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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书已写完,定期更新)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双城一语成谶,晚上真来了两位老乡,何唯和施蕾。施蕾毕业后分配到中学任教,但仍记挂着外面的世界,所以乘开学之前,再来广州试试运气。“明天上午最后一家,面试完就回重庆等消息。”施蕾还是那样黏人,一见面就挽住双城小鸟叽喳个不停:“还好我留着何老师的传呼,你从来都不打电话给我!”何唯笑着附和:“人家施蕾对你特有感情,小童和孙婷婷,她都没兴趣,一定要来找你。”双城看他一眼,何唯的长睫毛便轻轻一颤,笑得有些心虚。

何唯要请两个女孩搓一顿,说好歹也是他把她们带出来的,双城想说那也应该是她们谢他,可施蕾已经欢呼起来,三人走到北京路口,见欢庆香港回归,满大街张灯结彩,各家各户都在促销酬宾。何唯看了一眼丽都楼上“敦煌酒楼”的条幅:“乳鸽今天有特价,不如就这儿吧!”

酒楼生意好,再晚一步就得等位了。三人坐下叫了茶,何唯将装裱堂皇的菜谱递给双城,却被施蕾一把接过:“给我看看有什么好的,广州来了两回,尽吃路边摊了!”何唯朝双城一耸肩,双城当没看见,只朝施蕾笑说:“广东菜我们又不懂,还是让何老师指导一下的好。”何唯为每人要了一只烤乳鸽,又叫了清蒸石斑鱼、白灼竹节虾,外加一盆石锅虾酱空心菜共一份西洋菜煲猪骨的当日例汤……皆是地道又家常的粤菜,做工并无花俏,吃的全是火候材料。双城品来只觉汤鲜肉嫩,都是川菜佐料无法显现的食材原香。何唯说这家酒楼是港人所开,总店设在油麻地弥敦道,也算港九数一数二的老字号。

这样正宗且考究的味道,施蕾倒是头回尝到:“这鱼真好,刺少,肉嫩,一点儿都不腥,不象我们吃的白鲢,理个刺都累死了。”施蕾说完,双城又道:“以前只当粤菜寡淡,今天才吃出好来,难怪……”她想说难怪懂吃的人总教她多品鲜淡,但勾起江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唯没等到下句,只得另起话头说:“许总也常来这家,门脸虽不张扬,用的倒是真材实料。”吃了两口菜,接着又道:“许总真是做大事的人,光那个精力,一般人就没法比。据说他偶尔一个晚上没有会议应酬,就急得在家团团转,觉得浪费了时间,吃了大亏。想想看,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熬,第二天一早还得准时开会赶航班,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长年累月谁受得了?”双城问:“不是有杨姐炖的养生汤吗?那么神秘,也不知道煲的是唐僧肉还是葫芦娃?”何唯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杨姐那个汤,补的可是别的地方。”

施蕾不解,非追问补的是啥,何唯方道:“这人吧,聪明、能干、敬业,那是没话说,可私下,也爱风流啊。电视台那个金牌主持叫啥来着,就是他女朋友,加上一个著名歌星,还有自己的原配老婆,要摆平这么多,还不得补补啊?”施蕾恍然大悟:“明白了——是壮阳药!”双城瞪她一眼,心里却叫苦连连,悔不该贪那一口嘴。

何唯挂着说书的表情,继续神话着许家亨,满脸的崇拜让双城有些不屑:“但凡传奇,大都有一半儿靠运气,另外一半嘛,后面的关系,你我老百姓哪里看得清。”何唯笑:“那你还不赶紧过来蹭点好运?”双城摇头:“人人都去我偏不去。总是跟着老板们吃饭啊应酬啊,没意思。我想做些实事,从策划到执行,学点真本事,不会被人替代的那种。”“能这么想,也是一份难得的志气,来!我们为双城的理想碰碰杯!”“也为施蕾面试成功干一杯!”

三人说说笑笑,不觉将桌上菜盘扫荡干净,何唯又要了两份杨枝甘露给她们,一份百合莲子绿豆沙给自己。双城和施蕾都嚷嚷撑不下,可甜点一来照样吃得津津有味。酒楼出来,三人都喊太饱,何唯便领着她们走去书坊街看鱼。这一路皆是鳞次栉比的大鱼箱,二十多间卖鱼的档口都扯着藤蔓相牵的白炽灯泡,沿街照得通亮。水箱里巡游着五彩斑斓的热带鱼,也有绚丽优雅的金鱼,在蔚蓝的背景下,象一朵朵鲜花不停绽放,随波招展。

鱼老板见他们不象正经买家,也懒得招呼,任由他们趴在箱前看个热闹。何唯指点着介绍:“这个红尾巴的叫红灯鱼,红肚皮这个却叫宝莲灯,宝蓝色的叫蓝魔鬼,打开双鳍象三角形的那个就是神仙鱼……”双城只觉满眼艳丽,正看得着迷,却见施蕾指着两条体型庞大,身披金甲的龙鱼问到:“老板,这鱼……多少钱一斤?”那鱼贩子瞥她一眼,咧嘴答道:“两千扪一斤,点嘛?要不要装一条回家蒸来食?”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再往前,见通街灯火辉煌,两边摊档排得密密麻麻,当中摩肩擦踵川流不息,何唯说:“这就是著名的西湖路夜市!你们女孩子最喜欢的地方!”这夜市以廉价服装为主,样式尚可一看,材料做工却实在不敢恭维。双城暗忖何唯也将她看做一般外来妹,许是他自己眼界有限之故,既不识人,也不识货。施蕾来回穿梭,兴奋道:“可惜时间不够,否则真想买些回去,确实比重庆的好!”双城只提醒说:“你小心跟紧咯,别走丢了,这么多人回头怎么找?”何唯便道:“又不是小孩子,万一走散了,自己打车回去,知道吗?”

拐角十来家卖的全是婚纱,白纱礼上钉珠闪烁,一眼望去如雪似海。双城仰头看着,不防何唯走过来,摸了摸那雪纺的裙摆,瞧着她只是一笑。双城担心他要说出什么话来,还好何唯只是介绍:“全是东莞产的,各地婚纱影楼都到这儿拿货,重庆‘金夫人’那种。你看都是均码,到时候背上夹子一夹,照片看不出来的。以前都跑到深圳沙头角去进香港货,到这儿展销,再批发给全国个体户。现在都从附近工厂拿货,潮流传递越来越快,我猜十年后,广州、深圳、重庆街上的人,穿着打扮也没啥不同了。”双城笑:“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白折腾?”

“如果成不了许家亨,其实在哪儿都一样。新鲜劲儿很快就过去了。”何唯依然笑着,声音却隐隐疲惫。双城朝他一眨眼:“你想回重庆?”“内地市场现在也不错,我建院的同学从设计院辞职出来弄了个公司,想拉我入伙。所以我才揽了招聘的事儿,乘机去趟重庆,可一回来就碰上金庭花园来挖人,待遇给得不错,许总又是难得的帅才,能在他身边工作,对我来说,也是学习机会。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何唯停顿了一下,抬眼望着双城道:“所以决定留下来,各方面再试一把。”

夜市的灯光融化在何唯的侧脸上,随着人潮涌动,他朝双城又贴近了一点儿。夏夜温暖的空气中,她闻到了他身上清爽的味道,这使她想起了从前的贺嘉。于是她在他期盼的目光中掉过头去,张望着说:“施蕾呢?她在哪儿?好象不见了!”何唯一边寻找,一边嘟囔:“说走丢她还真走丢了,这糊涂丫头……看到了,好象在那边!”双城随着他向前又挤了十几米,却不见了线索,待走到教育路口,远远望见施蕾叫了一辆出租,刚刚跨进车去。双城喊:“那不是嘛!”何唯急忙拦住:“算了,车都叫了,让她回去吧,明早还有面试呢!”

书坊街的鱼档一间间都关了门,路边只剩一口水箱,皮管子接在里头冒出串串水泡,两只卖剩的神仙鱼孤零零地游着。鱼贩子招呼道:“十蚊拿走要不要?最后两条!”何唯说:“喜欢吗?要不养在你那儿,我下次过来看?”双城赶紧摇头:“快别伤了这两条性命。我那室友规矩比领导还多,稍微晚点儿,灯都不让点,还养这活物,肯定有意见。”

站在宿舍楼下,未容何唯再一次试探,双城端正了身子道:“我想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这才是我大老远跑来的目标。我有你的传呼,如果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强调了“给你”两个字,眼光里同时预备好满满的善意和歉意。何唯露出轻松的样子说:“那好,多保重,我就不打搅了。”双城忽又生出几分不舍,补了一句道:“何唯,谢谢你的乳鸽。”何唯挥挥手灿然一笑:“什么时候馋了,记得呼我,随时恭候!”

六楼食堂的大门敞开着,里头一团热闹,好些公司男女或站着或坐着,紧紧凑拢电视围成一圈。最靠前的便是那个小蒋。杨姐倚在外围门口,见了双城忙招呼道:“快来看!解放军进香港啦!”双城这才注意到电视屏幕上,一辆接一辆的军车满载着威武的士兵,正跨过落马洲口岸进入香港。新成立的凤凰卫视主持人举着直播话筒,在倾泻如注的大雨中面对镜头呼喊着什么……屋里的人们操着普通话和粤语兴奋地议论着,甚至雷打不动十点上床的汀娜小姐也混在其中,眉飞色舞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倦容。

一九九七,书本上、歌谣里,曾经多么遥远的年份,竟已来到眼前。双城深深吸气,按捺着胸膛内的潮涌,在这个原本平凡却注定重大的夜晚,她被屋里热腾腾的气氛感染着,渐渐也充满了激情。这是一个高歌猛进的大时代,也是一段属于她而她却并不知觉的黄金时代。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十九. 珠江之畔

主管宣传的白总原是一位高校下海的笔杆子,笔名白鸥,先前出版过两本不为人知的诗集,也曾在本地文化圈里混个脸熟,后投靠在鹏程麾下,写过不少商业软文,上头一高兴便赐了顶副总的花翎。公司内刊《汛》报发行刚刚半年,编辑部除了一个十项全能的干事小蒋,写稿的任务全落在了白鸥自己头上,每周得出十几个版面,着实辛苦烦恼,便托圈内朋友找来一位帮手,说是重庆作协的年轻人,笔头又快又好,工资要的也不高,抱的是南下体验生活的目标。

于是在白云机场的咖啡座里,随同白总前来迎接的双城见到了诗人尹汐。尹汐比双城大几岁,生得娇小圆润,尽管在室内,却戴着一顶花边缠绕的工艺草帽,脸蛋显得更加稚嫩,简直还象个学生。这样一张娃娃脸上,却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倒不是高傲,而是一种煞有介事,不为旁人所扰。“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双城心里有点好笑。

尹汐从民族风格的蜡染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递给白总:“这是我新出版的诗集,上面有我的签名,请多指教。”跟着偏过头向双城认真解释到:“我不知道你会来,所以只带了一本书。”说完一对圆眼睛气呼呼地瞪着她,仿佛责怪双城的出现造成了自己的不周全。尹汐跟双城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她感觉自己却并不讨厌她。

在白总的关照下,尹汐一来就搬进了双城那个单元,与总公司前台的小蛮腰合屋。尹汐的行李很多,她甚至带来了自己的羽绒枕头、真丝枕套,和一盏工艺复杂的玻璃台灯。
“我每晚必须在这灯下读一段书,才睡得着。”她向双城进一步解释道:“托运又怕摔,一路举着过来,累死了。”双城帮她把电线绕过床头,笑着说:“你当广州点蜡烛啊?没看到楼底下整条街都是卖灯的?”“你不懂,这灯叫蒂梵尼,是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的纪念品。”“你是说,一路从国外举着回来?”尹汐噗嗤一笑,又拿毛巾蘸水,仔仔细细将那台灯里外擦过一遍,跟着啪地一声,拨开黄铜底座上的按钮,蜜糖色的灯光随即映照在她们脸上,灯罩上的玻璃镶花立刻生动起来,才是一对翠绿的鹦鹉依偎在盛开的紫藤花下……两个人出神看了一会儿,继而相视一笑。

