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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短篇小说)——《梦混沌》系列小说之六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今天,要写的还是我五岁那年的事,就是我因“敲骨吸髓”而挨我妈打的那天后不久发生的。记得最深的,先是雾,就那个早上的雾。那个年头,还没有“霾”的一说——尤其在乡下,雾就是雾,就是水气和水气形成的雾。那天早上,我家天井上空都飘着雾,堂屋和东、西偏厦房屋檐下倒是干着,但大门外,一对石狮(及膝,不高)及门房的屋檐下,都湿漉漉的是霜。街上,人在雾中,影儿绰绰,出城门(其实寨子从五十年代初就不再有城“门”了,可寨人还是把那个出入城墙的豁口称“城门”),走在田野的路上了,听见远处有人大声咳嗽,高声寒暄,却看不见人影在哪。雾笼罩了寨子、田野,雾笼罩了十里簸箕地和渭河南。其实渭河的河面、河床和沙滩“大河板”,那阵儿都看不见,只是万籁俱寂时,能听见呼呼呼甚至汩汩汩的水流声。雾霭朦胧。——这样的文雅词,往往是那些文人诗人们的最爱,美,美哦,真美。可一些诗人们又常看不见或装看不见,雾霭朦胧中不美的东西也多着呢!比如我们军户寨人,就是从有雾的某一天起,开始偷抢队里的玉米棒,红芋,辣椒,黄豆、红豆和绿豆,北瓜和冬瓜,白萝卜和红萝卜,芹菜、白菜、菠菜,哪怕是香菜、大葱,只要能填肚子,一律偷!有雾掩着、护着,偷,赶紧偷他娘的,赶紧偷!琼瑶给女中学生写过一本言情小说叫《月朦胧,鸟朦胧》,其实原野上的雾朦胧才美,雾笼罩了一切,美,美哦,真美。在朦胧的美的雾里,偷抢的事都不太丑或者不再丑了,甚至都朦胧得也“美”起来了。朦胧诗就朦胧得多美呀!
我跟我爸,吉顺跟他爸,两家的父与子,四人,站在朦胧雾霭中的田埂上,我们瞪着眼看男社员、女社员正偷抢地里的红芋。男社员、女社员都跟电影里演的日本鬼子进村一样抢,抢……八岁的石浪,铲子已使得飞快。石浪还训斥他哥石水手太慢、手太笨!三旺把还沾土的红芋往嘴里塞,他爸牛二担子骂他是饿死鬼!骂过又鼓励:赶紧、赶紧!红芋进了自家的担笼,才能算吃食。三旺又大咬一口红芋后就放回担笼,再舞铲子接着刨。吉顺他爸对我爸只是摇头:
“唉!唉!这农业社,硬是把个个好人都要逼成瞎(关中发音ha,坏之意)人!咱不偷不抢,咱娃就得挨饿;咱跟着偷抢,就睁大眼当贼当匪咧!”
我爸瞄我一眼,也只是摇头。这时,吉顺过来拽我到石浪身旁求:
“你刨这么多也吃不完,你给我跟君安一人吃一个吧?”
石浪瞪眼:“你没长手?满地红芋你自己不会刨?”
吉顺:“我……我不敢偷集体的东西。”
“你妈个x!你自己不敢偷,你就想白吃我的?你妈个x!”石浪破口骂开了:
“你妈个x!我当贼你当好人?你妈个x!你滚蛋、滚蛋、赶紧滚你妈的蛋!”
“嘿嘿,”我爸手指石浪对吉顺他爸笑了,“瞎浪浪(石浪的外号之一)娃这骂人话倒骂对了哟!这年头要还想吃、还想活,就该自己动手咧,这阵儿顾命比顾脸要紧!”
我们两家的父与子,四人一齐扑进红芋地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今天累了,明天续完。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吉顺他爸刨出一个红芋后,交吉顺先拿着。吉顺迫不及待把红芋往嘴里塞。他爸喊饿死鬼你慢着、慢着,沾土的红芋吃了拉稀!那天,吉顺他爸总共只刨了三个红芋,就起身拽吉顺往路上走。我爸喊,德厚哥你多刨几个再走么。吉顺他爸在路上应声:
“有三个这么大的红芋,就够娃饱饱吃一顿咧。这偷偷抢抢的事,真干不得、干不得呀!”
张德厚的身影在雾里晃。我爸大笑,说德厚哥你偷抢三个红芋,跟偷抢三十、三百个一样嗑!你没听这阵儿,东陵(咸阳)渭河南村村都传唱这口歌(民谣)呢:

偷一斗,xx手;
偷一石(dan),xx范;
不偷不逮,饿死活该!

