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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红楼梦后三十章(初稿)连载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紫鹃让雪雁守着,想要告诉人去,又不敢。正在犹豫间,雪雁说:“别像上回那样,姑娘有了事儿,他们不管,姑娘没事儿,又怨我们大惊小怪。”
紫娟一听这话,反到激起一颗雄心,说:“反正姑娘死了,我也是活不成的,管他呢!”
紫娟直接去了贾母屋里,贾母正睡起中觉来,见紫娟这般慌张;因紫娟也在贾母身边多年,是她最得意的大丫头,从未见她这样,便问:“怎么了?”紫娟连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贾母大惊,说:“这还了得!”贾母连忙着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把黛玉的事儿告诉了他们。凤姐道:“我都嘱咐了,什么人走了风?这不添乱吗?”贾母道:“先别管是谁走漏了风声,先瞧瞧黛玉怎么样了。”说着,便起身带着王夫人凤姐等人过去看视。
只见黛玉颜面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了痰盂,吐出来的都是带血的痰,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眼,见贾母在旁边,喘吁吁的说道:“老祖宗!你白疼了我了。”贾母一听这话,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你这么年轻,才活多大呀,一定能挺过去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雪雁进来道:“大夫来了。”大家先往其它屋里略避一会儿。
王济仁同贾琏一起进来,把了脉,一句话都不说,起身便走。贾琏急忙追出去拦住:“好歹倒是说说呀。”王济仁说:“单以表症,倒也无妨,只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只需用些敛阴止血的药,就可望好。可惜⋯⋯”“可惜什么?”“可惜她吃药太久,毒入骨血,这个并无药品可救。”贾琏恳求王济仁无论如何也要赐个方,王济仁只好随便开了些减缓病情的药,又说:“恕老夫直言,给这姑娘准备后事吧。”说完,便回太医院了。
贾琏悄悄地告诉了贾母,贾母见黛玉如此,又想起女儿贾敏年轻时的样子,不禁百感交集、老泪纵横,出来独与凤姐道:“你们总想瞒着我,如果早说,何至于此?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如何割舍?”凤姐儿唯诺着,不敢回答。
贾母又问紫鹃:“到底你们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回到房中,又叫来袭人问,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重述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她的样子,已经没几天好日子了!如果真如你们所说,让我如何是好?早知这样,订了林丫头不得了?!都是心肝宝贝,又何苦因为宝玉的婚事取她性命!”
袭人也无话可说,只低声道:“全凭老太太作主。”贾母心里着急,越发地舍不得黛玉了。贾母对王夫人和凤姐说:“若单指身上的病,花多少钱都使得;但林丫头是心病,我们这么一来,岂不害了她!也害了宝玉和宝丫头!”见老太太生了气,王夫人和凤姐都吓得不敢吱声。贾母又说道:“我们都不知道,凤丫头你该清楚,宝玉倒底和谁好?还‘掉包计’,我看你如何收场!”
歇了半天,凤姐也弄得没词儿了,只好说:“小时候常给他俩开些玩笑,没想到在一起时间久了,竟当了真,可宝姑娘那边的木头已经做成了船,再没有回头箭可射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全凭老祖宗裁夺吧。”
贾母又问王夫人:“你看呢?”王夫人这才说:“今儿早起,我就听说,房子里不差什么,都准备妥当了。毕竟是老太太发的话儿,谁敢不依?宝姑娘那里,咱们实在推脱不得了,只能先办了再说吧。”贾母又想了片刻说:“凤儿还是先到那边去,一夜都说结了,必须把宝丫头娶过来。其他的事儿,明天先问问宝玉再说。”
“那林姑娘呢?”凤姐问。“你不是有调包计吗?就按真的来,正好给林丫头冲冲喜!没准儿还好了呢?”
凤姐心里明白,嘴上糊涂,她瞪大了眼睛,对老太太说:“您不是想要宝玉把两个姑娘都娶了吧?”
贾母哼了一声道:“林丫头正妻,宝丫头也正妻,这有何不可?戏里的尉迟恭不是一次便娶到了黑白两位夫人么?这是亲上加亲!”晚上,贾琏才把黛玉药毒至深之事告诉了凤姐。凤姐大悟道:“老祖宗向来心思缜密,我说怎么这样呢。我知道她的意思,有办法了!”
次日,凤姐吃了早饭安排林之孝去收拾含芳阁:“要照你琏二爷收拾的那个新房一模一样的!”林之孝不明所以:“二奶奶,怎么还要收拾婚房呢?难不成要办两回?”“你问我,我问谁去!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林之孝只好照办。
接着,又先去潇湘馆那里道了喜,说:“老太太定了准儿,让把林姑娘娶过去。”紫娟一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凤姐又说:“我说的话也不信吗?老太太要给林妹妹冲喜呢,快准备吧。”
紫娟仍不相信,走出去一问,果然都说宝二爷要娶林姑娘;这才回去告诉黛玉,大家欢天喜地的开始准备。凤姐又去贾母那儿,走进里屋对宝玉说道:“宝兄弟大喜!老太太已择了吉日,要给你娶亲了。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管笑,微微点了点头。凤姐笑道:“给你把林妹妹娶过来,好不好?”宝玉一听,立刻拍着手大笑起来,似乎清楚了很多。
凤姐也猜不透他是明白,还是糊涂,又问:“你好了就给你娶林妹妹,若还这么傻,就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说着,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凤姐忙扶住了说:“林妹妹早知道了。她如今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宝玉道:“娶过来不就见着了?”凤姐又好笑,又着忙,心想:老太太和袭人的话果然不差。一提到林妹妹,虽仍说些疯话,却觉得立刻明白些了。看来真得假戏真作了。便说道:“你好好儿的她便见来,你若还这么疯疯癫癫的,就娶不过来了。”宝玉说道:“只要让我娶她,做什么都可以。”凤姐一听,心中一动,便出来告诉贾母,贾母又安顿她,一定要做到两边都不露真方好。凤姐最明白老太太的心思,拍着胸脯说:“您就瞧好吧,我就是那个戏班的班主,保准给你唱好这出大戏!”
凤姐此时早忘了自己身上的病,又拿出给秦可卿办丧事时的劲头来。她把管家婆子丫头们都分拔叫过来安排任务,都让各负其责。贾母的意思凤姐很清楚,越简单越好,现在不是铺排的时候,也铺排不起,关键是治病救命要紧。因此,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滴水不漏。于是,贾府上上下下都放起“红”来,像是着起了一片片的火,喜庆之事对内不对外,都说是要冲喜。晚饭后,她又跑到薛姨妈那里游说,只说:“总惦记着这边的事,来瞧瞧。”
薛姨妈感激不尽,趁着说了些薛蟠的话。喝了茶,薛姨妈叫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让我来,一则为瞧姑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薛姨妈听了,点了点头。凤姐便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叫宝兄弟成了家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只怕身上的邪盅就好了。”薛姨妈心里也愿意,只怕宝钗委屈,说道:“也使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议才好。”凤姐又说:“姨太太这会子家里没人,不如把妆奁一概蠲免,明日就过门才好。既作了亲,便要早过来,早来一天,大家就早放一天心。”正说着,贾母又差鸳鸯过来候信儿。薛姨妈见这般光景,只得满口应承。当时便议定凤姐夫妇作媒人。
次日,薛姨妈将这边的话细细地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己垂泪。薛姨妈好言劝慰,解释了好多。
宝钗独自回到房内,薛姨妈看她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便叫薛蝌办了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还问了过礼的日子,好预备。凤姐又过来说:“本来就是冲喜治病,不必惊动亲友。史姑娘放定时,他家也没有大操大办。”
次日,贾琏又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姨太太,明日就过礼罢。只求姨太太不要挑我们毛病就是了。”说着,又捧过通书来。
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贾琏赶着回去,回明贾政。贾政便道:“你回老太太,既然不叫亲友们知道,就简便些,所有事情都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进里面将话回明。凤姐命人将过礼的东西都让贾母过了目,贾母也说:“你们看着办吧,不必惊动我。”并叫袭人告诉宝玉。那宝玉又嘻嘻的笑道:“都在园子里住,搬到一起不得了?何苦这么搬东搬西的,多麻烦呢?”
贾母瞧看东西,鸳鸯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妆蟒四十匹。这是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
贾母看了,与凤姐说道:“林丫头那边也置备一套。凤姐悄悄说:“早准备好了,您就放心吧。”凤姐吩咐送礼的:“娶亲抬轿时也这么走,不必走大门,只从园里的便门进来就行。”众人答应着,把礼送过去。
宝玉心里大乐,精神便觉的好些,只是语言总还有些疯傻。黛玉那边也是红妆装点、张灯结彩。紫鹃刚告诉时,黛玉便挣扎着要起来。后来见大家一起预备,料想这次所言非虚,黛玉便渐渐恢复起来,她强打精神,每天坚持着多吃一口,越发好起来了。
及至送礼这天,黛玉见拿过来这么多好东西,还甚觉破费,告诉紫鹃说:“你去告诉二奶奶,冲冲喜罢了,不用这么辛苦破费。”凤姐见了紫娟,悄悄安顿好任务,又教她:“你只把林姑娘伺候好了,别的事儿不用管,也不能管。”又让平儿叫雪雁过来。雪雁不知何事,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着林家的去了。宝玉那里正在兴高采烈地装扮,王夫人在那里盯着看,此时倒像真是正常人一样了。
凤姐说:“太太,老太太真是有办法的,今晚这出戏叫一箭三鸟!”王夫人问:“如何三鸟?”“那边林姑娘也好了。”凤姐道。“我看你怎么收场!”王夫人道。“太太您就瞧好吧,我自有安排。”尤氏也跟着忙忙碌碌,再也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道:“林妹妹打园子里来,怎么这么费事,还不来?”
