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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东涯龙吟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1)
苏州城水陆门八座,为首者当属靠近运河的阊门。运河两岸的钱庄、绸缎庄、酒肆、茶馆林立,各色店铺更是数不胜数。

快近午时,街上车马熙来攘往,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到处都是。“我的香囊昨天去虎丘玩的时候丢了,”云霁似听到前头有叫卖香囊的,不自觉地摸了摸空落落的腰间,“那边儿正好有卖的。行泱叔,我们过去看看。”

“少主平时所戴的香囊,一向都是雪霰和年嬷嬷做的,用不着来这街上买。”身边的中年男子说道。

云霁却好像全然没听见,欣喜地跑到了卖香囊的摊位前,伸手便抓了一个香囊凑到鼻尖嗅嗅,“唔,好香,是荷花的清香。”

摊主笑赞道:“姑娘的鼻子真灵,这香囊里有白芷、冰片、苍术等十余种药材,最重要的是加了新鲜晒干的荷花花瓣和花蕊。除了这个,我这儿有各种各样的香囊,姑娘尽管挑。”说着,摊主献宝似得将边角上的那个香囊拾起来给云霁瞧,“这香囊里含了合欢花、百合,有安眠定神之效”

“我的睡眠素来安稳,不需要这个。“云霁一边说,一边将各个香囊逐一闻过。

“这香囊里面放了三倍的薄荷草,最是提神解乏。”摊主继续道,“我家娘子说,这大热天的,多做些提神醒脑的香囊,城里的姑娘公子买了戴在身上最合适不过了。”

“行泱叔,你觉得哪个好?“云霁向一直在侧的中年男子问道。

“少主觉得哪个好就哪个好,行泱对这女儿家喜欢的东西不是很懂。”中年男子平平淡淡地回答道,“倒是香囊上的刺绣,看起来不错。“

云霁眨眨眼,不由地嘟嘴道:“行泱叔你太无趣了。”

摊主顺着客人的话自夸道:“香囊上的刺绣全是我家娘子一针一线绣的,用的是最好的五色丝线,上面的兰花、荷花全是按着实物描了绣的,再说这针脚,又细又密。姑娘您看,是不是特别好看?

云霁听了摊主的自卖自夸后噗嗤一笑,“你这是夸你的香囊呢还是夸你家娘子?“

“都夸,都夸!“摊主一脸憨笑,“我家娘子的手艺,那可是全苏州城有名的。”

云霁笑道:“你左一个‘我家娘子’,右一个‘我家娘子’,看来你家娘子真的是心灵手巧,我看你这些香囊做的也确实精巧,比起我家姑姑做的,一点都不差。我就要这两个薄荷香囊了。”

摊主眉开眼笑道:“多谢姑娘了。”

行泱刚付了钱,见大街的尽头正迎面奔来一队人马,不一会儿,那对人马就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顿时周围尘土飞扬。

“鲲鹏堡?”摊主脱口道。

“鲲鹏堡?”行泱蹙眉,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些是鲲鹏堡的人?”

摊主回答:“客官方才没注意到那些人身上插的旗子吗?“

行泱遥望那对人马远去的方向,已然寻不到踪迹。云霁却记住了马队旗子上的细节,说:“那旗子以墨色为底,上有一大鹏鸟,下有白色波涛花纹。”

摊主道:“姑娘好记性,那是鲲鹏堡的鲲鹏旗令。只是这鲲鹏堡雄霸一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州城内。”

一个街头卖香囊的贩子,竟然会知道如此多的江湖事,行泱不禁眯起了眼睛,暗中多瞅了几眼这人。

“想不到你这个卖香囊的人会知道这么多。”云霁道,“哎,你为什么要收拾摊子?难道你得罪过鲲鹏堡?“

摊主一边赶紧收拾摊子,一溜手将所有的香囊塞进包袱里,一边抬头示意天边的景况,“两位没瞧见那边飘过来的乌云吗?天快下雨了,我不收拾摊子,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我家娘子要担心了!“

行泱和云霁一齐抬头,只见东边天际袭来重重乌云,足有压城之势,半刻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早已隐到了云层背后。“少主,我们也赶快回去吧!”行泱道。

乌云遮天蔽日,狂风自天边而来,天空越来越黑,仿佛夜幕降临,没跑出百步路,就听到了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地面上的吧嗒吧嗒声,三滴、四滴……顷刻间就成了磅礴大雨。

慌乱中,两人就近寻了一个酒馆躲雨。大雨来得突然,前来躲雨的人不少,乌压压地尽往酒馆里进,随身带进来的一身雨水将酒馆的地面滴了一处一处的小水摊。好在掌柜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眼皮都没空抬。

酒馆里人多位子少,云霁和行泱就只能站在门口望外面。隔了良久,云霁说:“都说江南夏季里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这雨下得怎么没完没了似得。”

“这可不是普通的阵雨,这满城的风雨是从东海上吹过来的,不下到明天是不会停的。”

“啊?!”云霁不由地惊呼,转而问向行泱,“行泱叔,那我们怎么回去?”

面对这种情形,行泱也只能皱眉摇头。又过了半个时辰,酒馆里有些人见雨势不减,索性双脚一跺,两手遮在头顶冲进雨中。云霁犹豫着要不要学那些人,撇过头想瞧瞧酒馆里还剩下多少人,不巧瞥见了酒馆门后放了两把伞,于是向掌柜问道:“掌柜,可否把那两把伞卖给我们?”

那两把伞是掌柜前两日托城西葫芦弄的李哑子做的,皮棉纸伞面上的桐油才刚风干。酒馆里光线昏暗,掌柜眯了眼往外看了一下雨,劝说道:“这位姑娘,这样的雨,您撑着伞出去,不出二十步路,伞骨就会被刮断!”

云霁不信,只以为掌柜不愿卖伞,于是将一两白花花的银子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搁在算盘面上,“掌柜您看,这银子够不够买那两把伞?”

掌柜毕竟是生意人,捡了银子道:“够,够,那两把伞就给您二位了。”

雨越下越大,狂风卷雨,雨随风打,行泱与云霁撑了新伞踏出酒馆门。大风卷着大把雨水忽东忽西地扑来,打在脸上身上生疼。果然如酒馆掌柜所说,这两把伞挡不住来势汹汹的狂风猛雨,刚拐过一个路口,风转了向,就将两把伞的二十四根细竹骨全部折了断。云霁和行泱无奈,只能弃了破伞,连跑带飞地赶回去。

等两人回到白府,早已全身湿透,身上的雨水足可以拧足五大海碗,真是狼狈不堪。除了府里的门房,守在门口的还有映秋,她是云霁的贴身侍女之一,这次跟着一起随行伺候,见到两人回来,忙上前道:“小姐、行护法,你们可回来了?怎么淋成这个样子?快回屋去换身衣裳,不然要着凉了。”

天色暗得厉害,头顶密密的铅灰色,才刚到申时,府里就掌起了灯。

进了二门,几个人沿着东边的游廊径直往后院去,恰巧遇到了正往前院走的白予恪。“云霁表姐和行护法,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看你们淋得!”白予恪停下脚步,将两只落汤鸡打量了一番,他这个表姐平日里自恃甚高,难得见她这般窘样,不禁嘴角噙笑揶揄道,“昨天听表姐说要外出的时候,就提醒了你今天要下大雨不宜出门游玩,这可是听下面庄头的于老伯说的,于老伯最会看天了,你还偏不信,出去了连把伞都不备着。”

“不管淋没淋雨,都得谢谢二表弟的提醒。”云霁从大门口走来,裙角下摆一路滴答,鬓角的乌发全都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两侧。身边的婢女怕她着凉,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件藕色锦缎斗篷披在她身上。云霁见白予恪这个时候脚蹬筒靴,身披蓑衣,手里还提着一顶大箬笠,一副要冒雨出门的架势,不禁道:“二表弟叫我今日不要外出,我看你这身打扮,像是要准备外出。”

“对,我就是要出去,三天前和朋友约好了今日在他家花厅小聚。”白予恪道,“我那朋友不久前得了一帖褚遂良的真迹,特地叫了三五好友去鉴赏的。”

云霁站在游廊下,斗篷被风吹得鼓鼓的,冷风暴雨,冻得她嘴唇都发紫了,她瞧着院中自天而下的大雨,比起回来的时候丝毫不减,前厅门口的两株大铁树被风雨扯得东倒西歪,“你这般守信,若是你那些朋友见雨势大没去怎么办?”

白予恪笑道:“表姐放心,表弟我交的朋友,当然各个都是信守承诺之人。”说完,欲要就此作别,临行前还不忘叮嘱表姐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清爽的衣服,“映秋,你去厨房跟花嫂要碗姜汤,帮表姐驱驱寒气,免得受了凉。”

云霁接着一面走,一面问婢女映秋,“舅舅和舅母呢?怎么不见他们?”

映秋道:“舅老爷来了个客人,两人在书房里已经聊了大半天了。舅夫人刚才还担心地问少主有没有回来,叫奴婢在门口候着,现在估摸着和陈管家嘱咐晚饭的事情。”

三人进入后院,沿着荷花池边,通过一条如盖满紫色瀑布般的紫藤花架小径,接着穿过左手的月洞门,方到了他们住的院子。

这院子是白府专门给客人居住的,云霁和映秋住东厢房,行泱住在西厢房,两地不过五十步路,极为方便。云霁进了屋就立即到屏风后将身上湿透的衣服脱下,换上映秋准备好的一件月白襦裙。

云霁换衣服的时候,府里的丫鬟扣了扣房门,送进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这是二少爷出门前叫奴婢送来的,说是表小姐淋了雨,需要趁热喝碗姜汤。”

映秋接过汤碗替自家主人道了谢,心想白府的二少爷虽然嘴上喜欢嘲讽人,其实还是很会关心人的。“少主,这是二少爷叫人送来的。”她将姜汤端到云霁面前,“花嫂已经在厨房烧热水了,待会儿少主就可以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了。”

云霁喝完姜汤,顿时觉得一股暖流顺着食道而下,在胃部停留片刻后又通向四肢百骸,全身舒散了不少。映秋原以为她会说白予恪,没想到开口问的却是:“你说舅父来了个客人?”

映秋道:“是的,那客人奴婢没见着,不过听舅夫人说是舅老爷的一个老朋友。他俩一见面就进了书房叙旧。”

云霁道:“舅父的朋友本不多,说起老朋友,就更不多了,不知道是他的哪个老朋友。”过了一会儿,觉得脑袋有些昏沉,说:“淋了雨,身上就是觉得乏,等沐浴完,我就想先休息了,你跟舅母说一下,晚饭我不吃了。”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2)
因为府里来了客人,而且还是老爷以前认识的一位故友,白夫人特地去了厨房,嘱咐花嫂多做些菜,她知道老爷这次来的这位客人不简单,是十五年前的文武状元,曾在朝为官,居至吏部尚书,不知怎地,三年前选择弃官归隐。

花嫂一共做了松鼠厥鱼、龙井虾仁、开洋干丝等十来样菜。白夫人有时候喜欢亲自下厨房,这次看花嫂辛苦,就帮忙做了其中的两样。

“瑞儿,现在什么时辰了?”白夫人看忙得差不多了,就坐下来歇歇,饮了杯茶,向旁边的小厮问道。

“夫人忙活了一下午,不知道辰光过得有多快,现在已经是酉时一刻了。”

“啊,这么晚了!”白夫人听了立即搁下茶杯,腾地站起身子就要往外赶,却被外面呼啸的风雨扑了密密麻麻的一面。白府里的各间屋子,无论是前厅、偏厅、书房、厨房、厢房,都有游廊相连,可是今日的风雨实在太大,游廊下也是一片湿地。

机灵的丫鬟立即转身回厨房跟花嫂要了一把雨伞给白夫人挡雨,才撑开油纸伞就远远瞧见陈管家撑着伞一路小跑过来。

“陈伯,你跑过来干什么?是不是老爷和周先生下完棋觉得饿了要用晚饭?”白夫人问道。

陈管家在廊檐下收了雨伞,抖落抖落溅湿到膝盖的袍子下摆,说:“老爷和周先生还在下棋呢!老奴见时候晚了,敲门进去问什么时候用晚饭,可老爷和周先生正下棋下到紧要关头,都无心茶饭,说是不吃了。”

白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辛苦一下午做了一桌子的菜,他俩倒好,说不吃就不吃了,他们这局棋,从午饭后就开始下,下到现在都分不出个输赢来。”

陈管家的山羊短须被雨水一打,都黏在了一块儿,呵呵一笑,下巴上的一撮短须也跟着一翘一翘,“老爷是对弈高手,难得来了位周先生,能让老爷连下两盘和棋。这才叫作棋逢对手。”

白夫人道:“就你会说话。说是不饿,还是让人送份食盒过去让老爷和周先生垫垫肚子,就把花嫂今天早上做的小麻糕、酒酿饼送过去。”

“是。”陈管家回应道,“那另外的菜,怎么办?”

白夫人道:“府里不是还有二少爷、表小姐、行护法吗?”

陈管家道:“二少爷出门会友去了,表小姐的丫鬟映秋姑娘来说表小姐淋了雨,身子有些乏,就不吃晚饭先休息了。”

白夫人道:“霁儿身子不舒服?会不会是淋雨着凉了?要不要去请个大夫瞧瞧?”

陈管家道:“老奴当时也这么问的,可映秋姑娘说表小姐不碍事,休息一晚就好了。”

白夫人舒了一口气,说:“既然已经休息了,我也不好去打扰,等明天一早等霁儿醒了,我过去瞧瞧。”

陈管家再次提醒道:“夫人,那厨房里的菜……”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叹气道:“文叔和武叔都喜欢吃清淡的,就把白汁圆菜和龙井虾仁送到屏院去,别忘了带壶花雕去。我记得陈伯你最喜欢花嫂做的开阳干丝了,就把这道菜和蟹粉狮子头送给你和管家娘子了。剩下的给行护法和映秋姑娘送去一点,我也用一些。”

陈管家弯了弯腰,笑道:“谢夫人的赏!还是夫人安排的周到。”

书房极是安静,除了外面的风声雨声,就只有棋子落盘的声音。白南归和周子穆两人各自双膝盘腿,对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中间置了一张紫檀棋案。白南归执白子,周子穆执黑子,两人都是棋艺高超之人,而且思维敏捷,落子果断,只是这一回,黑子落下后,白南归手捏白子,一双炯目环视了棋局的各个角落,却久久没有落子。周子穆眼瞧对手踌躇不动,脸上不喜也不急,只是静静等待。白南归捏着棋子敲边三下,终于手臂一振,将子落在了东南角的一点上。此子一下,黑子就死了一片,白南归一边提子,一边却隐约摇着头。

“老爷,夫人让小的送点点心进来。”瑞儿提了食盒在门外敲门。

白南归提完最后一枚死掉的黑子,说道:“进来吧!”

瑞儿推门进屋,见老爷和周先生两人仍旧坐得端正,四四方方的棋盘被黑白棋子占得密不透风,独独东南角空了一小片。“老爷,这是夫人叫送过来的小麻糕和酒酿饼,请老爷和周先生垫垫肚子。”说着,就从食盒里将两盘点心端出来放在旁边,“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白南归无心答应,随口说了句,“去检查一下最西边的那扇窗子,是不是被风刮破了条口子?”

瑞儿过去低头一看,回道:“是破了条口子,不过依小的看,不是被风刮破的,倒像是被猫抓破的,小的明天就将窗户纸换了。”话音甫落,就有一股劲风从破口处吹进来,瑞儿冷得身子打了个哆嗦,不小心碰了角落里高花几上的五针松盆景。那花盆在原处打了个转,几欲跌下来。瑞儿又是浑身一个哆嗦,双臂一环,将整个花盆抱得紧紧的。“还好!还好!”瑞儿咽下一口唾沫,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没什么事就先出去吧!”白南归淡淡说。

“是。”瑞儿小心地扶正了花盆,才蹑着脚步退了出去。

白夫人用过晚饭后在前厅坐了一会儿,叮嘱完陈管家晚上值夜的事情后问道:“二少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回夫人,二少爷出门的时候没说。”

白夫人叹了口气,“老爷给他们两兄弟一个取名予慎,一个取名予恪,老大还好一点,除了喜欢读书,还会帮着处理乡下各处田庄上的事情,可老二却没有一点沉稳恪慎的样子,成日地就喜欢往外跑。自我们七年前从淀山湖边的庄子搬过来,言恪在苏州城认识的朋友比我和老爷加起来的还多。”唠叨了几句后,又添说道:“让门房值夜的人夜里精神点,说不定二少爷晚上会回府。”说完,便起身,携了贴身的两个丫鬟绣儿锦儿回后院。

“夫人,安神茶来了。”

“先搁着。”白夫人白天累了,现在正自闭目养神,由着绣儿的一双巧手在肩上背后揉搓敲捏,“瑞儿把点心送进书房了吗?”

“点心送到老爷跟前了。”刚从外面端茶进来的织儿说道,“瑞儿还在外面候着呢!夫人要不要叫瑞儿进来回话?”

“嗯。”白夫人右手虚抬,叫绣儿停住,“时辰还早,把他叫进来吧!”

瑞儿躬身进屋,隔着一道屏风回道:“夫人,小的进书房的时候,老爷和周先生的棋还在下着。小的就把两盘点心放在了旁边。”

“老爷和周先生可有用点心?”

“老爷和周先生下棋下得认真,可能是忘了饿,小的出来前没见他俩立即用点心。”

“很久没见老爷下棋下得这般废寝忘食了,看来这回是遇上对手了。”白夫人轻轻笑道。

瑞儿亦是赔笑道:“小的见老爷执白,周先生执黑,棋盘东南角上的黑子被吃了一大片,想必这局棋是老爷占了上风。”

白夫人道:“你又不懂棋,怎能轻易评说谁占上风?况且对弈如打仗,形式变幻莫测。”

书房内的两人一来一回又下了五六子,周子穆欠了欠身子,从身旁的盘子里捡起一块酒酿饼,将其掰成两块,里面是满满的赭色豆沙,咬下去,豆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忍不住三五口便将饼子吃了个干净,最后还赞道:“府上的厨子手艺真不错,连我这平日里不喜欢吃甜食的都爱吃这饼。”

白南归听后淡淡一笑,“花嫂做的酒酿饼花样最多了,周兄还可尝尝其他的几个。”

“哦?”周子穆道,“这些饼看起来一个模样,难道里面的馅儿都不一样?”说着,又捡了一个,这一个咬下去,顿觉一股清凉之感传入肺腑,不禁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谈笑间,周子穆吃完一整盘酒酿饼,喝了一口茶,拂掉落在袍子上的饼屑后,当即从棋罐里拾了一枚墨玉黑子,不假思索地下在中元附近的一个口子上,此子一下,便连通了一大圈的黑子,将棋局腹地的大片白子吃得死死的。还未等周子穆提子,白南归就撒了手中正在闲敲的棋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坦然笑道:“我输了。”

周子穆听后仍是没有止住手中的动作,将吃掉的白子一枚一枚拾起,丢入棋罐中,然后才拱手道:“白兄承让了。”

“哪里是承让,半个时辰前,这局棋就是周兄的天下了。”白南归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窗户,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书房里只在书案上点了两盏烛灯,还是傍晚陈管家进来时点的,现在已经快燃到头了,红蜡一滴一滴地全积落在烛台上,“我得了一个东南角,却失了整盘棋。”

输赢分了,周子穆才注意到屋子里烛火摇曳,灯芯哔啵,“那白兄觉得若是不取东南角上的黑子,你能赢吗?”

