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白炽灯的镇流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沈公子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是个高间，病房里另有一张陪护床，还有两个陪护凳。
沈青海凝紧眉头看着窗外，窗外夜色四合，城市里霓虹斑驳，光与影纷芸林立。是个好夜。
沈公子几乎不敢呼吸，他一直闭着眼睛，自入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不敢睁眼，他就想靠装睡这招把父亲给“靠走”。然而他却不走，仿佛铁了心要等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醒过来。
他算是什么父亲？
他总是喜欢看到他的颓败。他一直在提醒他究竟有多么愚蠢和多么的失败。
他开始恨！
沈公子心里有很多无法消解也捕捉不到的恨。那些恨很游离，也很狡猾。有时他能准确而清晰的捕捉到他们，而有时，他不知自己究竟在恨些什么，那恨是没有固定指向的。
沈公子的肚子再一次咕噜作响，房门在此时被轻轻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一边走近还一边说着话。
沈公子认得那个声音，是父亲司机林大海的声音。林大海给父亲开了十几年的车，家里很多事儿都不避讳他。
“沈总，吃点儿东西。要不，您先回家？家里还一个小的呢，这个我在这儿等他醒。”
沈公子恨不能把头给点下来，但他不敢点头，他只敢在心里点头。他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高中的时候他曾经违逆过父亲一次，那一次......
沈公子不愿意再往下想，沈公子大学时主修心理学，用父亲的话说，这是个冷僻而毫无用处的学科，但是他执意要学，如果不学这门学科，他认可退学，专心在家里当个纨绔子弟。

而事实上，即使在这个问题上父亲最终选择了向他妥协，他却并未因此而变成一个有为青年。心理学让他变得更为纠结与颓废，因为每学到一个新的概念或者命题他就会自动自觉的对号入座：儿童早期依恋关系的断裂，俄狄浦斯症结，MD、PTSD、SD、OCD、AD......
他不是没想过要救自己。
父亲只会跟他喊，只会甩给他耳光，只会告诉他他是一个男人。但是父亲从来没告诉过他怎样做才更像一个男人，噢不，是成为，是be，不是像。
沈青海长叹一声，这些天他度日如年，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害怕自己妻子的死跟自己的亲生儿子有关。他查看了他的消费记录，这些年他花钱一直都很凶，但最近仿佛更凶了，那些钱花得都有来路、有去处，看似都被他花天酒地的挥霍掉了，但是......

他伸手拉过一张陪护凳，那是一张小小的方凳，木质，棕黄色的表皮光滑，坐上去屁股就一凉。凳子没有靠头，只坐了一小会儿，他就感觉到腰椎微微发酸，像有无数蚂蚁在他的脊柱里蜿蜒爬行，于是他又不得不从那张小得可怜的凳子上起来。
他就那样站在儿子沈公子的病床前。
不，怎样他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看似已经成年的男人会布置那样周详又毫无破绽的杀人计划。
这个儿子一向......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有点儿对不起他。他其实什么都知道，比如二任妻子会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打沈公子、比如他过早的失去了母爱、比如他自己本身也并没有给过他多少父爱......
然而他一直固执的认为，他生存的年代环境较比现在更为晦涩与艰难，他不也都挺过来了吗？
可事实上，至少，他的童年并不及他的悲惨。据说一个人的童年对一个人影响至深。可，能深到足以让一个人走上犯罪道路？心理变态？变成阴险而狡诈的杀人狂魔？

他轻轻的叹口气，摇摇头，他还是不愿意去相信。这个儿子，不过是让两个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的警察给叫过去盘问两句罢了，就吓得昏厥过去了，而且，他还-----还尿了。他简直------
“沈总，别太担心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司机林大海把外卖的餐盒打开，菜香立刻四溢，引得床上那人的肚肠又是一顿有声的抗议，然而沈青海显然没有儿子沈从文那样的胃口。他疲倦的摆了摆手。
“你吃吧，我先不吃。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跟他说。”
“是。”
林大海应声退出。
“你还打算装睡多久？”沈青海的声音略显苍老。他是突然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的。从前他总是不服老，他觉得自己不会老，然而衰老还是及时的找上了他，不迟一秒，也不早一秒。原来一切都早有定数。是他总自以为侥幸，是他总自以为有些事不但可以瞒天过海，还可以瞒过自己的良心。
思及此，老人身体不由轻轻一抖，就像是秋天从树上飘下的枯叶，在偶然来的一阵风里打了个微妙的旋儿。
沈公子悉悉索索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父亲，像刚被强暴过的娘们儿一样，他把那床雪白被子拥到自己的胸前，并用两支瘦长的白手紧紧的拢住。

