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处斩！”太守苏固被士兵押过来时，张脩放声大喝。他此时变得极为凶暴，简直像变了个人一般，看到转身逃跑的士卒也要追上去一刀砍倒。他手提鲜血淋漓的大刀，满眼充满血丝。

“好吧，把功劳让给年长者。”年轻的刘瑁冷冷地说。

“不胜感激。”张脩说完，便咳嗽不停。只要能立下赫赫战功凯旋，便可以将少容揽入怀抱了。

“该我出手了。”刘瑁说。让两千石的太守有一个与身份相称的受死之地，是士大夫应有的情分。

苏固府邸深处有一个祭神的房间，看起来有点古怪。被俘的苏固要求在那里受死，三个人进了房间。

“很宽敞啊。”刘瑁一进去就扫视了一下四周，随手关上门。
“来吧！杀吧！”苏固叫道。
“我们两个都是别部司马，也就是说都是武将。身为武将，不斩被捆绑之人。我们要堂堂正正一决胜负。来吧。”刘瑁说着，拔出长剑砍断了捆绑苏固的绳子。
“这..........”双手恢复自由的苏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双眼眨个不停。
“我们是武将。”刘瑁瞥了一眼张脩，“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是我们的耻辱，给你剑。”
“嗯？剑.........”苏固接过了刘瑁递来的剑。

此事甚是奇特。不过，既然终归一死，不如拼死一搏。苏固握住长剑向张脩扑了过去。张脩本是祭祀师，虽然新近成了武官，但并不精通剑术，更何况苏固不顾一切。张脩呆呆地站在原地，忘了接招，被苏固一剑劈中，大声呻吟着倒在地上。间不容发之际，刘瑁扑向苏固，手中的短刀刺向对方的肋间。

“不愧是太守，临死之前也要拼尽全力。他以怀中藏的短剑割断绳子，偷袭了张脩，双方打得难解难分........”刘瑁在心里暗暗复述了一遍要向士卒作的解释，随后打开了房门。这些话，是父亲刘焉教给他的。此番偷袭过于完美，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能从苏固的府邸逃脱。外面负责包围的张鲁，几乎不用动手。尽管如此，刘瑁出来以前，他的精神一直十分紧张。

他还有事要做。母亲少容嘱咐他——为了再度统一五斗米道，必须杀了张脩。从府中出来的刘瑁说：“实在很不幸.........别部司马张脩战死了。”

闻听此言，张鲁感到自己浑身顿时没有了力气。随后又想起临行之时母亲对自己的耳语——也许不必等你动手，张脩就被人杀了。

所以，在陈舜臣的“历史重演”里，关于五斗米道的另外一位流星式的领袖张脩的真正死因，有两条暗线，一条是刘焉这条线，他想要独霸益州，不允许有人和他比肩而立，所以他让自己的小儿子刘瑁借机除掉了张脩。

另外一条暗线，是张鲁的母亲少容这条线，自从祖师张道陵创立五斗米道以来，传到张衡手上，结果他居然早死了，或白日飞升了，像后羿的老婆嫦娥那样自己独自奔向了月宫或外太空，但却把她这个漂亮的遗孀给撂下了，而这时，五斗米道内部的另外一个领袖，也就是这个叫张脩的人，势力却不断壮大，威胁到了张天师的直系后裔张鲁的地位，于是少容用自己的美色来诱惑张脩，让他为自己出力，然后找个机会再除掉他。

果然，如他所料，还没等到她让自己其实胆小怯弱的儿子张鲁动手，有人已经先就替她解决了这个争权夺利的难题。

关于这个陈舜臣虚拟的“少容”，他在他的《三国志秘本》的“作者曰”里是这样分析的：

中国史书中出现的女性，都仅仅记载为某人之女、某人之妻。姓名不详的情况比比皆是。就连五斗米道张衡之妻，也只是记作“张鲁之母”，未曾记载过名字。这里的“少容”，也是笔者起的名字。

