

饭桌上静得要死,就在一分钟前,我总算回答完了小微的母亲连珠炮般的审问。在座的还有小微的父亲和小姨。他们都知道了,我在一个没有A的广告公司做文案(虽然快升副总监了),我在北京没有房,租住在一个一居室的小公寓里,我没有车,存款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低着头,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扒着白米饭。我盼望着谁能说句话,让这越来越尴尬的局面赶紧过去。可是,大家都看着我,没有人想要帮我这个忙,包括小微。
我的脸滚烫,几个小时前那种身为旅行家的优越感早已荡然无存。关于这“旅行”,就连小微,我也只是试探着告诉过她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患有妄想症。而回到现实,在世俗的层面讨论,我怎么能配得上小微呢?我为什么要来见她的父母,为自己招致这一番羞辱呢?
小微是个北京女孩,而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东北,卖掉我们家的房子,也买不起北京的一个卫生间。也许,他们已经按照入赘的标准来审视我了。一个标准的入赘男,需要哪些条件呢?听话,这是必须的吧。想到这里,我连忙克制住自己脸上的笑容。笑得太久,肌肉都僵硬得颤抖了起来。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似乎就是我和小微三年感情的终点了。

当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情人节那天,我在街边的花店买了一支玫瑰给她,玫瑰放在盒子里,撒了金粉,看上去很体面的样子。我带着玫瑰去了小微的公司,这是我所能想象的浪漫。可是,她接到我的电话跑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慌乱的。她拉着我,两人隐入了走廊的黑暗中。她接过我的玫瑰,并没有笑容。她只是急着要打发我走。
我就走了,在她办公室的楼下等着她下班,因为我已经请了一整个下午的假,无处可去。太阳落山了,天快黑了。终于,她们公司的女同事们三三两两走了出来,她们每人都捧着硕大的玫瑰花束。最后,我看到小微走了出来,她是最后一个,她的手上什么也没有拿。我迎上去,问她:我送你的花呢?
她抬起头,双眼噙着泪水。
那个晚上,我们在一家料理店门口等位。爆满,我们前面排了二十几桌。她的情绪越来越坏,最后问我:你为什么不提前订位?
情人节的晚上,街边的烤白薯是我们的晚餐。
是的,这些事一点儿也不浪漫。小微恐怕早已对我失望至极了吧?
还有周末。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在周末去旅行。我已经无法说清我的生活,究竟是哪一部分更重要了。周末两天我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件事我永远无法向小微解释清楚。
小微碰了碰我,我才从遥远的神游中清醒过来。不知何时,大家都开始说话了,刚才的寂静已经被一片混乱的嘈杂替代。他们——那些我爱情的裁决者,在讨论房价、讨论涨工资,讨论一切。唯独没有再讨论我。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脑宙(二)

