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蓦然睁开了眼睛，沈巍的轮廓渐渐在眼眶里清晰起来，他正关切的注视着自己，但神情却如此的疲惫不堪。清秀的眉宇间满是虚脱与无力，甚至连睫毛上都凝聚着一层雾汽。
是哥哥?不是梦?
鬼面疑惑的伸出手来，轻轻触到他的脸上，一片温润，这不是梦，是他！是哥哥回来了。
“哥哥……”一颗心仿佛瞬间被千万根梨花针穿过，汩汩的涌出了滚烫的热血，鬼面只是喊了那么一声，喉头便如同塞进了冰块，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金光渐渐敛去，沈巍望着鬼面，目光柔如春水，人却脱了力，软软的将头倚靠在了他的肩上。鬼面听到沈巍的呼吸已经支离破碎，心里顿时就抽紧了：“哥哥，你怎么了？”
沈巍闭上眼睛，倚在他肩头只是喘的厉害，实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鬼面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去摸他的脉搏。
沈巍的脉搏散乱无力，显然情况很不好。但鬼面却惊讶的发现他身体里竟然还有另一个脉搏在汹涌的搏动着，仿佛是体内蛰伏着一头猛兽，正在暴怒的折磨着她的宿主。
“怎么回事？”鬼面被这诡异的脉相给震住了。但转瞬，他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鬼面瞪大了眼睛 ，不敢置信的看着沈巍，颤声道：“你居然，有了他的孩子！”

十
赵云澜也不知道是第几千次拨打沈巍的电话了，毫无例外，那里面永远都是没有温度的声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赵云澜颓然的收起电话，失魂落魄的靠在了街头的灯柱上，仿佛支撑着自己生命的东西一下子就被掏空，刻骨的消沉和失落悄无声息的湮了上来，将他的肉体和精神一起吞噬殆尽。
沈巍已经消失近一个星期了。赵云澜茫然的行走在龙城的大街上。身边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可是赵云澜却觉得自己如同被遗弃在了荒岛上，彷徨和孤寂紧紧的包围着他，无边无际。
时间好快，深秋已经过去，龙城迎来了湿冷的冬季。天，晦涩的压抑着，就像此刻赵云澜的心情一样，黯淡无光。
以前电话打不通，赵云澜就知道，他有事回地府了，倒也习以为常。可是，他回特调处，却在楚恕之那知道了一件让他非常震惊的事情——沈巍曾经来借过轮回晷，然后第二天又送回来了。
轮回晷的异能，赵云澜是清楚的，沈巍来借这东西，然后，自己的眼睛就奇迹般的复明了，这一切，绝非偶然，赵云澜敏锐的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
脑海里又一次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刚才他接的那个电话，是沈巍学校打来的，对方是教务处主任，他告诉赵云澜，沈巍的辞职报告已经审批下来了，但电话一直在关机，他们联系不上，只能通过赵云澜转达一下。
“沈巍辞职了？为什么？”赵云澜被这个消息惊呆了。
那个胖胖的老主任也不无惋惜的说：“是啊，对于他这个选择，我们也是很意外，大家一致挽留，但他执意如此，我们也是很无奈啊。”
“那他说是因为什么原因呢？”赵云澜焦急的问。
老主任沉吟着说：“他说是身体不好，无法再坚持下去。我们也就没办法了。话说看他最近的状态，身体确实是很差，听说前一段时间上课的时候还晕倒过呢。小赵啊，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他，如果身体健康好转了，我们随时都欢迎他回来……”

赵云澜是知道沈巍对自己职业的那份执着和喜爱的，当他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神采奕奕的脸庞简直会散发出令人倾倒的光芒。现在他居然肯舍弃这一切，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强烈的担忧，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赵云澜焦躁不安的心，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侵蚀出了一个破洞，里面嗖嗖的透着寒冷的疾风。
而那个人，依然杳无音信，仿佛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无声无息。

