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草丛和树木上闪着雨后的微光，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过窄窄的青草叶片，无声溅入泥土。这是H市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透雨，在此之前H市也曾经下过几场小雨，但雨量都不太大，天气预报说还不到20毫米。
20毫米的降雨量究竟有多少？江山手里拿着一把尺子，将食指和拇指捏在那把尺子20毫米的刻度上。
江山是一名网警，近几年来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互联网犯罪也日渐增多，网络逐渐成为人们犯罪的辅助作案工具。江山毕业于国内某知名大学网络安全专业，毕业后就因为成绩优异被H市公安局网络信息安全中心要了过去。
一晃三年过去了。三年间江山也历经一些网络犯罪案件，但大多数都停留在网络金融诈骗案上。网络杀人事件他还是头一次接触，那个网站叫“赊刀人”，据说只要花费358元钱注册成为会员，再往里输入一个名字，那个名字的生命很可能就会被定格。
这怎么可能？
江山将那柄尺子一下一下轻轻撞击在自己的白色办公桌桌面上。
“‘赊刀人’？”江山往肚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摇摇头，江山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从来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但......
“江山，还不走啊？都下班了，今晚你值班？”
同事大明背着双肩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从他身边走过。
“不是，这就走。”他站起来，尺子被“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椅子跟地板磨擦发出轻微而短暂的“嘎吱”声，他把手机、笔记本、还有一个白色的方形充电宝塞进自己背包里。
“等等我。”他追了出去。
“去哪儿？”大明边往耳朵里塞耳机边问他。
“回家呗，还能去哪儿？”
“撸点儿？”
“走呗！”
长而幽深的走廊把两人的声音一点一点吞没。
正是H市下班高峰，H市交规有规定，不允许在市内大声鸣笛，所以交通虽然并不顺畅，车主们表现得倒也都算淡定。长长的马路上铺满首尾相联的铁皮盒子，车主们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安全距离，不管红灯的时间够不够长，都有人将目光不由自主的伸向车窗外。
车窗外每个人都能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美女、老人、孩子、情侣、街灯、孤独而站姿挺拔的树木、街边小店......甚至还有人能看得见青春、寂寞、欲望、挣扎与贫穷。
所见即大千，所以每个人心目中的大千世界其实莫衷一是，从来不整齐划一，换句话说，我们每个人看见的都不过这世界的冰山一角。

赊刀人。
页面黑色，三个舒体“赊刀人”大字居于电脑屏幕中上部，稍下一点的位置有个网站指引，一行红色黑体二号字井然有序：赊刀不悔，命抵阴曹。
“赊刀不悔，命抵阴曹？”江山皱起眉头小声重复。
搞得如此故弄玄虚，一看就是虚张声势。江山睡不着，他关掉电脑，手枕头下，白炽灯光映照雪白四壁，江山微眯起眼睛来，他想起白天领导找他接这个案子时跟他谈的话：这个案子，不能公开调查。
不能公开调查？
江山当时就愣了。
私活儿？那怎么调查？如果出了事儿算谁的？是自己背锅还是单位到时候能替他顶雷？
江山站着没动，他在迅速思量怎样把这活儿给推了。江山这活儿算是铁饭碗，但有个前提-----别铤而走险，别犯大错误。说白了，人民警察不也是一身皮吗，这身皮除了利剑出鞘、除暴安良之外，还得养家活口。体制内呆了三年，江山懂得什么时候该明哲保身。