没来得及配钥匙,双城和尹汐归置好东西,留了张条给小蛮腰,便虚掩房门,下楼找地方吃了一顿。待二人回到宿舍,却见尹汐的房门紧锁,去杨姐那里问过,并没有留下钥匙或口信。尹汐只好要来小蛮腰的传呼号,发了条留言过去。好半天才回过话来,说晚上有事,十点才能到家。尹汐脾气大,当场就要发作,双城忙压下电话,拉她到自己屋里坐下,好声劝解。等到十点半,依然不见小蛮腰,尹汐忍着气又传呼了一次,这回索性没了回音。汀娜从外头回来,见双城带了朋友进屋便不痛快,冷着脸只顾洗漱。尹汐奇道:“这屋里都些什么人啊,个个架子这么大,谁欠她们的?”双城将一根手指竖到嘴边:“都在总公司上班,那个是前台,这个我不清楚,从没聊过。”尹汐于是偏过头,朝洗手间里放开嗓门说:“总公司有什么了不起!一样都是打工,一样住的公司宿舍,谁也没占谁便宜,谁也别给谁脸色看!”双城听洗手间里原本乒哩乓啷,气头不小,尹汐这一吼,倒没了动静,不禁一笑。

又磨蹭一阵,汀娜上床合拢了蚊帐,却没碰电灯开关。尹汐看看表,十一点已过五分,她刹住嘴里讲了一半的话,忽地起身就往外走。双城正疑惑,猛听得外面房门一声巨响,跟着又是一声,吓得对面汀娜也一跃而起,忙问出了什么事。待双城趿上拖鞋出去,才见尹汐叉着腰,涨红着脸雄赳赳地站在过道上,她和小蛮腰那屋的房门已被生生踹开,上锁的地方木头破裂开来,显然受了重伤。汀娜看得目瞪口呆,却没敢出声。双城回过神来不禁拍手笑道:“尹汐你可真厉害!你是写诗的还是练武的啊?这脚功夫,媲美黄飞鸿!”尹汐猫下腰揉着脚尖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唉哟脚好疼!”

那天小蛮腰直到半夜才回来,之后也没怎样,过两日杨姐叫人修了门锁,谁也没有多说。双城问尹汐是不是在墙上蘸血写了“踢门者尹汐”几个大字,尹汐噘嘴道:“有啊,全写在我脸上,她连瞧都不敢瞧!”

《汛》报编辑部设在珠江花园,距离双城办公室不远,就在鱼池假山的另一边。两人于是一同上下班,一同进三餐,工作以外的时间基本黏在一块儿。尹汐的娃娃脸上依然挂着凶巴巴的表情,但在双城看来,却一天比一天率真可爱,在这广如沙漠的异乡,她总算有了一个朋友。

编辑部人手短缺,尹汐除开写稿,还兼了文秘接待,美工排版;外勤记者小蒋则每天跑采访,接送稿,露面的时间很少;再算上下午才会出现的白总……个个忙得团团转。双城私下便替尹汐分担些写稿的工作,文章像模像样,白鸥看了夸赞她,双城只说:“千万别让毕总知道,否则她得剁了我包饺子。”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珠江花园俱乐部开业在即,盛丽竟顶替裴春琼领了总经理助理一职,待遇倒比公关经理裴春琼高出一级。裴春琼打烂牙齿咽肚里,私下对双城冷笑道:“看到没有,什么是朋友?这就是朋友,这就是广州。帮人的时候就别想着对方会记你一个好,更别指望什么回报。很多时候,帮得越多,反而越没朋友做。”双城想起她见过盛丽在酒楼训斥服务生,言辞刻薄,一脸跋扈;也想起另一次撞见毕晓玲坐在包房沙发上,盛丽则单腿跪地,下巴搁在她膝盖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由暗叹这女孩当真圆滑达练,一人千面。

裴春琼打开粉盒,一边说话一边将眉毛描得漆黑,嘴唇抹得艳红,双城见她苍白的粉底下透出阴天的青色,不由想起古代的艺伎,还是含恨老去的那种。“不瞒你说,我已经在联系深圳的一家高尔夫球俱乐部,人家那档次……所以毕晓玲她爱用谁用谁,祝她俩幸福!”说完裴春琼啪嗒一声扣上粉盒,抬高了线条刚毅的下巴。那下巴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壑,双城说林青霞的下巴也长这样,裴春琼白她一眼道:“什么林青霞,这叫欧米茄下巴,是条财路懂不懂?”

吸了口双城递上的可乐,裴春琼又说:“我不怪盛丽,她也不容易,家里有个生病的弟弟,一天到晚催她寄钱回去。只要有钱挣,她是会不顾一切往上扑的,别说我,她对自己也在所不惜。其实,我也不怪毕晓玲。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年轻的时候给了老板,老大不小才嫁人,又嫁得心不甘情不愿,没两年就离了,舔着脸回来讨把回头草吃。折腾半辈子,估计也没弄到几个钱,否则何必在集团受气,回来找我们发泄。当初一心惦记上位,忠心耿耿的,连个孩子也不敢要,没儿没女又没家,老了谁管?老板那儿可不缺肚子,当初跪着求也没赏她一发,到现在更别说了,她自己不也承认吗?都更年期了,还有啥盼头……”裴春琼幽幽叹了口气,仿佛对她正在刻画的悲剧人物感同身受。“所以双城,以后甭管走到哪儿,记住裴姐教你的一句话:实在赚不着钱、捞不着男人的时候,就给自己攒个孩子,人要活得有个人样,没点盼头可不行。都是血泪教训,你爱信不信!”

“哦!”双城孩子气地应了一声,笑着咽下嘴里的雪糕。

三小时的每日通勤因为尹汐的强烈抗议而结束。白总找到售楼部,借来园中一处空房,做了尹大编辑的临时宿舍。双城借光,向白总讨个人情,便得与尹汐同住,从此免去了奔波之苦。这原是一套没卖掉的复式房,位于底层角落,一楼光线极暗,大白天也得开灯,只能用作杂物仓库。二楼三个房间,统共一个厕所。厕所的位置显然设计失误,刚好卡在几间房当中,连扇气窗都没有,尹汐看了直摇头。

两人挑了靠边的卧室,面积虽小,却是户内唯一敞亮的房间。窗户恰好高过围墙,窗外半掩着一棵开花的紫薇树,剩下一半望去是几亩荒地,陌上杂草丛生,只等鹏程公司的挖掘机来打地基。小区杂货店里没有四川家常的竹席,她们只买回两卷绿色的灯芯草席。尹汐在屋里用力喷洒着味道甜腻的清新剂,催促双城赶紧架起蚊帐:“这儿又是水又是田,夜里蚊子要吃人的!”双城的蚊帐不过是高第街的大路货,尹汐那顶却是一帘新绿,上面印着秀丽的竹林,象是躺在潇湘馆里。“竹林里蚊子更多,”双城笑着说:“你这是存心招引。”

第一晚果然睡得不安宁。朝东的窗户吹不进一丝风,旁边的珠江倒象个大蒸笼,不断将潮湿的热气灌输进来。皮肤黏着草席,翻身的时候,几乎能感觉到丝丝粘连。落地扇除了扰人清梦,起不到任何降温的作用,反叫人充满饥渴,为那一点而过的热风感到恼火。尹汐梦中不觉手臂挨着蚊帐,竟隔着纱布被叮出密密麻麻一排疙瘩,只好起身拿一把筷子斜插在草席边上,将蚊帐扩开一圈,免得再给蚊子叮到。

双城被她吵醒,在帐子里轻笑:“丰满白嫩的宝姐姐,蚊子们的饕餮……”尹汐立刻还嘴:“就你瘦得皮包骨,蚊子叮下去都能杵个骨折。”热得再也睡不着的两人于是隔空聊了一夜,抱怨白总吝啬毕总粗暴,后来又谈起了小说诗歌,人生理想……最终才落到白天小心绕开的话题上。

尹汐早婚,丈夫是电视台编导,新近又提拔成了领导,钱途仕途一片看好,可尹汐心里却总有欠缺。“当时年纪小,被他追着哄着,产生了依赖感,以为那就是爱情。等结了婚,各忙各的,冷静下来才发现这并不是我想要。他不肯承认我们的问题,总想说服我,改变我,让我就范。一开始我以为他这是因为爱,慢慢才明白,他只是不在乎,他太忙了,没空折腾,也懒得花时间去处理我们的问题,起码对外,我让他拿得出手,保持体面就够了。他想要个孩子,可我觉得那不过是捆绑婚姻的手段,每次他一提什么完整啊,责任啊,我更觉得没法忍受,更想离开他。这也是我不计较工资的理由——离开重庆就行!”

“原来是娜拉出走!”

“我还没那个勇气,我只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无论是写作还是婚姻,都应该有所突破,我在原地徘徊太久了。”说到这儿,尹汐沉默了一会儿,象是在克制却终究没能忍住,又提起了另一个人:他在她的母校任教,根据尹汐的说法,两人因诗歌而结缘,却象众多悲情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一个已嫁,一个已娶,有缘相遇,却无缘相依。一年以后,对方太太察觉到了尹汐的存在,为了避免这段超凡脱俗的感情发展为一地鸡毛的狗血剧,尹汐毅然决然,自我牺牲,离开重庆,成全了一段回忆。

“我猜,他就是送你台灯的人?”双城问。尹汐没有回答,只轻声道:“现在你知道了,我接受这份千里之外的邀请,还有第三层的含义。”

别有幽愁暗恨生,尹汐说罢,沉默半晌,才从竹林里传出一句:“那么,你呢?”双城听她在对面翻了个身,挪动了一下枕头,似乎调整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好等着双城端出她交换的故事。“说说吧,印在你睡衣上那个人——我没猜错吧?”

“我男朋友是个商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我老板。”讲完第一句,双城就觉得喉咙发干,同时预感到了讲述的艰难。除了静融和骆阳,她没有和第三个人分享过自己的恋爱。她明白别人眼中她和江南的关系一定与叶丹大同小异,也难怪,连她自己也扑朔迷离无法辨别的感情,又怎能指望旁人看清。怀着这种心虚,她越想简明扼要,就越发现这段故事的俗套,那些从堆积的岁月里几笔提炼的轮廓,绝难让人发现中年台商和女大学生之间会有什么新意,甚至在磕磕碰碰的讲述中,她自己也生出怀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捂在心底,使她不舍放弃的那点火苗,难道只是她自我催眠的幻象?只是一段被刻意美化的庸俗关系?