袭人忍着笑道:“等好时辰呢。”又听见凤姐和王夫人说道:“虽然外头不能鼓乐,太冷清也使不得。我让他们找了些人来,吹打着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于是,三月三吉日吉时一到,大轿便从小门儿抬进来,家里立刻有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开,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见喜娘披着红,扶着新人,披着盖头。一看喜娘是雪雁。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宝玉想:“怎么不是紫鹃呢?”又想道:“哦,雪雁是他们南边家里带来的。”于是心里更加高兴。
宝玉见了雪雁,更无一点儿怀疑,于是傧相喝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又请贾政夫妇等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帐等事,都是按本府旧例,不必细说。贾政原来不信冲喜之说,哪知今日见宝玉神情俊朗、风光无限,居然像个好人,贾政倒也高兴。
那新人坐了帐,就要揭盖头的。凤姐早有准备,命人将宝玉请了出来,说还有仪式。此时王夫人已经陪着贾政回房,只剩下老太太。这时候过来一个人,拉住宝玉便走,宝玉一看是紫鹃,紫鹃说:“还要拜一次堂呢。”宝玉一惊:“刚才不是拜过了吗?”“你上轿吧,到了就知道了,这叫双喜重喜,是南方的习俗;林姑娘也害着病,给你们俩冲双喜呢。”宝玉此时到底仍有些傻气,也不细想,便说道:“这倒好,妹妹呢,她怎么不上轿子?”“你们还没入洞房呢,怎么能在一起?”“刚才那不是洞房吗?”“那是临时的,新房在含芳阁呢。”宝玉因见了紫娟,她说什么都信,于是便听她上了一顶小红轿子,那轿夫们皆是盛装,见宝玉一上轿,吆喝一声,即刻起轿,一路走到含芳阁站定。
进得里面,果见里面布置得喜气洋洋,到处都是满堂红。只见贾母早已坐定,旁边是笑嘻嘻的凤姐和平儿,只是没有贾政王夫人等人。这倒正合了宝玉的心意。他笑着问:“林妹妹呢?”凤姐笑道,看把你猴急的,马上就到。不一刻,那顶大轿子果然又抬至门口,下来两个人,正是雪雁和新娘子。虽然没了宫灯和乐声,却有明月与星光,别有一番滋味。宝玉欣喜若狂,上前就要拉她的手,却被凤姐一把拦住:“还没拜堂呢,老太太还在这儿呢。”
说完之后,凤姐便开始主持拜堂,宝玉已经拜过一次,再不新鲜,因说是习俗,便又依序行了一遍。行完了礼,众人相继离开,雪雁也出去了。只剩下紫娟上来伺候。宝玉上前揭了盖头,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就是那个赛西施的黛玉么!只见她盛妆艳服,幽肩软体,鬟低鬓,眼息微,论雅淡如荷粉垂露,看娇羞似风抚芙蓉。
宝玉愣在那里,尤以为是在梦中,那黛玉却是满脸的桃花,竟留下了幸福的眼泪。紫娟倒了茶水,正要出去时,黛玉却说:“这里可有笔墨?”紫娟答应了一声,片刻便拿来备好,出去了。黛玉知道她已经疲倦,便说:“你先睡吧,让这个冤家伺候我。”
宝玉欢喜异常,早忘了自己的病,开始为黛玉铺纸研墨。黛玉纵笔含墨,却不用纸,在纸上铺开了两方随身携带的绢子,写道:
“并序
郁于内者,怨也;阻于外者,愁也;犯于性者,情也。三者有一贼于前,必为颠、为沴、为早死人。邺专仁谊久矣,有举不得用心,恐中斯物殒天命,幸未死。间作《四怨三愁五情》,以望诗人救。
其一怨
美人如新花,许嫁还独守。
岂无青铜镜,终日自疑丑。
其二怨
庭花已结子,岩花犹弄色。
谁令生远处,用尽春风力。
其三怨
短鬟一如螓,长眉一如蛾。
相共棹莲舟,得花不如他。
其四怨
手推呕哑车,朝朝暮暮耕。
未曾分得谷,空得老农名。
其一愁
远梦如水急,白发如草新。
归期待春至,春至还送人。
其二愁
涧草短短青,山月朗朗明。
此夜目不掩,屋头乌啼声。
其三愁
别家鬓未生,到城鬓似发。
朝朝临川望,灞水不入越。
其一情
东西是长江,南北是官道。
牛羊不恋山,只恋山中草。
其二情
阿娇生汉宫,西施住南国。
专房莫相妒,各自有颜色。
其三情
蛱蝶空中飞,夭桃庭中春。
见他夫妇好,有女初嫁人。
其四情
槟榔自无柯,椰叶自无阴。
常羡庭边竹,生笋高于林。
其五情
野雀空城饥,交交复飞飞。
勿怪官仓粟,官仓无空时。

两张绢子正好写完,宝玉细看细品细读时,似与先前的《林下十二子》一样,也似与“金陵十二钗”有关。宝玉正要问时,黛玉却将那两条绢子在蜡烛上点着,顷刻之间,便化为了灰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第九十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诗云: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却说宝玉和黛玉一夜缠绵,终于了却了心愿。晨妆已毕,紫娟和麝月端上饭来,雪雁和秋纹也在,却唯独不见袭人。宝玉此时神智已清,问道:“袭人呢?”
麝月说:“她哥哥嫂子把她接回家去了。”宝玉惊道:“她回去做什么?”“她趁二爷大婚,新奶奶刚娶过来,这些日子没事儿,想回去多待几天。”麝月说。宝玉一听,倒还在理,便不细问了。
不一会儿,鸳鸯过来,坐了坐便说:“老太太吩咐,你们小夫妻俩都是大病初好,每天不必各处请安,一心在家里养着就好。老爷不日便要启程,也不必相送,一切都不用管的。”没一刻,凤姐又来说:“缺什么,就让丫头们告诉平儿,都是齐备的,你们俩安心养病,大可不必走动。”
这些话正合宝玉心思,他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是操心黛玉,每日里还帮她梳头擦粉,端水敲背,可谓心念俱到,无微不至。黛玉却仍不见好,大婚时勉力支撑,现在心愿已了,反而没那么多精神。一日,宝玉突然想起北静王水溶所赠的那串蕶苓香念珠,便拿出来给黛玉看。黛玉大吃一惊:“我当日不是扔了它么?你怎么还留着?”宝玉道:“我留着它保佑你呢。”黛玉又流下了泪,她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俩的缘份真的很浅,此乃天意。”宝玉急了:“为什么这么说?”黛玉悽然道:“你难道不知?“蕶”是草木零落之意,“苓”即苓耳茯苓,皆非长物。此木虽香,也确是珍品,却非吉物。你留着它,即意味着我们在一起时日无多了!”宝玉一听,打开窗子,将那串珠子用力掷了出去,骂道:“讨厌的东西!我竟拿你当个神物,想不到却是个晦气的。”黛玉见他扔了珠子,仍未高兴起来,缓缓地摇了摇头说:“王嬷嬷活着时总说,我该听了那个癞头和尚的话,不该来这些荣华富贵的污垢之地。那样,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便遇不到你了!就不会总见哭声,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才能长活下去⋯⋯”
话说宝钗那夜大婚,本来就不乐意,半夜里竟又不见了新郎官!其实宝钗的心思并不总在宝玉身上,自宫中选秀未成,宝钗一直都在企盼高枝,怎奈家道没落,偏偏又出了个没能为、爱惹事的宝贝哥哥。可知这一生竟然注定要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现还纯乎是个傻子!可母命难违,元妃虽然出了事儿,贾家毕竟还有世职,因此才咬着牙出嫁了。
可谁知贾府竟是个陷阱!设了个骗局!起初,袭人还想瞒着,说宝玉突然害了疯病,正在用医调治。可人呢?人去哪儿了?宝钗冰雪聪明,岂能不知其中奥妙?袭人只好说出原委,还说:“反正你也是真正拜了堂的等等。”
那宝钗骨子里面也是个烈火性子,哪能受得了这种编排。趁人不注意,拿起剪刀,照手腕子上便铰,铰得鲜血如注。袭人和莺儿死命抢过剪子,又拿来白绫子裹住。
这时老太太和凤姐都过来了,都细细劝解,老太太说:“宝丫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一把年纪了,总不能看着宝玉和林丫头就那么都死了。”凤姐也劝:“都是迫不得已,你和林姑娘一样,都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自古就有先例的,谁敢说个不字?舜皇不就一次娶了俩湘夫人吗?”