白南归道:“还是输。输赢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定了,只是我还是想瞧瞧自己最后的输局。”

周子穆从容一笑,又拱了拱手,倒了一声“承让”。白南归转了个身子,支起双腿站了起来,走近书案将燃尽的一支蜡烛取下,换上一支新的,“许久没遇到周兄这样的对手了。周兄来了便是客,难为你陪我下棋下到现在。”

“能和白兄对弈才是我的荣幸。”

说完,两人一齐放声朗笑。

两人就剩下的小麻糕和早已凉了的茶水又闲聊了一会儿。半个时辰后才双双踏出书房门。晚上的雨没有停,透过廊下灯笼中的朦胧光线尚能辨出根根雨丝。

“丰儿。”白南归叫了一声,便有一个与瑞儿差不多年纪的小厮从西侧跑过来。

“老爷。”

白南归对周子穆道:“没想到天色这么晚了,周兄且在寒舍住一晚吧!”说着,又跟丰儿嘱咐道:“你带周先生到后院客房去休息。”

丰儿听后侧身正准备给周子穆领路,却见周子穆手中折扇潇洒一挥,悠悠说道:“风声雨声敲门声,声声惊人耳。这么晚了,贵府竟然还有客人来!”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3)
“快开门!快开门……”黑夜里,白府的大门被人拍得震山响,“快开门……”

“谁啊?”门房里的人喊道。

白府每晚都有两人在门房值夜,今夜当值的是顺子和姜得,可顺子在快近戌时的时候听得养母风湿病犯了,痛得死去活来,临时告了假,剩下姜得独自值夜。姜得晚饭的时候喝了两杯,一面酒劲儿发作昏昏欲睡,一面听着风声雨声不厌其烦,听到有人在门外喊开门,一开始以为是二少爷回来了,可是静下心来一想,猜绝对不会是二少爷,二少爷平日里也有晚归的时候,哪有这么惊天动地地喊门的。

“别敲了!别喊了!”姜得在门内扯着嗓子回嚷,除下门闩,开了一侧大门,从门缝儿里探出头去瞧到底是哪个夜鬼敲门。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划彻天空,将一张如鱼肚般惨白的脸照得透亮,那张脸上还有一道又长又深的疤痕横贯左右。“啊!”姜得见了吓得腿脚一软,几欲瘫倒在地。

“我要见阁主!”刀疤脸的男子急着说道。

姜得只以为真遇上了风雨里来索命的夜鬼,哪还听得夜鬼讲了些什么。他拼尽身上还有的力气想要将大门关上,,嘴里一个劲地念佛。

“我要见阁主!”男子眼见门房话也不说就要关门,情急之下,两手一推,强行进了白府大门。

“快来人!快来人!”姜得倒在地上,怕得浑身哆嗦,但仍不忘喊府里的人过来。

不一会儿,各处守夜的十来个家丁聚集了过来,有人提灯举伞,有人还持了棍棒,正当大伙儿要把这夜里闯府的人拿住时,眼前如罗刹般的男子却突然跪倒在地上,伏地一大拜,“我是鱼里屠,我要见阁主!”

在此聚首的家丁面对此情形,各个面面相觑。他们不认识跪伏在地上的人是谁,也不知他口中的“阁主”是何许人也。这时,丰儿提了一盏灯笼小跑过来,“老爷叫我来带这位兄弟到前厅去。”

白南归和周子穆一同沿着长廊步行至前厅。“阁主,老鱼来了!”一个深沉沙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周子穆竖起两耳循声去探源头,辨出说话的人就站在廊柱后面,可是风雨交加之夜,无星无月,白府长廊下的灯火一毕全没点,因此连说话人的影子都不能瞧见。

白南归驻足在门前,略一沉吟,叹道:“老鱼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还是挑了这样一个时候,恐怕是碰上什么大麻烦了!你速去通知秦娘和泽山到后院候着。”

“是。”

厅里的十二盏灯全部点了起来,屋里霎时灯火通明,犹如白昼,连同门外台阶下三尺之阔,都是一片大亮。陈管家是经过事的老人了,心猜今夜会不太平,又见雨势渐渐小了,就想把厅前屋檐下的一排宫灯全部点上。可是刚点燃一盏,忽卷来一股大风,宫灯一歪,里面的烛火随着偏倒将纸糊的笼子也燃了起来。家丁怕火烧到自己手上,忙丢了烫手东西,用力在拿脚踩,见压不住火,最后一脚将残破的火灯笼踢到了庭院里,经雨水一浇,它就灭了。

周子穆原想就着光亮再去瞧立在柱子后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竟不知道?周子穆一边跟白南归一起踏进厅门,一边心里却在暗笑自己。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是个功夫不错的高手了,退隐后的这几年更是注重吐纳修炼,内功进益明显,没想到连人家是什么时候走的都察觉不到,自愧又自叹,暗道:“影子剑鬼一,果然名不虚传!”

“没想到当年火难后,除了西沙和鱼里屠,其他人还追随着白兄。”周子穆入座后收了折扇,一手托茶盏,一手拿盖儿拨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沫儿,呷了一口茶后,又道,“白兄领导手下恩威并重,十数年后还让他们不忘恩主,这等才干,就是在当今朝廷里也难寻出几个来。”

白宇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原来周大人辞了官,仍是心系庙堂,难道鹤唳华亭的滋味没有尝够?”

周子穆听他竟拿出陆机的典故来,语气刻薄冷漠,心里委实不受用,但转念想到今日对弈大胜,又瞬间畅快了起来。正自得意时,只见丰儿领着一人进来。

“阁主!”鱼里屠一见白南归,跪地大哭,挪膝至主人面前,“属下鱼里屠叩见阁主。”

主仆二人十多年不见,白南归自是感慨万千,当年影阁消失于江湖后,鱼里屠便选择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个东海小渔村,从此远离江湖,放下屠刀,拾起鱼竿,撒起渔网,做了个悠闲自得的渔夫,怎么会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白南归道:“你且起来。”说着,让丰儿扶鱼里屠起来。鱼里屠站起身,一把抹了脸上纵横的泪水雨水,抬起头,脸上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骇了在场所有人心头一跳,伤口从他左眼下斜劈至右脸,足有三寸之长,在雨里待得久了,长长的伤疤被雨水浸得泛白,有些原本结痂的地方重新崩开来,口子上的皮肉往两边翻卷。

“老鱼!”鱼里屠刚要坐下,就有一个既熟悉又久违的声音叫自己,忙站直了身子,看见一身黑衣黑斗篷的鬼一跨进门来,后面还跟着一串人——伏奇、雷铎、梅华子……全都是许久未见的老面孔,就连两位皓首白发的老管事谢文和谢武都由两个小厮搀着进来了!

“文管事,武管事,小鬼,你们……”鱼里屠早已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谢文虽然老得背都驼了,但是身骨硬朗,精神矍铄,上下打量着鱼里屠的模样,脱口道:“老鱼,你这是怎么了?鬼一说你来了,我和谢武还不相信呢!”

“对啊,发生什么事情了?”原来非常爱美的梅华子现今也换了性子,不似昔日那样喜欢打扮地花里胡哨,只简简单单地穿了一件玄色袍子就来见老朋友。

“鬼一,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白南归冷静地抛出一句话,打断了这些人的叙旧。

“是,属下已经通知了秦娘和泽山,现在他俩各带了十几个家丁看守在后院。”鬼一听到主人问话,立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可有惊动夫人?”

“没有。绣儿姑娘听到动静,出来问为什么大晚上的让这么多人巡逻,泽山机敏,就说是今夜大风大雨,恐府里有些地方会发生屋漏房倒伤到人的事情,以此搪塞了绣儿姑娘。”

“表小姐那边呢?”

“表小姐那边根本用不到咱们府里的人,属下过去,见行护法早就整装守在表小姐的屋外,而且依着属下的判断,周围肯定还有十来个暗卫守着。”白南归的这个侄女可是云城的少主子,这次南下游玩,表面上身边只带了一个婢女和一个侍从,但云城主就这么一个女儿,必然还派了好些人在暗中保护着,况且她的这个侍从可不是一般人,而是云城的左护法,就连那个小小的婢女,也是身怀武艺之人。因此对于云霁的安全,白南归倒是并不担心。

“你们都坐下吧!”白南归发话道,“老鱼,你现在说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正是所有人急切想知道的事情。鱼里屠略一沉吟,心里整理了一番言辞后,正要开口时,才注意到原来这厅里还坐了一人,这人面皮白净,但脸颊两侧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以及眼角的皱纹都透露出了年纪,倒八字的浓眉下闪着一双深邃炯目,漆黑发亮,手执一把收拢的纸扇,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鱼里屠心里断定道:“他不是阁主府上的人。”

周子穆在看到鬼一和一众影阁旧部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留下来的,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只好做一回不说话的哑巴,安安静静地把这出久别重逢的戏码看完。

白南归瞥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周子穆,说:“他是我的一位老友,周子穆,周先生。周先生来这便是我的客人,不碍事,你且说你的。”

鱼里屠眼见有外人在场,虽有不适,但阁主说了不碍事,他也就放了胆子将自己的事情全部说出。

此事源头颇长,鱼里屠只捡了简要的事情说,他这回千里奔主求助,确实是遭遇了大难。他脸上的大口子就是被人给砍伤的。

“是不是你的哪个仇家找到你了派人来杀你的?”谢武抿了一小口茶水,烫得啧啧。

“不是仇家。”遭劫那日已过去一月有余,他一边逃难,一边在惊魂之余暗自梳理发生的种种,才渐渐地将所有事情串联到一起,“我这场大难,是我的那把鱼鳞白炼刀惹出来的!”

“说起你的那把兵刃,本是削铁如泥的神物,你有它在手,怎么还会落得如此境地?”

“已经不在我手里了。”鱼里屠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深深一叹,“那原本就不是我的,说起来我当年也只不过是一个渔家小子,拾到了一件神兵利器才走了江湖这条路。直到一个月前,我才知道鱼鳞白炼刀上的鱼鳞刀根本就不是什么兵刃,那是东海龙吟岛的圣物——龙鳞!”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4)
十几年前,鱼里屠凭借他拾来的鱼鳞刀纵横江湖,人人都知道影阁鱼里屠的那件诡异兵刃锋利得可切金断玉,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原来是什么。后来鱼里屠在东海的一个小渔村归隐,鱼鳞刀就成了他压箱底的物件儿,有时闲暇还会翻出来瞧瞧,算是睹物忆往昔,但只要手指轻轻地触碰到冷冰冰的“刀锋”处时,就觉得寒气逼人,忍不住缩回手,重新将它放回箱底。

鱼里屠在渔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已的日子,有时候也会跟着大伙儿到海上打渔,漂流个三四天才回来,不是没有遇到过风暴,但他总能平安无事。日子久了,淳朴的渔民们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勤劳憨厚的中年男子,凡是村里有好事,总会叫上他。

海边的星空特别灿烂,鱼里屠最喜欢的就是在夏夜,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吹着凉爽的海风,望着漫天星斗,心想他会这样安度此生。

直到一个多月前,同村的老吉找他帮忙。渔村的人大多自给自足,只是每月初一十五到附近的镇上做买卖,交换生活所需,只有老吉,因为家里有个久病的老婆,每月都要请大夫抓药看病,每天都将打到的鱼拿到镇上的菜市场去卖。

“老鱼,我家婆娘的病又犯了,我得背她去看大夫,这是我昨天打到的鱼,劳烦你送到镇上去卖掉。”老吉昨天得了个大丰收,出海网到了两条足有半人高的大鱼。鱼里屠知道老吉辛苦,他又要打渔挣钱,又要照顾妻子,二话不说就帮了这个忙。

放下大鱼后,老吉还嘱咐鱼里屠别忘了带把菜刀,这么大的鱼,到时候恐怕要切成数块再卖掉。鱼里屠家里的菜刀已经钝了很久还没有磨,那些天他都是拿鱼鳞刀当菜刀用的,自己家里用无所谓,但是将鱼鳞刀拿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还是有些顾忌的,后来想乡野之地,谁会认识他的鱼鳞刀。

果不其然,镇上买菜的主顾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鱼,想买却又不想要那么多,鱼里屠就按照主顾的吩咐将大鱼切成数块卖。两条大鱼卖了个好价钱,鱼里屠数着铜板,心想老吉肯定会高兴。

卖完鱼,鱼里屠收了鱼鳞刀就要回去,恰巧那天是六月十三——龙王爷的生日,镇上的龙王庙有庙会。鱼里屠难得出一趟渔村,也想去凑个热闹,看看舞龙舞狮。偏远小镇,龙王庙修得不大,就四四方方一间正殿,庙小人多,庙前又摆了舞龙队,真可谓是肩磨肩脚连脚。鱼里屠随大流进庙里拜了龙王,就从人堆里钻了出来。一出人群,顿觉神清气爽,就连呼吸的空气也不那么燥热了,忽然感觉腰间一空,鱼里屠伸手一摸,他的鱼鳞刀竟然不见了!

偷刀的人没立刻跑走,就立在他身后仔细地端详着他的鱼鳞刀。“你竟然偷我的刀!”鱼里屠怒喝一声,伸手劈过去就要夺刀。

“这是你的刀?”那人仍是没逃没避,由着鱼里屠将自己手里的鱼鳞刀拿去,“你从哪里得来这把刀的?”

鱼里屠夺回了鱼鳞刀后,才看清楚面前人的模样,竟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身材矮小,佝偻了背,手里拄着一根木杖。“这本来就是我的刀。”鱼里屠说。

那老者听后嘿嘿冷笑了两声,“你左一口‘刀’,右一口‘刀’,显然不知这是何物,又怎么会是你的东西的呢?”

“你说这不是刀,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鱼里屠他这件兵刃是什么,不由地吃了一惊,一想到自己曾经的行当,又不免起了警惕心,一脸谨慎地盯着那老者看。

“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说。”说完,那老者也不看鱼里屠的神情,抬脚就走。鱼里屠当然是紧跟在他后头。两人在一家茶棚里坐了下来,老者叫了两碗凉茶。鱼里屠无心喝茶,只想知道面前的人是谁,鱼鳞刀出自何处,只见老者不紧不慢地喝了半碗茶水,用衣袖揩了揩嘴角,才开口说:“老夫很久没这么激动了,没想到二十八年还能把龙鳞寻回,真是天佑我龙吟岛!”

龙鳞,龙吟岛?鱼里屠听得云里雾里,他没听过龙鳞,却听过龙吟岛,听村里的人说那是块宝地,岛上金山银山,小岛周围的珊瑚礁里栖有含珍珠的千年老蚌,以前村里的人为了财宝,结队乘舟往龙吟岛去,可是没有一个回来,听说是龙吟岛附近风浪滔天,还有巨大的漩涡,舟船根本过不去。瞧着老者满脸潮红,鱼里屠不禁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否滚烫。这家茶棚的凉茶又浓又苦,客人喝了都要吐舌头散苦味,但他家端出来的茶碗里都放了一小块冰,在这酷热的天气里,又让人为了解暑,忍不住去喝第二口。

“你说的我都听不懂。”鱼里屠说。

老者喝完了一碗凉茶,又要了一碗,对着鱼里屠一顿一叹,说:“你听不懂也正常。我们龙吟岛不与中土相交,你当然不知道。但你得知道,你手中的龙鳞,不该是你所有,它是我们龙吟岛的圣物,就该物归原主。”

“老人家,你说得可有证据?”鱼里屠抚过一寸一寸的龙鳞表面,寒意在食指和中指间萦绕。

“证据?哈哈,要回自己的东西还要证据?”老者大笑,不过又很快就止住了笑声,“龙鳞青中带黑,片口锋利无比,不亚于神兵利器,但它又不是兵器,而是神龙的鳞甲!自古就是我龙吟岛的圣物,实不相瞒,除了这片龙鳞,另外还有两片,就供奉在岛上的天涯阁内。你要证据是吗?好……”

“不需要证据了。”鱼里屠打住老者的话,“老人家,你的话,我信了。这的确不是我的东西,一直以来我就把它当兵刃使用,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其实当时鱼里屠对老者的话也没有全信,但他转念一想,何不就此将自己与前程往事一刀两断。

听他如此说,老者又惊又喜,“这么说,你是愿意将此物归还我岛了!哈哈,真是太好了,适逢我们新任岛主继位,这是送给她最好的大礼了!”

“不过……”

“不过什么?”老者怕鱼里屠突然变卦。

“不过这鱼……不是,是这龙鳞在我身边二十年,老人家可否将此物再留我身边数日。今天是六月十三,您等到七月初一再来取。我就住在离这不远的海子村,村里的人都叫我老鱼。”鱼里屠一脸的平静,两眼直直地盯着老者,似乎是在告诉对方自己不会食言。

老者也是个爽快人,说:“好,就这么说定了!”

鱼里屠讲到这里一顿,梅华子首先说:“是那个老头儿后来害了你?!”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害我的人不是他。”鱼里屠眼皮低垂,两眼呆呆地看着厅里的水磨青石地板,脑中的画面却是闪过一幅又一幅。

白宇一直在听鱼里屠讲,始终都没有说话,蓦然间眼神一闪,说:“我们白府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鬼一,外面来了几个小鬼,你去会会他们。”

鬼一虽然很想继续听鱼里屠的故事,但是主人有命,他不敢不从,疏忽见,明晃晃的厅里就少了一个身穿黑衣的人。这一次,周子穆还是没瞧清楚鬼一是怎么出去的,只觉得眼睛一眨,对面的一排座上就少了一个人。

鱼里屠接着说他的事。

和老者约好了于七月初一归还龙鳞,之后的那几日,鱼里屠就不再出海打渔,每天在家里擦拭他的“刀”,老伙计陪在自己身边二十年,当然是不舍得了。

老吉的妻子在一个清晨死去,老吉哭得昏天暗地,眼睛红肿得连人都看不清楚了,只好让左邻右里帮忙着料理吉嫂的丧事。那天是吉嫂出殡的日子,鱼里屠帮忙到很晚,又在老吉家里喝了点酒才回家。

虽然喝了酒,但是鱼里屠的醉意在海风里吹吹就散了,到了家门口,他没有急着推门进屋休息,而是坐在门口破烂的竹椅上待了一会儿。那夜的海风很大,刮得竹竿上的破帆布猎猎作响。鱼里屠听到屋里似乎有动静,才起身回屋。一推门,当面就迎来一道刀光,骇了他一大跳,闪开了,斜刺里又来一刀,就是那一刀,把他的脸砍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鱼里屠只觉得自己的整张脸要裂成两瓣了,鲜血从伤口缝里破闸般倾泻而出,虽然在夜里他自己瞧不见自己的样子,但鲜血盖脸的模样想必极其可怖。

“你们……是什么人?”鱼里屠痛苦得一脸扭曲,连声音发出来都是颤颤巍巍、断断续续的。

“呵呵,我们是来取龙鳞的!”对方在黑暗里发着冷笑,阴森森地说道,“而且我们已经拿到了。”

鱼里屠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捂着脸,想要反击却没了因失血过多而没了力气,而且他做渔夫做得太久了,武功已经荒废,眼下又没了兵刃,根本就不是对方的对手,低吟喘息了许久后,鱼里屠终于倒了下去。

“如你们所见,我后来没死。”一想到当时的情形,鱼里屠仿佛觉得脸上又被砍了一刀似的,钻心地疼,“幸亏有老吉,那天他夜里来我家找我,见我倒在血泊里就连忙找人救我,这才保住我的一条命。命是保住了,但是鱼鳞刀没了,我的渔夫也做不成了,伤势一见好,我就赶来找阁主了。”

“你真的不觉得是那名老者派人偷袭了你?”同样的意思,谢文又问了一遍。

鱼里屠两手抱头,脑中如千万根丝线绕在一块儿,哭丧着脸回答道:“我不知道。可是那个老者和后来杀我的黑衣人都说我的鱼鳞刀是龙鳞。”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5)
风势有所减小,不像之前那样呼啦呼啦,按得花草树木全都往地上倒,但雨势却依旧很大,仿佛九重云霄之上的天河决堤,河水尽向人间倒泻。

鬼一持剑站在屋顶,碧幽幽的精目环顾四周,只见天地一片混沌,黑茫茫的望不到尽头,耳边尽是滂沱雨声,天地间似乎只省下这个声音在响。其实在屋里的时候,鬼一专注于听鱼里屠说话,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形,但白南归既然听到了外面的异动,必然是有人风雨之夜暗闯了白府。

鬼一从正厅屋顶飞到书房屋顶,又从书房屋顶飞到花厅屋顶,他在前院一路纵飞察看,除了白府家丁外不见可疑人。飞至后院,一眼就瞧见秦絮烟和泽山各带了十个家丁站在廊檐下守卫。

“秦娘。”话音甫落,鬼一就如魅影般出现在了秦絮烟面前。

“小鬼,你吓我一跳。”秦絮烟起先还以为有状况,心头吊起后才发现是鬼一,“你怎么到后院来了?”

