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冷冷一笑道：“走？往哪儿走！”他腕上一绕，袍袖当风，团团黑雾骤然涌起。
沈巍一声疾喝：“鬼面……”他一步抢出，心口猛然便是一阵刀绞般的疼痛，逼得他屏了呼吸。赵云澜一把扶住他，勉强压住心中焦虑，急问道：“你怎么样？”
不过片刻之间，战团又起。
堃灵一把拎起郭长城，抛向楚恕之，双手在胸前交错迭起，迎着黑雾一掌拍出。
林静掌心中无数符咒飞了出去。
浓雾遮掩中，一条粗长的蛇尾蓦然击了出来。
一时间火光缭绕，细丝疾掠。
鬼面冷笑连声：“米粒之珠！”
怎一个乱字了得。

沈巍勉强缓过一口气，抬步便要向前。
赵云澜也知道这么让他们打下去不行。伤了一两个性命，谁也承担不起。当下，将沈巍按倒在床上，道：“你省省吧。我去管管他们。”
也不待沈巍回话，赵云澜手中长鞭灵蛇一般闪出，向着鬼面后背啪地甩了过去。
鬼面脑后长眼，分了一只袍袖向后一扬。一道黑影自他袖中而出，落地成风，向着赵云澜猛扑过来。
竟是久不见的地魂。这东西死缠烂打，不死不休。
沈巍眉心一紧：“云澜，小心！”
赵云澜一个倒纵，左手之上砰然一响。碎魂枪枪火凝作一道金线，直穿地魂颅脑。
距离太近，地魂额心被击中一个透明的窟窿，仍然张牙舞爪地扑到了赵云澜面前。
赵云澜翻身落地，足弓发力，一脚把地魂踹了回去。
地魂猛然撞上了鬼面背上，忽然便没入了进去。
鬼面身形一顿。
沈巍似是想到了什么，豁然站起。
镇魂鞭挟裹着风声，啪地击在鬼面背上。
衣衫四裂，带起一串血珠。
鬼面猝然回身，掌中亮光一闪，鬼头杖现出。杖头绿焰疾吐，兜头罩向赵云澜。
沈巍身形一动，抢在赵云澜身前，掌中一收一放。绿焰砰地被击散。
鬼面身后，掌风、符咒、火光、傀儡线还有大庆无声的啸叫，瞬间逼了过来。鬼面身形微晃，蓦然矮了下去，似是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单膝落地，接连几下未曾挣得起来。
沈巍眉峰一紧，手中斩魂刀划过一道亮闪，将鬼面牢牢护住。
赵云澜大吃一惊，足下发力，长鞭如风，卷上斩魂刀的刀锋，借力一跃，双臂一展，横在了沈巍和特调处众人面前。

沈巍刀锋一顿，定定看了他一会，终是当啷将斩魂刀扔在了地上，回身将鬼面揽在了怀里。
赵云澜心口一揪，张口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咽了下去，抬脚轻轻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林静：“带他们走！”

屋子里一片狼籍。幸而赵云澜知道自己这个镇魂令主的特殊性，屋子四周长年加固了结界。否则，这房子早就塌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沈巍盘膝坐在地上。
鬼面胸口剧烈起伏，微合着眼窝在他怀里。
沈巍掌心贴上了鬼面心口。
赵云澜皱了皱眉。没看出这家伙受什么伤啊。沈巍的心思他心里清楚，那一鞭子下去自然也是留了力的。就算是实打实地抽上了，也到不了内伤的程度。沈巍这是要干嘛？
赵云澜悄悄向前挪了几步，半蹲在沈巍身侧。
沈巍掌下漫出一股黑雾，慢慢浸入了鬼面心口。
鬼面剧烈挣扎，却丝毫也动弹不得，沙哑了嗓音怒道：“你放开我！”
赵云澜看了看鬼面，又看了看沈巍，直觉沈巍又在做什么伤害他自己的事情了，不由自主伸手想要拦他。
沈巍掌下死死按住鬼面，淡淡侧目瞟了赵云澜一眼，指尖突然一缕金光打入他心口。赵云澜被他这一指生生定在了原地，瞳孔赫然睁大。
沈巍掌下黑雾漫过，鬼面一头长发慢慢缩短成一头淡金的微卷，刘海略有些长，遮住了小半张脸。不过片刻之间，他身上飘逸长衫化作了白色西装裹在身上，俨然又是一个沈教授！
沈巍眉心蹙了蹙，反手扣向自己肩头。他脸色煞白的可怕，却愈发显出一双眼睛黑亮幽深。
赵云澜此时唯余口舌能动，骇得仿佛连牙关都打了结：“沈，沈巍，你住手！你，你要干什么！”

