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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东涯龙吟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茗府红颜(6)

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将两人捂住了嘴巴往旁边的竹林深处飞拽而去。云霁和白予恪惊恐至极,冲到嘴边的尖叫被一只有力的巴掌紧紧封住,除了四肢使劲扑腾无能为力。云霁想反手抓住那人的脖颈,可是身后之人身如缥缈浮云,时卷时舒,任凭她如何努力,连对手的领口都没有碰到。

等手里的两人挣扎够了,那人才叫道:“二少爷,表小姐。”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影似魅的身手,除了鬼一还有谁。话一出口,手上也松开了对两人的钳制。

“鬼一,你怎么来了?”刚才自己挣扎得太厉害,白予恪浑身酸痛,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埋怨道,“有你这么吓人的吗?”

“说到吓人,”鬼一道,“二少爷和表小姐才是吓人的高手,你们这一次叶家庄之行把白府上下和行护法他们吓得够呛,老爷夫人为了你们两个担心得夜不能寐!”

“行泱叔也来了吗?”云霁问道。

“来了,应该就在我后面。这一次要不是行护法用他的无音箫找到了赏冬,我们还没那么快找到你们两个。”

“无音箫?”白予恪好奇,“这是什么?行护法的玉箫还会吹不出声音?

“这是云城一种特殊的联络方式,我不会,但护卫队和暗卫队的人都会。现在不解释,等回去后再告诉你。”

“二少爷,表小姐,你们别再胡闹了。”鬼一道,“叶家庄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白予恪对鬼一的劝诫充耳不闻,指着不远处兴奋道,“你们看,那儿有灯火,叶家庄那位不喜欢见陌生人的贵客应该就住在那里。”

“二少爷!”鬼一一把抓住欲要往前跑的白予恪,他很想对这个孩子发火,却又不得不按捺住胸中的怒气,“老爷特地叮嘱了,让我把你和表小姐平安带回去。今晚叶家庄来了那么多江湖中人,其中还有些是……是我的仇家。我们不能在这里生出是非来。不要再往前了!”

白予恪很少见到沉默寡言的鬼一如此语重心长,这时他才感觉自己像是个做错了事,给父母惹祸的孩子,“鬼一……表姐,我们……”,见到云霁盯着那座山间小院出神,不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表姐,你在看什么?”

“表弟,鬼一叔,你们有没有觉得那座小院和文爷爷武爷爷的屏院很像。”

不,不是和屏院像!鬼一浑身一颤,血液从脚底直冲脑门,“震惊”二字已经无法形容其内心感受。只有门框没有门扉的竹门,没有石墙只有以小琴丝竹围了一圈的篱笆,园中沿着青石板路种了左一丛右一排的修竹,当年阁主以一条青石板路和几百竿竹子便可在园中设下河图洛书的阵法,还有中间那座阁楼——老阁主亲手建造的七霜小筑。那是曾经的影阁,是鬼一记忆中的影阁!当年南屏一炬,影阁从此于江湖中消失,今日没想到会在此见到梦中的家园。

黑色斗篷下,鬼一无法抑制心中澎湃,热泪渐盈眼眶,嘴中喃喃道:“那是影阁!”

“鬼一,你看到什么了?”白予恪不明白为什么鬼一看到那座院子会有如此怪异的反应。

鬼一不理白予恪,径直从他身边越过,一步一步往那处灯火走去。

“鬼一叔这是怎么了?”云霁同样不明所以,望着那个略微激动的背影,问道,“刚才我听到他似乎在说‘影阁’。”

影阁被毁时,白予恪尚未出生,但是他从父辈的口中了解那段过往,“不可能,影阁早就没有了,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叶家庄的后山?难道叶庄主也像姑父那样会用云雾编织幻镜吗?”

“幻镜只能存在一时,里面是住不了人的。”云霁道,“你刚才还不是想着去看看叶家庄那位神秘的客人吗?我们跟上鬼一叔,也去瞧瞧。”

踏出步子前,白予恪拉住云霁,强调说:“这可不是我非要去那座竹园,是鬼一先过去的。等回到苏州,我爹问起来,你可得为我作证。”

“做什么证?”云霁轻笑,“鬼一进那竹园,又没逼你一起。”

叶家庄偌大的一座后山估计只这一处竹园住人,因此显得尤为冷清。清风徐来,四周竹林作响,枝上红灯轻晃。进了园门,道路曲径通幽,丛丛竹林更是把屋舍掩在了深处,沿着小路往里走了一段,最后竟转回了原来入门的地方,云霁疑惑,“这个园子里面好像有个小迷宫,屋主人是想让别人进不去吗?”白予恪道:“你还说这里像文爷爷武爷爷的屏院,屏院里的小路哪有这么弯弯绕绕?”此刻的鬼一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镇静,环顾周围,冷笑道:“邯郸学步。”

听鬼一说得如此不屑,想必是深谙这种迷宫路径。白予恪一边等着见鬼一大显身手,一边心里埋怨父亲没有把奇门阵法之术传授给他。

“你们现在这里等着不要乱动,我去去就来。”鬼一道。

只不过是些粗浅的简单阵法,鬼一在里面转了一小圈就摸通了其间的门道,返回至门口将两个孩子也带上。“原来想进深处就一定要走重复的路,就跟玩九连环似的。”云霁小声道,“鬼一叔好厉害!”

“我爹在这方面更厉害。”白予恪道,“鬼一只是跟我爹学了点皮毛,鬼一你说……”

“别说话!”鬼一轻声呵斥两人。

离那屋子越来越近了,他们基本上过了园中的那圈小迷宫。走得近了,鬼一才发现这屋子和印象中的七霜小筑还是有不一样的,屋里的烛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格一格回字影,而七霜小筑的窗花都是海棠图案。屋里点了檀香,他们在外面,隔了几丛竹子都能闻到丝丝缕缕的香味,风一过,味道就散了,风一止,味道又飘了过来。

“姐姐还需要什么?”小桃问道。

“不需要了,你先回去吧!今日庄主大喜,本来我看没风才让你们在林子里也挂上红灯笼,刚才好像开始起风了,你回去的时候把竹枝上的灯笼都挑下来灭了,免得被风吹得烧起来。”

“门口的这几盏也要灭了吗?”

好一会儿,才有声音回复道:“也灭了吧!我这边反正冷清,挂这么红灯笼也喜庆不起来。”

“是。”

三个人藏在竹林背后,看见小桃从屋里出来,按照屋里人的要求,用了一根枝丫把挂在门口的六盏红灯笼全部挑了下来,逐一吹灭,接着带上那根枝丫往园外走去。

白予恪道:“鬼一,我们进这园子,难道是来看别人灭灯笼的吗?”

话音未完,忽然屋子双门大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穿了雪青底绣花裙衫的女子。白予恪朝那个女子定睛看去,因她背对着屋里的光线,只见其身形单薄,温婉平淡,看起来年纪已不轻,应该与他母亲相仿,不禁心里暗想怪不得叶庄主不让庄里的人随便上后山,原来是金屋藏娇,可是既然藏了这样一位美娇娘,为什么又还要迎娶汪家的小姐呢?

“几位客人进来这么久了,要不要进屋喝杯酒?正好今天是叶家庄办喜事的日子,准备的好酒还很多。”那女子抬头仰望被几片云遮住半身的月亮,淡淡道。

“怎么办?我们被发现了。”白予恪和云霁紧张,两人同时把视线转向鬼一。

“嗖——嗖——”人未见,酒未饮,几枚银光闪烁的飞镖便朝他们飞了过来。鬼一眼疾手快,剑不出鞘,袍袖一挥,将飞镖尽数揽下。“多年未见,你就是如此招待故友的吗?”鬼一现身,“忘尘。”

忘尘微微躬身,道:“鬼师兄。”

“我是该叫你忘尘,还是叶家大小姐?”鬼一以拇指指腹摩挲着竹叶镖上顺滑的纹路,飞镖是九分银一分铜制成,质地坚硬,只是年月长了,这飞镖的锋刃钝了很多,有些地方还有了细小的缺口。

忘尘轻轻一叹,“鬼师兄还是叫我忘尘吧!叶弯弯早就死了,人就葬在叶家墓地。”

“忘尘忘尘,忘却前尘,这还是阁主给你取的名字。”鬼一面若冰霜,墨黑的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可无论是叶弯弯还是忘尘,似乎都没有忘掉过往。”

“原来是鬼一认识的人,那我们还躲躲藏藏的干什么?”白予恪在竹林后头说道。

“好像不止鬼一叔认识,舅舅也认识她,你没听鬼一叔说忘尘这个名字还是舅舅起的吗?”云霁道。

忘尘朝右侧的那丛小竹林瞟了一眼,道:“既然鬼师兄还带了两个小朋友来,躲在林子背后也不好,就一并出来吧!”

“二少爷,表小姐,这里的主人有请。”鬼一高声叫道。

白予恪和云霁相看一眼,慢吞吞的走掩身的竹林后走了出来,站到鬼一身后。月色淡淡,星光灿烂,朦胧的光辉洒在两张年轻的脸上。蓦然间忘尘战栗,杏目大睁,想要把这两人脸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看清楚,失声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是……”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茗府红颜(7)
“这两人一位是我家二少爷,一位是我家表小姐,也是云城的少主。”鬼一介绍道。

“真像!”忘尘使劲地两手相交,想要控制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子,唇齿哆嗦地道,“这两个孩子真像他们的父母。原来你们都活着,都活着。”

“怎么?让你失望了吗?”鬼一讽刺道。

“我已无所谓失望与希望。”忘尘尽力抚平心绪,“只是不知鬼师兄今日前来有何目的。”

鬼一道:“放心,这次纯属是两个孩子贪玩,不会发生你心里不想的事情。”

忘尘低了头朝地上看去,只暗暗地苦笑,不说话。隔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邀请道:“既然来了,还请三位进屋坐坐。今天舍弟成亲,刚才丫鬟给我送来的酒菜还没有动,正好可以用来招待三位。”

这种情形下,白予恪和云霁不敢做主,再加上看鬼一冷冷的态度,更是不敢吱声,却不料鬼一应道:“今日叶庄主大喜,这杯喜酒我们喝了。”

忘尘侧身颔首,将手一让,把三位客人领进屋。屋内阔朗,陈设典雅古朴,东边是卧室,西面是书房,与起居室均没有用门墙隔断,中间只以两张编织略疏的湘帘隔着。进了屋,鬼一目不斜视,斗篷下的双眼盯着忘尘的一举一动不放。“三位先坐。”忘尘将小桃带来的食盒收好,又掀帘进入书房,从柜子里找出三只汝窑青瓷杯,还有三双雕纹象牙筷,原是叶浩远叫人送来给她住的园子增添点烟火气儿,不料今日竟被派上了用场。

“我这儿不常来人,东西也都不足,各位就将就些吧!”说着,用茶水洗了杯箸后,先给两位小客人把酒斟上。白予恪在多宝斋见多了好东西,这瓷杯牙箸,他一看一摸就知道不是凡品,特别是象牙筷的头顶还雕了一圈如意纹,以白银镶嵌,那是用来试毒的。

“鬼师兄是喝酒还是喝茶?”忘尘问道。

“酒。”鬼一道。

忘尘给鬼一满上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也不急着入座,站着将酒杯举起,“鬼师兄,这第一杯酒,忘尘先敬阁主,谢阁主当年救命和收留之恩。”说完向北方遥拜后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对着鬼一道:“这第二杯酒,忘尘敬鬼师兄,谢师兄当年教导之恩。”

鬼一豪爽,既是被敬酒,他也当即饮下此杯。

“这第三杯酒,”忘尘握杯怅然,竟不知该说什么。

鬼一替她说道:“这第三杯酒该敬你自己。”

“对,师兄说的是,我是该敬我自己。”忘尘道。

三杯敬酒过后,忘尘方入了座,“三位请别客气。”

白予恪和云霁在叶家庄花园的喜宴上已经吃过一顿,现在还不觉得饿,只偶尔动筷夹点菜入口,算是对主人的尊敬。反观鬼一,倒是吃喝畅快。

“我记得鬼师兄以前是不喝酒的。”忘尘道。

“以前是怕酒令智昏,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光我喝酒,阁主也喝。”

“阁主他怎么样了?”忘尘问的时候,眼睛瞟向白予恪,仿佛是想透过他在看他的父亲。

“老爷他很好。”鬼一回答的时候改了称呼,“只是二少爷顽皮,喜欢胡闹,常惹得老爷生气。”

“我哪有?”白予恪脱口而出道,急着为自己辩解,“是我爹管得太严了。”

“你要是不喜欢胡闹,怎么会偷跑到叶庄主的喜宴上?”