袭人又把黛玉如何看病,如何毒入肌骨,没几日活的了,宝玉先前也是因此寻死觅活,老太太没别的意思,只想冲喜救人,都细细地讲给宝钗听,这才解了宝钗的气。凤姐儿又说:“林姑娘虽好,却是个没福享受的,且不说她自己如何,就是身边的丫头,也都是短命的,春纤那么年轻,没几天就病死了,前时她从你们那儿要了个丫头,叫什么臻子榛儿的,听说原来是伺候香菱的,没来几天也病死了。可见这天命是难违的,俗话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便是这个理儿。”说罢凤姐儿便回了。
宝钗是个绝顶的聪明人,自己一想:终究嫁过来了,已经是贾家的人,再闹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大度。再者说,黛玉已经成了那样,犯不着和她争什么,只不过晚见几天丈夫而已。
这么一想,心里渐渐平息,每日也不关心宝玉黛玉的死活,自己与袭人和莺儿做些针线,说说话,无非是混过些时日。
不仅如此,宝钗还每天定时去老太太和王夫人那里请安,把两个人万分地感动,都夸赞宝钗是个难得的贤惠媳妇。贾政问起宝玉时,宝钗说:“自那日起就又病厉害了,不能过来请安。”如此搪塞了几天,贾政的行程已经到了。
贾政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起程的吉日一到,众人贺喜送行。
次早,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称:“不孝儿子远离母亲,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儿子一到任所,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只求老太太训诲。”贾母恐贾政在路上不放心,只说:“我只一句话:本来该让宝玉送送你。但他因病冲喜,如今才好些,又是几日劳乏,出来怕着了风,你就别叫他送了。”
贾政道:“叫他送什么?只要他从此听老太太的话,认真念书,我就阿弥陀佛了。”
贾政坐了一会儿,自己回到房中,又对王夫人说:“我走之后,一定要严管宝玉,断不可如从前骄纵。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王夫人一一答应了,命人叫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其馀内眷俱送至二门而回。
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辈亲友一直送至十里长亭,惜惜而别。
没几天又是中秋节了,黛玉咳嗽加重,白玉一般的手臂上竟无端地长出一个黑点儿来。几番请医调治,都是摇头而去,没有任何办法。一日,黛玉仿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制成七古一首,自己写在纸上,默然流泪。宝玉拿起来看时,只见是:
春江花月夜
蓝天碧水月光明,月影疏波镜照平。
千载轮回皆永夜,万般苦海此今生!
何时再遇东风面,寄语芳魂飞雨燕。
月色浮云渡晚晴,凝有轻霜映天绚。
遥听一曲泛江粼,碧水初尝半月春。
欲走长汀人未见,鱼白似雪慢逡巡。
红尘陌陌逢萍水,星斗匝匝望乡止。
月下随处可相思,切切难寻梦中你。
长江何日可曾留?明月何时伴古丘?
未忘江湖天皓月,烟霞散尽水空流。
意求山水待云开,谁晓红颜叹汝呆。
为扮新妆香玉手,还因旧梦沁芳腮。
江水滔滔几时分?鹰飞雁荡几不群?
海角无边江伴月,天涯咫尺雨随云。
落花迟缀晚江沙,水吻石突月至家。
夜起春潮香永馥,平潭蓝透美无瑕。
金月漓江船远渡,雾霭江村沿水赴。
茫茫水月漾春心,奔月之人朝暮暮。
黛玉披着衣服站了站,意尤未尽,对宝玉说:“咱俩像是在唱戏。”宝玉说:“哪一出?”黛玉说:“唱的是《西楼楼会》。”说完之后,黛玉坐在那架古琴旁边,一边弹着,一边唱了起来:
“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沈睡醒眉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也。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
宝玉听着,已经流下泪来。因为他前几日曾同黛玉一起读过那本书,他知道下句是小生的白:“贤妹,病虚气怯,还是莫歌完罢。”
黛玉唱完,轻轻地说:“宝玉,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好日子到头了!你我情缘已尽,如今,我的泪也还完,需走了!”
说完,竟软软地向地上倒去。宝玉连忙把她抱到床上,大声呼喊,而黛玉却总不应,像睡着了一样⋯⋯
这一睡,竟然沉沉不醒。直到八月十五这天,仍未醒来,众人也都没什么好心情。家宴一罢,只摆了些瓜果梨桃月饼等物准备赏月。
宝玉没参加夜宴,只守着黛玉,盼着她苏醒,她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这时,含芳阁内月色正浓,宝玉见静日无风,也不冷,命人打开窗户。只见空中悬着好大一轮明月,正在呆呆畅思,忽听黛玉嘤嘤一声,竟醒来了。宝玉急步跑到床前,把她扶坐起来。紫娟和麝月过来,一个倒水,一个奉茶。黛玉喝了一口,竟然颤微着坐了起来。
宝玉高兴地语无伦次:“姑娘、夫人⋯⋯颦儿,你终于醒了!”不禁放声大哭。黛玉却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没事儿人一样:“宝玉,你哭什么?今儿是十五么?好干净的月色!”
“把我那套白绫裙子拿过来!”黛玉对雪雁说。那套裙子是那年林如海从南方捎来的生日礼物,是由上好的天蚕丝织就,薄如蝉翼,色若游云。黛玉坐在妆台前打扮起来,宝玉和紫娟在一旁帮她。不多时,梳妆完毕,真的是嫦娥下凡,宛若天女一般。黛玉脸色红润,微微浅笑,哪里有一丝病相!
她走到含芳阁宽阔的中堂,此时皓月当空,星光璀璨,便如玉镜高悬,珍珠帘映、画栏金盆。又闻得奇香扑鼻,看那胭脂红润,不由得痴念顿生。而这时从园里不知何处,竟传来一支箫声,由远及近。黛玉借了这曲子,独自舞了起来,姿态优美、婀娜曼妙,一边舞着,一边唱道:
“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又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䕷烟丝醉輭。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
宝玉看得痴了,竟不知黛玉还会如此美妙的歌舞!
原来黛玉小时候就在江南学过评弹和舞技,来贾府后才搁下。后来搬进了大观园,黛玉便在桃林葬花时,亦歌亦舞,只是大家从未看到罢了。
宝玉双眼迷离,仿佛又置身在太虚幻境,重温那《红楼梦》十二曲的调子。
一曲终了,外面狂风大作,顿时滚过一团云来,把月亮也遮住了。好端端的天气,偏偏又下起雨来了。宝玉让小丫头们赶紧关上窗子,嘴里念叨着:“八月十五云遮月,真是一点儿不假。”
这时外面的小丫头带进一个人来,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是妙玉,手里拿着一杆白玉洞箫。宝玉问道:“刚才那支曲子,竟是你吹的?”
妙玉进来坐定道:“我观今日月色极好,因此想过来与你们两位雅士一起吟诗赏月,想不到却下起了雨。”
黛玉道:“今儿可算遇上知音了!我听到你的曲子,就忍不住唱了几句。”“妙师父,想不到你箫吹得那么好。”宝玉道。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从小便在琴棋书画上都学了一点儿,样样稀松。”妙玉笑说着。黛玉心情极好,拍着手说道:“来来来,既然来了,不如我们再合一首如何?”
两人喝了几口茶,品了果子月饼,黛玉操琴,妙玉凭箫,黛玉又唱了起来:
“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拜月堂空,行云径擁。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唱到这里,黛玉又到场中舞了起来,一时间双袖分飞、衣袂翩翩,简直是天人一般。边舞边又唱道:
“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
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恨苍穹,妬花风雨,偏在明月中。
鼓三鼕,愁万重。
冷雨幽窗灯不红。
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唱到这里,黛玉突然站定不动,摆出一个抬头挺胸、飞身向月的造型来。
妙玉一惊,也停了曲子。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动静。妙玉放下玉箫上前一看,又探了探鼻息,叹了口气。此时宝玉也已上前,妙玉急忙拦他:“不要碰她。”
但她的话还是说迟了,宝玉的手,此时已经触碰到了黛玉的肌肤。此刻已到了五更天,只见一股幽风荡漾,黛玉瞬间便仙逝了。
宝玉抱着黛玉,忽然眼前一片漆黑,辨不出形物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过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乃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刚刚是否有一个女孩儿来过?”那人冷笑道:“女孩儿?是绛珠仙子吧。”宝玉道:“是姑苏林黛玉。”那人又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早往离恨天的方向去了,再不用找!你快回去罢。”
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我不如也死了,便能随她去了。”那人又说:“绛珠已重回太虚幻境,你尘缘未了,何能追随?若你们有缘,自然还有机会再见。谁叫你娶了一个,还娶一个?!天下的好女人,全被你们这些破落公子给糟蹋了!”
那人说毕,从袖中取出一对鸳鸯剑来,竟是尤三姐的模样。不由分说,仗剑便刺。宝玉正待躲时,双剑穿心而过。
正在疼痛之间,忽听有人唤他。睁眼一看,见案上红灯高照,窗前皓月游出,原来竟是梦境。只见自己坐在地上,浑身冷汗,怀中的黛玉业已渐渐冰冷,知道她已经归天了。正是: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紫娟和雪雁把黛玉接过来放在床上,麝月急忙跑出去叫人。
不多时,凤姐和平儿过来,妙玉念了一通经回去了,众人皆忙着给黛玉料理后事。又过了一会儿,李纨和探春也来了,都是一场痛哭。
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与凤姐知道贾母年逾古稀,近来忙乱,贾政又刚刚起身,此时若再将黛玉的凶信回了,恐贾母愁苦交加,再急出病来,只得暂且瞒着。
此时众人已经把灵堂设在了潇湘馆,灵柩香案一应具全;凤姐到了潇湘馆内,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就说:“很好。只是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叫我着急?”探春道:“刚送走老爷,你那儿一大堆事儿,怎么说呢?”