血光崩溅，昆仑筋现。
赵云澜嘶哑地喊出了半声，余下半声被一股血腥气生生闷哑在了喉咙里。眸色瞬间被逼出一抹血色，便连脖颈都憋得一片通红。喉咙中勉强发出的喑哑声音象是野兽陷入绝境中挣扎不得的悲鸣。
沈巍实在已无余力，只能安抚地向赵云澜笑笑。
鬼面在沈巍掌下双目圆睁，死死瞪着沈巍。直至此刻，他才真正觉出，他与沈巍的差距，天上地下。此刻沈巍下手毫不容情，鬼面竟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鬼面唇齿相合生生咬死，咬得一缕血线顺着唇角滑下。
沈巍低低一叹，轻声道：“昆仑筋是双刃剑。如今给了你，福祸难料，还要看你机缘。”
鬼面自自齿缝间挤出声音：“沈巍！就算我今日立地成仙，我也不会谢你半分！”
他和沈巍是双生的鬼王，两人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眼尾修长上挑，此时却勾勒出了不一样的风情。
沈巍眼里是温润的决绝，鬼面是强装的暴戾。
昆仑筋一寸一寸被拔出，血色漫漫染透沈巍衣衫。
赵云澜眼中一片模糊。
昆仑山顶，大神树下。即将殉世的昆仑君曾经自残神体，用一根昆仑筋，将沈巍留在了三千世界。
如同旧事重演，昆仑筋带起一片惊澜，将前世今生的人心俱皆搅得血肉模糊。
沈巍面色如雪，并指按在鬼面肩头。
昆仑筋自他指尖舒展开来，带着滚烫的热血一分分入了鬼面体内。
沈巍合了合眼，声音愈发低弱了下来，道：“不用你谢我。昆仑筋予你，我也是有了私心的。”他抬头轻扫了一眼赵云澜，继续向鬼面道：“我倾尽心力，不过为他。只要我在，你便不能再对他动手。你……”沈巍顿了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昆仑筋终于入体，神鬼之力的冲撞，搅得鬼面面色一白。
如同昆仑山顶上沈巍神格初成之时，天地间有梵音响起，似有似无的遥远空灵。
沈巍手上一松，微微合了眼向后一靠。
赵云澜忽然便有了自由。
沈巍脱力般靠进他怀里，声音低弱。赵云澜伏在他唇边，方听见他道：“云澜，我累了……”
赵云澜揽住他，声音喑哑：“我知道，你歇歇吧。”
沈巍肩头的血染了半身，原本雪莲一般清冽的香气已变得极淡极淡。
钳制一去，鬼面逃也似的翻身而起。赵云澜的屋子不大，不过丈余远，他便已无处可去。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想要遁回黄泉之下，重归功德古树再陷入一场长长的昏睡。等再醒来，这一切不过是幻梦一场。昆仑仍然在这世间一世世轮回，沈巍仍然还是那个沈巍。而自己，仍然可以借由沈巍对自己的愧疚毫不留情的打压他讥讽他。这一万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当然还可以再这么过下去，过两万年，过三万年，过万万年。
可是，现在……
鬼面浑身颤栗，伸手按着自己的肩头。
昆仑筋真真正正停留在体内，有什么东西永远都不会再一样了。

统一答疑时间：
1、沈巍为什么要把昆仑筋给鬼面？
答：愿意重刷的亲可以去看下430楼。沈巍是想自己身殉大封时，效仿当年昆仑，强提鬼面神格，把他留在地面上。至于为什么现在给，有两个原因，一个这一段说了，还有一个不久以后就会说。具体什么时候，得写到再说。以现在的码字速度，我不敢保证。
2、为什么沈巍血液中雪莲香气会淡？
答：2243楼中是这样设定的。神鬼之力的冲撞，将沈巍的血液幻化出了雪莲般冷冽的香气。异于常人是真正成神的第一步。而沈巍脱胎换骨神体将成，所以香气就淡了。

赵云澜打横将沈巍抱起，轻轻放在了这屋里唯一还算完整的床上。
沈巍终于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一只手软软垂到了床边。指尖素白如玉，不带一丝血色。
赵云澜的心抽痛了一下，将那只手握在自己掌心，另一手按在了沈巍肩上，掌中符纸燃起，替他止住了血。

鬼面心里的邪火突突的跳。自己这辈子，沈巍这辈子，都让这一根昆仑筋毁了个彻底。
赵云澜！
鬼面脑中嗡地一响，掌上黑雾猛然聚起，向着赵云澜打了过去。
猝涌的黑雾却忽然象是一小簇风中烛火，连掌心都未离开就被吹熄了。鬼面犹不可信，又是一掌向着赵云澜拍出。昆仑筋似乎带上了沈巍的意识蓦然收紧，简直似是要将鬼面的五脏六腑都抽绞到一起。
鬼面蓦然跌坐在地上，按压在胸口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他终于发现，沈巍的话并不仅仅是吓唬他的。他真的在昆仑筋上作了手脚，只要自己对赵云澜出手攻击，昆仑筋便会将自己的内息锁死。眼前的人是自己真正恨了一万年的人，从此以后难道真的要一笑泯恩仇？鬼面心中不甘，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地上。他周围是家具破损的残骸，被他这一掌拍的更加细碎。细小的木屑刺入他的掌心，满是麻麻痒痒的痛。

赵云澜慢慢扭过头看向鬼面。
鬼面的手按在肩头，昆仑筋没入进去的伤口，眼睛直勾勾盯着沈巍。
赵云澜心中一动，扯了被子给沈巍盖好，慢慢走到鬼面身前，半蹲下来道：“你还好吗？”
鬼面收回眼神，看了看赵云澜，半晌咬牙切齿道：“这万年来，你给他的，不过是生不如死。可是到了生死关头，他仍然舍身护你。你何德何能，得他如此倾心相待！”
赵云澜转身坐到了鬼面身旁，看着床上昏睡的沈巍，轻声道：“是。他心中牵挂，一腔热血，为我，为你，为这天下，却唯独不为他自己。这些年他实在辛苦。”
“辛苦？”鬼面嗤笑了一声，道：“你说他辛苦？”
鬼面转过头看向赵云澜，指了指肩头，道：“你用一根昆仑筋困住他在世间万年。他护着你轮回转世，你可知道他在这世上是什么感受？”他皱眉想了想，看着赵云澜道：“你有没有被蚂蚁之类的虫子咬过？”
赵云澜点了点头。
鬼面诡异地看着他笑，道：“很好。来，你想象一下。这鬼东西和他本身鬼族阴气冲撞，就好象啊，是有一万只蚂蚁在时时咬他。一口一口，不停地咬。这一咬啊，就是这上万年……”
赵云澜心里咯噔一下。
鬼面仍然在笑：“还有啊，我总算明白了堂堂斩魂使，为什么这么不经打。”他慢条斯理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又道：“你待的这个这鬼地方，我不过打了半场架，就气血凝滞难通。这一万年他为了你屡屡出生入死，强行运功了多少次。你想想看，他得伤成什么样？”

