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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介:以个体的绝望筑建光明

楼主:木铎88  时间:2020-06-11 16:41:10
以个体的绝望筑建光明
——读江介组诗《海洋十四行》 江星若

不知为何我记住了一件小事,就是江介在一个群里提过关于一段古文该如何释读的问题,古文的内容是什么我想不起了,但我记得是源自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现代诗作者读余嘉锡的书的确不太常见,但我记得此事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当时我已经读过他的一些诗,觉得他的诗歌语言和他这种阅读兴趣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此刻我细读他的《海洋十四行》,此种感觉依然在隐约浮现。
我不知这样说是否准确:从文言文到现代汉语,再到新闻媒体和网络语言,这似乎是一个汉语浓度被不断稀释的过程,语言的表意效果正在经历通货膨胀。江介的诗歌似乎想要反其道而行之,通过对语言进行紧缩和提纯,让汉语恢复应有的“市值”。所以他会努力去阅读《世说新语》这样精简有力的书。但他写诗并不吝于篇幅,他对语言的态度,与其说是精炼,不如说是克制和隐忍,是透过收缩和悬停的紧绷撕开词与词之间意义的空隙,好让读者听见语言断裂时发出的那种劈啪作响的张力。 此外,商业文化对汉语的侵蚀也使语言变得过度的甜腻和轻佻,乃至变质成了一种诱惑式语言,无论说什么,都像低廉的商贩在叫卖关注度。那种充斥各类社交软件的撒娇式的自我叙事,正是现代人丧失反思能力的典型表征。江介的诗歌通过一种冷峻、克制的语调,力求让诗歌的自白脱离庸俗化。也许正是这种自觉疏远主流话语的写作立场,使得他的诗读者寥寥。在《海洋十四行》这组诗中,恰恰是这种疏离的语言策略让他获得了一个自我审视的绝佳视角,使他能够对自身的生存状态进行深刻地剥离。我读江介的诗不多,有个未必正确的感受是:他的诗歌写作有较强的独白性,时常选择在空旷无人处说话,他喜欢对自我的精神状态进行探索,并通过诗歌语言去诱唤自身身份的多重可能。他相信个体自我能够成为时代的缩影或者标本,因此他的写作不像很多中国诗人那样指向生活,而是更多指向内在的自身。就像他在组诗里写到的:“……你这流亡人,/从个人境遇里不断地打捞,观察” (组诗之七)。
《海洋十四行》总体来说并不晦涩。它讲述的是当下诗歌作者常有的体验,即生活和写作所需承受的虚无。然而它所带来的真实感是冲击性的,正是上述克制的语言和冷峻的视角使得组诗能够穿透汉语自我反观的无力感,构成一幅颇具代表性的精神自画像。它让我觉得其中描绘的处境就是我自身的处境。不过这种情感共鸣也很容易让读者忽略组诗具体的文本构成,为了更好地展现作者的写作复杂度,我们有必要对海洋这个意象略做梳理。
西方文明时常被视为一种海洋文明。在西方文学中,人和海的对话或者对抗是十分常见的题材,如普希金的《致大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麦尔维尔的《白鲸》,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和《食莲人》等等。《海洋十四行》充满对西方文学中海洋意象的重构,组诗开头的第一首就让我想起波德莱尔的《人与海》:
你们两个都是阴郁而又谨慎:
人啊,无人探过你的深渊之底;
海啊,无人知道你深藏的财富,
你们把秘密保守得如此小心!
在波德莱尔笔下,人与世界,与生活的关系在诗中被比喻为人和海的关系,不断地相互映照,彼此窥探。但是这种映照已经不是清晰、明澈、固定的镜像了,而是像海洋那样动荡不息、深不可测,时时刻刻都在变幻。类似的还有如莱蒙托夫的《不,我不是拜伦》:
……
一堆破碎的希望沉在心底,
就像沉在海底深处。
海洋啊,阴郁,沉默,
谁能把你的秘密猜度?
谁能把我的思想说破?
我——或上帝—一或竟无人能说!
在上述诗句中,诗人以海洋为喻构建的自我影像,这个画像虽然是阴沉的、忧郁的,但是也包含着野蛮莫测的力量,暗示出人内在精神的巨大与深沉。从晚期浪漫主义到近代,西方文学时常通过人和海的关系,来暗示人从农耕文明出走以后的处境:人虽然失去了上帝,丧失了光明和信仰,但是却得以和自然,和蛮荒的宇宙相提并论,他们可以平起平坐,可以相互睥睨乃至互相抗衡。但是进入现代文学之后,作为生活的象征,海洋这个意象变得更加复杂和难以言表。例如《尤利西斯》就是从大海和海边的灯塔开篇的。回想一下小说第三章迪达勒斯在海边散步时所见的大海,那是一个混杂着各种异质事物而且无所不包的巨大存在。乔伊斯笔下大海的形象更接近现代人对生活的感知:那种主客对峙的英雄主义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意识、事件和物体的碎片交织在一起所形成的无法穷尽的混沌:(以下为萧乾、文洁若译本,原文较长,限于篇幅,略引两句供读者参考)