“叶庄主名声在外,听闻他今天成亲,我只是好奇想过来看看他的风采。”

忘尘微笑,眼角的细纹给她添了几分慈爱,“二少爷真像阁主。今天浩远娶亲,真希望弟妹能给叶家多生几个孩子,庄里多几个孩子也欢快些。”

白予恪被说心里暖暖的,本想再多谈几句,却瞥见旁边的云霁一声不吭,似是充耳不闻酒桌上的谈话,食指时而绕着酒杯杯口画圈,时而在杯沿击节,杯里的酒丝毫未动,上面还浮了一层薄冰。

想必是表姐先前在喜宴上吃得太饱,现在没事干就拿杯里的酒水玩。白予恪不管她,给自己夹了一个鹌鹑蛋来吃,却不想自己夹菜工夫不佳,蛋还没到嘴里就从两根筷子间滑落到了地上。白予恪知道东西掉了地上就不能再吃了,但还是本能地往桌底下看去。

鹌鹑蛋滚落的位置没找到,白予恪却发现了桌底下另一番的情形。与他对坐的忘尘一只手死死地揪住膝上的衣裙,指骨嶙峋,像是要把自己的裙子揪出个洞来;在他左侧的云霁,台面上是在玩酒杯酒水,桌底下的那只手里竟也捻转着三枚如绣花针般粗细的冰针;坐他右侧的鬼一更是一只手按在长剑上,剑身已从鞘里出了半寸出来。

“二少爷,掉了地上脏,不要找了。”忘尘伸手给白予恪夹过去一个鹌鹑蛋,放到他碗里。白予恪从桌底下抬起头来,向忘尘说了声谢,看她面上神态自若,与她桌底下的纠结截然不同。或许是鬼一和云霁发现了什么异样,两人才那么戒备。

这桌酒菜本是给忘尘一个人准备的,分量不多,四人吃饮,一会儿就壶干碗尽,实际上,基本就鬼一一个人在吃,其他人很少动筷。鬼一酒足饭饱,用袖子抹了嘴,“吃饱了,多谢款待。”说着,站起身来,“今夜来贵庄实是意外,叨扰了。”白予恪和云霁一听,也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心想这是要离开的节奏了。

忘尘坐着未动,“鬼师兄,你们这是要走了吗?”

“嗯。”鬼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之前接住的三枚竹叶镖,将它们拿在手中左右转动,细细端倪,“这三枚竹叶镖应该是十几年前我给你的那三枚,我记得那一次铸出来的飞镖都不完美,头上有些小裂痕。没想到你现在还留着。”

“影阁留给我能念想的东西不多了,这三枚竹叶镖我一直舍不得丢掉,只是这飞镖是银铸的,时间久了总免不了变色。”不知是身上剧烈的疼痛,还是想起过往引出的伤感,温热的泪水在忘尘眼眶里盈满,低落到脸上,滚烫得她全身打颤。

即使变了颜色,三枚竹叶镖在烛光下依旧银光闪烁。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一闪而过的光影透过没闭拢的纱窗射到了外面的竹林间,顷刻间,一批人破门而入。鬼一怕是庄里其他人发现了他们,拔出长剑,并迅速将白予恪和云霁掩在身后,然而突然闯进来的人却把刀架在了忘尘的脖子上。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少主,”赏冬叫道,“二少爷,鬼爷,你们没事吧?”

“赏冬,你们这是干什么?”云霁环顾这一屋子的云城暗卫,说道。

赏冬道:“属下们在外面,看见屋子里似有刀光剑影,怕少主有危险,情急之下才闯进来的。”

鬼一还剑入鞘,把手里的三枚竹叶镖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你们看见的刀光剑影就是这个!”

赏冬等人这才知道原来是误会,但还是由云霁开了口,暗卫才放开忘尘。临走前,忘尘告知他们这后山还有一条下山的路,从那条路出去可以不用经过叶家庄。

离开竹园,白予恪问赏冬道:“那园子里有阵法,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只不过是个简单的小阵,我小时候在随格长老那儿学过一点浅显的易学,虽看不懂深奥复杂的奇门阵法,但这种简单的还是能应付的。”赏冬道。

白予恪悻悻,沿路随手摘了一根细竹枝,捏在手里胡乱挥舞。

“鬼一叔,”这条路是由碎石累成的,久未有人踩,很是隐蔽,有些地方有大石横亘,有些地方是一洼小水潭,很不好走,云霁一边走一边低头仔细看路,“忘尘既然原本是叶家庄的大小姐,她为什么说叶家大小姐已经死了,还有为什么舅舅要收留她?”

“她也是个可怜人。”鬼一叹道,“年轻的时候因为心善救了几个来到杭州逃难的人,那几个难民看她穿戴不俗竟反过来绑架了她,要叶家庄拿钱来赎人,人最后是被赎回来了,可那会儿她虽未出阁,却早已定下了婚约,与她定亲的那户人家因她这段经历怀疑她的名节想悔婚,再加上旁人的非议,她最后选择一个人跑到山林里上吊自杀。”

“结果她没有死,被舅舅意外救下后就留在了影阁。”云霁道,“是这样吗?”

“鬼一,忘尘以前的遭遇是这样的吗?”白予恪道,“我怎么觉得她身上还隐藏了其他的一些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若真是自杀后被救,叶家庄的墓园里怎么还会有她的墓碑,她为什么不喜欢当自己是叶家大小姐,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后山?”

鬼一道:“刚才我说的只是世人口中流传的版本。”

“哦?果然另有隐情!”白予恪为自己的聪明判断自鸣得意,向鬼一追问真相。

“被绑架是真,被悔婚也是真,只是自杀是假的。事实是叶老庄主觉得这个女儿辱没了家风,狠心地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毒药置她于死地,一了百了,对外还谎称是女儿忍受不了流言蜚语才自杀的,就连丧事也是草草办的。结果老天没有遂叶老庄主的愿,叶小姐没有死,她进棺材的时候还有气儿。我和阁主那时正好路过出殡的队伍,听到棺材里有声音就出手把她救了出来。她说她不愿意再回家,阁主就收留她进了影阁。”

“原来如此。有这么狠心的父亲,怪不得忘尘不愿意做回叶家大小姐。可是,她后来怎么还是回到了这里?我总觉得她时不时偷朝我看,她好像对我爹有情。”白予恪脸上露出莫名的狡黠笑容,“鬼一,若我猜的没错,影阁的大火与忘尘有关,是吗?”

“二少爷,”鬼一脸色苍白,心里反复掂掇了几遍,才艰难地坦白说,“不错,确实有关。其实当时影阁被烧毁之后,阁主并没有派人查,他原本为了夫人就有退隐之意,于是就顺水推舟,让江湖中人以为影阁覆灭,白宇已死。只是我们这些影阁旧人,一直都对那场大火耿耿于怀,背着阁主查探,发现在大火中失踪的忘尘没有死,她与叶浩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联系上了,两人合谋灭了影阁,给他们父亲报仇,可能同时也给意在给叶浩远扫除江湖阻碍。”

“什么?”白予恪讶异,“叶老庄主是影阁所杀?”

既已说了这么多,鬼一也没有必要再有所隐瞒,“对,而且是我亲手所杀。”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有人出钱请影阁杀人而已。”鬼一口气淡淡,“二少爷别太惊讶,也别急着责难。影阁的所作所为虽然不光彩,但也有其原则。叶青魁只不过是个伪善的商人,杀了就杀了。”

“你杀了忘尘和叶庄主的父亲,他们两个后来又合伙放了把火灭了影阁,那我……”白予恪心里渐渐急躁起来,手里的竹枝快被他弯成了一个月弧。

鬼一即使阻止白予恪将自己代入这场恩怨中,“二少爷,因果只要一次就够了,不必周而复始。老爷不让你和大少爷学武,就是为了不想让你们卷入江湖纷争。”

云霁亦在旁劝慰道:“是啊,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要是再纠结,就枉费舅舅一番苦心了。”

白予恪恍然,“对,这些都与我无关。”

快走下山的时候,云霁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呼道:“行泱叔呢?你们不是说他在后面吗?我们都下山了,他还没来。”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茗府红颜(8)

赏冬怪自己疏忽大意,她原本想着行护法会很快追上来,却没想到一直不见其踪影,“我们是从叶家庄后山这条小路下来的,行护法不知道,会不会还在庄里找我们?”

云霁点头,“肯定是。”

“这里已经出了叶家庄的地界,应该没什么危险了。”鬼一道,“赏冬,你们保护二少爷和表小姐到城里的聚贤客栈落脚,我回去找到行护法后一起来客栈会合。记住,都乖乖待在客栈里别乱跑。”

而此时的行泱,根本不在叶家庄。他从未想过那个女人竟然会在十几年前的那场血色杀戮中活了下来。但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它的安排,它让少主冒名来赴叶浩远的喜宴,让他行泱能有机会亲手将这个该死的人杀死。

“林婉言。”

多少年没人叫这个名字了,雪芽嫂在回屋休息的路上心头惊跳,停下脚步四顾,只看到庄里还在往里忙外的下人,没看到其他人,心想可能是自己的幻听。

“林婉言。”

不,不是幻听!是有人在叫她。雪芽嫂心骇得厉害,手捏了帕子捧在心口处,小心翼翼地往他们下人住的房子走去。

“林婉言。”

不,不要再叫了!雪芽嫂惶恐至极,捂住了耳朵,在原地打团叫道:“谁?是谁!出来!”

行泱选了一个寂静无人的角落出现,“林婉言,原来你还没死。”即使她换了身份,变了容貌,但有些东西总是抹不掉移不去的,比如说她眼睛里的那点朱砂痣。

“呵呵呵……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云城的左护法。”见了人,林婉言反倒镇静了下来,“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你既无恙,我又怎会好?没想到这些年你竟然藏身在这叶家庄,看来你和叶庄主果然关系匪浅,他竟护你在这庄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行泱步步逼近。

这时,远处响起了欢快喜庆的鼓乐。林婉言听得出来,那是闹洞房时所奏的乐声。“我隐姓埋名在这叶家庄,浩远他根本不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索命找我一人,不要再累及无辜。”多少年了,她终于不用称呼他为庄主,可以亲口再叫一遍他的名字,连她自己都稍稍一怔,不敢相信。可这一声亲切的叫,让林婉言越发地慌张失措,只能转身就跑。

尸横遍地,血染长溪。与师父师叔伯还有众姐妹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幽灵谷在一天之内被人屠戮成人间地狱。而那个地狱使者此刻正在她身后。不能再连累别人了,今天是浩远的大喜之日,不能在叶家庄见血。此刻,林婉言心里只有这一个愿望——不能连累叶家庄,不能连累叶浩远,不能让行泱在叶家庄开杀戒。她跳出叶家庄的围墙,一路狂奔,分不清天地颜色,找不着东南西北,能感受到的只有急促的风声从耳边擦过。

前面没路了,杭州的山虽然低矮,但也有数十丈深的悬崖。又是一条死路,看来今夜是逃不过了,林婉言到了绝境,反而心里开阔从容起来,她本来就该是已经死掉的人,原不想多活了这十几年,而且是在他的叶家庄生活了十几年,如此算来,老天是优待她的。

“林婉言,你还想往哪里跑?”行泱从黑暗中缓步而出,衣袍片角随风一飘一落,杀气舞动。

“不跑了,我不想跑了。”身后是悬崖,地上几块松动的石子掉落下去,她都能听到石子一路磕磕碰碰地往下滚落的声音,“我知道行护法今夜不杀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就在这里。”

“你知道就好。这次我会小心谨慎的,就算你从这里掉下去,我也会到下面掀开每一丛杂草,翻遍每一块石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会让你有机会再多活十几年。”行泱走近几步,说得不紧不慢,语气淡淡,可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明亮无比,眸子里摄人的冰冷锐利穿破黑暗直逼林婉言,“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害我家夫人。”

因为她是白宇的妹妹,因为影阁的人杀了叶老庄主,更因为浩远对她念念不忘。林婉言心里道尽一切缘由,嘴上却解释道:“要怪就只能怪她有个好哥哥,有这么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哥哥,就算我没有杀她,也还会有别人想杀她。”

“白阁主?据我所知,影阁与幽灵谷并无恩怨,你这个理由很牵强。”行泱对此穷追不舍。

不能把叶家庄和浩远拖进来。林婉言搜肠刮肚,继续道:“幽灵谷确实与影阁不曾有恩怨,但我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行走,认识了不少朋友,其中就有一个朋友的父亲被影阁杀手所杀,他一心想要为父报仇。后来白宇葬身火海,他因不能手刃仇人而心有遗憾。我既见到了白宇的妹妹,就帮了他这个忙。”

行泱越听越恼火,玉箫在他手里都快被握出裂缝,“你因为朋友的家仇而害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因为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而被灭满门。你为你的朋友做了这么多,可当你死到临头的时候,他可曾出现?”