赵云澜面色一点点苍白了下来。
在这世间轮回，一碗一碗的孟婆汤下去，他没有了那些人世间的记忆。可这一世与沈巍相遇后的一切，分分秒秒都在他的心上。

沈巍冰凉的指尖。
沈巍掌心泛起的金光。
沈巍被血濡湿的黑袍。
天雷击下，沈巍舍身相救。
大不敬之地，沈巍倾力回护。
天眼之下，沈巍烈火焚身和那簌簌而下的心头血！
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都能将赵云澜的心撕碎。

赵云澜惨白着脸看向鬼面，哑声道：“关于他的事，你还知道多少？都告诉我！”
鬼面灿然一笑：“好啊。嗯……从哪说起呢？”
他就象是回忆了一下晚饭吃的什么东西一样，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到身前，轻描淡写地开口：“看，这是什么？”
赵云澜盯着鬼面放在身前的轮回晷和山河锥，喉间滚了几滚，声音比之方才更加沙哑了几分，道：“说！”
鬼面也不在乎赵云澜言辞生硬，兀自笑得一派天真，伸指向赵云澜勾了勾，凑到他耳边道：“他拿这两样东西跟我换了功德笔。我告诉你，这一万年啊，我从来没见过沈巍低过那样的头。真是痛快……”

黄泉之下，大不敬之地。
没了四圣器的支撑，功德古树的光芒已经黯淡得几乎看不见。
鬼面就倚坐在树下。
长发未束，顺着腰身垂落下来。长年不见天日，他的发色雪白，与白袍融为一体。铺展开来的时候，整个人象是一朵盛放的白莲。
他懒洋洋捻了一缕长发，卷在指上把玩，过了一会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巍，慢条斯理开口道：“你要，我就给，岂不是显得我这个鬼王很没面子？”
沈巍低声道：“你有什么条件？”
鬼面漫不经心地笑：“条件？好哇。我要轮回晷和山河锥。”
沈巍毫不迟疑，自怀中取出这两件圣器，放到鬼面身前。
鬼面错愕了一下。
他没想到沈巍出生入死拿到的这两件神器，这么轻易就拿了出来。
鬼面牙锋错了错，又道：“这上万年来，斩魂使大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眉峰展开，向着沈巍微笑：“以后的日子，我要用你的身份到人间好好逛一逛。”
沈巍略一思忖，道：“也罢，你只要不动他，有我在，人间那点不便也为难不了你。”
鬼面突然被沈巍话中“不要动他”几个字激怒，眉眼陡然激戾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不动他，你便什么都能应是吧？好！”他抬手猛然一团黑雾向上打出。
整个大不敬之地一阵震颤。
忘川水突然破口决堤一样向着沈巍倾泻下来。
河水冰冷如刀，刀刀戮在沈巍身上。
沈巍激泠泠打了个寒颤。
鬼面冷笑：“你既然愿意为他付出，那就给我跪在这里。什么时候跪到我高兴，我就什么时候把这功德笔给你！”

忘川河水，雨作倾盆。
阴寒之气透骨而入。
沈巍慢慢屈膝。

鬼面抬眼看着赵云澜。
他眼中笑意冰冷，仿佛是忘川水下被阴寒冻住的波澜：“我不过是一句气话，他竟然连讨价还价都不屑，就直接跪下去。那是忘川水！蚀万古阴魂，是地府中最阴冷的东西……”他眸光中终于揉进了既伤且痛的复杂情绪，牙关中透出的恨意直直砸进了赵云澜耳中：“他那副伤来伤去的破身子，哪里还能经得起。即便这样，他居然还能舍了自己的功德去换你的眼睛。他是为了你，为了你！”

赵云澜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自鬼面眼中仿佛已经看到。
忘川水疾风骤雨一样砸到沈巍身上，落地成洼。
斩魂使身上的黑袍沉沉湿透，被水拖得逶迤在地，极快地掩住了没入水中的膝盖。

赵云澜脑中嗡嗡作响。
沈巍！你为什么？
你承继大荒山圣，受命斩魂使。
阴阳两界你都是最尊贵的神明！
这世上有谁敢对你不敬？
不过区区一个赵云澜，哪里值得你受如此酷刑，屈膝向人！

赵云澜再忍不住，跌跌撞撞起身，向沈巍扑了过去。

沈巍仍旧昏睡不醒，面上带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赵云澜深吸口气，握起沈巍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哑声道：“沈巍，你怎么那么傻？你知不知道，赵云澜就算没有了眼睛也还是赵云澜。可要是没了你，赵云澜就再也不是赵云澜……”
沈巍一动不动，肌肤上的温度开始升高，仿佛体内的烈焰终于控制不住，将他整个人都烧灼了起来。

鬼面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昆仑筋在他体内延展，神鬼之力冲撞，血脉动荡。
他一点一点感受着沈巍曾经受过的苦。
沈巍曾经说过，到得大封被破，舍身殉世的那一刻，会把昆仑筋给他。
这世上的路有千万条。
可沈巍偏偏走上了昆仑那一条。
沈巍愿意护下兄弟，却执着地选择了为爱人赴死。
昆仑，你配，是不配？

鬼面冷冷看了赵云澜一会，忽然开口道：“你转世的这上万年，他世世都去人间寻你。若是寻不到，到是他的幸运了。可只要寻到你，哪一回他不为你遍体鳞伤？”
赵云澜抚在沈巍面上的手指忽然颤动了一下，既而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鬼面依旧冷冷道：“他为你舍生忘死。可你又对他做了什么？猜忌、利用、疏离、杀戮……他就是你手中无往不利的工具。你利用他杀人放火开疆破土，你让他做什么他都毫无怨言。可最后呢？你还不是把他开膛破肚，把种种伤害都加注到他身上。可即便这样，他仍然愿意为你舍身殉世，重印大封！你有哪一点值得他如此倾心相对？”
赵云澜的胸膛猛然震动了一下，唇角瞬间滑下了一丝血线。他立即抬手掩口，指缝间却仍有止不住的艳色透出。
鬼面看着那一缕殷红，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扭曲的快感。