沈青海看他那个怂样子，直觉得这孩子现在是恨不能像只野鸡一样，把脑袋往被子里一塞，光把个腚撅在外面。这样的孩子，他又怎么会痛下杀手去杀人呢？
他不会的。
沈青海不知道这是今天自己的第几声叹息了。他挨着陪护床沿坐了下去，目光缓缓的漫上儿子的脸，然后在他的眼睛上定住。
“儿子，你跟爸说实话，你阿姨的死------”沈青海琢磨着自己的措辞，多年的商海沉浮让他行事谨慎小心而细致入微。但他怕这个儿子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于是他一狠心，直白问道：“到底跟你有关没关？”
沈青海问完，看见那个在自己目光笼罩下的沈公子，身体又像筛糠一样的抖，脸忽的一下就没了血色。沈青海身体下意识的往后一缩，一股不详的预感由来有自，他感觉到自己的血压有点儿高。
沉默。他讨厌沉默。沉默有力量啊，鲁迅就曾经说过，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沉默有时其实是会说话的啊，沉默说的话比世界上最会拐弯抹角、最巧舌如簧的人说的话还要难懂。沉默有时是会要人命的啊，因为沉默同时还有可能代表着-----默认。
他儿子真是一个杀人狂魔？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现任妻子是全裸从锦湖大酒店楼上跳下去的。
造孽啊！
沈青海忽尔想到这个带有宿命意味的古老而神秘的、似乎又带有某种预言性质的词汇。

“你真的认为那小子有可能杀了人？”
江山问。
这家串店生意火爆，他们等了半个钟头才等到位置，羊肉串肥瘦相间，一咬冒油，茧蛹子烤得也好，香。江山喜欢自己用犬牙切开食物时的那种瞬间快感和满足感。
食物让人感觉到安全和满足，这是人与生俱来的生物特性。
小饭店里人声嘈杂，邻桌有个男人正在大声吹牛，啤酒杯子撞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间或有或真或假的嬉笑怒骂，男人吸着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男人的眼睛可以隐晦而大胆的盯在女人身体上任何一个敏感的部位而不被诟病。
食物的另外一个功能是可以让人放松警惕和戒备。

陈刚闷头撸串，这精瘦的小个子胃口倒极好，而且咀嚼极快，江山只见他口唇快速翕动，没几下就消灭掉一串烤肉，他吃起东西来类似土拔鼠，进食不但快，而且眼神并不安分守己，像寻找猎物的饥饿的豹，又似在提防、警戒周边。
江山就在心里笑，他终于明白眼前人为啥干了半辈子还只是个刑警了。他只能是刑警，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刑警。他热爱这份工作，这份工作是他的命，是他的归宿，是他的骨头和血。一个真正的刑警你不让他干刑警难道你能让他当领导吗？
陈刚白了江山一眼，江山咧嘴一笑，伸手又拿起一串羊枪，笑嘻嘻的递了过去。
“前辈。”
陈刚看了一眼，“你球跟我一样，光棍蛋子，点这玩意儿干啥？吃了更难受。”
江山一缩脖，嘿嘿一笑。笑容多少有点儿尴尬，他承认自己点这玩意儿是有点儿居心不良，是有用意的。他想探探这陈麻子的底，不过陈麻子刚才的回答显而易见是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但与此同时，江山也不由后背一凉-----这老头儿什么意思？是想告诉自己，他也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吗？
服务员又端上来一盘烤韭菜，江山不太喜欢韭菜的味道，太浓，太霸道，有人说韭菜是蔬菜里的壮阳菜，这东西长得其貌不扬，跟草似的。但它用味道提示每一个吃它的人，它是与众不同的，它不是一般的草。它是草里的带劲的爷们汉。
江山拿起一串鸡头啃起来，在啃的间隙他抬起头来，一面咀嚼一面继续发问。
“我看那小子不像。昏倒，不像是装的。浑身抖成那样，要是演的，他能得奥斯卡。”
“最好的罪犯就是最好的演员。”