凡人之躯，下不了冥界。尽管直觉告诉赵云澜，沈巍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了，可是他除了心急如焚的等待，完全无计可施。
人来人往的街面，赵云澜眼神空洞迷茫的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又该干些什么。四面都是风，冷冷的扑在身上，衣角随风扑腾着，空荡荡的心里只剩寸寸焦痛。
沈巍不在了，整个世界都仿佛失去了颜色，灰暗而无望。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防备的出现在了他黯淡无光的眼眸里。
赵云澜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就看到在那人头攒动的茫茫人海中，他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马路的对面，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静静的看着他。
那一瞬间，浮生三千都成了虚幻的背景，赵云澜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身姿俊雅如芝兰玉树的沈巍。他在那里对着他笑，如画的眉眼，皎洁如新月。眸子里氤氲着一层雾气，便仿佛一抹淡墨，在湖光山色之间浅浅的晕染开来，柔光潋滟。
赵云澜的呼吸顿时都凝滞起来，他就这样呆呆的看着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 两人之间，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仿佛是不可逾越的万丈沟壑。
一日日的担心牵挂，一日日的彷徨不安，一日日的相思成疾，排山倒海般的奔袭而来，将赵云澜整个人彻底湮灭。
他毫不犹豫的跳下马路，朝着那个身影就奔跑过去。行驶中的车辆猝不及防，纷纷慌乱不堪的避让。一时间，到处是刺耳的刹车声，喇叭声，咒骂声，乱成一团。
沈巍在对面看到他这个疯狂的举动，脸都吓得变色，他下意识的也跳了下来，朝他跑了过来。
越过滚滚车流，两人在马路中央聚在了一起，沈巍惊怒不已，朝着那个失去理智的人吼道：“赵云澜！你疯了！”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那人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他是那样的用力，仿佛要把沈巍的每一寸骨血都揉碎了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沈巍倏忽之间满腔余悸与责备被凝固在了唇齿之间，深邃的眼眸里缓缓浮上了一层凄楚，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揉了揉赵云澜的头发，便沉默了下去。赵云澜把头埋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半晌，沈巍才听见他低哑的说了一句“小巍，我好想你……”悱恻缠绵的话语，深情而忧伤，仿佛已经耗尽了他一生爱恋。
有轻柔的雪花漫天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像迎风飞舞的蒲公英，把天地静静的笼罩其中。
龙城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来临了。

窗外还在下雪，飘飘漾漾撒落，轻柔得像白色的羽毛，又像吹落的梨花瓣，零零落落的。
屋里却是温暖如春。知道沈巍身体偏凉，赵云澜早把家里的暖气开到了最大，直接把这料峭的寒意阻挡在了门外。
虽然有满肚子的话想问，可是看到沈巍的神情明显很疲惫，赵云澜又不忍心追问下去了。反正，以后还有那么多的时间，他可以慢慢等，不着急。
沈巍去洗了一个澡，赵云澜怕他着凉，一出来就赶紧用浴袍将他整个人裹起来，然后让他坐在床上，自己用吹风机给他把头发吹干 。
沈巍微笑着的坐在那儿享受着赵云澜的宠溺。他的侧影迎着灯光，目光微微下垂，睫毛就像收敛的蝶翅，歇落在消瘦的面颊上，温柔清隽的样子，让赵云澜的心顷刻间就软踏踏的。
乌黑柔软的头发缠绕在赵云澜的指端，不知不觉就让他回忆起沈巍上次长发铺满床际时的绝代风华。赵云澜的眉梢眼角都浮出了脉脉的温柔，低声央求道：“小巍，可以再让我看一次你在冥界的样子吗？我好喜欢。”
沈巍回头默默的看了他一眼，顺从的恢复了自己在幽冥时的模样。
墨玉一般的长发在赵云澜的眼前无声垂落，仿佛一匹光滑的丝绸，迤逦千里的织锦。他回首顾盼，乌黑光亮的长发随即轻柔的涌动着，在灯下仿佛像一层又一层变幻的云霞。
赵云澜一瞬间心脏都好似凝滞了一样，呼吸声开始紊乱而急促。他情难自禁的将沈巍轻柔的按倒在床上，迎着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便附身吻了下去。
满床的乌发如同海藻一样铺陈开来，那苍白的脸颊如同诱人的海妖，让人抑制不住的意乱情迷。唇齿交缠，
沈巍身上的冷香恍惚而又迷离。两人小心翼翼的交换着彼此的呼吸，柔软湿润的嘴唇吮/吸辗转，缠绵深情的喘息仿佛春风拂过，绽开繁花十里。