也许张德厚正是那“饿死活该”的人,他还是拽着七岁的儿子张吉顺回家去了。
那时,东天边已橘红、橘黄,雾开始散了。老实农民张德厚干瘦、佝偻的身影,在缕缕飘飞的雾里已渐清晰。说来,张德厚比我爸只长两岁,可看起来,他却比我爸要显老得多。然而人种遗传学上的问题有时又蹊跷难说,就说张德厚虽比我爸低一头且弯腰驼背,可张吉顺成人后却身高178cm,比我高了4cm,他的身材,也远比我魁梧健壮,英姿夺人,仪表堂堂,还真是一副当官的富态相。

那天,我跟我爸进家门后,手里正啃的红芋,就被我妈打落在地了!不过我妈这次没责骂我,更没打我,她只是端直往我爸脸上连呸三口!然后,我妈一屁股坐天井的青石台阶上嚎啕起来了……向来对行为举止很顾及的我妈,那阵儿不但坐地上蹬腿嚎啕,而且像泼妇一样揪自己头发……我此前从没见过我妈这样,就吓得哇哇哭。我们李家“执政”的“女皇”突然如此失态,也把我爸、我婆吓慌了,母子二人一时手脚无措。亏得那时我虽哇哇哭,却又能无师自通地想到:该赶紧给我妈下个保证!我哭喊道:
“妈呀我不偷咧、我不偷咧!妈呀我保证不偷咧、我保证不偷咧!”
恰在这时,寨子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公社书记杨国栋的声音。书记厉声通报说,军户寨十四个生产队,今天有十二个队都发生了偷抢集体财产的犯罪行为!有偷抢红芋的,有偷抢玉米棒的,还有偷抢萝卜、辣椒和棉花的。其实嘛,公社党委对军户寨严重的资本主义倾向和复杂的阶级斗争状况,早已掌握得一清二楚。所以,公社今天及时从各大队调来一个民兵营的人民x政力量……
我妈侧耳静听着,哭声立时止了……
公社书记在高音喇叭里最后“严厉正告”:凡偷抢者,务必在一个小时内,将偷抢回家的集体财产交到大队办公室。对主动交赃者,政x(他没说是哪一级)将既往不咎。等一个小时后,民兵将正式开始在全寨挨家搜查,人赃俱获者,一律以“反社会主义”的罪行逮捕(其实也就是在大队扣押几天)!
我妈霍的起身,到厨房洗脸,回房间对镜子梳头。接着,她把我爸用蓝布腰带(近一尺宽、数尺长)包回家的红芋倒进担笼,再下来,她一手拎红芋担笼,一手牵住我道:
“走!妈送你到公堂认罪伏法去。本该,妈今日应绑子上殿,可今日的主犯、教唆犯是你老子李茂达,那就且免你一绳,你跟妈走就是。”
(待续)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当年村子的高音喇叭也让人难忘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路上,我妈摇头悲叹时,还仰看着天。这动作颇像台上演戏,若与军户寨的村人们一比照,就尤显夸张,但我妈沉浸在她自个儿的思维世界中时,她自己却从未这样顾盼过自己。我妈说,想当年,东庄镇堂堂的古家大户人,跟土匪寨子(周围各古庄老堡人常将军户寨蔑称或戏称为“土匪寨”)的小户人李家结亲后(自命不凡的我妈把她当初“下嫁”给我爸的事就表述得这么复杂),自此,她古月凤为了叫李家小户改换门庭,指望日后也能出个人物,她半辈子操烂了心,磨破了嘴,可她万语千言的言教,焉能抵得过一个下贱丈夫的身教?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末了,我妈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她早讲过无数遍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个孩子小时偷东西,他妈不呵斥教训反而夸奖纵容,待那孩子长大成人后,终于就犯下了死罪,可他临上法场前,竟咬掉了他妈的乳头……我妈最后叹,君安啊,假若你日后也走到上法场的一天,那就把你老子李茂达的手指头先咬断!