行泱已非昔日的行泱,三言两语便唤醒了林婉言内心深处悔恨的种子。

林婉言的面前又浮现出幽灵谷血色弥漫的那一天,那些惨死的姐们们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被杀,还有在幽灵谷断崖上,他刺入她身体里的那一剑。

“啊!”那颗深埋地底下的悔恨种子在此刻发芽生长,扩散的枝叶顷刻间撑破了她心里那道自我催眠的防线,她终于奔溃了。数声狂喊后,仿佛被抽离了精神支柱和所有的力气,林婉言瘫软在地,喃喃自语道:“对,你说的对,我这是为什么呀?我为他做了这么多,我为了他害了整个幽灵谷,他却还要杀我?哈哈哈……”她抚摸额头上那片凹凸不平的伤疤,每每在镜子面前,她都不敢看自己,不仅是因为丑陋的疤痕触目惊心,还有曾经的伤痛总会时不时地从她骨子里钻出来啃咬她的血肉。

行泱冷眼静观这个进入癫狂的女人。突然,眼见她要转身跳崖,行泱单足点地,飞身上前,右手扼住对方脖子,将她在悬崖上凌空提了起来,“我说过,这一次我会小心,你要死也一定要在死在我手里。这样我才能给在九泉之下的夫人交代。”

林婉言一心想死,手脚放弃了挣扎,就这样在空中悬落着,只有喉头发出语焉不详的“呃呃”声。

行泱渐渐收拢手上的力道,就这样慢慢地看着林婉言失去生命力,最终在他手上变成一具没有了呼吸的尸体。行泱松开手,只听“吧嗒”一声,尸体掉落在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物件掉在地上一样。行泱仰天落泪,“夫人,行泱终于为你报完仇了。”

“谁?出来!”这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行泱从愣怔中反应过来,厉声喊道。
楼主:alice影  时间:2020-10-02 10:54:13
“是我。”鬼一提剑从一棵大树后出来,走上前瞥了一眼地上死了的女人,“第一次见到行护法开杀戒,很是意外。”手上沾染的血多了,鬼一对那些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早已是铁石心肠,遂没有向行泱的这一惊人举动追问下去。

行泱定了定神,“鬼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少主他们呢?”

“二少爷和表小姐没事,他们两个已经平安地出了叶家庄,此刻正在城里的聚贤客栈等我们。”鬼一道。

听到云霁他们现平安无恙,行泱又舒缓了一口气。两人到聚贤客栈之时,已尽子时。“行护法,你们没事吧!”赏冬特地等到他们回来,一见人就急急问道。

“没事。”行泱道,“少主呢?是不是睡了?”

赏冬点头,“少主和二少爷都已经歇息了。”

等鬼一先回房间休息后,赏冬在行泱背后喊道:“行护法。”

“赏冬,你也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启程回苏州,我们出来这么久了,城主已经开始担心了,前不久来信催少主回去。等到了苏州,我们就和舅老爷舅夫人辞别,动身返回云城。”行泱捏了捏眉心,深感疲惫。

“师叔。”赏冬又叫了一声,深吸了口气,正色道,“作为下属和晚辈,赏冬没有资格说您。但是赏冬记得自己被城主选中服侍少主的时候,城主让赏冬牢记自己最大的职责就是保护少主。今夜少主深陷险境,师叔不应该擅离职守,还有什么事能比少主的安全更重要的?”

行泱被这个丫头说得微微一怔,后背忽然起了一层恶寒,如果……他已经不起任何一个“如果”了。“对,没有什么事比少主的安全更重要。赏冬,你说得对,师叔今天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叶家庄对一个厨娘的失踪并没有注意太多,只是管事的人觉得雪芽嫂太没规矩,在庄里干了十几年的活,还不晓得出去时先通报一声,等她回来了定要有一通责罚。一晃两日过去,雪芽嫂还是没回来,同在一个厨房里干活的刘大娘开始担忧起来,一大早和另一个下人柱子去找管家林祥。

婚礼过后,林祥还要为夫人回门准备的诸多事宜忙碌,再加上前段时间的劳累,对这等另生枝节的下人很不耐烦,本想说雪芽嫂有手有脚,她要回来自己会走回来,莫不是跟哪个汉子跑了。

叶浩远携了夫人信步走来,原是想问林祥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却在听到雪芽嫂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愣,“发生什么事情了?”

“庄主,夫人。”林祥与其他人见到主人,齐齐屏息敛声得往两侧退去。

林祥道:“厨房里失踪了一个厨娘,说是已经不见了两天。”

“我听到你们管那个厨娘叫雪芽嫂,一个厨娘竟然叫这么雅的名字。”叶浩远道,“既是庄里的人失踪,阿祥,你就叫几个人去找找。”

“是,我这就派人去。”林祥指了身边一个小厮带刘大娘和柱子下去,让他俩把雪芽嫂的样貌特征给其他人描述一下,方便别人找人。

柱子口快,转了身就向那小厮说道:“雪芽嫂最好认了,她额头上有片伤疤,眼睛里有颗朱砂痣。”

“庄主,夫人回门的礼品都已经让人搬到马车上去了,随同的丫鬟家丁都在正门候着呢!”

叶浩远有些怔怔出神,对刚才林祥的禀报只抓了只言片语听进去,“既已都准备妥当,那我们就出发吧!”

“掌柜,我要一斤今年新产的龙井。”

“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本店的龙井茶已经被一位客人全买走了。”

“既然这里没有,那我到别家店去看看。”

“姑娘,我劝您也不用去别家店看了,今年倒春寒的时间长,龙井的收成比往年少了三四成,最近有个从京城来的阔绰客人,把城里所有茶铺的龙井都买走了。”

“可家师就爱喝龙井。”女孩愁眉道。

“姑娘,铺子里的龙井茶确实都卖完了,你要不买些雪芽茶送给令师。这里有新炒的阳羡雪芽,泡出来色泽翠绿,香气清雅,不比龙井差。”他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向女孩介绍道。

女孩低头犹豫片刻,最后道:“那好吧,给我一斤上好的阳羡雪芽。”

雪芽,雪芽。

马车粼粼,去往徽州的官道上满目夏绿。

而在叶家庄等待叶浩远的,还有一件更为悲伤的事。

“大小姐!”林祥听闻噩耗,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竹园,见到无生气的忘尘安详地躺在塌上,伏地大哭道,“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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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蝉林知音

白予恪和云霁回到苏州,两人免不了白南归夫妇的一顿责备。只是让白予恪更为郁闷的是,被禁足的只有他,云霁什么事也没有。

“我不服!做错事的又不止我一个,为什么只罚我?”白予恪在母亲的看管下回屋,一进屋,就怏怏不乐地大叫,还把房门摔得山响。

白夫人推门进来,朝趴在床上置气的儿子道:“你不要叫了,带着你表姐闹出这么大的事,你爹罚你禁足两个月已经算是轻的了。你也别怪我们偏袒霁儿,你姑父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次,霁儿和行护法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去了。”

“什么?”白予恪猛地从床上翻身而下,“表姐要回去了?”

“对,如果不是你们这次去了一趟杭州,恐怕早就向我们辞行了。”白夫人在儿子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恪儿,不要再闹了,也别再惹事了。不要因为你一个人害得整个白府上下陷于危难。”

“娘……”白予恪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启程回去的那天,云霁起了个大早,在拜别了舅舅和舅母后,又特地去了一趟白予恪住的小院。“表小姐,公子他还没醒呢!”豆子坐守在门外的石阶上,看到云霁立刻跳了起来,“要不要我叫醒他。”

“不用,让他继续睡吧!”云霁叹道,“你家公子那么爱热闹的人,后面两个月有他受的了。”

云霁等人出了苏州平门,一路沿着官道往北方去。过了数十里后,几人不知不觉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云霁坐在马上慢行,一面观察周围景色,一面心里想着他们南下的时候怎么没有路过这片树林,莫不是行泱叔带错了路。

“小姐,这林子里的蝉可真多,叫得我满耳朵都是吱吱声。”一旁的映秋大声说道,“恐怕我今晚就算是睡着了也会梦到知了的叫声。”

的确,这片林子里到处都是蝉鸣,声音这边停了那边又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比他们在任何一个地方听到的都多。云霁在马屁股上挥了一鞭,策马往前奔了一小段。越是深入树林,周围的蝉鸣声越响。马蹄慢下来后,云霁仰面四望,头顶尽是参天古木,古木之上是湛蓝的晴空。夏日的阳光耀眼灼热,透过繁茂的枝叶落到她眼睛里,让她双眸刺痛,只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地看天,看得久了,竟不知是马在往前走,还是树木在往后移动,无论是哪一种,婉转悠长的蝉鸣总是从天空的四面八方聚拢到她耳朵里。

“映秋,我怎么觉得这些知了叫声听起来悲悲切切的。”云霁道。

“我们在之前那个集镇歇脚的时候,奴婢听有人说附近有个叫哭蝉林的地方,或许他们说的哭蝉林就是这里了。”映秋道。

“哭蝉林,哭蝉林。”云霁低头默念,为什么念得多了,她越发想哭,喉咙里感觉酸酸的。她本想和行泱说为什么要从这片林子走,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出这里,“行泱叔,行泱叔?”

行泱原本在他们前面几步之隔带路,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头。而让云霁和映秋更为奇怪的是,行泱似乎忘了他们是在赶路,马鞭被他插在了腰后,手里松松地揽着缰绳,一副信马由缰的模样,最后索性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弃了缰绳,踏着轻缓的步子,朝天仰望。

云霁和映秋不明所以,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云霁正准备滚鞍下马,却见行泱忽地飞身上了树梢,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四下纵横翻越,身形虽快如闪电,步伐却相当稳健。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行泱才从树上下来,袍子上抖落下来数十只死蝉。

云霁和映秋双双惊叹,这时才发觉耳边的蝉声似乎少了很多,没有像刚才那么又重又密。可是这林子里的蝉千千万万,哪是行泱捉得尽的。云霁对行泱的怪异举动大为不解,“行泱叔,你打落这些蝉做什么用?”

行泱道:“不作什么用处,只是不喜欢听它们叫,这声音就像是哭丧的。”

云霁被这话一惊,哑然无语半晌,后赶忙下马,心忖行泱叔是不是着了什么魔怔,正欲上去探问个究竟,又见行泱手执玉箫吹奏了起来。云霁只能站在远处,静听乐声。

箫声呜呜,低沉苍凉。其悲其凄,比这周围的哭蝉声更甚百倍。云霁从小在行泱身边听他吹箫,却从未听过此调,不知他何时作了这首悲曲,吹出来的每个音都像一枚枚小石子往人的心口上砸,亦像是一根细细的线一圈一圈地往人脖子上绕,让人越来越喘不过气。可再细听,这声音又似乎是吹箫者在诉说衷肠。

映秋听得受不了,寻了一棵大树背靠着,抽出帕子捂住耳朵。

一曲未尽,林子深处竟有琴声传来。琴声逐箫声,节奏总是慢半拍,但也仅是半拍。琴音清澈绵长,箫声呜咽如缕,琴箫合奏间,林中哭蝉渐渐禁了声,纷纷从枝上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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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霁呆看四周落蝉奇景,殊不知自己脸上已梨花带雨,冰凉一片。泪眼模糊间,她好像看到远处枝头上,坐了一位白衣女子在抚琴。云霁暗赞那女子琴技了得,在听到行泱的箫曲后能立即以琴音复奏而出,且那琴音流畅自然,中间不曾有断续。而更让云霁惊叹的是,行泱的箫声能响彻整个哭蝉林,是在吹奏时用了几分内力,而那女子的琴声能传得如此宽广,恐怕也非等闲之人。

行泱的悲曲终于结束,四周再无哭蝉叫声。风拂满林,琴声又起。一音一调,拨得极缓,声音脆响,尾音泠泠,随风飘荡。云霁纳闷,这又是什么曲子。

云霁不擅丝竹管弦,行泱却是个中行家,既在此地因缘际会巧遇知音,何不应其要约,再合奏一曲,于是又拿起玉箫放在嘴边吹出几个简单的音节。她拨一宫弦,他吹一商音,她弹一角调,他奏一徵声,来回反复数遍,尚不成完整的曲调。两人似在切磋琢磨,互问心思。

片刻后,两人结束练习,像是达成了统一的意见。琴音起,箫声响,奏的是名曲流水。乐声如光似影,穿枝度叶,绕林而上,直达九霄。就连刚才一直捂住耳朵的映秋也放下两手,静静品听。琴箫为乐,风为辅,恍然间,树林中似有泉水自高山而下,时而潺潺淙淙,如细水咽于危石;时而泠泠铮铮,如万流激拍巨岩。

哭蝉不再哭,蝉林化为深山高泉,就连枝上的雀鸟都似石化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怕一个细小的声音就会毁坏这美妙的境地。

乐曲终,流水止。琴箫所幻化的景象被微风、马蹄、鸟儿的声音拨散褪去,云霁与映秋楞在原地,半刻后才恢复过来。

云霁特别想见见那位能弹出如此妙音的女子,可她往那边的树上看去,却找不着之前的白衣丽影。

“行泱叔,和你琴箫合奏的那名女子是谁?”云霁问道。

行泱摇头,“不知道。”

正说着,旁边的一棵树后转出一位抱琴半遮面的女子,身形窈窕,露出的半张面孔容貌清丽至极,秀眉微挑,眉下眼眸明亮如星辰,气质高华。

云霁自小被周围人夸赞聪慧貌美,既有江南女子的水灵,又不失塞外姑娘的豪爽,然而与这位姑娘相比,却少了几分英气与风华。乍看下,这女子通身雪白,如鸦秀发披肩及腰,衣饰素简。可当云霁细细打量过后发现并非如此,其发间所簪的三支珠钗,样式简朴,但上面的珍珠浑圆个大,莹润光泽;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她左手皓腕上的那只攒宝石绞丝金镯,金丝细如绣线,密如团麻,所攒红绿宝石色泽浓艳剔透,耀眼夺目。

哪里来的神秘高贵女子?云霁暗暗自问。看其模样应该比她大个几岁,但也不会超过二十,如此年轻,竟有能与行泱的箫声相配的琴技,又有使琴音传遍整个树林的内力。一想到这里,云霁钦佩之余,忍不住又朝那女子多看了几眼。

行泱平生首遇知音,心底阴霾扫去大半,刚才一曲流水的琴箫合奏,当属人生一大快事。欣喜中,行泱先向那女子作揖赞道:“姑娘好琴技。”

那女子抱琴躬身回了一礼,“先生谬赞,实不敢当,先生才属音乐大家。”

“姑娘的这把琴音色优美,像极了名琴焦尾。”行泱叹道。

那女子低眉轻笑,“先生慧眼独具,这把琴确实是像极焦尾但又不是焦尾。焦尾虽是儒生蔡邕所制,但后来一直被皇家所藏,民间难以窥其容闻其音。先祖父爱好乐艺,但又苦求名琴不得,后来特地采了溧阳梧桐,让人制成了这把琴。”

行泱问:“这把琴可有名字?”