《三国志.蜀书》中，关于此人，有如下记载：“又有少容。”所以笔者起了这个名字。“少容”是“容貌年轻”之意，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

《后汉书》中记载：沛人张鲁，母有姿色。其人容貌之美大约非同寻常吧。

也有人说“少容”指通晓返老还童仙术之人。曹操之子曹植的文章中也有以“少容”一词表达“返老还童”之意的语句。

《三国志》因描写诸多异能奇才之士而增色不少，但却未能张鲁之母纳入其中。该说故事作者有失偏颇吗？

陈舜臣一反正史的记载，因为在正史里，张鲁的母亲还有他的家人都是被刘焉的儿子刘璋杀害的，但是陈舜臣却让“张鲁之母”成为具有返老还童术的“少容”，使用美人计在张脩与刘焉之间周旋，最后居然成功突围，跑到中原地区继续迷惑曹操去了，很精彩，也相当玄幻。

但是不管“行鬼道”的张鲁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通过各种正史的野史的各家记载，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就是张脩一派的五斗米道威胁到了张鲁这个正宗的生存与发展，所以正史上才会说是张鲁杀了他。

让我们从五斗米道的创立者张道陵开始，重新回顾一下。

有一种说法是张道陵本来不咋地，是张鲁成了气候然后向上回溯，大造家谱——不，神谱，好比后来的明太祖朱重八或清朝的顺治等皇帝，自己当了皇帝，于是将自己的祖上几代明朝皇帝的奴才都封皇称帝，制造皇统，比如《老子想尔注》这本书，后来崇信道教的唐玄宗在《道德真经注疏外传》中，以及唐代最有文化艺术修养能写很好的诗的杜光庭先生，在他的《道德真经序目》中都说这《老子想尔注》为“三天法师”张道陵所注，可是学者们都认为这是道教信徒的虚夸之文，不足信，他们根据唐初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的说法，认为这注书的应为张道陵的孙子张鲁先生。

到底为谁所注，这里我们暂不讨论，但是张道陵开创的这个统系，我们还是按照大部分学者的传统说法，而不取吕思勉先生在他的《三国史话.黄巾》一文中的诘驳，也就是还是认为是张道陵老先生开创五斗米道，在青城山降服八部魔帅、六大鬼王，跟着太上老君第二次降临人间，继传他一部正一盟威秘录、九百三十卷三清众经、符箓丹灶秘诀、雌雄剑二口以及一枚阳平治都功印之后，见他降妖伏魔有功，正式传玉皇大帝旨意：封张陵为“正一天师”，随时可以带三个人的有限名额白日飞升。

然后张道陵先生在升天前，把所有法器、经书、以及没吃完的仙丹，留给儿子张道陵，“吾遇太上亲传至道，总领三五都功，正一枢要，世世一子绍吾之位，非吾宗亲子孙不得传。”

血统纯粹的张衡继承老爸的大业后，又传给儿子张鲁，最后由张鲁增饰壮大，雄踞汉中、东川也就是巴中地区长达二十八年。

最开始，张道陵创教于四川大邑县的鹤鸣山，受道者交纳五斗米，创立二十四治，每个治负责一个片区或大区，每个大区都有一位大区领导，于是称为“五斗米道”，这个五斗米道崇尚符箓、咒祝。他们在为人治病时，令病人饮用符水，居净室思过，并继承了古代关于天官（天帝）赐福、地官（地祇）赦罪、水官（水神）解厄的神话传说，令病者自书姓名、服罪、悔过的文书一式三份，一份放置于山上，一份埋入地下，一份沉入水中，称为“三官手书”；

至于这个五斗米道名称的来源，有两种说法，按照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任继愈总主编的《道教史》“第二章 汉魏两晋南北朝道教”里的说法，根据《三国志》与《后汉书》的记载，五斗米道初创时，要求奉道者和求治病者交纳五斗米为“信米”，故得名，《三国志.张鲁传》里的“米贼”，也是源于此，“从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称米贼。”

这是第一种。第二种说法是，“也有人认为它的得名，与其崇拜五方星斗和斗姆有关。五斗米即‘五斗姆’，亦即五方星斗中的北斗姆，为众星之首。”