“你有没有看见可疑人?”鬼一问。

“没有。”秦絮烟举头望天,任从滴水檐上下来的雨水溅打在脸上,失笑说,“除了你,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好吧,你和泽山且在这里守着,我再去前院瞧瞧。”说完,身形又是一闪,眨眼间,鬼一飞过了前面的屋顶。

“真的是除了我,连个鬼影都没有吗?”鬼一浑身湿透,雨水还一个劲儿地从他头顶浇下来,没完没了似得,弄得他眼睛酸涩,视线一片模糊,耳朵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这场风雨,简直要堵了他一半的视听双觉。前院后院,飞了两圈后,还是没有看到什么人,鬼一正准备着从从房顶上飞落下来,回正厅禀报白南归,听见右手边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看他的身手,莫非就是当年影阁的鬼一?”

鬼一闻声目色陡寒,身形未动,就一个剑锋朝说话者的方向劈了过去,“什么人?快出来!”极目望去,重重雨幕后走出一个黑衣身影。

那人持剑拱手作了个长揖,“我们是魑魅魍魉,见过前辈。”可他的这个揖还没做到底,迎面又是一道剑气劈开雨帘,直逼而来。

“呵呵呵!魑魅魍魉,四只小鬼。”鬼一阴森森地冷笑道,“你们竟然敢来白府撒野!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只是跟着一个人来的,不想跟着进了贵府。”说话的依旧是刚才的那个小鬼,他躲闪不及,被鬼一的剑气伤了右肩,血水与雨水混合,顺着衣袖淙淙而下,“既然鱼里屠是贵府的人,而且他手上也没了龙鳞,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

“难道你们就不怕敝府为难你们吗?”

那人再次拱手作揖道:“如果前辈是鬼一,那么贵府的主人就应该是消失多年的白阁主了,白阁主十几年都没有涉足江湖了,十年前巢湖帮的人找伏精、伏奇两兄弟报仇,最后伏精败亡,伏奇被废武功,也没见白阁主出手,想必这一次也一样了。”

鬼一呵呵冷笑,“你知道的还不少。魑魅魍魉,既然是四只小鬼,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其他几个呢?”

说完,又一个黑衣人破空而出,迅速携了受伤的同伴撤退。

“魑魅魍魉。”

“无门无派。”

“自地府来。”

“又往地府去。”

那四个人一人吟了一句,最后一蹿一纵地消失在雨夜中。鬼一施展行云踏水的轻功,追至府外。巨大的风声雨声淹没掉了对方的响动,不断倒泻的雨水清刷掉了对方的踪迹,而且那四人的轻功也不弱,鬼一知道,追不上了。

这时,一辆马车朝白府的方向驶来。马车里坐的是回府的白予恪,他到朋友祁登瑛家去赏帖。

祁家是苏州望族,族里办了家学,专门请了有学识的先生教族中子弟读书,祁登瑛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此人酷爱书法,每日必要临上几帖,又因名字里有个“登”字,恰好与初唐书法名家褚登善重了一个字,就特别喜欢临摹他的帖子,专攻楷书。这一回,费尽周折才得了褚遂良的《阴符经》,真可谓是如获至宝,忙不迭地要呼朋唤友来共同瞻仰。本来白予恪与其他几个人也不相信祁登瑛手里的《阴符经》会是真迹,可是见了之后,才发现纸上所书字字坚实饱满,笔力雄赡,笔势恬淡,末尾有“起居郎臣褚遂良奉敕书”十个题字,还真像是褚遂良的字。当时在场的一人看了这帖,就啧啧说道:“就算是伪作,也不失为一副精品。”祁登瑛听了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说:“什么伪作?这就是褚书!”

欣赏完了《阴符经》,几个人又觉不过瘾,祁登瑛叫人备酒研磨扑纸,趁兴请大家都写上几帖。白予恪虽然各种字体都写,但最擅长的还是行楷,应东道主的要求,就下笔写了王羲之的《兰亭序》。等几个人喝完了酒,写完了字帖,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外面又是风雨狂作,祁登瑛便命人准备客房请友人住一晚,可贴身的小厮告诉他说老爷今天傍晚的时候回来了。祁登瑛虽然天性潇洒,但祁父却是个呆板刻薄的人,最不喜欢看见他只饮酒作诗,不读经世致用的文章。祁登瑛没想到父亲此番进京述职,会这么快就回来,无奈向各位朋友致歉,又让人准备了几辆马车,送他们回家。

白予恪在白府门前跳下马车,赶车的车夫虽然穿了蓑衣戴了箬笠,但还是被大雨淋得面目模糊,白予恪站在门檐下,从衣襟里掏出一两银子塞到车夫手里,提高了嗓音说:“多谢小哥送我回来,雨这么大,还请小哥到敝府歇一晚吧!”

车夫收了银子,但仍手握缰绳,他是祁府的家奴,不敢私自在别人府上过夜。白予恪看他犹豫,也不管落到身上的雨水,劝说道:“祁兄那里你不用管,到时候我会跟他解释的。”这么一说,车夫才松了态度。

“二少爷。”不知何时,鬼一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白予恪习惯了鬼一的神出鬼没,只是旁边的车夫吓了一跳,嘴巴哆嗦着要大叫,还好白予恪按住了他的肩头,安抚道:“小哥不要惊慌,他是人,不是鬼。”说完,又对出来吓人的鬼一说:“鬼一,你怎么会在府门前?难道是父亲专门让你在这儿等我?”白南归的那些旧属,白予恪都是以长辈称呼,唯独鬼一,他是直呼名字的。

鬼一道:“府里来了客人,刚才老爷让我送客。”

“哦,原来如此。”白予恪虽年纪轻轻,却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能让鬼一亲自送的绝不会是普通客人,但祁家的车夫还在场,他不能问得过多,只故作轻松说,“那客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

“送走了就好。”白予恪没想到今晚家里会不太平,如果知道,他不会请祁家的车夫留宿,但话已出口,就不能收回。

“是二少爷回来了!”门里的人听到外面声音,还以为又有什么不速之客,壮了胆子开门探头,见是白予恪,一颗心才落下来。

“嗯,是我。”白予恪把祁家车夫拉过来,一边说一边给姜得使了眼色,“这是送我回来的小哥,准备个客房请人家歇一晚,今晚风雨大,把这位小哥照顾好。”

等祁家车夫跟着姜得进了府门,白予恪才收了笑容,“今天晚上来的人是谁?”

“不清楚,”鬼一望着府门外的混沌景色,本想补充说那四只小鬼的模样和武功特点,却眼尖地发现远处一棵大树后面似乎藏着一人,“什么人?”话未完,他就一个飞步将树后面的人拽了出来。

是一个小孩,而且是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鬼一抓着他的手腕,就感觉像是抓着一根瘦骨头。

“你是谁?大雨天躲在树后面干什么?”白予恪问他。可这小孩愣是没回答,瑟缩地蹲在地上,低着头,全身缩紧,只一直手臂被鬼一抓在手里吊着,觉得怪可怜的,便让鬼一先松手。

鬼一放开他,他更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头也不敢抬,埋在膝盖里,闷声念着:“啊,别杀我,别杀我……”

“看起来像是个小乞丐。”

“这孩子在发烧。”鬼一沉声说,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伸手触了这孩子的后脖颈,烫得厉害。

一个生了病的小乞丐怎么会躲在他家门前?

白予恪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小孩看,见他一直蹲着不肯起来,于是自己也蹲下,跟他拉平了高矮后,又温言说,“我们不会杀你的。你现在是在我家门口,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躲在那棵树后面?你看到了什么?”

小孩许是被这个温和的声音打动了,缓缓地抬起头,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被高烧熏得红红的,先是眨眨闪闪,见面前的人一脸不欺人的微笑,才敢直视对方,说:“我,我是跟着我朋友来的。”

“你朋友是谁?你看见他进了这里?”

“我朋友叫老鱼。”

他是跟着鱼里屠来的,鱼里屠几时有这样一个小孩子做朋友?鬼一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头,说:“老鱼现在就在厅里和老爷说话。”

“啊!他真的是府上的人!他没有骗我!”这小孩变得可真快,突然一跳而起,但兴奋过后才意识到自己病得厉害,全身的骨架又酸又痛,身子摇摇欲坠,几欲瘫倒。鬼一见状,赶紧扶稳了他。

今天家里到底来了多少客人?白予恪揉了揉眉心,站起身子,转了话题说:“你既然是跟你朋友来的,刚才为什么一直喊‘别杀我’?”

“那是因为我看见有几个黑色的影子从你们府里飞出来,我以为是看见鬼了。”小孩现在已没了胆怯,坦白地将自己看到的全部说了出来,“既然你们真的是老鱼的朋友,能麻烦带我去见他吗?”

白予恪和鬼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白予恪说:“带他进去吧!”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5)
风势有所减小,不像之前那样呼啦呼啦,按得花草树木全都往地上倒,但雨势却依旧很大,仿佛九重云霄之上的天河决堤,河水尽向人间倒泻。

鬼一持剑站在屋顶,碧幽幽的精目环顾四周,只见天地一片混沌,黑茫茫的望不到尽头,耳边尽是滂沱雨声,天地间似乎只省下这个声音在响。其实在屋里的时候,鬼一专注于听鱼里屠说话,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形,但白南归既然听到了外面的异动,必然是有人风雨之夜暗闯了白府。

鬼一从正厅屋顶飞到书房屋顶,又从书房屋顶飞到花厅屋顶,他在前院一路纵飞察看,除了白府家丁外不见可疑人。飞至后院,一眼就瞧见秦絮烟和泽山各带了十个家丁站在廊檐下守卫。

“秦娘。”话音甫落,鬼一就如魅影般出现在了秦絮烟面前。

“小鬼,你吓我一跳。”秦絮烟起先还以为有状况,心头吊起后才发现是鬼一,“你怎么到后院来了?”

“你有没有看见可疑人?”鬼一问。

“没有。”秦絮烟举头望天,任从滴水檐上下来的雨水溅打在脸上,失笑说,“除了你,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好吧,你和泽山且在这里守着,我再去前院瞧瞧。”说完,身形又是一闪,眨眼间,鬼一飞过了前面的屋顶。

“真的是除了我,连个鬼影都没有吗?”鬼一浑身湿透,雨水还一个劲儿地从他头顶浇下来,没完没了似得,弄得他眼睛酸涩,视线一片模糊,耳朵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这场风雨,简直要堵了他一半的视听双觉。前院后院,飞了两圈后,还是没有看到什么人,鬼一正准备着从从房顶上飞落下来,回正厅禀报白南归,听见右手边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看他的身手,莫非就是当年影阁的鬼一?”

鬼一闻声目色陡寒,身形未动,就一个剑锋朝说话者的方向劈了过去,“什么人?快出来!”极目望去,重重雨幕后走出一个黑衣身影。

那人持剑拱手作了个长揖,“我们是魑魅魍魉,见过前辈。”可他的这个揖还没做到底,迎面又是一道剑气劈开雨帘,直逼而来。

“呵呵呵!魑魅魍魉,四只小鬼。”鬼一阴森森地冷笑道,“你们竟然敢来白府撒野!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只是跟着一个人来的,不想跟着进了贵府。”说话的依旧是刚才的那个小鬼,他躲闪不及,被鬼一的剑气伤了右肩,血水与雨水混合,顺着衣袖淙淙而下,“既然鱼里屠是贵府的人,而且他手上也没了龙鳞,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他。”

“难道你们就不怕敝府为难你们吗?”

那人再次拱手作揖道:“如果前辈是鬼一,那么贵府的主人就应该是消失多年的白阁主了,白阁主十几年都没有涉足江湖了,十年前巢湖帮的人找伏精、伏奇两兄弟报仇,最后伏精败亡,伏奇被废武功,也没见白阁主出手,想必这一次也一样了。”

鬼一呵呵冷笑,“你知道的还不少。魑魅魍魉,既然是四只小鬼,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其他几个呢?”

说完,又一个黑衣人破空而出,迅速携了受伤的同伴撤退。

“魑魅魍魉。”

“无门无派。”

“自地府来。”

“又往地府去。”

那四个人一人吟了一句,最后一蹿一纵地消失在雨夜中。鬼一施展行云踏水的轻功,追至府外。巨大的风声雨声淹没掉了对方的响动,不断倒泻的雨水清刷掉了对方的踪迹,而且那四人的轻功也不弱,鬼一知道,追不上了。

这时,一辆马车朝白府的方向驶来。马车里坐的是回府的白予恪,他到朋友祁登瑛家去赏帖。

祁家是苏州望族,族里办了家学,专门请了有学识的先生教族中子弟读书,祁登瑛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此人酷爱书法,每日必要临上几帖,又因名字里有个“登”字,恰好与初唐书法名家褚登善重了一个字,就特别喜欢临摹他的帖子,专攻楷书。这一回,费尽周折才得了褚遂良的《阴符经》,真可谓是如获至宝,忙不迭地要呼朋唤友来共同瞻仰。本来白予恪与其他几个人也不相信祁登瑛手里的《阴符经》会是真迹,可是见了之后,才发现纸上所书字字坚实饱满,笔力雄赡,笔势恬淡,末尾有“起居郎臣褚遂良奉敕书”十个题字,还真像是褚遂良的字。当时在场的一人看了这帖,就啧啧说道:“就算是伪作,也不失为一副精品。”祁登瑛听了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说:“什么伪作?这就是褚书!”

欣赏完了《阴符经》,几个人又觉不过瘾,祁登瑛叫人备酒研磨扑纸,趁兴请大家都写上几帖。白予恪虽然各种字体都写,但最擅长的还是行楷,应东道主的要求,就下笔写了王羲之的《兰亭序》。等几个人喝完了酒,写完了字帖,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外面又是风雨狂作,祁登瑛便命人准备客房请友人住一晚,可贴身的小厮告诉他说老爷今天傍晚的时候回来了。祁登瑛虽然天性潇洒,但祁父却是个呆板刻薄的人,最不喜欢看见他只饮酒作诗,不读经世致用的文章。祁登瑛没想到父亲此番进京述职,会这么快就回来,无奈向各位朋友致歉,又让人准备了几辆马车,送他们回家。

白予恪在白府门前跳下马车,赶车的车夫虽然穿了蓑衣戴了箬笠,但还是被大雨淋得面目模糊,白予恪站在门檐下,从衣襟里掏出一两银子塞到车夫手里,提高了嗓音说:“多谢小哥送我回来,雨这么大,还请小哥到敝府歇一晚吧!”

车夫收了银子,但仍手握缰绳,他是祁府的家奴,不敢私自在别人府上过夜。白予恪看他犹豫,也不管落到身上的雨水,劝说道:“祁兄那里你不用管,到时候我会跟他解释的。”这么一说,车夫才松了态度。

“二少爷。”不知何时,鬼一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白予恪习惯了鬼一的神出鬼没,只是旁边的车夫吓了一跳,嘴巴哆嗦着要大叫,还好白予恪按住了他的肩头,安抚道:“小哥不要惊慌,他是人,不是鬼。”说完,又对出来吓人的鬼一说:“鬼一,你怎么会在府门前?难道是父亲专门让你在这儿等我?”白南归的那些旧属,白予恪都是以长辈称呼,唯独鬼一,他是直呼名字的。

鬼一道:“府里来了客人,刚才老爷让我送客。”

“哦,原来如此。”白予恪虽年纪轻轻,却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能让鬼一亲自送的绝不会是普通客人,但祁家的车夫还在场,他不能问得过多,只故作轻松说,“那客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

“送走了就好。”白予恪没想到今晚家里会不太平,如果知道,他不会请祁家的车夫留宿,但话已出口,就不能收回。

“是二少爷回来了!”门里的人听到外面声音,还以为又有什么不速之客,壮了胆子开门探头,见是白予恪,一颗心才落下来。

“嗯,是我。”白予恪把祁家车夫拉过来,一边说一边给姜得使了眼色,“这是送我回来的小哥,准备个客房请人家歇一晚,今晚风雨大,把这位小哥照顾好。”

等祁家车夫跟着姜得进了府门,白予恪才收了笑容,“今天晚上来的人是谁?”

“不清楚,”鬼一望着府门外的混沌景色,本想补充说那四只小鬼的模样和武功特点,却眼尖地发现远处一棵大树后面似乎藏着一人,“什么人?”话未完,他就一个飞步将树后面的人拽了出来。

是一个小孩,而且是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鬼一抓着他的手腕,就感觉像是抓着一根瘦骨头。

“你是谁?大雨天躲在树后面干什么?”白予恪问他。可这小孩愣是没回答,瑟缩地蹲在地上,低着头,全身缩紧,只一直手臂被鬼一抓在手里吊着,觉得怪可怜的,便让鬼一先松手。

鬼一放开他,他更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头也不敢抬,埋在膝盖里,闷声念着:“啊,别杀我,别杀我……”

“看起来像是个小乞丐。”

“这孩子在发烧。”鬼一沉声说,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伸手触了这孩子的后脖颈,烫得厉害。

一个生了病的小乞丐怎么会躲在他家门前?

白予恪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小孩看,见他一直蹲着不肯起来,于是自己也蹲下,跟他拉平了高矮后,又温言说,“我们不会杀你的。你现在是在我家门口,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躲在那棵树后面?你看到了什么?”

小孩许是被这个温和的声音打动了,缓缓地抬起头,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被高烧熏得红红的,先是眨眨闪闪,见面前的人一脸不欺人的微笑,才敢直视对方,说:“我,我是跟着我朋友来的。”

“你朋友是谁?你看见他进了这里?”

“我朋友叫老鱼。”

他是跟着鱼里屠来的,鱼里屠几时有这样一个小孩子做朋友?鬼一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头,说:“老鱼现在就在厅里和老爷说话。”

“啊!他真的是府上的人!他没有骗我!”这小孩变得可真快,突然一跳而起,但兴奋过后才意识到自己病得厉害,全身的骨架又酸又痛,身子摇摇欲坠,几欲瘫倒。鬼一见状,赶紧扶稳了他。

今天家里到底来了多少客人?白予恪揉了揉眉心,站起身子,转了话题说:“你既然是跟你朋友来的,刚才为什么一直喊‘别杀我’?”

“那是因为我看见有几个黑色的影子从你们府里飞出来,我以为是看见鬼了。”小孩现在已没了胆怯,坦白地将自己看到的全部说了出来,“既然你们真的是老鱼的朋友,能麻烦带我去见他吗?”