领导见他沉吟不语，接着说道：“这是刑侦大队陈刚的电话，你明天跟他联系，看这案子怎么弄。你小子的心思我知道，放心吧，只要不出大格，有事儿我尽量给你兜着。另外，还有个事儿我跟你交个底，这件事儿牵扯到上头，上头亲自点的将。你名声在外，不是获得过什么黑客大赛的一等奖吗？这事儿在局里挂过号，上头才把你给要过去的，此事如果功德圆满，你小子前途无量。”
言尽于此，江山知道自己若再要推辞就不合适了。
他两脚后跟并拢，给领导打了一个标准的立正，用膛音喊了一句：坚决完成任务。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后他开始研究那个案子，网络杀人事件？没有苦主啊！没有明显证据显示哪宗恶性杀人事件与该网站有关啊。但近期H市频现自杀案倒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民间现在已有暗涌，说是某网具有神秘莫测的力量，凡有人登录注册，并输入一个自认为该死的人名，那人转天，或者隔几天，居然真就死了。
但这也就是道听途说而已，也不排除有人别有用心，想制造恐慌。法律讲究证据。再说了，这世界每天都有生命降临，每天都有生命消逝，现在人活着压力都大，自杀也是个人的一种选择。神仙也救不了想死的人。

而且这案子居然还牵扯到上头，上头怎么会关心这种案莫须有的案子？江山一抬手，A4打印纸在他手里哗啦作响，那些资料全部是近一年来H市自杀者名单。死法千奇百怪，年龄从老到幼，性别有男有女，职业高低不平，干啥的都有，表面上看，都是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自杀案件。
江山翻到一个近期自杀者资料，死者也姓江，叫江姗。
他眉头一皱，居然跟他的名字同音？
他目光沿资料细密的汉字依次往下爬，只见上面用仿宋小四号字写着：
死者姓名：江姗
死亡时间：2018年3月15日下午1时26分
死亡原因：过量安眠药致死
死亡地点：H市某花园小区13栋231室
报案人：徐丽影
徐丽影？
江山把资料往桌上一放，后背朝椅背深深靠下去。徐丽影？这是本市的第一夫人啊。市长的千金自杀了？
江山终于明白那个所谓的上头究竟是谁了。
也终于明白领导为啥吩咐他，说这案子不能大张旗鼓的公开调查了。
江山坐直了身子，几乎一目十行阅读了这个跟自己名字同音的女死者的公安局的询问笔录。
这份资料末一页，案件定性结果显示：死者系自杀。后附了一张死者的遗书。
江姗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份文字资料是一封遗书。
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我是江姗。
我是自杀。
与人无犹。
人间不值得。
人间不值得！
江山微觑起眼睛，哪儿值得啊，妹妹。也许那边比这边带黑暗呢！
他叹口气，心里想，市长的千金都不爱活了。他将资料翻到第一页，那上面有江姗的出生日期：1996年12月16日。

楼主滚出来了。

陈刚黑团脸，鼻翼两侧有几个麻点，故又称陈麻子。
陈麻子身量短小精悍，一米六多，今年五十有三，头发花白，这人本来就矮，又精瘦，还缩脖端胛的，所以外形看起来又老又猥琐，实在是不太像一个警队精英，再加上他穿衣戴帽也不修边幅，这让这人看起来除猥琐外又添几分邋遢。陈刚喜独来独往，能力据说是有，大案要案没少参加，但就是提不了干，在基层一干就是半辈子。
江山第一次见陈刚还是在系统内部的一次表彰大会上，这家伙穿个油渍麻花的黑色羽绒服就上台领奖去了，领奖时倒也知道乐，一乐，黑色带麻点的嘴唇一直咧到耳丫子，露出一口又黑又黄的烟牙来。江山当时在台下看着，心里想，这人哪儿是什么公安系统内的刑侦精英，整个儿一农民企业家。
不！
农民企业家都比他有派。