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想念协会里那些伙伴了,似乎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我才能畅所欲言。协会的全名叫“宇宙全息功法研习会”,听上去像是一个不靠谱的民科组织,实际上这里聚集的都是一些非常特殊的人。
我的大脑中,从记事起,就常常会出现一个无数节点和线段构成的立体图案,其中一个蓝绿色的节点上面还有着闪烁的红色光标,就像高亮显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将这东西放大缩小和旋转翻转,放到最大时,能看到自己站在那里,闭着眼睛,看上去一脸痴呆。缩到最小时,这东西是个结构致密的椭圆体。只是那时,我还不能自如地控制这椭圆体的出现和消失。
第一次使用它,是在我三岁的时候,那段日子,也是这个奇怪的椭圆体最常出现的时间。大家都在午休或者说装作午休,我躺在幼儿园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幼儿园是全托的,也就是说,我只有在周末两天能回家——这是当时的老工业基地双职工家庭的普遍育儿模式。
吊扇就在我头顶不停地低速旋转,仿佛一种古老的催眠术。我盯着它,不知何时,大脑中的坐标系无比清晰地出现了,那天,每一个节点都栩栩如生。我看着那个闪烁的红色光标,突然心念一动,只见它竟然立刻移动到了相邻的一个节点。
头顶一凉,一阵强劲的吸力从我的百会穴处吸出了什么。我在下一秒就拥有了上帝视角。我看着小床上那个软软倒下去的我,不是从房顶看去,而是从四面八方,我既能看到自己的脸,也能看到后脑勺,还有藏在薄薄的被子里的小手和小脚。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不到1秒钟,我马上进入了一个全封闭的时空。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仿佛都不存在了,这种感觉带给我的,是巨大的恐惧。我看不到、听不见,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因为没有了参照物,我至今不能说出在这虚空中,我到底停留了多长时间。
后来,很多次的“旅行”前,我都会设定好几个计时器。可是我发现,这种旅行可以自动修正时差。不论我是何时离开的,到了该“回来”的时候,我的大脑中那个坐标系就会改变颜色,从亮银色变成橙黄色,这时,我大概还有半个小时的地球时间。等到坐标系变成鲜红色,那就只剩几分钟了。
第一次到达目的地,我过了好久才敢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非常大的寸草不生的沟壑的底部,周围狂风大作。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水手号峡谷。感谢那时未开的心智,我以为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恐惧的感觉消褪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橙红色的风暴中金属的气味。我感觉到冷,可是这冷的感觉只一瞬间就消褪了,仿佛就是为了向我的大脑发送一个简单的报告。
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能走也能跑。在我走和跑的过程中,我还能感觉到自己不时撞到什么东西,但那东西也是透明的。
那次我走了好久,从白天走到黑夜,也没有走出那条峡谷。周围一个碳基生命都没有,但是我能感觉到被注视。我惊异于这噩梦的真实感,也许从那时起,深不见底的彻骨孤独就扼住了我的咽喉。长大后,加入协会前,我人生的一切目标就是摆脱这种孤独感,可惜从未成功。
留在全托幼儿园小床上的我的身体,被老师发现软软的、热热的,但是怎么叫也醒不过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对于我的生命状况失去了判断,只能通知了我的母亲。据母亲说,她将我抱到医院,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经过检查,只是发现我的血糖水平有点儿低。这也难怪,从我午睡时到进入医院,已经过去了十七八个小时。大夫们给我打上了吊瓶,几个小时后,我的血糖水平恢复了正常值,母亲就一边流泪一边把我背回了家。
我直到第二天午夜才醒来。后来,我回来时,每次也都是午夜。醒来时,母亲的眼睛早哭得肿了,父亲坐在餐桌边,滋滋地喝着闷酒。我伸出小手擦去了母亲的眼泪。我还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还停留在我的“怪梦”中。那无边无际的大峡谷,那橙红色的风暴,那金属的腥气。四周空无一人却被注视的感觉,让我在见到父母时,简直是重获新生。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从那以后,我常常“昏厥”过去,又总是在午夜醒来。我的父母,虽然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也曾带着我四处求医拜佛。直到我上了初中,他们才对我这种常常莫名发作的昏厥习以为常。我从未告诉过他们,这一切是我能自主控制的——尝试过,只是我发现,有些时候,说出真相也就意味着失去自由。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给自己静脉输入葡萄糖注射液,只是每次输液结束后,针管中总是堵着很长一截倒流的静脉血,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好在现在有了新型的防止回流的输液器,科学的发展让我欣喜——有时候我还会尿床,毕竟,膀胱的容量是有限的。
一个常常昏厥和尿床的儿子,给我的父母带来的,除了无尽的绝望,还有“再生一个”的特批。
八岁那年,我有了一个妹妹。从此,我不再是全家人的焦点。后来,我的小床变成了上下铺,我睡在上铺,父亲在房顶给我装了一顶蚊帐。那蚊帐的颜色是淡粉的,不过,我并没有抗议。一回到家,我就钻进蚊帐里,那是一个只属于我的世界。我把刚从厂里卫生所开来的葡萄糖和注射器都拿到上铺来,熟练地给自己扎上止血带,然后用碘酒和酒精给自己消毒。在此之前,我已经在裆部垫上了妹妹的旧尿布。我把液体瓶子高高挂在了房顶挂蚊帐的那个钩子上面,然后弹去输液器中的空气,碘酒消毒,酒精消毒。15°平行于皮肤,针头扎进了血管,回血出现。松开止血带,平躺下来,闭上眼睛。
坐标系立刻出现了。我挑拣着那些节点。已经去过的地方,我都了然于心。放大、再放大。可是,即使放大,我能看到的景象也是很模糊的。在无数次试错后,我学会了挑拣与周边节点差异最大的那个点,因为,那里的风景总是更精彩。