赵云澜仰了仰头，耳边是鬼面沙哑的冷笑。
鬼面是沈巍在这世人唯一的血脉相牵，是除了自己之外，与沈巍最亲的人，有些话也不怕让他知道。

沈巍面色烧得有些发红，却比方才那一片惨白多了些许暖色。他这样静静睡着，就仿佛是宣纸上的工笔美人被添了几分鲜活的颜色。
赵云澜把一张镇热的符纸贴在了沈巍颈下，这才缓缓开口道：“当年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可那也不过就是一堆烂石头野河水，值不得什么。我浑身上下搜尽骨血，大概也就只有这颗真心还算衬得起他。所以，”他叹口气，目光柔柔将沈巍罩住，继续道：“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这许多辈子，我欠他的，我都还不清。可他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会珍而重之放在心里，永世珍藏。他若是要向我讨要这颗心，我立刻就掏出来给他。”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鬼面，神情肃穆，道：“可如今他宁受烈焰焚身，也要脱胎换骨，求的不过是在大封被破之前过一段舒心日子。所以，我这条命，我暂时替他保管。你放心，只要他醒过来，就算他要把地府掀个底儿朝天，我也二话不说去做他的开路先锋。从此以后，”他不再看鬼面，重新垂下头，一瞬不瞬盯着沈巍，指尖自他面上轻轻抚过，“他有没有功德护体都不重要。因为，我在，他就在。”
沈巍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眉心不安地微微蹙了蹙，却终是精力不济，重新昏睡了过去。
赵云澜轻轻叹口气，两手指尖在沈巍太阳穴上轻揉，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你呀，都这个时候了，心里还惦记谁呢？你放心吧。从此以后，他就是我弟弟，我拿他当亲弟弟疼，行不行？”
鬼面“呸”了一声，怒道：“谁是你弟弟！”
赵云澜也不以为忤，摇摇头，重新看向鬼面，仿佛万年前的昆仑对着年幼的沈巍，道：“他用昆仑筋强提了你的神格，待到大封重印的那一刻，你便可留在地面上，过你想过的生活。他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
赵云澜深深吐出一口气。
“至于重印大封。待到镇魂灯现世，我回归真身。殉世一事，还轮不到他！”
鬼面看着赵云澜指缝间残存的红痕，喉间噎了一噎，再开口的时候，哑了几分嗓声道：“你最好能记住今天的话。日后你若有半分对不住他，我会让你追悔莫及。”他话音一落，立即掌心一拢，身周突然彪起一阵飓风。
赵云澜瞬间被逼得合了眼。待得风声散去，再睁开的时候，鬼面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方才坐的地方，本来还有一些家具的残骸，风过之后，只余满地尘沙飞扬。有了昆仑筋，鬼面的修为显然提升一步，明显是在向赵云澜示威。
赵云澜：“……”
赵云澜哭笑不得，转头抓乱了沈巍的头发，佯怒道：“你这个弟弟，怎么一点都不随你呢？弟不教，兄之过啊……”
沈巍睡得昏沉。
这上万年来，他大约从来没有这般熟睡过。
赵云澜轻轻吁出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倒真的宁愿沈巍就这么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睡到尘埃落定。

面对沈巍，赵云澜再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
人间的医药对沈巍罔效。镇热的符纸也不起作用，压不下他体内那焚烧的烈焰。
天雷九响，险死还生。凡人如赵云澜，即便是昆仑转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巍承受着这世上最惨烈的刑罚。
赵云澜深吸了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做些什么，得做些什么，为沈巍，也为自己。
哪怕琐碎，哪怕微小。
赵云澜茫然看了看劫后余生的房间。
满室狼籍，唯有厨房和浴室还算完整。
对，厨房！
沈巍醒过来是要吃东西的！
赵云澜自己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胃里开始丝丝拉拉的疼。沈巍的状况大约只能加上一个更字。赵云澜站在厨房门口皱眉头。厨房到是没有受到乱战的波及，可是那里面的锅碗瓢盆，大多都属于它们认识赵云澜，而赵云澜不认识它们的状态。剩下的一两个，还仅仅只是因为泡面结过缘。赵云澜觉得沈巍大概不会对黑暗料理感兴趣，终于还是举起手机点了外卖。
手机发出嘀的一声轻响，赵云澜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沈巍，我饿了。我想喝你熬的粥……”
朦胧里沈巍微笑着应了赵云澜，微笑着起身，微笑着进了厨房。什么东西金灿灿的烧着，什么东西红艳艳的淌着。一碗飘着雪莲香气的粥在沈巍手里蒸腾着热气。
赵云澜一把捂住了脸，就站在那里，浑身抑制不住的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心里那股子排山倒海的恍惚才勉强压制了下去。床上，沈巍沉睡依旧。赵云澜僵硬着身体去打湿了一条凉毛巾，又倒了一杯温水，走了回去。
凉毛巾敷在沈巍额上，多少给他降降温。
被凉意一激，沈巍眉心不安地动了动。
赵云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沈巍才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赵云澜不敢放手，拧转身一只手拿起了水杯。
赵云澜看也不看沈巍，自己抬手先喝了一口，俯身贴上了沈巍的唇。
虽然是在高热之下，却和每一次被赵云澜强迫着偷吻一样，沈巍的唇柔软而微凉，没有丝毫抗拒的意味。
赵云澜一口水险些裹着咸湿喂进去。他自己慌忙吞咽了下去，扯着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抹，这才又重新哺了一口给沈巍。能喂下水，赵云澜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
指尖从沈巍唇上抚过，赵云澜落寞一笑，又起身去拧了温热的毛巾给沈巍擦脸。
光影明灭，给沈巍脸上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沈巍时常微蹙的眉。
沈巍上挑的修长眼尾。
沈巍高挺的鼻梁。
沈巍纤薄的唇。
……
赵云澜蓦然直起身，沈巍的微笑，沈巍的嗔怒，沈巍每一抹神情，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在他眼前活灵活现的延展了开来。赵云澜心里的疼，在面对鬼面的时候，还能勉强抗着，如今在这一丈方圆的静谧空间再也抑制不住地疯狂生长。本来是一针一针地穿刺如今变作了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在心上剜搅。疼得他恨不得立时就把这颗心剜出来。
没有了心，就不会疼了吧？