白予恪和鬼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白予恪说:“带他进去吧!”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6)
天地间风雨呼啸,白府的客厅里却安静得厉害,气氛压抑。鱼里屠将所遭遇的种种说完,就陷入了无底的悲痛深渊中,从一月前的杀身之祸想到之前十几年的太平生活,进而想起在这之前的江湖生涯。一把原本不属于他的鱼鳞刀,改变了原本平凡的他,如果年少时没有捡到那件宝物,他是不是就会一直在渔村做一个渔夫,直到终老。江湖的屠刀不可轻易拿起,然而人生已无法再重来。想到最后,鱼里屠不禁潸然泪下。
在场的其他人听完鱼里屠的事,又见到他满面的哀戚,不免联想起自己。尤其是伏奇,多年前与仇家的比拼,失去了一个兄弟,失去了一身的武功,争闯半生,最终回归普通人,自是不胜感慨。谢文和谢武两人都老了,白南归安排他俩住在府里一个清雅的小院子里,专门安排了几个仆人伺候着,让他们颐养天年。他们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坐在一起回忆旧事,总不免忆起当年南屏山的那场大火,白家经营了数十年,两代人的影阁,竟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就连一直坐着旁观的周子穆,都免不得触景生情,感慨自己折戟仕途。
“老鱼,”白南归一语打破屋里的宁静,说:“既然来了,就先在府里住下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只要你在白府一日,我就保得你一日平安。”
“是。”鱼里屠朝白南归微微一欠身,领命道,就像他十几年前一样。
“时候不早了。”白南归本想让大伙儿都散了,叫人安排鱼里屠的安歇处,却听见了一个稚嫩而欢喜的声音。
“老鱼!”
“豆子!”鱼里屠惊讶着忙站起来。
众人见一个小孩浑身湿透,但一脸欣喜地跑进来。白予恪和鬼一走得不紧不慢,跟在这小孩的后面。
“老鱼!”
“豆子,你怎么来了?”
豆子想扑倒鱼里屠的怀里,但一晚上的力气已经支撑到了尽头,还被奔过去就扑面栽倒在了地上。“豆子!”鱼里屠又惊又急,赶忙扶起倒下的小孩,发现他满面通红,浑身烧得就跟炭火似的,“豆子,豆子,你醒醒!”
“老鱼,这孩子是谁?”谢文问道。
“这个能不能让我以后再说,先救豆子要紧!”
这样的天气,而且是深夜里,根本请不来大夫,所幸豆子是发高烧,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白南归当即叫陈管家安排一间房间,又给这孩子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在他身上盖了双层棉被。
“等他出一身汗,把体内的热气都带出来就没事了。”安顿了这个深夜而来的病小孩之后,白南归才得空问鱼里屠,“现在你可以说这孩子是谁了吧!”
鱼里屠坐在豆子的床前,紧紧地看着这孩子的面容,半晌后才抬起头回答白南归的话,“豆子是我两天前在苏州城五十里外的土地庙遇到的一个小乞丐,当日我盘缠用尽,无奈之下就寻了个破庙歇脚。我身无分文,没钱买吃的,豆子就把讨来的分了我一半。说起来,这孩子还是我的恩人呢!来找阁主之前,我就跟他说,等我找到了阁主,我就来土地庙接他,让他天天有吃的,不用再去讨饭了。没想到这孩子没等我回去,反而一路跟来了,肯定是在雨里冻着了才烧得这么厉害。”一说完,他又转头看看豆子。
“既然是鱼叔的恩人,我们就该好好照顾。”白予恪回来后就一直跟着父亲,眼看着大家为这个小孩忙上忙下,“而且这么小的孩子,无父无母的,只能自己一个人乞讨为生,太可怜了!”
白南归没再说什么,只出去前拍了拍鱼里屠的肩膀。鬼一是习惯了在黑暗里的人,见着大家进屋为一个孩子忙前忙后,便独自站在廊檐下的一根柱子后面。白南归知道鬼一在那儿,本想听听他拿贼的结果,却远远瞧见周子穆负手伫立在檐下,仰望着沉黑无尽的夜空,衣袍的边角被风撩得老高,狂舞不止。走近了,白南归才发现他是闭着眼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周子穆听到了白南归的脚步声,慢慢睁开双眼,叹道。
白南归转过身,与他一样,负手望向天空,良久才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可石柱欲静,风雨再大,也撼动不得。”
“哈哈哈……”周子穆朗声放笑,握着折扇在掌中击节道,“说的好!”可这话一说完,他就收敛了笑容,又道:“白兄有家室妻儿,有这偌大的白府,还有一群旧部,那是像石柱还是更像树呢?”
“慢慢来。”白南归道。
见周子穆回房,鬼一才从暗处走出来,“老爷。”
白南归望着周子穆远去的背影,眼睛幽深得如一汪碧潭,说:“走,去书房。”
这一夜,鱼里屠一直守着豆子,片刻都未离开,到了三四更的时候,累得无法支撑了,才撑臂打了个盹儿。
“老鱼,老鱼……”
谁在唤他?鱼里屠恍惚间从睡梦中醒过来,左顾右看后才发现床上的人醒了,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瞅着他看,“豆子,你醒啦!”
“嗯。”豆子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没像昨晚那样通红,只是嘴唇显得有些苍白干裂,他被身上厚重的被子压得不得动弹,只能上下点头,“热死我了,快把我身上的被子拿开。”
鱼里屠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不烧了。”
豆子昨天淋了一场大雨,发了一场高烧,身子早被病痛折腾得力气全无,现在的他就连踢被子的力气也没有,“你要是还让这么重的被子压着我,我不病死,也要被热死了。”
“先给他拿掉一条被子。”谢文带着一个小厮推门进来,那小厮手里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烧好容易才退,不能再着凉了。”
“文管事。”鱼里屠忙站起来相迎,“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夏天昼长夜短,瞧外面的天色,估摸着才刚过五更天。
谢文摆摆手,不让鱼里屠来扶。他虽年纪大了,背也驼了,但是身子还算健朗,步子走得稳稳当当的,“人老了,就越发喜欢早起了。”说着,伸手探了探豆子的额头,“好孩子,烧退了就好,现在是不是肚子饿了?”见到小孩点头,谢文右手一扬,让小厮把小米粥端过来。
豆子原本是个小乞丐,平日里有上顿没下顿的,吃的也都是讨来的剩饭剩菜,难得吃到这么香甜的小米粥,光是闻到味道就忍不住流口水了。谢文精心,让人在小米粥里放了几片清脆爽口的酱瓜,“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豆子吃完了粥,仍旧躺在床上休息。谢文让跟来的小厮在旁照顾着,对鱼里屠说:“这里有小金照顾豆子,不会有事。你守了这孩子一夜,肯定累得慌了,陈管家给你安排了一间屋子,赶紧去休息吧!”
这一日,云霁也起了个大早。映秋本来还担心她会生病,没想一早起来,除了肚子饿什么事也没有。“小姐昨天没吃晚饭就睡了,现在饿了也不奇怪。”
“先别伺候我梳洗了,你先去给我弄点吃的来。”云霁坐在梳妆台前,一面照着镜子梳头,一面忍受着自己的肚子唱空城计。
映秋出去,转身阖上房门。
“少主起来了吗?”行泱站在映秋背后问道,“身体可有不舒服?”
“小姐昨晚喝了姜汤,一晚上都睡得香,今早起来没觉得不舒服,只是肚子有点饿了。”映秋一说完,才发现行泱不像是刚起来,倒像是——一夜没睡,再暗暗仔细一打量,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只见他神色略有疲惫,眼里有几根细细的血丝,就连身上的袍子也是昨天回来换的那件。“行护法,你在这儿守了一夜?”映秋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道。
“昨晚风雨太大,少主临睡前又说身子乏。”行泱说,“在外面守着,也好照顾少主。”
“有我在房里照顾小姐就可以了。”映秋本想说这句话,说出口前又咽了回去。
“你在房里照顾少主,我在外面守卫,两者不一样。”行泱看出了这丫头的心思,一夜没阖的眼睛望向清凉的院落,视线穿过左侧的月洞门出去,恰看到一地的紫色落英,绚丽夺目。昨晚那么大的风雨,想必落花无数,足可以铺出一道紫藤花甬径来。大雨是在差不多四更天的时候小起来的,现在天上落下来的是一根一根如银针般的细雨,“昨天夜里不太平,我亲自在这里守着才放心。”
映秋的修为远没有行泱高深,昨夜在屋里并没有察觉到有不速之客进府,只当是左护法太过大惊小怪。江南夏季的台风虽然厉害,但北方冬季的暴风雪同样可怖,有什么好怕的?
“昨晚,行护法怕小姐睡不好,在屋外守了一夜呢!”伺候云霁用早饭的时候,映秋说道。
云霁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粥,听了这话,拿勺子的手微微一抖,喝下一口粥后,说:“行泱叔太过小心了。不过也难怪,他是被蛇咬过的人,难免会杯弓蛇影。”
映秋不明白云霁说的话,皱眉嘀咕道:“行护法什么时候被蛇咬过?”
“我昨天买回来的两个香囊,你给放哪儿了?”云霁转了话头说道。
映秋指着屏风架上的一堆衣物说:“昨天小姐淋成那样子回来,那两个香囊也是湿的透透的。”
云霁吃完了早饭,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说的也是,只可惜了那两个香囊上的绣花图案,绣得真不错。”
“要说到绣工,冰珠姑姑的手艺才好呢!”映秋说。冰珠是云霁母亲身边的婢女,可自从云夫人去世后,冰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不爱与人说话,也不爱见人,终日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是每年云霁生日的时候,都会送给她一身亲手做的漂亮的衣裳,上面的做工和绣花,任是城里最巧手的绣娘,都赞不绝口。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7)
每年夏季,从海上而来的台风总会给苏州城带来好几天的凉爽天气,一扫酷暑的炎热。此时雨止风微,天上还有几片薄薄的乌云飘来荡去,乍开乍合,乌云背后是团团厚厚的云层。谢文负手站在院落中央,仰头望天,视线紧盯着头顶移动的那几片乌云。

“文爷爷,这两天天气凉,您还是披件衣服吧!”小厮卓子手里拿了一件酱色袍子,站在旁边劝说道,他和松子、小金、小高是白南归安排在谢文、谢武身边,专门伺候这两位老人的。

“呵呵,年纪大了!”谢文笑着叹道,“以前就是大冬天穿件单衣,我也不觉得冷,到底年纪大了。”说着收回凝视天空的视线,由着卓子将袍子披到他身上,“你武爷爷今天的药喝了吗?”

“武爷爷的药是过午饭后一个时辰内喝,现在午时还未到,药在炉子上煎着呢!”谢武的年纪虽然比谢文小,但因其曾是影阁主管外事的管事,时常在江湖上走动,受伤的次数当然也比谢文多,最严重的一次当属他背上那记险些要了他命的刀伤。随着年岁的增加,那些已经愈合的大小伤就像是渐渐复苏的藤蔓,再次攀上了谢武的身体,折磨这位已经老朽的老人。

谢文听了卓子的话点点头,眼角瞟到空花墙外的身影,便叫道:“老鱼?”

“是我,文管事。”老鱼从沿墙走到门口,转进了园子。

“不是让你去休息了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躺着睡不着,就随便走走,没想到走到您和武管事这儿来了。”鱼里屠一边道,一边环视这个院落的景物,碎石铺路,翠竹环绕,凤尾森森,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影阁。当初白南归知道谢文和谢武年纪大了,喜欢清静,特地将他俩住的地方选在这僻静的西园,或许是怀念曾经的影阁,整个园子被谢文谢武种满了翠竹,不仅是鱼里屠,就连鬼一、秦絮烟他们,一踏入这里都觉得像是到了南屏山的影阁。

“既然睡不着,我就带你在府里走走吧!”谢文说着,将两只手伸进衣袍的袖子,改披衣为穿衣,身旁的卓子为他整理好衣领。

出了西园,谢文一边带着鱼里屠沿游廊信步,一边指着周围的房舍院落给他讲解。“这白府原是由夫人的娘家唐府改建的,除了几处小的地方,大部分都沿袭了唐老太爷的设计。”谢文停下脚步,指着脚下的石板铺成的小径,继续道,“听到了吗?石板下面有水声,下面有一汪流动的渠水,整个宅子里的池水、渠水都是相通的,由府外的湖水引入,又最终流出府外。唐老太爷胸中有沟壑,但也是极通透的人,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与我们老阁主成为莫逆之交,还成了亲家。”

江南的府宅多就水而建,这条石板路的尽头便是府里最大的一个池子,只是让鱼里屠惊讶的是,池子里没有种植荷花,倒是养了一大片的菱,昨晚一整夜的风雨,将整个池子的菱全部都推到了池子的东南角,密密麻麻的菱叶全都挤到了一块儿。

“有一年夏天,太湖渔庄送来一筐菱角,夫人很喜欢吃,正好那年这池子里的荷花不知怎地,竟然一朵都没开,老爷就让人把整池的荷藕连根拔起,改种了菱角。”谢文道,“再过几日,夫人就会让府里的仆妇坐在大木盆里,把成熟的菱角都采上来,全府上下都能尝上几只。”

两人在池边驻足了一会儿,谢文又领着鱼里屠返身沿石板路向东移步,在假山旁的一座六角亭坐下。

静默良久后,鱼里屠才犹豫着开口道:“文管事,这府里有多少人?”

“加上老爷夫人和两位公子,总共八十三人。若是再加上下面各处庄子的人,远远不止这个数。”亭子四周设了一圈鹅颈椅,谢文选了一处面朝菱池的地方坐下。

“可是当年我们影阁上下总共才不过二十多人。”鱼里屠不坐,站着说道。

谢文朝鱼里屠看去,皱纹纵横的脸上是淡淡的笑,“老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爷十几年前就已经退出江湖,这世间已无影阁,无白宇,无谢文谢武。你是怕老爷身边人太多,会暴露他的身份对吗?不用担心,能入得了白府的人,无一不是受过老爷夫人大恩的。还记得昨天给你开门的姜得吗?他是七年前被老爷收留的,那一年江南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朝廷下派的赈灾官员竟然还中饱私囊,克扣赈灾粮食,你别看姜得年纪小,当年他领着一批灾民大闹官府,明明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却还有力气拿锄头险些把那个赈灾大臣的头劈下来。民与官斗当然不会成功,那次官府抓了好多人,可偏偏没有抓到带头的姜得,后来他一路逃跑,晕倒在我们苏州乡下的庄子门口,被老爷救下,赏了他一口饭吃,从此便被老爷收在府里做事。”

“可是……”鱼里屠还想再说,被谢文推手制止。

“慢慢来。”谢文道,“我们离开江湖的这十几年来,不是没遇到过仇杀,我相信至今还有人相信影阁白宇没死的消息,我们都在江湖中待过,都知道它是一条永无止息的河流,任何事物都会随时间流逝,再过些时候,有些东西甚至就成了传说。”

“那昨晚的那位周先生呢?”

“周先生不是江湖中人。”

“文管事,和我说说小鬼他们吧!”鱼里屠也靠了一处鹅颈椅坐下。

“除了西沙回了西域,你去了东海,其他人都没有离开。”谢文先是淡笑,后佯装薄怒道,“西沙比你可有良心多了,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给老爷夫人送来一些礼,大部分都是些珍贵的药材,去年送了两件上好的狐皮大氅来。倒是你,连条咸鱼都没有捎来。”

鱼里屠当然知道谢文是在玩笑,但还是不由地面赤赧然。

谢文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你也知道,当年在影阁的人,哪一个不是走投无路下被老阁主和阁主收留的,就算影阁没了,但只要阁主这人还在,他们就还会继续跟着。伏精不在了,死前被人打得全身筋骨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伏奇被废了武功,人也不似以前利落了,被老爷派到下面的庄子里管事。秦娘和泽山现在成了府里的护院,鬼一继续跟在老爷身边,小梅做了府里的账房,你别看他不动刀剑了,拨算盘的功夫也不差。”

“说到小梅,我看他变化可不是一般的大。”鱼里屠想到昨日的梅华子,那个普通的模样放到大街的人群里也辨不出来。

“人总是会变的。”谢文道,“若是他还像以前那样喜欢穿花衣裳,你说老爷愿意让他留在府里吗?”

鱼里屠笑。

“既然回来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谢文终于问到了鱼里屠自个儿的事。

“我不知道。”鱼里屠黯然地低下头,“渔村是再不能回去了,我怕会殃及其他村民。可是留在这里,我怕……”

“怕什么?”

“我连追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想再夺回你的鱼鳞刀,他们才不会再来找你。”谢文倒是比鱼里屠更加淡然,想得更开,“你若是愿意,可以到太湖渔庄去帮忙,继续做你的渔夫,只是近年太湖水盗猖獗,太湖渔庄比起白府下面的其他几处庄子,更不太平些。”

“若只是水盗,那有什么可怕的?”鱼里屠笑道,“可我若是去了太湖渔庄,那豆子他……”

“放心,豆子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他对你有恩,老爷不会亏待他。他若是愿意与你一起去渔庄,就让他跟着你去,若是他愿意留在府里,就让他留在府里。”

“文管事的意思是,阁主……不,是老爷,老爷愿意留下豆子?”

谢文点了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鱼里屠激动地站起来,“让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继续讨饭流浪,我也不忍心,若是老爷愿意收留他,再好不过了。迟些时候,等这孩子病好了,我一定带他当面谢谢老爷。”正说着,望到紫藤花架小径那边有一抹鹅黄身影迤逦而过,不禁脱口道:“小姐!”

“不是小姐,”谢文走过来,远远地望着穿鹅黄罗衫裙的姑娘穿过紫藤花架,消失于月洞门后,“那是表小姐。”

“表小姐?”鱼里屠这才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是谁,能和小姐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必然是表小姐了。

“嗯,难得云城主同意表小姐来苏州探亲。别说是你,就连我一看到表小姐,都以为是小姐回来了。可惜啊!”一想起白晓寒,谢文总是压不住心里的悲伤,眼眶里热泪打转,“当年若不是小姐到江南来找我们,也不会在途中遭遇不测。一想起这个,我这心里就跟刀剐了一样疼,就忍不住掉泪。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这难道是报应吗?”

“文管事!”鱼里屠没想到谢文会说到报应,不由地瞪大了眼惊呼。

“不是什么忌讳,你别紧张。”谢文用袖子抹了两行清泪,深吸了一口气。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7)
每年夏季,从海上而来的台风总会给苏州城带来好几天的凉爽天气,一扫酷暑的炎热。此时雨止风微,天上还有几片薄薄的乌云飘来荡去,乍开乍合,乌云背后是团团厚厚的云层。谢文负手站在院落中央,仰头望天,视线紧盯着头顶移动的那几片乌云。

“文爷爷,这两天天气凉,您还是披件衣服吧!”小厮卓子手里拿了一件酱色袍子,站在旁边劝说道,他和松子、小金、小高是白南归安排在谢文、谢武身边,专门伺候这两位老人的。

“呵呵,年纪大了!”谢文笑着叹道,“以前就是大冬天穿件单衣,我也不觉得冷,到底年纪大了。”说着收回凝视天空的视线,由着卓子将袍子披到他身上,“你武爷爷今天的药喝了吗?”

“武爷爷的药是过午饭后一个时辰内喝,现在午时还未到,药在炉子上煎着呢!”谢武的年纪虽然比谢文小,但因其曾是影阁主管外事的管事,时常在江湖上走动,受伤的次数当然也比谢文多,最严重的一次当属他背上那记险些要了他命的刀伤。随着年岁的增加,那些已经愈合的大小伤就像是渐渐复苏的藤蔓,再次攀上了谢武的身体,折磨这位已经老朽的老人。

谢文听了卓子的话点点头,眼角瞟到空花墙外的身影,便叫道:“老鱼?”

“是我,文管事。”老鱼从沿墙走到门口,转进了园子。

“不是让你去休息了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躺着睡不着,就随便走走,没想到走到您和武管事这儿来了。”鱼里屠一边道,一边环视这个院落的景物,碎石铺路,翠竹环绕,凤尾森森,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影阁。当初白南归知道谢文和谢武年纪大了,喜欢清静,特地将他俩住的地方选在这僻静的西园,或许是怀念曾经的影阁,整个园子被谢文谢武种满了翠竹,不仅是鱼里屠,就连鬼一、秦絮烟他们,一踏入这里都觉得像是到了南屏山的影阁。

“既然睡不着,我就带你在府里走走吧!”谢文说着,将两只手伸进衣袍的袖子,改披衣为穿衣,身旁的卓子为他整理好衣领。

出了西园,谢文一边带着鱼里屠沿游廊信步,一边指着周围的房舍院落给他讲解。“这白府原是由夫人的娘家唐府改建的,除了几处小的地方,大部分都沿袭了唐老太爷的设计。”谢文停下脚步,指着脚下的石板铺成的小径,继续道,“听到了吗?石板下面有水声,下面有一汪流动的渠水,整个宅子里的池水、渠水都是相通的,由府外的湖水引入,又最终流出府外。唐老太爷胸中有沟壑,但也是极通透的人,若不是如此,也不会与我们老阁主成为莫逆之交,还成了亲家。”

江南的府宅多就水而建,这条石板路的尽头便是府里最大的一个池子,只是让鱼里屠惊讶的是,池子里没有种植荷花,倒是养了一大片的菱,昨晚一整夜的风雨,将整个池子的菱全部都推到了池子的东南角,密密麻麻的菱叶全都挤到了一块儿。

“有一年夏天,太湖渔庄送来一筐菱角,夫人很喜欢吃,正好那年这池子里的荷花不知怎地,竟然一朵都没开,老爷就让人把整池的荷藕连根拔起,改种了菱角。”谢文道,“再过几日,夫人就会让府里的仆妇坐在大木盆里,把成熟的菱角都采上来,全府上下都能尝上几只。”

两人在池边驻足了一会儿,谢文又领着鱼里屠返身沿石板路向东移步,在假山旁的一座六角亭坐下。

静默良久后,鱼里屠才犹豫着开口道:“文管事,这府里有多少人?”