(待续)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熊猫太太2017 2018-07-29 11:27:54
待续。。。。。。。。。。。。楼主快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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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出了些事,鸽了两周……感谢不离不弃的支持,鞠躬!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千朵白 2018-07-30 06:59:54
张小恒,就是一个底层的执著的探索者,敢于尝试新鲜事物——即使被世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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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我会专门写一个张小恒的故事,开新帖写~
家里有事耽误了两周,感谢等我~鞠躬!
楼主:红酥手贱  时间:2019-09-29 17:47:06
更新

脑宙(三)

我最常去的地方是矮子星。
与包裹在绯红色云雾中的结石星不同,矮子星的风景是一览无遗的。那地方也是目前我游历过的最可以称之为繁花盛景的地方——当然“矮子星”这名字是我直译的,用当地语言来表述的话,“矮”这个词,是与一种当地地标性的、繁茂丰盈的低矮植物共享词义的,而这种被称为“矮树”的植物有着许许多多的用途,当地人的说法是,拥有了一颗矮树,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拥有一颗矮树,就像地球上并非人人都是富豪一样。总之,这种树跟天蓬元帅差不多,可以说浑身都是宝。当地人在表示破釜沉舟的时候,会说“砍掉我的矮树”以表示决心——这种翻译可能并不准确,因为不同形态生命体间的沟通永远不可能达到100%的无障碍。
前面已经说过了,到达目的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租借一具身体,这是最基本的旅行法则。其实租借这个词也并不准确,我并没有什么可供交换的等价物,也许,我的行为更应该被定义为“抢劫”。我谨慎地选择着目标,判断着掌管思维的器官应该位于身体的何处,然后,坚定而缓慢地占据它。思维的对接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每一个意识点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可译解的一个或多个点。这个过程有时需要几秒,有时需要好几分钟——当然我说的是地球时间,这也是我唯一确定的感知标准。
矮子星丰饶、美丽。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繁华,不是靠什么障眼法儿一样的都市撑起来的蜃景。沃野千里,神奇的红色土壤,几乎可以种植任何作物,不论是来自本星球任何地方的种子,还是旅人们从其他星球带来的奇异种子,都能在这个星球的任何一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觉得矮子星有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女性气质,它杂糅了母性的柔美和坚韧,每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当然,这里并不是什么人间天堂。几十年前也许真的是天堂般的存在,不过这一点永远无法考证了。那时这里还没有变成殖民地,原住民们拥有土地和矮树,人口不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想要更多,只要走得远一点,也就可以找到无主的,所以也没有人想到过要把别人的土地和矮树也据为己有。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是战争。
直到有一天,结石星的冒险家来到了这里。
如今,原住民早已所剩无几,以不到0.5%的人口苟延残喘着。这0.5%还是因为需要他们特殊的代谢产物来维持矮子星空气的适宜性。如今统治矮子星的正是石星人,这里已经成为结石星最大的殖民地。幸存的原住民们被豢养着,养尊处优这个词可能不太合适,但也没有更贴切的词来形容他们的状态了。他们每天都需要食用大量的产气食物,那些食物的名称音译出来也会不知所云,像我这样蹩脚的翻译还是闭紧嘴巴的好——总之对照萝卜黄豆去思考就八九不离十。他们被称为排气者,因为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排气,雅称虚恭,俗称放屁。每人每天的排气量和排气浓度都是有定额要求的,连续一周不能达标就会被“淘汰”。
原住民的待遇总让我想到地球上的家禽家畜,这件事不能细想,因为他们跟石星人、甚至跟我一样,都是有智慧的生命体。牡卡曾经带我去参观过一次,这种参观也是矮子星的招牌旅游项目之一。我们在巨型帷幕后面观察那些原住民的生活时,他们是浑然不知的。帷幕单向透光,且可手动拉近视角。原住民的身体结构决定了他们毫无战斗力,基于一种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我决定不对这一点做详细描述。总之,宇宙中大概只有这样一块风水宝地,才会让这样一个物种进化出智慧来。
排气这件事,几乎是原住民唯一所拥有的,经过了一代代的残忍驯化和不断加强的仪式化过程,如今他们眼中,这已是唯一神圣的事。他们的繁殖,早已被石星人所掌控,除了用于育种的少数“繁殖者”外,原住民的生殖腺都在刚出生时就被剔除了。从来没有过什么反抗或者起义,因为这么做毫无意义。也许柔弱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吧,如果在被驯化之初,原住民个个都以死明志,那么他们早已灭绝,也就没有矮子星的今天了。
这些问题很难想明白。牡卡总结说,存在即合理。我没有告诉她,地球上也曾有一位先贤与她暗通惺惺。牡卡总是妙语连珠。在某个层面上,石星人的智力水平是远远超过地球人的。感官的综合体所带来的融会贯通,是我所不能感同身受的。