那女子抚了抚琴身,道:“先祖父为它取名‘海听龙吟’。”

“好是气魄旷达的名字。”行泱叹道,“倒也配了它的空灵音色。”

“所以我说先生乐技超绝,玉箫虽外观美丽,但其音质音色却比不得竹箫。而先生能用玉箫吹出悲乐禁蝉,奏得雅乐流水,技艺相当了得。”

“姑娘的这点赞赏,我行泱叔还是当得起的。”不知何时,云霁跳到两人中间,笑嘻嘻道,“我们几个是过路的,正往关外去。敢问姑娘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若是同路,你和我行泱叔还可慢慢相互切磋技艺。”

“我从东海来,要去太湖鸬鹚洲。”

云霁嘟嘴轻轻一叹,“那真是太可惜了。”

因是不同路,几人聊了片刻后就此别过。道别前,行泱才问了那女子姓名。

“海月,海上生明月的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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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鸬鹚秀士(1)

云城一行人继续往北而去,于此不再多言。倒是海月没有立即动身,而是拿一方绣帕铺在树荫底下坐着休息了片刻。起身时,远远听到有人唤她名字。

“海月姑娘……海月姑娘……”

那呆子竟然还追上来了?海月微微一怔,故意不理那叫唤,默默转了身,没踏出几步路,后面的人就追到了跟前。

“海月姑娘,”追来的人是位青衫公子,原本一张极俊秀的脸此刻因为大热天奔跑而涨得通红,额间鬓角的汗珠涔涔沁出,一身华贵的天青色丝绸薄衫胸前汗湿了一大片,垂挂在腰间的墨绿宫绦缠作了一团,此生第一次狼狈至此,气息还没理顺就急于开口道,“海月,我终于追上你了,咳咳咳……”

“谢公子一直跟着我干什么?”海月蹙眉。

谢溯咳得喉咙又痛又痒又干,甚至带出几声干呕,“我,我……”想要说的话和那口气一样死死地卡在喉咙里,就是出不来。他一只手称在树干上,另一只手按在胸膛,过了好久,气息才顺畅,咳嗽声渐渐止住,抬起头来,嘴唇苍白得几乎没了血色,脸却红得几近酱色,眼角因为刚才咳得厉害都噙了两点泪花。

明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如此不自量力,三伏天里竟然在她后头一路跟了十几里路,真不知道若是运气差点会不会一头栽倒在路边。海月不喜欢被死缠烂打,心里对这人有些小小鄙夷,但见他像是有些中暑的症状,又不免心软,从包袱里取出水囊递了过去。

身上汗出得太多,谢溯正口干舌燥得难受,一见海月好心,欣喜地接了水囊仰头就喝。水囊里的水灌自一处背阳的山泉,澄澈冰凉,最是解渴。第一口冰泉下肚时,谢溯浑身打了个激灵,咕哝咕哝喝了几口后,顿时觉得清凉畅快,消去一身暑热。

“多谢。”饮水过后,谢溯将水囊还给海月,用袖子揩了揩嘴边,脸上潮红褪去些后,面目清晰不少,恢复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风度。

“之前听谢公子说家住金陵,你不回家跟着我干什么?”海月冷眼问道。

谢溯回答道:“我本来就是出来游玩的,晚些回去也无碍。况且姑娘独自一个人出门远行既不方便也不安全,你我同行也好相互照应做个伴。”

海月心里对他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故意道:“谢公子这么说,是不是有你在就可以护我安全。”

“是,是,”谢溯急于向她证明自己,忙迭声道,“谢溯是男子,当然会时刻护着姑娘,不让姑娘有半点委屈和危险。”

海月看他说得信誓旦旦,便佯装相信了他说的话,“这可是你说的话,若是我真遇了危险,别到时候先跑的是你。”

“不会不会!”谢溯看她态度软下来,不禁喜上眉梢。

不知不觉太阳落到了西边,树林里斜阳脉脉,落日余晖将一棵一棵树干影子拉得老长,再不加紧赶路,他们就要露宿野外了。幸好一出林子附近就有个集镇,两人在镇上找了个简陋的客栈歇脚。

白天燥热,火辣的太阳晒得人都不愿意出门,到了晚间一个个吃过晚饭后都出来乘凉聊天。

谢溯原是出身官宦名门的公子,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被府里的丫头小厮伺候惯了,此次出门,身边不带一个随从,凡事都学着亲力亲为。他在客栈自己打了井水洗了澡,换了身清爽干净的衣服,今天虽然一路风尘炙烤,走得精疲力竭,此刻却没什么睡意。他看时间还早,就想去看海月歇下没有。海月住的房间里亮着蜡烛,谢溯连敲几声房门,都没听到有人回应。他在房门口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都不见人回来,还是经客栈的伙计提醒,他才知道海月出门纳凉去了。于是谢溯匆匆回了一趟自己房间,从行李里找出一把折扇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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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镇子不大,左看右望,整条街道尽收眼底。长街的地上铺了石板,白天的余温未散,谢溯一步一步踏在上面,脚底都能感觉到石板的热度。其实外面也不凉快,空气里全是从地面蒸腾而上的闷热,鼻子猛吸几下,全是暖烘烘的味道。

谢溯在一个凉亭里找到了海月,她换了一身湖水绿纱裙,在一众市井中更显熠熠生辉,引来一群布衣男女侧目。此处是整个镇子的纳凉胜地,亭子靠水,河岸边有几株老杨柳,树皮斑驳,树干虬髯,临河那面的枝条儿垂在了水里,另一面的轧在地上,辟出几方荫凉来。

“姑娘原来跑这里来了,我正到处找你。”海月旁边的那位大娘正好起身,谢溯趁机坐了过去,他看周围的人,好多都搬了自家的竹椅和板凳来,媳妇儿老婆子拿了蒲扇扇风赶蚊子,汉子老大爷带了水壶喝茶大笑,还有几个稚童绕着垂杨相互追逐嬉闹。

“客栈房间里闷,我睡不着,出来凉快凉快。”海月没扇子,手里只拿了一方绣帕,有时候在面前胡乱挥舞几下,用来驱赶叮过来的蚊虫。

谢溯啪一声打开折扇,给海月扇两下,又给自己扇两下,笑道:“我也一样。”

河边的草丛里流萤闪烁,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在其中抓萤火虫,明明一手按下去可以将会亮的虫子逮着,张开手却什么都没有。谢溯看海月眼睛盯在那边的萤火和孩子身上,就寻了话说道:“你们岛上也有萤火虫吗?”

海月道:“没有,但是我们有更亮更美的小东西。”

“哦?”谢溯顿时有了兴趣,眼睛一亮,啪一声收了折扇,追问道,“比萤火虫更亮更美的小东西,那是什么?”

“每到月圆之夜,藏在珊瑚礁的含珠老蚌就会在月光下张开蚌壳吸收夜月精华,那时海面上珠光闪耀,美得让人移不开双眼。”

谢溯随着海月的描述想象那幅美丽而盛大的画面,到最后他击扇笑道:“老蚌含的珍珠何等珍贵,你竟然将海里的珍珠称为小东西,还拿来与田野间的流萤相比。”

“为什么不能比?”海月不以为意,“听说萤火虫寿命极短,它既然又美又存在短暂,比起千年珍珠,岂不更加珍贵。”

谢溯想她在海岛长大,看多了海中珍奇,一下子被这不曾见过的萤火虫吸引,一点都不足为怪,故不再与她论辩,眸光一闪,道:“要我说,还有一样比珍珠和萤火更亮更美。”

“是什么?”海月问。

谢溯朝她深情看了一眼,道:“海上的明月啊!”

海月深知他话中意味,不禁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羞红,但在心里却啐了他千百遍,不想再接他的话,于是撇过头去继续看河边飞舞的星星点点。

谢溯看她似乎有些恼了,不敢再多妄言,直到看见河面上有一轻舟荡来,才开口道:“我们明天走水路吧!这里河网密布,乘舟去太湖方便,而且天气热,走水路更加凉快。”

“你这提议挺有道理的。”海月点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明天找条乌蓬小船顺流而下去太湖。”谢溯当即拍板道,“到时候我们坐在船上的乌蓬里,也不用晒那大太阳了。这里离太湖不远,估计用不了一天的时间,我们就能到太湖了。”

“我看你这位公子哥,在外倒是挺会精打细算的。”

“我以前哪懂这些,吃穿住行样样都有一帮子下人打点。这回一个人出家门才在路上学会了自个儿打算,自个儿解决事情。”谢溯微微一叹,“我这一路见识不少,回去正好可以拿来和他们说说。等到了太湖,我们还得找人打听你要去的鸬鹚洲眼下在哪儿了?”

“你什么意思?鸬鹚洲难道会移动吗?”海月眨了眨眼,一脸疑惑。

“哈哈……我现在发现你我同行真是太对了,看来我还是很有用场的。”谢溯大笑,“虽然我以前一直住在金陵,但比起你这从东海来的姑娘,还是要知道的多。鸬鹚洲并非太湖中的普通洲渚,其实它是座浮岛。所以,海月姑娘,你说对了,鸬鹚洲是会移动的。”

“什么?”海月一愣,惊道,“鸬鹚洲是座浮岛!”

“不错,当初让你去鸬鹚洲的人没和你详说吗?”

“我是向一个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问的路,他只告诉我说太湖鸬鹚洲的骆秀士是个博学聪辩之人,天下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原先也不相信,后来在茶馆里听闻确实有人在骆秀士那里找到了想要的答案,我才想去试一试的。”

“听闻骆秀士年轻的时候,原是与几个同窗一起上京赶考,却因缘际会,在一家借宿的农舍巧遇几个方外之人,经他们点化一夜悟道,于是放弃了科举,回到家乡,经五年时间,设计建造了一座太湖浮岛,从此漂泊湖上,与水鸟为伴。”

“他既不涉足陆地,为什么能知晓天下事?”

“奇就奇在这里。”谢溯越说越起劲,就差举着扇子手舞足蹈了,“有人说骆秀士在那几个方外之人的帮助下开了天眼,也有人说骆秀士养的不是鸬鹚,而是通人性的神鸟,可以飞遍九州为他收集天下新闻。”

海月嗤笑,“怎么越说越离谱?”

谢溯道:“对骆秀士的传言,离谱的多了去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海月问。

谢溯道:“都是我赖叔告诉我的,他以前是走镖的,走南闯北的时候什么新奇的都见过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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鸬鹚秀士(2)

太湖三万六千顷,多少烟波浩渺中。太湖之大,虽比不得大洋大海,但也广阔得让人望不到边,即使把苏州、无锡、湖州三城放入太湖也填不满这一片湖水。

海月与谢溯乘舟顺水南下,沿途览尽水乡风光。“我们到哪儿了?”夏日困顿,谢溯在乌蓬内小憩了个把时辰,醒来后慵懒问道。

“客官,我们到无锡城了。”外头掌船的艄公一面回答,一面摇着船桨延运河往城内驶去。

无锡位于太湖北滨,到了无锡,太湖也就不远了。乌蓬低矮,里面两人一前一后弯腰出来,一到船头,眼前景象顿时豁然开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只见两岸行人如织似锦,列肆鳞次栉比。到了码头,两人付了艄公船钱,一登岸,却见一列披甲带刀的士兵从眼前严阵走过。

“这些士兵有什么特别吗?”海月见谢溯目光炯炯,一直盯着那列远去的士兵看。

“那是殷将军的殷甲军。”谢溯眯了眼,神情肃穆。

“殷甲军?”

看海月一脸好奇,谢溯解释道:“殷甲军是殷将军的嫡系精锐部队,自建立以来素有不败之名,军中士兵个个骁勇善战,可以一敌百。如此精兵,向来只用于战场杀敌,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又是你赖叔告诉你的?”