陈刚嘴唇动得飞快。
“有道理！”
“动机呢？”
“到赊刀人网站上试图去买她的命，这就是动机。”
“也对。”
江山不由暗暗心惊。他又抬眼看了老头儿一眼，老头儿嘴唇蠕动飞快，他那张嘴像一个马力开到最大的搅拌机。
“下一步干什么？”
“查！”
查！
没毛病。
言简意赅。
“从哪儿查？”
江山继续问，跟老头儿可以学到不少东西，江山开始感谢这一次非正式的工作安排。在此之前江山一直努力想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的，江山研究政治，研究格局，研究官场，他床头常年累月放着红顶商红雪岩、张居正、曾国藩等等这些历代名臣的官场成就之道的书。他不觉有异，中国男人、乃至全世界男人要的无外乎三样：权、钱、女人。而这三样当中，尤以第一样为要害，有了权，剩下两样其实不愁。
他一直觉得自己目的十分明确，人生的中心思想十分鲜明，做人的段落层层递进。但这阵子跟陈麻子混在一起，偶尔，江山会于内心深处生出某种恍惚与蹉跎之感。而他对这种感觉，时而喜欢，时而纠结，时而抗拒。
妈的，该不会自己是个弯的，爱上那个黑溜不秋的瘦老头儿了吧。
“江山身上查。”

“赊刀人网站？”
“不。”
“不？”
“不！”
这段对话简直扼要，但是他们彼此都懂。这很难得。
“您是说------”
“对。”
江山放下手里的鸡头，身体朝后靠去，他明白陈麻子在些说什么。他的意思是沈公子可能正在声东击西，赊刀人网站不过是他的烟雾弹，人是他做掉的，但他跑来自首，想把警察们往错误的道儿上引。所以线索一定跟赊刀人网站没屁关系，如果他们真从网站查起，反而是着了沈公子的道儿了。
“这纨绔子弟有这个道行？”江山是真的有些不大相信。
陈刚嘿嘿一笑，“那小子不简单。”
“不简单？”他是真没看出来。“那么大个家业，他最终会继承，杀了继母对他有什么好处？一旦东窗事发，他就屁也没有了。”
“所以他一定做得极其干净，而且他做到了。他继母一案，酒店监控、周边都查了，目前一点儿破绽都没有。如无意外，结论可能也是自杀。”
说到这儿，陈刚停顿一下，“最新消息，连手机记录都是干净的，一丁点儿可疑都没有。”
“漂亮！”
江山不由赞叹道。“那我们还怎么查？再说了，如果真有了结论，我们就更不能插手了。对了前辈，那个传唤证儿你啥时候整的？”
“传唤证？”
陈刚一愣，但旋即眼里露出星星样亮光儿来，那一星亮儿带点儿说不出、道不明的狡黠。江山反应也够快。只见陈刚大大咧咧的从里怀兜里又掏出一张纸来，江山展开一看，居然是逮捕证。
那人还没被入罪定性呢，他这动作也太快了，居然连逮捕证都申请下来了？看来上头是真的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啊。
“前辈，这...这...”江山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这什么这？手里有个假证贩子，50一个，做的。”
“做的？”
江山忍不住又把那东西拿了过去仔细欣赏起来，“这做得也太像了！跟真的一样。可这犯法啊。”
陈刚嘿嘿一笑，起身，掸了掸衣服，“饱了！”
老头儿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江山额上又是一层冷汗。跟着这老头儿混，看来还真没啥太大前途，等此间事了，得及时跟这老头儿划清界线，不然容易被他给带偏，最起码，容易跟他一起吃瓜落儿。
江山一耸肩膀，叫来饭店服务员。
“美女，买单！”

谢谢各位捧场。

一张照片。
里面一男一女，男的是沈公子，女的是江姗。
“这个男人-----”江山指着照片里的沈公子问徐丽影，“您见过吗？”
徐丽影拿过照片，眉峰紧皱，须臾，眉头舒展。
“沈青海的公子，沈公子。”
“是的。他们认识？”江山问。
“是的。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姗儿的死跟他-----”
“不不不，不是，是这小子牵扯到其他案件，我们例行调查，千金的死亡目前来看没有疑点。”
“噢。”徐丽影神情一黯。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马上就要送她出国了，没想到她出这样的事儿。但她一直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自杀。为情所困？年轻女孩儿总是那么容易为情所困。她有遗书，那遗书的原件在案件清晰后又重新回到她手边。自女儿去世后，她总是睡不好，有时半夜拿出那遗书，不停的看，研究上面的每一个字。那是女儿的字，可她为什么想不开？她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她是天之娇女啊。然而她留下一句“人间不值得”，就这样离开了。