果然,还没讲完,就听尹汐从鼻子里发出轻轻一笑:“你这种女孩子啊,就是梦得太多,懂得太少。只看到花环,看不到圈套。”双城不作声,在黑暗中也笑了笑,她知道尹汐听得犯困了,便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交代。大半个淡黄的月亮挂在紫薇树梢,静静照在窗台上,不远处珠江正缓缓流淌,将一阵阵水藻的腥味连同水波柔和的声响直送到她们枕旁,做了梦的镶框。

那晚以后,双城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她和江南的爱情,倒不是她决意缄默,而是她发现无法找出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她真实的情感,她经历过的创痛与幸福,怎样千回百转的一场付出。谁能理解痛苦淋漓而产生的欢乐,谁能相信那个反复证明她失败的男人曾被她真心爱着?直到多年以后,她从马尔克斯的书中读到这样一句话:“他不是吝啬于向人展示这只装有他唯一宝藏的箱子,而是他在习惯于忍受孤独的漫长日子里,早已不小心丢失了那把打开宝箱的钥匙。”重读第二遍的时候,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两行铅字,如同抚慰当时黑暗里,望着蚊帐顶蓬,毫无泪意却清楚感到一阵刺痛的自己。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搬家的时候,双城的皮凉鞋被一角翘起的钢板划穿了鞋底,直寻到附近的围村旁,才见珠江洄水处,大榕树的浓荫下,冷冷清清摆着个小摊,破自行车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纸板,拿墨汁写着“修鞋”的字样。围村中大部分农民已经搬走,只剩老弱孤寡和外乡盲流盘桓于此,修鞋的几乎已断了生意。双城在小板凳上坐下来,看鞋匠将凉鞋反扣在铸铁架子上,用锉刀细细切去因磨损而发毛的鞋底,再比划着量出一小块坚硬的橡胶覆盖上去……这还是一年前在南京,游玄武湖走坏了鞋,江南临时在街边替她买的,是他的品味,坏了也舍不得丢。

双城把目光从鞋上移开,抬头去看身畔的珠江。中午刚过,岸边颇为清静,只听得河水哗哗的声音和鞋匠手里的榔头捶打鞋底发出的梆梆声。那声音传得很远,象只啄木鸟。云影只微微两三片,淡淡地浮在天上,太阳直射江面,鱼鳞般的波光晃着她的眼。近处树荫下,水波呈现出不甚透明的绿色,浮着零星几点货船扔下的泡沫碎片,还有一丛丛茂盛的水藻,似乎都被一只看不见的船桨拨弄着,节奏整齐地一漾,一漾。依旧腥气扑鼻,她却有些惯了。这光景不知为何长远地烙印在了双城脑海里:普普通通的一幅乡村风景,画面中唯有她和鞋匠两个模糊的人影。

双城和尹汐搬进宿舍的第二个星期,二楼另外两个房间就被一群新来的女孩占领。一共十人,全都来自护士学校,是毕晓玲招来,从事俱乐部推拿按摩的。小护士们睡的是上下铺,大房住六个,剩下一间住四个。一楼的厕所堆满杂物,关闭了水龙,整个二楼只能合用一间厕所。于是洗澡如厕都变得跟打仗一样紧张,总有人在外面拍着门催促。不仅如此,每回等不到清洁工来,就已弄得满地积水,草纸、头发、削眉笔的木屑、描眼线的棉棒……更可怕的是蹲坑边废纸篓里永远堆得满满的卫生巾,也不曾卷裹一下,就那么光天化日血淋淋地叠在一起,被莲蓬头浇过,从底部渗出一股血水,蜿蜒流过半个厕所……双城忍着恶心收拾过两回,无奈女孩们教化有限,缺乏公德,很快又是一片狼藉。

最糟糕的是,这堆垃圾很快就成了蚊子饕餮的宴席,一只只明目张胆地叮在浸血的卫生巾上狂吸,尹汐小便时不得不一刻不停地抖动屁股,以防蚊子降落,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快感觉到来自腰间的一记刺痛,反手一拍,摊开来,只见掌中鲜血淋漓,不知来自自己,还是那堆正在散发恶臭的卫生巾!她忍无可忍,撅着带血的屁股,从那肮脏的厕所里发出一声惨叫,估计整个珠江花园都听得吓了一跳。

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双城病倒了。午餐时开始发烧,双城向尤建华告了假回屋躺下,温度计一量三十八度五。找出几片退烧药,也等不及烧开水就干咽了下去。尹汐自从住进小区,就总被白鸥叫着加班,待她九点回到宿舍,双城已烧得两颧通红,体温上窜到了四十度。尹汐问她吃没吃药,需不需看急诊,晚饭解决了没有……她都懒得张口,闭着眼只说睡一觉就好。

可这一躺就是三天,双城的体温一直徘徊在三十九到四十一度之间。昏睡中,她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四周的一切,房子和家具都席卷而入,人随着床铺下陷,坠落,被溶解、被淹没。没有声音,又象是一种庞大的低音掩盖了世上所有的声息。漩涡里,沥青一般浓稠的岩浆飞速旋转,旋转,将她拽入黑洞的无穷深渊……她象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箍紧了头,钳住了喉咙,她想挣脱,却触到一双冰冷的手,她受了惊,拼命想要掰开那双手,却猛然发现抓住她的竟然是江南……哦,江南……许久不见的江南。

在他若无其事依然故我的笑容里,她松懈下来,心中涌起的既是欢喜又是难过,好象他们才刚刚相恋,又好象他们彼此走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找着对方。眼泪不假思索地夺眶而出,她泣不成声地问他这些日子都上哪儿去了,到底收到她那封长长的情书没有,为什么不给她回信?江南捧着她的脸,轻声说不是告诉过你见面的日子吗?双城一时恍惚,觉得是有那么个约定,他离开武汉前悄悄跟她说过,可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这么性命交关的日子,她竟然给忘了。江南望着她笑,目光中有责备,还有一点嘲弄,可他就是不肯再说,他说她要是忘了,那么约好的日期也就作废了,双城急得直哭,觉得自己铸成了大祸,乞求着、摇晃着他的手,可他终究不开口,如论如何也不再开口……温柔的目光,铁石的心肠,就象漩涡底下那个黑洞,寻不着一星半点的亮。

于是江南消失了,眼前出现一片废弃的工厂或是医院。楼房是惨淡的黄,斑驳的墙上爬满了霉菌和苔藓,窗台积满了灰,铁栏杆锈蚀得片片剥落……她就坐在屋角暗处,感觉十分拘束,突然意识到这儿既不是工厂,也不是住院部,而是一间牢房,她被判入狱,刑期还有很长。对面的铁床上,坐着一个枯槁的女人,表情冷漠,一袭白衣,一头乱发……双城瞬间认出了她,是的,就是那个在草地里放风筝的女人,怎么会在这儿?她没来得及发问,对面的女人就站起来,朝她展开了一件长袍。那袍子类似戏服,缎面上绣着鸳鸯戏水,游龙惊凤,但衣料早已陈旧,褪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剩一层衰败的肉色。那肉还不新鲜,隐隐发灰,象死者的皮肤。再一看,分明就是一件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绸缎上一圈圈洇着腐化的尸水,勾勒出一具人形的轮廓。她感到恶心,想挡开那件腐衣,女人却不发一语,举着两只水袖继续朝她逼近……

等递到眼前才发现原来是件囚衣,宽宽大大,上面图案全无。迟疑之间,她已束手就范,意识到自己将在这间发霉的屋子里,腐锈的铁窗下,穿着这身囚服度过余生。她惊恐绝望,却哭不出声,双手捂着脸,眼前又再出现那个黑色的漩涡。她想也没想,纵身跳了进去,她是宁愿融化,也不愿囚在那肮脏的牢房里……天旋地转浑沌如初,她被卷裹着继续飞转,继续沉浮……

到第四天凌晨,将近三点钟光景,烧终于退了,旋转也停止下来,象离岸的潮汐,哗地一声撤离了她的身体。确定那些黑色的暗流都从脑中散尽之后,她谨慎地在枕头上睁开了双眸。周遭寂静,尹汐从对面的蚊帐里传出均匀的呼吸。这几天她一直照顾着双城,一日两次将清粥小菜和一杯白水放到她的床头,下一次再拿走,换上新的。她跟她说话,问她感觉如何,双城只以摇头作答,闭着眼衔住她送到嘴边的药片,问也不问就统统咽下。

再仔细一点,她听到了珠江汩汩流淌的声音,闻到了水面传来的腥气,她几乎喜欢上了这味道,感觉回到了人间,死而复生的良宵抵得过所有花好月圆。枕头上一片冰凉,眼泪浸湿的地方足有半个巴掌。她撑起身体,将枕头翻转过来,重新躺下。窗前紫薇树深色的阴影旁,一轮满月正凌空高挂,就好象三天以来一直在窗外守护着她。她看着那月亮,用婴儿一般新奇的目光看了许久,爱慕它淡黄的色彩和每一笔阴影勾画的图样,直看到那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将她整个包容了进去……于是她安然接受,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所有幻境都消失得空空荡荡,再一次顺从地睡去,沉沉睡去。这一回,总算没有梦了。

第二天,尹汐带回一只黢青皮的西瓜,剖开一看,有点倒瓤。她用勺子挖出中间尚好的部分来盛在碗里,唤双城起来吃。双城恹恹没胃口,尹汐就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边道:“别挑了,你想吃四川泡菜,也得有啊。西瓜好歹有点糖分,给你补补,你看你,瘫得就跟……就跟这烂西瓜似的。”说着也不管双城抗议,到底按住她喂下了一小碗瓜瓤。“这东西溺尿,多排毒,才能退烧。”尹汐满意地敲着空碗,自顾自道:“你呀,就是藏着掖着心比天高,到头来,把自己折腾得,象个烂西瓜!”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双城病刚好,脸尖得象把锥子,走路尚觉腾云驾雾,刚进办公室,就听毕晓玲皮笑肉不笑道:“我说小秘啊小秘,你毕总哪点亏待了你?这他妈才来几天呐,屁股还没坐热,就嫌我这儿庙小啦?”双城听得发愣,毕晓玲又朝尤建华、孔老二他们嚷到:“诶诶,咱们现在可得讨好讨好这位小秘,过不了两天,人家就成集团老总的大秘了!呃,我说大秘,你别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故意给你毕总小鞋儿穿啊!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可怜你坐在公司门口没人捡,领回来好吃好喝地养着,你现在不知在广州哪儿站街呢!什么白总程总的,谁他妈认识你?”

双城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数落了十分钟,才摸清楚事情原委。许家亨走后,鹏程主帅一直虚位,直到最近,大老板才从北京派遣了一位心腹来补这个缺。临危受命的程总,据说行事低调谨慎,为避嫌隙,单枪匹马来穗赴任,身边一个亲信也没有,这一开张办公,需从集团内部先物色个秘书,白总见双城文笔不错,也没跟毕晓玲商量,就将她举荐了上去。

“还磨蹭什么呢?麻利儿地,赶紧涂脂抹粉拜见你新老板去。等上了直升飞机,回头再给你白总磕个头。看来白秀才这保媒拉纤的活儿,倒比他那酸文假醋的报纸干得熟!”双城听罢,忙收拾东西往外走,看得毕晓玲在身后放声大笑:“你们瞧瞧她那猴急的样儿!装都懒得装一下!人呐,贱起来都一样!”

车行在环市路上,窗外掠过广州新旧层叠的楼房。双城既慌张又烦躁,她想着毕晓玲的讥笑,想着宿舍里污秽的厕所,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她头顶上天罗地网一般的浑浊……她恨不得今天、立刻就被程总录用,再也不回大坦沙岛,再也不踏进毕晓玲那间办公室去。车停在红绿灯口,眼前是一片破败的旧楼,到处用红色油漆刷着一个个带圈儿的“拆”字。透过窗户栅栏,隐约可见屋内遗弃的垃圾……她猛然想起病中所见的情形,想起那件腐朽不祥的罗衣,废墟中仿佛有白衣女人一闪而过的身影……双城的胃肠揪了起来,大口吸气,才能压制住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

新来的程总没有使用许家亨那间排场巨大的办公室。小蛮腰风舞杨柳在前带路,难得地露出一脸甜甜的笑容:“你来之前两分钟,我刚转了一个长途进去给程总,估计这会儿还没挂线,要不你稍等等再进去?”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招人喜爱,眼睛弯成月牙儿,樱桃小嘴浅浅一裂,露出颗白生生的小虎牙。

双城领情,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病后初愈,镜中的她有些苍白,身上穿件黑色漆光的短袖,更觉形容消瘦。双城看了看自己,忙整理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我必须成功”,她默念着,又给自己补上一层艳丽的口红,末了,将胸口的拉链轻轻往下,移到了那颗朱砂痣所在的位置……那颗嫣红的小痣让她想起了上清寺小楼里的故事,那些令人不悦的片段,不该在此刻出现。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想借那哗哗的水声冲走所有不合时宜的联想。

面试只进行了五分钟,程总一边听她介绍,一边看了看她不满一页的履历表,也没提出任何问题,只扶了扶那付早已过时的黑框眼镜道:“好,好,我才来不久,借这个机会和大家见见面。你也不用多想,安心完成好毕总分配的任务,好好干。”说完,他起身将双城送出了门口。