“这哪用得着我赖叔说给我听?”谢溯应声回答,瞥见海月微露哂谑,认真道,“你别不信,刚才经过的那些士兵个个身穿红袍玄甲,佩刀的刀鞘上镶有三颗南红玛瑙,更重要的是,刀柄上刻有小篆体的‘殷’字,那是殷甲军的标志。”

海月看他说的头头是道,不信也得信了。

两人就近选了一家客栈吃饭住店,听客栈里的人讲起,才知道太湖最近是不太平,他们白天看到的那行士兵也确实是殷将军旗下的殷甲军,是被派来围剿太湖水盗的。

“围剿太湖水盗,一般是地方府衙官兵的事情。”谢溯不解,“就算现在边境太平,殷将军也不会轻易把他的精锐借调到这江南水乡来剿匪。这岂不是大材小用吗?”

晚上店里人不多,小二不忙,于是向他俩讲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去年十二月,有几艘载了湖丝的商船从对岸的湖州出发,走水路往京城去,不想在经过太湖途中遭遇了水盗,那些水盗把船上的湖丝和金银抢劫一空,最后竟还放火烧船,一个活口都不想留,后来船上有几个人水性好,身体又健壮,寒冬腊月里硬是从湖中游上了岸,官府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谢溯面上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同时在暗想,太湖的水盗也不是存在一天两天了,他们能在太湖上横行无忌,剿之不尽,多少有官府有意为之的原因,官匪互通的传统素来就有,况且每年朝廷发放数十万两银子给地方官府剿匪之用,地方上的官员在剿匪时总是抓放有度,既要抓捕一些交差,也要留几条漏网之鱼。

“殷将军是战功赫赫的一品将军,是朝中品级最高也是名望最高的武官,能叫的动他出手的,也就只有了,”谢溯轻笑,旋即疑惑道,“太湖水盗已经严重到直达天听了?”

“可不是吗?”小二道,“最主要的还是那批在湖上被抢劫的湖丝,那本来是要在正月里进贡给宫里的,贡品被劫,船上几十人被杀,圣上知道后震怒,下令无锡、苏州、湖州等太湖周边各府合作,定要将湖上盗匪剿尽。”

“那后来怎么派了殷将军的殷甲军来?”海月问道。

“咳!”小二摇头叹了一声,将手里的布巾甩上肩,“四月的时候各府衙门出了几千人去湖上去剿匪,最后只抓着了几个小贼回来,自己倒损了几百号人。这消息一传到京城,圣上怒得不得了,这才派了殷甲军来。听闻殷将军的殷甲军打起仗来特别厉害,没有他们胜不了的仗,这回肯定能把太湖上的水盗剿灭。”

愚人愚见。谢溯暗笑。

小二去干活后,海月眉头微蹙,小声道:“既然官府准备在太湖上与水盗大动干戈,近期会不会禁止民船出入?”

谢溯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放心,太湖大得很,哪能处处设关卡,我们真要去太湖,总能弄得到船的。”

海月亦轻松下来,“说的也是,海盗我都见识过了,几个水盗我怕什么?倒是谢公子你,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太湖找骆秀士的浮岛?万一碰上凶狠的盗匪……”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却听谢溯一本正经道,“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海月闻言差点将口中咽到一半的芹菜呛出来,好不容易吞咽下去,喝口茶润润喉咙,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感觉他眼中神采奕奕,又低下头去。

两人无话时,客栈里又来了一人。那人一踏进门,就叫道:“小二,给我来一壶你们的梨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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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大哥!”谢溯没想到会遇见熟人,站起来脱口而出喊了一声。

“小溯,你怎么会在这儿?”晁轸之见是谢溯,大为惊讶,他和谢溯是相识多年的好友,直接走到他俩跟前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这位是?”

“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海月姑娘;这是我的好朋友晁轸之。” 谢溯坐在中间给两人相互介绍,谈到晁轸之时,小声地加了一句,“他是殷将军手下的副将。”

“见过将军。”海月颔首道。

晁轸之虽是出生官宦之家,少时饱读诗书,但久在军中,见惯战场杀伐,言谈举止中透着几分直率豪爽,他先是向海月回了一声:“姑娘有礼。”接着道:“小溯,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从哪里认识来的?”

“路上认识的。”

“就你小子艳遇多,到哪儿都有红颜知己相伴。”晁轸之笑着揶揄道。

谢溯偷偷瞄了海月一眼,忙止住晁轸之接下去的耍笑,将话锋一转,说道:“晁大哥在无锡,是奉命来剿匪的吗?”

谈到自己的正事,晁轸之虽笑容不改,但眼中目光却换了颜色,自嘲道:“对啊!竟然领了这么一份苦差事。自打到了这无锡,就没一天快活日子可过。

“客官,您的梨花酿。”小二端酒过来。

晁轸之拿起酒壶,习惯性地先掀开壶盖,把酒放到鼻尖闻一闻香味,“这家客栈自酿的梨花春酒倒是不错,你们两位要不要尝一尝?”说着,也不等身旁的两人回答,径自取了两只酒杯给他俩各倒了一杯。

客栈老板的妻子原是个酿酒女,最擅长酿制的就是这梨花春酒,其酿酒所用的水取自城外伽蓝寺里的一口古井,梨花摘自老板娘家门前的那株百年老梨树。这酒在这客栈卖了二十多年,远近驰名。

谢溯抿了一小口,只觉酒醇味甜,香气宜人,整杯下肚后,甘冽沁如肺腑,让人回味无穷。晁轸之看他喜欢,就给他再倒了一杯,举了酒壶在半空中,问海月道:“姑娘可还要?”

海月婉言谢绝。

谢溯连饮三杯,但他酒量好,脸上不见一丝红晕,“晁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湖上剿匪?你不是说无锡不快活么?那还不赶紧把那一竿子盗匪剿干净,交了差也好回京城。”

晁轸之将酒杯在桌上一置,露出难色,“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为了那几个水盗,我都愁得快两鬓起霜了。还有无锡新上任的那个沈佑堂,见我这一个月来按兵不动,天天派人来催问我,就怕我也败在那几个水盗手里,让他也和他的前任一样丢了乌纱帽。”

“晁将军带的是殷甲军,之前听谢公子和店小二都说殷甲军打起仗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区区几个太湖水盗,将军自当可以手到擒来。”海月在旁说道。

晁轸之听后,和谢溯相互觑了一眼。谢溯暗地里踢了海月一脚,不顾她狠狠踢回的一脚还有圆睁的杏目,满脸堆笑道:“晁大哥别介意,她一个姑娘家什么都不懂。”

晁轸之并无介意,看周围没有其他客人,小二不在,掌柜似在打瞌睡,就向海月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殷甲军是骑兵部队,从未打过水战,而且我们首到太湖,对周边地形和水上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所以根本不敢擅自出兵。”

海月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谢溯嘀咕道:“圣上也真是的,知道殷甲军不擅水战还派你们来。”

晁轸之叹道:“你以为圣上糊涂?只是这些年北境无战事,太平将军不好做。你也知道,殷甲军是将军的心血,是他的心腹嫡系,有一次,圣上提出想从殷甲军中抽调一千人做皇宫近卫,殷甲军总共才三千六百人,将军当然不会肯,和圣上据理力争了半天才让圣上收回成命。这一回,圣上又命殷甲军出五百人来这太湖剿匪,将军虽在金殿上应了这事,但回到府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那你打算怎么做?”谢溯道,“你总不能因为几个不入流的水盗折辱了殷甲军的名声。”

“快了,”晁轸之晃了晃酒壶,一壶梨花酿已被喝了个底朝天,一滴都不剩,“办法我想的差不多了,等我解决好了水盗的问题,兄弟我请你喝酒,你我好久没在一起喝醉过了,下次一定得喝个不醉不归。时候不早了,我该回营了。”

“你不住沈大人府上?”谢溯见晁轸之站起身要走,问道。

“那位沈大人我见了就头疼,而且将军从来不允许部队行军时借宿别人府上,到了外面定要驻营扎寨。”晁轸之道,“我把营地轧在城东十里外,本来还想问你愿不愿意去我营帐,不过有海月姑娘在,想必也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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鸬鹚秀士(3)

谢溯和海月在无锡一连住了几日,果然如他们之前所料,几个府衙联合起来,把太湖边的码头全部关了,每天也就几只渔船还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捕鱼。在此期间,谢溯跑了一趟晁轸之在城东的营地,到了那儿,才发现留在营地的没几个人,“你们晁将军在吗?”

“请问阁下是何人?我们将军今天不在。”营地的守卫拦下谢溯。

谢溯心想这守卫可能是把他当成了沈佑堂派来的人,也不知道是晁轸之真的不在,还是守卫在搪塞他。谢溯不急着说明身份和来意,暗暗隔着寨墙把整个营地环顾了一遍。此次奉命南下剿匪的殷甲军只有五百人,营地里扎的帐篷,谢溯来回扫了几眼就数清楚了。

看样子是真的不在,谢溯腹忖。“等你们将军回来了,麻烦告诉他一声说谢溯来找过他。”说完,谢溯准备回城里,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是谢公子吗?”

谢溯转头看见一个一脸黝黑半脸黑髭的兵士从营地里小跑过来,看其穿着应该是个百夫长,“您是?”

那人一脸憨笑,“果真是谢公子!在下是殷甲军里的百夫长秦忠武,公子可能不认识我,可公子以前到洛阳时,我在我们殷将军的府上见过公子一面。”

谢溯确实不认识他,既然这里有人认出他来,他顺势问了一声晁轸之是否在。

“晁将军不在这儿,他和兄弟们去了太湖边,为了尽快适应水战,晁将军和兄弟们不光在水上操练,就连吃住都一应搬到船上去了,这边的营地只剩了十几个人守着。”秦忠武道,“谢公子要不要去看看,那地方离这儿不远,也就八九里地。”

谢溯看了这个营地和守卫一眼,本想说既然打的是水仗,晁轸之何必还留几个人看守这个营地,干脆全都搬上船算了,随即想到水上不比陆地,有些人就是受不了水上生活,晕个船能去掉半条命。想到这个,他又暗中多瞧了这位大块头的百夫长两眼,有点想笑,却还是拱手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秦大哥了。”

秦忠武抬手招来一个正在站岗的年轻士兵,“这位是晁将军的朋友谢公子,你带谢公子去兄弟们训练的湖湾。”说完,又给谢溯赔了个笑,“将军命我看守营地,这个是小武,小武会给您带路去晁将军那儿。”

谢溯本就是骑马从城里过来的,小武道:“公子先在此地稍候,我去马棚里牵匹马出来。”

小武到马棚解开马脖子上的绳索时,秦忠武跟在他旁边道:“小武,这位谢公子身份不一般,你在路上多加照顾一些。”

小武道:“我知道了,秦大哥,他是晁将军的朋友,我会照顾好他的。”

“谢公子不止是晁将军的朋友。”秦忠武把脚下的秸秆踢到旁边,道,“他还是殷将军的小舅子,金陵谢家的三公子。”

“啊?金陵谢家!那不是……”小武愕然,旋即把话止住,把马牵出来后又道,“秦大哥你也不早说,这么一位贵客,怎么能让他在营外久等呢?”

小武年纪虽不大,但因生于长于北方边境的草原,身强体壮,马上功夫十分精湛,他本想骑得慢点,却不料谢溯文质彬彬,骑起马来比草原上的风还快。不到两盏茶的时间,他们就在马背上望见了太湖。

阳光耀眼,照得整片横无际涯的大湖水汽氤氲,白茫茫的一片,湖中的山峰、船只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烟沙。谢溯拧眉眯眼,水上十几只艨艟身形狭长,船帆高大,夺目异常,再定睛细看,艨艟周围又有数十只小型战船,看其船型,应该是走舸和海鹘,船上人头攒动,水中浪花朵朵。马蹄越近,湖上水师操练的震喝声也越来越清晰。

小武捡的是一条近路,快到岸边的地方,蒿草茂盛,长得足有半人高,两人放慢速度,最后干脆翻身下马,牵了缰绳一边拨开杂草一边慢慢前行。等穿过这丛蒿草后,两人驻足,望着湖上的战船水师,谢溯呵呵笑道:“阵势倒是挺足的,艨艟、走舸、海鹘都准备了,看起来你们晁将军真是给足了那几个水盗面子。”

小武十五岁时就被挑中进入殷甲军,自此随军驻守边关,小小年纪就曾数次亲身上战场与敌厮杀,且在殷、晁等几位将军身边耳濡目染,学到不少用兵之道,“我们殷甲军是北境骑兵,刚来太湖的时候,好多兄弟连游泳都不会。晁将军前一个月一直按兵不动,一方面先让兄弟们都学会游泳,在水上待习惯,一方面自己拉上几个熟悉太湖地形的当地人乘舟在湖周绕了大半圈。”

谢溯看小武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笑容更甚,伸手拍了拍这位年轻军人结实的肩膀,等他笑够了,才敛容说道:“这次确实是有些难为晁大哥了。”

“哎——”小武张开两臂使劲挥舞,向水上的那些人喊道,“哎——”

“你这样喊有用吗?”谢溯看他本来就满头大汗,这么张口大喊,更加脸红脖子粗了。

小武放下手臂,用手抹了一遍额头脸颊上的汗,道:“当然有用,那些战船又不远,而且我虽然没有穿甲胄,但是我这身衣服、我手里的这把佩刀,都是殷甲军特有的。船上的兄弟们看到就会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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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稍片刻,就有人驶了一只小船过来。“是小武吗?”船未到岸,上面的人就喊了过来。

小武扯开嗓门喊回去道:“是——我是小武——”

等小船靠了岸,船上的人问道:“小武,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跟着秦大哥看守营地吗?”