想到女儿，这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女人脸上又罩上了一层愁云。
“对不起，又让您想起伤心事。”
“没关系。”夫人惨淡一笑，把照片重新又递回给江山，“老江，我爱人，他跟我打招呼了，让我接待你们，莫说我是市长爱人，对市民责无旁贷，哪怕不是，我就是一个普通市民，也有义务配合。这孩子牵扯进什么案子了吗？噢对了，我不能问，不能为难你们。”
徐丽影自我解嘲道。
这是个得体的女人。
“您知道令千金生前跟他是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他们约过会，姗好像还挺中意这个小伙子的。但是老江有不同的看法，所以一直没点头，但是也没有明令禁止，采取什么强硬和极端的措施。他们之间的交往也没一般年轻人那样频密，所以我们对他们还是只停留在关注和观察的阶段。谁知道姗儿......”
“我明白。”江山低下头，随后告辞。

从市长家里出来，他跟陈刚回了办公室。那些资料和所谓的证据杂乱无章的摆放在桌面上。陈麻子不说话，只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那屋不大一会儿就全都是烟，呛人。江山忍了一会儿，后来去开了窗。陈麻子也没搭理他，只遥遥朝他扔过一支烟。
“对付二手烟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一块儿抽。”
江山对他这论调不敢苟同，“您也少抽点儿，对身体不好。”
“赫鲁晓夫吃喝嫖赌抽啥都干，你知道他活了多大岁数吗？”
江山一愣。“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江山感觉自己的智商又被这个看起来土得掉渣的老头儿给碾压了。

“真没想到，沈公子居然眼徐姗谈过恋爱！”
陈麻子缓缓走到书写板面前，拿起一支黑色马克笔，江山看见他写下了三个人的名字：江姗，林韵梅（徐公子的继母），沈公子。
然后他用箭头连接了三个人之间。
“这两个女人......都跟沈公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麻子仍旧不说话，他紧紧盯着那白色的书写板，江山悄无声息走到他身旁，跟陈刚并肩而立，他目光也一直跟那白板胶着。
“这两个女人都是他杀的？杀林韵梅有情可原，毕竟他们渊源颇深。那跟江姗呢？因奸不遂？后来江姗不跟他好了？像他那种公子哥儿倒也真有可能干这种事儿，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啥有啥，不能容许别人拒绝。照理说江姗的出身也不错，她也一定是个骄傲的女孩儿。两个骄傲的年轻人在一起，日子浅还行，日子一长，则很难不会有磨擦。”

陈麻子没作声，两只小豆眼儿仍旧眯缝着，紧紧盯着书写板上那三个人的名字。仿佛他那眼能透过这三个人的名字通灵，还原事情真相似的。
“也许，这也是江市长没有及时阻止他们交往的原因。江沈两家在H市都举重若轻，当然不便公然翻脸。但是江市长何许人也？当然一眼就能看穿这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不合适，根本就长不了，所以他才不急于阻止，反倒乐得静观其变。说不定当初他极力反对的话，很有可能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反而会促成这一对非在一起不可的决心。只是-----他怎样也没料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江山抱着肩膀继续分析，他偏过头看了一眼陈刚。陈刚仍旧像被孙悟空定住了一样，如如不动。江山回过头来，看着那三个用黑色马克笔书写的人名，心里则在想，这些都是猜测，这个案子的突破口究竟在哪儿呢？
赊刀人网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沈公子跟江姗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究竟有没有在一起？
后来是否分手了？

沈公子或许先杀江姗、后杀林韵梅，反正一不做二不休，也不无可能。但，他又是用什么手法儿把这两个大活人杀死的呢？这两个女人一个已经被定性是自杀，另外一个的死也找不出丝毫破绽。简直是现实版的密室杀人事件。如果这两个人真都是他杀的话，那么这个凶手可真是一个极其凶险且不易对付的人物。
突破口！突破口！突破口！
突破口在哪里？

江姗一定背负着什么秘密。
江姗一定试图保护什么人。
江姗一定非常爱那个人，否则她不会宁愿选择自杀。
H市的夜，到了十一点以后，静。白灯光从屋顶雪白的墙壁洒下，灯下坐着两个人。
沈青海。
沈公子。
“你走吧。我来安排。”
沈青海的声音，这几天他奔波劳碌，明显的瘦了一圈。沈青海酷爱穿白衬衫，打领带，他于人前楚楚，从来没行差踏错过分毫。男人嘛，要的就是这种本事，男人都爱掌控，在此之前，沈青海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完全掌控之下。他对自己十分满意。
直到-------
“我不走。”
沈公子异常倔强。他能走到哪里去？哪里是他的家？他能在哪里落地生根？哪里有人真能珍视他？他不想离开这里，离开了这里，他也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儿子。”沈青海靠在沙发背上，觉得身心俱疲。“在国外，你跟国内一样。”
“怎么会一样？我他妈大学过六级是怎么过的你自己不知道吗？五十万，你给学校捐了五十万，五十万才买我一个六级证。从小到大，什么不是你花钱给我买来的？学历、朋友、甚至是爱情。呸！我那也叫爱情？我没有爱情，我的都是他妈的欲望，我活得就像一个禽兽！甚至还他妈不如一个禽兽。”

