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干部打开我们号的铁门，这时候我们已经迅速排成两排。
报数！一二三四五……
我排在最末尾。二十六！我努力喊的响亮些。
报数完一个就抱头蹲下一个，我们全部蹲下后，号长跑到干部跟前大概一米左右，迅速蹲起。
报告政府，114应有在押人犯26人，实有26人，报告完毕！
干部在记录本上做记录，退出，铁门封闭。
接着就到了就寝时间。
新贼，从现在开始金鱼缸守起！守金鱼缸就是铺位最靠近蹲便的那个，在号里属于最低阶层，越靠近蹲便地位越低，反过来地位越高。
我这时候才看清，号里有两位大哥还带着手铐脚镣。
这时候到了上厕所的高峰期，一个一个的大男人上了蹲便居然都蹲着撒尿，后来我才晓得，站着撒尿是号长的特权。老犯儿们一个个面色惨白，气色虚弱，有的撒完尿又接着自来水喝凉水。除了号长，别人是没有洗漱一说的。
几天的折腾让我筋疲力竭，我没有被子，也没办法脱衣服睡，还冻得厉害。但是总要挤着躺下去，我身边挤着睡的是一个看起来大不了我几岁的小伙子，很奇怪的是他穿的是监狱里的改服，上边还印着川南监狱。后来才晓得他林江涛，已经在川南监狱服刑两年了，现在翻出涉及旧案，又被押回看守所准备再次判刑了。
新贼，睡我被里来吧，我很感激，终于避免了冻一夜。
号里的灯晚上是不关的，还有人负责晚上值班，防止有人干坏事或者自杀自残。
我呆呆的望着房顶，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睡着了。

第七章 落发为囚
睡的正香甜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摇晃，梦里好像是掉进了悬崖，然后就是脑袋疼……
疼醒过来，原来我已经从铺上滚落到水泥地上，头正好磕在金鱼缸台子上，当然疼。
你娃儿吃官司坐牢了，还睡得这么香！林江涛看着我一脸坏笑。

这两天老喝酒，脑子有些迟钝有些乱

过完年了，继续更新。

号子里的早晨是一团乱，也是空气最污浊的时候，列队点名等待早餐之前，可以抓紧时间大小便，不管大便小便都要蹲着解决，一个犯人在金鱼缸边负责数数，最多二十秒钟，超时的话就会被踹下来，一顿揍。人的适应能力是超乎想象的，这样的效率二十多个犯人轮着上厕所也要十几分钟。屎尿的气息在号房里弥漫，混杂着脚臭汗臭，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只有我这个新贼有些恍惚，有些不知所措。只有两三个人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第一的当然是号长，他从容不迫的从铺了厚厚被褥的铺首位做起来，前边已经有个小伙子给他打好了洗脸水和漱口水，牙膏挤好放上。小伙子麻利的帮号长穿衣服，穿鞋子，那种感觉简直像是太监在伺候皇帝。然后是两个戴脚镣手铐的犯人，以前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手铐脚镣都被链在一起怎么脱衣服穿衣服，这样情况下，必须有其他犯人的帮助，像变魔术一样，一一套一套就帮他们穿上了裤子和秋衣，这是一门技术，也令人叹为观止。
那个年代，除了号长可以洗漱，其他犯人没有这一说的。很快又是列队，点名报数，然后静待早餐。需要说明一下，那时候看守所每天只提供两餐饭的，早晚各一餐，只能说是让你饿不死的水平。
很快餐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而近，一个犯人拿起一个很大的搪瓷洗脸盆，从铁门中开了一个小门，米粥一瓢一瓢倒进搪瓷盆，然后是每人一个馒头，两根咸菜。米粥号称是粥，其实真的是水里边放了能数清的几粒米。