距离那次难熬的晚餐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又到了旅行的时间,此刻是五点三十五分。我与牡卡约定的时间是地球时间晚上六点整。不论旅程用去了多少时间,它所占用的都不是线性的地球时间,所以,时间总是很宽裕。近来我们见面的地点总是在矮子星。牡卡的家族在此地最大城邦地雷城中拥有一盘可以称之为垄断经营的生意,她作为家族的继承人之一,常常奔波其间。
这几年结石星不怎么太平。他们的敌人,是不算很远处的一个正在成为红巨星的星系的幸存者们。绝望的战争,完全是孤注一掷的打法,在生存面前,人人都是勇士。特别是他们的皮肤还异乎寻常地坚韧,石星人那所向披靡的招牌电磁武器对他们来说就像玩具水枪一样毫无杀伤力。红巨星系的居民力大无穷,即使还不会使用热武器,也可以抢过来劈砍——这就是我上星期所经历的生死关头的来历。有时智慧也要屈服于力量和数量的淫威。
石星人正大批逃向矮子星,也许这就是多多开垦殖民地的好处吧。我一边向自己的静脉插入针头,一边胡思乱想着。闭上眼睛,坐标系渐渐出现了,旋转、放大,矮子星那与地球高度相似的蓝绿色光影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再次放大坐标系,绿色之下的红土地也隐约可见了。我努力集中精神,短暂的意识空白立刻袭击了我。

在码头上等人是很别致的体验。
一个石星男性缓缓地与我擦肩而过,平移的速度说明他在散步。我释放出一丝意识,嗅探着他的思维。他的脑中回响着调式奇怪的石星音乐,并且正陶醉其间。那么,就让我也体验一下这种陶醉吧。我缓缓逼近他,意识渐渐吞并。片刻后,我已经“租借”了他的身体,也顺便“租借”了他那还剩大半瓶的能量饮料。味道很说得过去。我关停了他的音乐,向着码头深处走去。
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就好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旅人们大多行迹匆匆,当地人却在悠哉乐哉。这个码头,也是矮子星风景最好的地方之一。旅行船流矢一般地进入停泊仓,在气幕的阻隔下,几秒钟内就变为静止状态。气幕的温度达到某个临界值后,就会被抽空。这些被飞速吸收掉的热能,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功能管道中,据说几乎可以供给码头之外那个城市的大部分能量供应。
前面已经说过,城市的名字叫地雷城。这又是我的直译,准确地说,是纵剖面的地雷,这是非常直观的译法儿。外城门正位于拉火栓之处,穿过长长的引信部位,就到达了击针处。这里被称为内城门。外来者在经过严格检查后,穿过火帽,才能进入城市内部。放置炸药的部分,是城市的繁华之处,而雷壳与炸药仓之间的部分,是当地法律难以触及的灰色地带,按照直译的说法,可以称之为贫民窟。一直以来,我都在炸药仓内活动,对于贫民窟的印象,全部来自牡卡的转述。如果可能,我希望今生都不要有踏足那里的机会。
又一艘船进入了停泊仓。片刻后,舱门打开,旅人们鱼贯而出。我在一众旅人中仔细分辨着牡卡的身影。直到最后一个人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那特有的粉红色皮肤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牡卡迟到了,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等了两天一夜。旅行船一批批到达又离去,人群一次次鱼贯而出,又一次次飞速散去。天幕从绯红变成一片漆黑,又从漆黑变成黯淡的鱼肚白。有几次,我差点把别人误认成是牡卡。内心的不安愈来愈强烈。终于,又一个夜晚来临,最后一艘船已经离岸,停泊仓里一片漆黑,而码头上已空无一人。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再三,我向着城里走去。长长的甬道内回想着我行进时发出的摩擦声。内城门守夜的家伙似乎睡着了,我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暗夜把地雷城熟悉的街道染得一片陌生。少年时四出探寻的那种心境,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我沿着大道,向着城市深处走去。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石星人,看上去就好像雕塑一般呆立在那里。
石星人深夜消遣的方式很是特别——将意识连结起来,彼此传递比语言更为准确和具象化的感知。这样说也许很抽象,因为我的经验完全来自于牡卡的转述。石星人的娱乐活动并不借助于任何道具,一切都在感官综合体之中。比如对弈。一个人摆好一盘棋——当然,棋盘和棋子都完全由他的意识综合体所构建——然后邀请朋友来对弈。每一步的落子,都完全是通过思维的传递来实现的,并且这种实现的速度绝非我所能想象的极限。牡卡曾经在地球时间一分钟内与人对弈八十多局。这件事发生时,我就在一旁。当时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皮肤颜色的飞速变化。