王夫人却直接去含芳阁找宝玉,见宝玉又回复到大婚前的呆傻模样,凤姐和李纨找来回事儿。王夫人说:“你先支应着吧,我还得招呼这个冤家呢,别的都好说,只是得想好了怎么回老太太。”李纨道:“这事儿别人怎么行,还得您去见机行事,得空回了方好。”王夫人点了点头,把宝玉带回了宝钗住的新房。
宝钗与袭人也得知了黛玉去世的消息,两人正在痛哭,因碍着宝玉,没法过去看。
见王夫人领回了宝玉,那宝玉却又回到了傻子模样。袭人指着宝钗逗他:“这不是林姑娘吗?怎么不认识了?”宝玉走过去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擦了擦眼睛一看,就是宝钗!宝玉脑子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了梦境,杨贵妃般的宝钗,丰盈水润、娇艳无双,像一朵盛放的牡丹,静静地站在那里,向他招手。
宝玉上前拉住宝钗的手,再也不肯松开。袭人说:“那你看她是谁?”“这还用问?是宝姐姐呗。”宝玉笑着说。“他是你媳妇儿!”袭人说。宝玉一听,顿时散开了手:“林姑娘才是我媳妇儿呢!她不是。”宝钗日日盼着见他,如今见了,却是这个光景,捂了脸,独自到一边伤心去了。
王夫人又给宝玉找大夫看,听大夫说不妨事,略觉放心。王夫人便背过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向贾母回明。贾母一听,眼泪交流,说道:“弄了半天也没救了她,这个丫头也忒傻气了!”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她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王夫人劝贾母:“不必过去了,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对王夫人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她,只为了不那么伤心难过,说着,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您为她操碎了心,也尽力了。”贾母听到这里,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怕老人家太过伤感,便偷偷的叫鸳鸯来撒谎,哄老太太道:“宝玉找老太太呢。”贾母一听,才止住泪问道:“又出了什么事儿?”凤姐陪笑道:“没什么事儿,可能是宝玉想老太太了吧。”贾母连忙扶了珍珠到新房去看宝玉,凤姐也跟着过来。
见了宝玉,贾母问:“你找我做什么?”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
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边去,我留不住,老太太帮我留一留。”贾母听着,鼻子一酸,说:“行,你只管放心罢。”袭人扶宝玉躺下。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
宝钗见贾母满面泪痕,也十分心疼,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着坐了,反劝贾母道:“听得林妹妹走了,大家都在伤心,毕竟姐妹们相处了一回。只老祖宗却别太伤心,伤心也留不住她,唤不回她,倒伤了身体。您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们这些小辈儿们可怎么办?”贾母听了这话,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说道:“我的儿!我虽老眼昏花,眼里却看不错人儿,你果然是个贴心的,不像那俩个小冤家,整天祸害我!”宝钗急忙拿手帕帮贾母擦泪。贾母又说:“都是因你为我,才叫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你如今作媳妇了,丈夫却那样,都怨我害了你!”宝钗急忙说:“您快别这么说,嫁进贾家来,就是我的福份,别人还高攀不上呢。”话虽这么说,眼圈儿却又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贾母又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贾母走后,宝钗心里千回万转,报定了一个主意:宝玉虽然深爱黛玉,可终归她人没了。而且宝钗知道,宝玉很喜欢自己,将来生活在一起,他便真是一块石头,也能焐热烤软、炼化了它!
想到这里,心里果然好过些,像变了一个人儿,不仅主动服侍宝玉,还想尽一切办法逗他说话。那宝玉被他挑逗,毕竟是小两口,也少不得耳鬓厮磨、柔情蜜意。如此下来,宝玉的病势竟大大好转,但痴心却仍不能解。虽认了宝钗这个媳妇,却说:“颦儿没死,跑到月亮上去了,马上就会回来。”
宝钗又想,若想解开他的心结,必要让他亲去哭一场。于是便回贾母和王夫人:“宝玉这个病,是个心结,他郁闷难堪,病多反复,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定能好得快些。”贾母与王夫人听了,觉得很在理,便答应了。
宝钗便鼓意刺激宝玉说:“林妹妹去世了,我们俩怎么也得送送她吧?这招果然很灵,宝玉竟似突然清楚了很多,立刻便要往潇湘馆来。宝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与王夫人一起出行。
到了潇湘馆,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也哭得不成样子;李纨便请贾母王夫人在里间歇着。宝玉一到,才明白黛玉真死了,人们都痛哭不止,一颗死心才又活过来。今日一见,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却阴阳相隔,怎能不倍加伤感!众人恐宝玉病后过哀,都来解劝,但宝玉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宝钗也哭得昏厥过去几回。
最后,宝玉反而清醒异常,把紫鹃喊过来问:“姑娘临死之前有何话说。”紫鹃便将他与宝钗如何拜堂,林姑娘怎么烧毁帕子,怎么昏迷不醒,怎么趁箫曲歌舞,如何魂归天外,告诉了宝玉,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大家一起上前劝慰,略略止了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自打宝玉得病之日起,每时不得安宁,今又大痛一场,回房后便觉得头晕身热,终于扎挣不住,早早睡下了。
王夫人则是牵挂着宝玉,派绣凤过来,帮袭人照应他,并说:“宝玉一有事儿,速来告诉我们。”
宝钗深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也不理她。经过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宝玉彻底明白过来了,恐怕宝钗多心,便饮泣收心,安安静静地歇了一夜。
第二天,宝钗瞧他,虽仍气虚身弱,心病倒彻底没了。于是与袭人等加意调养,宝玉果真渐渐地好了起来。幸好贾母和王夫人没病倒,大家终于暂时安生了。这时薛姨妈也过来探望,见宝玉精神很好,就放心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第九十一回 怡洞主连成戏谑语 妙真人巧制回文诗
诗云:
春来涨水流而活,晓色西山势似行。
玉洞主人经劫在,携竿步步就长生。
话说巧姐近日闹起了病,凤姐儿慌忙请医调治,才渐渐好起来,凤姐儿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个小红纸包儿,过来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奶亲自把份两称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彩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
正忙活着,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巧姐儿怎么了?
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便嫌烦,待搭不理地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惦记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却不回去,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儿,便问凤姐儿道:“刚听见说有牛黄,也不知这牛黄是个什么样儿?二嫂子给我瞧瞧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岂知他毛手毛脚地没注意,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经泼灭了一半。彩哥儿反应快,躲了一步,才没烫着。贾环见闯了祸,自讨没趣,连忙跑了。凤姐却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是个冤家对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总想着要害我,如今倒好,越发来了劲儿了!又来害妞儿,我和你们究竟作了几辈子的仇呢?”一面又骂彩哥儿不照应。正骂着,只见赵姨娘的丫头小鹊儿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让她别算计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惦记了。”这时平儿也过来了,急忙让彩哥儿配药再熬。小鹊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奶奶为什么生气了?”平儿便把环哥弄倒药铞子的事儿说了一遍。小鹊儿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到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小鹊道:“我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着她天天说嘴。”小鹊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往上冲,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小鹊和小吉祥儿找了过来。赵姨娘一见他,便气冲冲地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只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真想找打不成?”
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喊道:“不过是不小心弄倒了药铞子,洒了点儿药,那巧丫头又没死,值的你们都骂我?还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瞧着吧!早晚我得索了那小丫头子的命!看你们能怎么着?你们只提防着就是了。”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敢信口胡说!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娘两又吵了一会儿。赵姨娘听见凤姐这么说,越想越气,心想这人也忒毒辣了点儿,不给人留个下的台阶。又过了几天,巧姐儿的病是好了,两边的结怨却比从前更深了。