我们知道，张道陵还在各地传教的中心点设立了“治”这个机构，一般传教的首领称为“祭酒”。——陈撄宁老说，古代社会上一般年高有德、为众所尊敬者，都叫做祭酒，这不是道教中专用的名词，只不过是被张道陵沿用了而已——而教区中心的首领称为“治头大祭酒”。

这个张修同学，就是张道陵后位于汉中、巴中地区五斗米道的一位首领——大区领导。张鲁与张修的斗争，实际上就是他们内部的斗争，按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同时也是任继愈主编的《中国道教史》说法，“张鲁袭杀张修就是把汉中地区的教权夺过来。据《后汉书.灵帝纪》云：中平元年春二月黄巾起事，‘七月巴郡张修反，寇郡县’，注引刘艾《纪》曰：‘时巴郡巫人张修疗病，愈者雇以米五斗，号为五斗米师’，他活动于汉中、巴郡一带，并且配合黄巾军举行过起义，五斗米道除叩头思过、符水治病与太平道同外，又设静室为病者思过处所，学习老子《五千文》，作三官手书，使病者出五斗米等。教权转入手中后，五斗米道的活动更加充实完备，进入最活跃最兴旺的时期。”

对于这个张修的配合黄巾军，陈舜臣小说化的叙述里也有一种有趣的说法，这个说法清朝初年的李光地与陈梦雷也用过，当三藩之乱中福建耿精忠造反后，他让陈梦雷打入敌营，而自己准备一份奏疏准备上奏朝廷，所谓刀切豆腐两面光，无论谁胜谁败，他们俩都可以利于不败之地，可是李光地没等陈梦露自己先上了奏疏，结果三藩之乱被康熙平定后，陈梦雷差点受死，后来被发配到奉天充军，最后又被涉回，成为康熙的词臣。

陈舜臣《三国志秘本》笔下张仪苏秦一样的“女纵横家”少容女士，就是用的这种刀切豆腐两面光的骑墙手法，一方面她派遣使者到张角太平道核心里去调查，认为他们这些黄巾军难以成事，所以很想在汉中地区按兵不动，观望一二；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们又看到张角三兄弟的事业如火如荼，“万一成功了呢？”，觉得还是留点余地的好，于是少容就色诱张脩让他在巴郡假装配合，并且脱离了她控制的教派，这样，她这一系就可以利于不败之地了：

“张脩因为不能再领导教团，心生不服，于是率众造反.........世人不也是如此理解的吗？”少容的语气仿佛在教诲一般。

陈潜垂下了头，心想：“无法望其项背啊，眼前这个人。”

“曾任代理教主的张脩年近四十，向来对少容言听计从，也很仰慕少容。他总是以身为少容的忠实部下为荣。这点上，此人可说是陈潜（书中少容手上的一张王牌，仰慕她，又受她抚育，精明强干，是陈舜臣这本《三国志秘本》的男一号，专门从事间谍工作，潜伏专家）的劲敌。即使少容的儿子将要继承教团事务，张脩也不大可能脱离教团。脱离教团一定是少容的指示。根据陈潜从东部送来的秘信，少容知道太平道造反失败的可能性很大。然而，在她看来，陈潜还太年轻。她能否真正从全盘着眼、把握大局，少容还不放心。况且，太平道也派来了请求协助的密使。万一太平道真的夺取了天下又该如何？事先不做这一手准备万万不行。或许是少容向张脩说明原委，劝他将教主之位让给张鲁，自己脱离教团——不，一定是命令他这么做的。”

历史，总是可以从多重的角度来想象演绎的，例如这里的张脩，就是张衡死后的五斗米道的教主，而张鲁，不过是一个靠他母亲少容才能继承大位的纨绔子弟，陈舜臣作为日本名气颇大的侦探小说大家，对于历史，好比以“历史的侦探”自居的高阳先生，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想法解读——正不正确是见仁见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很有趣。