“加上老爷夫人和两位公子,总共八十三人。若是再加上下面各处庄子的人,远远不止这个数。”亭子四周设了一圈鹅颈椅,谢文选了一处面朝菱池的地方坐下。

“可是当年我们影阁上下总共才不过二十多人。”鱼里屠不坐,站着说道。

谢文朝鱼里屠看去,皱纹纵横的脸上是淡淡的笑,“老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爷十几年前就已经退出江湖,这世间已无影阁,无白宇,无谢文谢武。你是怕老爷身边人太多,会暴露他的身份对吗?不用担心,能入得了白府的人,无一不是受过老爷夫人大恩的。还记得昨天给你开门的姜得吗?他是七年前被老爷收留的,那一年江南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朝廷下派的赈灾官员竟然还中饱私囊,克扣赈灾粮食,你别看姜得年纪小,当年他领着一批灾民大闹官府,明明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却还有力气拿锄头险些把那个赈灾大臣的头劈下来。民与官斗当然不会成功,那次官府抓了好多人,可偏偏没有抓到带头的姜得,后来他一路逃跑,晕倒在我们苏州乡下的庄子门口,被老爷救下,赏了他一口饭吃,从此便被老爷收在府里做事。”

“可是……”鱼里屠还想再说,被谢文推手制止。

“慢慢来。”谢文道,“我们离开江湖的这十几年来,不是没遇到过仇杀,我相信至今还有人相信影阁白宇没死的消息,我们都在江湖中待过,都知道它是一条永无止息的河流,任何事物都会随时间流逝,再过些时候,有些东西甚至就成了传说。”

“那昨晚的那位周先生呢?”

“周先生不是江湖中人。”

“文管事,和我说说小鬼他们吧!”鱼里屠也靠了一处鹅颈椅坐下。

“除了西沙回了西域,你去了东海,其他人都没有离开。”谢文先是淡笑,后佯装薄怒道,“西沙比你可有良心多了,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给老爷夫人送来一些礼,大部分都是些珍贵的药材,去年送了两件上好的狐皮大氅来。倒是你,连条咸鱼都没有捎来。”

鱼里屠当然知道谢文是在玩笑,但还是不由地面赤赧然。

谢文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你也知道,当年在影阁的人,哪一个不是走投无路下被老阁主和阁主收留的,就算影阁没了,但只要阁主这人还在,他们就还会继续跟着。伏精不在了,死前被人打得全身筋骨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伏奇被废了武功,人也不似以前利落了,被老爷派到下面的庄子里管事。秦娘和泽山现在成了府里的护院,鬼一继续跟在老爷身边,小梅做了府里的账房,你别看他不动刀剑了,拨算盘的功夫也不差。”

“说到小梅,我看他变化可不是一般的大。”鱼里屠想到昨日的梅华子,那个普通的模样放到大街的人群里也辨不出来。

“人总是会变的。”谢文道,“若是他还像以前那样喜欢穿花衣裳,你说老爷愿意让他留在府里吗?”

鱼里屠笑。

“既然回来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谢文终于问到了鱼里屠自个儿的事。

“我不知道。”鱼里屠黯然地低下头,“渔村是再不能回去了,我怕会殃及其他村民。可是留在这里,我怕……”

“怕什么?”

“我连追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想再夺回你的鱼鳞刀,他们才不会再来找你。”谢文倒是比鱼里屠更加淡然,想得更开,“你若是愿意,可以到太湖渔庄去帮忙,继续做你的渔夫,只是近年太湖水盗猖獗,太湖渔庄比起白府下面的其他几处庄子,更不太平些。”

“若只是水盗,那有什么可怕的?”鱼里屠笑道,“可我若是去了太湖渔庄,那豆子他……”

“放心,豆子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他对你有恩,老爷不会亏待他。他若是愿意与你一起去渔庄,就让他跟着你去,若是他愿意留在府里,就让他留在府里。”

“文管事的意思是,阁主……不,是老爷,老爷愿意留下豆子?”

谢文点了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鱼里屠激动地站起来,“让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继续讨饭流浪,我也不忍心,若是老爷愿意收留他,再好不过了。迟些时候,等这孩子病好了,我一定带他当面谢谢老爷。”正说着,望到紫藤花架小径那边有一抹鹅黄身影迤逦而过,不禁脱口道:“小姐!”

“不是小姐,”谢文走过来,远远地望着穿鹅黄罗衫裙的姑娘穿过紫藤花架,消失于月洞门后,“那是表小姐。”

“表小姐?”鱼里屠这才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是谁,能和小姐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必然是表小姐了。

“嗯,难得云城主同意表小姐来苏州探亲。别说是你,就连我一看到表小姐,都以为是小姐回来了。可惜啊!”一想起白晓寒,谢文总是压不住心里的悲伤,眼眶里热泪打转,“当年若不是小姐到江南来找我们,也不会在途中遭遇不测。一想起这个,我这心里就跟刀剐了一样疼,就忍不住掉泪。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这难道是报应吗?”

“文管事!”鱼里屠没想到谢文会说到报应,不由地瞪大了眼惊呼。

“不是什么忌讳,你别紧张。”谢文用袖子抹了两行清泪,深吸了一口气。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海上风雨(8)
云霁等人在苏州住了半个多月,游尽了苏州所有名胜之地,尝尽了苏州所有特色小吃,最让她记忆深刻的一次,当属跟着白予恪去他朋友新建的郊外别院做客。

“这是哪家的姑娘,没想到白兄也会金屋藏娇!”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便在他俩身上来回打转。

“去去去,什么金屋藏娇!”白予恪挥手止住朋友们的戏谑,正色着介绍道,“这是我表姐,云霁。听到吴兄的宅院落成,也想来看看。”

云霁的那次做客算是极为愉快,不仅与吴家的几位小姐泛舟湖上,采莲赋诗猜谜,还得了两支青莲,是她那日的彩头。“看来收获不小。”回去的路上,白予恪指着她怀里的青莲说道。

只是没料到回到府里,白夫人便把白予恪痛骂了一顿,指责他不该带着云霁出去抛头露面,会他的那些狐朋狗友。白予恪低垂了头,一边听母亲教训,一边侧首一个劲儿地朝云霁使眼色,可云霁只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抚弄她的青莲,偶尔朝白予恪微笑着眨眨眼,一点都没有解围的意思。

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云霁至今觉得好笑。今天风小,晴空碧天,云霁没有出去,坐在池边的凉亭里纳凉,闲来无事,怔怔地盯着水气蒸云的池面看,眼睛被金灿的阳光灼热酸了才眨一下。映秋到厨房去给她端茶水瓜果,也不知这丫头在路上磨蹭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日移影动,阳光不知不觉斜洒到脚前,云霁准备挪个位置,继续躲到阴影底下去。

“少主,城主来信了。”行泱步声轻微,不知何时站在了云霁背后。

不用看,也知道信里的内容定是父亲催促她回去,云霁趴在鹅颈椅上,手摇团扇,没有回头的意思,目光注视着垂在亭前的两条柳枝上,两只粉蝶正绕着柳条儿打转。

“少主,城主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行泱叔,你不喜欢江南,是吗?”云霁转过身来,盯着行泱问道。

行泱没想到云霁会这么问他,略一沉吟后,坦然回答道:“是,属下不喜欢江南。”至于不喜欢的原因,行泱想都不敢想,因为只要念上一点,心里都觉得是痛的。

“后天,后天我们就动身回去。”云霁道。

“是,少主。”说完,行泱离开,走出一段路,才缓缓将汗湿的手心张开,刚才攥得太紧,纸条被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墨色的蝇头小楷被汗水晕得比划模糊。

映秋还没来,云霁口干舌燥,想自己回屋喝水,正巧撞到兴冲冲回府的白予恪和豆子。

“表姐,大热天的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凉快?”说着,白予恪急忙将手里的东西揣进衣襟里。

欲盖弥彰。云霁心里发笑,“刚在亭子里乘凉呢,现正要回屋。表弟是从外面回来?”

“我们从多宝斋回来。”豆子开口,他没有随鱼里屠去太湖渔庄,现在是白予恪身边的书童,整日跟着跑进跑出,大字没认几个,但搬书扑纸磨墨,倒也干得极勤快。

“难得表弟帮舅舅打理生意,舅舅知道了定会感到欣慰。”云霁道。多宝斋是白府在苏州的一个产业,专门经营古玩器皿,云霁曾经去过,铺子不大,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阴郁昏暗的古朴味儿,铺子里只有一个掌柜和两个伙计在打理。

白予恪讪讪地笑,“爹爹说了,要我多学大哥,多帮忙打点家里的生意。”

若真想帮忙,怎会不到午时就回来?云霁借着团扇遮掩脸上的笑意。

望着远去的窈窕丽影,白予恪收敛笑容,拍了一记豆子的小脑袋,“平日里见你那么机灵,今天怎么这么多嘴?”豆子挨了痛,沉吟一声,抬手抚摸头上被打的地方,唯唯认错。

“今天得到的东西,跟谁都不许说!”白予恪道,“听见了吗?”

“听见了。”豆子低言道。

白予恪先是回自己屋里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在外面半天,早已是热得一身汗,薄衫贴在背上,浑身不舒服,“豆子,给我倒杯茶,去拿些冰镇的西瓜来。”豆子没回应,却听到另一声,“表弟要喝茶吗?”

云霁此刻正靠在他的书案前,手里随意地翻着一本书。

“你怎么在这儿?”白予恪吃惊,正想问豆子去了哪里,但很快就看到他之前藏在衣襟里的东西正放在书案上,且不是他放的那个位置,显然已经被人动过。

云霁放下书,道:“豆子这孩子倒是聪明,知道你大热天要吃西瓜,不等你吩咐就跑去厨房了。你要是渴了,就桌上的茶水先润润口吧!”

“这是我的房间!”白予恪憋了半天闷气,咬牙说出六个字,才刚换上一身新衫,又觉得背上起微汗。

“没说这不是你的房间。”云霁施施然地经过他身边,执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将其中的一杯往前一推,“天气热,不要轻易动气,况且,有什么气好动的?”

白予恪表情冷冷,伸手过去接了茶杯,杯子似是从冰水里捞出来,触手生凉,仰头饮下杯中水,更觉如冰露入肺腑,“这……”他从未见过云霁使过任何武功或是绝技,此时喝下一杯冰镇过的水,深知是她小使功力的结果。

但云霁只是挑眉淡笑,抿了一口茶后,下颚轻抬,指着那边桌案上的大红烫金请柬,问道:“那是哪儿来的?”

“我偷来的!”白予恪搁下茶杯,大声道。

云霁瞧着白予恪在说出“偷”字时,涨红了脸薄怒却仍不失坦荡的模样,忍不住哑然失笑,“真偷来的?你准备冒名去赴宴?”

其实请柬并不是偷来,而是进多宝斋的一位客人遗落的,恰好被豆子捡到,豆子虽然大字不识,但请柬上的烫金喜字还是认得的,于是忙不迭地给到白予恪手里,还问是哪家人家办喜事。若是普通人家的喜帖,白予恪也不会上心,但是上面大喜之人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张喜帖是由杭州叶家庄发出的,要成亲的人正是叶家庄庄主叶浩远。叶浩远年近不惑,却是第一次明媒正娶,新夫人是徽州汪家的小姐。白予恪和云霁都知道杭州是白家祖籍,但两人却都从未到过那个地方。

见白予恪沉默不答,云霁又道:“上面写的大喜之日是六月廿八,也就是三日后,你若真想去,可要尽快做决定。”

她竟然如此问他!言语间颇有怂恿鼓励的意思,白予恪微微蹙眉,转眸时迎上她莫名的莞尔。

“公子,今天没有西瓜。送西瓜的人赶路的时候不小心把板车给翻了,整筐的西瓜都被摔烂了,花大娘可生气了,指着送瓜的人骂了半天。”正这时,豆子端了一盘冒白气的冰镇葡萄进来,见到云霁在,一愣,颔首道:“原来表小姐在公子这儿,映秋姐姐正到处找你呢!”

第二天,白予恪和云霁齐齐自白府失踪。辰牌时分,白予恪留在房中书案上的纸条更是将整个府邸搅得乱作一团。

“儿子与表姐出门几日,不日即回,勿念。”若不是这张纸条,阖府上下只当是这对姐弟一早出门游玩去了。

行泱一早得到这个消息,紧抿着发白的嘴唇不言声。少主昨天还说这两日回云城,没想到不到一天就不告而别,行泱心内苦笑,但他是看着云霁长大的,知道少主不是轻易食言的人,能打动她与白家公子一起出走的,定是不一般的事情。

白南归一脸沉默肃然,手中纸条上的字,已来回看了数遍,“二少爷和表小姐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豆子小小的人儿,跪在府中一众大人面前,吓得缩作一团,头垂得快贴上胸脯,哭到最后再流不出眼泪,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窄窄的肩膀也跟着一抖一抖。

“你整日在二少爷跟前,怎么会不知道呢?”陈管家急得跺脚,侧弯了身子对地上的豆子道,“你这是要急死老爷和夫人是不是?你倒是快说呀!”

“我真的不知道,公子没跟我说他要去哪里?”

“好了,别逼这个孩子了。”白夫人心软,看不得一群人这样逼迫一个孩子,上前半搂了豆子起来,拿手绢给他擦干一脸的涕泪,温言道,“豆子,那你说说这两天公子可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特别的事情?豆子红热的小脸一怔,抽了抽鼻子,道:“昨天,昨天我和公子在多宝斋捡到了一张喜帖。”

“喜帖?谁家的喜帖?”

“我不认识上面的字,只是听公子说什么叶家庄。公子让我不要告诉别人。”豆子垂了头,低声说道。

叶家庄?!

叶家庄庄主叶浩远近日成婚,这已是江南商界、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难道这两个无知小儿要冒名去叶浩远的婚宴上贺喜?真不知该说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去,到二少爷的房里去找,看那张喜帖还在不在?”白南归沉声道。

陈管家亲自带了豆子和几个小厮到白予恪房中,全屋子上下翻找了一遍,都没有找到那张喜帖的踪迹。白南归仰天低叹一声,一脸青白地跌落在椅中。担忧,懊恼,悔恨,甚至是恐惧,诸多感受一浪接一浪,在他心中翻涌而滚,十六年埋名隐忍,难道要毁在这孩子手里?这十六年,他自己深居简出,只愿和光同尘,保一家平安,想要两个儿子能远离恩怨莫辩、生死难测的江湖,不为其父前半身作为所累,但也希望他们能拥有普通人的生活,因此在不隐瞒白家影阁往事的同时,又不干涉他们的交友言行。如此细想,怒气渐减,自悔更甚。

白南归朝自己妻子看去,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不掩的忧色。

再不能作迟疑,白南归当即命令鬼一前去杭州,务必将两人安全带回,并且再三告诫鬼一,不许在杭州惹是生非,不要引人耳目。叶浩远师从黄山绝尘道人,二十年经营,以其今时今日在江湖中的地位,想必许多武林豪侠都是他婚宴的座上宾,一念及此,白南归心内更是惴惴。

行泱急急回到所住厢房,吩咐映秋打点好行李,招来所有随行暗卫,命其全部赶往杭州寻人,只留下映秋在苏州守候。“赏冬呢?”此次随行暗卫一共十人,悉数到场,唯独不见赏冬。

映秋道:“赏冬定是跟着小姐一起去杭州了,昨天小姐叫了赏冬来说话。”

云城主在女儿年幼时,便为她选了四个贴身婢女,问春、摇夏、映秋、赏冬,春夏秋三个婢女皆在明里服侍云霁,唯独赏冬,因其性格孤僻,筋骨极佳,被云城主特意安排进入暗卫队,使其成为不离云霁左右的影子,保护云霁周全。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二、茗府红颜(1)
叶家庄数代做茶叶买卖,所经营的茶庄更是遍布江南各地,家财万贯,已属杭州大富,只是杭州叶氏在子嗣上一直不旺,到了叶浩远这一代,一兄一姐俱已不在,凋零得只剩下他一人,就连兄长留下的一子,也在六岁时出天花夭折。

三月初,从福建来了两位叶氏的宗亲到叶家庄做客。说起来,自叶浩远父亲过世后,杭州叶家庄便与福建叶氏之间鲜少来往,上一次走动还是十年前,叶家老族长去世,叶浩远去福建吊唁奔丧。此次来做客的是叶浩远的远房堂兄叶浩年和他的小儿子叶榕。叶浩年在宗族里排行老三,叶浩远虽在叶家庄行三,但放到整个叶氏宗族里,便排到了老七,因此两人遂以三哥七弟相称。

叶浩年父子到杭州做客,身便只带了两个仆从,还有数十斤福建土特产,其中最好的应数三斤大红袍和两斤凤凰山枞。叶家庄下面的茶庄铺子经营茶叶品类繁多,但多为龙井、碧螺春、毛尖等绿茶,这回叶浩年带来两种乌龙茶,叶浩远当场便叫人沏了一壶大红袍品尝。

“七弟是做茶叶生意的,再没人比七弟更懂饮茶之道的。为兄带来的茶叶,七弟觉得如何?”叶浩年见叶浩远端了茶碗饮了一口后,说道。

“茶香馥郁如兰,入口干爽,涩中带甘,是好茶。”叶浩远道。

叶浩年笑道:“七弟说是好茶,那定是好茶了。”

此番远来做客,叶浩年只说是探访亲眷,并未严明其他。叶浩远浸淫商道武林多年,虽然不能立即明了这位堂兄的真正意图,但也深知不会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起先一连数日,叶浩年父子游览了杭州各处名胜,顺带着去叶家庄名下的各处茶庄坐了坐。

“庄主,三爷今天没有去茶庄喝茶听曲,倒是去看了我们在杭州的茶园。”天色渐晚的时候,管家林祥向叶浩远说道。

“快到采茶的时候了。”叶浩远阖上手中账本,轻轻一叹,“以前听父亲说,福建叶氏原先也是有茶园的,而且烘焙出来的茶叶还是专供朝廷的贡茶,只是后来那边的叶氏家道中落,连同家族经营的茶园也抵了出去。”

“那三爷此次来我们这儿,是……”林祥微微弯了腰,掂掇着说道,“是想和我们做茶叶生意?三爷送来的大红袍和凤凰山枞可都是上好的乌龙茶,我们的茶庄和铺子正好缺这些品类。”

“若真如此,既是族内宗亲,又有生意可做,何乐不为。”叶浩远淡淡一笑,“就看三哥什么时候开口了。”

叶榕今天跟着父亲走得多了,腿乏脚酸,反倒无法入眠,于是跑到父亲那里,问道:“爹爹,我们在七叔家里住到什么时候?”

叶浩年拉住小儿子的手,答非所问道:“榕儿,和爹爹说,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毕竟还是十岁的小孩,叶榕不假思索地说,“七叔家里有好吃的。”

“你七叔家可不止有好吃的。”叶浩年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和言道,“既然榕儿喜欢这里,那爹爹就想办法让榕儿继续住在这里。”

“真的?”小孩的眼中星光闪烁,但喜色还没上眉梢,就嘟起嘴说道,“可是我在这里住得久了,娘和哥哥姐姐们会担心的。”

“你娘和哥哥姐姐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不会担心的,他们开心还来不及呢!”

其实叶浩年此次不远千里来杭州,为的不是打一趟秋风,也不是与这个远房宗亲做茶叶生意,而是想着他这位大富大贵的七弟家财丰厚,却无子嗣继承,而自己家中只三间破落房舍,度日为艰,膝下却有三子一女,就打起了把小儿子过继给叶浩远的主意。在家时,他与妻子私下说起这个想法,妻子虽舍不得么子,但想着小儿子的前途和一家子的生计,最后也点头同意了。于是,叶浩年东拼西凑借来银两从当地的茶商那里买了三斤大红袍和两斤凤凰山枞,又带了一些土特产,来杭州探望他这位远房堂弟。

然而巧的是,正当叶浩年踌躇了几日,想要跟叶浩远开口提起过继一事时,叶浩远接到师父绝尘道人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往黄山。

绝尘道人一生游历天下,到年近花甲之时,终于停下闲云野鹤的脚步,归隐黄山,与云海苍松为伴。

“师兄,师父怎么样了?”骑了一天快马,叶浩远飞奔至绝尘道人居住的小山峰,朝来迎接他的师兄王倚松问道。

“师弟,你来拉!”王倚松是绝尘道人的大弟子,也是门中唯一一个好静的人,师父师叔与其他师兄弟皆是游遍五湖四海之人,只他一人终日不出山门,在山间修行,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徽州了,“师父没事,早上喝了药,正和绝境师叔下棋呢!”