却说宝玉的病虽然渐好,却对宝钗时而亲密,时而冷淡。宝钗并不在意,莺儿跟着过来了,又有袭人和麝月秋纹等人,都是几个与自己十分贴心的丫头。虽然黛玉的那几个丫头,如紫娟和雪雁等等,都放出去或送到别的房里了,可她这边的丫头也足够使用。平常和她们一起做针线、玩骨牌,日子虽过得清淡些,倒也平静。
宝玉则又听了王夫人的话,复与贾环和贾兰等兄弟前去上学。此时毕竟成了家,心智功夫不同以往,代孺见他用功,也不免多加指教。于是学业也有大进。
可宝玉毕竟是个坐不住的人,一散了学,就爱在外面疯跑,因有了钱槐,李贵便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不大跟随。宝玉的几个小厮也都长大了,又因此辞了王荣、张若锦、赵亦华、等人,把几个淘气的随从-焙茗、锄药、扫红、墨雨,换成了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在家里,宝玉则是时阴时晴,高兴起来,也和宝钗她们谈经论道做做游戏;若不高兴,则沉默不语、一言不发,时不时便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
宝玉的才智大不如前,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劲儿则差了很多。宝钗知道是因为失了“通灵宝玉”,所以才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的灵机劲儿跑哪儿了?怎么越大越不明白事儿了呢?”宝玉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嘻嘻直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宝钗便劝他,宝玉便可收敛些。袭人唯知悉心伏侍,别的丫头也都服宝钗的管束,没有不听话的。
宝钗知道宝玉的脾性,无非是爱慕些诗情画意的情调,这又有何难?于是就逗着他吟诗作对,宝钗略微施展了一些才华手段,就把宝玉彻底折服了。
宝玉向她说起黛玉焚烧《三愁四怨五情》诗的事,宝钗说:“那是曹邺的诗吧?可笑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他最好的一首其实是《姑苏台》,其中有一句“星散九重门,血流十二街。一去成万古,台尽人不回。时闻野田中,拾得黄金钗。”
宝玉惊道:“‘十二街’与‘拾得黄金钗’,岂不是‘十二金钗’吗?宝钗冷笑道:“这又有什么?他的诗能强过长孙佐辅么?”“长孙佐辅又是谁?”又把宝玉难住了。宝钗见他不知道,又笑着说:“他累举进士不第,放荡不羁,正和你这个‘富贵闲人’有一拼。”“他又有什么好诗呢?”宝王问。宝钗并不理他,幽幽吟道:
“窗前好树名玫瑰,去年花落今年开。
无情春色尚识返,君心忽断何时来。
忆昔妆成候仙仗,宫琐玲珑日新上。
拊心却笑西子颦,掩鼻谁忧郑姬谤。
草染文章衣下履,花粘甲乙床前帐。
三千玉貌休自夸,十二金钗独相向。”只吟了半首便停住了。
宝玉急忙问:“还有吗?”“剩下的你翻书去罢。”宝钗说。“原来‘十二金钗’在这里!看来美人古今皆有,并不独在我们金陵。”宝钗说:“那是当然,你快好好读书吧,连我和黛玉你都比不过,还想金榜题名不成?”一句话说得宝玉脸红耳赤,不敢多言。宝钗又说:“好诗何止千万,你又何尝能看得过来?不过捡些要紧的罢了。”说着走到书桌前又提笔写道:
“咏子规·蔡京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
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
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肠断楚词归不得,剑门迢递蜀江深。”
写完了搁下笔,又说:“所有唐诗,我只喜欢这一首。”
宝玉见宝钗笔法细腻古朴,虽不似黛玉那般灵动飘逸,却是另一种风格。再看诗的内容,便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半天才说:
“这个蔡京就是宋朝的那个奸相?”宝钗乐得合不拢嘴:“知道你就这么想,全天下叫蔡京的人多了。他起初是个和尚,后来作过令狐楚镇的滑台。还考中进士,当上了御史。他是个少有的才子,可惜他的诗存世极少,只有三首。”
见宝玉已经惊得说不出话,宝钗又笑着说:“自从嫁给你,我又喜欢上了白乐天的一首:
“洞房门上挂桑弧,香水盆中浴凤雏。
还似初生三日魄,嫦娥满月即成珠。
爱惜肯将同宝玉,喜欢应胜得王侯。
弄璋诗句多才思,愁杀无儿老邓攸。”
宝玉听了,叹道:“我和颦儿竟被古人写在唐诗里面!看来一切皆是定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再学十年,也赶不上你们!”此后,又闷了几天,才渐渐缓过来。
一日,鸳鸯报来喜讯,说史姑娘已经大婚了,老太太因怕宝玉犯病,没让他去。宝钗问:“是谁做的媒?”鸳鸯说:“听老太太说,做媒的竟是一只金麒麟!”“多大的麒麟?竟是个神物么?”袭人问。“是个饰物,西门城外天齐庙里张道士送宝玉的东西,小麒麟。”鸳鸯说。“姐姐记错了,天齐庙是王一贴,不是张道士,张道士是清虚观的。那金麒麟怎么成媒人了呢?”袭人又问。鸳鸯说:“老太太说,卫将军夫人到保龄侯家作客,见到了史姑娘,见相貌出众,便十分喜欢。又见她佩着一只金麒麟,便提起儿子也有一只金麒麟,问他哪里得的。卫公子说是在宁府天香楼下箭道内射鹄子时赢宝二爷的。史侯夫人又说我侄女儿身上有一只,而且还捡到过一只,据说还是在咱们园子里捡到的,你说奇不奇?后来知道是宝二爷丢了,便还给了他。卫将军夫人一听,便高兴地说:‘看来宝公子想给他俩当媒人呢!’派家人回家取来一瞧,还真是雌雄一对儿,于是就当场给他们定了亲。”“真是天赐良缘!”莺儿说。“这种事儿多着呢。”宝钗听得有意思,便也接了一句。莺儿笑着说:“比如,比如你和宝二爷!”宝钗一听,瞪了她一眼说:“比如什么?应该比如宝琴!她打小就和林公子订了娃娃亲,跑都跑不了,长大了就嫁过去了。”
“宝琴姑娘自嫁了出去,再没见过,也不知史姑娘如何。”秋纹最是个不说话儿的,此时竟也冒出一句来。宝玉也在旁边悄悄听着,早已急得喘粗了气说:“都嫁人吧!都别理我!你们都出去嫁了人,倒也干净!”众人一听,傻气又犯了,都笑了。
这也难怪,史湘云只在宝玉娶亲那日回来一会儿,吃了喜酒便走了。宝玉那天正忙着两处拜堂,哪顾得上理她?
且说贾政晓行夜宿,一直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一上任,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查盘各属州县的米粮仓库。
晚上回到任所,却看到了关于薛蟠的邸报,他终究没过了刑部那关,已经判定候斩了。
京城里,薛姨妈也知道了消息,哭着对薛蝌说道:
“花了这么多钱,也没救下他的命,这个孽障,把全家人都害了!现在,京里的官商也退了,两个当铺也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只剩下了一个‘恒舒典’,就鼓楼西大街那个,管事儿的却逃了,亏空了好几千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
薛蝌没有办法,天天在外头要账,也要不着几个,只好拿南边公分里的银子和住房折变。而就在前两天,南边的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被别人收走了。
薛姨妈连受打击,终于病倒了,只勉力撑了一个多月,使撒手人寰。丧事也是简办,凤姐过去帮了几天忙,这么一折腾,更没剩下什么了。宝钗日日哭泣,也改变不了薛家破产的命运。夏金桂一看,薛家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儿了,一气之下,干脆与薛蝌断绝了关系,带领宝蟾回了娘家,准备改嫁。薛蝌只好收拾了剩下的零碎家产,带上邢岫烟回归旧籍,独自谋生去了。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临走前,宝钗得知,她不敢动体己,叫人偷偷把金锁卖了,折变了些银子送与薛蝌夫妇,权作今后生活使费,这才安心。可怜紫薇舍人的几百年家业,竟在一年多的时间就被他们给败光了!
宝玉见宝钗整日以泪洗面,也少不得劝解他几句,宝钗才略心宽了一些。
转眼之间,已经临近春节了,这半年过得,唏唏惶惶,不知怎么过来的。秋风落叶扫走了黛玉;枫红石榴嫁走了湘云;一场初雪又带走了薛姨妈。喜喜丧丧、都是吹吹打打,吹走了旧年,又吹来了新年。
人们心情低落,年过的也没意思。贾政回不来,贾母闹了病,也懒得张落;凤姐身上不好,宝钗尚存亡母家破之痛。因此,这个年竟然没人过了。只有王夫人领着拜了宗祠,祭了祖,又摆了桌酒席,就算过年了。
又过了几天,总算迎来了一个喜庆日子,今年朝庭龙恩浩荡,要众百姓同庆元宵节,还有庙会和灯会,要好好地热闹一番。
众人都听说了,尤其是巧姐,闹着要在元宵节那天看花灯,放爆竹。凤姐见闺女想玩,才来了点儿精神,让赖大按宝玉大婚时的场面布置。
一时间,贾府又被装点得喜气盈盈,有了过年的气氛。虽不似元妃省亲时那么铺排,却也如宝玉大婚时的场面了。
元宵节晚上,盛宴开启,史湘云也被接了过来。李纨见难得这么热闹,便要宝玉起诗社。宝玉和宝钗商量,宝钗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可这么几个人,诗社就免了吧,只求好诗而已。”
宝玉得了旨,便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地点设在缀锦楼。除了李纨、宝钗、湘云、探春、惜春,又请来了贾环、贾兰、李纹、李绮,又命人去请妙玉。内容是要以大观园中人物为题,可以写自己,也可以写别人;韵也不限,每人作七律一首。
也就是一柱香的功夫,宝玉已经完成,在纸上写了下来。众人一看是:
潇湘妃子
-绛云轩主
似颦若蹙笼烟眉,悉水芙蓉梦故帷。
小雨秋晨湿紫燕,狂风夏夜落芳菲。
曾闻仙子随情逝,素叹姝珠伴恨飞。
悄掩葬花天下泪,魂归离恨倍歔欷!
接着宝钗也有了:
蘅芜苑主
-蘅芜君
玉肌冰雪最多颜,有胆停机自力全。
红麝宝镜多富贵,绿檀水月少良缘。
蘅芜苑里花开艳,杜若丛前药渐捐。
无继芳龄谁摒弃?琉璃世界少婵娟!
探春竟写出了两首,其一是:
宫曲
-蕉下客
桂府奇葩入御园,亲丝多少鸟将牵。
抱琴低唱珍珠曲,抚板轻挑琥珀弦。
伴虎这厢寒似夏,陪君之侧日如年。
深宫幽陷时嗟叹,犹未抽身大梦迁。
秋爽斋主
-蕉下客
蕉掩梧桐绿玉轻,迎风秋色满金橙。
时结掩卷高堂客,喜访凭书巷陌卿。
有语杏花千处爽,无言荷叶万般明。
渐离骨肉分帆去,难隐尘烟彻夜情。
这时史湘云也写出了一首:
枕霞扶日
-枕霞旧友
枕霞扶日故人回,陈迹梨园付古堆。
鹤氅飘香遮嫩蕊,猿衣舞雪露娇梅。
半枯棠叶同需死,一碎通灵共化灰。
两小姻缘难再会,云飞湘水醉如醅。
妙玉也请到了,她在路上便有了一首:
栊翠庵主
-妙玉真人
谁言语出必空空?槛外神游笑九穹。
惯看折梅栊色翠,习闻摆酒稻香融。
吟诗未解多情种,舞墨方知绝代功。
妙解畸零无意懂,残金碎玉话由衷。
这时候李纹想出一首:
紫菱洲主
-李纹
豪门艳色总营营,大士无言看紫英。
慢落玉盘才女尽,轻敲石枰恶人赢。
针穿茉莉撕蒲柳,棒借山狼啖秀樱。
金凤不言思后果,黄粱一载意难平。
惜春终于写成一首:
蓼风轩主
-藕榭
小女初成业未膄,飘香藕榭宿金雏。
花容火蕴闲上画,翠色金盈渐入炉。
古府楼头山水挤,青灯影底物人孤。
天生厌世孤廉介,近日荣华也渐无。
这时贾环也写了一首,众人一看都知道他咏的是谁,只是都不敢说:
有凤来仪
-贾环
冰山雌凤立岩高,脂粉甜香却也骄。
一副弯弓撑眼角,两双柳叶吊眉标。
平生气盛白劳碌,半世心悬满寂寥。
算尽机关千日好,金陵扫雪赤条条!