在惊涛骇浪的海潮底下,他看到扭滚 着的海藻正懒洋洋地伸直开来,勉强地摇 摆着胳膊,裙裾撩得高又高,在窃窃私语 的水里摇曳并翻转着羞怯的银叶。它就这 样日日夜夜地被举起来,浮在海潮上,接 着又沉下去。……
尸体泡在污浊的咸水里,成了瓦斯 袋。这般松软的美味可喂肥了大群鲦鱼。 它们嗖嗖地穿梭于尸首中那扣好钮扣的裤 档隙缝间。天主变成人,人变成鱼,鱼变 成黑雁,黑雁又变成堆积如山的羽绒褥 垫。……
这是海水的变幻,褐色眼睛呈盐灰 色。溺死在海里,这是亘古以来最安详 的死。啊,海洋老爹。巴黎奖。谨防假 冒。……
因此江介笔下的大海不是普希金那种自由且充满力量的大海,也不是波德莱尔那种与人对视的阴郁野蛮的海,而更像是乔伊斯式的海。事实上,《海洋十四行》不少地方都采用了《尤利西斯》那种文体杂糅的技巧以及意识流的写法,例如组诗第七首中有如下诗句:
我们面面相觑。影子说:看哪,这 人!
—— “我的苦难配得上自己的才 华。”
(《海洋十四行》之七)
在第一行中,虚无的影子说出了尼采的话,这是对于人之存在的尖锐反讽;第二行是更为异质的两种话语的糅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以及“才华配不上梦想,能力配不上野心”这类网络鸡汤文句式,深刻而又恰如其分地道出了一个当代文人的精神错位。这种如波普艺术一样将各类话语剪贴穿插到一起的写法,在《尤利西斯》或《荒原》这类表现现代人精神困境的作品中十分常见。
组诗第一首像一幅精神生活的缩略图,通过脸和身体这对相互对立的意象勾勒出组诗的大体轮廓:脸代表人的社会和文化属性,身体代表人的物理现实和生存需求。二者衍生出一些其它象征例如“你”和“我”,脸盆和大海,破碎的自我和散落的鞋子等等。脸和身体的意象还可以让人联想到符号学上的能指和所指的对立:前文提到汉语意义被稀释的问题,其本质也就是语言的能指过度膨胀,甚至企图取代所指。我们知道诗人正好属于凭借语言来感知和回应世界的职业,因此脸和身体这一对意象所具有的语言学内涵,很适合用来对诗人的处境进行诗学意义上的探讨。身体是人确定自身位置根基,也是“此在”得以展开的原点。第一首诗中出现的“鞋子”是一个与身体的位置感相关的意象,后续诗篇中“脚步”、“路标”、“墓碑”等相关意象,都是身体位置的延伸,暗示在动荡不息的能指的“海洋”里,人的方位感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人不知道“我在哪儿”,因此也没法回答“我是谁”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诗歌的叙事从清晨开始切入,这个时间点是梦与现实的分界线,因而也是人每天对自己的脸与身体进行确认和审查的时刻。脸是人籍以与世界产生关联的通道,因此“从脸盆里无数次听到——翻滚的海浪”,洗脸这个动作,象征着人对自我身份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和反思。作者在其中发现了一种内外颠倒的悖论:“……早晨你撒出去网,/收获我身体里的悬崖。码头上繁忙,/到处搬运自己身体……”(组诗之一)身体原本是人籍以展开自我生存的根基,现在却成了收获的产品;身体原本应该是搬运货物的主语,现在反而成了需要被“到处搬运”的物品。人的自我和欲望之间的关系也被颠倒了,“撒出去身体,收获无数张网”,欲望的“网”替代了主体,从而暗示出一种拉康式的人性观:即自我不再是“感觉-知觉体系”的中心,相反,现代人的自我实际上是一个被镜像建构出来的伪自我,即拉康所谓的“小他者”,这个镜像占据了自我原来的位置,并谎称它就是“我自己”。拉康认为,这个假自我是不断被语言和象征“询唤”出来的,“象征以一个如此周全的网络包围了人的一生……它们给出的行动的法则让他遵循,以至他还未到达的将来,以至他死后;依照象征他的终结在最后的审判中获得意义……”(《拉康选集》,上海三联2001版,290页)。而这种询唤就是从人理解了“你”和“我”这对基本人称区别开始的。在组诗第一首中,作者也正是通过人称的反复切换,试图寻找一种返回自我的路径,其结果显然亦如拉康所预言的:“我们瞎了,/身体照出自己迷失的面孔。破碎而闪烁的自我”(组诗之一)。人在被象征和欲望充斥着的生存的海洋里沉浮飘荡,“一直溺水、呛水”,找不到自我的位置,而自我感知唯一的参照系只有几只散落的鞋子:“沙滩上几只鞋子散落,/无声地呼号漂浮起我”(同上)。 在一个能指过度膨胀乃至丧失指向的时代,连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这些哲学大师的名字,也变成了碎片,被各种各样懂或不懂的人挂在嘴边,变成了“时代的创可贴”。所谓的哲学、文化、书籍不再通往存在的根本真理,沦为了玩腻了的“大玩具”:
……
大玩具玩旧了玩厌了,欲语却失语