外卖送到了，林林总总小山一样堆在厨房的流理台上。
沈巍没醒，赵云澜也懒得去动。胃里空旷得太久，撕扯的疼痛不断加剧，到得后来象是有一只冰冷的手从里面死死揪住。
赵云澜伸手在胃上按按。不过是一点胃痛而已，比起沈巍受得，又算得了什么？
既不能相替，那便相陪。

敷在沈巍额上的凉毛巾不过几分钟就变得温热。
赵云澜起身去换了新的毛巾，又重新口对口的给沈巍哺喂了水，这才曲起长腿慢慢团坐在沈巍身侧。拉起沈巍的手贴到自己胃上，慢慢道：“沈巍，你看，我非但什么帮不上你的忙，我连你爱吃什么，能吃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了这样一个赵云澜，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值得吗？”
沈巍不出声，赵云澜自嘲地笑了笑，把自己团得更紧了些，再说话的时候多了几分气音：“沈巍，这么些年，一世一世的过去，你难道就没碰上过一个疼你爱你的人？”
月升日落。
上万年的光阴荏苒，流水一样走到了今天。
赵云澜定定看着沈巍。
风云舞动间。
黑袍飘拂。
斩魂刀横刀立马。
所有人都远远地被隔绝出三丈之外。
夜的静谧放大了赵云澜撕心裂肺的痛楚，脑海里那些幻像，一帧一帧地走过，仿佛每一幅画面都是他曾经经历过却又遗忘了的真相。赵云澜心头一酸，哑声道：“沈巍，你怎么那么傻呢？这一万年，你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一个人在阴阳两界行走，受了委屈，也没人能说。……那些年的赵云澜，是不是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不能疼你爱你，反而一次一次伤你害你？”他顿了顿，勉强深吸口气，“鬼面说的对。赵云澜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相待？沈巍，你让我，怎么受得起？”
他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在抖，带得掌心中沈巍的手忽然动了动。
赵云澜蓦然抬头。
沈巍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赵云澜茫然低头，沈巍的手仍旧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仿佛刚刚那一动，不过是赵云澜的错觉。
赵云澜喉间滚了几滚，盯着沈巍的睡颜哑声道：“沈巍，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等你醒过来，咱们就好好过咱们的日子去，管它什么大封破不破的。你也自私一回好不好？……你守了我那么多年，也让我守你一回。你不喜欢这凡尘俗世，咱们就找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咱们酿几坛子酒，好好喝一场。……沈巍，你把你的心里话，你的委屈都跟我说说。也让我，好好疼疼你……”
赵云澜胸口几个起伏，忽然控制不住，无赖般地开口：“沈巍，我不管了。你哪也不许去！就算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疼你爱你，你也是我赵云澜的！赵云澜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你是我唯一的死穴！我不管，我就是赖上你了。你看，我现在头疼胃疼，心更疼。我……浑身上下哪哪都疼。你不醒过来，谁来管我？”
沈巍的手被赵云澜牢牢按在了腹间。掌心间因为高热带着的些许温度贴在了赵云澜的肌肤上，仿佛沈巍曾经无数次燃起的心头真元，一次又一次在赵云澜身上毫不吝惜地用起。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赵云澜抽搐成一团的胃竟然奇迹般舒缓了起来。
赵云澜心头一震，嘴唇哆嗦了几下，勉强颤声道：“我不疼，沈巍，真的。你别担心……”
七尺男儿，临近失控。
赵云澜仰起头，狠狠合上了眼。
沈巍眉心间几不可查的一下挣动。

这一夜漫长的超乎想象。
沈巍初时的确因为精力消耗太过，昏睡了过去。可烈焰焚身，融筋剔骨的痛楚每时每刻都探出头来张牙舞爪，哪里就能容得他真正睡过去。自合上眼的那一刻起，他的神智就始终在痛晕和痛醒之间挣扎，浑身上下都被那把天火烧得无力动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提不起来。昏昏醒醒间，鬼面与赵云澜的对话却一字不落的落入了他的耳中。

这是自昆仑殉世以来，沈巍第一次疼得肝胆俱裂。
天雷烈火落到身上，不过是焚了筋骨。
扛过去就是海阔天空，沈巍甘之如怡。
可鬼面的字字句句，杀人诛心。
赵云澜被他一刀一刀重重戮入心口，就在沈巍眼前生受了锥心之刑。
赵云澜怎么受得住？
那是沈巍护在心口上万年的人，如今却无力相护，只能看着他被痛苦折磨。沈巍又怎么受得住！
心外心内的痛绵延成一片，沈巍已经分辨不清哪是天劫极刑，哪是锥心之痛。若不是赵云澜夜深人静时一句一句给他编织出的二人世界，沈巍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扛的过去。
这一夜，不仅仅是他的煎熬，更是赵云澜的煎熬。