我从大街走到小巷,又从小巷拐回大街。夜深了,街灯突然灭了。我回过身去,发现刚才还三三两两聚集着的石星人,不知何时都再也不见踪影。整条街上只有我和我的身影。我控制着自己不把思维滑向深渊。战争和动乱被我关在思维的屏障之外,可是它们正奋力破坏着那脆弱的屏障。
不知怎地,一些毫无关联的记忆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有一次我误打误撞去了一颗地表一片死寂的星球。在明显是大门的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处,我犹豫了很久。终于一位当地居民从里面走了出来。“走”这个词其实也不准确,那一大坨半透明粘液状的物体完全是在蠕动。每蠕动一步,地表的砂砾就沾满了它与之接触的那部分身体。随之这些砂砾又被它吸入身体内,加压塑形后,再以喷射状从它身后的类似泄殖孔的一个孔洞中喷射出来。它依靠这力量便可以移动一大步。那景象简直比最深的噩梦还令人印象深刻。
把这件事告诉牡卡之后,她问我:如果我也是那样的生命体,我们还有可能成为朋友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牡卡究竟因何而成为牡卡呢?我又因何而成为我呢?我低头思考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大街的尽头。在内城与贫民窟之间,有着两道高高的城墙。城墙之间是一大片十几米宽的垃圾带。这地方本来是要被殖民政府作为无人区的,一开始还对偷倒垃圾有过很严厉的处罚。可是后来政府发现,垃圾山比任何其他阻隔都更有效,而且还能节约垃圾处理的成本,便放任自流了。如今,紧靠内墙的部分是内城输出的富含有机质的垃圾,而紧靠外墙的部分是贫民窟匪夷所思的垃圾。在这两道泾渭分明的垃圾带之间,据说有着一条很窄的小路,窄到两辆垃圾车迎面相逢时只能通过武力来决定谁倒着开回去。是的,内城之外是另一个世界,内城里的一切规则在这里都不适用。
我站在内城墙下,垃圾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孔。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反正早已是深夜了。时间这东西,其实是很主观的。并且,在你希望它飞速流逝的时候,它总是变得磨磨蹭蹭;在你希望留住每一秒的时候,它又总是脚底抹油。我的思维似乎变得更敏锐了,在一瞬间就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升职,北京户口,首付,结婚生子。殖民地,战争,流离失所,生死未卜。每一个跳入脑海的念头都被无限发散,最终放大到宇宙之外去。我在似真似幻中,一刻也不能停止地飞速思考着。

楼主:红酥手贱

字数:1100884

帖子分类:莲蓬鬼话

发表时间:2017-04-13 09:42:18

更新时间:2019-09-29 17:47:06

评论数:226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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