她已经得到了答案。这一次,总经办的门不会为她打开。她不清楚失败的原因是那张履历表太单薄,还是她太过鲜艳的口红不合他的胃口,又或者他根本就另有人选,只是找她来走走过场……这是她求职以来的首次失败,而且来得如此轻快,她还没调整好坐姿,还没聚集起精神来动用她的嗓音和眼神,就已经惨遭淘汰。离开粤海大厦的时候,她甚至在电梯口心神不宁地摔了一跤,才修好的鞋跟再度裂开。广州炽日当空,阳光从水泥路面、大楼玻璃和川流不息的车顶上反射进双城的眼睛,让她感到晕眩,觉得屈辱。这白花花的光芒之中,她分明看到一片乌云端端正正地停在了她的头顶。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ty_秦明月 2020-11-04 00:06: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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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双城变得有些沉默,她不再去《汛》报编辑部串门,免得碰上白总欲问又止的眼神。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办公桌前,尤其下班后,她不断修改自己的简历,力图用格式和文辞的优美来掩饰学历与经验的不足。她仔细查看报纸上每一条招聘,尤其是那些用英文撰写,标明地址在世贸中心或花园酒店的广告。她广泛撒网,并按照寄出的日期,将公司名称和应征职位登记在一个记事本里,耐心等待回音。每隔一天,她就会给自己打个传呼,只为了确认那只从未开口的传呼机还没有丧失发出铃声的能力。这沉寂已久的小东西,终于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希冀。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不能忍受小区食堂的饭菜:那些在南方的日照下发育过头的蔬菜,被煎炒成一团浆糊的鸡蛋,因加入太多酱油和白糖而散发着中药味的排骨,以及永远迟到一步,只剩下森森白骨的鱼类残骸……这些让人倒尽胃口的食物,配合着广州的气候,甚至侵犯到她的皮肤,带给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青春痘。每晚躲进蚊帐,对着镜子挤破脸上的痘痘,成了一个固定节目,看着被湿毒和指甲合谋伤害的皮肤,想着记事本上那越积越多却石沉大海的应聘记录,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沮丧和愤怒。

小区常有保安列队操行,傍晚的时候,他们还会训练格斗,在楼宇间的坝子上喊着口令做出些拳打脚踢的武术动作。尹汐饶有兴趣地驻足观赏,肆无忌惮地指给她看最健美的肌肉,最俊俏的面容。双城心底下却对保安的操练感到厌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觉得那些喊声和动作加强了这里牢笼的气氛,就好象一群狱卒,正耀武扬威地警告她休想逃离半步。

她讨厌这里引以为荣的,所有规律化的事物:比如一天两次整个小区准时播放的音乐;比如每个周末食堂固定推出的,用白铁皮桶盛着的红豆沙;比如草坪上的定时洒水装置和每天用同一句话向她打招呼的清洁工……所有令人苦恼的重复,都在提醒她时间的蹉跎。她往返在充斥着毕晓玲咆哮的办公室和十二个女人共用的宿舍之间,往返在总是避闪不及,淋湿她裙角的花洒之间,往返在令人作呕的食堂和躲起来挤破暗疮的蚊帐之间……清楚感觉到那片阴沉沉的粉红对她的吞噬,日复一日。

八月底的某一天,双城的传呼机终于石破天惊地响了起来。通知面试的是世贸南塔的一家港资公司。在那座名声显赫的大厦里,业务部经理兼办公室主任,一位姓谭的美女接待了她。谭美人面容冷峻,不施脂粉,一身黑衣,却格外有种傲然的清丽。和程总一样,谭美人也没有给双城机会完成演说,便用一个手势打断了她。不过这一次,阻止她讲下去的原因是她已经决定被录取。走进世贸南塔不到半个钟,双城便得到了一份“海峰国际集团”业务代表的工作,月薪2800元。这太过轻易的成功让她有点发懵,好比揣上所有积蓄要去购买的东西,突然免费赠送,难免不让人对这到手的宝物生出几分怀疑。

接下来两天,保龄球馆的设备到场安装,毕晓玲带着裴春琼和孔老二一直在现场忙活。双城打好辞职报告,瞅中午用餐的时间拿去酒楼。一上楼,便碰到从包房出来的盛丽。双城瞧她一张俏面涨得通红,眼里含着一包泪水,应是刚被主子骂过,只略打了个招呼。盛丽避着她的眼光,说里头火气正猛,要不等会儿再去。双城笑说:“谢谢你,不过,无所谓了。”这话一出口,她忽觉几个月来堵在胸口,罩在头顶的那团阴云倏忽散去,珠江之畔的天空终于从一团粉灰变回了湛蓝的颜色。

尽管是一个人的午餐,毕晓玲仍旧让厨房准备了四菜一汤,满满摆在面前,却都没怎么动。双城正待张口,被她用沾着米粒的筷子凌空一摆,将嘴边的话挡了回去。毕晓玲眼盯着墙上的电视,也不瞧她,只将一付碗筷推到她面前,筷子又点了一点,示意她坐下。双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毕晓玲斟满了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电视上播报的,是刚刚从法国传来的新闻,离婚不久的戴安娜王妃因车祸丧生在巴黎的一条隧道里。如山的花束堆积在皇宫门外和塞纳河边,她尊贵的前夫看上去一脸沮丧,皱着眉头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毕晓玲方喃喃自语道:“多美的一个女人呐,可惜了,我从前还挺崇拜她的。”双城点点头,表示赞同,一边恭恭敬敬地将辞职报告递了过去。毕晓玲瞄了一眼题目,冷笑一声说:“我早看出来了,我这儿你呆不久,不是一路人啊,当初,就不该要你。”双城柔声道:“谢谢毕总的磨练和收留。”

“你先让我把饭吃了,”毕晓玲嘴里含着一口菜,敲了敲双城面前的空盘:“愣着做什么,你也吃点,攀高枝儿也得填饱肚子再说。”双城见桌上一盘豆豉蒸鲩鱼,一盘糖醋小排骨,另有皮蛋拌豆腐,并一碟香菇时蔬,边上一只仿乾隆粉彩瓷的海碗里,盛着火腿煨的冬瓜汤,香气正浓,于是也不推辞,顺从地拿起了筷子。毕晓玲关上电视,卡拉OK机里播放着陈淑桦的专辑,接着又是辛晓琪。屋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便在歌声里细嚼慢咽,安安静静和和气气地吃完了一顿饭。

放下汤勺,毕晓玲看也不看便往签名栏里潦草画了两笔,却不递还给双城,只斜眼望着她道:“都说你歌儿唱得好,怎么样小秘,走之前给你毕总唱一曲表示表示?我让他们多给你结一天工资。”双城拿过话筒问:“不知毕总爱听什么?”“随便!”

“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他会懂,谁为你感动。
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双城唱着歌,瞥见毕晓玲那张全盘松驰的脸,呆呆望着屏幕上一字一字正在变色的歌词,半张着吃掉一半口红的嘴,呆呆傻傻,若有所思。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褪尽了平日的暴戾,剩下一种不可名状的落寞之气。在这个本应生出一丝怜悯的当口,双城真真切切感到的,却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嫌弃。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ty_秦明月 2020-11-04 18:50: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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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二十. 都市里的村庄

珠江以北,天河开发区那些摩天大楼的丛林里,藏着一处叫冼村的地方。这原是城市边缘一片围村,村民以养猪种菜过活。因城区扩展,慢慢退缩到黄埔大道以南,自成一隅。洗脚上田的农民在这里建起大量出租屋,收容形形色色的外来人口:临工、商贩、学生、妓女,潦倒的艺术家和低薪的小白领。屋村内多是四五层的小楼,楼与楼之间仅存的空隙,可以阻拦下所有两百斤以上的胖子。本着占地为王的宗旨,哪怕是巴掌大的空地,也都歪歪斜斜建了房子。这些毫无体面可言的小楼彼此摩肩擦踵犬牙相错,仅以囚笼式的铝合金护栏相隔,炒菜的时候,油能从自己锅里溅到隔壁碗中;感冒打喷嚏,轻而易举就会传染给对面楼的邻居……就在这些“握手楼”“亲嘴楼”里,最多的时候,借住着三四万的外来游民。

多年以后,双城偶然看到一张从空中俯拍的冼村全景,象藏在丛林里的蚁穴,那时她才发现,冼村并没有印象中那么大,不过是三五平方公里的一块地,当时却感觉它四面延伸无边无际,大得足以将她的余生吞没进去。

冼村有颜色,灰色。深浅不一的灰,附着在各种别的颜色上,人走进去,也会沾染那种灰色,不仅在衣服上、头发上,甚至是骨血中、精神里。这灰到底从何而来?从外围喧嚣的公路上飞扬过来,从永不停歇的建筑工地上聚集起来,从不断堆积却永远不会被清理出去的垃圾里生长出来……仔细观察,还有另一种颜色。冼村每条街道每个角落,各式各样的廉价食物、廉价货品、廉价肉体上,都有这种低俗的彩色,这色彩让此中的生活具有一种掩人耳目的虚假气质,就好象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一场短暂演出的临时布景,只需一个晚上,就可以全部消失,被拆除,被藏匿。

冼村也有声音。这声音象夏天的洪水,裹携着泥沙奔流不息,大多数时候叫人心烦,但偶尔也令人心安。因为自己活着,世界也活着,一起熬过这无望又无法放弃的日子。声音中有摊贩叫卖,间杂着嬉笑怒骂,生意做得并不专心;有厨房炒菜,锅碗瓢盆响作一团,末了装好盘,铁铲在锅沿儿上咣当一敲,理直气壮;祠堂外聚集着本村老人,中气十足地发出吐痰和咒骂的声音,同时用最大音量永不厌倦地播放着凄厉的粤曲。与之对阵的,是村口永远挂着“返乡大甩卖”招贴的小店里,昼夜不息的怀旧金曲,张学友刘德华叶倩文梅艳芳。冼村的流行总比外界缓慢一步,冼村的小孩却比别处顽劣许多,他们的母亲也都比所有的母亲更加暴躁,两强相遇,高分贝的战争总是没完没了地持续……人多路窄摊子乱摆,出租车、摩托车或是搬家送货的小卡车,一旦进入冼村,就休想轻易脱身。堵在一起的司机们,纯属发泄地揿着喇叭,制造出一片难以忍受的聒噪,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他们胸中的沮丧传递给冼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去平摊,去分担……更有村外几条大路上川流不息的交通带来持久的轰鸣,成为一种稳定的背景,不让任何两声尖叫或巨响失去彼此之间的联系,从而形成一点半点的空隙。

如果呆在房间里,那么所有这些声音之上,还可以轻易收集到楼上象住着一个逃犯似的莫名惊慌的脚步声;楼下装修爱好者耐心地一颗一颗直到一百零一颗墙上钉钉子的声音;好象长了脚一样,趁主人不在,纷纷来回活动筋骨的家具发出的声响;隔壁从未谋面却天天慷慨直播做爱的男女共赴极乐的喊叫……这些声音都近得象要钻进人的脑子里,就在耳穹深处颅骨的中央来回踱步,捶捶打打,尽情呼啸。

冼村还有气味。垃圾腐烂的酸味、下水道堵塞的臭味、劣质涂料散发的油漆味、刚出膛的鸡鸭烧腊味、沸腾的四川火锅味……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若隐若现,无法形容,让人怀疑是从蟑螂翅膀下面散发出的气味,直到后来,才有人告诉双城,那正是大麻或者别的毒品燃烧产生的味道。

冼村的男人有各式各样的脸,野蛮嚣张的、猥琐好色的、阴沉颓废的、茫然不知所措的脸。无论乍看之下多么冷面无情,话比谁都说得难听,收钱时却可能因为女人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想起某个旧相好,便从摊上操起两只木瓜扔进女人篮子里,挥挥手让她得了便宜赶紧走;又或者向那衣着艳丽的背影吹口哨、敲茶缸发出些不安分的声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骂骂咧咧低下头去继续琢磨怎么应付那一封封乡下寄来要钱的信。

冼村的女人却是同一张脸,满是防备、冷漠,结着仇怨的脸,那种早早打定主意不再为任何感情所动,铁板一块的脸。可偶尔也有破绽。做皮肉生意的姑娘,碰到那样子顺眼,事后又能聊上几句的客人,也会大方起来办个招待,只记下日子,先不收他嫖资,甚至打开冰箱,系上围裙,一展她做女人的别样本事。眨眼整出一桌酒菜,留他同饮一杯,再搂着一睡,假扮一回夫妻,打发了眼前残夜去。