沈巍在他的怀里细细碎碎的颤抖，萦萦的冷香在屋子里浮动，呼吸起伏间全是让赵云澜深深迷恋的味道。铺满床际的乌发如墨玉流光，更加衬得那张俊秀的脸庞初雪一般光洁。赵云澜觉得自己就像置身在一场绚丽的梦境里，美好的不愿清醒。身边爱人纤长浓密的睫毛仿佛燕雀的翅膀，轻轻的撩拨在他的鼻尖。四目相对，无限的柔情从他春水一般的眼眸里朦朦胧胧的倾泻出来，赵云澜伏下身去，用一个强势深情的长吻，将沈巍的呼吸悉数吞咽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执子之手，十指紧扣。缱绻缠绵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了一起，不给孤独留一点空隙。窗外虽是严冬，屋里却如暖春，风光旖旎。
赵云澜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丝绸一般柔滑的长发，夜色漫长而温柔，灼热的嘴唇游走于他的每一寸肌肤，“小巍……小巍……”喉咙里反反复复，就一直喃喃不停的轻唤他的名字，仿佛那两个字便是世间极致的美好，唇齿之间流转，芳香馥郁。“云澜……云澜……”沈巍也低声的回应着他，缠绵的呢喃将两颗心捧上了蓬松的云端。此一刻才恍惚明白为什么前人会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说辞。一切的尘世喧嚣逝若烟云，只唯愿能和身边的人天长地久，永如今时今日。
三个多月的胎儿，将沈巍白皙的腹部撑起了一点微微的弧度，赵云澜轻轻的用手抚摸着那方温软，心里涌动起极致的欢喜。他伏下身，在沈巍的腹底落下了一个温柔的亲吻，低声说了一句：“宝贝，你要乖乖的，我们爱你。”
沈巍唇角浮出一个暖如春风的微笑，刚想要说话，眉头却突然痛苦的蹙起，修长的手指下意识的一把攥住赵云澜的衣角，他闭上眼睛，喉头翻滚出一声暗哑的低吟。
极度不适的表情，让赵云澜的一番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眼见沈巍的唇色都瞬间变白，他吓得一把抱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只是急切的喊：“小巍！小巍！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巍闭着眼睛喘得支离破碎，似乎身体里正在承受着剧烈的痛楚。赵云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把他抱在怀里，用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脊背，声音发抖的问：“是哪里不舒服？很难受吗？小巍！”
沈巍把头埋在他怀里，身体不能抑制的颤抖着，却一句话也不说。赵云澜脑海里情不自禁的回荡起教务主任说的，沈巍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来上课的话语，酸楚的心底胀满了疼惜与愧疚，他知道怀这个孩子，必定让沈巍受尽了折磨。

腹中胎儿的吞噬越来越猛烈，沈巍为了治赵云澜的眼睛，以及替鬼面疗伤，已经耗损了自己大半的能量，孩子此刻的需求是如此的强烈，几乎令他无法支撑。迅猛的吞噬又快又急，仿佛要把他吸至枯竭一般，沈巍倚在赵云澜怀里，难受得几乎连呼吸都变的艰难无比。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阵折磨，他精疲力竭地睁开眼睛，才听到赵云澜一直抱着自己喊的声音。沈巍呛咳着喘了几口气，煞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安抚的笑容，低低说了一句：“我没事，你别担心。”
赵云澜看见他额头都是冷汗，将鬓角都浸湿了。那一抹微笑是如此的勉强，让他的整颗心都抽着痛。
“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那么难受？小巍，这孩子……”赵云澜凝视着沈巍苍白无力的脸，沉声问道。
门铃却在这时候刺耳的响了起来，将赵云澜的询问瞬间打断。

赵云澜怀着满腔的愤懑下了床，在开门之前把这不速之客的祖宗十八代都狠狠的问候了一遍，但在开门的一瞬间，却立即就石化了。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沈巍神情疲惫的从卧室走了出来，就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与赵云澜的父母见了第一面。
赵云澜的母亲保养得很好，慈祥的面孔温婉美丽，有着一种大家闺秀的淡雅气韵，让人一看就心生亲切。大概有的时候，对于配偶的审美，父子之间总是有些相近的。
此刻她就坐在客厅里，和风细雨的和沈巍说着话，既热忱，又和蔼，眉梢眼角都透露出对沈巍的喜爱。
赵云澜捏了捏眉心，神情很是无奈。