小武道:“这位谢公子是晁将军的朋友,秦大哥让我带他来找将军。”

那人先向谢溯抱拳行了礼,道:“晁将军今天有事,没和大伙儿一块。”

“不在?”谢溯皱眉,直接问道,“可否告知晁将军去哪里了?”

“这个小人不知。将军一早就一个人驾了一只小船沿着湖岸往西面去。”

“一个人?”谢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禁按这个士兵说的向西面望去,远远见着有只小船正往这边漂来,船上摇浆的人像极了晁轸之,向那边抬了抬下巴,“你们看,那边那个是不是你们晁将军。”

两个士兵闻言,不约而同地往湖上望去。小武呼道:“对,是晁将军!”

晁轸之似是看到了岸上的两人,特意把小船向岸边划,快靠岸的时候,直接把船绳扔给了另一只船上的士兵,自己轻身跳上了岸,一个不稳,一脚往后退了一步踩在水里,幸好岸边水浅,只是溅湿了半身袍子,“小溯,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让我没事可以来找你吗?”谢溯笑嘻嘻道,“前面我找到你们驻扎的营地去了,你手下的一个百夫长说你在这里操演水军。”

“都是一群刚学会下水的旱鸭子,还什么水军?”晁轸之半是自嘲半是不屑,接着向手底下的两个人说道,“我和谢公子在岸边走走,你们都先各自回去吧!”

“是。”两人异口同声道。小武上马返回营地,但船上的那个士兵却没动,问道:“将军,这只小船要属下给您系在岸边的桩子上吗?”

晁轸之道:“不用,我今天晚上回营地休息,明天还要出去一趟。明天午时,你到鼋头渚来接我。”

“是。”说着,那人拿桨划开水面,荡起小船向战船那边而去。

眼看着两只小船越划越远,谢溯道:“我原先还想着上你的艨艟见识见识呢?”

“军事重地,闲人免进。船上不止有殷甲军,还有几百名吴中士兵,那些人从小在水边长大,个个都是翻浪弄潮的好手。五百殷甲军的水性还是他们教的呢!真到了湖上与水盗面对面,还得多仰仗那些人。”晁轸之轻叹一声,默了片刻,转而笑道,“哪是我的艨艟?那是我向管理漕政的于大人借来的。当年高祖皇帝征战天下,收服江东这片地方靠的就是水师,听闻当时太湖水师有大小战船八百余艘,只是后来天下太平了,太湖水师没了用武之地,编制越缩越少,到了先帝那会儿,索性就把仅剩的一百艘艨艟改成了漕船。”

谢父在世时好读史书,太史局的几位史官都是他的至交好友。谢父与他说起本朝历史时,其中就有太湖水师这一段,最深刻的就是父亲曾在书房里考问他:“溯儿,你觉得太湖水师由一支功勋显著的军队,最后因天下太平而被朝廷撤编,战船改成运输粮食的漕船,算不算是鸟尽弓藏?”十四岁的谢溯不假思索道:“算。”谢父拿手里的书卷敲了三下他的额头,“再好好想想,两天后再来和为父谈论这个问题。”只是当两天后当谢溯想要和父亲再谈论那段历史时,父亲上京去了,等父亲回来后似乎是忘了两人之间的约定,不曾再谈起。

“晁大哥,你也别太心急了。”谢溯宽慰道。

晁轸之沿着岸边慢行,苦笑道:“不是我太心急,是圣上心急。就是我和你在客栈遇到那天,接到了京城来的旨意,圣上说太湖水运干系到江南百姓的民生、漕运经济,命我务必在中秋前将太湖水盗的问题解决。圣上说的没错,现在太湖水盗弄得江南各州府人心惶惶,确实要尽快解决,不然百姓都没法过安生日子了。”

“可是……”

“放心。”晁轸之抖擞精神,爽朗大笑,“我已经想到了法子,说不定不用等到圣上定的期限,这个月底前我就把那群杀千刀的水盗连窝端了。我这人天生运气好,不会像杨昭严那样,进了南岭的十万大山就出不来了。”

谢溯认得这种笑声,既然晁大哥能这么笑,说明他有把握。“对了,晁大哥,我刚才听你说到鼋头渚。你去鼋头渚干什么?”

晁轸之神秘一笑,“找神人相助。”

“神人相助?神人,”谢溯本来还疑惑,突然灵光闪过,惊喜道,“晁大哥所说的神人,莫非是鸬鹚洲的骆秀士?”见晁轸之点头,当即追问道:“鸬鹚洲到了鼋头渚?”

晁轸之还不知谢溯正在帮海月找鸬鹚洲,只道是这位老友喜欢天下奇人奇事,“不错,我想这两天骆秀士还不会离开鼋头渚,你若想见他最好趁早,否则等他的鸬鹚洲荡回湖中央去,恐怕就不好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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鸬鹚秀士(4)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谢溯快马加鞭回城,一路上难掩一脸喜色,只想着赶紧告诉海月,他们连日来向湖边渔民询问的鸬鹚洲现在就停在鼋头渚,她若知道了必当高兴万分。

“海月,海月!”到了客栈,谢溯下马狂奔,在了海月所住的房门前,反倒刹住了脚步,先整了整衣容,才出手敲门。

“老远就听到你叫我名字。”海月开门,对谢溯欣喜若狂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你今天不是出城去找晁将军了吗?”

“今天本来是无事才去找晁大哥的,想看看他的水军练得怎么样了。没想到,”谢溯故意一顿,欣喜道,“没想到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海月道:“什么好消息?”

“你知道鸬鹚洲现在在哪儿吗”

“我知道,在鼋头渚。”海月淡淡道,回身准备继续给琴调弦。

谢溯眼角眉梢上的喜色还来不及抹去,整张脸就先垮了下来,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到街上逛了一会儿,看见官府的人正在贴告示。”说着,海月把偷偷撕下来的那张拿给谢溯看,“就是这个。”

告示上有张人的画像,谢溯快速地览了一遍上面的字,“画像画得倒是挺细致的,官府的人怎么确定这就是那群太湖水盗的匪首?”

“听闻画像是昨天夜里有人送到沈佑堂大人府上的,沈大人看后连夜找人来确认,恰巧先前被毁商船的幸存者当中有一个正在无锡,那人看了画像后肯定上面的人就是太湖水盗的匪首,沈大人又连忙招来城里所有的画师,临摹了数百张画像做成告示,今天一早就命官府里的小吏贴满城中各个街道。”

“是谁把画像送到沈大人府上的?”

“城里的人都说画像是有人从鼋头渚送到沈大人府上的,而画画像的人就是骆秀士,他的鸬鹚洲现在就停靠在鼋头渚附近。”

“哈!”谢溯连拍自己脑门,在房中来回踱数圈,失笑道,“这无锡城里的人想必个个都是包打听,一个消息竟然能在一天之内传遍大街小巷!”

海月调整了琴弦,拨了两根试试音色,“现在太湖周边的百姓最关心的莫过于太湖水盗了,有人能画出水盗的画像送到官府,谁不想认识这人?鸬鹚洲在太湖上飘荡行踪缥缈,一靠了岸,凭骆秀士的盛名,一人知道其他人也就知道了。”

谢溯听她分析地甚有道理,但仍不能掩饰自己的失落,苦瓜着一张脸说道:“我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呢?没想到……”

琴弦调得很正,海月满意地把古琴套进琴袋里,“我确实挺惊喜的,本以为这么等下去会一无所获,没想到鸬鹚洲就在太湖边的鼋头渚附近。”

可这惊喜不是我给你的。谢溯暗暗道。

然而即便都知道鸬鹚洲就在鼋头渚旁,要想见上骆秀士一面还是不易。鼋头渚虽处在无锡西南、横卧太湖西北岸,却是座私人半岛,且半岛主人不是无锡人士,常年不在,即使是无锡本地人,也鲜有见过其主人真面目的。

海月和谢溯一人乘了一骑,天蒙蒙亮就从客栈出发。他们起来得早,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没有升上来,东边的天际静静地横了几条蓝紫色的云霞,仿佛是天女身上的披帛。谢溯举头望天,甚至还能看见几颗尚未隐去的星星。

半个时辰后,一轮晨间的圆日渐渐从湖上升起,东边的天际红灿灿地亮堂起来。还未到鼋头渚,两人就遥见一座石雕牌坊在前面。“我们快到鼋头渚了。”谢溯道,说完往马屁股上加了一鞭,纵马赶到海月前面。

那座矗立在鼋头渚半岛口的石雕牌坊就是其大门,四柱三间三楼,纯一色的汉白玉雕成,且每根柱子前都有一石麒麟坐镇。谢溯和海月到了大门前,双双喝住坐骑,滚鞍下马。

“大泽在望。”谢溯仰看整座气势恢宏的牌门,念出中间雕刻的大字,不禁暗赞这字提得真好。

海月来时背了她的古琴,上马下马一直不离身。她见鼋头渚门庭寂寂,偌大一座半岛,竟然连个在门口看守的人都没有,视线透过大门往里面望去,除了一条宽阔大道和和两排高大挺拔的碧绿梧桐,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这里没有人?”话音未落,海月听到附近有声音,本以为是在林间栖息的飞禽,环顾周围时,却见右手边的绿荫下停有一辆灰篷马车,车夫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了一件粗布麻衣,袖子裤脚都卷高了,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骨瘦如柴,屈腿坐在地上,跟个弯了几节的竹竿似的。

没想到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早。谢溯也注意到了那边,惊讶之余,和海月相互觑了一眼,本想开口树荫下的人喊去,却见那少年望了他们一眼,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马车旁。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两人说话时声音低低的,不知在谈论什么。

“他们是什么人?”海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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鸬鹚秀士(4)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谢溯快马加鞭回城,一路上难掩一脸喜色,只想着赶紧告诉海月,他们连日来向湖边渔民询问的鸬鹚洲现在就停在鼋头渚,她若知道了必当高兴万分。

“海月,海月!”到了客栈,谢溯下马狂奔,在了海月所住的房门前,反倒刹住了脚步,先整了整衣容,才出手敲门。

“老远就听到你叫我名字。”海月开门,对谢溯欣喜若狂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你今天不是出城去找晁将军了吗?”

“今天本来是无事才去找晁大哥的,想看看他的水军练得怎么样了。没想到,”谢溯故意一顿,欣喜道,“没想到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海月道:“什么好消息?”

“你知道鸬鹚洲现在在哪儿吗”

“我知道,在鼋头渚。”海月淡淡道,回身准备继续给琴调弦。

谢溯眼角眉梢上的喜色还来不及抹去,整张脸就先垮了下来,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到街上逛了一会儿,看见官府的人正在贴告示。”说着,海月把偷偷撕下来的那张拿给谢溯看,“就是这个。”

告示上有张人的画像,谢溯快速地览了一遍上面的字,“画像画得倒是挺细致的,官府的人怎么确定这就是那群太湖水盗的匪首?”

“听闻画像是昨天夜里有人送到沈佑堂大人府上的,沈大人看后连夜找人来确认,恰巧先前被毁商船的幸存者当中有一个正在无锡,那人看了画像后肯定上面的人就是太湖水盗的匪首,沈大人又连忙招来城里所有的画师,临摹了数百张画像做成告示,今天一早就命官府里的小吏贴满城中各个街道。”

“是谁把画像送到沈大人府上的?”

“城里的人都说画像是有人从鼋头渚送到沈大人府上的,而画画像的人就是骆秀士,他的鸬鹚洲现在就停靠在鼋头渚附近。”

“哈!”谢溯连拍自己脑门,在房中来回踱数圈,失笑道,“这无锡城里的人想必个个都是包打听,一个消息竟然能在一天之内传遍大街小巷!”