就好像他对五斗米道还有太平道法术的另类解读，这个问题我们在后面专门讲述太平道的时候再说，这里就先卖个关子。


一山不容二虎，当张鲁灭掉了他的竞争者张脩之后，他开始继续充实完善他的教派。

根据《典略》记载：

及鲁在汉中，因其民信行脩业，遂增饰之，教使作义舍，以米肉置其中以止行人；又教使自隐，有小过者，当治道百步，则罪除；又依月令，春夏禁杀；又禁酒。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

张鲁先生在继承张道陵与张脩事业的基础上，搞了许多优惠措施来深化他的福利政策，所谓“义舍”，就是给行路人休息的小屋，里面有米有肉，提供给行人让他们吃饱喝足，又让人展开自我忏悔，好比基督教的信徒那样，这是充分调动信徒的主观能动性，确实有点小过错，赎罪的办法就是修一百步长度的道路，则罪业消除，然后就是春夏万物繁盛的季节禁止杀戮，以体现上天好生之德，还实行禁酒之法（这是根据道教的第一部经典《太平经》，并非如有人所谓，这纯属不知所谓无厘头）。

这些规章措施，当时寄居在张鲁控制地区的人，不敢不奉。

第一章结束，
下一章，《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第二章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一，太平道的崛起

张角三兄弟的太平道与张道陵的五斗米道，说起来本质上都是一块硬币的两面，因为他们的理论渊源，都是后来《道藏》收入的《太平经》这本书。

《太平经》又叫《太平青领书》或《太平洞极经》，《太平青领书》出自于吉，而后者出自传说中的张道陵，这三部经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汉成帝时期甘忠可的《天官历包元太平经》，而甘忠可的老师则是大名鼎鼎的战国邹衍，或驺衍，也就是讲“赤县神州”倡“五德终始”的那位阴阳五行学派的老祖宗。

“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叫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这是《史记.孟轲传》里关于驺衍“大九州”学说的叙述，后来吴承恩《西游记》里的四大部洲，其中第一个叫东胜神州，这个“神州”二字，原始出处应该就在这里。

按照陈撄宁老的解释，裨海即是小海，驺衍老先生的意思是说，中国虽大，但和天下相比其实很小，只有八十一分之一而已，中国叫做赤县神州，境内原有大禹王划定的九州，但这个九州不算数，不具备真正驺衍意义上的九州条件。真正的九州是这样的，中国是赤县神州，但在中国之外还有八个州，也和赤县神州一样，这才是真正的九州。九州之外各有小海环绕，彼此不能互通，同时这九个州也自成一个大区，同时这大区外也有小海环绕，与别的大区不能互通，而像这样的大区也有九个，这样算下来，像中国这样的赤县神州一共有九九八十一个，在八十一州外还有大瀛海环绕，大瀛海之外已经是天地连接之处，“其大无外，不可测量了。”

而陈撄宁老发现，《太平经》里也有类似驺衍的调调，如第九十三卷“国不可胜数诀”篇中云：“中部有八十一域，次其外复一周，天下有万国，乃远出到洞虚无表”。此处所谓“八十一域”，等于驺衍说的“有大瀛海环其外”；此处所谓“洞虚无表”，等于驺衍说的“天地之际”。

像这样的论据还有很多，总之，大致可以证明《太平经》与孙策杀死的于吉，五斗米道的张道陵一系，包括张角兄弟的太平道，都有一个共同的理论源头的关系，例如前面说到的禁酒这个提法，就是出自太平经，禁止屠宰，是体上天好生之德，尚不难理解，但饮酒非杀生可比，为何也要禁止？就因为张鲁一系乃笃实奉行《太平经》的教义者，所以把饮酒、造酒都当做罪恶。

按照《太平经》的说法，饮酒不能致太平，酒乱了性，求治反乱，或彼此殴斗，或缘此奸淫，而且浪费粮食，“一日之间消五谷亿万斗斛”，属于自然资源的浪费，所以要禁酒。

陈撄宁老还认为，又如张道陵一派，自称“天师”，这个尊号当有来源，今观现在残留的《太平经》中，“天师”与“真人（春按：出自庄子）”互相问答之辞，随处可见，足以断定此经与张道陵有密切关系。