这一切，都是源于前几天和母亲的一通电话。
赵云澜的父母工作都很忙，自小就把赵云澜锻炼得十分独立，后来因为赵父官职升迁，他们就离开了龙城，到另一个城市居住。赵云澜很早就是独来独往，没有享受过什么家庭温暖。
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天下父母皆一般，他那么大的一个人，总是飘游浪荡的，没有成个家，这一直都是父母最放心不下的大事。
那天赵母也是打电话来，絮絮叨叨的念这事，还让他到他们住的城市去和一个很不错的姑娘见个面，看看能不能发展下去。
赵云澜一听就头疼，于是，直言不讳的说：“妈，我有心上人了。”
电话那端的赵母惊喜交加，赶紧问：“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呢？快告诉妈妈。”
一提到沈巍，赵云澜的眼神都情不自禁的温柔起来：“是一个天底下，最好的人。”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把心里的喜悦跟母亲分享：“妈，你要做奶奶了。”
电话那边传来了赵母欣喜若狂的抽泣声，感染到了母亲的喜悦，赵云澜也微微笑了起来，觉得眼前虽是初冬，心里却如春天般温暖和煦。
赵母一听儿媳妇都有孕了，哪里还坐得住，立刻拉着丈夫，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兴冲冲的就从千里之外奔赴而来，却没想到，见到的居然是这种状况。
沈巍坐在沙发上，和赵母闲闲的说着话。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温润优雅，举手投足之间，谦逊有礼，文质彬彬，微笑的时候脸上溅起一片阳光， 阒静通透，温柔澄澈。赵母越看越喜欢，把刚进门时的那份震惊和别扭感都扔到了爪洼国去了，拉住他的手，真心实意的接受了这个儿子的心上人。
“你手怎么这么凉呢？是哪里不舒服吗？”她关切的问。
沈巍不自觉的神情黯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赵云澜在旁边看在眼里，立刻就觉得心痛，赶紧接话说：“啊，那个，他身体一直不大好，大夫说是体虚。”
赵母审视了一下沈巍苍白的脸，担忧的对赵云澜说：“你就是不会照顾人，看他脸色那么差，就知道营养没跟上。我告诉你，现在是很关键的时候，不把身体调养好，孩子怎么可能白白胖胖，聪明健康呢。”
赵云澜一听就急了，正要分辩，沈巍赶紧的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温和对赵母说：“伯母，不怪云澜，是我天生身体就比较凉。”他的身体状况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那声音就禁不住有些颤抖，听在赵母的耳朵里，居然就带有了几分委屈的意思。

