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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仙榜|酒了 · 曹雪芹

楼主:南湖野客  时间:2020-06-05 20:20:15
鬼叔 编撰

北京的深秋,往往山色烂漫,天高气朗,是一年当中最宜人的时节。然而,西风摇落霜飞满,冷雨穿空递日凉,重阳过后,枯黄匝地,雁阵南去,天气渐次冷峭了起来。皇城的红墙绿瓦依旧是鲜亮的色泽,少了绿层层的枝叶遮挡,仿佛更高更长了些。打更人击柝的声音从幽深的巷子口慢吞吞泻出,像穿越了千年的路程后疲惫而至,在这样一个阴郁暗寂的早晨,沉闷地散落到坑洼起伏的黄泥街道上。

敦诚较往日起得要早些,胡乱洗了把脸,便急匆匆出门了。他要前往胞兄敦敏家,商量本族宗庙里的一些事情。敦敏的居所位于内城西南角太平湖畔的槐园,路途不甚远,敦诚便走着去。行至半程,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好在出门时家人叮嘱他带了雨具,所以敦诚并不因此而狼狈。到了槐园,敦敏家的守门人刚刚卸下了门栓,手执一把扫帚,挥去夜风攒集在门洞里的落叶。那门人见是自家二爷来了,慌忙屈身打拱,道了早安。敦诚点点头,径直走入大门,往后院去了。

话说敦敏这宅邸方圆不小,因祖上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阿济格一脉虽在入关后的清廷受到排挤,好歹也是宗亲,住所还是宽绰的。从大门到敦敏的居处,须穿过长廊、水池、花圃、槐荫,敦诚匆匆走在雨中,踏过满径湿漉漉的落叶。转过一处照壁,敦诚瞧见不足一箭之距的房檐下,一个身影独自站立,瘦长身形,青灰布袍,正对着天空漫漫云气出神,那人虽背向着敦诚,看不到他的面容,却藏不住通身透着傲岸嶙峋的气质。莫非是芹圃?他回京城了?敦诚来不及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便大声问询道:“尊驾可是曹先生?”那人闻声猛然转过身来,亦惊喜道:“哎呀,原来是敬亭啊!”敬亭是敦诚的字,这位曹先生正是敦诚的忘年交,曹雪芹。

雪芹告诉敦诚回京不久,昨晚过访槐园,因时辰已晚,故未让敦敏使人唤敦诚来。敦诚说前几日家兄传话商量宗族事宜,今天过来便是为此,不想竟得遇先生。二人热切交谈个不够,竟都忘了还一直站立在檐下。雪芹说昨晚与敦敏秉烛夜谈,竟把槐园藏酒俱喝尽了,此时令兄尚在酒乡仙梦中,童子亦困倦未醒,自己腹内焦渴,于是起来欲往膳食间寻些茶水喝,因见秋雨突至,一时呆看了一会儿。敦诚笑道:“昔日刘伯伦以五斗解酲,方可至酣,昨日槐园断酒,芹圃兄自是未能尽意。既然家兄未出,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小馆开门甚早,这等天气,你我二人不妨寻了去,小酌几杯可好?”雪芹喜道:“如此甚好,我亦正待有人共饮。”于是两人并不惊动槐园诸人,径自出了大门,冒着淋涔秋雨,沿太平湖畔绕行约数百步,便到了敦诚说的那家小馆。

果然小馆已经开门纳客,店里稀稀落落有几个客人,却都是来吃早点的。敦诚说这家店虽是普通的食肆,但也提供酒水,只是比府里所贮藏的酒估计要差一些。雪芹道:“不妨,且作软饱,何分脐膈,你我的情谊,只要有酒,便是玉液琼浆!”那店家自是识得敦诚,遂招呼二人在里间雅静之处坐了,摆上了一应盘碟碗筷,又沏了一壶新采制的菊花茶。敦诚点了雪芹惯常爱吃的菜肴,吩咐掌柜的拿了一坛店里最好的酒,那酒坛上竟贴着金谷二字。雪芹笑道:“今日之饮,或有遗憾啊!”敦诚不解其意,雪芹道:“若石季伦也在,何其快哉!”敦诚闻言亦哈哈大笑,掌柜的却听得云里雾里。

曹雪芹看到酒,眼里格外迸发出光彩来,也不与敦诚客套,更不待店家动手,自行启开了封塞,一股酒香立刻散溢开来。雪芹耸鼻吸气嗅了嗅,轻轻点了点头。敦诚手捧酒坛,为雪芹与自己的杯盏里俱斟满了酒,言道:“你我许久未见,先生又是刚刚返回京城,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之饮,就当敦诚为先生接风洗尘了!来,让我们干了这第一杯!”雪芹拱手道了谢,两人举杯饮尽,相视大笑。雪芹放下酒杯,又咂了咂嘴,眉峰跳动,面露欣喜之色,拈须赞道:“此酒还不错呀,虽然取名金谷牵强攀附了些,比起那些市卖的散酒还是强了许多的!”敦诚知道曹雪芹住在西山黄叶村,家计勉强,不得已时只能买些粗劣的酒过过瘾,此时闻得雪芹喜欢,倍感舒畅惬意,继续把酒满上,与雪芹推杯换盏,不大工夫那坛酒已去了大半。