——失去即收获。这个世界找不到 一 个恰当比喻;
台词也说得厌了,人们忙着各种入世 方案。
一次又一次失踪,你还在疲倦而绝望 地练习造句。
(组诗之二)
无论是哲人还是诗人,都是通语言和写作来面对世界。可是当语言这个文化人赖以生存的本源遭到污染,甚至整个世界都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比喻”,当他们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摆脱不了“台词”的气味,文化本身也就变成了人无法居住的虚幻的房子,普罗大众纷纷逃离,只剩下孤独的诗人还留守在里面,“疲倦而绝望地练习造句”,建构语言的空中楼阁。
组诗第三首写逛旧书市场,这是文化传统当下处境的绝佳讽喻。在今天这个商业文化替代了世界表象的时代,人过了三十岁就会产生被时代抛弃的感觉,这是因为商业文化瞄准的永远是那些消费欲更强烈,荷尔蒙浓度更高的年轻群体。铺天盖地的新产品还来不及体验,谁还有时间关心文化传统这种过去的东西?(除非它和某个新款商品混搭到了一起。)因此,文化传统无法再给现代人的生活制造意义,它们从神坛上掉下来,变成了旧市场的地摊货。书和读者的关系也不再是灯塔、导师的关系,而是同病相怜的关系:
地上摊着一张张面孔,肮脏、陈旧, 积满
灰尘,反照出上面游荡的另外一张张 脸。
(组诗之三)
一旦给人生指明方向这个功能丧失掉了,文化传统也就不再是光辉的精神偶像,而是变成了人影幢幢地漂浮在人世间的幽灵,寡廉鲜耻地祈求依附在活人身上以恢复往昔的生命。读者不再拥有“为往圣继绝学”的光荣使命,反而变成了被无数鬼魂纠缠的受害者,在一次又一次的鬼上身中被掏空灵魂:
所有杂沓、重叠的幽灵反复闪藏。
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梦呓
在你身体上醒来。永远是另一个,不停 地退场。
(同上)
楼主:木铎88  时间:2020-06-11 16:41:10