贾兰早有了一首,他见贾环也写出来,便提笔一挥而就:
雏临七喜
-贾兰
雏临七喜向华朝,惯养娇生被敞袍。
织女荒村如有定,牧郎野店自难逃。
韶华可叹从今远,富贵谁知此后牢。
幸获旧恩身退早,廊桥潜罢纺长毫。
李纨想了很久,终于写出一首:
稻香村主
一稻香老农
槁木生灰恋稻香,嫠人无语祸萧墙。
珠冠凤袄独修面,锦褂鸳衾自换肠。
教子相夫加妇重,良妻贤妾致儿狂。
风流水月归情榜,来历缘何论短长!
那边李绮又写道:
艳冠江南
-李绮
春伊秋始又念君,有女江南艳满门。
夜入香楼约士俊,晨游宦府摄官魂。
金枝色韵迷心窍,玉叶宁荣令智昏。
宿孽因情从未尽,风天云海倦昆仑!
宝玉又想好了一首:
绛洞花主
-怡红公子
神瑛涉世意无穷,离恨天宫万柳丛。
情色喟叹明证语,孽缘慷慨透神通。
愚顽草莽怡红笑,似傻如狂黛玉融。
雨笠烟蓑情愈恸,红楼梦悟始晴空!
妙玉意犹未尽,又写了一首七绝却不写题目:
七绝
-妙玉真人
假语村言难不从,
空灵故事实非终。
梦惊何处空空道?
同悟妙楼映日红!
众人一看,竟是一首回文诗!都接连夸赞不已。
宝玉一一看完,众人写得都还罢了,唯独贾环那首写得最为凄凉,深感运命之颓,似乎已成定局。
宝玉又命贾环和贾兰各以元宵节为题,作一首诗。不一会儿,两个人便写成了。只见贾环是一首七绝:
七绝·元夕
节爆烟花四海春,
团团锦簇岂凡尘?
世间灯火天堂月,
万紫千红入梦人。
贾兰成了一首七律:
七律·元夕
抬看京城夜放花,
福源东海禧南沙。
一轮皓月团圆夜,
千载轮回聚散霞。
焰尾霓虹生火树,
汤头蜜果品清茶。
上元有意留春驻,
灯火辉煌靓万家。
众人看了,都说好。宝钗却对宝玉说:“光让兄弟侄儿写,你呢?”宝玉笑了笑说:“既然让他们写了诗,我便填一首词如何?词牌你来定!”
宝钗想了想说:“今儿这么喜庆,就填《满庭芳》吧。”
宝玉沉思许久,吟道:
满庭芳·元夕
幻彩流星,银灯悬月,烟花绽放频观。
斑斓似火,何觉五更寒?
玉树临风空散,虹连片、彻夜狂欢。
今宵醉,春光明媚,千里祝平安。
开端。
秋岁冷,送别珠女,紫气云团。
叹潇湘冰雪,嚞上飞鸾。
憔悴怡红花主,江南月、泪比天宽。
相思久,嫦娥梦断,追忆苦凭栏。
宝钗一听,知道宝玉又想起了颦儿,不禁泪流满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第九十二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牟尼院神签惊异兆
诗云:
锦江城外锦城头,回望秦川上轸忧。
正值血魂来梦里,杜鹃声在散花楼。
却说宝玉正在得意,宝钗却说:“言辞虽好,意境却稍显不足。”宝玉有些不服:填词其实很难的,我搜肠刮肚,想了多时,才有了一首。”宝钗却说:“这有何难?不如我们一起回家,路上便能想出十几首来。”宝玉不信。众人正好散了。
宝玉和宝钗一起回家。一路上,宝钗凝思冥想,宝玉为了打扰她,便与她不着边地混说。等到了家,宝玉说:“你若能写出三首来,我便服你。”宝钗说:“三首?我已经有了十三首!正在想结语呢。”“十三首?你可真是个神仙!”宝玉说。“少废话,研你的墨吧。”宝钗说。宝玉一听,急忙准备纸笔墨水。宝钗在书桌前站定,把䄂子一捋,提起一支狼豪,行云流水般地写了起来:
“翠楼吟·夜雨潇湘
夜雨潇湘,魂牵梦绕,堪怜咏微声倦。
人心常怨叹,月轻沐、窗前哀燕。
西楼娇倩。
看雾里怡红,华才颦念。
秋痕片。
葬香吟啭,落凇飞漩。
善变。
瑕赤无缘,只画中深爱,此生别见。
纵然无眷恋,遇她美、花儿羞羡。
风刀霜箭。
待泪水哭干,魂归离殿。
谁家院?
问询仙草,几曾谋面?
桂枝香·金簪雪泪
金簪雪泪。
浸风月清秋,丰年福地。
善变情怀纷乱,不离不弃。
牡丹花谢心仍在,意悬悬、扑蝶犹记。
冷香莺艳,蘅芜清苑,影留窗翠。
步晨曦、芳龄永寄。
叹来去荣华,富贵皆戏。
纵使齐眉,如愿亦难回避。
巴山夜雨随波去,落红无、情又无意。
望穿秋水,仙葩才女,梦言无忌。
念奴娇·花团锦簇
花团锦簇,慢牵手、一路相逢无迹。
大梦先觉,心赫赫、故事常填阅历。
楼阁亭台,风光无限,鸾凤和鸣溺。
深宫春锁,纵情也有孤寂。
虎兕惊恨无双,榴花团艳闱,青春何觅?
弓挂香橼,贤凤藻、焕彩蟠龙霹雳。
转眼之间,芳魂空耗尽,雾霾金壁。
梦中相告,断弦听曲悲戚。
双双燕·爽秋斋主
爽秋斋主,自杏玉瑶池,忘俗才干。
三春已过,末世却精华散。
虽好今生庶叹,
骨肉远、离合彼岸。
东风旧梦扬帆,那里相思应断。
回看,
笙歌夜半。
爱我妹神通,潜龙书案。
玲珑佛手,富贵一方独贯。
如有轻香鹤伴,只愿用、荣华来换。
难忘挚弟深情,日日侍书扼腕。
昼夜乐·湘江水逝云飞去
湘江水逝云飞去。
吊斜晖、亦无语。
英豪阔大宽宏,玉面光风无虑。
厌倦寻常脂粉倨。
挂心上、为风霜御。
虽入夜冰凉,亦无人相助。
天长地久谁相与。
掩私情、讳名誉。
红尘滚滚无知,醉卧花茵深处。
想到丹霞难以箸。
枉悲泣,虎狼齐踞。
香梦幻麒麟,喜花开犹豫。
凤凰台上忆吹箫·金玉良缘
金玉良缘,视听罗厌,质如兰气幽幽。
馥美仙、红尘梦选,寄粉朱楼。
依旧风尘违愿,多少次、未有情由。
伤心事,无瑕美玉,片刻难留。
堪忧奉茶栊翠,不害怕、孤芳夜咏残秋。
亦盼那、瓜洲渡鹤,公子白头。
辜负痴心难料,不会是、清月弯钩。
苏州雪,梅花盛放何求?
八声甘州·柳金女作践逾荒唐
柳金女作践逾荒唐,芳魂荡悠悠。
叹中山狼狠,旧恩不念,淫荡无休。
一载冰心落魄,吹散影千愁。
昨夜西风冷,独怨深秋。
只等瑶池相会,至太虚幻境,闲话楼头。
见针穿茉莉,何必苦强求?
我如今、只谈因果,故经常、隐忍泪空流。
温柔处、腮凝艳荔,棋枰仍留?
水调歌头·身量未足小
身量未足小,入画技为先。
三春勘透回柳,打破九重天。
杏蕊空灵呜咽。
衰草青枫磨难。
红落乞谁怜?
宝树长生果,从此懂流年。
虚花悟,夭桃盛,叹娇妍。
可怜绣户,侯女顿改易婵娟。
度月穿云飞燕。
廉介孤独不见。
不肯傍高权。
生有千般贵,死后化青烟。
满庭芳·雌凤冰山
雌凤冰山,独行沧海,风流总恃才高。
叶眉三角,含笑里藏刀。
自具花容月貌,千金命、半世操劳。
金陵雨,迎得巧女,也有乐分毫。
难逃。
凭富贵,机关算尽,梦里狂涛。
旧时也得意,内里??叨。
即使宽宏大量,聪明累、客死孤牢。
良心在,温柔尚可,更叹咏离骚。
满江红·野店荒村
野店荒村,曾记起、荣华富禄。
生来巧、幸留余庆,因存遗祝。
叶落花飞丢艳骨,星移斗转还青木。
念娘亲、颇有立阴功,回家速。
天良沐,人间瀑。
家贫苦,常忙碌。
济穷空潦倒,累篇连牍。
梦断天涯三日故,情封海角千年复。
莫担心、旧日碎时光,风云矗。
洞仙歌·春风桃李
春风桃李,绣帐帘珠幔。
镜里恩情案前看。
易痴呆、冰水空妒如兰,他年事,枉费禅机心乱。
自来皆寂寞,素面朝天,槁木生灰梦中叹。
莫过这清波、郁郁无光,池塘岸、稻香村畔。
渐苍老、痴身谢夕阳,迟来爱、花间只求相伴。
蓦山溪·今生邂逅
今生邂逅,月貌风华秀。
宿孽总因心,为姻缘、伊皆怀旧。
会当登顶,龙禁欲魂归,舒广袖,
乱云飞,应叹仙人瘦。
袭来芳气,锁梦悬更漏。
幻境媚香楼,唱一番、相思红豆。
练达春事,虽已够痴情,因魄散,靓烟花,何必同天寿。
御街行·神瑛侍者通灵赤
神瑛侍者通灵赤,既有玉、相思癖。
痴情羞涩笑盈盈,何种风情骄逆?