朝阳焕彩的那一刻，生死一线间。
铺天盖地的劫火终于燃到了尽头。
有一股清凉自沈巍心口猛然迸出，沿着新生的经脉流遍四肢百骸，轻盈而灵动。
百炼功成，所有的伤痛随着仙骨成就被一扫而空。
沈巍豁然睁眼。
阳光明媚得象是被水淘洗过一遍又晾晒干净。透过窗子铺进来，透着一股清新惬意的气息。
赵云澜背衬着这样的阳光，顶着一脑袋鸡窝头直勾勾地看了沈巍一眼，然后面不改色的一把胡在他眼睛上，生生把他重新按合了眼。
沈巍微微一愣，就听赵云澜低声嘀咕：“行了，好不容易不烧了，就踏实睡你的吧。这一宿骗了我多少回了。我告诉你啊，男子汉大丈夫，吃一堑长一智，说不上当就不上当。”
他语调虽然轻快，语声却异常喑哑。让人听着就仿佛声带上有无数砂粒互相磋磨碾压，每一粒上都裹满了血腥之气。这一幕显然已经无数次的在赵云澜眼前显现，无数次自欣喜的云端跌落，一颗心早已磋磨的血肉模糊。
沈巍心里酸涩难当，拉下赵云澜的手腕，挺身坐起，道：“云澜，苦了你了。”
赵云澜呆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移了目光犹自不可信的看着沈巍。
沈巍低低一叹，将人拉进自己怀里，一手探向他的肺腑间，低声问道：“还疼不疼？”
这低低的一声仿佛晴天霹雳炸入赵云澜耳中。他直直看向沈巍，直到从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睛里清晰看到了自己，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抬手扣住沈巍的后脑，扑了过去。
沈巍一下子被他扑倒，匆忙伸手稳住他的腰，低柔回应。
唇舌相抵辗转研磨。
气息交融，赵云澜噙着沈巍的唇，死活不肯放开，唇间却又不知呜呜在说些什么。
沈巍唇间尝到了一丝咸涩，这才隐约听见，赵云澜反复在说：“沈巍，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沈巍一口纯正仙气自丹田提起，反哺回赵云澜，解了他险些窒息之危，这才轻声应道：“云澜，别怕。我在。我一直在。”

赵云澜初时不知沈巍渡给他的是一口仙气，仍旧霸着沈巍不肯放手。直到仙气入体，自己通体舒泰，一夜的揪心疲惫被一扫而空，这才心中猛然一惊。他不知道沈巍的身体现在是什么状况，生怕他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慌忙坐直身体，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向着沈巍道：“你这算是……脱胎换骨，功成登仙？”
沈巍轻轻点头。
赵云澜咬着牙抿唇。成仙是成仙了，可这罪受的真不是一般的轻。现在的沈巍看上去容色鲜艳眸若晨星，比之赵云澜见过他的每一面，都更要鲜活灵动。可那掩不过他曾经受过的伤，尝过的苦。
鬼面的话更是一句句愈发鲜明地从心头滚过，仿佛一瓢又一瓢热油接二连三的泼了上去。
赵云澜张了张嘴，却一声也没发出来。
煎熬了一夜的心疼顺着每一个毛孔冒出来，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的心他的手脚，连他的声音都牢牢地束缚住。
动弹不得，也出不得声。
他心里那些反复咀嚼了无数次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
没有人对他施法，他自己困住了自己，就好像昆仑山顶大神树下被昆仑筋困住的少年沈巍。
沈巍看出他的不对劲，出声轻唤道：“云澜……”
赵云澜狠狠合上了眼。
沈巍低声叹了口气，将赵云澜的手合在掌心，这才道：“云澜，从来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再想了。如今我已经历劫而成，脱去鬼身。”他顿了顿，道：“当年你以昆仑筋强提了我的神格，但我的身体却始终是鬼族。我连魂魄都是黑的，唯独心尖上一点干干净净地放着你，所以血还是红的。若只用它护着你，自然是够了。可我，”他咬了咬唇，似是有些什么难以出口的话在唇间纠结了许久，才终于继续开口道，“是我心生了贪念，一万年前在昆仑山上便生出的贪念。我不要只守在你身后，永远等待着你能回头看我的那一天。我想要得到的更多。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愿意。所以我心甘情愿受天雷历天劫。只因为，从此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和你在一起。”
沈巍掌心的温度，既不同于两人初见之时的寒凉，也不同于昨夜烈火焚身时的高热。
手上传来温暖而柔软的力量。
赵云澜深吸了口气。还要再问吗？问他，这一万年你护了我多少次？还是你为什么宁愿舍了性命也要护我？莫说沈巍，就连赵云澜自己都能罗列出一系列答案。更何况，沈巍心里什么时候有过他自己？
这些话大约是沈巍这辈子能说出来的最动人的情话了。可赵云澜知道，他到底还是避重就了轻。两人之间永远隔着一个大封破损天地倾颓。到了那一日，无可避免的将有一人为了这大千世界舍身相殉。而沈巍选择在此时历劫成仙，只怕除了他自己所言要圆自己的心愿，还存了提升实力，让自己到时再无阻他的可能。
可这天，到底还没塌！

赵云澜仰头将满胸满腹的疼痛咽了下去，连带着把沈巍这么多年义无反顾的付出和牺牲通通郑而重之地藏在了心底。
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就算天真塌了，也没有什么事是一张镇魂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张。更何况，镇魂灯未出，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至于眼下，他要和沈巍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谁敢来挡？！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赵云澜狠狠扒了扒头发，深吸口气，道：“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都听见了什么？”
沈巍迟疑了一下，道：“不算太久吧。也没听见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有人要和我一起盖房种树，避世隐居，然后……赖上我之类的话。”
赵云澜心里激灵了一下。听见了这些话，那岂不就是说，那样的烈焰焚身，沈巍是清清醒醒生熬过来的。
可明明是戏谑的话，偏偏沈巍说得颇为一本正经，显是不愿让赵云澜再纠结什么。
赵云澜合了合眼，故作呻吟了一声，双手捂住脸，半天才透过指缝露出一只眼睛，道：“那鬼面说了什么，你也听见了？”
沈巍摇摇头，握了赵云澜的手，想要站起身。
赵云澜扯着他不肯放手。
沈巍叹口气，道：“我听不听见有什么要紧？日子不过了？”
赵云澜听得一怔。
日子不过了？日子……
简简单单几个字，从已然真正成仙的沈巍嘴里说出来，却带了浓浓的烟火气息。赵云澜心里本来疼得不敢去碰的地方，忽然象是被一只羽毛轻轻撩了撩，痒得一片酥麻。
赵云澜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下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眼睛发酸是几个意思。他往后半倒了身子，支着肘仰在床，道：“过。不仅要过，还要过得甜甜蜜蜜。Come on，baby……”他向着沈巍挑了挑眉，无赖地指了指自己的唇。
沈巍看着他的锲而不舍，宠腻地摇了摇头，倾过身去，在赵云澜唇上飞速的碰了一下，又慌忙起身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轻柔若羽。
赵云澜伸指在沈巍触摸过的地方轻轻抚了一遍，笑得象是偷腥的猫：“舔我……”