他还试图在台上讲两句，但是主持人没让，江山见陈刚两条麻杆一样细瘦的小短腿三片两片就从台上片下去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而且走得极快。江山留意到他脚下穿了一双黑色老北京布鞋。
眼下，他也正穿一双老北京黑色布鞋，陈刚坐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瘦小的身躯深深的陷进黑色椅子里，见江山进来，他努力的挺了挺身体这才灵巧的站起，他嘴里叼一根烟，烟已燃烧大半，在他朝江山伸出手来之前，这个外号叫做陈麻子的刑侦干警狠狠的朝那半支烟吸了两口。
“江同志，欢迎欢迎。”
他吐出一团烟雾，江山一乐，伸手握了过去。
“前辈，领导让我跟您来学习，有啥事儿，需要咋配合您就吩咐，我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江山这是套话，中国人讲这个。伸手不打笑脸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身为中国人，这些职场也罢、官场也罢的安身立命的小伎俩得有。
陈刚嘿嘿一笑，脖子一缩，目光落在自己手指间的烟蒂上，他伸手将烟蒂抿进一个纸杯里，江山见里面已经有十来个烟屁股了。那些烟屁股挤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一个个面目狰狞，纸杯周围散落不少烟灰，不远处是两支颜色不同的一次性打火机，其中一个是黑色，另外一个是红色，红色上面还写着“某某大酒店”，下面是酒店的电话。两支打火机之间，有个中间已然凹下去的烟盒。
这是杆老烟枪。
“真指哪儿打哪儿？”
陈刚问。
“那是当然。”
“那给我买包烟。白沙。”
他倒不客气。
“得嘞。”
江山转身出了门，把烟买了回来，回来一进门却发现老头儿已经不见了。江山出门，见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便问，“看没看见陈刚？”

“陈刚？啊啊，你说的是陈麻子吧。”
“没看见。这家伙滑溜得像泥鳅鱼一样。最近他休假啊，没工作安排。你找他有事儿？”
“啊，没有。送点儿资料，送点儿资料。”
江山掏出手机拨打陈刚的号码，谁知电话居然在他们刚才见面的门里响了起来。他循声找了过去，见陈刚刚才坐着的那把椅子上，一部黑色老式诺基亚电话屏幕上一闪一闪显示着的正是自己的电话号码。
“电话都没拿，这人肯定没走远。”
于是江山坐下，安静等候。一直到八个小时以后，江山想，他应该是被那个叫做陈刚的老刑警给耍了。
但他一点儿也不生气，这种人总会做点儿什么以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不然他也不可能一直在基层蹲着了。下午五点整，江山背起背包走了出去。
“无惊无险，又到五点。”
干他们这行也不过就是一个职业而已，没有几个人真像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整天想着要扫尽天下罪恶，卫道除魔。大多数人不过图个铁饭碗，稳定、安逸。
陈刚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真像一条黑泥鳅从泥里钻出脑袋。
“前辈。”
江山脸上堆出笑容来，陈刚像没看见他一样，径直在前面走，江山跟在后面。进门、关门，江山放下背包，陈刚从怀里像变摩术一样掏出一个黄色牛皮纸档案袋，“啪”一声扔在桌子上，随后伸出手来，“烟呢？”
“噢，噢。”
江山忙回身把背包的拉链拉开，从里面取出一盒白沙递了过去。陈刚一面撕开烟盒的包装，一面指指桌上的档案袋，“打开看看，这小子今天来报案。”

陈刚抽出一支白沙，探身从桌上够到一支打火机，火石打了两下，然后那火机又被“啪”一声扔回到桌面上。
那档案袋没封，江山打开，探两支手指进去，从里面夹出薄薄一小沓资料来，是份询问笔录的影印本。
报案人：沈公子。
千奇百怪的名字，千奇百怪的人类。
江山一目十行朝下看，身后响起陈刚的声音：这小子今天报警，说自己半个月前登录了“赊刀人”网站，把自己小妈的名字输了进去，没想到昨天晚上，她小妈在锦湖大酒店全裸跳楼。警方出了现场，作了初步堪察，目前没有定性，酒店监控也调了，暂时没发现任何可疑。
“那他来报警是------”
“这小子是个富二代，纨绔子弟，一天屌事没有。也是听别人说有这么个网站，据他自己说，他是纯粹出于好玩儿的心理，这才登录这个网站，当时也没多想，就把小妈的名字给输进去了。没想到他小妈真一命呜呼了，而且还死得这么壮烈。这孩子合计了一天，觉得心里没底，害怕，这才到公安机关作了情况说明。