怡红公子,赤霞千里,潦倒多无益。
潇湘泪点西厢剧,秋月照、春风奕。
空劳牵挂目秋波,仙洞花王如璧。
凭钵自乞,蓑衣听雨,云掩风流迹。
一丛花令·红楼梦
灌愁海水浪滔天。
寂寞是神仙。
匆匆下世由还泪,却无情、肠断如烟。
心死无稽,三生石畔,何故散姻缘?
今宵绕梦又魂牵。
每日度如年。
荣华富贵从来短,惜缘浅、十二钗怜。
平淡存真,纵横因果,一语笑痴颠。
一气呵成,势如流云。把个宝玉看呆了:“你怎么想出来的?这么短的时间。林妹妹和湘云妹妹也不见得有这么快。”“这不算什么,栊翠庵里那个,才是高手呢。”宝钗说。宝玉细细看完,别的倒没什么,只那首《御街行》好像是说自己。“凭钵自乞,蓑衣听雨”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要去讨饭不成?正待要问宝钗时,却见她已经先睡下了。
且说探春回了秋爽斋,卸了妆,坐在镜子前想了想:姐妹们都在时,热热闹闹,好不快乐,如今只剩下了这么几个人!
侍书正要帮她换衣服,探春却说:“今晚月色这么好,你陪我出去站站吧,咱们是待一日少一日了。”
于是只带着侍书,又出了秋爽斋,向藕香榭那边略走了走。只见一轮明月高高悬在空中,月光皎洁。侍书说:“真美啊,又这么亮,都不用提灯笼。”探春站在池塘边往四周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雪,把山石树木都盖住了,冰上也是一层雪,被月光染成了金黄色。残留的芦苇影影绰绰,像一道道的篱笆墙。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探春打了个冷战,那风把雪刮起来,形成了一片雾。
侍书说:“姑娘,起风了,我们回去罢。”探春却指着那片金色的迷雾说:“你看,多漂亮!你去再拿件衣服过来,我还想再看一会儿。”
侍书走得看不见了,探春在树底下捧起些雪,揉成一个小团儿,朝着那片雾便扔了过去。只见那个雪团,流星似地穿过“金雾”;扑簌一声,落在雪面上,消失不见了。
这时,探春突听背后有人喊她:“三妹妹,你好大的雅兴!这么晚了还在赏月赏雪呢?”探春回头一看,只见树底下站了个人,珠钗环佩,看不清模样。探春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那人也走,这才看清楚了,只见她衣着雍容华贵,容貌秀丽端庄,倒有几分迎春的模样。探春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问道:“你是谁?是二姐姐么?”那人冷笑道:“什么二姐姐,我是太虚宫的钟情大士,特来会会你这个引愁金女!”“你明明就是二姐姐,你是回来找我的吗?你走了,我们也没去送你,是因为这个么?”那人又冷笑几声道:“可叹你仍在梦中!乘早抽身要紧,你不看这白茫茫的一片,反而干净了么?”探春正待回答,只见那人转身走了,绕到树后,消失不见了。一股幽魂迷雾在月光中飞升起来,射出萤火虫般的闪闪光亮,在空中消散⋯⋯探春喊:“二姐姐⋯⋯”远远地,只见侍书拿着衣服,一个小丫头在前面提着灯笼引路,缓缓地走来了。
探春迎上前去,侍书问:“姑娘你喊谁呢?喊我们呢?”探春瞪了她一眼说:“就喜欢刨根问底儿的,我没喊你,我叫鬼呢!”侍书一听,笑着说:“咱们还是回吧,再这么待下去,真把鬼等来了!”说完便搀扶着探春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探春便来到凤姐房中。只见凤姐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只正眼睛呆呆的出神。
探春站在门口,还是平儿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凤姐也爬起来,探春这才坐下。凤姐道:“你这么早便过来了,一看昨晚就没喝好。”“一天紧似一天了,我想多留一会儿也不行吗?”探春笑着说道。凤姐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赶紧当你的娘娘去吧。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说得探春有些不好意思,平儿端过茶来,只得搭讪着。凤姐儿笑着站起来了,道:“三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快快登上大木头船走吧,那个外国皇帝快急死了。”
平儿也说:“你再不去,人家派人来抢呀。”探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天天盼着我走,我就是没有千百个好,也有一个好吧?”
凤姐笑着说:“你才没良心呢,我和平儿正给你凑嫁妆呢。姐妹几个,属你的最厚最多,还不知足?”
探春道:“还嫁妆呢,家底儿都让你们给败光了。”凤姐一听,苦笑着说:“现在我也不管了,还说是我败光的,可见这个骂名儿是脱不了了。”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凤姐一听,苦笑着说:“现在我也不管了,还说是我败光的,可见这个骂名儿是脱不了了。”说完之后,探春也忽然想起,有些言过了,自悔失言,才又说:“你们都是尽心费力的,只是老爷找的那些管家不中用。周瑞和林之孝是俩玻璃人儿,动不动就闹病告假。赖升和程日兴倒还硬棒些,却都忙自己的事儿。什么粘光、胡来的,如何顶用?倒是单聘仁和来兴,还略操心点儿,吴新登和鲍二也整天在外面胡混;戴良和乌进孝,倒像是俩个大爷,混当主子呢。那个花钱儿的,还有什么大良民的,只是一味的讨好下人,什么都不管,来升秦显也一样。
你身边的可用人儿,也不过是来旺和王善宝两个,庆儿和郑华太年轻,顶不住大梁;卜固修与来喜又太老,豆腐都快提不起来了。赖大和王信,一味的偷奸取巧,是俩个早没相干的人。”凤姐一听,才觉得心里宽了些,叹了口气说:“又何尝不是呢。若说这么大一家子,光凭几个女人能管住?太太不操心,我身体又不好,都让他们背地里蒙骗了。”平儿在旁边听出了味儿,接住说:“三姑娘若一走,更没人帮奶奶了,宝姑娘刚嫁过来,只顾着调理宝玉,什么都不伸手。”探春说:“没个好男人撑着,谁留下也不行。”
本来想多坐一会儿,探春却觉得话儿说得太沉了,不好再往下。便又问道:“巧姐呢?”凤姐儿道:“她睡着还没起呢。”探春道:“我进去瞧瞧。”说罢掀开门帘进了里屋,到了巧姐床边。见她果然还没醒,红扑扑的脸蛋儿,像熟透了的苹果。便凑上去亲了一下,这才转身出去,径直告辞走了。
刚送走探春,只见西门外牟尼院的姑子静虚带着两个小尼来了,平儿领去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又见过了凤姐,坐着吃茶。凤姐儿问她:“你自打从馒头庵去了牟尼院,这段儿时间怎么不来了?”静虚道:“牟尼院可不比水月庵那座小庙,是个大寺院,请我去当住持,那可是真瞧得起我。最近都有些忙不过来了呢。这几日院里作法事,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院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今日特来回二奶奶,明儿还有一家作法事,你问问老祖宗去不去,也随喜随喜。”
凤姐便问:“做的是什么法事?”静虚道:“前月王大人府里不干净,疑神疑鬼的,他们太太夜间还梦着了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院里告诉,要在牟尼菩萨跟前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凤姐本来最厌恶这些事儿,自贾府连连出事儿,也免不了信了她这些话,便问道:“牟尼菩萨是谁?她能避邪除鬼么?”静虚见她询问,便知他信了,便说道:“牟尼菩萨根基非浅,道行也最大,她生在西天大树园里,父母打柴为生。等养下菩萨来一看,头上长了三只犄角,两双眼睛,身高有一丈多,两手还拖着地。父母说:不小心生了个妖精,便扔在冰山后面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打食,见菩萨头顶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他有些来历,便抱到洞中抚养。这菩萨一天天长大,天赋异禀、聪慧异常,刚学了话儿就会谈禅,与猢狲天天参禅,说得是牟尼散漫经,一千年后,便飞升了。我们山上有他谈经之处,到那儿烧香,包你有求必应,百试百灵,常救人于危难之中。”凤姐道:“有什么凭据呢?”静虚道:“这能有什么凭据?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得了好处,因此才会香火鼎盛,历来不绝;肯定灵验,人们才会信服啊。”凤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么着,我明儿去试试。你院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里的事儿,签上若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
静虚道:“我们的签儿最灵,明儿奶奶去一趟就知道了。”凤姐儿道:“既这么着,索性等到后日初一,我再去求。”说着,静虚吃了茶,回去不提。
这里凤姐苦心守等了几日,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车马,带着平儿并许多奴仆来到了牟尼院,静虚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凤姐儿也无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地祝告了一回。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来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静虚忙查签簿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大吃一惊,问静虚道:“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么?”静虚笑道:“汉朝便有个王熙凤,他求官的事儿奶奶不晓得么?”周瑞家的在一旁笑道:“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书,我们还告诉不许他提奶奶名字了呢。”凤姐笑道:“哦,想起来了,这么长时间,早忘了。”说着,又瞧底下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不甚明白。静虚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金陵去过?如今老爷放了外任,如果来接家眷,奶奶便可顺便回家,可不就是‘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给丫头。凤姐心中一片狐疑,静虚摆了斋饭,凤姐只动了一动,放下便走,命人给了香银。静虚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
凤姐回至家中,见了贾母王夫人等,问起签来,都连声称奇,王夫人道:“说不定老爷果然有此心意,咱们便去一趟也好。”贾母却说:“签儿都是反的,这么一来,金陵那边凤丫头更不能回去了,回去恐怕有灾的。”凤姐儿见一人说法一个样,便不再想它了。