曹雪芹祖上也算是诗书簪缨之族,祖父曹寅与康熙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曹寅的母亲孙氏是康熙的保姆,曹寅文武皆修、博学多才,先是担当皇帝伴读及御前侍卫,后来接替父亲曹玺任职江宁织造,使曹家荣盛数十年。可惜花无百日红,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曹家不幸获罪抄没,从此一蹶不振,曹雪芹生于“末世”,处境一直乖舛蹇促,以罪臣之后的身份,虽有才华志向,更无报国济世之门,块垒常积于胸中。敦敏、敦诚兄弟二人少时皆好读书,宗学考试列为优等,但因其先祖阿济格晚年恃功争权,诸王以悖乱已极奏请顺治帝将其处死,宗籍亦除。乾隆时虽然恢复了宗籍,但阿济格一支仍被排斥在清廷统治集团之外。所以敦敏、敦诚尽管有才学,却也并无机会施展,惟以诗酒自娱,在笔墨与醺醉中消磨时光。

同是沦落之人,心灵相通,互为慰籍。酒至半酣,敦诚解下腰间佩带的一柄短刀,置于桌上呼道:“掌柜的,我今出来匆忙,身上不曾带许多银钱,此刀押给你,且再上几坛酒来!”雪芹劝道:“我知此鸾刀乃贤弟心爱之物,岂可为质!”敦诚道:“昔日贺鉴湖以金龟换酒,只为与李太白纵饮,阮遥集以金貂换酒,但求醉在天地之间,我虽不敢以二子作比,然饮酒的气概自当景仰。此刀虽好,可是既不值卖了它买耕牛种田,也不能戍守边疆用它杀敌建功,如果拿它换几斗酒来喝,能令肝肠肺腑畅快欢洽,便是得其所也!”雪芹听了拊掌大笑,连声道:“快哉!快哉!”于是兴起,捡了一块砖石敲击作歌,歌声琅琅如金石碰撞,胆气似铁,寒光凌凌。敦诚亦以长歌答之,二人才力借着酒劲喷薄而出,仿佛古剑出匣,又若秋水涌波,抑塞磊落欲拔,斫地激壮不哀。只可惜雪芹的歌诗散佚不传,实在是憾事一桩!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居士,孰字孰号,尚不确切。迄今主流观点认为曹雪芹是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作者。雪芹的祖父曹寅诗词造诣颇深,亦通晓音律,为人风雅,喜欢结交名士,其作品结集为《楝亭诗钞》、《楝亭词钞》等,并主持刊刻了《全唐诗》、《佩文韵府》等典籍。雪芹本人留存下来的生平资料很少,他的父亲或为曹寅之子曹顒,或为曹寅继子曹頫。曹家在雍正年间获罪被抄没,从此家道败落,曹雪芹的大半生都处在困顿落魄的境地,据说后来移居并长住于北京西郊,著书卖画,直至病殁。

关于《红楼梦》一书,最早期的刻印者程伟元、高鹗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曹雪芹的好友富察明义在书集中写道:“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比雪芹稍晚些的宗室诗人爱新觉罗永忠从墨香处得观《红楼梦》,题诗云:“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墨香本名额尔赫宜,是敦敏、敦诚的叔叔,又是明义的堂姊夫,极有可能是认识曹雪芹的,永忠诗里的曹侯更不大可能是别人,也就是说,永忠亦认定曹雪芹是该书作者。近人胡适开创红学考证一派,确立曹雪芹的著作权,当时学界普遍接受,始成定谳。近二三十年来,原作者究底为谁又起颇多争议,研究者们各说各话,探佚索隐,扰攘不休,竟考证出雪芹之外数十个名字,也是一大奇观。《红楼梦》留给后世太多的谜团,作者身世亦是云里雾里,合理的质疑是可以的,也应该得到重视,但因为某些事情解释不通,便否定掉一切可以指向作者为曹雪芹的记载和认定,则过于草率和武断。

曹雪芹的轶事行迹少有载录,仅从其交好的文人朋友的诗作集子里略窥一鳞半爪。大致可以知晓的是,雪芹工诗、善画、好酒、健谈,素性放达,兴趣广泛。然而殊为遗憾的是,除了巨著《红楼梦》,在朋友们眼中诗才、画艺高超的曹雪芹,却未有一首完整的诗作、一幅哪怕是残篇断轴的画作传世。只是在敦诚的诗集里,曾经提及曹雪芹为其依据白居易《琵琶行》所作传奇一折的题跋诗末二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不过这两句足见雪芹为诗之巧思。敦敏有一首诗《题芹圃画石》:“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此诗既是对曹雪芹画作的赏析与评介,也是对雪芹本人精神风貌的描摹刻画,特别是“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显见曹雪芹在饮醉至酣时捉墨画石,心中丘壑,笔下崎岖,自是借着酒力任情挥洒,嶙峋骨气,落于纸上,石因人而傲岸,人因石亦崚嶒。