米粥和馒头的香味浓烈无比，由鼻孔钻进脑子里，沁入心脾，让我迅速饥饿无比。时至今日，每当碰到街上或者食堂里有新出锅的馒头和米粥的味道，我的记忆都会迅速联想到看守所的那个号房，味觉的记忆对人最敏感。我当时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这点饭根本吃不饱的，但是挨饿是那个年代坐牢每天要面对的事情。话说回来，饿着犯人确实是一种高明的管理手段，人在饥饿的情况下，某种程度上就退化成野兽，没有尊严，没有廉耻，每天眼里只有吃饱饭这一个追求。对于人渣集中的监狱和看守所，这是成本最低，最为有效的手段。
早餐时间只有几分钟，大大小小的在押犯人捧着米粥和馒头咸菜，迅速风卷残云，几口入肚。然后是迅速而规范的一套程序，洗碗，叠被，擦地，洗金鱼缸同时进行，分工明确，效率高超，而且所有新贼全部一丝不苟，如果社会上人每天做事都有这样精神并且日积月累，绝对能够成为一个领域的精英人物。只不过我们大部分人都只有到了监狱看守所这样的环境里才被逼着释放出这么大的潜能。

很快号子里又恢复了秩序，老贼新贼排队等待点名，在这种情况下越没有头脑的人过得越容易。后来我在监狱接触了部分有文化的改犯儿，有些大学生，有些甚至是博士教授，这种知识分子改造起来通常比我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流氓困难许多，关键在于放不下心里那个架子，不能做到厚脸皮无耻，这样的处事风格只能到处碰壁，撞到头流血。
点号完，开始手工劳动，就是叠当年四川一个著名本地品牌的包装盒子。号房里迅速忙碌起来，每个人没有心思思考自己的案情，思考痛改前非，或者思念自己的家人们，他们首先想的是如何完成今天的作业任务，以免挨打，棍棒随时加身，斥骂每时每刻，挨饿受冻家常便饭，压力无处不在，这就是坐牢的日子。
新贼，出来！

我迷糊中走出好号房门，门外一个光头黄马褂手拿一把剃刀。
脸对墙跪下！
我对墙跪下。脖子伸长些！麻痹不是要砍老子头吧！我心里一阵嘀咕。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剃过光头，太他妈丑陋了，不过如今没得办法了，任人摆布。
黄马褂犯人左手按住我脖子，右手剃刀迅速从头顶剃过。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跪在地上的我差点跳起来，妈的，哪里是剃头，简直是用刀刮皮。
跪好，莫动，一会儿老子手抖把你娃儿耳朵割下来了！
一刀一刀从头皮上划过，特别钝的剃刀简直是在一片一片的把头发拔下来，疼的我迅速出了一身的汗，蓝色的头发掉在水泥地上晓得特别扎眼，这也算是同以往的自己的一种告别仪式吧。拔完毛，我头上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里也没有镜子，但是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光头劳改犯的形象。从此以后，每个星期组织剃一次头成了家常便饭，头皮划破了又愈合，刚愈合又被刮破，来回折腾。
回到监舍，没人顾得上看我狼狈样子，忙碌的手工活已经开始了！

第八章 手工劳动
在看守所不长的几个月里，我干过了各种各样的手工活。叠包装盒，某当地知名品牌的包装盒就出自我们这些待罪之人手中，这算是好活了，奇葩的是后来看守所揽了饭店里剥蒜的活，一天下来手都是蒜味，比较脏的活是捡猪毛，面对快堆到房顶的猪毛，臭气熏天，令人作呕，每天晚上熬夜干到12点，眼睛都熬红了，完了之后就是久久散不掉的臭气。当然，号房里本来味道也非常臭，二十多将近三十个大男人吃喝拉撒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能不臭吗。不过好在我们天天在里边已经习惯了，只是猪毛的到来让我们怀念起原来号里单纯的臭了。人就是这样，只有落到更差的境遇里才会怀念珍惜以前的日子，所以好时光总是在过去而不是现在。

无论是在看守所，少管所，农场还是监狱，劳动关总是要过的，对于没有钱没有关系的犯人，能在劳动上成为能手，在技术上成为监区用得着的人几乎是唯一能让自己生活变好一点的出路。
当年年少的我，虽然年纪很小但是经历过老家农活的洗礼，又在饭店打工两年，手脚麻利，干活效率比那些成年犯人更高，对于各种各样的手工劳动，我从来没有发怵过，让我绝望的是后来在农场干体力活的经历。当时的我本质上还是个小男孩，身体还在发育，看着个子有了，但是力气不足，再加上长期缺乏营养，每天走路几乎都脚步发飘。