陈刚屁股一颠，人已经坐到桌面上，两条腿荡在半空。他吸一口烟对江山说，“这是自有那个传闻以来第一个上门报案的。今天晚上你加个班，黑进那个网站，把他所有后台数据都调出来，看看这网站是不真那么邪门，被记录在册的都命赴阴曹了。”
江山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

沈公子只是觉得好玩儿。
至少，开始的时候他是这样认为的。
他小妈，也就是继母于昨天晚上从锦湖大酒店全裸跳了下去。他去了现场，当时脸就白了，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次日，他在公司律师的陪同下来到警察局报案，说自己曾经登录过那个叫做“赊刀人”的网站。
“说一下过程。”
“那天，”他艰难的吞咽下一口唾液，他脸色很白，有很严重的黑眼圈，看起来疲倦极了。并且，他每说一句话，就转过头去看一眼他的律师，眼神儿可怜巴巴的。
“像个找奶吃的孩子。”
陈麻子这样评价。
“我手下，噢不，一个小弟，就是他平常都跟着我，也就是天天吃喝玩乐，我给他钱，他陪着我，随叫随到，可以给我当狗。我喜欢那种感觉，我喜欢掌控，我不喜欢决定的权利在别人的手上，我不是废物。”
他低下头，深吸进肺里一口空气，抬起双手抹了一把脸继续说。
“有一天，他告诉我说有个网站，叫“赊刀人”，据说只要登录注册，358块钱就能买一条你恨的人的命。我不信。“

他又转过头去瞅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律师，那个律师是父亲指定给他的，父亲来之前告诉他，不要乱说，不要说你恨过她，不要说你跟我争吵的时候曾经以死相胁，不要说你说过有一天你一定会亲手杀了她。
都不要说。
父亲像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岁，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比他还要害怕。他白头发也多了起来，这一切都跟他内心深处自己曾经理解的、内化的父亲的形象差太多了，现在的父亲他感觉到迷茫。
总有些父亲会让他的孩子迷茫。
沈公子的父亲就是，他说他爱他，但是他不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离婚的念头，给他一个完整的家。那年沈公子五岁，离不开妈妈，也不想离开爸爸，生活和生命都简单而纯粹。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安全感，什么叫做欲望，他只想跟父亲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回家会把他举过头顶，他笑着，长长而晶亮的口涎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一直淌到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脸那时像是向日葵，他对自己笑起来那样温暖。
沈公子忘不了。
但是沈公子的父亲坚持要离婚，母亲一直在哭，在跟他说着什么，絮絮的叙述，嘴巴一开一合，满脸都是泪水，他不知道她在跟自己说些什么，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她。他感觉到绝望，感觉到无助，感觉到恐惧。

后来母亲变得温柔起来，给他吃好吃的，给他洗脸，给他换了新衣服，抱着他，他不知道母亲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他倚在她怀里，她柔软而丰满的胸部轻轻挤压着他，让他感觉到安全与温暖。后来他们出现在楼顶，风特别大，风撕扯着母亲梳理好的、工整的头发，那头发就像是美杜莎黑化后的头发一样四下狰狞的纠结，像一条条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母亲的眼睛望向远处，他疑惑的看着母亲，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妈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母亲的目光从远处拉了回来。
“我爱你。”
他说。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说“我爱你”反而让母亲平静的脸上又现出悲伤来，她又哭了。紧接着，她打了一个电话，她放下电话没多久，父亲就来了，父亲冲母亲喊着。
“你就是个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他不停的重复，然后他给她跪了下来，他朝她伸出手去，他磕头，不停的，像小鸡啄米一样，他甚至看到父亲这样便“咯咯”的笑出了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父亲冷不防起身，从母亲怀里夺下了他。
他看见了，在父亲夺下他的同时，父亲推了母亲一把。那声惨烈的叫声，许多年来不停出现在沈公子的夜里，直到现在他仍旧害怕黑夜，每当夜幕降临，他就会看见父亲把母亲推出去，就会看见母亲像一只破口袋一样从楼上往下坠落，他会听见母亲那声惨叫，特别刺耳，他害怕。
“你输入入了继母的名字？”
“是的。”
沈公子感觉呼吸困难，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
笔录做完了，出来时他浑身都湿透了，后背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又凉又粘，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的膝关节又软了一下，还是律师扶了他一把。
“这小子是个富二代，从小就被惯坏了。”
“他太怂了，如果知道自己输入一个名字就能让另外一个人死于非命，我打赌他没那个尿性。”