沈巍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一个个拆开了赵云澜点的外卖。能归拢的归拢，能加工的加工。放了一夜早就冷掉的食物象是被他施了魔法，重新焕发出了生命。

赵云澜两只手环抱住沈巍的腰，没骨头一样趴在沈巍后背上。他刚刚被沈巍赶去洗过了澡，沐浴液的香气淡淡的萦绕了出来。
沈巍被他缠得心头一跳，无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拍了拍腰上那两只吃豆腐的魔爪，道：“你再捣乱，到晚上都吃不上这顿饭了。”
赵云澜埋在他脖颈上轻笑：“吃不上就吃点别的。沈大仙，咱们白日宣个淫呗……”
沈巍眉眼一凝，忍无可忍地扬指生出一缕白雾，将赵云澜裹住远远地抛到了床上。
赵云澜看着沈巍瞬间红透的脖颈，笑得在床上打跌。
沈巍掌不住，转过身佯怒道：“什么沈大仙？你以为我是民间跳大神儿的？”

流理台上，青花海碗里是沈巍重新熬好的鸡汤，浮油已经被撇去，飘着几片翠绿的香菜叶子。
沈巍一只手捧着白瓷细碗，略低着头，慢慢舀着碗里的汤。碗里袅袅的热气敷上他的镜片，又很快散去。
赵云澜半个身子撑在流理台上，托着腮看沈巍。
沈巍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赵云澜一眼。
赵云澜心里偷笑。知道斩魂使大人思想古板不禁逗，可没想到这么不禁逗。
赵云澜低头挑了挑自己碗里有数的几根面条，可怜巴巴地自怨自艾道：“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媳妇不给饱饭吃，上哪儿说理去？”
沈巍虽气他口无遮拦，却实在已经是要把人宠到骨子里去，听不得这样的话，只好把手里温热正好的汤碗放到他面前，叹口气道：“你饿得太久，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先喝点汤垫垫吧。”
赵云澜撇嘴：“你确定不是蓄意打击报复？”
沈巍一时气结，筷子上挟起一小块蛋饼递给他，无奈道：“只顾胡说。这个给你，真不能再多吃了。”他心里有数。赵云澜这一阵子把自己折腾的太狠，需得慢慢缓一缓。自己那一口仙气，能保赵云澜三日无虞，倒是不怕他饿着。
赵云澜自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再逗下去，怕是沈巍同志真的恼了。笑眯眯张口就着沈巍手上的筷子把蛋饼叼进嘴里，三口两口吞下肚，道：“不如出去约个会吧。”

赵云澜扯着沈巍去了游乐园。
两个人，一个跳脱飞扬，一个温润如玉。宽肩窄腰，再加上一米八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落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堆里，吸睛无数。
沈巍这些年深沉内敛惯了，如今落入这样的人群，被那些肆无忌惮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赵云澜却毫无顾忌，牵着沈巍的手旁若无人地骑上了旋转木马。
转盘开始旋转，木马一上一下的起伏。
赵云澜嘴里叼着棒棒糖，问沈巍：“沈大人，你骑过马吗？”
沈巍被转得有些眩晕，轻声道：“当然骑过。”
木马旋转到了一定的角度，恰巧有阳光打在眼睛上，略略有些晃眼。赵云澜微眯了眼问：“什么时候？”
沈巍迟疑了一下，这个环境显然不适合说这些。
赵云澜腮帮鼓了一下，嘴里的棒棒糖被舌头顶得换了个方向，扯着沈巍的衣角耍赖：“快快快，说来听听。”
沈巍被他催得无奈，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这么长时间，总有连年征战的时候，怎么会没骑过马呢。”
怕被旁人听到，沈巍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上去低柔婉转，仿佛辗转了万年时光穿梭而来。
赵云澜被太阳晒得有一些恍惚。
铁马金戈，狼烟四起。
沈巍横刀立马，征袍丝绦上血火风烟。
一轮将逝的落日。
他身后是又一个赵云澜，在那火红的夕阳正中被护成了一帧剪影。
眨眨眼，笑眯眯拍了拍身下木马道：“沈大人，我说的是这个马。”

沈巍对着这样的赵云澜，基本上就只能剩下无奈摇头。
赵云澜直接伏倒在马头上，弯了胳膊抵在头下，直到旋转木马停下才直起身来，眼睛在阳光下晶晶闪亮，看着沈巍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道：“走，咱们坐摩天轮去。”

百余米高的摩天轮是整个游乐园的标志性建筑。因为不是休息日，排队等候的人并不多。
摩天轮前种了一株大树。许是龙城没有冷到极致的原因，树冠冬日不散，仍然郁郁参天。
轿箱缓缓转高，整个龙城的景致慢慢被收入眼底。