以往的作家可以把苦难转化为艺术,正如波德莱尔笔下的诗人所言:“感谢您,我的上帝!是您把痛苦/当作了圣药治疗我们的不洁,/当作了最美最纯洁的甘露,/让强者准备享受神圣的快乐!”(波德莱尔:《祝福》,郭宏安译)。但正如罗曼·罗兰所言:“压抑心灵,打击心灵,致心灵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欢乐,自私而猥琐的烦恼”(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傅雷译)。现代人失去了那种古典的英雄主义式的受难,被平庸琐碎、无法意义化的苦恼所包围,这就让一切基于痛苦的文学写作看起来都显得虚假。现在,痛苦既不像在克利斯朵夫式的英雄身上那样,“我的伤口等于一扇窗子,从那里透进了空气”(同上),也不像网络鸡汤文里常说的“上帝关了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相反,在混乱的当代语言系统中,痛苦被异化成了“他捏造我的伤痕,也给你开了一扇门”(组诗之四)这种不伦不类,又让人倍觉尴尬的表述。作者发现到写作不再是“从世俗中来,到灵魂里去”(谢友顺语)的通道,它更像是“一趟趟/公交车发往市里”(组诗之五),并不能让人摆脱小镇式的平庸生活。更何况文字记录表达功能还被各种现代高科技取代了:“女孩用iphone11给早市挑苹果的妈妈照相”——这句诗中女孩用“苹果”手机给真正的苹果购买者拍照定位,而iphone11在商业文化中彰显拥有者的消费定位,两种“苹果”首尾相衔,构成一个具有悖论色彩的莫比乌斯环。与苹果手机所代表的商业文化相比,文字这种传统的路标反而丧失了身份定位功能,无法让人走出现实的迷宫:“标记下一个又一个路标,你说/是一个又一个不断陈旧的墓碑”(组诗之九),这里的路标既可以被理解为常规意义上的位置参考物,也让人联想起大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晚年著名的论文集《路标》。但无论是哪一种路标,此刻都失去了通道的性质,变成了终结一切意义的“墓碑”,沿着这道路“不断探索下去地/有一轮黑色太阳……”(同上),抵达的是一种如策兰的黑牛奶那样恐怖的“黑太阳”。因此写作无法再成为人用来翘起地球的精神支点,它甚至连一个小镇也撬不动:
给个支点,依然撬不动小镇——还等         什么呢?
小超市水牌上倒映出你的脸——就那          样吧。
(组诗之五)
不难想见,《海洋十四行》采用了传统的十四行的形式来揭示上述“无意义”或“无方向”的写作处境,这不是巧合,而是为了与原本名“有意义”,“有方向”文学传统构成具有荒诞感的对照,是一个“万尼亚舅舅”对谢列勃里雅科夫教授的“致敬”。作者这一身份无法再为人的生活提供意义上的美容,于是写作变成了对人生的一次失败的“装修”: “还是无法企及。沾染的小拇指惊厥地叫出/油漆桶。一下你也空了,比/装修现场还要狼藉。”(组诗之十)
当一个作者将脸朝向世界,打开的只不过是一场混乱的符号狂欢,他就只能选择返回内在的身体:“他们在舌头上兜圈子,但你转向/在身体里翻箱倒柜……”(组诗之六)。写作也因此变成了一种自我审视和自我救赎:“写作这面镜子,照出来你倔强的胡茬,/荒芜的面庞,以及虚无的眼神。”(组诗之七)可是当我们把身体作为世界的替代品的时候,自然就会产生一种疑惑,究竟是我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冬天在/肉体上患得患失。看起来一切正常,/反倒你不正常。‘我是个病人,/这世界很健康。’”(组诗之六)。我们无法拯救世界,却有机会拯救自己,但是荒诞的是,自我拯救的代价就是你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病”,需要被“抢救”,而这又反过来构成了作者的写作基点:“一只大手从纸里伸//过来,从海洋里抢救溺水人”(同上)。最后,写作对身体的挖掘也就演变成了一场自我埋葬,笔下积聚的文字成了唯一的容身之穴:“……脸盆里看海洋/淹没你。挣扎着爬/上岸。浑身湿漉漉,向身体里不停地开挖,/躺进去。一生太长。”(组诗之十一)。因此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并不是彼此的岸,相反,它们都是大海,当“我”努力从一个大海把自己救出来,马上又陷入另一个大海:“身体里一半白昼,一半黑夜;/白昼冷浸黑夜,黑夜则浸在白昼”(组诗之十二)。因此人的生存不再是海德格尔那种单纯朝向死的“向死而生”,相反却成了“来活着中死去活来了”(同上)的纠缠态,是在生和死之间对自身存在感的反复质疑。这是克尔凯廓尔在《或此或彼》中所描述的处境:面对生活。人无论是这样选择,还是那样选择,都无法满足真正内心的饥渴,并且永远会在或此或彼的选择中感到焦虑、痛苦和茫然,这种痛苦根植与人的存在之中,是不可消除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绝症——不妨将其视为基督教原罪意识“人生而有罪”的存在主义版本。