沈公子跟律师回到家里，父亲正在等他，还有他的弟弟，那个叫沈文山的男孩儿。男孩儿今年11岁了，有跟他相似的眉眼。男孩儿安静的坐在父亲身边，薄薄的嘴唇紧抿着。
父亲见他回来，让弟弟回房，父亲的眼睛从儿子身上轻轻扫过去，最后落到律师脸上，两人相视点头，一前一后朝书房走去。沈公子想了想，也跟了进去，进去后他像一滩烂泥一样摊在一把椅子上。
沈父嫌恶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窝囊的儿子来。
沈父叫沈青海。
沈青海，当年曾下乡到西北某地，沈公子的母亲，是当地村支书的千金，沈青海是最后一批回城的，回城的代价是----娶了村支书的千金。

“怎么样？”
“没事儿。就是说明一下情况。”
律师看了一眼摊在一边的沈公子。
“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也确实，”律师摊摊手，“这事儿跟公子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出于好玩，确实没有主观故意。这情况跟公安系统报个备是正常的，以免有后患。后续就是等，等公安机关深入调查，再作定性。但照目前来看，对公子没什么大影响。”
“那就好。”
沈父放心的靠在椅背上，用拇指食指揉了揉眉间，当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的大儿子，这儿子一丁点儿他的狠劲儿也没有，这孩子被他养报废了。
他眼神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那就好！”
他重复道。

“姓名？”
“沈...沈...沈公子。”
“年龄？”
“2...20...29。”
“到底多少？”
“29。警察同志，我怎么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她真能死。”
“安静。”
“是是是。”
他不停的舔着自己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唇边因此而泛起了一圈白边，越舔越干，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去舔。就像人类在面对自己的欲望和恐惧时一样，他控制不住自己。
“跟你继母有过节？”
“有。噢不，没有。”
“到底有没有？”
“没有。”
沈公子想哭，他虚白的眼泡里汪着一汪水，好像随时能掉出来泪。
陈刚与江山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用眼睛对另外一个人说：这小子怂，啥手段都不用上，全都能撂了。
是啊，省事儿。速战速决。
“听说你特别恨你继母？”
“恨？”
沈公子抬起迷蒙的眼。
什么叫恨？他还恨命运呢！他恨的东西太多了，然而他能把那些恨怎么样？那些恨什么也不是，只能代表他无能、他懦弱、他窝囊、他啥也不是。

如果不是他自己啥也不是，谁敢给他那么多的恨？
“不不不。”他摇头，但旋即又点头。
“也许，可能，可能我恨她。但是-----”
“没让你但是。”
“人不是我杀的！”
沈公子抱住头，痛苦的蜷曲了身体，半晌没有动静。
“沈公子？”
......
没有人回应。
短暂的沉默，空气像被破棉絮塞住的瓶子一样。
“怎么了？过去看看。”陈刚拿眼神儿示意。
江山走了过去，伸手扒拉一下沈公子，“沈公子？沈公子？”
第三下，他把他扒拉过来，江山瞪大了眼睛，手指忍不住抖着“前辈，这怂货，他----他居然吓晕过去了。”
陈刚走过来，探头一看，这时江山又指着沈公子的下身，目光中充满惊惧。
“前辈，他尿了！”
“卧槽！120，送医院。”