今天《道藏》里保留的《太平经》尽管已经残缺不全，但是用号称“当代的太上老君”，也是对于道学非常有个人独到见解的陈撄宁老在他的《<太平经>的前因与后果》的话说：

“太平道”和“五斗米道”在本质上并无多大的区别，但因地理上和人事上的关系，彼此的结果遂大不相同。于吉往来都市，招摇过市，致遭孙策之忌，枉作牺牲，死得没有价值；张道陵隐居深山，避免众害，专心研究古代的修炼方法，并为后世道教建立一个深远的基础。张角所发动的群众，都在平原，无险可守，容易被人击破；张鲁所占据的地盘，形势巩固，易守难攻，暂时足以自保。张角以行道为手段，以革命为目的，推翻了封建统治的局面，结果曹氏篡汉，天下三分；张鲁以政治为手段，以行道为目的，只谋地方一时期的安全，最后见机投降，专务道业。

陈老的分析，我认为不为无理，可备一说。

那我们来具体看看这个太平道三兄弟的丰功伟业。

根据《后汉书.皇甫嵩传》的记载：

初，巨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疾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兖、豫八州之人，莫不毕应。遂置三十六方。方犹将军号也。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书京城寺门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

中平元年（184），大方马元义等先收荆、扬数万人，期会发于邺。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未及作乱，而张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之，于是车裂元义于洛阳。灵帝以周章下三公、司隶，使钩盾令周斌将三府掾属，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角道者，诛杀千余人，推考冀州，逐捕角等。角等知事已露，晨夜驰敕四方，一时俱起。皆着黄巾为标帜，时人谓之“黄巾”，亦名为.“蛾贼”。杀人以祠天。角成“天公将军”，角弟宝称“地宫将军”，宝弟梁称“人公将军”。所在燔烧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旬日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

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汉朝的末期死症，终于在诸葛亮所谓“未尝不叹息痛恨桓、灵”二帝的时代爆发。

巨鹿在今天的河北，从“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疾病”来看，太平道与五斗米道的运作流程差不多，这一长段文字的意思大概是河北人张角信奉黄老道，采用符水治病的方法笼络了不少人，慢慢成了气候，有了想法，十多年的企业运作，让他的徒子徒孙横跨八个州，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山东、河南、河北八个省份的人，都有他不少的信徒。然后犹如满洲八旗一样还设立了三十六个方，军政民政一把抓，大的方有万人左右，小的也有六七千，于是准备搞事情了，——搞大事，结果像这类事情经常遇到的那样，出状况了——出了一个叛徒叫唐周，结果其中一个大方的首领马元义烈士，由于这个甫志高的出卖，被车裂了，想实际观摩这个车裂的残酷的，请马上观看当年张彻导演姜大卫主演的《十三太保》，唯一的不同是那里是四匹马，而似乎真正的历史情形是两匹马就足够。

但是，革命的激情是不会因为先驱者的牺牲而吓倒的，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在风声鹤唳的白色恐怖之下，张角几兄弟依然提前发难，以黄巾为标帜（这是后世道士为何成为黄冠的出处，虽然大部分的道士都是安分守己的），并化悲愤为力量，擦干眼泪，负痛前行，提前起事，杀人祠天，天下响应，京师震动——奶奶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所谓这里的天公地公人公将军，陈撄宁老认为，仍然出自《太平经》的经典熏陶。

“天以道治，地以德治，人以和治。天地人三相得，乃成道德。天主生，地主养，人主成。上士法天，其道乎；中士法地，其德乎；下士法人，其仁乎；非此三统道德仁，非为太平之君矣。”——此外言天地人三种关系者，在经文中触目皆是，未能悉举。张角弟兄三人以天公、地公、人公为称号，必是由《太平经》而来的。

