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睡好。”她语气幽怨，“这几天都没睡好。我已经打算辞职了。”
“辞职？”这是陈刚始料未及的，他只想把真实情况套出来点儿，还从没想过要打碎人家的饭碗。
“我想了，那个家是她一直的家，她是那个家的女主人。有几个人有她那样的好命道？要啥有啥，最终却落得那样一个结果。太惨了。还扔下个儿子，就只冲那个儿子她也得经常回来。挣钱是重要，但是命也重要。她心里有那么大的怨气，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更何况......”
保姆紧紧抿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她在思考自己今天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然而这些话不说，憋的她肚子里，同样难受。
陈刚没作声，以退为进。这种时候，陈刚知道他不能硬劝，硬劝也许会引起对方的警觉。所以他沉默不语，反而半晌来了一句，“那你还要不要做这场法事？”
陈刚问道。
这个问题显然也有些出乎那保姆的意料，保姆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神情一垮，她把腰弯下去，哭了，眼泪沿指缝流出来，她哭得十分伤心，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她哪里敢哭！然而自从女主人走后，她其实一直想哭。心里那么压抑，像被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不做，但是你和她有因缘啊。你就算不在那儿了，也不能保证她能离开你。”
“她不走要干什么？”保姆声嘶力竭。“我又没做什么，都是她一个人做下的孽。”
“她？”陈刚反问道，“她是谁？这个女人跟你缘份很深啊，但是我看得出来，她跟你并没有血缘关系。这就奇了怪了。”
陈刚似在自言自语，实际上则是在吓唬保姆。

果然，保姆的脸色又变了。

她径直从那张简陋的椅子上跌坐下来，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刚。
“大师，”她声音颤抖，看来，她是真为陈刚大师所折服了。“您......您......”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陈刚见状，起身，把她扶了起来，帮她倒了一杯水。
“干我们这行也得了解来龙去脉，不了解来龙去脉不行啊。比方说有些事儿我们能管，但是有些事儿我们不能管。人家正常来寻仇，说句不好听的，阎王爷都准奏了，我们再拦着，那是自己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那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再说了，这种情况一般情况下我们也不一定有那个能力能管得了那事儿。如果那事儿在我们可管的范围内，你花点儿钱，我费点劲，做场法事，说不定能把事儿给解决了。不过你的事儿可不小啊，我看了，你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你今天看起来，这身上的黑气比我上回见你还要重，如果不及时处理，恐怕-------”
陈刚把话说到这儿便戛然而止。
“恐怕什么？”那保姆声儿都变了。

“哎呀！”陈刚脸上故意露出难色，“有可能----”他伸出手去，作势去捋自己那山羊胡子，然而到此时他才无比尴尬的发现，今天他竟然忘记把那山羊帮子粘上去了。索幸那女人的注意力并未专注于此。
“要是真厉鬼，其实你离开也没用，她找你还不容易？你能躲到哪里去？不信我的话你可以试试。”
陈刚不再说话，任由那女人自己在那儿纠结。而保姆深深的调整呼吸，她也真太需要一个人来当自己的听众了，而面前这个人显然是最好的选择，他们素不相识，这人并不知道她的底细。
保姆决定，豁出去了。今天这事儿一定得解决。
“话，还得从十九年前说起。”
陈刚坐回到那八仙桌旁，他看见女人的眼神变得悠远。
十九年前，她第一次到沈家。那时候，沈青海的事业还没发展到如今这个规模，前一任保姆是因为什么离开的她也不得而知。但是她知道，身为一个合格的保姆，干活干净利落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也得知进退，最好不嚼老婆舌，也就是说-----她需要管严自己的嘴巴。
保姆本姓马，叫马家月。老家在距离H市300公里的某市农村，丈夫早亡，没来得及给她留下个一儿半女，两个小叔子办完兄长的丧事就把她从夫家的房子赶了出来，娘家也不搁她，万般无奈，她这才来城里打工。

沈青海是她服务的第二个主雇。第一个主雇是一对老夫妻，老头儿总爱在老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那时还不时兴保姆陪睡，她农村出身，思想观念也没那么开放，受不了，这才经人介绍来到沈家。
那时沈公子还在家里住。
提到沈公子，马家月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男主人忙于生意，家就扔给了女主人和八九岁的大公子，女主人年龄不大，也不过二十多岁，长得也好看，细皮白肉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在农村来说，那双眼叫丹凤眼，也叫做桃花眼，一辈子命犯桃花。”
“我是一周以后才知道那男孩儿是女主人的继子的，那小子生得白净又文弱，我对他很好，我自己又没有儿子，真拿他当自己儿子一般看。但是女主人不让我对他那样好，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明白了，那小子不是女人的亲生儿子。不是亲生的也没啥，农村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女主人竟然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马家月又长出一口气，她有点儿不想回忆过去，那段回忆太过阴暗，不但在沈公子，也在她心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