——噢,好像关于我们军户寨为何被称“土匪寨”,也得略交待几句。传说,在七百多年前的元代,我们军户寨的先祖,本是一群西域异族汉子,他们骑烈马、背弓箭、挎马刀入关后,在东陵境内渭水南岸的太公庄庄口勒马。这个太公庄,就是世人皆知的姜子牙在渭水边垂钓的地方,庄口至今还竖一块“太公垂钓处”的石碑,只是碑上的年干日期已看不清。站太公庄庄口南望,上游十里处,是南庄。太公庄到南庄间是十里荒野的渭河滩,十里荒滩西临渭水的边上,又冷不丁凸出二里长、半里宽的老棱高地,高地正中有一座疯仙庙,故老棱高地因此而得名为疯仙老棱。从疯仙老棱再东去五里,就是东庄(镇)高地。于是,由太公庄、南庄和东庄,在渭水南岸就合围出十里长、五里宽的簸箕状洼地,人称簸箕地。太公庄和南庄是“簸箕”的北沿和南沿,东庄镇是“簸箕”的后沿,“簸箕”口西对渭水。因十里“簸箕”口正中有二里疯仙老棱,所以护卫簸箕地的十里堤堰,当年实际上只需筑八里,正中段的二里疯仙老棱,其实比堤堰更坚固。传说讲,我们的先祖在荒野的十里簸箕地落脚后,一度曾被各古村老堡人蔑称为“野人”。而“野人”们也曾因在民风淳厚的古村老堡抢女为妻,激怒了天上的什么神,天上的什么神就命令渭河河神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茫茫洪水数十日不退哦……亏得有疯仙老棱的“孤岛”高地,才让我们的“野人”先祖和他们强掳来的姑娘们得以栖身,而那场洪水劫难,反倒促成了“野人”和姑娘们的结合。我们的男性先祖和女性先祖,在“老棱孤岛国”里数十日忍饥挨饿,生死与共,他们没有死,且播下了生命的种子。洪水过后,我们的男女先祖先筑了绕寨防洪的城墙,多年后,他们的子孙又在“簸箕口”筑了十里堤堰。此后,军户寨得城墙、堤堰两道屏障而兴,“野人”血脉在古老的关中土地上繁衍不息,烟火兴旺,到清朝末年已成渭河南少有的千户大寨。“野人”子孙们一代代汉化后,也学关中古风地人修了纪念建寨先祖的祠堂。一九四九年后虽不兴祭先祖了,但寨子党支部、村委会以及后来的革委会在古祠堂大殿里办公了,其氛围就与当年供奉先祖的庄严肃穆感也颇相近。不过,关于我妈军户寨的传奇,我还是待以后在其他篇再写吧。
(待续)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我妈牵着我,穿过寨子北街,到南街,可我一看见祠堂,浑身就打颤了,我急往我妈身后藏!
我看见祠堂门前,两尊大张嘴的石狮前,站黑压压一片民兵队伍,是握长枪,胸口系草绿色帆布子弹带,腰扎咖啡色皮带,膝盖下还绷着绑腿的民兵。这就是公社书记在高音喇叭里说过的,是从各村调来的民兵。这些陌生面孔的外村民兵,把带刺刀的枪在手里握着,而不像军户寨本村的民兵以往那样——把枪背在肩上。军户寨民兵的枪上,也从来没上过刺刀,可这些外村民兵的枪口上,有一尺长的刺刀在雾散尽后的阳光下一闪一闪,雪亮雪亮。我后来读《烈火金刚》、《平原游击队》时,就总以这天的印象,作为对各种民兵和游击队进行联想的形象素材。
祠堂本来早就是党支部和大队部的办公地,但寨人却从不把祠堂称党支部办公室或大队部办公室,人只把这古祠堂称祠堂。
“今黑在祠堂开忆苦会呢。”
“明早在祠堂开斗争会呢。”
“忆苦会”、“斗争会”这样的革命新词,按说应和“党支部”、“大队部”之类新词搭配一起才合适,可军户寨人,却偏就那么不伦不类且落后顽固,就说老一辈人因旧习而难改口吧,可年轻人照样随老一辈人,只把古祠堂称祠堂。其实清朝时的寨主,民国时的村长、甲长、总甲长,一九四九年后的党支部、村委会和民兵营(千户村的军户寨在五十年代成立的民兵机构就是“营”而不是“连”),文革时期的革委会,改革开放后的党总支(已不是一个支部了)和村民管理委员会……种种称谓的村级官员和机构,其实从来都是在古祠堂里公干的,可直到二零一九年,当都市化的大潮席卷到簸箕地,包括古祠堂在内的军户寨所有房屋在一夜间彻底消失前,军户寨人把这古祠堂从来都只称祠堂而没称过别的什么名。