视为基督教原罪意识“人生而有罪”的存在主义版本。从上述存在主义的立场来看,生命本身也变成了一场蝗灾,有着和生命类似的大海般的辽阔和不可测度,它顷刻之间就足以吞噬一切,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切。作者并不因此而放弃他所耕种的文字之田,但是生命和虚无之间的相互映射,让他产生了杯弓蛇影的连锁癔症。写作(弓)被映射成了毒蛇。写作通过书写虚无来与虚无抗争,而虚无又从文字的倒影中反过来吞噬书写者,从而构成了“一连串蝴蝶效应”,乃至“啮噬而被啮噬的挫败感/无孔不入”(组诗之十三)。但是诗人在这种艰巨而荒诞的抗争中想起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还没有得到我的感谢,我正长的前路——’/苏鲁支给你装上压舱石,铁锚深抓进淤泥……”(同上)有一次查拉图斯特拉在树下睡觉,被毒蛇咬了,他却对毒蛇说:“你还没接受我的谢意呢!你适时地叫醒了我,我的路还远着哩。”毒蛇悲戚道:“我的毒汁是致命的。”查拉图斯特拉微笑着说:“什么时候有巨龙死于蛇毒的?”(《论毒蛇的咬啮》,《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译,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69页。)在充满了虚无之风浪的大海中,这无疑是一句像压舱石般厚重有力的格言,对于一个强大的意志来说,虚无之蛇的咬啮不足为惧,反而唤醒他去创造独立于世俗的价值。
“越清醒就越虚无,越虚无就越清醒”的逻辑反复延伸,意外地演变为一条生存意义上的道路:“道路从来不曾变短,请看我掌心的海岸线,/继续绵延——致死的疾病”(《组诗之十四》)这是一种克尔凯廓尔式的悖论。在组诗之二中早已变为碎片和玩具的哲学家们终于开始回归了。正如这位基督教哲学家在《致死的疾病》一书中所解释的,人的自我是一种“使自身与自身发生关联的关系”(《致死的疾病》,张祥龙、王建军译,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而所谓致死的疾病即绝望,简单说来,就是人对自己无法摆脱“自我存在”这一根本处境的绝望,他“总是在死的过程中,要死又死不了,而是死于死(to die death)”(同上书,第14页),而这绝望之火恰恰有是一种想要燃烧却又烧不起来的火。行文至此我们发现诗人与克尔凯廓尔哲学之间密切的精神联系。正是克氏那种和自我不断纠缠的“关系”的个人主义哲学,以及他对个体根本处境的悖论式揭示,构成了整个组诗的底色。与此同时,诗人也从这一绝望中看到一种救赎的可能性,个体深入的极致的黑暗,恰恰就是人类全体在文明中呈现的光:“那些掉进去早已被淹没的诗人被拖进黎明”(《组诗之十四》),这似乎印证了顾城的那句人尽皆知格言:“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只不过当人作为绝望之个体去经历这一命运时,其感受是相反的,他不是主动的追寻者,而是一个文明的牺牲品:“‘那是伟大的正午——’/不愧地将我们的黑眼睛采摘”(同上)。全诗在一种存在哲学的悖论和殉道者式的悲壮中收尾了。
《海洋十四行》是一个诗歌作者非常真实而且全面的精神样本,这组诗对于人生处境的思考,对于各种文学典故的交织引用,都体现了不凡的思想眼界和深厚的写作功底,诗歌致力于对个人的真实处境进行揭示,这在当下这个自我催眠泛滥成灾的时代尤显珍贵。从组诗的内容和写作姿态来看,我感觉江介是一个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诗人,组诗借用了许多西方的精神资源,但对中国特有的环境下的生存体验则着墨不多(组诗的第一稿中原本有部分疫情相关内容,可能正是想要弥补这一缺陷),导致这部作品不易为汉语诗的一般语境所接受。诗中丰富的西式哲学的思索,对于较少有抽象思辨习惯的中国的读者来说,也是比较隔阂的。另外诗中高屋建瓴的生存探讨让组诗的整体色调偏荒诞和忧郁——当我们探讨人生的大问题时,最后的结果似乎总是如此。但是在生活的小细节上,我们依然不缺少温暖的闪光,我想,这种低处的光会让一首诗触动更多的人。