“来报信的人说,师父他……”听到师父无恙,叶浩远心中大石落下,但还是斟酌着字句说,“我一着急,就即刻赶来了。”

王倚松轻拍师弟肩膀,携了他一同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往山门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前几日确实有些微恙,你也知道,师父年纪大了,胸口积了痰,一时吐不出来,咳了好几天也没见好,反倒越发严重,吓得我一面去请大夫,一面派人把你们叫来,后来师父吃了大夫的药,又渐渐好了。”

“师父没事就好。”叶浩远道。

转眼进了山门,往右再走一段小台阶,就到了绝尘道人所居之处,王倚松下颔轻抬,指着那边对弈的两人道,“自从师叔回来之后,两人就天天坐在这儿斗嘴下棋。”

“干什么呢?又想耍赖是不是?”

“什么耍赖,我这子儿还没下呢!”

“我刚刚明明看见你落了子,后面又把它捡了起来!”

“……”

绝尘道人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难得绝境道人愿意和他下棋。叶浩远站在远处,轻声笑。

既是师父没有大碍,叶浩远在黄山小住了两日,便与师父师叔道别。下了黄山,他又想起一事,在山上的时候,听师兄说今年徽州三月里多雨,不知道这次的松萝茶收得怎么样了,徽州的骆掌柜是个最会和稀泥的人,素来报喜不报忧,就算回了话,他也只能信一半。“我们先不回杭州,走,趁着来黄山,去骆掌柜那里看看。”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快到徽州时,叶浩远又临时变了主意,在去骆掌柜那儿之前,想先去一趟松萝茶园。随行的人当中有人上年来过一趟徽州,认得路,只是抬眼瞧着顶上满天乌云,劝说道:“庄主,看这天快下雨了,我们还是先去找骆掌柜,等天晴了再由他带我们去茶园看。”

脚下的地方离茶园不远,眼看还有二里路就到了,叶浩远也抬头看了看天空,仍是坚持先去茶园。随从无奈,只好随庄主前行。骆掌柜的茶园足有三个小山坡,专植松萝,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派茶农去山上采茶。

茶园的门口有一座茅草亭,原本是供茶农歇脚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叶浩远一行人躲雨之处。今天的天色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出来劳作的茶农大多都带了蓑笠,只是雨越下越大,许多茶农踩着泥泞在山坡间奔跑,找躲雨的地方。

不一会儿,小小的茅草亭便挤满了背筐的茶农。人群中,叶浩远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纤丽身影,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心中低喃:“是她?”眨眨眼,再看过去,方知是自己认错了人,怎么会是她呢?她已经不在了。

那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庞白净清丽,不施粉黛,摘了头顶的箬笠,手拿帕子擦额角的雨水。叶浩远呆呆站立,痴痴地望着这位采茶姑娘。他瞧见她手中的帕上绣了一丛白宝珠山茶花,那帕子像是丝质的,不似一般茶农人家的姑娘所用。

正这时,远处跑来一个撑伞的小丫头,“小姐,小姐……”

“玉儿,玉儿。”那姑娘在亭子里回应,“你怎么来了?”

小丫头进了亭子,挤到她家小姐面前,说:“下这么大雨,夫人担心,就让奴婢过来接小姐。”

“我今早出来的时候,带了蓑衣箬笠,母亲不用担心的。”

叶浩远越看越觉得疑惑,有丫头称她“小姐”,再看她的举止相貌,更像是仕宦人家的千金,但若真如此,她又怎会出来和一群茶农到茶园采茶劳作?

后来,叶浩远见了骆掌柜,说完公事之后,谈起亭中所见。骆掌柜叹道:“那是汪远山大人家的小姐。汪大人一生清廉,是位难得的好官,病故后,只留下体弱多病的夫人和这么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前些时候,汪夫人大病了一场,急需用钱请大夫买药,汪小姐典当了自己金银首饰,可仍是不够,就托人到了我这里,说是想来采茶赚些工钱。”

叶浩远震惊,汪远山的清廉公正天下皆知,就连也在群臣面前表彰过他,没想到这样一位清官病故之后,留下的孤儿寡母如此艰难度日,他家的小姐为了母亲的医药钱,还要亲自出来采茶干活。

“那汪氏宗族里就没人出来接济她们母女吗?”

“庄主不知道,汪大人清廉是好,但就是太过耿直,在世的时候与宗族里的关系不是很好,而且汪夫人和汪小姐都是不轻易接受别人恩惠的人,原先我还和汪小姐说可以先借她点银两,把夫人的病治好要紧。汪小姐执意不肯,宁可起早贪黑地跟着一群茶农到茶园里去采茶,听说晚上还要替人家做些针黹活。”

“难得有这样好强的姑娘。”叶浩远轻叹。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茗府红颜(2)
回程不用太赶,叶浩远放弃骑马,让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回首过去种种,叶浩远十几年来第一次起了娶妻生子的想法。有些人,有些事,该忘的终归要忘记。
“我们到哪儿了?还有多久到杭州?”叶浩远隔着帘子,向马车外的随从问道。
“快了,庄主。再有个把时辰,我们就可以看见杭州城门了。”
就算汪远山已不在,但汪家仍属官宦之家,况且汪家的夫人和小姐又是那么矜持自强的人,既是打算娶汪家小姐,就不能失半点礼数。叶浩远一边听着车轱辘碾过碎石路的声音,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该由谁去汪家提亲。这个时候,叶家庄人丁衰薄的荒凉之感在叶浩远心里尤为浓烈。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
回到叶家庄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叶浩远一踏进家门,就问管家三爷在哪里。想想也真是凑巧,眼下庄里就有一人最适合替他去徽州提亲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与叶浩年相谈,就有家丁神色匆忙地跑来找管家林祥,“林管家,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林祥喝住他,“庄主在这儿呢!”
家丁这才注意到庄主回来,连忙垂了眉眼,顾不得还没顺畅的气息,深吸了两口气,道:“榕少爷跑去庄子后面的忘尘居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去了多久?”叶浩远脸色微变,连连问道。
“就刚才一会儿,还是小桃先发现,让小的赶紧来和林管家禀报。”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好想听到榕儿的名字了。”叶浩年从右手边的游廊走过来,见到叶浩远,忙道,“七弟,你回来了!”
叶浩远道了声“三哥”,又向林祥吩咐赶紧派几个人去后庄把榕少爷带回来。
叶浩年带么子在叶家庄住了多日,从下人口中也听到一点声音,说庄主吩咐庄里上下不要随意往后庄跑,更不要去后庄的忘尘居。
“七弟,榕儿是不是闯祸了?”叶浩年谨慎地问道。
见林祥亲自带人赶去后庄追人后,叶浩远才道:“庄子后面的忘尘居住了我一位朋友,只是这位朋友以前遇了些事,脾气古怪,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我才让庄子里的人不要去那里。”
“那榕儿去了,岂不是……”叶浩年一边说,一边暗自打量叶浩远的神色。
叶浩远朝叶浩年给一宽慰笑容,道:“没事,林管家他们已经去了,不会有事的。”说着,顿了顿,又道:“三哥,我有事找你商量。”
“七弟想成亲了?!”叶浩年听了叶浩远的话,惊得猛站起来,话音一落,才知自己失态了,重新坐下后,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能得七弟的垂青。”
叶浩远道:“是徽州汪远山大人家的小姐。”
从叶浩远的书房里出来,叶浩年心中满不是滋味,他原想着寻机会跟叶浩远说想把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叶家庄,没想到话没说出口,他这个七弟就先给了他个彩头——让他去徽州提亲!
“三哥你也看到了,叶家庄现在也就只剩我一个了,父兄俱已不在,我想来想去,趁着三哥在杭州做客,由三哥替我到徽州去提亲最合适不过了。”
步履沉重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叶浩年就见小儿子低着头守在门口。“爹爹。”叶榕见到父亲,低低地叫了一声。
叶浩年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推开房门进屋,取了火折子将桌上的烛台点亮。叶榕以为父亲生气,默默地跟了进来,又叫了一声:“爹爹,孩儿知道错了。”
叶浩年收了火折子,又叫儿子把房门关上,坐下道:“榕儿,你要知道我们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你去后山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那里全是竹子,阴森森的,只见到了一个蒙着面的阿姨。”叶榕仍低着头,“她还问我是谁。我告诉她说我叫叶榕,还没来得及问那位阿姨是谁,林管家他们就来了。”
一个女人?叶浩年蹙眉,七弟的后庄竟然住了一个神秘的女人!
今夜无星无月,叶浩远一个人从书房出来,接过林祥手中的灯笼,道:“你们都不用跟来。”
叶家庄占地颇广,就连后面的那座小山坡也属庄子的地界,叶浩远沿着青石台阶一步一步而上,踏过三十多个台阶,往右拐,就进入了一片茂密的小竹林。晚间凉风袭来,耳边只听见枝叶的沙沙声。
脚下的石板路越走越窄,到了一丛竹篱笆前即是尽头。叶浩远抬眼四望,发现周围的竹枝上又挂起了白皮灯笼,以目力数遍,与往年一样,一共二十二盏,风高夜黑,映得竹林深处更是幽幽。叶浩远低下头,不由地轻叹一声,低喃道:“又到三月了。”
屋里的人还没睡,亮了一盏灯,似是知道今晚会有人来,特意等着。叶浩远来到屋门前轻叩两声。
“进来吧!”
叶浩远在门口将灯笼里的烛火吹灭,一进屋,便听到:“我知道你今晚上肯定会来。”
“好久没来看你了。”叶浩远把灭了的灯笼搁在桌上,叹道。
“明前雨后,正是你忙的时候。”两人中间隔了一道细细薄薄的竹帘,微弱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帘上,一正一反,正好合成一幅影画儿。
“今天跑到这儿来的那个孩子,他说他叫叶榕,是叶氏哪一房的孩子?”帘后的人问道。
“是三哥叶浩年的小儿子。”叶浩远道,“前几日,三哥带着榕儿来杭州做客,只是没想到那孩子贪玩,竟跑到你这儿来。”
“叶浩年?叶家庄与福建叶氏有十几年没来往了,他怎么会突然来叶家庄做客?”
“虽然三哥没有明说,但也听闻他们那一房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们去福建祖籍做客,二叔公最好面子,治家也最为森严,当年看到的虽不是华屋广厦、奴仆千百,好歹也是殷实之家,没想到一晃三十年过去,到了三哥这一辈,竟已败落到如此地步。”
“时移世易,世事难料。既是宗亲,又是远方来客,理当款待。若是他们父子俩有事相求,你也应当尽力帮助。”帘后面的人轻轻叹道,“我今天看到那孩子,就想到了你。印象中,三哥虽然比不上二叔公的治家经营,但也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带一个孩子来这儿,会不会是另有目的?”
“你的意思是……”叶浩远一怔,他和林祥都认为叶浩年只是来打打秋风,从未想到这层上面,叶家庄家大业大,而他又无所出,叶浩年若是打了这个念头也说得过去。
帘后的人没有接下他的话,而是锋头一转,道:“到了这个年纪,还这么孤家寡人一个,你到底在等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家庄偌大家业,总要有人继承。”
叶浩远莞尔,低声笑道:“今天来看你,不单是为了榕儿的事,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说……你说的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家庄不该绝在我这一辈,我已决定向徽州汪家提亲。”
“真的!”帘后的人闻言喜极,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身动风起,引得烛火颤颤,帘影晃晃,“那你准备什么什么时候去提亲?说到去提亲,家里连个能出面的人都没有。还有彩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提亲的事,我已拜托了三哥,他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至于彩礼,这个就更不用担心了,林管家他们会准备的。倒是你怎么不问问我,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
“难得你自己挑上的,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叶浩远低眉淡笑,说道:“是徽州汪远山大人的千金,汪家是徽州望族,缨簪世家,而且汪小姐的人品相貌我都已见过,很好。”
“你看重的必是不错的,浩远,我真为你欢喜!”
夜更深了,叶浩远起身,直接取了屋子里的烛火点亮他提来的那盏灯笼,“我该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好。”帘后的人上前一步,但仍隔着轻薄的竹帘,默了片刻后,轻轻叹道,“只是你成亲的时候,我不能去看了。”
“我明白,到时候我让林祥在这儿也挂上红绸带。”
“好。”
人走了。帘后的人伸出一只素手将中间的竹帘卷起,从昏暗的光影中缓步而出。门没有关拢,透过缝隙,仍能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但一眨眼即消失在浓密的夜色里。为他倒好的茶,一滴未动,她自己拿起来抿了一口,茶凉了。
外面挂了二十二盏白皮灯笼,屋子里仍剩了一盏,她从角落里将那盏灯笼提起来,轻呵一口气,吹去上面的灰尘。“这一盏也挂上去吧!”她对自己说。
夜风袭来,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叶浩远脚步一滞,身上没有带火折子,便继续前行。回到书房时,问了庄里值夜的人,才知已过子时。
这一夜,叶浩远没有睡,在书房中静坐了三个时辰后,见到门外曙光初露时,桌上的蜡烛也快燃到了尽头。他把宝瓶里的那副画轴取了出来,徐徐展开画卷,最后再看一眼。画是旧画,十几年前被剑锋劈成数片,但最终还是无法丢舍,重新糊了起来。
趁蜡泪滴尽前,叶浩远将画卷点燃,看着明眸善睐的画中人一点点淹没在火焰中,最后化为灰烬。
“庄主,”林祥昨晚见他一个人去了忘尘居,又得知他在书房里待了一夜后,恐他心里有事,一早就在书房外守候,微微闻到屋里的烟味,不禁叫道,“庄主?”
叶浩远推开房门,拂了两下衣袖,挥去身上的烟尘,“我没事,只是烧了一幅画而已。”
三日后,叶浩年带着叶家庄的聘礼去往徽州汪家,代弟提亲。十日后,汪家回应,同意嫁女,婚礼安排在六月廿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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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府红颜(3)
“雪芽嫂,你去哪儿了?”
今日庄主大婚,阖庄上下忙成一团,半刻前林管家还派人来问要上宴席的菜准备得怎么样了,为什么之前催的那二十壶酒还没端上去,平日里雪芽嫂是最识本分的一个人,今日竟然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就连最拿手的龙井虾仁都多撒了一把盐,若不是上菜前他们先尝了一口,铁定要咸死满堂宾客。
“我去前面看庄主和新夫人拜堂了。”雪芽嫂道。
“你还有心情去看庄主拜堂!这哪是我们能看的?”柱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急急道,“厨房里的活都还来不及呢!”
“庄主大喜之日,我也只是想去凑个热闹。”雪芽嫂倒是一脸的不急,抬头望了望满天的星斗,林管家挑的日子还真不错,今夜微风徐徐,月明星稀。现在应该已是戍时一刻,刚才一对新人是在戍时拜的堂,拜完堂后,新娘便在一阵喧闹的锣鼓声中被送入了洞房。
“走,赶紧把准备好的酒菜让人端过去,否则林管家要派人来骂我们了。”雪芽嫂道,“还有,吴师傅好点了吗?”
“说是说好点了,可就刚半柱香的工夫,又跑了两趟茅房,捧着肚子出来,一脸的菜色,腰都直不起来了,我怕他吃不消,让他先到我屋里去休息了。”柱子一边叹道,一边帮刘大娘搬起灶头上的大蒸笼,红糖糕的香气随着浓密的水汽蒸腾而出,馋得柱子直流口水。
这回叶家庄办喜事,虽谈不上大肆铺张,但叶浩远多年来涉足商界、武林,平日里又好疏财仗义,广结天下有识之士,到底还是摆了二十桌。管家林祥一手料理这庄婚宴,事无巨细,怕庄里的人忙不过来,又从叶家庄经营的聚福楼、天青-楼调了二十八人过来帮忙,没想到从聚福楼请过来的吴师傅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不知吃了什么东西,闹了一天的肚子,啥事儿也干不了,幸好厨房里的其他人手脚麻利,没有耽误酒菜的上桌。
花园里摆了十八桌,还有两桌摆在了西花厅,厅里坐的都是从福建赶过来贺喜的叶家亲眷,还有绝尘、绝境两位道人,更为难得的是,这一次叶浩远成亲,竟然将从不出山门的师兄王倚松请了来。绝境道人笑呵呵地瞥了一眼在外面正襟危坐的王倚松,与绝尘道人打趣道:“看来咱们门里最有面子的是浩远!”
叶浩远在西花厅的主桌上敬了一圈酒后,叶浩年在旁提醒道:“七弟,今天你大喜,来的客人不少,你也该到外面去给每位宾客敬下酒。”
“三哥说的对。”坐在西花厅的都是自家亲友,叶浩远喝得不多,只略略地饮了两杯薄酒,。话音一落,就有几个小厮上前,为首的两个一人执壶,一人捧杯,跟着叶浩远来到花园里。整个花园被布置得张灯结彩,头上月儿弯弯,地上灯火璀璨。时至仲夏,园中的夏花开得正盛,就连池里的荷花也开了三朵,清风拂过,缕缕清香掠过鼻尖。林祥是个做事考虑极周全的人,园中花草茂盛,又在水边,晚上蚊虫必然不少,他怕那些小东西扰了前来贺喜的一众宾客,又担心有客人不喜檀香熏人,特地叫人挪了几十盆天竺葵、七里香摆在酒席周围驱蚊。
“叶庄主,恭喜!”园中的宾客见新郎官出来,纷纷站起来向其道贺。
“恭喜恭喜……”
“多谢多谢!诸位能来参加叶某的婚礼,叶某不胜荣幸。”叶浩远满面笑容,拱手抱拳对着满园宾客一一回礼,然后从旁取过酒杯,与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
等敬到第六桌时,叶浩远脸上的潮红越发明显,步子也有些轻飘飘起来。林祥半途跟到他身侧,开始担心庄主能否敬完这十八桌宾客的酒,暗地里思忖了半刻,叫来一个小厮,跟他耳语了几句。那小厮听后,小跑开去,不一会儿,用托盘捧了两壶新酒来。
恰巧,执壶的小厮发现壶里的酒又没了,于是取过新送来的酒壶,给庄主的酒杯满上。林祥还在旁边劝说道:“庄主,您慢点喝,要不让老奴代您喝也行。”
“阿祥,不要紧,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难得这么高兴。”叶浩远一边喝,一边道。
“是啊,是啊!今天是叶庄主的大喜之日,又不是林管家的大喜之日,既然叶庄主能喝,哪有林管家代喝的道理?”有人大声笑说道。此话一落,立即引来满桌人的随声唱和。林祥也跟着在一旁讪讪地笑。
叶家庄的整个花园围水而修,因此园中的十八桌也是绕水而设。林祥扶着半熏的叶浩远穿过一片柳荫,给最后的两桌客人敬酒,“庄主,您慢点走,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用。”叶浩远呵呵轻笑,在林祥耳边轻声道,“若是这么个喝法,都能把我喝趴下,那我这个庄主就太没用了。”
林祥听了,低眉一笑,心想庄主原来早就知道他用水兑酒的事。
“叶庄主,恭喜恭喜,祝庄主和夫人百年好合。”
“多谢,承您吉言。”说完,叶浩远一饮而尽,依次来到下一位客人身边,乍一看是个面如玉冠的年轻人,好像没有见过,但又有点似曾相识,于是向林祥看了一眼。林祥会意,介绍道:“这两位是扬州彭嘉老爷的两位公子,这次彭老爷有事不能亲自来,派了两位公子来。”
“原来是两位彭公子。”叶浩远让小厮将手里的酒杯满上,朝两个年轻人举杯致意,当他看到彭二公子的面貌时,心头忽地一跳,酒杯一滞。两位彭公子饮完了酒,发现叶庄主神色有异,于是紧张地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是在问对方:“被发现了?”
林祥也瞧出了庄主的异样,于是扯了扯他衣袖。叶浩远回过神来,一面举杯饮下,一面眼角余光仍盯着彭二公子的脸不放。
真是太像了,那眼梢眉角都与那人一模一样。叶浩远心中感叹,这么多年,他在每一个像她的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到头来都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可这位彭二公子与她岂止是像,面容举止仿佛都是那人再生,看其年纪,倒更像是那人的孩子。可她只生了一个女儿便早早离去,哪会再有一个和她长相相似的儿子呢?叶浩远心里苦笑,又是自己的心魔在作祟了。难道是老天故意在他成亲之日捉弄他,偏要安排一个与她长得相似的人到他面前来?
“不不不!”叶浩远在内心叫道,他今日明媒正娶的妻子正在洞房里安静地等他。
自与叶浩远见了面,敬了酒之后,云霁就再也没有动一筷子,为了方便,她今日着了一身男装。她和白予恪虽是表姐弟关系,但其女孩的个头毕竟比男孩小,遂两人来之前便决意假装是彭家两兄弟,白予恪为兄,云霁为弟。方才那位叶庄主对他俩的神色着实可疑,不得不让她心生警惕。
“你说叶庄主认出我们是假的了吗?”白予恪瞟了一眼不远处正和其他宾客推杯换盏的叶浩远,低了头小声对云霁说道。
“就算没认出我们是假的,心里也肯定在怀疑了。”云霁薄唇微开微合,压低了声音道。
“那我们……”
“两位彭公子交头接耳地嘀咕什么呢?”桌对面的一位中年宾客问道。
“没什么,”白予恪忙堆笑道,“只是舍弟说肚子有些不舒服,想出去解个手。”
云霁没想到她这个表弟想了这么个破理由,不过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去打探一下,免得跑路的时候找不着方向,“失陪了。”
“这么个喝酒吃菜没意思,要不我们换大碗的来,怎么样?”同桌的当中有几个是江湖中人,言行豪放爽利,与为商之人截然不同。叶家庄的宾客中除了本家亲友,其余一半商贾,一半江湖豪客,林祥原本把宾客归类安排座位,只是最后因为人数上的差异,最后余下两桌混坐。
“和大家喝了半天的斯文酒,蔡爷终于忍不住了?”在座的一个年轻人笑道。
“蔡某我粗人一个,比不得二爷你出生世家。”蔡爷笑道,“不过昔年蔡某与上官老侯爷一起把盏过,老侯爷的酒性可一点都不比蔡某差,一斤烧刀子下去,面不改色。想必二爷你的酒量应该也不差。今晚就借叶庄主的宝地,陪蔡某喝个痛快,二爷说怎么样?”
“难得蔡爷看得起晚辈,晚辈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年轻人答得爽快,当下也叫人换了大碗上来。
“叶庄主的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大,竟然连王侯公子都是他的座上宾?”白予恪一边用筷子夹面前的酱牛肉,一边低言道。
“彭公子搞错了,此侯爷非彼侯爷。”旁边一个浑身精瘦得没二两肉的中年男子说道。
“什么意思?除了朝廷册封的侯爷,还有其他侯爷吗?”白予恪问。
“当然。彭公子有听说过神兵侯府吗?
“神兵侯府?”白予恪不禁脱口而出道,心忖这不是武林中最著名的兵器锻造世家吗?
旁边的中年男子继续道:“这位上官家的二爷是现任神兵侯府的当家人上官铭的二弟上官锐。彭公子不是江湖中人,不知道也不足为奇。神兵侯府是武林世家,专门铸造各种兵器。其门下主要有三个堂口——干将楼、含光阁、巨阙亭。”
“干将、含光、巨阙,这些都是古代名剑。”白予恪道,“莫非神兵侯府专于铸剑,不造其他兵器?”
中年男子瞥了一眼对面与蔡爷喝得正欢的上官锐,接着道:“当然不是,神兵侯府门下堂口何止这三个,只是这三个最有名也最重要罢了。干将衍千将,含光化无光,巨阙铸无缺。彭公子可知道这三句话的意思?”
白予恪对这三句虽能猜得几分,但在老江湖面前还是谦虚地摇摇头,只说不甚明白。
“干将楼专为大批量地铸造刀剑,除了应对江湖上各大门派所需,还有朝廷下派的任务;含光阁专门制造各种暗器和奇门兵刃,名震江湖的柳三川夫妇的苦情针就是由含光阁的鲁不全先生所造;巨阙亭也是铸剑的,但只为铸造名剑,每有宝剑铸成,必当轰动武林。只是自十年前上官老侯爷去世后,巨阙亭再无名剑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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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将衍千将,含光化无光,巨阙铸无缺。原来是这个意思。”白予恪默默念道。
“说起来锐二爷虽然年轻气盛,但是他大哥铭侯却是难得的稳重,两年前,我在一位老友家里与他见过一面,二十来岁的年纪,举止谦恭自持,但眼睛里却透着谋略和果敢,他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的曾祖。”中年男子道,“我那老友当时就说铭侯非池中之物。”
白予恪道:“前辈说铭侯像他曾祖,但我看前辈顶多四十,您怎么会与上官家的老太爷认识?”
“我有说认识上官老太爷吗?”中年男子呵呵一笑,摇了摇头,“我只是曾经有幸入武林祠拜谒先贤前辈,在里面见过上官老太爷的画像而已。”
武林祠原名武林阁,是高祖皇帝为表彰那些曾经为他打天下的武林功臣所建,那些功臣出身江湖,功成后又不愿意在朝为官,是以高祖皇帝命宫廷画师为他们每人画了一幅等身画像,挂在阁中,供人瞻仰。后历经高祖、太宗两朝,武林阁功臣全部辞世,高宗皇帝继位后改武林阁为武林祠。
“没想到神兵侯府有这等背景。”白予恪道,“上官家的曾祖竟然还是武林祠功臣。”
“这些都是旧话了,现在的神兵侯府已不复往昔喽!”中年男子一顿,浮一大白后嘿嘿笑道,“也不知道现在这位小侯爷能隐忍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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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府红颜(4)
云霁借口解手离了宴席,走的时候婉言谢绝了庄里仆人的好意带路,依着听到的指点,装模作样地往茅厕的方向走去。只是她特意走得慢些,暗中观察这叶家庄的地形布局,走着走着,看见恰逢前后无人,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房顶。叶家庄与白府一样同属江南园林,只是比起白家在苏州的府邸,这叶家庄作为叶家经营数代的老宅,更显气势庄严,且叶浩远此时正当盛年,远没有白南归那种过尽千帆后的淡泊清雅。就像叶家庄正厅前的那座高约三丈,全身百孔,身兼瘦、漏、透的江南第一太湖石,是断不会出现在白府内的。