赵云澜始终笑吟吟牵着沈巍的手。直到那株大树的树冠一点点缩小，渐渐变成了一个玩具模型点缀在愈发微小的人群里。赵云澜才轻轻转身，佯作打量座椅，却背对着沈巍无声吁出一口气。
沈巍对这些东西向来敬而远之。刚才赵云澜骑在旋转木马上，他就一直站在旁边陪同。如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越发觉得有些局促。
赵云澜扯着沈巍坐下，嘴里叼着棒棒糖，笑眯眯问：“沈大人，你刚才说，为我连年征战。我难道没封个什么将军啊、元帅啊、一字并肩王之类的官位给你？”沈巍方才答他的话里，其实并没有为他两个字。赵云澜故意混淆了概念。
沈巍本就不擅言辞，况且当年也确是为了赵云澜平叛疆乱一统天下，也就没注意到赵云澜话里的玄机，略想了想道：“好像是个什么兵马大元帅。年代久远，我也记不清了。”
赵云澜心里苦笑了一下，心道你哪里是记不清，你分明是毫不在意。别说是兵马大元帅，就算是平头小卒，你也甘之如饴。他向后微仰了头，两条腿搭在对面的座椅上，笑道：“才是个兵马大元帅？这么不值一提的官位。你所说的连年征战，一定也没连多少年。”
沈巍皱着眉想想道：“也的确不过三五年罢了。那几年我征战在外，你刚刚继位，一个人在朝中也不好过。”他眉峰皱得极紧，象是陷入了当年内忧外患的回忆中。
“哦？”赵云澜兴趣极高地凑到沈巍耳边，催促道：“说来听听。怎么个不好过法？是不是奸臣当道，逼着本王……不，逼着朕连发十二道金牌召你回京？这些乱臣贼子，朕没把他们都斩了？”
他说话间带起的热气扑到了沈巍耳后，沈巍没来由地浑身一紧，仓促笑了笑道：“什么十二道金牌，你拿当我岳鹏举了吗？再说，哪有那么多乱臣贼子。你当年登基尚不足十四岁，少年新帝。他们也是为了你好，怕我功高盖主罢了。”
赵云澜把下巴搭在沈巍肩上，糖在嘴里含得久了，甜味涩得有些发苦。赵云澜接连用舌头顶得糖棍来来去去换了几回方向，这才闷闷道：“你个傻子。人家遇到这种事都要竭力分辨，虽然也可能是百口莫辨吧，但你一定是一语不辨。”
沈巍心头猛然一震。
当年的赵云澜，黄袍加身，满面稚气，指着自己斥道：“你就这么一言不发，任凭这些昏聩老朽肆意诋毁？你就这么相信朕能信你？！”
是，云澜，我信你。
从前。
现在。

头疼，实在坚持不了了。发完睡觉了。

另外，看不懂棒棒糖梗的往上翻。第19楼有答案

轿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赵云澜夸张地打了个哈欠，道：“看，当忠臣有什么好？你当年就应该要求被封个贵妃皇后什么的。朕也好享受一下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是什么滋味。”
沈巍的思绪瞬间被他带乱，微侧了身，哭笑不得地在他额头敲了一下，道：“胡说什么。这两句是这么连着用的吗？要是被白居易知道，怕不是要立即气活过来。”
糖已经被彻底含化，赵云澜把糖棍吐出来，借着这个姿势一把勾住沈巍脖颈，准确捕捉到了他的唇，把甜腻的气息送过去，含糊道：“他要是真能气活过来，也算是我对文学史的一大贡献。现在，麻烦你专心一点。”

沈巍说的极其简单，当年的腥风血雨被他一语带过。
赵云澜虽不记得那一世的情景，但千秋万代史书功笔总会有些令人不愉快的记载。忠臣良将，亡于“莫须有”。沈巍受的委屈在赵云澜心里无限蔓延放大。
赵云澜被自己的想象激得瞳孔猛然一缩，牢牢将沈巍吻住。力道之大，让沈巍觉得唇上刺痛，心下也是微微一紧。
赵云澜受不了。
他以为自己能把过往的一切都埋在内心深处。
可不行。
他心里悬着一只钩子，正执着的把他埋进血肉里的东西一点点的重新刨出来。
沈巍明明就在他怀里，西装革履外披了一件单薄的风衣外套。
可赵云澜却在眼前看到黑衣之下不停濡湿的血迹，一点一滴顺着雪亮的刀身滑落地面。
沈巍不经意的一句话，让那把钩子又把心里刨得一片血肉模糊。
他疯狂地想要知道，那些沈巍付出的，参与的，被他自己遗忘的陈年往事。
可他知道，沈巍一个字也不会再说。
心里着了一把火，烧得赵云澜苦痛难当。
欲望蒸腾。
去他的天地人寰！去他的清平世界！
他只想要眼前这个人。
想吞噬他的呼吸，想把他融入骨血，想让他和自己彻底成为一体。

沈巍任他这样不着章法的吻着，甜腻的糖香顺着呼吸传了过来。沈巍心里低低一叹。他太了解赵云澜。这上万年来，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声息都在他心里不知道反复描摹过了多少次。这样的赵云澜，不是幸福，不是欲望，只不过是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绝望，而分外想要掩饰游走在身体里每一分骨骼上的痛罢了。
沈巍与他唇舌相抵，默然回应。
赵云澜心里那把火轰地一声便燎了原。
无数颗流星在他眼前划过天宇，坠入火光中。
沈巍披落一身光影，遥遥站在远方。
他想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沈巍听得他的呼吸愈发粗重，低低地将声音震入他的耳鼓：“云澜，醒醒。”

赵云澜悚然一惊。
摩天轮轿厢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
身后服务人员浑若未见眼前仍旧相拥的两人，没有丝毫犹疑，程式化的高声提醒：“小心脚下。”
赵云澜瞬间明白，大概是沈巍又施了什么障眼法，心里一时间分不出酸甜苦辣。狠狠合了合眼，扯着沈巍下了轿厢，急冲冲道：“走，云霄飞车！”

2963楼，被折叠了，打开看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