冼村出了名的凶险。一年前,有个发廊妹半夜接了传呼出去就再没回来,直到几天后,在一家饭馆的泔水桶里捞出一只人脚,围着看热闹的另一个发廊妹尖叫着认出了那脚踝上纹着的玫瑰……两年前,两个没钱买货的瘾君子,骗取了毒贩的信任,一进门就凶相毕露,用西瓜刀将白粉客和他的女人,连同一个串门的姑娘,一起捅成了马蜂窝。三个人身上据说数出了一百来个窟窿,因为抵挡屠刀的关系,出租屋里落了一地的手指头……三年前,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在二楼睡觉,她家男人就在楼下跟人打牌……结果一觉醒来,发现怀里空空没了才刚周岁的儿子。一家人急得发疯,满广州城张贴广告,没日没夜在火车站汽车站寻找,结果一无所获,被盗走的孩子从此再无音讯。大约半年后,当冼村居民不再提起这桩案件的时候,那小孩的母亲突然从五楼天台上跳了下来,脑袋砸在路沿上,将一大粒眼珠子磕了出来,轱辘辘地在人们脚底下打转儿,似乎仍在寻找她的儿子。

即便如此,久住冼村的人还是贪图它的便宜和方便,甚至觉得它其实还算安全。这安全来自纵横冼村的一道界线,分明存在却不为肉眼所见,它用心照不宣的规则分开了生活在同一块地盘上的良民和贼寇。一方面相互依傍,一方面又老死不相往来,住的时间越久,眼里那根界线就越发清晰可见。双城和象她一样的正经人们,便如此小心翼翼地缩紧身体,止步在红线的一边,与冼村狰狞的黑暗保持对峙,彼此相安。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禾川TY 2020-11-05 23:51:46
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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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帮顶。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双城的新住处离村口只有两百米距离,简直可以算是住在黄埔大道上。那是一幢非常典型的出租屋,粉红色的瓷砖上有了日晒雨淋的痕迹,但和周围一比,仍显得整洁,大概三年内刚有过一次翻新。四楼角上的房间阳光充足,两面通风,单独厨卫,面积十五六个平方,一靠窗一靠墙,正好可以摆下两张单人床……租下这间“上房”的,是尹汐朋友的朋友,也是南下打工的重庆女孩,据说还是位诗歌爱好者。

“叫我小苏吧。”初次见面,小苏两只弯弯的狐狸眼飞快瞅了一下双城,又赶紧低了头去,白净的脸上浮起红晕。双城看她这样,感觉自己象在相亲,却听小苏柔声柔气道:“房租七百,一人一半,天然气罐的钱也一人一半。”双城忙说:“我不会做饭……”话刚出口,被身旁尹汐瞪了一眼,只得作罢:“好吧,一人一半。”小苏又看双城一眼,将短发往耳后一撩,玲珑的嘴角微微上翘:“就从这个月算起,你随时都可以搬来。”尹汐见好事告成,左右拉起两人的手,一时笑得春光灿烂,只差喊声“送入洞房” 。

双城家当不多,一部的士就能装下,可离开珠江花园之前,她不知为什么却给何唯打了个传呼。对方象是一直守在电话旁,半分钟内就拨了回来。可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后悔了,只说自己跳了槽要搬去天河,当初承蒙关照,所以想着跟他打个招呼。客套话没讲完,何唯就提出帮她搬家,双城忙说自己已经出发,那边又问地址,双城怕显得多心,只得说给了他。放下电话,见尹汐正朝她睨着眼笑,一时发窘,只能一挥手道:“你就想象吧,爱怎么编就怎么编,与我无关!”

车到冼村,何唯已经候在了小楼下。一口大箱子外加一只旅行袋,何唯一个人就把这些拎上了四楼。接着又跑了第二趟,将杂货店里看好的床垫搬到了靠墙的位置上。一时铺设完毕,屋子里于是满当当站着四个人,却再没什么东西好搬,双城见何唯无意告辞,便提议说既是老乡,难得聚一块儿,不如她做东,出去吃顿火锅,大家交个朋友。“太好了,赶上铁公鸡拔毛了!”尹汐连忙附和,却见小苏似喜还愁不置可否,问她意下如何,方才含羞带怯道:“既然到了家,厨房也是现成的,何必再出去找地方?”她缓缓抬起眼皮,往双城尹汐脸上一扫,独不看何唯,接着又道:“你们坐坐先聊,楼下就是菜市场,我去去就回。”说完拎起一只菜篮就往外走。何唯连说:“我去我去,”小苏只当没听到。双城与尹汐对视一眼,大声道:“让何唯陪你去吧,给你当个棒棒也好!”何唯曲起食指,做势往双城头上一敲:“你倒挺会使唤人。”说罢只得跟了出去。

小苏果然手艺不凡,客着气把大家挡在了厨房外,自己扎了围裙在里头,罄铃哐啷一个来钟头,就把一大碗魔芋烧鸭子,一盘嫩姜炒羊肉,一碟榄菜四季豆,外加一小锅芫茜皮蛋汤端上了桌。三人吃得赞不绝口,小苏不语,只一个劲儿为大家盛汤夹菜。双城注意到她腰上的围裙还未摘下,紧紧箍出一脉细腰,更显出一对大大的乳房。双城亦生得丰满,但那是少女的浑圆饱满,眼前这对则沉甸甸,荡悠悠象注满了奶汁美酒,一不小心就要溅出来。直看得三个人目瞪口呆,小苏才意识到自己曝露的身材,脸一红坐下来,怯怯绾着耳后的头发,象做错了事的小孩。

还是尹汐反应快,说来了广州几个月,头回尝到如此地道的川菜。“泡椒佐料尤其正宗,这东西对于川菜,好比粉底对于女人的脸,没它衬着,好多滋味就出不来,所谓集一方水土之灵气,异地不能得矣,难为小苏竟给做成了。”小苏含笑说六七岁就踩着板凳做饭,手艺谈不上,做惯了而已。“你爹妈也舍得?”“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了,跟着后妈过,不仅做饭洗衣,还得照顾弟弟……”小苏突然停下来,再度露出抱歉的表情:“不说我了,扫大家的兴。说真的,我这儿从来没象今天这样热闹过,我不会说话,可是看到你们,我真的好开心。”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辣椒暖了肠胃,小苏脸上的红潮蔓延到她弯弯的眼里。尹汐叹道:“可怜的小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么能干乖巧,连我都忍不住怜香惜玉,将来谁娶回家去,真得算他有福气。”

桌上搁着两只塑料杯,另有两只高脚杯,旁边一瓶长城干红。尹汐说重庆那么大,我们从没遇见过,广州更大,却碰到一起了,这就是缘分。何唯说那得为广州碰碰杯,拿起红酒为大家各斟了半杯。四个人碰了杯,说没想到搬个家竟搬得这样高兴。双城说要谢谢小苏这桌好菜,小苏说得谢谢何唯付了菜钱,还得谢谢尹汐介绍这么好的朋友来,尹汐说不如谢谢双城来回折腾,才把几个人攒到了一起,何唯说讲了一圈回来,还得感谢广州,于是大家又为这座城市干了第二杯。

世贸南塔的海峰国际集团,金碧辉煌得不象公司,倒象一处景点,听说老板是印尼华侨,双城心里连呼难怪。谭主任依旧素颜,这天身着浅色,行动之间,双城才看出她明显隆起的腹部。谭主任一番介绍,让新来的几个女孩吃惊不小。海峰公司主推的业务,一是河源地区的果园农场,二是广州周边的墓地销售。她琢磨前者远离市区,比珠江花园还不如,后者若向人提起,真不知如何开口?有人嘀咕:“墓地推销员,还用得着挑样貌?”谭主任冷冷道:“陵墓是给死人住的,可也是由活人来买的,得给人一种生不同寝死同穴的幻想。”

第二天下午,谭主任让加班。天黑以后,老板麦文海才匆匆赶来。此人五短身材,皮肤黢黑,许文强式的大背头光可鉴人,一张胖脸象发酵的面,象征性点了几笔五官,却都东倒西歪,没有一处不是事故,尤其一对狡猾的小眼睛,间距宽出常人一倍有余,且因为斜视严重,一眼窥东,一眼望西,无法聚焦同一目标。对面说话的时候,让人看他不对,不看他也不对,不知该迎接哪一条视线,感觉难以适从。双城暗想,这样的长相搭配这样的财富,果然是上帝支付的事故赔偿。

麦文海身边有位助理叫安吉拉,白净秀丽,微微烫过的头发束成短短的马尾,还是一付学生模样。谭主任离开后,安吉拉便问大家吃过晚饭没有,一面张罗着叫披萨点饮料,带着几分女主人的味道。麦文海吃完披萨,向安吉拉一努嘴:“你去,买些水果来,还要昨天那种提子,那个好吃。”安吉拉不出声,也不看麦文海,便起身走开。不多会儿,拎回一袋荔枝,一袋提子。这种美国大红提双城在重庆没见过,广州街头倒是常有,二十元一斤的价格太咬手,至今也没尝过。

安吉拉将水果放到茶几上,麦文海看看她,得不到反应,才转向双城招呼道:“啊双城,麻烦你,帮大家洗一洗!”双城答应着,接过来走去洗手间,拧开包金的水龙头,洗涤着昂贵的水果。果实的芳香阵阵袭来,双城忍不住摘下一粒放入口中。牙尖儿切开薄薄的果皮,一股沁甜的汁液立时盈满嘴里……洗手间的门突然推开,一个女孩钻了进来。双城口中一颗红提正塞得满满当当,笑也笑不得,话也说不得,一脸尴尬鼓着腮帮。那女孩明白过来,竟十分乖巧,也摘下一粒,大大方方送进嘴里,还凑过来小声夸了一句:“好甜!”

加班的目的,是去机场迎接一位北京来的贵宾。“这是一笔大生意啊,大到超乎你们想象,下半年能拿多少奖金,就看这次接待的效果了。”“到底什么生意呀老板?”一个叫小艾的姑娘带点撒娇地问道。她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一双大眼睛格外漂亮。“一个国际环保项目,”麦文海挠了挠头补充说:“啊就是那个,洋垃圾回收。”小艾还想问,却被对面的安吉拉一个眼神堵住了嘴。

麦文海开车,安吉拉坐到了后排,大家赶紧随她入座,剩小艾踌躇着不知所措。麦文海打着哈哈说:“啊我看出来了,她们都嫌弃我,不肯挨我坐,小艾你来,来来来,坐我身边!”这是一部宽大豪华的香槟色房车,座椅是柔软的米色真皮,镶嵌油亮的桃木板,车厢内弥漫着柔和的香气。双城坐在后排中央,右手安吉拉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左手是那个陪她偷吃红提的女孩,叫梅湄。麦文海操控着面前的CD按钮,一首轻灵的钢琴曲流淌而出。“真美,什么曲子?”“那得问问安吉拉,光碟都是她买的。” 安吉拉这才开口:“希腊音乐家雅尼的作品,不过曲名我忘了。”

北京来的李先生是一位大人物的同胞兄弟,五十多岁年纪,保养得当的面孔和《新闻联播》里常常出现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名片上只写着某公司驻京办事处,并不加任何头衔。李先生为人倒没什么架子,只是刚下飞机疲惫的缘故,白天鹅的接风宴上说话不多,吃得也少,酒更是一滴未沾。作陪的安吉拉虽然娴雅,但稍欠机智,话头传到她那儿常常无端冷掉,场面便有些沉闷。双城瞅空离席,循着印象走下楼梯,抬头见亭台依旧,流光阁的牌子仍挂在那里,略站了一站,又绕过餐厅行至江边,廊前几蓬水竹还在,只檐下换了一列六角走马宫灯,样式虽然复杂,反不如从前纸糊的灯笼有趣。双城耳中江水沥沥,回想起当天在此与江南不期而遇,心中缥缈沉浮,一时竟呆在那里……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我前一段太忙了,小说已经全部修订完成!很精彩很满意,我继续!我继续!顺祝读者朋友2021年新年快乐!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李先生和麦文海的会谈进行得出奇顺利,第二天中午,基本协议已经谈定,北京方面提出的条件,麦文海痛痛快快照单全收。他只求以最快速度锁定这天赐的良机,以免普天之下再钻出第二个竞争者来,劫持了他的好运气。李先生那边也没有太多防范,甚至都没派遣代表驻留广州跟进。在中国的土地上,麦文海再多一百个胆也不敢在这桩生意上出半点算计,这一点李先生自然放心。正因如此,生意便好谈得很,麦文海所能讲的,不过“钦此”二字。