“你不用替他遮掩，我还不了解他？这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里懂得心疼人。”赵母斩钉截铁的给赵云澜下了定论，然后指着地上自己带来的各种补品，对赵云澜说：“快把这些东西收好了，我教你怎么弄，好好的给人家补一补，怀着孩子还瘦成这样，看着都心疼。”
赵云澜被母亲捉着，提着那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厨房，闹嚷嚷的，倒也平添了一份家庭的温馨，一向孤寂惯了的沈巍看在眼里，居然有些感动起来。
母子两人走后，客厅里安静了下来。沈巍这时候才有功夫单独面对赵云澜的父亲赵心慈。
从一进屋，赵心慈就沉默不语的坐在那里，他是一个面容沉稳严肃的中年人，深邃的眼眸里含蕴着无可比拟的智慧，宛若沉思的哲人。 他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沈巍，就无端的让人有一种压迫感。沈巍突然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了一面照妖镜下，无论掩饰得多好，这双犀利眼波却早已洞悉了一切。如同被撕去了层层伪装，他轻蔑的神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沈巍，你来自地狱，卑贱污秽，。
果然，那人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开了口，平淡冷漠的声音就像一把利剑，刹那间就刺进了沈巍忐忑不安的心脏，：“大人，人鬼殊途，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沈巍的神情悚然就变了，脸上的温润柔和急速消褪了下去，他盯着赵父，眼睛里竟涌动出刀锋般冷冽的寒光：“你是什么人？”
赵父仿佛对沈巍眼里的戒备和敌意视若无睹，他气定神闲的抬起了桌上的茶，喝了几口，才慢条斯理的说：“我记得当年大人和神农曾经有约，神农保住昆仑君元神不灭，将他送入六道轮回，转世为人。大人继续替他守护天下，永远不与昆仑君再相见，这誓言，大人是忘了吗？”
这么隐秘的往事，突然从一个凡人嘴里说出来，沈巍内心的震惊不亚于天翻地覆。抬眼望去，这个中年人确定只是一名普通人，可他竟然能信口就说得出那个远古的盟约，那这个人身体里，一定是寄生了某人的灵魂。一想到此人蛰伏于赵父体内，可能对赵云澜图谋不轨，沈巍的周身都裹挟起凌厉的肃杀：“神农？”他试探着问。
感受到了沈巍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赵父淡淡的笑了笑，然后开口道：“我不是神农。只不过是神农大神留下的一块捣药的石钵，当年日日跟随大神身边，也曾和大人有过数面之缘，因此，大人和大神之间定下的誓约，在下也是亲耳所闻的。”
沈巍眼里的凛冽寒气丝毫没有减弱，他盯着那个侵占了赵父身体的魂魄，冷冷的问：“你在云澜父亲身体里干什么？”
那魂魄叹了口气，才低声说：“我受大神之托，寄生在他凡间生父体内，所做之事，和大人如出一辙，都是对他的守护。你放心，我只是偶尔出来借用下他的身体，事后也会替他留下有用的记忆，没耽误过他的事。”
沈巍冷冽的眼神审视般的在赵父身上梭巡，当看到那人坦诚自若的神情后，他身上的戒备才渐渐散去，沉声问到：“你到这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一根头发……”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凄惶，声音越来越低，一直低到了尘埃里去，卑微而无望。
为什么朝生暮死的蝼蚁尚且能在阳光雨露下出双入对，风餐露宿的鸟雀尚且能在树枝间找到个栖身之地。他生而无双，却偏偏连爱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1）
总是自欺欺人的贪恋着这点温存，不舍得放手。可总有人残忍的来提醒自己，你如此低贱不详之人，怎么能配得上他那样高贵的神祗？那些温情，那些忍耐，那些幸福和喜悦，从开始，就注定了没有结局。
药钵那充满智慧的眼睛像一把利刃，直直的刺到了沈巍的心脏里去：“我知道大人对昆仑君一往情深，可他现在已是凡人，你虽然被强升了神格，可毕竟是鬼族之身，他和你在一起时间长了，开始便会精力不济，时间长了就会气血两亏，迟早有一天，你会害得他油尽灯枯。这样执迷不悟的后果，大人，你自己是明白的吧？”
心底的万千柔丝被无情的一根一根扯断，漫漫翻涌出无穷无尽的悲凉。那人的话是坦诚的，也是沈巍一直不敢面对的现实。撕心裂肺的痛楚如茫茫大海，将他无情的溺毙其中，一颗心灰暗到了极处，再无半分挣扎的力气。
药钵沉默不语的看着眼前万念俱灰的斩魂使，睿智的眼睛里还是浮上了几分悲悯。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见客厅里的钟表单调的在嚓嚓的走动，就如绝望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往下沉，直至万丈深渊。
半晌，药钵才看见沈巍艰难的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雪，他缓缓的开了口，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泣血的哀戚：“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一定离开…绝不食言！”