“一周以后，一个晚上，我起来，睡不着，听见屋子里头有动静。我当时很好奇，也害怕家里进了贼什么的。于是顺着声音寻了过去，一直寻到大公子的房间门口。我见里面有个人，高高瘦瘦，一看就是个成年人，我没在这间房里见过这个人，当时差一点儿喊出来，可这时女主人出现在我身后，她冷冷的喝令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当时都吓傻了，腿肚子直哆嗦，回头朝大公子的房间里头看，这一回我看清楚了，我看见大公子在被那个男人踩在地板上，大公子的嘴巴被一团什么东西塞着，女主人站在门口，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孩子朝我瞧的眼神儿，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马家月落下泪来，“我就是一个打工的，东家什么时候让我滚蛋我就得什么时候滚蛋。我什么也不敢说啊。我不是不想救那个孩子，我是没有那个能力救。”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怎么睡，我听见那孩子从鼻腔里发出的哀嚎，我不知道他们都给他上了什么手段，我只知道，第二天我看见那孩子，那孩子身上竟然没有一丁点儿伤。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甚至怀疑头一天晚上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像，我怀疑我自己出了幻觉。直到女主人塞给我一百块钱，一百块钱，那个年代，不少了啊，我知道那钱是什么钱，是封口费。我懂。”

“很可怕，三天两头的，折磨从半夜开始，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如果那孩子的爸爸在家里还好，只要男主人不在家，那个家对于那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来说，那就是人间的炼狱。我听见那个女人对男孩儿说，你去死啊！死了就能见到你妈妈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她薅住男孩儿的头发，自己的脸对着男孩儿的脸，有一次男孩儿嘴巴里没有塞东西，男孩一口就朝女人的脸上咬了过去。我以为男孩能把女人咬得破了相，但是没想到，旁边那男人一脚就把男孩儿给踹趴下了。”
“‘堵住堵住，堵住他的嘴。’‘杂种。’‘小杂种。’那女人几乎一刻不停的咒骂，‘给我收拾他，不许让他睡觉。’八九岁的男孩儿，我真不敢想像，他怎么受得了，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告诉他爸爸？后来我想明白了，他告诉他爸他爸也不能相信，他身上没有伤。那男孩儿有时被折磨得失禁，屎尿都出来了，我听见那女人在房间里低吼，‘让他舔干净，他是故意的，让他吃屎。’”
马家月目光中透露着心有余悸，陈刚终于知道这个叫做马家月的保姆为什么那样害怕那个已经逝去的女人的鬼魂了，她，见识过她的手段。
而沈公子-----
陈刚眯缝起眼睛来想起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心里掠过一阵难过。
那个沈公子哟，是得有多么恨那个叫做林韵梅的女人。

“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债有主。”
马家月一直似在喃喃自语，“如果她不是自杀，就肯定是......”
说到这儿，马家月惊觉自己说走了嘴，慌忙紧张而谨慎的瞅了一眼陈刚。
“大师----”马家月的口气已经几近乞求，她对陈刚的称呼也已经完成了从“师父”到“大师”的蜕变。“您给破破，多少钱我都愿意掏。”
陈刚作势沉吟，拉下厚重的窗帘，室内顿时变得影糊一片。
“一会儿我开始作法，你不要吱声。让你跪的时候就跪下。”
陈刚吩咐道。
陈刚开坛作法，扶乩请神，只见他抽出一柄散发凛然寒光的宝剑，宝剑呛啷啷出鞘，剑身微颤，陈刚“哗”一声扯掉了自己身上的海青服，从里面露出一件黄色带八卦图案的道袍来。
“这老头，知识太多，都杂了，这一会儿僧一会儿道的，戏都过了。”
躲在暗处的江山想。不过好在马家月并不以为忤，陈刚一声令下，命令马家月跪在堂前，而自己则拈剑掐决，口中振振有词，马家月也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不大一小会儿，居然不知从哪里莫名来了一股凉风，那凉风阴风阵阵，直吓得马家月眼睛都不敢睁开。
没多一刻，只见陈刚浑身乱颤，小眼向上圆翻，白眼仁多过黑眼仁，那嘴唇也跟着朝上翻了过去，陈刚咬紧牙关，低头“啪”一声伏到了香案上，约摸有那么个三五分钟，陈刚抬起头来，他脸色在古檀色长条香案上红烛的映衬下，显得微有狰狞。