生意既成,余下的事情只剩碰杯。得知李先生好清净,麦文海便把践行的酒席设在了白云山下的高尔夫球俱乐部里。麓湖之畔,绿茵如毯,水色澄清。会所内清一色羊绒扎花地毯,到处装点着清香四溢的姬百合,巨大的果盘里盛着颜色诱人的美国大红提、巴西车厘子、泰国红毛丹……还都搁在绿茸茸的青苔上,显得既新鲜又别致。这餐吃得极尽奢侈,侍者报上名来,什么“千秋万寿老虎斑”“金汤百合煮龙虾”,又什么“法国鹅肝煎牛柳”“极品鲍鱼扣鹅掌”……麦文海生怕李先生忽略了盘中身价,想一一介绍,偏国语又讲得结结巴巴,几乎打扰到李先生的胃口。安吉拉见状帮忙,一开口便问李先生江浙人,是否吃得惯粤菜。双城知她讲错话,犯了李先生的身份忌讳,果然李先生并不作答,只问她如何得知自己家乡。安吉拉警醒,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双城忙接过话头道:“是我们几个背后瞎猜的,也不知说对了没有。我大学里有位教授,学识渊博气度不凡,特别叫人仰慕,崇拜他的女生比追星的还多。他的音容笑貌跟您有些相似,他的籍贯就在浙江,我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若说错了话,李先生您可别介意,我们只是忍不住对您好奇。”李先生得了奉承,又见她几句话圆得机智灵巧,便呵呵一笑放过不提。
菜过五味,又行起酒来, 麦文海再三举杯,李先生只是笑着摆手不肯给面。双城见她老板无招,便提议大家以笑话敬酒:“若李先生笑了,那么李先生喝一口,若李先生觉得无趣或者明明心里得了趣,脸上却能忍住不笑,那么麦先生喝一口,回去再罚我们奖金便是。”李先生见双城伶俐出众,便逮住她定要先讲一个。双城正担心小艾几个玩笑开得唐突,不如自己先做样本,别人接下去,才好有个尺度。一念至此,立刻在脑子里搜了个不温不火的段子说:“有个爸爸呀,带着小女儿在花园玩耍。正好有一只黏糊糊的肉虫子慢慢悠悠地爬过,孩子便皱起眉头对她爸爸说,爸爸,为什么一样是肉虫虫,蜗牛看起来就乖巧可爱,鼻涕虫看上去却特别恶心呢?爸爸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好孩子,你要记住,这就是一个男人有房和没房的区别。”

李先生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笑罢总算端起酒杯道:“这么牙尖嘴利,我看谁做你男朋友,都要被你欺!”双城笑:“是牙尖嘴利,还是可爱乖巧,得分对象。”李先生问:“怎么分?”双城眨眼道:“看是蜗牛还是鼻涕虫啊!”气氛至此方才热乎起来,女孩们使尽浑身解数,逗得李先生喝了又喝,笑了又笑。一旁麦文海于是隔着餐桌,悄悄向双城竖了竖大拇哥。

饭后麦文海亲自驾车送李先生去机场。李先生喝了酒,提出想在车上休息一下,吩咐几位随从另行前往。麦文海心领神会,便解散了众人,单令双城随车送行。双城虽然吃惊,也只得壮着胆子跟了去。见梅湄朝自己使眼色,便悄悄回个手势,意思心里有数。

麦文海将公文包往副驾位上一摆,双城便不得不坐到了后排。果然开出一截路,李先生一只热乎乎软绵绵的左手便伸过来握住了双城右手。双城想往回缩,对方借着酒劲,倒把她拽得更近了些。李先生附过耳来说:“广州地方有限,去北京吧,我带你见识见识真正的世面。”声音低而有力,攥紧了她的手掌阵阵发烫。见双城不语,他腾出手从衬衫衣兜里翻出一张名片,飞快写下一串号码,塞进她的手心:“到北京,就打这个电话,别的不用担心,一切我来安排。”双城心下骂句老不知耻,面上只是微笑。李先生醉眼看花花不语,竟拉过她手来,轻轻挠起了掌心。双城用力抽回手,坐直了身体,大声问麦文海路上交通拥挤,航班是否赶得及。李先生落空的手并不尴尬,气定神闲掸了掸衬衣说:“傻丫头,怕什么,你老板不会为难你。”麦文海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双城,从那南辕北辙各奔东西的眼神里,双城没有读出任何意义。她心往下沉,望着蜿蜒的车流,想起了车过上清寺的时候,坐在杨学坚身边的情形……兜兜转转这几年,她怎么又走回了这条路?

回到广州已过十点,麦文海请双城宵夜,双城忙说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麦文海便问她哪儿不舒服,顺手揿下了座椅加温的按钮。真皮坐垫发起热来,双城不由挪了挪身子。麦文海见势伸手往她臀下一探,嘴里还说:“够不够热?”见双城躲闪,又关切道:“啊双城,到广州多久了?住得习惯吗?冼村条件是不是太艰苦了一点?啊不如换个地方,住得舒服一点,女孩子嘛,要对自己好一点……”他正一点两点三点地数着,却听双城大声喊到:“就是这里!停车吧麦生!”

麦文海没有停,执意将车驶进了冼村,见双城作势开门,嘴里嘟囔:“别急别急,我先掉个头,”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攀住双城身后的座椅,等凑近些,他猛地一踩刹车,一把搂住她张嘴就啃。双城猛一甩头,仍是被他吻到了左边脸颊,怒得她反手一掌就打在了麦文海光溜溜的脑门上。车门未锁,只一秒钟功夫,双城就推开门一跃到了街上,任由麦文海的车门大敞,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冼村小巷。

早过了热闹的时辰,楼间并无行人。双城站在路灯下,听见麦文海的车不慌不忙重新启动,稳稳当当开出了冼村,她似乎看到那张不以为然的丑脸上,露出了一丝讥笑。她心跳得飞快,似乎做了坏事的人是自己而不是麦文海。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仍有这么大的震动感。男人们的脸孔层出不穷,似乎永远挡在路的前面。此路不通,莫非是她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几声揪心的脉冲铃音后,江南轻轻的一声“喂——”,终于让她的心脏平安着陆。她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两个男人,一串号码和一个强吻……讲述完静了几秒钟,就在她怀疑电话是否出现故障的时候,才听江南镇定道:“老规矩,两个选择:要么收拾行李去机场,买最近一班stand-by的机票,我去接你。要么现在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准时上班,让你老板觉得你得了健忘症,什么都不记得了。”

双城不出声,听江南继续道:“当然,你得学会保护自己。避免跟他单独相处,不要喝他给你的饮料,中途去洗手间,回来就把杯里的东西倒掉,重新再叫……呃,我以为这些事蒋培军早就培训过你们了。男人嘛,遇见美女都想试试,我不也一样?”说着他竟然呵呵一笑。如此相提并论,双城觉得与其说是自嘲,更象是一种暗示。耿耿于怀的,究竟是他们当中哪一个?双城的预感没有错,做坏事的人,的确是她自己。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可担心?”

“但我不能用我的担心来左右你的决定。你任何的决定,都应该经过深思熟虑,是心甘情愿,不是迫不得已,不是就范于任何一种压力。无论这压力是来自我,还是来自生活。”

接着,江南放软了语气:“好了好了,你受了欺负,再说下去,会把对你老板的一腔怒火统统发泄到我这里。所以别想了,别急着做决定,没那么紧急。舒舒服服睡上一觉,觉睡好了,你看待这个事情,看待我,看待全世界,都会变得乐观积极,相信我,去做吧。”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双城没料到麦文海的健忘症比她更严重,第二天刚到办公室,她和梅湄就被麦文海叫上,赶往两百多公里外的河源出差。“就我们俩去?”双城心有余悸。“唉不等她们了,去了也帮不上忙,就你们两个可以啦,帮我搞定那个乜嘢……咩局长啊,今晚必须拿到批文!顶你个肺冇乜理由揸住份文件成个月仲唔俾盖章喔,真嗨不知所谓!”麦文海骂了一路,双城听不太懂,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印尼语。

问题出在麦文海与河源地方合作的果园项目。原计划是在那些鸟不拉屎的荒山上、沼泽里划出一片所谓的生态果园,请广告公司做做包装,推出一个“属于你的伊甸园”策划,以十万块一亩的价格在广州发售。同时雇佣当地农民,从种树到采摘,一条龙全包……这样缴了首付的地主们,便可以坐在城里当上花果山的主人。如今银行关节业已疏通,地方政府也肯配合,项目至此,却卡在了国土局局长最后一枚图章上。

“真有那么多人买果园?”双城不解。麦文海一语道破:“有没有人买不是重点,重点在有没有地方愿意合作,有没有银行愿意给项目贷款,只要一个愿借一个愿拿,我们生意人只不过在中间牵牵线,赚点小钱而已啦。”双城听罢,眼前浮现起河滩上庞大阴森的马可波罗号,一时乌云压顶,不再说话。

双城和梅湄在国土局接待室坐等到天黑,麦文海才和局长把臂言欢,健步而出。当晚局长在县城酒楼设宴,摆了一桌奇珍异兽:穿山甲、过山峰、果子狸、娃娃鱼,甚至还有仙鹤孔雀梅花鹿……整个动物园都统统下了锅。双城与梅湄面面相觑,只拿起碗筷做做样子,并不敢真往嘴里送。好在局长是位地道的客家汉子,对双城这样吹弹得破的美人儿不感兴趣,反倒拉着爽朗的梅湄喝了几杯。

回到酒店刚洗漱完,麦文海便从隔壁打来电话找双城,说是XO喝多了头疼,需得有人摁一摁。双城没好气说自己不会按摩,当心按错穴位适得其反,还说要是难受,她们这就打的带他看急诊去。麦文海听了,哼哼唧唧说再忍忍,跟着没了下文。梅湄看出其中有事,双城也不瞒她,一一说与她听,两个女孩于是同仇敌忾隔着墙壁骂了一通解气。

第二天早起,才知麦文海果真头疼了一夜。“之前出差,都有带药,这回没人帮我收拾行李,啊自己一个人搞,就给忘了,阴功咯……”于是梅湄留下照应,双城则奔出酒店买药去。县城没有的士,酒店门口只有几辆趴活儿的摩的。双城侧身坐好,两手抓牢,待车冲出去,仍有几分胆战心惊。县城依山,路上经过大片田野,早晨的空气拂在脸上,有惊无险的颠簸形成恰到好处的刺激,一路车程,竟让她感觉欢喜。

麦文海吃了药无法开车,决定自己留下休息,让双城梅湄立刻雇车将批文送回广州交到谭主任手里,赶在周末之前把事情敲定,早一分钟完成,便早一分钟安心。麦文海催得急,双城顾不上早餐,回程山路崎岖,偏还碰着下雨,车里憋闷加之她腹中空空血糖低,双城头晕起来,为抵挡胃里翻江倒海,她一路猛掐自己虎口,想借那点疼痛来转移恶心。莹白的手上道道血痕,梅湄看了,也大为不忍。

偏河源司机路不熟,好不容易上了环道又多兜了几圈。候在路边的谭主任,早一脸不耐烦,双城递上信封,转身便扶着一根灯柱,涕泗横流呕了出来。谭主任往旁躲闪了一下,蹙着眉说梅湄你送她回去休息吧,便匆匆离开了。

出差回来,双城和梅湄便成了朋友。梅湄是湖南邵阳人,大她一届。分配的工作太偏远,她不肯再回小地方生活,于是辞了铁饭碗来到广州,和打工的姐姐姐夫住一块儿。梅湄虽无十分姿色,却禀一段性感,温柔丰满,入口不烈,象无需设防却容易醉倒的一坛花雕。梅湄拉双城逛街,总是先去天河城打样子,再去上下九寻那买得起的山寨货。每次双城看上一件,梅湄就抓过去扔在一边,不是说不值这个钱,就是讲这样式已经流行了半年,过两个月准降价,再走走,再走走。最后逛到一件二十元的玫红色兔绒衫,两个人都喜欢,双城忙说红色更适合梅湄。