2020年5月6日  二稿
楼主:木铎88  时间:2020-06-11 16:41:10
海洋十四行

之一

从梦里被驱除出境,不得不走在
道路上。早晨你撒出去网,
收获我身体里的悬崖。码头上繁忙,
到处搬运自己身体,白雪皑皑。

云山雾罩。呼吸两场雾霾。
从脸盆里无数次听到——翻滚的海浪。
撒出去身体,收获无数张网。
黑果实低垂着,从世界这棵树上无法采摘。

远景中你张开双手,徒劳地触摸
这头大象。我们瞎了,
身体照出自己迷失的面孔。破碎而闪烁的自我。

一直溺水、呛水,沙滩上几只鞋子散落,
无声地呼号漂浮起我。你看着看着,
我们似乎从未——真正生活过。

2017.9.28

之二

都是些碎片: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
在体内嘈杂。时代以这种方式
在身体里粘满创可贴——忙不迭地修饰。
拨不出来碎玻璃,你富庶得足够自满。

书籍在书架上,名字在名声里播散,
他们倨坐在那儿。空洞的空间志,
你吐不出来一根鱼刺,疼痛着方式,
挣扎喊出来:“疏离”比“紧密”更值得自满。

怀疑使你愈加虚弱,虚无主义的细雨
洗亮庭院,身体里氤氲一片;
大玩具玩旧了玩厌了,欲语却失语——

失去即收获。这个世界找不到一个恰当比喻;
台词也说得厌了,人们忙着各种入世方案。
一次又一次失踪,你还在疲倦而绝望地练习造句。

2018.5.21

之三

旧书市场里旷日漂泊。你是尤利西斯的反面,
在历险中找寻丢失的家园。
踩着别人的影子,身体里无数碎片喑哑着嘈乱,
再也无法归来,对世界你交不出名片。

地上摊着一张张面孔,肮脏、陈旧,积满
灰尘,反照出上面游荡的另一张张脸。
掉入人群,又被喧闹漂起来,你失重并浮悬,
像一颗尘埃被天空积攒。

所有杂沓、重叠的幽灵反复闪藏。
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梦呓
在你身体上醒来。永远是另一个,不停地退场。