江山以为他这是要表演鬼上身了，没想到陈刚大汗淋漓一下跌坐在地上，嘴里则大口喘着粗气。
再看马家月惶然失措，小心翼翼的看着陈刚，不敢作声。待陈刚那口气儿喘得稍微匀和些了，陈刚开口说道：“妈的，不行，不买老头儿的帐，这钱老头儿没本事赚。”
马家月“啊”的一声复又跌坐在地上。
“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这儿有道符，是当年我刚出师的时候我师父送给我的，这符独一无二，全世界只有这么一道，这道符有个名堂，叫做驱邪避鬼万能符。我师父说，凡戴上这符的人，鬼神不得近身，哪怕是阎王爷准了他的奏折，要来人间报仇他也近不了身。本来这符我是不肯轻易送人的，不过念在你确实是被殃及池鱼，那女人的死确实跟你无关，我这才------”
“我懂我懂，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马家月磕头如捣蒜，跪在地上双手把那符接了过去，随后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一沓人民币来。
陈刚倒也没客气，把那钱接了过去，一面说，“本来扶危济难，为人排忧解难我是不该收这钱的，更何况我也没能收得了那个女鬼，不过这种事儿又不同于别的事儿，这事儿要是不收钱的话，祖师爷都不答应，所以我也是没办法，这钱我先替你收着，你放心，这符你戴在身上我保你万无一失。如果有什么事儿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另外，这女鬼死时戾气实在太重，如果不能沉冤得雪的话，我看她也是不会轻易的善罢甘休。所以，我还是奉劝你，如果有机会帮帮这女人，能让她死得瞑目，还是应该把事实说出来，好让她也了却这桩心愿，早日超生，你也是给自己积了阴德了。这人啊，积德分积阳德积阴德，积阴功要比积阳德福报大。好了，我今天就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叫做马家月的妇人又一再叩首拜谢，等她走了以后，江山从后面出来，他一眼见到案几上那一沓钱，“师父，再咋，咱们也是人民的公仆啊，您这钱收得-----不太合适吧。”

“呸！有啥不合适的？这叫破财消灾，你小子懂个屁。再说了，你师父置办这些东西不用钱啊，你小子一毛不拔，比我还他妈还抠。我一个月挣那几个小钱，还不够烟钱。去，师父又没有烟了。”
江山哭笑不得，这时，窗帘已经被拉开，外面阳光正盛，好在这片平房区里就有小铺，江山出去买了两盒白沙，又给自己买了一瓶矿泉水，给陈刚买了一瓶可乐，这才不紧不慢的重新踱回到那小平房里。
进了门，他见陈刚那身跳大神的行头仍旧没换，一个人坐在香案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门响，老头儿一抬头，看见江山，江山把烟扔了过去，老头儿身手敏捷，一把接住了。撕了烟盒，从里面掏出两支烟来，一支是自己的，一支则扔给了江山，江山现在已经被陈刚培养成为老烟民了。
二人喷云吐雾，江山先开口，“师父，看来，这沈公子有重大作案嫌疑啊，他有动机。”
陈刚则默然不语，他仍旧在思考，这案子扑朔迷离，案情错综复杂，里面的人物关系虽然清晰，但恩怨颇深，他一时也难以寻出究竟，所以，他以为，该案还是要再往后看，还得待线索更为清晰才好大胆推测。

江山见陈刚不说话，自顾自继续说道：“这女人死得惨则惨矣，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女人也是个蛇蝎心肠，想当年沈公子才丁点大，她也真下得去手，俗话说得好啊，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这女人狠起来，男人想像不到。”
陈刚的烟抽得很快，一支烟快烧到头儿了，最后一口陈刚抽得稍微猛了一些，过滤嘴便有些烫，他手一抖，烟直接掉到了洋灰地上。陈刚伸出一支脚把那还冒着烟的烟蒂给抿灭了，之后，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
江山有些看不下去了，说“师父，您这烟抽得也太稔了，这样对身体不好，少抽点儿。”
陈刚没理他，江山见老头儿兴致不高，也独自一个人瞎想，他把自己代入了沈公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沈公子十分可怜，他想起第一次审沈公子时那情景，他当时觉得这男人居然尿了，这也太不爷们儿、太怂了，其实或者真相并不如自己当初所见。
前两日，江山刷了抖音，看见里面有个小视频是这样说的：我从十七层地狱到人间，这时却有人对我说，欢迎你，来到第十八层地狱。
江山觉得手指被烫了一下，手也一抖，那仍旧在冒着烟的烟头也掉到了地上，他伸出一支脚，狠狠把那烟头儿给抿灭了。

沈公子又做噩梦了，有时同一个梦他做许多遍；有时，他会把一个梦做得十分连贯，就那样连续不断的做下去，像演电影。昨天晚上他梦见江姗了，江姗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看着他，他朝她走过去，想问她那边的生活好不好？那边怎么样？要不然我过去陪你吧。
然而他只能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他很着急，一急，他就醒了。醒了以后他发现自己后背全部都被汗给溻透了，沈公子静静的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冲了个凉，返回卧室时他便再也睡不着了。
白天沈青海来过电话，说保姆到公安局去重新录口供了，那份口供对他很不利，沈青海坚持让他出去躲一躲。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