走累了在摊档前吃粥,梅湄揉着眼睛抱怨有东西迷了她的眼。双城捧了她的脸细看,才是一根兔绒绕在了睫毛上,便拿指尖粘住,慢慢牵了出来。梅湄冲她一笑,眼睛早揉得黑乎乎一团,样子有些傻气,双城忍不住捏捏她脸,梅湄就势把头一偏,脸搁在她手上,象只猫。双城笑:“真是人如其名,媚之入骨。”梅湄说:“还真是那个字,我嫌太土,才改了水字边。”

梅湄的友谊与日俱增,小苏的柔情也一波波涌来。贤惠的小苏常常炒出两个小菜,等双城回来一起晚餐。虽然花销平分,但双城的伙食毕竟得到改善。小苏习惯早睡,双城便不好熬夜,躺在席梦思上,望着飞机闪着夜航灯经过,双城有点想家,小苏却说她再也不想回去。她家在重庆綦江镇上,还未记事母亲就去世了,继母带来一个妹妹,后来又生下弟弟。小苏的厄运从此降临,挨打受骂忍饥熬冻,寒冬腊月还得去河边刷洗全家的脏衣服,生了冻疮的手,溃烂得握不住笔……双城想起了格林童话,可小苏的命运比灰姑娘更糟。工地出了事故,父亲在医院躺了三天,没交代一句话人就死了。继母匆匆改嫁,小苏又多了一位继父。继父跟人动刀子坐过牢,出来后开了间杂货铺。小苏从此除了带弟妹做家务,还得去继父店里帮忙干活。十五岁的一个晚上,继父关上店门,突然将她按倒在地,扯烂了她的衣裳……一番搏斗后,小苏逃了出去,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再也容不下她,她于是四处打工,漂泊异乡。

黑暗中传来一声抽泣,小苏的回忆告一段落。双城义不容辞地表达了同情,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整个故事有些做作,不过她想即便有所夸张,也是希望得到自己的关注。说到底,一个人寂寞并不是错。

几天后的傍晚,双城和梅湄挨坐在世贸底层的快餐厅里,在她们对面,小艾手握一杯饮料,来回不停地搓着,漂亮的大眼睛陷落在灰色的阴影里,因失了神采,象池塘抽干水后,剩下黑乎乎的一洼泥潭。

“麦文海那个老色鬼,把小艾给强奸了!”最后几个字,梅湄愤怒得几乎失控。双城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不是刚从河源回来吗?”

“就是河源回来以后。批文不是到手了吗?他请银行的人吃饭,谭主任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叫了小艾去喝酒……小艾,还是你自己说吧。”

小艾脸色苍白,眼神也有些涣散,似乎讨论的内容与她无关。被梅湄一说,才回过神来:“散席以后,他开车送我,就把车开到了东方宾馆,他在那儿有个长包房。我以为他要取什么东西,糊里糊涂就跟了进去……”小艾停下来,用力嘬了一口吸管,饮料早已喝干,杯底发出难听的噪音。

“他说连喝了两晚酒,头疼得厉害,让我到沙发上给他按摩一下。开始还没什么,后来他说我手势不对,叫我躺下,要给我做示范……然后,就把我强奸了。”小艾抬起头,望着面前关切的听众,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说他每次犯头疼,都得靠这个,靠这个来解酒,别的不管用。”

梅湄看了看双城道:“那天在河源,就该给他买包老鼠药!”

双城轻声问小艾:“怎么不报案呐?”

小艾低了头:“没有证据……”

“内衣内裤呢?脏东西还在吗?”梅湄着急。

“在。可我怕去了公安局,人家未必信我。”小艾犹豫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可你们一定得相信我,我真的反抗了,你们看,我手腕上还有印子呢,都青了……现在看不太清楚了,早上明明还有的,真的。”

双城看着她肉乎乎的小手:“小艾你多大了?”

“年底二十了。”

“你不报案,他更有恃无恐,你占据主动,起码还能跟他谈条件。要他坐牢,还是赔钱,到时候才能由你做主,否则,他不会有任何损失,而你,连工作都保不住。”

“我主要,怕事情搞大,我男朋友知道了会怪我,我们感情很好的,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没有跟我做过,我怕他知道了……也许会惹祸,也许就不要我了。”说到这里,泪水开始在她长长的睫毛底结聚。“麦文海已经跟我说了,会补偿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谈,你们可不可以教教我,帮帮我?”小艾瞪大了眼睛,象溺水的人。

双城这才明白小艾请她们来,并不为做决定,而是想讨教谈判技巧。她觉得她们应该有经验。

“他想出多少?”梅湄问。

“一万块,是不是太少了?”小艾显得后悔,眼角的泪水退潮而去,满脸被焦急所占据。
好贵的药引子。双城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望着小艾期盼的脸,她只能说:“好象是少了点。”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浊酒静候喜相逢 2021-01-04 19:27:42
拜读、学习!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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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隔天中午,谭主任叫住了双城。“一起吃饭吧,有事跟你聊。”谭主任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将宝马四驱车驶出了大厦停车场。环市路上,一部外地牌照的货车开得犹犹豫豫,挡在了她们前方。谭主任一踩油门,三把方向盘便超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双城不由佩服地看了看她。秀丽的侧脸依然冷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恼愠。

绿茵阁餐厅中午人不多,谭主任撂下服务生呈上的菜谱不理,一落座就要了份蘑菇牛排,浓汤和沙拉。点餐的速度和驾驶宝马一样迅速。双城也不好研究,赶紧要了份意粉便合上了餐本。谭主任拦住服务生,问双城:“不用替我省钱,公司会报账。牛肉吃吗?”见双城点头,便转头吩咐:“来两份一样的。”

双城陪笑说怕吃不完。谭主任声音仍旧冷淡:“尝尝味道,不用都吃完。”说罢她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后吸了一口,又挥手将飘向双城的烟雾赶了一赶,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十分好看。双城瞧了瞧她隆起的腹部,关切道:“抽烟不会影响吗?”

谭主任耸耸肩:“戒不掉,只能少抽两口。你没听说吗?女人抽起来比男人瘾更大。”她用清瘦到嶙峋的手抚摸着孕肚:“做我儿子,就得忍着点。”

“是男孩?”

“嗯哼,”谭主任一扬下巴:“如果是女孩儿,早拿掉了。”

双城不知如何接话,谭主任显然也不想和她讨论这个,掸了掸烟灰,直奔主题:“安吉拉辞职了,麦生想让你接她的位,叫我和你聊聊,听听你的想法?”

没等双城回答,谭主任先说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十年前我来应聘的时候,我的目标是在广州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可以的话,再买一套。住一套,租一套。哪天被炒了鱿鱼,也不会流落街头,还可以用房租喂饱自己。”

“你不是广州人吗?”

“不是每个说粤语的都是广州人好吧?”谭主任鼻孔里一笑,“我出生在惠州,你不是才去过吗,到现在还很落后。你老板也是那儿的人,只不过从前偷渡去了香港,跟着又去了东南亚,最后,就变成了麦先生。两年前,安吉拉来公司,就象你现在这样。她的目标是日本,她说她还差二十万,就可以去名古屋大学深造,她男朋友就在那儿念硕士。麦生答应帮她,给她一份不错的薪水,当然,也和她做了男女朋友。”谭主任目光在双城脸上转了一圈:“安吉拉很快就会动身,除了这两年攒的工资,麦生按照约定,赞助了她二十万,另外还封了一只五万块的红包,这是因为他们相处愉快,好说好散。”

双城不语,等着她把话说完。

“麦生怕你误会他的为人,以为他想白占便宜,所以托我和你聊几句。我才说的,只是安吉拉的情况,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要求。”

“你问的是价钱吧?”双城冲口而出。

谭主任吐出一口烟,这一次,她没有用手驱赶,只任由那烟弥散在二人之间,模糊了她的脸。“我无意冒犯。可麦生需要的助理,将会接触到他最核心的生意,比如说北京的李先生……接下去很多事,必须严格保密。我想,麦生有他自己的标准,来挑选他信任的人。”谭主任说着,将剩下一半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边缘:“他要的是——自已人。”

“我可以不接受吗?”双城心往下沉。

“你没得选。”

“谭主任的意思,如果我不愿意,就不能留在公司?”双城涌起一阵激动:“这一切,就因为麦先生看中了我?”

烟已散去,谭主任重新露脸。“当然不是。你没得选择,是因为李先生看中了你,而不是麦先生。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懂?李先生是至关重要的合作伙伴,但他不可能是朋友。你要么去北京,要么得到麦生的信任,要么,就得走。”

“请你转告麦先生,如果我想拉赞助,大可不必来广州。”双城平静下来,坐直了身体。
谭主任紧盯她的脸,想分析出这究竟是实话,还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技巧。

双城读懂她的眼神,缓缓道:“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格。但我还没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我想再试试,再往前走一走。”

谭主任对双城的表白毫无兴趣,象是完成了一项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工作,她身体向后,舒展双臂,慢慢伸了个懒腰。“如果真想凭实力闯一闯,我劝你还是趁早多学点真材实料。笑话讲得再好,过几年,也不会再有笑声捧场了。他们笑,是给你这张脸蛋一点面子。”

双城两颊发烫,不禁回击道:“我有点好奇,安吉拉接替的,是不是谭小姐你的位子?如果是,那么你的目标都达成了吗?你满意吗?”

谭主任并不动怒,她在沙发靠椅上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动气了?大可不必。等你混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这一切虽然很现实,但也有它的合理性。不要以为人和人之间,能有多大区别,即便有,社会也会把我们打磨成一样。我满不满意是我的事,到时候,你满意就好。”菜已上齐,谭主任朝双城举起了杯。

双城也赶紧举杯:“所以,才不想生女儿吗?”

谭主任为她的聪敏而笑:“我希望我的下一代活得简单些。”

走出餐厅,双城就失业了。谭主任买单的同时,顺便付了她余下的工资,然后用宝马车将她送到公车站,算是提供了海峰公司的最后一项福利。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要不是收到上海寄来的包裹,双城差点就忘了自己的生日。这是一只藕荷色的礼盒,盖子上浮凸着金色玫瑰。里头有一只精巧的随身听,连着耳塞,已经装好磁带……小苏就要回来了,双城连忙起身,握着录音机匆匆出了门,赶上村口一班公车正要离去,见有空位,也不看车头路牌,就径直跳了上去。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无数次回望青春的追忆里,这次纵横广州却毫无目的的公车之旅,成了双城初恋的确凿证据,成了她面对往事一点点消失一点点离她而去时,那为数不多的可以抓住的线索。只要沿着这条缆绳摸索下去,沉到水面以下去,渐渐地,便可以影影绰绰看见她深海长眠的那段爱情。

双城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穿着一件来不及更换的居家卫衣,没有化妆的脸藏在披散的长发后面……在这隐秘之处,她戴上耳机,录音带断断续续:有时是江南在台北逛街,背景里有市井的喧嚣;有时是他一个人登山,气喘吁吁却说个不停;还有时是在机场候机厅,在捷运火车上,在某个酒店里,他兴奋着孤独着或者喝了酒以后身体蠢蠢欲动着,那不可抑止的倾诉的声音。

“双城,”他的声音象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象从脑海深处浮起。“每回我想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前总是你幽怨的样子,好象我又做错什么得罪了你。我一见你那种表情,说实话就想逃走,即便没做错什么,我也憎恨自己,恼怒自己。而这种负罪感并不会让我对你示弱,反而让我变得更生硬。恋爱这件事上,好象谁也聪明不起来,除非他并不真爱。”

“可我当初认识的你,是很爱笑的,就象你寄给我的那张照片,穿红裙的那张,笑得多好!你在维多利亚号上打败所有人独占鳌头的时候,笑得多得意!还有三亚,你翻过凉台直接冲进大海里,那么欢天喜地,象只活蹦乱跳的小狐狸……我很想沉浸在那样的笑容里。”

“是我把你的笑容偷走了。想到这里,竟会有一点小小的得意。那种眼神,是因为我才伤心,对不对?双城,我对你其实藏着一点报复心。当初你逼得我乱了阵脚,逼得我出手跟人抢你,这成全了你的胜利,但不是我要的剧本,所以我并不平衡。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一样,非常非常在乎自己。所以双城,别上我的当,青春只有一次,每一天都永不再来,牺牲你的笑容,不管为谁都不值得。而且你累积的怨气和我越来越重的负罪感会慢慢谋杀我们的感情,这个东西,比空间距离,比别的插曲更有杀伤力。你笑了,我们才有希望,你懂吗?”