沈青海十分愤怒，江山赔尽小心，说着小话儿。
“他是罪犯吗？有证据吗？有证据就拘他。有传唤证吗？你们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叫他去问话？我要投诉你们，我要投诉你们滥用职权！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百姓，百姓就是人民。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你们是什么？你们是公仆，公仆就这样对待自己的人民的？尤其是这样的人民！他，他，他别说杀人了，你让他杀只鸡给我看看！”
这是H市中心医院的走廊，沈青海鼻翼冒汗，额头上青筋暴出，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愤怒了。这个儿子再不是、再窝囊、再屁也不是，再怂、但，总归是他沈青海的儿子。他沈青海在H市富贾一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打得、骂得、瞧不起得，但他绝对不容许别人这样对待他，尤其是----这样戏弄他！
他很气愤，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这边结束了就去督察那儿去投诉这两个可恶的警察。
“是是是，我们工作中有疏忽，我们检讨，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前期工作没有做好。”
陈麻子蹲在墙角，一声不吭。江山都快让沈青海给骂出祖宗十八代来了，他有些招架不住。他跟陈麻子可比不了，陈麻子今年都53了，这辈子的职业生涯也就这样了，还能有啥大前程？但他江山不同，他江山参加工作不过三年有余，体制内的工作啊，可不能有污点，那样会对他以后的升迁造成重大影响。

他瞥了一眼蹲在墙角的陈麻子，愤恨的瞪了他一眼，后者正用目光跟对面墙角的某一个点执着的较着劲，他根本没有回看江山。
沈青海脸气得通红，律师也赶到了。沈青海正在跟律师陈述情况，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想投诉，立刻、马上。江山赶忙走了过去，伸手跟那律师握了手，“你要相信我们，我们真的没有刑讯逼供，我们甚至还没问到什么呢，他就......”
江山拿头撞墙的心都有。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能遇上这么个怂货，还杀人越货呢，这货色要是能杀人越货，他江山能占领银河系！真不知道这个陈麻子是怎么想的，而且没有记录、没有密录、没有任何文字和影像资料来证明他们没有采取任何法律范围内不允许的极端手段。
“你们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吗？”律师一语中的。
江山试图尽量的保持镇定，但听到律师这句问话，他仍旧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上嘴唇。
“如果不是的话，你们的行为本身已经涉嫌违法。我的当事人有权利追究，也一定会追究到底。”
律师语气虽然平缓，但每一个字都在要害。江山一时语塞，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这事儿闹大了，他的前途、他的政治生涯可能就都就此被断送了，他这大好青年生生就让一个猴瘦的小老头儿给毁了。怎么就能跟他一起胡闹？明明知道他在休假，这事儿又不以公开调查，明明知道自己踩线了，明明知道他们根本就没通过合法渠道去传唤沈公子。千不该万不该啊！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他可不会天真幼稚到真寄希望于自己的顶头上司能出面保他。毕竟，这涉及纪律部队的原则和底线。

陈麻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这人走路不出声儿的，跟个鬼一样，这让江山再一次想起别人对他的比喻：泥鳅。
泥鳅此刻正站在苦主沈公子父亲面前，他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江山眼睛瞪得老大，“比他还狡猾的犯罪分子我见得多了，别以为装个怂就可以瞒天过海。我们拿证据说话，如果没有合理怀疑是不会传唤他的，你大可以去告，这是传唤证。另外-----”
陈麻子翻开自己的上衣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类似像摄像头的东西，他拿给那个律师看。
“这玩意儿你认识吧，密录。一直到目前为止，它还在录着，这东西能证明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否合法。”
我靠！
江山激动得想抽自己俩嘴巴，怎么刚才如此的卑躬曲膝像个三孙子似的呢？
陈麻子回头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江山脸红得像块新娘子的盖头，他凑上前去，小声的对陈刚说。
“前辈，今天晚上喝两盅，撸串，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