海月调整了琴弦,拨了两根试试音色,“现在太湖周边的百姓最关心的莫过于太湖水盗了,有人能画出水盗的画像送到官府,谁不想认识这人?鸬鹚洲在太湖上飘荡行踪缥缈,一靠了岸,凭骆秀士的盛名,一人知道其他人也就知道了。”

谢溯听她分析地甚有道理,但仍不能掩饰自己的失落,苦瓜着一张脸说道:“我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呢?没想到……”

琴弦调得很正,海月满意地把古琴套进琴袋里,“我确实挺惊喜的,本以为这么等下去会一无所获,没想到鸬鹚洲就在太湖边的鼋头渚附近。”

可这惊喜不是我给你的。谢溯暗暗道。

然而即便都知道鸬鹚洲就在鼋头渚旁,要想见上骆秀士一面还是不易。鼋头渚虽处在无锡西南、横卧太湖西北岸,却是座私人半岛,且半岛主人不是无锡人士,常年不在,即使是无锡本地人,也鲜有见过其主人真面目的。

海月和谢溯一人乘了一骑,天蒙蒙亮就从客栈出发。他们起来得早,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没有升上来,东边的天际静静地横了几条蓝紫色的云霞,仿佛是天女身上的披帛。谢溯举头望天,甚至还能看见几颗尚未隐去的星星。

半个时辰后,一轮晨间的圆日渐渐从湖上升起,东边的天际红灿灿地亮堂起来。还未到鼋头渚,两人就遥见一座石雕牌坊在前面。“我们快到鼋头渚了。”谢溯道,说完往马屁股上加了一鞭,纵马赶到海月前面。

那座矗立在鼋头渚半岛口的石雕牌坊就是其大门,四柱三间三楼,纯一色的汉白玉雕成,且每根柱子前都有一石麒麟坐镇。谢溯和海月到了大门前,双双喝住坐骑,滚鞍下马。

“大泽在望。”谢溯仰看整座气势恢宏的牌门,念出中间雕刻的大字,不禁暗赞这字提得真好。

海月来时背了她的古琴,上马下马一直不离身。她见鼋头渚门庭寂寂,偌大一座半岛,竟然连个在门口看守的人都没有,视线透过大门往里面望去,除了一条宽阔大道和和两排高大挺拔的碧绿梧桐,什么也没有。“为什么这里没有人?”话音未落,海月听到附近有声音,本以为是在林间栖息的飞禽,环顾周围时,却见右手边的绿荫下停有一辆灰篷马车,车夫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了一件粗布麻衣,袖子裤脚都卷高了,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骨瘦如柴,屈腿坐在地上,跟个弯了几节的竹竿似的。

没想到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早。谢溯也注意到了那边,惊讶之余,和海月相互觑了一眼,本想开口树荫下的人喊去,却见那少年望了他们一眼,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马车旁。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两人说话时声音低低的,不知在谈论什么。

“他们是什么人?”海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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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谢溯摇了摇头,“但来的目的肯定和我们一样,也是来找骆秀士的。”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马车那边,见那少年车夫与车内的人说完了话,侧身又朝他们看了一眼。车里的人掀帘探出半个身子,那少年忙一手扶住他,一手把挂在马背上的一只四脚木凳取下来放到地上。

从马车里出来的是个清瘦的青袍男子,鬓角微霜,眉目舒朗,想必年轻时是更加清隽。那人下了马车,单手扶着车辕。少年倾身从车里取出两根拐杖,谢溯和海月才知那青袍男子原来腿有残疾,俱是微微一惊。

那人两手撑了拐杖一步一步往他们这边过来,少年可能深知他的秉性,没有在旁搀扶,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让一个残疾人走过来,谢溯和海月都心有不忍,连忙上前。谢溯拱手笑道:“我们以为来的已经够早的,没想到兄台来得比我们还早。”

那人停步,将两根拐杖夹在肩窝下,亦作了个揖回礼,“哪里,只是在下平日里早起惯了,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两位,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

谢溯先道了自己和海月的姓名,再问了对方的大名。“在下靳照,”自我介绍完,靳照又道,“这是我家小弟,石牙。”

日头渐高,谢溯看靳照腿脚不便,就提议到树荫下去歇息。“靳大哥几时来的,可曾见过岛上有人出来?”见石牙扶靳照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后,谢溯才问道。

靳照轻咳了两声,道:“比你们大概早来了半个时辰,说到人,也就见到了你们二位。”

“奇怪。”海月去把两匹马栓在树干上,回来后秀眉微蹙,“既然这里没人,我们为什么还要在门口等着,难道我们不能先进去见着人再说?顶多给岛上的人赔个罪。”

谢溯知道海月踏足中土未久,涉世未深,她把中土的很多事情都想象有些简单,欲要开口,就听到靳照先说了话:“鼋头渚岛上是有人在的,即使主人不在,里面还有管事的人,有守卫,姑娘切莫莽撞,即使是无锡新上任的沈大人来了,也不敢擅闯这里。”

“这鼋头渚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连无锡太守都不敢得罪于他?”海月又是纳闷又是好奇。

“沈大人当然不敢得罪,”谢溯道,“这鼋头渚虽算不得是皇家园林,却是圣上在数年前赐给澄王的。”

靳照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知道的不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若我猜得没错,两位的目的和靳某是一样的。两位多点耐心,这鼋头渚也并非不可进,既然有门有路,那就是让人走的,只是我们来得都太早了,恐怕管事的人也才刚起,既是叨扰别人,就得顾得礼数。靳某毕竟比两位虚长几岁,且听靳某一句,我们就在此等上一会儿再进去拜访。”

谢溯与海月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在旁坐下歇息。只是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马车的声音,那声音渐行渐近,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那驾马车比起靳照的来要富丽堂皇得多,篷盖和帘子是绿绸做的,拉车的是两匹健壮威猛的红棕宝马,就连驾车的车夫都穿得十分体面,领口绣有暗色花纹。其中最特别的要属马车前面两侧各挂了一只铜铃,但奇怪的是,马车驶来,谢溯他们除了车轱辘轧过地面的声音,并没有听到铃铛晃动的叮当声。要么是马车前的铜铃只是用来作装饰的,不能发声,要么就是驭手驾车的技术极其高超,但普天之下谁会有这样好的技艺?

他们几个安静地坐在树荫下,都已屏息敛声,只想看看马车上会下来什么人,可真看到了下车的人,又都两目圆睁,一阵惊楞。那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衣着富贵华丽,年纪虽大,但也没到老态龙钟的地步。两人相携执手,往前进了两步,抬眼去看大门上的字,与谢溯的反应一样,老人也啧啧了两声。

但让谢溯等人惊讶的是,鼋头渚毕竟是当朝郡王的私家园林,那两位老人竟然在门口未多做停留,亦不观察周围景象,几乎是无视左右,径直穿过大门往里面走去。唯有那个车夫,打量了四周一番,看见坐在树荫下的他们,也只是冷冷一瞥,毫无表情。

谢溯嘀咕道,“光是这三个人都架势十足,看来是来头不小。”

那个车夫没有留在门口等候,牵了马车跟了进去。谢溯忍不住跳起来,跑至大门前,望着进门的那三人背影,想大呼出口又忍住了,最后道:“既然有人捷足先登了,那我们也没必要在门口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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鸬鹚秀士(5)

从鼋头渚半岛的大门进去,脚下的路宽阔平坦,两旁的梧桐枝叶茂密,掩映出满地绿荫。澄王受赏这座半岛,除了把岛上路途修平坦外,倒也不曾在此大兴土木。一路过处,满目苍翠,绿树如茵,就连宝界、鹿顶那样地势较高的小山坡,也未盖上一座凉亭。

若是遇上岔道,他们就只捡大路走。为了照顾腿脚不便的靳照,他们走得不快。“这半岛有多大?”海月在途中问道。

“差不多五百多顷。”靳照两臂撑着拐杖,一步一挪,“在我们前面的那对老夫妇也不知走到哪里了,这会儿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就连他们的马车似乎都停下来了。”

岛上不仅有葱葱绿树,还有几条涓涓小河,河水平缓穿过林间,与太湖相通。步上一座架在河上的小拱桥,靳照遥望南方,能看到的也就只有太湖的一线边际,南风吹来,任凭其拂散鬓角斑驳发缕。“你们看,那边有几座房子。”靳照支起右手杖头遥指东南,喊住已下了桥的谢溯和海月。

两人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地重新回到桥上,依靳照指的方向极目眺望,看到东南方近湖处确实露出房檐屋角。“这么大一座半岛,澄王竟然只在那块小地方造了别院?”说着,谢溯飞奔下桥。

“谢公子不觉得那座别院建的位置很好吗?”靳照微微一笑,跟着移步下桥,因是下坡,走得更为缓慢小心,但即便如此,也没有让石牙在旁搀扶,“北靠树林,南面震泽,还与三座仙岛只隔一水之遥,何其美哉快哉!”

“这鼋头渚确实很美,”海月在东海岛上见惯了无垠大海的雄浑壮美,来到此地却被这太湖一隅的婉约秀美所吸引,心生赞叹,连连附和道,“连我都喜欢这里。”

岛上别院靠林面湖,背靠的林间树木尤其茂盛,枝丫错综细密,是当初修建别院的人有意为之,就是让人在院后捡不出一条路来,只得从正门入。

他们走的路延到太湖边往东折了个弯,沿湖漫步,快到别院时,连谢溯这种繁华富贵乡里长大的人都被眼前这番美景所陶醉,固然太湖碧波万顷,鼋头渚风光绝美,但仍是不得不夸赞修建者的匠心独具,品味不俗。澄王的这座别院不似寻常府苑,正前没有实地的道路,而是一段人工的笔直水渠,水渠与一碗口状的水湾相连,水湾口围有曲堤,堤高出湖面少许,若是遇上夏季多雨,水位上涨,整条堤坝便要没于水中。曲堤中间有座拱形月洞桥,湾里若是有几只乌蓬小舟,恰好可以从桥洞下穿行而过。

揽太湖于怀中,引震泽至脚下。主人的胸襟实在不凡。谢溯暗自感叹时,遗憾在洛阳时没能与澄王这样的人结交。

他们终于见到了岛上的守卫。那些人腰悬佩刀,目不斜视,并排列站在水渠两侧,静止得犹如两列人形石像,兀自岿然不动。

“这一路走来也就在这里见到了几个守卫,难道他们只守着湖面上的情况吗?”海月道。

“当然不是!”有一中气十足的声音立即应道,话未完,前面走来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头上戴着一顶前俯后仰的深褐色老人巾帽,穿的却是和石牙一样的粗布麻衣。老者朝来客微微一躬身,道:“敝人王庸磊,是这鼋头渚的管事,见过几位尊客。”

这位王管事是几时出现的,他们几个竟然不曾觉察道一点动静,直到人在眼前了他们才发现,忙半惊半疑地作揖回礼。

“既是远方来客,还请诸位里面坐。”王庸磊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谢溯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同伴的犹豫疑惑都了于心中,他们原本就是不请自来,没想到这位老管事不仅没有动怒,还很好客地请他们入室,好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似的。只听“笃”的一声,靳照先作出反应,双拐往前一点地,身子也随之向前移步,紧接着,其他人也跟上。

正厅的大门前只十尺之阔地,地面台基比太湖平面高出半丈有余,并筑又梯形台阶下到水面。路经厅前,谢溯几个才发现这个小港湾里还泊了一叶扁舟。

“诸位先请坐。”说完,王庸磊又高声叫道,“看茶。”

果不其然,比他们前脚早到一步的那对老夫妇和那个车夫已经在厅里入了座。谢溯接了茶碗,低着头拂盖拨叶沫儿时,眉睫轻颤,两眼时不时地微微上翘,目光向对面坐着的几位扫去。

之前他们只从背后侧面看到这对夫妇苍苍白发,就以为他们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如今正面见着,才发现他们面容年轻,尤其是那位夫人,肌肤雪白,杏眼清朗,朱唇如红梅点落,这哪是耄耋老妇的模样,分明就是一位三十岁的少妇。而那个正襟危坐的男子,铁面剑眉,神仪俊朗,颇有将帅之貌。谢溯偷瞄得又惊又楞,心中暗忖这几位到底是何方神圣,脑中搜想赖叔平日与他所说,也找不出与这对鹤发童颜的夫妇相符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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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照一怔,又听王庸磊继续道:“王某奉澄王之命看护鼋头渚,只是这些年我家主人常居洛阳,因此这半岛嫌少有访客,王某平日里在湖边且看日升日落,有时驾舟出游,顶多也就遇到几个出来打渔的渔夫和来往的商客。如今诸位贵客光临敝岛,想必都是为了鸬鹚洲而来。”

“王管事说的不错,”靳照道,“只是靳某不明白,靳某还未报姓名,王管事怎么会知道是靳某何人?”

王庸磊道:“镜花水月村天下闻名,靳当家就算不说明身份,王某也猜得出来。”

“镜花水月村?”海月低声问谢溯,“好风雅的名字,那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像世外桃源一样的村子。”谢溯一边简单介绍,一边向靳照投去钦佩的目光,“不,那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相传镜花水月村的三位当家年少时流浪江湖,后来巧遇机缘,在渝州的一个巨型天坑中获得一批价值连城的财宝,因三人自小孤苦,于是用这批偶得的财宝在淮北买下良田万亩,建造了一个他们心目中完美的村落,收容那些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之人,但村子里不收好吃懒做的人,想要在村里长期待下去,就必须学会亲手劳作,或耕地,或纺织,或盖瓦,或打铁……总之一定要找到一样能做的事。

靳照双手抚膝,右边那条枯瘦的腿没有一丝的知觉,不禁嘴角微扬,苦涩自知,“王管事好眼力。”

“王管事,那您再看看我,能不能猜到我是谁?”谢溯大眼扑闪,笑嘻嘻道。

王庸磊在谢溯面前站定,洒然一笑,从容地向他拱手道:“若老朽眼睛不花,公子应该是金陵谢家的三公子谢溯。”

谢溯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朗声道:“老管事您也太神了,难不成骆秀士在这儿几天,教了您几招神算的本事?”