“我说这些话和你期待的甜言蜜语太有差距,你过生日,我就该说我爱你想你想要你,那才是情侣之间的对白。我现在这样唠唠叨叨只会让你生气,想唾我一脸对不对?唾吧,我活该。不过双城,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也活该。有那么多好好的男生追你,你却偏要挑战我,你又不能象控制别人一样控制我,所以你才难过,你才眼神凄楚。你也不要遗憾,不要责怪自己,仅管我们之间有太多不如意,那也许是因为我与众不同,你独一无二……这就是我们俩合作出来的爱情,它残缺不全,却是稀世珍品。”

到了广园新村,双城下车,立刻又跳上即将出站的另一班车,仍旧往后排角落坐定,戴上耳机,继续倾听。每到终点,她便换一条路线,重新出发,再听一遍,一遍又一遍……

“现在是八月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再过几天重庆太平洋‘阳光与海’就要开业,最近上海重庆来回飞,这条线上的空姐都快认识我了。以前到重庆,都是为了你,现在店开回来了,你又飞走了。我刚才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走到一个最亲切,最适合想你,又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猜猜看?是哪里?”

双城挂着泪珠的脸突然笑容闪现,她猜到了答案。

“聪明如你,一定猜到了。没错,我现在就站在你家楼下,望着你三楼房间的窗户跟你说话。窗户开着,一切都是老样子,不过没看到那盆玫瑰花。”

“是月季。”双城小声道。

“我在想象,你是怎么趴在窗前给我写信,那么长的 ,收到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后来你受了委屈,又是怎么象你说的,坐在窗台上,流着眼泪,恨着我,直到天明……还有你种的玫瑰,带纹身的玫瑰……双城,我要谢谢你,我何德何能可以享受这样的浪漫,我本俗人,因为被你爱上,才觉得自己很不一般。”

“我怎么觉得你还在这小屋里,我好象都能闻到你的香气,你还在乖乖等着我,盼着我,哪里也不去,你用腿夹着暖水袋,大声背着单词,为的是考个好成绩才能去三亚跟我相聚……你还在看你的圣诞树,数你的小星星……我真想飞檐走壁爬进你窗户去,把你带走,你就是从天上掉到我怀里的星星。”

“你埋怨我不给你回信,我知道你怄气了,所以不再给我写信。其实我是真的不会写,字落在纸上,怎么写都词不达意,我写过好几封,都扔了,你信不信?象现在这样,对着你家窗户,想象着你,就容易多了,让我一次说个够吧,多喂几口蚊子更公平,权当我回复了你所有的情书。我真的想补偿你,十倍,千倍地补偿你,让你用刀子扎进我胸口,让我用流出来的血喂养你,灌溉你……”

双城抬起头来,车停在农林下路电影院前。房顶立着一块广告牌,写着“张爱玲小说改编,许鞍华导演,《半生缘》即日上演”。画面上,一个男人握着一只红色手套,底下写着一句对白:“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双城读过那本书,当时只是一眼带过,而今陡然闯入心里,才觉字字生痛。

路边有个男人面无表情地靠着电线杆吸烟,目光与双城不期而遇。她注视他的脸,看到的却是仰头望着她窗户的江南。她目不转睛,泪水泫然。“江南,”她心中呼唤。那男人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左右张望了两眼,便将烟头扔在地上,转身离开了街沿。

“录音带快断了,已经在提示我了。好吧,让我认真说几句祝福的话,祝福你……”最后三个字刚出口,录音机就发出一阵沙沙声,几秒钟后播放键自动跳起。

“我只要你祝我坚持下去,别改变我的心意,江南,我们不要分离……”双城捂住了嘴,尽力压抑,仍是有一丝哭腔从指缝间泄漏出来,呜呜地抽泣。

夜晚街道空旷,汽车在霓虹下飞驰前进,似乎要带领她冲破一切,奔向有他的目的地。她突然生出一种壮烈:她和江南的爱,超越了一切她所能命名,可以定义的感情,与任何人无关,与任何计较无关,她爱他这一宿命。

她伸出双臂抱住自己,仿佛与他相拥而泣。
楼主:周游202020  时间:2021-03-28 05:55:01
二十一. 冼村日与夜

几经努力,尹汐终于迫使白总替她换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单位。十五楼阳台望出去,风景大不一样,生活终于靠近了她对南方的想象。有了地盘,就得请客,先叫了双城何唯和小苏,又邀了报社小蒋。

到那日,何唯先打车接了双城小苏,一进门,又赶紧挽起袖子冲进厨房,碰巧湖南人小蒋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两个男人于是占领了厨房,尹汐几个乐得不用动手,便聊着天,一样样摆上瓜果、零食和啤酒。何唯见双城着一条清爽悦目的冰蓝色背心裙,头顶绾着丸子发髻,耳边一对豌豆大小的坠子,风致秀美,一时竟难以移目。尹汐见状凑趣道:“我派她给你打个下手如何?”何唯笑说君子远庖厨,他做菜油烟大味道猛,小心沾了美女们头发衣服,还是踏踏实实等开饭吧。

双城与尹汐有日子不见,相逢甚欢,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小苏却走去书架前,取下一本诗歌精选,往沙发上一坐,托着腮阅读起来。女主人不想冷落任何人,便招呼她过来一起聊天,小苏淡淡笑着一摆手,依旧读诗,细腰在沙发上拧出一条撩人的曲线。尹汐朝双城一挤眼,悄声说必有好戏。

一时开了宴,川湘风味的冷盘热炒、清炖红烧,外加小苏带的广东甜汤,足足凑了十个菜,还未动筷,先饱了眼福。尹汐挨个尝过去,直夸何唯好手艺,双城便说喜欢小蒋做的剁椒牛、炒腊肉。剩小苏一票,踌躇半晌方道:“都挺好,不过,何唯哥哥做的更合我胃口。”

何唯小小得意,说他刚来广州时,缺乏本地经验,一时找不着对口的工作,便跟同学在三元里合伙开了间馆子,掌勺就他一个,半年下来生意没成,倒练就了一手厨艺。尹汐说小苏的好手艺大家都尝过,其实自己也爱烧菜,只是今天能人多,轮不到她施展拳脚。“只有双城懒,吃个西瓜都得我喂她。”小苏听了忙插话:“双城那是好福气,有男朋友宠着,做她后盾,还给她寄礼物,真叫人羡慕……”话没说完,小苏脸上先红了一片,好象她不该引大家注意似的。

不等双城开口,何唯先替她解围:“双城那是善解人意,想着给我们这些俗人留点表现空间,她样样都拔尖,如果连厨房的舞台都不放过,大家还怎么交朋友?”

这里小蒋见小苏新来,凑近搭话道:“小苏挺爱好文学的嘛。”

小苏柔声回答:“在尹汐姐姐面前,怎么敢说爱好文学,瞎翻翻而已。”

“刚才读的什么诗?席慕容,还是汪国真?”

小苏正色道:“这两位的作品我早就不看了,我读的是印度诗人泰戈尔。”

“那你给我们解释解释,这位泰戈尔比别人好在哪儿呢?”

“尹汐姐说过,诗歌是要讲缘份的。属于你的,不用解释,自然会有共鸣。如果不懂,也无需勉强,说明这首诗原本就不是为你而作。”

尹汐忙打圆场:“泰戈尔有句名言:要是总为错过阳光而洒泪,那一定也会错过繁星。他的意思是,先别管诗歌了,赶紧吃菜吧,不然都凉了。”

跟着何唯说起金庭花园前景不错,他也拿出积蓄投了一个单位。尹汐听了抢先举杯:“恭喜恭喜!为我们中间第一个成为业主的人干杯!”何唯笑:“什么业主,就一个楼花首付,还不知道啥时候收楼。不过升值应该没问题,赚多赚少而已,双城你知道吗,连小童和婷婷都合伙买了一间,如今哪儿还有比买楼更好的投资呢?和我一起去重庆招聘那位,大高个儿,东北女人,售楼部的销量冠军,现在也跟许总干了。开盘头一个月,她光提成就五万,厉害吧?听说她攒够钱,给自己买了房子,第一件事就是回沈阳把婚离了。”

双城听了便笑:“一个女人钱挣够了,就自由了。”“那一个男人呢?”何唯追问。“康德说,能主宰自己的欲望而不是被欲望左右就是自由。”尹汐抢答。何唯又问:“意思是四大皆空,才是自由?”双城想想说:“还是着了相,心若真自由,爱可以爱,我还是我,尽赤子之情,又无愧于心,可以融洽,可以互为成就。”小蒋笑说:“又是诗歌,又是哲学,我感觉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何唯冲他一点头:“说穿了,就是她们吟诗作赋,厨房里缺倆伙夫。”大家听罢都笑,便将阳春白雪撇过不提,只说些八卦逗趣。

秋老虎踌躇不去,说好饭后去附近游泳。何唯介绍说海角红楼游泳场四十年代就有了,热闹了半个世纪,伟大领袖都来游过。后来广州人的娱乐丰富了,岛上交通不便,慢慢冷落下来,最后索性关门。今年重开,也是珠江花园带回了人气之故。小苏红着脸说:“我不会游泳,一直想学,总也找不到人教我……不过,别为我扫了大家的兴,我可以帮你们看东西。”“我是托不住你,不过正好让何唯教你!”尹汐顺水推舟。双城背过身,白她一眼,尹汐便压低嗓门道:“烂西瓜,你吃啥飞醋,观察生活懂不懂?都是素材!”

池水浓重的漂白粉味让双城想念起暑假的校园。学校泳池外也有一栋红楼,她游累了便靠在池边,去瞧凉台上晾晒的衣服,种植的花草和门窗后隐隐透露的生活。可眼前的红楼新刷了一层呆呆的褚红色,并没有半点故事可寻……正恍惚着,尹汐吃力地划水过来,一脸兴奋指点着她身后。双城回头望去,小苏象一条白晃晃的鱼,正伏在何唯肩上,脸上含羞带笑……绿波交映白浪,百般起伏荡漾……

“男女授受不亲。可要是授都授了还不亲,那就是不敬了。”尹汐笑着用肩膀一顶双城:“若成了,也算你一桩功德。”双城不屑道:“给你自己记一功吧,我不稀罕这个。人家说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基本欲望。我看你后一样当了逃兵,前一样就变本加厉。”尹汐回嘴:“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呀,是放不下架子,又熬不住寂寞。逃得了上海,躲不过广州。这就叫,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事后尹汐催着双城打听何唯那边对小苏印象如何,双城断然不肯打这电话,不料何唯却寻个借口打给了她。“我说这么好,主动约我,搞半天是你们有埋伏……那什么,以后就不要操心我的恋爱了。虽然我喜欢的人未必喜欢我,但喜欢我的人,也不少哦。那么大一公司,又是售楼部,又是行政部,大把女孩子呢!”这话听得双城心头一刺,立刻回道:“那就祝你早日觅得佳偶,以后不敢再耽误你的时间。”

何唯岂敢得罪,忙好声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的,当务之急得先站稳脚跟,集中精力把事情做好……否则,碰上喜欢的,连追的机会都没有。”

听双城这边没动静,何唯又说:“倒是那个小苏,人小算盘多,我看道行可不浅,你心里要有数……”

双城轻轻一笑:“我天天跟她住一块儿,还没怎么呢,你才教了她一下午,就看出道行来了?”

难得听她撒娇,何唯心下大是受用,忙笑道:“我是男人,有些事,自然比你女孩子看得清楚。好吧,不说她。那天人多不方便问你,你这段时间找工作,如果有什么困难,不管是哪方面的,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真把我当个朋友,就别见外,好吗?”

双城不由紧张起来:“哦,不不,我不缺钱。吃饭的钱,还是有的。别的,我也不用……就这样吧,我得去准备应聘了,再见啊。”何唯又说了句什么,双城也没听清,就急急忙忙挂了电话。这末两句的殷勤竟然得罪了她。她何至于此,轮得到他来搭救。他知道她有人,说这话便显得有些瞧不起她。

楼主:周游20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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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05-06 22:38:20

更新时间:2021-03-28 05:5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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