云霁不敢兜得太远,只略略观察了附近的几处地形布局,她怕出来的久了白予恪会担忧,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坐立不安,越是容易露马脚,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若是出了事,根本对付不了满堂江湖客。

重回地面后,云霁定了定心,看到前面几个小厮各捧着一盆凉水,疾步往宴席的花园中去,于是忙出言叫了一声。云霁称自己出来解手,不小心在庄子里迷了路,望他们能带自己回席。那几个小厮看他衣着华美,心想定是来参加婚礼的哪家公子,“我们正是要去花园里的宴席,这位公子就跟着我们走吧!”

云霁遂道了谢,一边在他们后面走一边寻话问道:“诸位小哥,你们捧着水盆是做什么去?”

“宴上有几位客人酒量浅又经不住劝,喝多了,林管家吩咐我们打几盆水去,给客人醒酒擦面用的。”

走着走着,迎面碰上焦急而来的白予恪。虽然担心,但白予恪仍不失冷静机智,正当云霁讶然时,先喊道:“二弟,你跑哪里去了?来的时候爹爹就嘱咐过我们,叶庄主家大业大,让我们到了叶家庄不要随意走动。你看你,上个茅厕都能迷路。”说着,径直走到云霁身边,一手揽了她的秀肩,向陪他来的那个仆人连声道歉说谢。在旁人看来极随意的一个动作,只有云霁知道她这个表弟内心的紧张。

“彭大公子客气了,二公子没事就好。敝庄的有些路确实绕,难怪二公子会迷路。”陪白予恪来的那人客气地说道。

今晚的宴席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结束的,其中有些人恐怕是要喝到天亮了。跟在带路人的后面,白予恪和云霁似与对方心领神会,双双放慢了脚步。

“你刚才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只是在庄子里转了一小圈。”云霁压低了声音道,“倒是你,干嘛这么紧张?”

白予恪看了一眼前面几个人的背影,小声道:“我看那位叶庄主真的在怀疑我们了,你走开的时候,他派人问了好几遍你的情况。我们与他是第一次相见,若不是心存疑虑,他为什么会这么关注我们两个。”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回宴席岂不是给自己找死?”

话音刚落,两人双足仿佛忽然定住一般,止步不前了。云霁微微一笑,“那我们就不回去了。”说完,纤细的身影一闪,转眼飘到了前面几个人的面前,还没等那几个人反应过来,云霁两手一张,从两盆凉水上轻轻拂过,指间便捻出一丛牛毛冰针来,不多不少,正好十根,恰好每人两根,正中檀中、哑穴两处。

五人被冰针刺穴,顿时失了浑身直觉,就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惊恐瞪着眼前这个俊美清秀的少年。白予恪小跑上前,“今天庄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你把他们的点了穴,别人迟早会发现的。”

“放心,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云霁笑容灿烂,纤纤素手在水面上轻拂而过,薄薄的冰雾顿时腾升而起,笼到那五人的面上,“你们今晚什么都没有见到。彭二公子出去解手在庄子里迷了路,彭大公子去找弟弟也在庄子里迷了路。”

冰雾越来越浓,直到遮挡了那五人全部的视线。

“你这样做有用吗?”逃跑前,白予恪最后望了那几个人一眼,忍不住问道。

“当然有用,刺入他们穴道的冰针细得很,一会儿就会化掉,他们的穴道自然也就解开了。我刚才给他们略施小法,他们只会记住我说的话,不会知道我们其实已经逃跑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今天来的武林人士太多,我们从大门走,万一被发现就太危险了。”云霁拉着白予恪又跑又躲,“所以我们得寻个人不多的侧门出去。”

“你不是有赏冬吗?我们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地跑路吗?”白予恪抗议道。

依着云霁记忆中的路径,两人绕了几处小院落,寻了一个偏僻的黑暗角落里稍作休息。云霁道:“白二少爷,你若是有你爹爹十分之一的功夫,我们也用不着这么慌慌张张地跑路。现在我们还没遇到真正的危险,不用叫赏冬出来。叶家庄今天那么多高手,真要打起架来,我和赏冬加起来也敌不过他们,更何况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你。”

白予恪蹲在角落里,黑暗中,白了云霁一眼,嘀咕道:“又不是我不愿意学武功,是我爹他根本就不教,他不亲自教我也就算了,还不让鬼一他们教我。”

“好了好了,”即使暗中目力有限,云霁也能猜想得出白予恪现在的委屈样儿,安慰道,“舅父也是为你好,不想你被卷进江湖纷争。小表弟,不要太伤心了。”

“什么小表弟,叫得我牙酸。”白予恪破颜笑道。

另一边,有些人也进入了叶家庄的地界。鬼一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叶家庄摆宴席的花园,心想就算二少爷和表小姐冒名来参加婚宴,也轮不到坐进西花厅的那两桌主座,于是将花园里的十八桌宾客一一细认了个遍,发现其中甚至还有与他以前交过手的,可一圈看下来就是没有找到白予恪和云霁的身影,既是有熟人在场,鬼一深知不可久留,且多年过去,那些老对手必然武功有所精进。来之前,白南归命他定要将白予恪安然无恙地带回,万不可在杭州惹是生非。鬼一接过命令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影阁。

“行护法,二少爷和表小姐不在宴席上。”鬼一悄然从园中撤退,与同来的行泱在约定的地点会合。

“不在宴席上?”行泱一脸惊愕,手执玉箫在樟树下来回踱了几步,站定道,“宴席上那么多人,鬼爷可都看清楚了?这两个孩子都是机灵的人,来之前必定都改头换脸了一番。”

“再机灵也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秦娘那么精妙的易容手艺,我尚且可以看出点端倪。” 鬼一一脸笃定,“我相信我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而且我看花园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像是发生什么过不愉快的事情。”

月光下树影斑驳,不远处叶家庄灯火通明。行泱沉闷叹气,昏暗的夜色也掩不了他脸上的焦灼,“如此说来,我们连少主和二公子是不是在叶家庄都不知道。”思忖了一会儿后,行泱又道:“这样下去不行,少主和二公子在不在叶家庄,我们得进去分头找了才能知道。”

“行护法且慢,”鬼一心里记着白南归的叮嘱,“我知道行护法武功高强,同来的诸位也都是云城的高手,若在平时,进一个叶家庄当然不在话下,可是这次来喝叶浩远这杯喜酒的武林人士实在不少,我们这么多人潜进去,且不说绝尘、绝境两个老道人修为深厚,就是金陵的乌衣三客,书剑门的谢藻、谢苇,酒葫芦蔡盘,也都是二十年就前在江湖上成名的人物,再加上其他门派的人,若万一被发现动起手来,我们未必得的了好处,而且出发前,我家老爷一再叮嘱不可生事端。”

鬼一说的没错,正当行泱踌躇间,随行的一个暗卫说道:“行护法,我们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赏冬!”行泱被这一提醒,也顿时想到,“对,若是少主在叶家庄,赏冬必定也在这附近。我们找不到少主,可以找赏冬。”

鬼一疑惑,同样是不在眼前的两个人,为什么云城的人说一定能找到其中的一个。他不开口询问,行泱也未作解释,只是拿起手中的玉萧,放在嘴边吹奏了起来。让鬼一更为惊讶的是,行泱八指跳动,明明是在吹箫,可他却连一点箫声都没有听见,再看看其他人,个个不言声,神情会聚,似是能听懂这种无音箫。

更让鬼一讶异的是,不只是这些云城的人,就连草丛中刚刚还在鸣叫不止的夏虫,这会儿也没了声音,不远处的几只麻雀想飞到这儿的树上来栖息,竟突然在天空中半路改道。浮云遮月,此刻天地间仿佛时间停止,万籁俱静,似乎只有叶家庄的灯火还能提醒鬼一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一曲终了,行泱放下玉箫,天上月明云开,地上夏虫复鸣。“行护法,赏冬在叶家庄”一个暗卫道,“就在庄子的东面。”

行泱点点头,“赏冬是少主的影子,既然赏冬在庄里,那少主必定也在庄里。”

鬼一不明白他们是如何通过无音箫了解到赏冬的所在地,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要找到人。既已知道白予恪和云霁大致的所在方位,就无须像无头苍蝇那样入庄乱闯,大大降低了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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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府红颜(5)
躲在暗处的赏冬一直小心翼翼,她既要不被发现,又不能距离云霁太远。在白予恪和云霁两人还在宴席上与其他宾客谈笑饮酒时,她正躲在西花厅对面的一处屋脊背面,视线始终盯牢云霁的方向。赏冬年岁不大,只比云霁长两岁,可是她因比问春、摇夏、映秋经受了更多的磨练,武功高出不少,昔年云城主为了让她有能力保护云霁,甚至亲自出面让云城前右护法曲风收她为入室弟子,多加教导。赏冬平日里习惯在暗处出没,一身黑绸劲装此时更是与夜色融为一体。

赏冬目力极佳,夜间视物如同于白昼。宴席上那个能海量牛饮的胖头陀声音洪亮如狮吼,震得荷花池无风起浪,显然内里浑厚,那个老道人拂尘一挥便能隔空指挥酒坛将邻桌的酒杯全部倒满,实力自然非同凡响,看清形势后,赏冬更为紧张,既不可漏了马脚被别人发现,又不能弃云霁的安危于不顾。看到云霁离席后,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跟出去,发现白予恪仍留在宴席上与人谈笑自若,心想云霁可能只是去方便,不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云霁返回,反而是白予恪也起身离去,遂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不知是感觉被发现了破绽决定逃席,还是只是初来乍到心里害怕,云霁和白予恪会合后,竟对那几个下人使了点云雾幻境术,齐齐往花园相反的方向逃去。

赏冬一路跟在云霁和白予恪的后面,直到他俩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休息,她才跟着停了下来。原本是想在云霁面前现身,问下少主的想法,却在此时,听到附近竟有无音箫声传来,这种声音很特别,一般人丝毫听不到,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和一些鸟兽才能听得。赏冬驻足认真听了一会儿,辨出声音是从庄子的南面传来的,能吹奏出这种无音箫的,除了左护法别无他人。原先她还怕自己一个人,万一少主有事不能护她周全,现在行泱来了,让她安心不少。欣喜之余,当即从旁边的一棵月桂树上摘了一片叶子,也吹奏了一串无音曲调,告知行泱他们自己的方位。

云霁和白予恪在角落里休息够了,准备动身继续朝庄子东面走,希望能从东侧门溜出去。刚才白予恪还在分析,像叶家庄这样的大户人家,每天必然有专人运送肉类瓜果到厨房,为了方便,厨房旁边肯定会有一扇小门让人进出,且厨房是烧火用水之地,多半是设在宅子的东面或东南,他们在角落里见那几个端菜的仆人都从东边的院子里出来,便马上判断出那儿就是他们逃出叶家庄的途径。

花园里的那群高手,云霁自认为比不过,可是要躲过厨房的那些个凡夫俗子,云霁还是有信心的。认准端菜送酒人往来的空档,云霁拉着白予恪沿着墙角走走停停,闪闪躲躲,快要进厨房所在的那个院落时,白予恪藏在一根粗圆的廊柱后面,朝云霁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西花厅在西边儿,刚才那个人从厨房端了酒菜出来,怎么往北边走?”

“北边是后院,可能是给新娘那边的人送去的。”云霁点了点白予恪的脑勺,压低了声音道,“厨房的小门就在那儿,我们就快出去了,别再横生枝节了。”

“是,表姐,弟弟我记住了。”白予恪摸了摸脑勺,点头哈腰道。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叶家庄管家林祥的声音,这会儿他不是应该在花园里陪着叶庄主招呼宾客吗,怎么亲自跑到厨房来吩咐酒菜?黑暗中,两人对看了一眼,倾耳细听,“送到后山的酒菜备好了吗?”

“早就备下了,才送过去。”

“谁让你们这么猴急的?”林祥突然有些愠怒,“不是让你们等我过来吗?我会亲自把酒菜送过去的。后山的那位贵客不喜欢见到陌生人!”

“林管家,您放心,来端酒菜的是小桃,不是其他人。”

“既然是小桃,那就好。”林祥这才放下怒气,但仍是厉声道,“你们几个都记住了,闲杂人等不得去后山,有谁不听话的,小心被撵出去!”训了一通话后,林祥又叫人从酒窖里抬出几坛上好的女儿红,看来今夜来的宾客是要不醉不归,通宵达旦了。

等林祥走后,白予恪不禁问道:“叶家庄后山住的是什么人?看林管家紧张关切的样子,想必不是普通的人。”

“听闻叶庄主喜欢广结天下有识之士,他收留一个古怪的人住在自家后山,没什么稀奇的。”云霁道。

白予恪摇摇头,不以为然,“若是普通的贵客,会让一个管家这么紧张?我敢说,叶家庄后山的那位贵客,肯定非同凡响。表姐,既然我们都来了这叶家庄,要不就趁此机会去看看那位神秘的贵客。再说,武林高手们都在花园那边喝酒,谁会注意我们跑去了后山。”

云霁身为女孩,不比男孩喜欢冒险,但此时,经白予恪这么一提,倒也萌生了去后山一探的意思,默默地思量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

自知道行泱等人来了之后,赏冬就一直没有丢下手里的叶子,一边紧跟着云霁,一边时不时地吹上几个音符,给行泱等人留下追踪的印记。云霁因为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白予恪,不能飞檐走壁,穿柳踏枝,反而是赏冬,在屋檐上行走更为方便隐秘,也更能关注云霁的动向。云霁和白予恪躲在廊柱后面的时候,赏冬蹲守在旁边的亭檐后,观察周围地形时望见了厨房那边的小门,猜测少主和二公子可能是想从那边的小门出去。

行泱的无音箫声越来越近,正当赏冬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发现云霁和白予恪没有进入厨房小院,而是沿着游廊往北面去。少主这是要去哪儿?赏冬惊然失色,但也只好跟着云霁往后院去。没踏出几步,就被一人按住了肩膀,赏冬身子敏捷,抓住那只手欲要来一个过肩摔,却因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而止住了动作。

“赏冬!”没想到行泱几人会来的那么快,“是我们。”

“行护法,你们可来了!”

“你还敢说?你这个丫头,竟然由着少主做出如此危险的事情!回去看城主不惩治你?”行泱难得地表现出行峻言厉,满面的肃容冰霜更是让赏冬不寒而栗,“少主和二公子呢?”