被一双脏鞋带着走来走去,不明方向。
镜子:遗忘与记忆,
你这张闪烁着无望的脸格外明亮。

2019.12.17

之四

两个海洋翻滚波浪,轮番轰炸,
身体被任意撕扯 ——你嘲讽地看着我。
被一个海洋摔到海滩。他隔岸观火;
另一个则在稿纸上观望,施暴者不时地蹂躏、谩骂。

在诗歌里喘口气,却被绑架……
马里亚纳海沟打量我。“成为精神的生活”,
囊空的脸对着稿纸的空脸,都很冷漠,
任空投炸弹在身体里开花。

“平庸之恶在你身体上留下啮痕”,
奴役被奴役;撕咬被撕咬——哑口无言,
“他捏造我的伤痕,给你开了门”

另一个海洋里溺水太久,被反复诘问——
海滩上狼藉地晾晒衣服。午夜身体晦暗,
“乌贼的魔水淹没了夜沉更深”。

2019.12.18

之五

全部领域就是它。每天海洋
伴随轰鸣袭来腥咸,你晕眩里面,
干渴;昏暗灯光投射在身体里面,
夜读《陶渊明集》,无人为你笺注。一趟趟

公交车发往市里。那么多路人神情慌张,
伸着悖论的脖子——你如此厌倦:
闭塞的风吹来新知的严寒,
女孩用iphone11给早市挑苹果的妈妈照相。

腐烂与物欲混合发酵。那个发疯的姑娘呢?
写下的诗比冬天还寒冷——就那样吧。
写完随手塞进抽屉——再不过问了。

给个支点,依然撬不动小镇——还等什么呢?
小超市水牌上倒映出你的脸——就那样吧。
白天还是白天,夜晚还是夜晚——旧我和新我呢?

2019.12.21

之六

“你在废弃一座矿山”父亲的脸像
一座大山压下来。这时才记起来
原来一直被生活,被它指摘;
不停地换气。你踉踉跄跄。

他们在舌头上兜圈子,但你转向
在身体里翻箱倒柜。“你在
买椟还珠。”冬天在
肉体上患得患失。看起来一切正常,

反倒你不正常。“我是个病人,
这世界很健康。”感觉寒冷。救赎
自己,一只大手从纸里伸

过来,从海洋里抢救溺水人
你,大口大口地吐出
这个时代海水,却始终拍打不开禁门。

2019.12.24

之七

写作这面镜子,照出来你倔强的胡茬,
荒芜的面庞,以及虚无的眼神。
明天是即将过去的今天和昨天。你这流亡人,
从个人境遇里不断地打捞,观察。

左(右?)脚带动右(左?)脚,在连环错误中开始自我审查:
怎么走都不对;影子沉沉,
我们面面相觑。影子说:看哪,这人!
——“我的苦难配得上自己的才华。”

隐忍再隐忍。死海里漂浮起你,
得以保全性命。小心翼翼地提炼和蒸馏,
酒神照耀哆嗦的嘴唇:自己诞生自己。

另一个病体康复,尽管衰败的还是你,
为迎接更大的打击——满足命运的诉求,
在纸上一再强化“夜晚猫头鹰”的记忆。

2020.1.15

之八

迈出一步,“早晨”;再迈出一步,已是“下午”,
总是不赶趟地掉入圈套,
真的吊诡?自己懊恼:
道具怎么摆都不对——掩埋你而碾压你的道路。

尴尬不适,来自于外部还是内部?
你优柔寡断,荒诞而谬误重重被讥诮,
被不同的人推搡、裹挟和唾弃,然后你抛锚,
橡皮涂不掉身上的皱纹,只有墓碑勘误。

这世界将你演算。你是一道错题,
“二月二日,油二十磅……二月十六日,又发出去油二十磅……①”然后,
你痛苦地打算盘,你记日记……

“万尼亚舅舅啊”。命运的大泽,给你纸和笔,
“诗在写我”,不停地被弄皱再弄皱,
时间以这种方式给你写下悼词……

2020.1.29

①出自契诃夫的话剧《万尼亚舅舅》第四幕,焦菊隐译。

之九

写下的都是荒诞,而久不动笔又会感觉
还是荒诞,“连梦也是黑色的,你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清洗”,
然后染上自己的鲜血。