在14年的服刑生涯里，我做过服装做过印刷，做过各式各样手工活，农场的农活，给我最深刻烙印的就是两个地方，一个在采石场，一个在农场大田里。出来后，和几个兄弟一起去洗浴中心汗蒸，给搓澡的师傅给我搓背的时候很是惊讶。
他说很惊奇我的脊背上一道一道的暗痕。他很奇怪的问我，小伙子，看你年龄不大，应该没有受过什么苦，也不像车祸手术留下的疤痕，你怎么搞的这是？
我笑着给他讲，我以前当过兵，特种兵生涯给我留下的印迹！

每天点名吃饭拉屎干活点名睡觉来回重复，看守所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的翻来覆去，慢慢我熟悉了这里的生活，虽然每天免不了被烂眼儿骂打几下，但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熟悉了号里的人。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每个人都非同寻常，人渣很多但是也有不少精英人物。进去第七八天的样子，我正式被逮捕了。签名按手印，滚大板，就是把手脚都指纹都留下来，方便以后查案底，经过这一系列的折腾，我明白自己这次真的要在监狱里待很长一段时间了。当时真的很傻很天真，但是法律无情，自己走的路自己要负责任。

第九章 劳动能手
小时候看赵本山演的小品红高粱模特队，有一句印象深刻的台词，赵本山对范伟说的：我觉得劳动者是最美的人！我想这里边的劳动者肯定不包括牢房里的劳改犯们，尽管他们可能比外边的劳动者劳动强度更大。从社会阶级划分，作为罪犯我们不属于人民，属于专政对象，是人民的敌人，当服刑释放后，又能够重新走进人民的行列。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们这些作为阶级敌人的犯罪分子其实是危害不到人民的，最多只能在高墙电网里边上演狗咬狗。其实关在监狱里的未必是坏人，万人敬仰膜拜的未必是好人，每个人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每个个体都黑白互现，都是灰色人生。

在服刑期间，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才，偷盗抢骗这些都属于常规类型，在里边太过常见，给大家说几个特别印象深刻的吧，先从后来最有名气的一个说起吧。

夏日里的大鹏山采石场是风景最秀丽的时节，山林苍翠，满目绿色，放到如今人眼里是旅游放松的好去处。但是对于我们两百多个在采石场拼命的罪犯来说，地狱也不过如此。秀丽的山色被一条尘土飞扬的灰色石子路打破了，好比一个漂亮姑娘的脸被用刀子划了一道口子。路从半山通到山脚下，路上石灰粉末像高山里的浓雾一样，雾里是穿梭不息的小推车，一个个劳改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奔跑在上下山的小道上。

这里的犯人分几个等级，一等是在山下负责统计产量，跟干部称兄道弟，这是劳改犯里的绝对权威，我们新犯见到这几位大哥都是抱头蹲地，恭恭敬敬，比见到一些年轻警官还要紧张，可以说一定程度上他们就能决定我们这些犯人的生死。第二等犯人是站在路边一般都光膀子套个黄马甲，手持一根白蜡竿或者以前拖拉机发动机上的那种三角带改成的鞭子，这种犯人叫做站道的，其实他们的作用不是站着，而是站在路边看哪个推车的犯人慢了就棍棒鞭子招呼，保证速度的，三角带或者白蜡竿打在人身上响脆的声音让你在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还能掏出力气卖命。第三等犯人是在山上，属于技术人员，负责打眼放炮，把山体炸开，然后粉碎机粉碎，这种犯人一般都配备了安全帽。第四等也是最低等人数也最多的就是就是我们这些推着石头小车上下山跑的犯人了，基本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兵马俑，一般都是光着膀子出工只穿个短裤，汗水涌出来凝结了身上的石灰粉，光头在汗水和石灰粉末的作用下显得分外明亮，除了高矮身材有差异，几乎都变成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被送到大鹏山监狱采石场中队服刑之前，我经过了一小段自以为是的日子，我以为凭借自己几年的劳改经验已经游刃有余，经风历雨，什么都能应付了。事实证明了我的无知和幼稚，惨痛的经历正等着我，教育我，让我清醒。
那个年代的大鹏山监狱农场在川西省众多臭名远扬的农场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我在看守所听过好几个二进宫三进宫的老犯人讲自己某某好兄弟就死在了大鹏山监狱服刑的时候，采石场中队又是其中最狠最艰苦的，单独关押在山里的中队。
尽管早有心里准备，我们一行十个犯人，进过一天的山路颠簸转折到达中队监舍的时候还是心里凉了半截。所谓的监舍就是一排破旧不堪的瓦房，两间大屋分别就是两个监舍，监舍里都是用红砖垒起来的墙，上边固定上木板就是我们的床铺了，每个大监舍分别住了一百多个犯人，全中队两百多犯人都集中在两个监舍里。连着的一间小屋是警官的办公室兼宿舍，另一间是关禁闭用的小号，也就是禁闭室。一个班的武警住在对过较新一些的宿舍里，连着的是中队的工具房，一些采石场的小工具都放在里边。厕所是在监舍东侧的分开两个，不过不是社会上的男女厕所，因为劳改队里没女人，中队干部和武警用一个，犯人用一个，犯人严禁用干部厕所。