“少主和二公子朝后院的方向去了。”叶家庄院落众多,游廊四通八达,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更是蜿蜒错综,才一会儿的工夫,云霁和白予恪就没了踪影。

不等行泱给暗卫下令,鬼一便已先行一步。他那一身行云踏水的轻功,这十几年里虽没了用武之地,倒也丝毫没有荒废,还没等云城的人反应过来,鬼一已穿行于叶家庄后院的杨柳花藤间。

“我们也跟上!”行泱道。

“是。”一行暗卫领了命令立即往后院奔去。赏冬跃身前,发现行泱定在原地,神色有异,脸上的冰冷比起之前更甚几分,“行护法?”

“你先走,我过会儿赶上来。”

待在后院的多半是丫鬟嬷嬷,基本上都是女眷。云霁和白予恪行动畅快不少,小跑了一段路后跟上了那个名叫小桃的丫鬟。没想到叶家庄的后山竟然种满了修竹,月光下,长长的青石板台阶上遍地婆娑竹影,可能是为了应庄里的喜事,石板台阶两旁的竹枝上也挂上了一盏盏双喜红灯笼,只是这漫漫山路,森森竹林间,红灯掩映,让人心生惧意。

“这里怎么这么阴森?”云霁和白予恪相互扶持,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四下张望,前头的台阶似乎还很长,左曲右拐,走过一段又一段,仍是看不尽的翠竿,“表姐,你说这条路像不像是黄泉路?”

云霁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唇齿间咬牙吐字道:“别叫出声!既然能感觉到疼,我们走的就不是黄泉路。”其实云霁心里何尝不是害怕,她这一拧,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莫要被这森然幽深的竹林吞没了勇气。

两人看前面的那个丫头步履缓慢稳当,应该是个不懂武功的人,又仗着山上竹林掩映,就堂而皇之地走在中间的台阶路上,但在此环境下,两人走得步步惊心,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种种恐怖画面。白予恪甚至幻想等他们转了这个弯,绕过这丛小琴丝竹,那位一身大红撒花裙的小桃姑娘会在前面候着他们,转过身来露出狰狞可怖的女鬼模样向他俩微笑招手。

“你为什么在发抖?”云霁生怕白予恪走着走着入了梦魇,正想着要不要再狠拧他一把,等他觉得痛了就能保持冷静了。

“我最怕晚上做梦遇见女鬼了?”白予恪道,他止不住身上的哆嗦,只能搀紧了云霁的胳膊。

“哪来的……”话未完,“唔……”

“唔……”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茗府红颜(5)
躲在暗处的赏冬一直小心翼翼,她既要不被发现,又不能距离云霁太远。在白予恪和云霁两人还在宴席上与其他宾客谈笑饮酒时,她正躲在西花厅对面的一处屋脊背面,视线始终盯牢云霁的方向。赏冬年岁不大,只比云霁长两岁,可是她因比问春、摇夏、映秋经受了更多的磨练,武功高出不少,昔年云城主为了让她有能力保护云霁,甚至亲自出面让云城前右护法曲风收她为入室弟子,多加教导。赏冬平日里习惯在暗处出没,一身黑绸劲装此时更是与夜色融为一体。

赏冬目力极佳,夜间视物如同于白昼。宴席上那个能海量牛饮的胖头陀声音洪亮如狮吼,震得荷花池无风起浪,显然内里浑厚,那个老道人拂尘一挥便能隔空指挥酒坛将邻桌的酒杯全部倒满,实力自然非同凡响,看清形势后,赏冬更为紧张,既不可漏了马脚被别人发现,又不能弃云霁的安危于不顾。看到云霁离席后,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跟出去,发现白予恪仍留在宴席上与人谈笑自若,心想云霁可能只是去方便,不一会儿就会回来,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云霁返回,反而是白予恪也起身离去,遂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不知是感觉被发现了破绽决定逃席,还是只是初来乍到心里害怕,云霁和白予恪会合后,竟对那几个下人使了点云雾幻境术,齐齐往花园相反的方向逃去。

赏冬一路跟在云霁和白予恪的后面,直到他俩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休息,她才跟着停了下来。原本是想在云霁面前现身,问下少主的想法,却在此时,听到附近竟有无音箫声传来,这种声音很特别,一般人丝毫听不到,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和一些鸟兽才能听得。赏冬驻足认真听了一会儿,辨出声音是从庄子的南面传来的,能吹奏出这种无音箫的,除了左护法别无他人。原先她还怕自己一个人,万一少主有事不能护她周全,现在行泱来了,让她安心不少。欣喜之余,当即从旁边的一棵月桂树上摘了一片叶子,也吹奏了一串无音曲调,告知行泱他们自己的方位。

云霁和白予恪在角落里休息够了,准备动身继续朝庄子东面走,希望能从东侧门溜出去。刚才白予恪还在分析,像叶家庄这样的大户人家,每天必然有专人运送肉类瓜果到厨房,为了方便,厨房旁边肯定会有一扇小门让人进出,且厨房是烧火用水之地,多半是设在宅子的东面或东南,他们在角落里见那几个端菜的仆人都从东边的院子里出来,便马上判断出那儿就是他们逃出叶家庄的途径。

花园里的那群高手,云霁自认为比不过,可是要躲过厨房的那些个凡夫俗子,云霁还是有信心的。认准端菜送酒人往来的空档,云霁拉着白予恪沿着墙角走走停停,闪闪躲躲,快要进厨房所在的那个院落时,白予恪藏在一根粗圆的廊柱后面,朝云霁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西花厅在西边儿,刚才那个人从厨房端了酒菜出来,怎么往北边走?”

“北边是后院,可能是给新娘那边的人送去的。”云霁点了点白予恪的脑勺,压低了声音道,“厨房的小门就在那儿,我们就快出去了,别再横生枝节了。”

“是,表姐,弟弟我记住了。”白予恪摸了摸脑勺,点头哈腰道。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叶家庄管家林祥的声音,这会儿他不是应该在花园里陪着叶庄主招呼宾客吗,怎么亲自跑到厨房来吩咐酒菜?黑暗中,两人对看了一眼,倾耳细听,“送到后山的酒菜备好了吗?”

“早就备下了,才送过去。”

“谁让你们这么猴急的?”林祥突然有些愠怒,“不是让你们等我过来吗?我会亲自把酒菜送过去的。后山的那位贵客不喜欢见到陌生人!”

“林管家,您放心,来端酒菜的是小桃,不是其他人。”

“既然是小桃,那就好。”林祥这才放下怒气,但仍是厉声道,“你们几个都记住了,闲杂人等不得去后山,有谁不听话的,小心被撵出去!”训了一通话后,林祥又叫人从酒窖里抬出几坛上好的女儿红,看来今夜来的宾客是要不醉不归,通宵达旦了。

等林祥走后,白予恪不禁问道:“叶家庄后山住的是什么人?看林管家紧张关切的样子,想必不是普通的人。”

“听闻叶庄主喜欢广结天下有识之士,他收留一个古怪的人住在自家后山,没什么稀奇的。”云霁道。

白予恪摇摇头,不以为然,“若是普通的贵客,会让一个管家这么紧张?我敢说,叶家庄后山的那位贵客,肯定非同凡响。表姐,既然我们都来了这叶家庄,要不就趁此机会去看看那位神秘的贵客。再说,武林高手们都在花园那边喝酒,谁会注意我们跑去了后山。”

云霁身为女孩,不比男孩喜欢冒险,但此时,经白予恪这么一提,倒也萌生了去后山一探的意思,默默地思量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

自知道行泱等人来了之后,赏冬就一直没有丢下手里的叶子,一边紧跟着云霁,一边时不时地吹上几个音符,给行泱等人留下追踪的印记。云霁因为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白予恪,不能飞檐走壁,穿柳踏枝,反而是赏冬,在屋檐上行走更为方便隐秘,也更能关注云霁的动向。云霁和白予恪躲在廊柱后面的时候,赏冬蹲守在旁边的亭檐后,观察周围地形时望见了厨房那边的小门,猜测少主和二公子可能是想从那边的小门出去。

行泱的无音箫声越来越近,正当赏冬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发现云霁和白予恪没有进入厨房小院,而是沿着游廊往北面去。少主这是要去哪儿?赏冬惊然失色,但也只好跟着云霁往后院去。没踏出几步,就被一人按住了肩膀,赏冬身子敏捷,抓住那只手欲要来一个过肩摔,却因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而止住了动作。

“赏冬!”没想到行泱几人会来的那么快,“是我们。”

“行护法,你们可来了!”

“你还敢说?你这个丫头,竟然由着少主做出如此危险的事情!回去看城主不惩治你?”行泱难得地表现出行峻言厉,满面的肃容冰霜更是让赏冬不寒而栗,“少主和二公子呢?”

“少主和二公子朝后院的方向去了。”叶家庄院落众多,游廊四通八达,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更是蜿蜒错综,才一会儿的工夫,云霁和白予恪就没了踪影。

不等行泱给暗卫下令,鬼一便已先行一步。他那一身行云踏水的轻功,这十几年里虽没了用武之地,倒也丝毫没有荒废,还没等云城的人反应过来,鬼一已穿行于叶家庄后院的杨柳花藤间。

“我们也跟上!”行泱道。

“是。”一行暗卫领了命令立即往后院奔去。赏冬跃身前,发现行泱定在原地,神色有异,脸上的冰冷比起之前更甚几分,“行护法?”

“你先走,我过会儿赶上来。”

待在后院的多半是丫鬟嬷嬷,基本上都是女眷。云霁和白予恪行动畅快不少,小跑了一段路后跟上了那个名叫小桃的丫鬟。没想到叶家庄的后山竟然种满了修竹,月光下,长长的青石板台阶上遍地婆娑竹影,可能是为了应庄里的喜事,石板台阶两旁的竹枝上也挂上了一盏盏双喜红灯笼,只是这漫漫山路,森森竹林间,红灯掩映,让人心生惧意。

“这里怎么这么阴森?”云霁和白予恪相互扶持,越是害怕越是忍不住四下张望,前头的台阶似乎还很长,左曲右拐,走过一段又一段,仍是看不尽的翠竿,“表姐,你说这条路像不像是黄泉路?”

云霁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胳膊,唇齿间咬牙吐字道:“别叫出声!既然能感觉到疼,我们走的就不是黄泉路。”其实云霁心里何尝不是害怕,她这一拧,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莫要被这森然幽深的竹林吞没了勇气。

两人看前面的那个丫头步履缓慢稳当,应该是个不懂武功的人,又仗着山上竹林掩映,就堂而皇之地走在中间的台阶路上,但在此环境下,两人走得步步惊心,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种种恐怖画面。白予恪甚至幻想等他们转了这个弯,绕过这丛小琴丝竹,那位一身大红撒花裙的小桃姑娘会在前面候着他们,转过身来露出狰狞可怖的女鬼模样向他俩微笑招手。

“你为什么在发抖?”云霁生怕白予恪走着走着入了梦魇,正想着要不要再狠拧他一把,等他觉得痛了就能保持冷静了。

“我最怕晚上做梦遇见女鬼了?”白予恪道,他止不住身上的哆嗦,只能搀紧了云霁的胳膊。

“哪来的……”话未完,“唔……”

“唔……”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茗府红颜(6)

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将两人捂住了嘴巴往旁边的竹林深处飞拽而去。云霁和白予恪惊恐至极,冲到嘴边的尖叫被一只有力的巴掌紧紧封住,除了四肢使劲扑腾无能为力。云霁想反手抓住那人的脖颈,可是身后之人身如缥缈浮云,时卷时舒,任凭她如何努力,连对手的领口都没有碰到。

等手里的两人挣扎够了,那人才叫道:“二少爷,表小姐。”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影似魅的身手,除了鬼一还有谁。话一出口,手上也松开了对两人的钳制。

“鬼一,你怎么来了?”刚才自己挣扎得太厉害,白予恪浑身酸痛,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埋怨道,“有你这么吓人的吗?”

“说到吓人,”鬼一道,“二少爷和表小姐才是吓人的高手,你们这一次叶家庄之行把白府上下和行护法他们吓得够呛,老爷夫人为了你们两个担心得夜不能寐!”

“行泱叔也来了吗?”云霁问道。

“来了,应该就在我后面。这一次要不是行护法用他的无音箫找到了赏冬,我们还没那么快找到你们两个。”

“无音箫?”白予恪好奇,“这是什么?行护法的玉箫还会吹不出声音?

“这是云城一种特殊的联络方式,我不会,但护卫队和暗卫队的人都会。现在不解释,等回去后再告诉你。”

“二少爷,表小姐,你们别再胡闹了。”鬼一道,“叶家庄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白予恪对鬼一的劝诫充耳不闻,指着不远处兴奋道,“你们看,那儿有灯火,叶家庄那位不喜欢见陌生人的贵客应该就住在那里。”

“二少爷!”鬼一一把抓住欲要往前跑的白予恪,他很想对这个孩子发火,却又不得不按捺住胸中的怒气,“老爷特地叮嘱了,让我把你和表小姐平安带回去。今晚叶家庄来了那么多江湖中人,其中还有些是……是我的仇家。我们不能在这里生出是非来。不要再往前了!”

白予恪很少见到沉默寡言的鬼一如此语重心长,这时他才感觉自己像是个做错了事,给父母惹祸的孩子,“鬼一……表姐,我们……”,见到云霁盯着那座山间小院出神,不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表姐,你在看什么?”

“表弟,鬼一叔,你们有没有觉得那座小院和文爷爷武爷爷的屏院很像。”

不,不是和屏院像!鬼一浑身一颤,血液从脚底直冲脑门,“震惊”二字已经无法形容其内心感受。只有门框没有门扉的竹门,没有石墙只有以小琴丝竹围了一圈的篱笆,园中沿着青石板路种了左一丛右一排的修竹,当年阁主以一条青石板路和几百竿竹子便可在园中设下河图洛书的阵法,还有中间那座阁楼——老阁主亲手建造的七霜小筑。那是曾经的影阁,是鬼一记忆中的影阁!当年南屏一炬,影阁从此于江湖中消失,今日没想到会在此见到梦中的家园。

黑色斗篷下,鬼一无法抑制心中澎湃,热泪渐盈眼眶,嘴中喃喃道:“那是影阁!”

“鬼一,你看到什么了?”白予恪不明白为什么鬼一看到那座院子会有如此怪异的反应。

鬼一不理白予恪,径直从他身边越过,一步一步往那处灯火走去。

“鬼一叔这是怎么了?”云霁同样不明所以,望着那个略微激动的背影,问道,“刚才我听到他似乎在说‘影阁’。”

影阁被毁时,白予恪尚未出生,但是他从父辈的口中了解那段过往,“不可能,影阁早就没有了,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叶家庄的后山?难道叶庄主也像姑父那样会用云雾编织幻镜吗?”

“幻镜只能存在一时,里面是住不了人的。”云霁道,“你刚才还不是想着去看看叶家庄那位神秘的客人吗?我们跟上鬼一叔,也去瞧瞧。”

踏出步子前,白予恪拉住云霁,强调说:“这可不是我非要去那座竹园,是鬼一先过去的。等回到苏州,我爹问起来,你可得为我作证。”

“做什么证?”云霁轻笑,“鬼一进那竹园,又没逼你一起。”

叶家庄偌大的一座后山估计只这一处竹园住人,因此显得尤为冷清。清风徐来,四周竹林作响,枝上红灯轻晃。进了园门,道路曲径通幽,丛丛竹林更是把屋舍掩在了深处,沿着小路往里走了一段,最后竟转回了原来入门的地方,云霁疑惑,“这个园子里面好像有个小迷宫,屋主人是想让别人进不去吗?”白予恪道:“你还说这里像文爷爷武爷爷的屏院,屏院里的小路哪有这么弯弯绕绕?”此刻的鬼一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镇静,环顾周围,冷笑道:“邯郸学步。”

听鬼一说得如此不屑,想必是深谙这种迷宫路径。白予恪一边等着见鬼一大显身手,一边心里埋怨父亲没有把奇门阵法之术传授给他。

“你们现在这里等着不要乱动,我去去就来。”鬼一道。

只不过是些粗浅的简单阵法,鬼一在里面转了一小圈就摸通了其间的门道,返回至门口将两个孩子也带上。“原来想进深处就一定要走重复的路,就跟玩九连环似的。”云霁小声道,“鬼一叔好厉害!”

“我爹在这方面更厉害。”白予恪道,“鬼一只是跟我爹学了点皮毛,鬼一你说……”

“别说话!”鬼一轻声呵斥两人。

离那屋子越来越近了,他们基本上过了园中的那圈小迷宫。走得近了,鬼一才发现这屋子和印象中的七霜小筑还是有不一样的,屋里的烛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格一格回字影,而七霜小筑的窗花都是海棠图案。屋里点了檀香,他们在外面,隔了几丛竹子都能闻到丝丝缕缕的香味,风一过,味道就散了,风一止,味道又飘了过来。

“姐姐还需要什么?”小桃问道。

“不需要了,你先回去吧!今日庄主大喜,本来我看没风才让你们在林子里也挂上红灯笼,刚才好像开始起风了,你回去的时候把竹枝上的灯笼都挑下来灭了,免得被风吹得烧起来。”

“门口的这几盏也要灭了吗?”

好一会儿,才有声音回复道:“也灭了吧!我这边反正冷清,挂这么红灯笼也喜庆不起来。”

“是。”

三个人藏在竹林背后,看见小桃从屋里出来,按照屋里人的要求,用了一根枝丫把挂在门口的六盏红灯笼全部挑了下来,逐一吹灭,接着带上那根枝丫往园外走去。

白予恪道:“鬼一,我们进这园子,难道是来看别人灭灯笼的吗?”

话音未完,忽然屋子双门大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穿了雪青底绣花裙衫的女子。白予恪朝那个女子定睛看去,因她背对着屋里的光线,只见其身形单薄,温婉平淡,看起来年纪已不轻,应该与他母亲相仿,不禁心里暗想怪不得叶庄主不让庄里的人随便上后山,原来是金屋藏娇,可是既然藏了这样一位美娇娘,为什么又还要迎娶汪家的小姐呢?

“几位客人进来这么久了,要不要进屋喝杯酒?正好今天是叶家庄办喜事的日子,准备的好酒还很多。”那女子抬头仰望被几片云遮住半身的月亮,淡淡道。

“怎么办?我们被发现了。”白予恪和云霁紧张,两人同时把视线转向鬼一。

“嗖——嗖——”人未见,酒未饮,几枚银光闪烁的飞镖便朝他们飞了过来。鬼一眼疾手快,剑不出鞘,袍袖一挥,将飞镖尽数揽下。“多年未见,你就是如此招待故友的吗?”鬼一现身,“忘尘。”

忘尘微微躬身,道:“鬼师兄。”

“我是该叫你忘尘,还是叶家大小姐?”鬼一以拇指指腹摩挲着竹叶镖上顺滑的纹路,飞镖是九分银一分铜制成,质地坚硬,只是年月长了,这飞镖的锋刃钝了很多,有些地方还有了细小的缺口。

忘尘轻轻一叹,“鬼师兄还是叫我忘尘吧!叶弯弯早就死了,人就葬在叶家墓地。”

“忘尘忘尘,忘却前尘,这还是阁主给你取的名字。”鬼一面若冰霜,墨黑的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可无论是叶弯弯还是忘尘,似乎都没有忘掉过往。”

“原来是鬼一认识的人,那我们还躲躲藏藏的干什么?”白予恪在竹林后头说道。

“好像不止鬼一叔认识,舅舅也认识她,你没听鬼一叔说忘尘这个名字还是舅舅起的吗?”云霁道。

忘尘朝右侧的那丛小竹林瞟了一眼,道:“既然鬼师兄还带了两个小朋友来,躲在林子背后也不好,就一并出来吧!”

“二少爷,表小姐,这里的主人有请。”鬼一高声叫道。

白予恪和云霁相看一眼,慢吞吞的走掩身的竹林后走了出来,站到鬼一身后。月色淡淡,星光灿烂,朦胧的光辉洒在两张年轻的脸上。蓦然间忘尘战栗,杏目大睁,想要把这两人脸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看清楚,失声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是……”

楼主:alice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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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7-12-11 02:57:42

更新时间:2020-10-02 10: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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