标记下一个又一个路标,你说
是一个又一个不断陈旧的墓碑,你
用一个又一个句子都无法比拟,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研究这门显学。

“海葵绽放着,听海浪
敲打你身体绝壁”,岩石一样的
肃穆而黑色绝望。

就在那个最远最深的海洋
深处(不在天空中),不断探索下去地
有一轮黑色太阳……

2020.1.29

之十

墙上悬挂一面镜子,梦照出
斑驳的现实,黄昏脱落,油漆
斑块散落一地,逼仄而凋敝
的房间,更像一件黯淡的遗物。

还是无法企及。沾染的小拇指惊厥地叫出
油漆桶。一下你也空了,比
装修现场还要狼藉。
有所避讳,你尽量不去碰触。

清醒,还是沉醉?
你吃面包的时候也被面包吃,
一点点撕碎你;那些诗里汉字张着绝望的嘴——

饥饿累累却大腹便便是谁?
傍晚吧唧着嘴巴很响;一直
临空书写“咄咄怪事”;你只想睡——

2020.4.1

之十一

洗脚盆里的海洋。那些海浪
漂浮起你脱落而花白的头发。
风还在呼啸,这盆里洗过脸,开始调查
生命的策略和真相,

泅渡过去。野蛮而变幻莫测的海洋
淹没你。海藻晃动;挣扎着爬
上岸。浑身湿漉漉,向身体里不停地开挖,
躺进去。一生太长。

“给自己保留一个洞穴。那个
在你身体里。唯一的。
你自己的这个与那个……”

泪水闪烁星光。哀悼是个
过程。这唯一的。
就连墓碑也是唯一的这个。

2020.2.22

之十二

身体里一半白昼,一半黑夜;
白昼冷浸黑夜,黑夜则浸在白昼
……面孔明暗不定,有
就是无,旋即被湮灭,

涟漪一圈一圈地依次而来,黑夜
在身上泛起波纹,被诅咒
着写下晦暗的密码,失之于宽宥
的时间啊。死结——一直解啊结……

谁在河那边梦到你?我看不清楚,
成片萧瑟的芦苇在风中摇摆,
“来活着中死去活来了。”欲渡——

舟楫呢?腥咸碎沫子溅在身上,你反复
在身体里溺水。道路在
手中变短,反思很长,难得糊涂……

2020.3.1

之十三

瘴气缭绕弥漫,发生于体内
——蝗虫飞向一块田地,顷刻间
什么也没有了;蔽日间,
天暗了下来,即使蛇影弓杯,

你只能连连败北,
一连串蝴蝶效应,啮噬而被啮噬的挫败感
无孔不入。“继续耕种吧”。那份病案
折射在我的文字里,黎明前你的漆黑。

连所有写下的文字都能打败你、
检讨你,你鼻青脸肿,似乎不可饶恕,
蚊蝇“嗡嗡”叮咬着,骑着你

飞翔。它的翅膀煽动你,
“还没有得到我的感谢,我正长的前路——”
苏鲁支给你装上压舱石,铁锚深抓进淤泥……

2020.4.3

之十四

道路从来不曾变短,请看我掌心的海岸线,
继续绵延——致死的疾病。
“打碎并孕育自己”,意味着破冰,
鹰隼眼里照出来太阳之影。你或许看见

“葆光①”,它打量深渊,
那些掉进去早已被淹没的诗人被拖进黎明。
“人是精神,成为其自身②”,作为隐喻疾病
的克尔恺郭尔再次使人目眩;

神秘的海洋拉网出来
天空,那些星星逃逸。然后慢慢淌满血污,
黎明来了——伴随天籁。

我们全都眯着眼——金色太阳开不败,
“那是伟大的正午③——”
不愧地将我们的黑眼睛采摘。

2020.4.7

①出自庄周所著《庄子》中的《齐物论》。
②出自克尔恺郭尔的《致死的疾病》。
③出自尼采所著《苏鲁之语录》(徐梵澄译)。

楼主:木铎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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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6-11 01:59:54

更新时间:2020-06-11 16: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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