我们一行十个新犯到达采石场已经是晚上了。
一个胖乎乎的管教干部看着我们几个新来的散兵游勇，显得懒散又不耐烦，一般送这个鬼地方的犯人不是各监区的反改造分子就是谁都不愿意要的三无人员，各大队监区像清扫垃圾一样把我们扫到这里。一般新犯下队或者调监调狱，干部一般都会了解一下罪犯情况，训话一番，这个胖管教好像完全无视我们，在做完交接后，命令我们蹲好等待。
看到出工回监舍的老犯人一个个浑身的石灰粉，大部分光膀子，好些穿的短裤都已经破烂的碎成了一道一道的，一个个目光呆滞，表情麻木，繁重的体力劳动，强大的改造压力把人压榨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明白，过不了多久我也将是这付模样，这就是触及灵魂的改造。
很快老犯们集合完毕，排队报数。
负责统计的犯人将一个名单报给管教。
欠产的罪犯出列！
有将近三十个犯人从队伍里哆哆嗦嗦走出来，在队伍前自动跪下。之后是三角带噼里叭啦打在肉体上的脆响声音。鞭子抽打在肉体上，迅速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痕，顺带带起一股烟尘，是犯人身上的石灰粉末被带起来了。

夏日山间的晚风吹过来，带来一丝凉爽，也吹过来一阵阵浓烈的汗臭味道，中间还夹杂着石灰粉的味道。我是个对嗅觉特别敏感的人，时至今日我进沙料场，卖石头子的地方，或者有搅拌石灰的搅拌机，闻到那个味道就会让我回到初到采石场的那个晚上。
鞭子来回抽打了有十几分钟，每个犯人光头或者光背上都留下了鲜红的记号。
新犯留下，其余人收监。胖管教挥着鞭子像是在赶一群羊。
老犯们迅速排队进监舍，我们几个继续蹲着接受训话。
你们都是犯了罪进来接受改造的，听说你们当中有些人
是反改造分子，很不老实。这些我不在意，我主要看你们以后的表现，希望你们真正认清自己的罪犯身份，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对于到了这还死不悔改，想当刺头的，想跳起来，我只能说你面对的就是死路一条！
李东辰，给他们分组，安排一下！
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身旁一直毕恭毕敬站着一个大概有三十来岁的大汉，说是大汉真的一点不夸张，我当年也是个健壮的小伙子，个子也不矮，但是在他面前瞬间就会气馁。我抬头扫了他一眼就觉得他这样的大汉打我这样的三四个没问题。

李东辰带我们进监舍，监舍里一排犯人还头顶南墙跪着，都是头皮光背上带着鞭子打的红印的欠产犯人，原来回了监舍还不算完事。其余犯人都八九个列一队，排队第一个犯人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的洗脸盆，就是以前农村常见的那种洗脸盆，后来才晓得这个盆是多用途的，用来分饭分菜分粥都用它，喝水也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