“谢公子莫说笑,骆秀士是开了天眼的人,老朽哪能学得了他的本事。”王庸磊挺直了腰板,手捻三寸白须,若不是他头上戴的帽子,笑起来的模样像极了田埂上的老农夫,“说来也是巧,老夫没来鼋头渚前,原是在我家主人的洛阳府邸做事,在那儿见过上京面圣的谢公,公子与您父亲还真有七分相像!”

谢溯知老管事说的不假,从小别人就说他长得像他父亲,他父亲一面疼爱这个唯一的儿子,一面又叹他的顽劣不知上进。每每想到父亲,谢溯脸上的笑容总也绽不开,就像是用针线定住了脸上的肌肉一样。

“请恕老夫眼拙,”王庸磊谦和道,“这位姑娘容华出众,看面相定是位贵人,不知是……”

海月微微一欠身,“小女子海月,从东海而来。”

“原来是海月姑娘。”

“老管事,”谢溯道,“这厅里不止我们几个客人,您也给我们介绍一下这几位吧!”

王庸磊眼皮一动,吊稍白眉跟着跳了跳,忙笑呵呵给他们做了介绍,那位白发男子名曰蒙翦,身边的女子是他的夫人,另一位小兄弟,也就是他们看到的车夫,名叫薛杨。

谢溯喝了口茶,静等他多介绍点,没想到就这么完了,只得自己再添上一个问题,“不知三位哪里人士?”

“我等自无名山野而来,就算说出来,想必几位也不知道。”蒙翦道。

谢溯听得心有不快,心里正骂道:“骗谁呢?山野村夫农妇会穿得起这等华贵衣物,能坐的了两匹良驹拉的华盖马车?”正欲再问,却被靳照按住了手腕,被他投来一个眼神止住了接下去全部的问话。

他们本不是来喝茶交友的,也不是来探别人问题的,就等着什么时候能见到骆秀士,以解心中疑惑。

“鸬鹚洲就在三山岛的另一头,从这边驾舟过去需要半个时辰,只是眼下骆秀士那里有位重要的客人,不方便见各位。那位客人约好到了午时就会离去,几位来得早,所以还请在此等上一会儿。”说完,王庸磊又吩咐下人端来几盘茶点招待在场的客人。

谢溯心想现在鸬鹚洲见骆秀士的人估计就是晁轸之,晁大哥找骆秀士,问的无非就是如何能对付太湖水盗。正想着,屋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声,接着进来一位青衣小仆,“王管事,大门口又来了几位客人。”

王庸磊看了一眼厅内诸客,道:“今天来的客人够多了,把门口的那几位打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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鸬鹚秀士(6)

几人在厅里各自掐算着时间,并不多话,只有谢溯闲不住,站起来数次,有时伸臂活动筋骨,有时在厅内厅外来回踱步,看看柱子上的雕花纹,品品墙上挂着的山水画。

王庸磊让人用太湖里捕上来的新鲜鱼虾还有岛上种植的时新蔬果给客人们做了午饭,午时未到,便请几位客人到偏厅用饭,为尽地主之谊,他也坐了陪,等到客人吃得差不多后,才道:“敝岛本来有几只船,恰巧昨天都让晁将军给借去了,眼下只剩了一只小舟,不过诸位放心,船虽小,倒也坐得下几位。”

王庸磊说的那只小舟就是谢溯来之时见到的泊在厅前水渠里的那只,谢溯笑道:“晁将军到底缺多少船,怎么见到大船小舟都要借去用?”

王庸磊一面在前头给客人带路,一面回首笑道:“谢公子莫说笑,敝岛这儿的几只船虽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我家主人命能工巧匠特别建造的,就算是被水盗在船舱下面凿了一个窟窿也沉不了。”

“这么珍贵的几只船,王管事就这么轻易借给了晁将军,万一澄王殿下知道了怪罪于你怎么办?”谢溯道,“船造得再鬼斧神工,终归是一堆木头建造而成的,凿一个窟窿沉不了,凿上几十个窟窿总该会沉吧!”

王庸磊呵呵笑道:“晁将军借船为的是剿匪,这可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正如公子所言,那几只船造得再好再精巧,也终归是一堆木头,殿下哪有不肯借的道理。”刚说完,就到了水渠的台阶旁。“就是这只小船了,与普通渔船无异,是我平时闲散出游用的,诸位挤一挤,刚好能坐下。”说着,又叫了一位青衣小仆到跟前,“这是裴鱼儿,他驾舟稳,水性好,会带几位安全到鸬鹚洲的。”

裴鱼儿个矮肩宽,身板壮硕,浓眉乌眼,却是个少白头。谢溯喜好看人联想事物,看到这个青衣小仆,直接想到了水里游弋在水草间的黑鱼,嘴唇抿了抿,才忍住没笑出来。裴鱼儿一脸憨厚,领了王庸磊的嘱咐,先下到水边的台阶,解了小船的缆绳,恭敬道:“几位客人请上船。”

那个叫薛杨的年轻车夫走在前头,跟着是蒙氏夫妇,谢溯略想了一会儿,还是很先让腿脚不便的靳照先行。岸边的青石台阶又陡又滑,靠近水边的几处石缝还长着密密绒绒的青苔,靳照拄着拐杖,走得尤为小心,石牙紧跟在侧搀扶着他。上船的时候,裴鱼儿特地一脚踏在船上,一脚踩在台阶上,两腿使劲往里合拢,船头应着力道往岸边靠。靳照登上船,不忘笑意盈盈地向这个小兄弟表示感激。

最后是谢溯和海月,海月右足刚落下一个台阶,就听到一串奇特的鸟鸣声。那鸟鸣声音不是一只鸟或是几只鸟在叫,而是由远及近的一连串的鸟儿在鸣。“今天第四次听到了。”海月站在台阶上,仰望远处的深林,她自乐,听力极佳,只要有三两声音间有规律,成了曲调,必定逃不过她的耳朵。

王庸磊正捋着花白短须,瞬间眸光一闪,脸色微变,想呵呵几声,送这几位客人赶紧离岸。不料有个小仆快步过来,“王管事,门口又来客人了。”

若不是急着去鸬鹚洲,海月定会对那奇特的声音再问下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去找骆秀士。王庸磊看他们都上船落了座,又见裴鱼儿那桨往岸上的台阶一撑,小船顺着力道离岸荡开,心中才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站在岸边负手而立,见小船出了月洞桥,才赞叹道:“那位姑娘好听力!”此话一落,又快速转了颜色,吹胡子瞪眼地朝刚才过来禀报的小仆骂道:“没看到今天有这几位贵客在吗?每次雀儿叫了都过来问,今天任是谁来了都给我挡在门外!”

小仆深知老管事喜欢装腔作势地发牢骚,但从来不会苛责下面的人,因而缩着脖子低头唯唯,心里却在半嘀咕半想笑。

谢溯不喜小船人多拥挤,摇晃中站了起来。裴鱼儿一面摇浆一面急急劝道:“公子别乱动。这船小,万一公子落到水里就不好了。”

谢溯两臂稍稍张开,以此保持身体的平衡,笑道:“别担心,本公子会游水。”可他每走一步,小船就顺着他落脚的方向用力倾斜,船上人多,越发显得小船像是要翻了一样,等到他终于到了船尾木甲板上才平稳下来。谢溯蹲坐在甲板上,湖上风大,吹得他袍袖翻飞。鼋头渚正离他们渐渐远去,谢溯这才注意到那座半岛还有一座石坊面朝大湖,依稀可见上面写着“清风霁月”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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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当午时,烈日悬空,湖面上波光粼粼,耀眼炫目。谢溯仰望头顶碧空晴天,俯瞰船下绿水白浪,心中难得的疏阔。几只白色燕鸥翱翔于水天之间,自在至极,谢溯看得更是心情开朗,视线随着那几只燕鸥飞翔的轨迹来回游移,听到空中传来喔喔鸥鸣,想起海月之前说的话,不禁问道:“海月,你在岸上的时候说什么第四次听到了,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了一种很奇特的鸟鸣声。原来也没在意,可听到的次数多了,难免心生好奇。”海月道,“第一次是在蒙先生和蒙夫人进岛时听到的,第二次是我们走进大门的时候,第三次是我们在前厅听到的,最后一次就是我们快离岛的时候。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只要有客人入了鼋头渚,岛上的鸟儿就会齐声鸣和。”

这小船上也就裴鱼儿一个是鼋头渚上的人,其他人自然会把目光都转向他。裴鱼儿自知这条船上的都是尊客,得罪不得,因此不等他们问就回答道:“那雀鸟名唤雪顶朱雀,是澄王殿下的一位忘年交从南方带来送给殿下的,说是此种雀鸟非凡鸟,若能培养得当,极通灵性。但是洛阳地处中原,气候干燥,恐养不活此鸟,恰逢圣上将鼋头渚这块地方赏赐给了殿下,殿下就命王管事来无锡的时候,把几只雪顶朱雀也带上了。王管事经过七年苦心培育,才在岛上养得三十八只雪顶朱雀。”

“这世间竟然有这么通灵的鸟儿!”谢溯睁大了眼睛,叹道,“比我以前见过最会说人话的鹦鹉、最会抓猎物的鹰隼还神奇!”他嘴上这么夸,心里却在筹谋着回去的时候,能否能向王管事讨一只来养。

几乎没有开过口的蒙夫人这会儿道:“雪顶朱雀是南方火灵神教的神鸟,头上比一般的朱雀多了三个如米粒般大小的白点儿,传说那是经天神点化后留下的印记。此雀鸟不仅通人性,而且雀与雀之间彼此心灵相通,这才能使得一鸟鸣,百鸟和,满林知。鼋头渚地大人少,王管事用这种雀鸟来当眼哨,真是聪明。”蒙夫人虽聪慧过人,却也没有料到鼋头渚的那三十六只雪顶朱雀并非是专门用来当守卫的,若不是王管事在晁轸之剿匪这件事情上倾力相助,不仅将澄王的几艘船借了出去,还将岛上的几十个水性极佳的守卫也一并借给晁轸之调遣,此番是用不到雪顶朱雀担当重任的。

“什么神教?”薛杨哼了一身,轻言嘲讽道,“自从那疯子当了大祭司,把好好的一个神教都整成了魔教。”

“杨儿,你手上藏着什么?”蒙翦忽然沉声道。

薛杨一路双臂环胸,听自己名字被叫,轻轻叹了一声闷气,心想被发现了,于是有点不情愿地将两臂摊开,右手中正抓着一只通体猩红,头上三个白点,飞羽末端呈黑色的雀鸟。

“雪顶朱雀!”众人异口同声道。

在他们印象中,薛杨从头到尾都没有单独离开过,他是什么时候抓了这只朱雀的?“谁让你这么干的?”蒙翦面如铁色,目露火光。

薛杨倒是毫无惧色,食指轻抚雀儿红羽,不卑不亢道:“既然此雀不凡,我正好抓一只回去给公子当礼物。”

“公子只让我们来找骆秀士,没让我们抓朱雀作礼物!我们路经鼋头渚,既是客人,就不该偷主人家的东西。”蒙翦厉声道,“早知道你不安分,就不该带你出来!”

薛杨闻言扭过头去,一脸倔强,干巴巴地吐出字来,“我出来是公子的命令,与蒙将军无关。”

将军?谢溯心中一惊,这位白发铁面先生看起来确实像是行伍出身,竟真的是位将军!那他是否与殷、晁两位将军相识?看其相貌举止,明显品阶不低,谢溯仗着家中的关系,对满朝高品阶的文武官员多少了解个大概,不曾知道有这么一位姓蒙的将军,而且他们刚才提到一位地位更高的“公子”,他又是谁?难道是某位皇子王爷吗?一时之间,谢溯如坠五里云雾,摸不清其中关系。

“杨儿,休得胡言!”蒙夫人正色道,“你既深知自己领的是公子的命令,就要对得起公子的信任。我们难得出来一趟,若办不好事情,你带十件礼物回去,公子也饶不了你!而且雪顶朱雀不易养活,我们回去的路不好走,你能确保将这只雪顶朱雀安然无恙地送到公子面前吗?这小东西若是死了,依公子仁善宽厚的品性,必然不会治你的大不敬之罪,但定会心疼这个无辜小生命。”

刚才还是满脸轻狂的少年,此刻听完蒙夫人的一通话,豁然开悟,“可是我抓都抓来了,难道要把它在这里放了吗?”水上东风清朗,他们所坐的小船已离鼋头渚越来越远,这么小的雀儿,既不能远飞,又不会下水,注定飞不过这片湖泊到达彼岸。

最后还是蒙夫人决定先让薛杨收着这只雀儿,等到了鸬鹚洲,再请裴鱼儿把雀儿带回去。

雪顶朱雀再珍贵,也不过是一只雀鸟,没想到这位蒙夫人竟然为了一只雀鸟能做到如此。谢溯等人心底大为赞赏的同时,又大为不解。谢溯对他们口中的那位公子更是好奇不已,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回去向相熟的人打探个究竟。

楼主:alice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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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7-12-11 02:57:42

更新时间:2020-10-02 10: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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