十一
赵云澜送父母回龙城的老宅歇息后，返回家中就看见沈巍坐在灯下等他。
窗外又在下雪，似白莲，似柳絮，似梨花，随风旋转着，飞舞着，簌簌的落了一地。
晕黄的光影撒在他的侧脸上，仿佛淡墨的画卷，惊鸿照影一般的清冷明艳。
“怎么还不睡？不是让你不要等我，早点休息了吗？”赵云澜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摸了摸他的手，埋怨道：“手那么冷，今天气温很低，坐这里着凉了怎么办？”
沈巍淡淡的笑了笑，声音仿佛梦呓一般：“我来自幽冥，怎么可能怕冷？那本就是天底下最阴冷的地方。”
凄冷的话语落在了赵云澜耳朵里，眼前情不自禁的浮现出沈巍一个人穿行于黄泉路上那个孤单寂寥的身影，赵云澜的心底顿时隐隐作痛，胸腔里盈满了柔软的怜惜。
他敞开了手臂，将沈巍整个人环抱在怀里，温柔缱绻的亲吻着他的耳垂，低声说：“小巍，你看，我爸妈都很喜欢你呢。”
沈巍回眸望着赵云澜，脸上慢慢浮出一抹浅淡的微笑，那笑容说不出来是什么意味，映在赵云澜眼里，居然有一种灰败失落的感觉：“是的，他们，对我很好……”他低哑的说了一句。

乌黑的眸子里那份伤痛太过明显，让赵云澜无端的生出一种不安，他敏锐的感觉到，从父母来访之后，沈巍的状况就很不对劲，整个人神情恹恹的，仿佛在心底积压上了沉甸甸的心事。
“小巍，你怎么了？是我爸爸妈妈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他把沈巍身子转过来，捧住他的脸，仔细的端详着。
沈巍抬起眼眸的望着他，眼中似是无波无浪的平静，最深处却闪过转瞬即逝的痛楚。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他轻轻的笑了笑，声音淡淡的，透着一股无力与疲倦。
“是宝宝不乖，让你又不舒服了吗？”赵云澜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的抚在了沈巍的肚子上。
薄薄的睡衣下，沈巍的小腹有了一点点微微的圆弧。赵云澜小心翼翼的触摸着，那肚子柔柔软软的，让他情不自禁的荡漾起无限的喜悦与爱怜。

赵云澜下意识的愣了一下，但转瞬一想，身为无所不能的斩魂使，要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胎儿情况，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也就释然了。
“啊！真的吗？小巍，宝宝是个小姑娘？”一个璀璨夺目的笑容顿时在赵云澜的脸上开了花，欣喜若狂的样子仿佛的得到了天底下最梦寐以求的宝贝。“太好了！我最喜欢女孩了!男孩太皮了，我就一直想有件小棉袄，长得跟你一样好看!哈哈，小巍，我真是要开心死了！”
沈巍抬起头静静的凝视着兴高采烈的赵云澜， 眉宇间竟是无尽的寂寥与落寞。然而沉浸在喜悦中的赵云澜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眼里的悲凉，只是兴奋的在那里手足无措，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道：“是个小公主，取个什么名字呢？”他在屋里激动的搓着手，浮想联翩的在脑海里闪现出无数个动听的名字，笑得就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沈巍痴痴的望着他，心里仿佛有一根针，在血肉里缓缓的刺着，一针又一针，狠狠的一直往里扎。
那些遥远而痛苦的记忆，如同一朵朵带刺的玫瑰，缓缓的绽开在了他的脑海里，芬芳，而又伤人。
额头依稀还留着他那个温软的亲吻，一万年的岁月却无情的掠过，恍如隔世。
“叫一诺……”赵云澜忽然听见沈巍极轻极轻的说。
赵云澜愣了一下，不解的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的脸上浮起幽幽的笑颜，苍白的脸庞忧伤而又恍惚：“因为，那是一句承诺……”

窗外依然雪花漫飞，无声无息地落着，绵绵不绝。沈巍黯然的坐在那里，神情尽是无限萧索。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些痴缠的温柔，那些醉人的低语，那些无言的凝望，那些缱绻的深情，那些感动的泪滴，皆是黄粱一梦，他苦苦的挣扎了一万年，到头来，终是一句话就能让他如坠深渊，粉身碎骨。
人鬼殊途……这句话无时无刻不把他的心割的血肉模糊，你成了半神又如何？你发疯的爱着他又如何？你终是卑贱不堪的鬼族，只配生活在最肮脏阴冷的角落，怎配存着那样的奢望，和如此高贵的神祗并肩而行。
天那么冷，那人的身体如此温暖，眉宇间笼着一帘春风，深情款款。
满心的不舍……又能怎样……