楼主:南湖野客  时间:2020-06-05 20:20:15
(续上)

从有限的记载可知,曹雪芹的朋友圈子有很多宗室或与宗室有关联的人。这个倒也不难理解,曹家本就属于旗籍,雪芹有两个姑妈便嫁给了王爷,雪芹又曾在西单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学当过差,于是结识了一众王孙公子,诸如敦敏、敦诚、福彭、明仁、明琳、明义、明瑞等人。这其中许多人并不是雪芹的同龄人,大约要年轻一二十岁。曹雪芹博学健谈,好酒放诞,在与这些朋友的交往中常常是中心人物。有一次,敦敏偶然间到富察明琳的养石轩,隔院就听见明琳的书房中有人高谈阔论,仿佛是已一年多未见的曹雪芹的声音,急忙赶过去,果不其然。如此意外惊喜,敦敏于是招呼摆酒痛饮,几个好朋友叙情话旧,感慨良多。敦敏就此事写了一首诗:“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雪芹在这班后辈友人中鹤立鸡群,且豪宕不羁,这顿酒想必喝得酩酊朦胧,酣畅淋漓。

曹雪芹生平简略,且有许多疑问待解,但是他对饮酒的热爱这件事,一定是确凿的。雪芹朋友们寄赠、怀悼的诗作中,几乎离不开酒字。敦诚在《寄怀曹雪芹》诗中说:“接篱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将他与晋代“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的山简作比,也说他像王猛见桓温时一样旁若无人。在《赠曹芹圃》中说:“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荒居苦度,生计艰难,雪芹却也要赊酒来喝,可见平日里没法少了这口啊!又说:“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谓雪芹就像是嗜酒的郑虔、寻醉的阮籍。在《挽曹雪芹》中说:“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更把雪芹与诗鬼李贺、酒鬼刘伶视为同类。敦敏在《赠芹圃》中说:“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曹雪芹生活困穷,糊口不易,常常以卖画赚些零散钱贴补家用,便是如此也要沽酒作饮,爱之不辍。在《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中说:“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以才高八斗的曹植比拟雪芹的诗才,以留客投辖的陈遵比拟雪芹的好饮,而曹植亦是爱酒之人。在《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中说:“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万分感慨失去了雪芹这样一位诗客、酒徒的悲怅,可谓是故人不在,诗酒倩谁!

南湖野客评曰:古之作小说者,不登文学大雅之堂,即如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冯梦龙、吴敬梓、蒲松龄诸辈,生前鲜有扬名于文苑者,大多更困穷落魄,既不能显达于仕途,亦不曾光耀为鸿儒。曹子雪芹,虽落草于家道崩毁,然近百年诗书簪缨之流脉尚存毫息,学有所承,博识可闻,而才华无以为寄托,遂援笔就书,将目中所见、心中所感铺陈出传奇故事来,大抵是此等运蹇命舛文人之肺腑浩叹,而曹子或料不到,是书风靡于后世,更衍流红学,则更为奇事。当今质疑红楼作者之纷争,究细探微,虽各有合乎情理处,余以为迄今皆不足以否定雪芹作者之身份,若成就定论,当有更强力之史料出世。本文大旨谈酒,原不欲搅扰于方家之术业,然雪芹身后之名议皆系于红楼,则无可避绕也。好了,且回归正题。曹雪芹穷迫于家难,挣扎于市井,人间凉薄积胸中而成块垒,世事变迁入梦里而得嗟嘘,于是寄情于酒,得慰于醉,好在尚有三五小友,高谈在群,纵饮可对。除此以外,虽则忍禁饥肠为常事,亦有山川花鸟入吟呕,便是卖画筹得酒资,粗醪可酌,都是快事。只恨孤寂于寒夜,秉笔而灯书,以督邮之饮润唇,偏要写出那一幕幕流光溢彩之酒筵盛况,该是怎样的灼心断肠!斯人去之已远,身后隆名与争拗俱在,又关他何事,万千情愿欲望还归太虚,不过都是一个空字。设若日日有酒可饮,或聚或独皆无不可,留着这唯一的痴便可了了。跛足道人云:“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好,便不了;若是好,须是了”,一个“了”字诚为至言。酒仙榜奉邀雪芹列座仙班,号为「酒了」。

参考文献:
1. 清敦敏《懋斋诗钞》
2. 清敦诚《四松堂集》、《鹪鹩庵笔麈》
3. 清明义《绿烟琐窗集》
4. 清永忠《延芬室集》
5. 清张宜泉《春柳堂诗稿》

楼主:南湖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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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6-04 17:18:29

更新时间:2020-06-05 20: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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