至于这个“黄巾”，更是可以远溯到战国驺衍的阴阳五行，“按五行衰旺顺序，火衰，土必代旺，汉朝是以火德王，汉运既衰，代汉而兴者，必是土德，土色黄，故着黄巾，以表示顺五行之行。”

黄巾代表土德，自然应该如是，但如何解释这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苍天”呢，苍天应该是青天，属木，绝非火德的赤天，按五行生克，应该是赤天已死，黄天当立才对呀。

让我们听听吕思勉先生在《三国史话》中题为“黄巾”一文中的说法，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注意到这个细节，我觉得很有意思：

古人认为天上的五帝（春按：青赤白黑黄帝），是应该依着次序来管理人间之事的。为天下之主的，必须是天帝的儿子。所以朝代的更换，便是这一个天帝的子孙，让位给那一个天帝的子孙。这就是所谓的“五德终始”。

所以我们看古史，往往说某一个帝王是以某德王，如以木德王、以火德王之类。五德终始又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以相克的次序，木德之后该金德（春按：金克木，以下类推），金德之后该火德，火德之后该水德，水德之后该土德，土德之后又该木德的。一种是依相生的次序，木德之后该火德（春按：木生火，以下类推），火德之后该土德，土德之后该金德，金德之后该水德，水德之后又该木德的。在秦朝或西汉的前半期，是依着相克的次序。所以秦朝以周朝为火德，自己为水德，汉朝又自以为土德。到西汉的末年，却改用相生之说了，于是以周朝为木德，自己为火德，而把秦朝去掉不算。后来魏文帝代汉，又自以为是土德。

张角说什么苍天、黄天，自然也是想做皇帝的，不过依相克的次序，应该说黑（春按：黑为水）天已死，黄天当立；依相生的次序，应该说赤（春按：赤为火）天已死，黄天当立；总不该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不知道是张角另有说法呢，还是做历史的人弄错了一个字？不过他说到这一类的话，其有取汉朝而代之之心总是显而易见的了。所以我说：张角是要煽动人民造反，夺取天下的。

的确如此，苍，青色，属木，而木生火而被金克，无论按照相生的说法，或者相克的说法，都不应该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因为黄属土，无论哪本讲阴阳五行的书都是这样讲，所以这个问题我们根据吕思勉先生的诘问而存疑，不过可以看出太平道与《太平经》的重大联系。

精研道教的许地山先生对于这个“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也有自己的一套猜测，可备一说：

张角作乱，亦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辞。苍天、黄天即九天巫祠所祠，实际也是祭星的。

另外易中天《中华史.两汉两罗马》之“道教启示录”中，他根据田昌五、安作璋《秦汉史》而这样理解“苍天当死，黄天当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则略嫌费解。因为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土德的黄天应该在火德的赤天之后，苍天却是木德，也不代表汉，汉时火德。

也许，这句话的意思是：木（苍天）已被火（汉王朝）烧成灰烬，现在轮到土，土是黄天。

另外，方诗铭在他的《曹操.袁绍.黄巾》中也说：人所熟知，黄巾起义的口号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如何解释，历来有不同意见。如果按照当时五德终始学说，土德（黄）所取代的是汉朝的火德（赤），不应该称为青色的“苍天”。最早，吕思勉先生曾提出“苍天疑当作赤天，汉人讳而改之，然则（张）角所依托者，实为当时五德终始之说”。
其实，如熊德基先生《<太平经>的作者和思想及其与黄巾和天师道的关系》一文中所指出：“这个‘苍天’只不过是自古流传的口头语‘天老爷’（如《诗.黍离》‘悠悠苍天’，《诗.巷伯》‘苍天苍天’，《楚辞.惜诵》‘指苍天以为正’），影射统治者”

这个意见是对的，出土于安徽亳县曹操宗族墓中的32号墓砖，即有“但抟汝属，仓天乃死”的刻辞。墓砖的时代在汉灵帝建宁三年（170年），正是黄巾起义前十余年，说明黄巾起义所提出的口号“苍天已死”，正是反映了民间多少年来对东汉统治者的憎恨和诅咒。因此，“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黄巾起义的这个口号与统治者信奉的五德终始学说毫无共通之处，应该从民间信仰加以考虑，这同样有必要求助于出土文物。