夜深了，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如同覆盖上了雪白的花荫。
沈巍的身体比平时更凉了， 赵云澜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想让他能变暖和一些，可他就像一块泡在水里的白玉，身躯贴在赵云澜的肌肤上，微微的凉意一直沁入了他的骨头缝里去。
以前他的体温也较低，但不像今天的那么冷。赵云澜觉得自己怀里仿佛抱了一个玉凿的美人。
他忍无可忍的坐了起来，将身上的睡衣一把脱了，然后光着身子躺了下来。沈巍有些诧异，着急的说：“你要干什么？快穿起来，别弄感冒了。”赵云澜任性的把沈巍更紧的箍在怀里，嘴里嘟囔道：“我就不信我会捂不热你！”
沈巍抬起眼眸来看着他英俊明朗的脸，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万语千言，但最终却只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鸦羽一般的睫毛无声落下，把所有的心事都尽数掩埋。
赵云澜侧过脸凝视着他安静的睡颜，隽秀，柔和，甚至还有几分脆弱，他的脑子里不禁回忆起沈巍墨玉般的长发铺满床际的温柔缱绻，就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情难自禁。

他低下头来，缠绵轻柔的去吻沈巍的嘴唇，炽热的呼吸让有点昏昏欲睡的沈巍倏然一惊，睁开了双眼。
他的唇色极淡，就如同一片开至荼靡的花瓣，微微颤抖起来的样子让赵云澜的心里涌动起无限的柔情。
他覆过去还要吻，沈巍却扭开了头，神情是明显的抗拒。赵云澜有些意外，怔怔的问：“小巍，你怎么了？”
沈巍转过身去，赵云澜只能看到他的消瘦而漂亮的蝴蝶骨，沉默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说的说了一句：“没什么，我只是累了。”
沈巍那样说，赵云澜就舍不得勉强他。于是也只能按压下那份躁动，偃旗息鼓，静静的躺着沉默下去。
赵云澜的手始终握着沈巍。分别了这几日，沈巍不但身体愈发的凉，脸色也是肉眼可见的更加苍白，神情总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消耗殆尽了。赵云澜见他如此萎靡不振，心里觉得十分的不安。
“小巍，你这几天是回地府去了吗？”他轻声问。
沈巍闭着眼睛，“嗯”的回答了一声。
“没有遇到什么事吧？阎罗王他们有没有又作妖为难你？”他担忧的问。
沈巍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简短的回了一句：“没有。”
赵云澜用手撑着手臂，支起身子来，盯着他的脸问：“小巍，我的眼睛能看见了，为什么你一点也不意外？是你已经知道我会复明了吗？”
沈巍蓦然睁开眼睛，注视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赵云澜，他的嘴唇无声的颤抖起来，却依然一句话也不说。
赵云澜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神情莫测的脸，继续说：“老楚告诉我，你去借过轮回晷。然后，我的眼睛就能看见了。轮回晷的异能就是借寿，你告诉我，为了治好我的眼睛，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沈巍的沉默不语的看着赵云澜，那眼神极深极远，黑沉沉的，他的表情像是克制，又仿佛包含着某种深沉的痛苦，让赵云澜的心越发惶恐起来。
良久，他才低低的说了一句：“云澜，无论我做了什么，你只要记住，我不会害你。

“可你只会伤害你自己！”压抑在心底的痛惜让赵云澜瞬间就爆发了出来：“你可不可以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你可不可以把你的痛苦，你的困难也让我替你去分担！小巍，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一个人去扛，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痛！”嘶吼到最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凄凉“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睁开眼睛，就再也找不到你……小巍，这世间原本我不惧怕任何事，可是，跟你在一起后，我会害怕了，我害怕我会失去你，我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你知道吗？……”
他的话，一字一字，恍若夏日的霹雳，一声一声轰然在耳边炸开，沈巍错愕的睁大眼睛，望着赵云澜，宛若石化。
心中一刹那百感交集，是喜是悲，是苦是甜，是惊是痛，是心酸，是委屈，沈巍的眼睫轻轻的颤抖着，眼眸里禁不住氤氲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你害怕失去我，可是，云澜，你可知道，我又有多害怕呢？我也害怕着这别离，我也害怕着，从此魂飞魄散，山河永寂，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如我这般的，爱你……