(待续)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但我忽然又想起,我婆当年曾老对我喊:“学堂摇铃咧,赶紧往祠堂跑!”听这话,好像“祠堂”就是“学堂”?其实,军户寨人有时把这两个称谓词互用时,只是表示祠堂和学堂在同一院落里而已,我婆对我喊的这个“祠堂”,实指的,是建在祠堂大院内祠堂大殿后的学堂,军户寨里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小学都在祠堂大院。那时逢雨天,学校也允许学生课间到祠堂正殿里活动。我印象中,正殿门口那对青石狮好像比祠堂院门口的石狮还高;不过正殿的两扇黑油漆大门,的确比祠堂院门厚重得多,门扇上的铜铆钉大如拳。远看正殿飞檐翘角,近看雕梁画栋。不过我记忆最深的,一是大张嘴的石狮,二是我根本推不动的门扇和高过膝盖的青石门槛。翻过青石门槛(我儿时的确是翻),在殿内的青石板地面上都能照出人影。抬头,就看见东西两面侧墙前骑烈马、挎马刀、背弓箭的泥塑群像,每尊塑像,都像古刹里青面獠牙的金刚,也许那些塑像就是模拟金刚塑的,只是,那群塑“讲述”的,却是军户寨西域先祖元代入关的历史。人说,最早在北面正墙前还有四尊塑像:
摆八字腿坐太师椅的,是西域先祖的头领。
立眉、怒目、呲牙咧嘴,持刀站头领两侧的两尊,是头领的侍卫。
头领的座前,是慈眉善目、白须及胸的一位长者,此塑像正躬身给头领呈递一卷“公文”。说这白须长者,就是我们那群“野人”先祖的师爷。
然而,我从未见过传说中这四尊“故事性”极强的泥塑,而且我多年后每想起都要发笑:不是说那头领就不识字,那他怎么看“公文”呢?我由此又疑惑起,关于军户寨的传说里究竟包含了几分史实?史书讲,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曾融合出种种灿烂辉煌,但那些辉煌中,不知又包容着多少血腥?
(待续)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下面,是我过去从网上随便复制来的一些中国古祠堂照,与军户寨无关,我在此贴出,也无任何商业用途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我看见黑压压的外村民兵队伍,看见一片枪口上寒光闪闪的刺刀,我吓得紧贴我妈身后,抱住她的腿,我身子哆嗦。我妈急忙安慰我说,不怕、不怕,君安不怕!可这安慰话蓦然又打住,随即又改口成训诫我的话了:
“哼哼,这阵儿也知道怕咧?好,好,知道怕就好,那你就记着:世上无论何人犯了王法,末了都要在公堂上受审,要挨牛皮绳五花大绑,有的还要叫朝廷押到法场拿枪打呢(老一茬军户寨人不大用‘枪毙’一词)!”
训诫可谓因势利导,不失时机。我下意识的点着头,可心里却压根不知我妈在说什么,我只是紧紧地依偎着我妈。刺刀闪寒光。外村民兵严厉的目光像刺刀一样冷。我依偎着我妈,我们进了祠堂大院,穿过张嘴呲牙怒目瞪着我们的石狮面前时,我简直都能听见石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了,我似乎看见石狮正向我突突跳的胸口神来了爪子……
我们终于进祠堂大殿了,可我竟不由失声惊叫:
“啊——!”
我看见有十几个男人被五花大绑着,他们在大殿东西两侧的墙前分两行站着。每一个被五花大绑者的身后,又各站两个持枪民兵。押“人犯”的民兵枪上的刺刀,比祠堂前门外那些民兵枪上的刺刀更亮;还有这些民兵腰上的咖啡色皮带,胸前的绿帆布子弹带,膝下绿色的绑腿,也都比祠堂前门外那些民兵的更新。不过这些民兵的脸神也更严厉、更冰冷,嘴唇都抿得紧。在大殿内的近处,我已能看清这些民兵的眼里的亮光,真跟他们枪口那刺刀的光一样冷飕飕。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和押他们的民兵站的地方,正是不久前才清除走的那些泥塑“金刚”的位置,“金刚”就是骑马、挥刀、背弓箭的军户寨先祖。只是我记忆中这些民兵和他们带刺刀的枪,比那些曾看似青面獠牙的“金刚”可怕多了。
(待续)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军户寨祠堂里供的不是这样的神,而是骑烈马、挎马刀、背弓箭的泥塑群像