在陈舜臣的《三国志秘本》里，关于张道陵的五斗米道与张角的太平道，通过他虚拟的陈潜这个超级暗探，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陈潜认为，所谓符水治病，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所谓符水，也就是泡有写满咒文的纸张的水。无须病人说明自己的病情，祭酒便可以将之顺利流畅地描述起来，因此病人大为惊异，对五斗米道的力量深信不疑，接受了这样的心理暗示，不少病人都会痊愈，五斗米道也就日渐兴盛起来。”

对于这个问题可分为两个方面来分析：一，心理暗示确实对于人的身心健康有作用，杯弓蛇影这个成语就是讲这个，当我们以为杯子里面有小蛇被我们吞下去时，即使实际上没有也会对我们的身心健康造成影响，这就是心理暗示；同时，第二点在于，或者咒语本身的超自然力量促使了病情的缓和，也未可知，所以我们会发觉，无论佛道密宗各门各派，在使用符咒的一个大前提就是“心诚则灵”，尽管陈舜臣先生本人似乎并不相信，他觉得病人的病情之所以被祭酒提前获悉，不过是做了手脚，让站在病人背后最初的接待者，他已经把病人的种种情况询问清楚了，然后用唇语告知了病人面向的祭酒，祭酒的未卜先知不过是读唇术而已；又如太平道的竹杖为什么是九节竹杖，这也是用来传达信号的一种特别工具。

“譬如手摸到竹杖上数第三节的位置，便代表患处是心脏；用手触摸额头，则表示有剧痛，若是手触下颌，则是表示隐痛。凡此种种，如二十世纪棒球比赛时投手与捕手之间的暗号一样，规定的细致入微。”

但无论如何，必定有相当的人用符咒之术治愈了，否则太平道与五斗米道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信徒，而张天师这一传下来就是六十三代一千八百多年，到底是靠的什么？靠吹嘘吗？一个谎言，持续一千八百多年，然后欺骗了无量数的人？

早在释迦牟尼之前，婆罗门叫也很重视咒语的神秘性，他们和密教瑜伽师的信念一样，认为咒语的作用，可以与形而上天神的心灵，直接感应而发生效力。

在中国佛教的显教中，普通最为流行的观世音菩萨所说的《心经》，其最后的一段，便是采用这种方法，强调般若（智慧）解脱的法门：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上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密多咒。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南怀瑾在他的《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里也说过，“尽人皆知祭祀与祷祝（告），是全世界，贯古今，所有宗教共同的仪式，如果要研究全人类原始上古文化思想的渊源，那么，对于道士祀祷派渊源的追溯，便不可轻易放过，同时，也不能只把它当做人类原始的迷信而已。因为虔诚的祭祀与祷祝，有时候的确可以产生心灵的感应，对于事物的反应，达到俨然有如神助的功效。”

南怀瑾先生搞古文训诂经常闹笑话，但毕竟成名已久，不能以人废言，他的见解可备一说，仅供参考。


对于这太平道的叛徒济南唐周，陈舜臣在他的《三国志秘本》里，对于他突然叛变的原因，给予了合理而丰富的想象。

我仿佛听到陈奕迅与王菲的缠绵婉转之声，在余音绕梁，因为爱情——所以依然为你疯狂。

陈潜打听到，传言唐周爱上了一个女子，为马元义纳为小妾，于是痛恨至极，“什么呀，你那是只知其表，不知其心，这家伙心狠手辣、卑鄙无耻...........”

唐周的话卡住了，他对马元义痛恨至极，以至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愤恨，这愤恨非比寻常。

没有什么教义能够阻挡，人们对于纯真爱情的向往。

于是，为了纯真而骚动的爱情，这个甫志高跑去向朝廷告密，于是，太平道的忠实同志马元义，在洛阳西市被向左右两边飞奔而出的两匹骏马给车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