两个人都沉默了。屋子里一片寂静，静的可以听到客厅里那个挂钟单调的走动声，嚓 ，嚓，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年，一百年，一万年，真长……
那么多的往事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如何能说……
邓林之阴，初见昆仑君。懵懂无邪的小鬼王，原本活的那般纯粹清澈，可那个笑得风清月朗的山圣，却猝不及防的闯进了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中，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自此情根深种，如影随形，眼里的依恋与炙热，吹渡春风几千里。
单纯的认为，这一生，只要能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也是欢喜的。他哪里知道，原来爱一个人，会是这么痛，这么苦，这么折磨。
昆仑潇洒赴死，临走前用自己的经脉强升了沈巍的神格，自以为是对这个少年最后的一份呵护，他却不知道，因为他的这份嘱托，却把这江川社稷，承天起地的担子沉甸甸的压在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肩头，这一担，就是整整漫漫无际的一万年。

舍不得那人元神俱灭，跪在神农大神门前，头都磕出了血，求他让昆仑能保住一点魂魄。
禁不住那少年的泣血哀求，神农动了恻隐之心，将昆仑的元神送入六道轮回，让他转世成人，获得重生。睿智的大神早已堪破沈巍的那点痴嗔，提出的条件就是，封住昆仑前世的记忆，沈巍生生世世不能与他相见。
一万年，他再世轮回，娶妻生子，享受着人间烟火，儿女情长。
而自己，永远都只能默默躲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守护着他在这红尘之中的每一生每一世，每一个影子。他离自己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及；可是又离得那么远，远得永远不能靠近一步。
他想他，几乎发了狂那样的想，可是，却只能那样无望的挣扎着，煎熬着，折磨着。那一世又一世的身影，落在眼里，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的割在这颗伤痕累累的心脏上，如同凌迟。
如此肝肠寸断的委屈，如何能说？
大封将破，远古的四圣都已陨落，他因为体内存有昆仑神筋，成了担起这重任的唯一人选，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他必须与自己深爱的人生离死别，以身相殉。
这般撕心裂肺的痛楚，又如何能说？

赵云澜哪里知道，自己满满一腔炙念柔情，竟是生在沈巍心底不能触摸的伤，轻轻一碰，便会鲜血淋漓。
那么沉重的心事，如何舍得让他去分担。沈巍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那一句句深情的剖白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心底深处瞬间翻涌出无限的哀戚，竭力自持，想到这一切都如水月镜花，再如何不舍，自己终将与他永诀，胸腔里顿时像被尖利的小刀在那里缓缓的剜着一样疼，呼吸之间都弥散出血腥的气息。
赵云澜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沈巍瞬息万变的脸，怎能知道他现在内心里的百转千回。他只是等待着，沈巍能对他敞开心扉，坦诚相待，不要什么事都隐瞒着，从来不让自己完全的走进他的内心。两人沉默相对，各怀心事，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悸。
良久，沈巍才低声说了一句：“云澜，我一定会保护好孩子，不会让她受一点伤害，你放心。”
赵云澜一听就生气了，厉声说：“我是只关心孩子吗？我是更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每次看你遍体鳞伤的回来，我却什么事情都不清楚，这焦虑简直就要把我逼疯了！”说到这里，他伏下身来，深情的注视着沈巍波光粼粼的眼睛，柔声说道：“小巍，不要让我每天都生活在这份担忧中，不要让我每天都觉得，你很可能就消失不见，再也不会回来了，好吗？”
沈巍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深情款款的脸，漫漫的凄楚弥漫上来，避无处避，逃无可逃。
他的心里痛得在滴血，脸上还勉强的撑出一个微笑，艰涩的说：“别傻了，我怎么可能消失不见了，我还要给你生宝宝呢。”
是的，我走了，还有一个宝宝会替我活下去，这是我给你留下的唯一印记。一万年，缘尽于此，用我的生命换来你们的平安喜乐，那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沈巍仿佛是累了，眼睛轻轻的阖下，再不言语。
赵云澜看他不愿意说，很是无奈。这么一个冰雪凝就的人，说不得，骂不得，逼不得，真是让人无计可施，沮丧至极。
看了半天，那人始终一言不发，赵云澜满腔的愤懑无从发泄，只得也气呼呼的躺下，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