军户寨祠堂的瓦楞上,也长着蒿子、瓦松、苔藓和已经灌木化的乔木,如一丛丛的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祠堂里桌椅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正在打磨文字,今天会更新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4-14 13:42:54
现在是二零二零年四月十三日一大早,我伏到电脑键盘上要敲字了,却怎么也忍不住笑。我笑啥呢?笑五十八年半前的那一天(晚秋时节),我妈牵着我到她谓之的“公堂”——祠堂去“认罪伏法”时,其后的结果却真笑死人。但笑归笑,可我却不能用“滑稽”、“荒诞”、“闹剧”之类词来表述那天的事,因为我妈那天严肃到庄严的神情,那类词与当时的实际状况是极其不符的,用那类词,就实实在在亵渎了我妈当时的真诚情感。于是这表述难就难在,若置身于今天“旁观者清”的事后角度,审视五十八年半前的那一幕,人会忍不住要笑喷;但若换位思考,就是说,若尽力先推想我妈当时的认知,努力模拟她老人家那时的思维看一切,人就再也笑不起来,而且心里会阵阵作酸。其实那天,公社书记杨国栋及在场的所有干部们,他们也都个个强忍着没笑出声。倒是祠堂大殿内东西两侧墙前被五花大绑的“人犯”以及那些押人犯的武装民兵们,却都忍不住的嗤嗤嗤、嘻嘻嘻直至哈哈哈的大笑出声……噢,我这里说的“人犯”,就是那天一早在大雾中偷抢生产队玉米棒、红芋、萝卜、辣椒和棉花等财物的军户寨人,他们是正偷抢时,被外乡来的这些武装民兵在“作案”现场擒获,当然我如今故意用了“人犯”这词,是多少有点搞笑的意思了。不过我还要另行说明一点,那天的“人犯”中,其实还有若干老人、妇女、孩子们,可他们都没有被五花大绑,而这些老人、妇女、孩子们当时也都被我妈的话逗笑了,而他们就比那些挨捆绑的“人犯”们笑得更响。
我在五十八年半后的今天依然记得很清,我妈一手牵着我、一手拎着半担笼红芋,我们母子迈过祠堂大殿的青石门槛时,原本端坐八仙桌旁太师椅上的公社书记杨国栋,以及环绕着杨书记或站或坐的那些干部们,他们对第一个主动来交赃物的我妈,都表示出非常的和蔼和非常热情的态度,特别是杨书记,他当即就从太师椅上起身,同时笑眯眯眯缝着眼,乐呵呵张着嘴,他迎上前来时还伸出双手,像是要和我妈握手的样子却并没握(那时干部之间已有握手的礼节,但农民之间还没有,特别是异性农民之间),其后,书记却双手接住我妈拎的红薯担笼,同时很高声的连连道:
“好!好!好啊、好啊!欢迎、欢迎、欢迎!我代表太公公社党委,代表军户寨党支部和大队部,欢迎你!”
我妈就很谦卑的向杨书记等干部们一一点头,然后,她又转回身按住我的头,她教我跟她一起,对墙上的毛 像弯腰鞠躬。
祠堂大殿内正面墙壁上方的正中,贴一幅毛 像和对联。对联内容(我上学识字后那内容依然如故)是:

社会主义是金桥
共产主义是天堂

对联再上方正中的横批是:

人民救星

毛 像两边的墙上,挂满奖状、锦旗。这些都是军户寨党支部、村委会、团总支、民兵营、贫协、妇联,包括当年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乃至土改时农会组织等机构多年来所获得的各类荣誉凭证。
我妈教我跟她对毛 像鞠过躬后,就对杨书记等干部们正式开口说话了,我妈的话,依然是半文不白的——其实我妈越是在她认为严肃郑重的时候,说话时就越是尽量搜肠刮肚的用文言词。我婆在私下曾将我妈这一习惯归为“人来疯病”之一种,我说“之一种”就是说,我婆在私下讥笑我妈为“人来疯病”的“病”种还甚多、甚多。那天,我妈在她谓之的“公堂”里,对她谓之的“官人”——杨书记等干部们是这样开腔说话的:
“东庄镇‘乡衙’来的各位官人大人!七百年古村——军户寨的各位官人大人!军户寨的‘书记长’大人跟军户寨的‘民兵长’大人们!”
我妈当然知道“公社”、“党委”、“干部”、“书记”等各类最常用的新名词,但她就是不习惯用那类新词或故意不用。我妈还给“书记”这词后自作主张的添了个“长”字,又自作主张的把“民兵营长”这词中的‘营’字删除了,于是,她“独创”的“书记长”、“民兵长”这两个称谓虽不伦不类的颇可笑,可你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我妈“独创”的称谓的的确确富有相当的原创性。我妈在她原创的称谓后,就正式打开她更具原创性的“古月凤话语系统”了,我妈说:
“有罪臣民古月凤今日携犬子前来公堂交脏、认罪、伏法!臣民古月凤今日本应绑子上殿,可只因犬子年方五岁,不省人事,故未用绳缚也。圣人言,‘养不教,母之过’……”(注意:我妈在不经意间,就将《三字经》中的“养不教,父之过”偷梁换柱的改成“养不教,母之过”了。)我妈继续道:
“姓李名君安者,乃一乳臭未干的五岁黄毛儿,幼子犯罪,当究其母教子无方之过。因此上,臣民古月凤跪请‘乡衙’里来的‘书记长’、‘民兵长’兼各位大人们,代‘新君王’毛 为臣民古月凤降罪赐罚……”
“新君王”这词,是我妈早就独创且用了一生的。
我妈那天把古代求君王“赐死”一词,自然巧妙的改成了“赐罪”。
我妈那天用了“跪请”一词,但实际上并没有真跪下来,这就像当今的年轻人们在网上也常用“跪求”二字一样,那只是个谦辞而已。
我这里特别要强调的是,在那一刻,秦腔迷的我妈分明把军户寨古祠堂就当成了古戏楼,她一百分虔诚、一万分投入的在“演”一出她“自编、自导、自演”的“秦腔折子戏”。
可我该给我妈那出“秦腔折子戏”起个什么名呢?五十八年半后的今天,我依然没想好该给那出“秦腔折子戏”起什么名(且请各位尊敬的读者也帮我想想吧)。
不过,我还要再次郑重声明的是,那一刻,我妈虽完全沉浸在她“自编、自导、自演”的新的“秦腔折子戏”中,但实际上,她却没有一丝一毫演给人看的意思。
我妈那严肃、虔诚到肃穆的神情,让公社书记杨国栋等所有在场的干部们无不愕然而哑然了……
干部们久久的愕然过后,个个都分明想笑,但个个又都强忍着没笑出声。
只是大殿里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人犯”和押“人犯”的武装民兵们,却终于忍不住的嗤嗤嗤、嘻嘻嘻直至哈哈哈的大笑出声……
二零二零年四月十三日的这个早上,我敲字至此时要再次郑重声明:
先母古月凤一生最大的“滑稽”或曰“喜剧性”就在于,她总是把别人视为滑稽到荒诞的事,发自内心的、虔诚的做得那么认认真真,那么一丝不苟,先母她简直就是一位本色天成的荒诞滑稽剧“演员”,而她老人家在用自己生命“演”了一生的“系列剧”中,其最大的“荒诞”和“滑稽”就在于,她对自己生来自带的一切“荒诞”和“滑稽”概无所知。
优秀的脱口秀或相声演员们最出色的演技,是让观众笑得喘气时,他们自己却四平八稳、面不改色,他们虽没笑,可心里早知观众必然会在此时爆笑,因为这爆笑是他们精心埋下了笑料包袱,台下爆笑的程度,即是观众对他们演艺技能认可的程度。然而,我的先母古月凤大人在世时,却偏对“戏子”(她的偏见)们的此类技艺在理性上不懂且不知。
也许,这就是军户寨人在私下拿我妈当神经病的有力佐证之一。
(待续)

楼主:旷野一只猫

字数:8354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4-06 22:40:15

更新时间:2020-04-14 13:42:54

评论数:19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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