沈青海闭着眼睛，他已经生不起气来了，跟这个儿子，跟他生气又怎么样呢？他还是那样，徒然生气，还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坏了，他想明白了，就当白养了这个儿子，就当是养了个寄生虫。他觉得以自己如今这身体，再干个十年二十年绝对不成问题，把钱攒足了，给他一个额度，额度内，这辈子他随便花，也算对得起他，也算对得起----他妈了。
沈青海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他缓缓抬起右手，压在自己胸腔上。
“爸爸，您怎么了？”
沈公子欺身上前，“药，药呢？”
沈青海疲倦的朝儿子挥了挥手，灯光下他脸色灰败，脖子上的皮已经开始松懈，而且已经有轻微的老年斑了，岁月不饶人啊，岁月不饶人。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他这一辈子营营役役，忙活了半辈子，打下流金溢彩的江山，可，如此失败，如此失败！
遗憾啊。
算了，人生总会有遗憾的吧。
“我没事。”他声音小了下去，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爸----”沈公子拖着长腔。
“你必须走。走了，过几年，再回来。再回来的时候，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你在这里，警察没完没了的找你，谁也不知道到时候公安机关会怎么定性，万一你买凶杀人成立呢？爸心里没底，我问过律师，此前也没有相关案例，到时候怎么处理没有定数。你相信爸，爸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你为什么就不能听爸一句，我是你亲爹，难道我能害你？！”
沈青海有些激动，他坐起来看着儿子，沈公子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我没有杀人。”
“你说没有杀人？你说的话我敢信吗？谁知道？你知不知道-----”沈青海戛然停住了口。
夜，真静啊。H市的效外，这是一栋别墅，平常没人居住，今晚也不过就他们父子二人。
“儿子。”沈青海以肘支膝，有一绺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轻轻颤动，他再一次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这么多年，没斗够吗？现在已经斗死一口子了，你为什么还不满足？她已经死了，一切不应该烟消云散了吗？够了！我已经太累了！你们一个是我妻子，一个是我亲生儿子，你们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你也理解理解爸爸，爸爸知道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不是一直在弥补吗？”
沈公子坐在父亲对面，他脸色很白，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竹节一样，那些手指正灵巧异常的转动一支笔，笔身在他指间上下翻飞，他不说话。尽管他知道，父亲正在等待他的回答。
但是他不说话，他不说话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话，是因为他知道，父亲不想他不说话，所以他才不说话。
想到这儿，沈公子不易让人觉察的淡淡的扯了一下嘴角。
沈青海看到儿子的表情，他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知道对于他们父子来说，这叫无声的对抗。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该有多好！他还会害怕他的沉默，还会害怕他无声的跟自己较量吗？哼！
沈青海想，那他会让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猜真凶的没？猜中了楼主亲TA一口。男女通杀。

但因为他是他的儿子，所以很多事他明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这就叫做报应吧！
报应。
他沈青海什么时候开始认命了？！
他沈青海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因果报应了？！
他沈青海什么时候------怕过？
“爸。”沈公子站起来，“我走。”他说。
沈公子闭上了眼睛，他听见对面沙发上那个叫做沈青海的男人长长出一口长气。
“可是现在您认为我能走得了吗？可能某些人正等着咱们有所行动，最好是想跑路。爸！这会坐实他们的猜测，他们会像疯狗一样死死咬住我不放的。”
沈青海也“嚯”的站起来。
“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你爸爸是什么人？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但是证据呢？他们有证据、敢扣留你吗？还不是得眼睁睁的看着你走。只要你到了国外，那就是山高皇帝远，这件事儿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可是我没做过。”
沈公子几乎是低吼，他额上雪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一跳一跳的弹动。
“其他事儿呢？你嫖的那个幼女！你想过没有？当初我费了多大劲儿、花了多少钱才把这事儿给按下、给摆平。是。我也认为你没有杀人。至少，你还没有那个胆量。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一直这样查下去，查到那桩案子怎么办？追究下去怎么办？你光想你自己，你想想咱们沈家在H市的名望、根基，这件事儿对我、对整个家族、对公司会有多么大的影响？你都想过没有？！”
沉默重新降临，沈公子的脸色更白了，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冷笑着。
“你知道我是被那个女人陷害的，她一直想整死我。你知道！是她在搞我！是她一直在搞我！”
他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