却说宝玉这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见她进来。宝玉问道:“你去哪儿了?”宝钗笑道:“我给凤姐姐瞧签儿去了。”宝玉听说,便问:“什么样的签儿?”宝钗道:“家中人人都说好,只老祖宗说不好,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个字,真不是什么好事。”宝玉道:“‘衣锦还乡’自古以来都是好的,能有什么不好?”宝钗正要回答,只见王夫人打发人过来请她,让宝钗立刻过去。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第九十三回 雪流平姐无知无觉 花气袭人有始有终
诗云: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话说宝钗到王夫人这边请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去得又那么远,作为嫂子,你得开解她一些话。一是你们姊妹之情,二来也替宝玉说几句。还有一件,如今宝玉渐好了,我身子十病九痛,你二嫂子也总不好。你诸事该管便管,早晚都要做主持家的,老太太也特别钟意你这一点,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宝钗答应着。
却说平儿这几日身上总不舒服,下身接连出了几次血,自己害怕,又不敢与人说。正好宝钗找她商量事儿,平儿才说起自己的事。宝钗吃了一惊:“若不是每月来的,总不好,快请个医生来吧。”说完便叫旺儿去请医生,这时贾琏也回来了。王太医来了一诊脉,也吃了一惊,避开众人对贾琏说:“这是外孕无疑了!目前此病尚无一例医好,痛也痛死了!”贾琏一听,想起平儿素日的好处,不禁泪如泉涌。王太医只开了些敛血止痛的药便走了,贾琏压了压惊去告诉凤姐。凤姐一听,毕竟平儿是她最得意的丫头,心里也是一阵绞痛,说:“这丫头平素是个最皮实耐用的,没疾没病,如今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大夫看错了?”贾琏连忙说:“这个大夫可不是一般人,他连林姑娘的药毒都把得出来,难道还不够神的吗?”“说起药毒,你查出是谁干的了吗?”“自然是贾菖和贾菱那俩个混作,已经畏罪潜逃了。”“背后的主使是谁?”“肯定是赵姨娘呗,除了她,还能有谁?”“她们为何会对林姑娘下手?”“林姑娘是个药罐子,下了药也觉不出来。”“到底得有原因呀。”“还不是因为宝玉?”“你是说,他们以为宝玉要娶林姑娘,所以想让他绝后?”“还说你聪明呢,才想到这一层?”“自从生了巧儿,便觉得自己渐渐变傻了。我如今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了平儿,这该怎么着才好。”“也怨我,你身上不好,我身边又没有别人,这才急着收了房;还没来得及给她名份呢。”“这事儿岂能怨你?她若能为你生个一瓜半枣的,也是我的福份,谁知竟是个短命的。”说罢两个又哭了一会儿。这时丰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二爷二奶奶,平姑娘晕过去了!”贾琏和凤姐儿急忙过去看时,平儿已经躺在血泊之中。王太医来时,人已经没了,他说:“这位姑娘真是个有意志的,像这种病,十之八九是疼死的,听说她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贾琏和凤姐哭天抢地,都是痛不欲生。由其是贾琏,知道平儿命丧己手,就更加悲痛。
李纨、宝钗、探春,都闻讯赶来,王夫人也知道了,她也哭了一场。平儿认识人多,人缘又极好,大观园中的人,无不悲痛,都来为她送行。经此一事,凤姐心灰意冷,只一心调教巧姐儿,再不理政。宝钗终于经众人推举,做上了荣府的掌门。
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大家都不出屋。尤其平儿一死,愈发没有高兴的人儿了。所以园中渐渐冰冷寂寞,只有几家看园子的人住着。
那日,尤氏过来看望凤姐,因天晚省得套车,就从便门过来了。尤氏没带文化和偕鸾佩凤等小妾,只领了银蝶和炒豆儿,一路上观了观园中景致,更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心中怅然所失。
见了凤姐,便问:“这会儿园子里怎么那么萧条?”凤姐说,前一阵子都说探春和侍书又看到了鬼,于是便一传十,十传百,说大观园里有了妖,唬得那些看园子的人也不敢干活、不敢住了。晚上人们也不敢走,以致鸟兽逼人;近来甚至日间也是结伙搭伴、持械而行呢。”
尤氏听了,心里也是一阵打鼓。没说了一会儿话便要回,凤姐亲自送出来。回宁府时,路上恰好搅到一只野猫,惊得它上串下跳。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众人却皆以为碰上了孤魂野鬼,尤氏与银蝶吓了个半死,炒豆儿被吓成了疯子。尤氏回家后,第二天就病倒了,没多久,竟也一命呜呼了。自尤三姐、尤二姐、尤老娘先后去世,尤家只剩下她一个,如今也跟着去了。打发完了她,又过了些时日,贾珍也病,贾蓉又跟着凑热闹。贾珍以为是蛊灾,竟不请医调治,专门派人到园内化纸许愿,详星拜斗。
如此接连数月,荣宁两府草木皆兵、再无片刻安宁。此后,园中的出产一概全停,各房月例又重新添起,弄的荣府中更加拮据。宝钗接过家政,才知道银子无多,亏空天大,已是个破败的迹象。仅靠贾政的那点儿俸禄,又不贪不占的,哪能维持得了这么一大家子的生活?宝钗还发现,正如凤姐与探春所言,贾府的那些个男管家,没一个得力使唤的。不是不操心,就是徇私舞弊、狗盗钻营,也没一个正经的,都是些混事的魔王,幸好有李纨和探春帮忙支应,这才勉强撑住。
那些看园子的,一个个都想搬出去,于是便造言生事,编派了各种各样花妖树怪的瞎话。宝钗只好下令将园门封固,再也无人敢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尤氏被惊死之后,老太太着急的了不得,宝钗使让赖大另派了好多人手,将宝玉的住房围住,晚上巡逻打更。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看见红脸的,有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的宝玉天天害怕。亏得宝钗是个最有主意的,听见丫头们混说,便吓唬着要打,所以才略好些。怎奈各房的人都已经被吓破了胆,疑人疑鬼不安生,又添了坐更的人,增了好多食用。
众人中,唯独贾赦不信,说:“好好的园子,哪儿有什么鬼。”于是挑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几个家人,持着器械,到园子里踹看动静。众人劝他不依。到了园中,果见阴气逼人。贾赦还扎挣着往前走,跟的人却害怕得不行,探头缩脑的。内中有个年轻家人,心里早已害怕。只听唿的一声,回过头来,看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的“嗳哟”一声,腰腿发软,就躺倒了。贾赦及众人皆被吓到,四散奔逃,这时更惊动了园子里藏着的那些动物;一时间群鸟惊飞,走兽奔离,很久才安静下来。
这时,众人才又重新聚拢在一起。贾赦回身一问,那小子喘嘘嘘的回道:“亲眼看见了一个黄脸红胡子绿衣裳的妖精!跑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贾赦听了,更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了么?”剩下的几个恨不得赶紧出去,纷纷回说:“如何没瞧见?瞧那打扮,不是花妖,便是树妖,没准儿就是猫妖。”贾赦一听,说得乌七八糟,都没个准话,自己又没看着,但也害怕,不敢再朝前走。回来吩咐小子们:“不要乱说,只说园子里转遍了,都没看着什么东西。”
其实贾赦的骨子里是真信了,悄悄地派人到真人府里去请法官驱邪。岂知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家人不但不瞒,反添些穿凿,说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贾赦没法儿,只得请道士到园中作法,以驱邪逐妖。贾琏得了令,于是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来。供了三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法器排列两旁,插着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出了四十九位执事,净了一天坛。三位法官行香取水完毕,擂起法鼓。法师们都戴上了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的消灾驱邪接福的《洞玄经》,最后就出榜召将。
榜上书写着:“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日,两府上下的爷们都来观看,说:“好大的气场!这么呼神遣将的闹起来,多少妖怪也得唬跑了。”时辰一到,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照五个方位站定,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起咒来,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令牌,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妖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众人都以为拿住了妖怪,争着要看,
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起,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贾赦叩谢了法师。贾蓉等几个小弟兄背地里都笑个不住,说:“这不是糊弄鬼呢吗?一个妖怪没拿住,只是来拿走了许多银子!”贾珍听见,骂道:“糊涂东西!你们懂什么?老太爷当年在世炼丹时,哪有这些邪蟲?可见道法是通灵的。”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才将信将疑地散去了。
这法事很有效果,关键是少了疑心,便不会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没人那么害怕了,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厮笑说道:“那日我正在前面,看得也最仔细,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却把大家都吓尿了,大老爷就认真起来。也挺好,瞧了个热闹的坛场。”
但话虽这么说,法事也做了,鬼也驱了,却还是没人敢去园子里住。
不提贾府这边闹鬼,且说忠顺王府之内,钱槐正与忠顺王爷汇报探听的消息。钱槐便把妙玉之事细细道来,又说起了铁网山和黑山村的地,似乎都有原先忠亲王的份儿。忠顺说:“这倒不急,再仔细探来。我先问你一件事,那位带玉的公子,真在一夜之间娶了两次亲?”“这是奴才亲眼见到的,确信无疑。”钱槐说。
“真是无法无天!早晩会有他们的好看!先不说这个,祺官现在长大成年,也独立了,他在紫檀堡置的房产不能总闲着,正该给他娶上一门儿亲才好。我听他说过,他很钟意荣宁二府的人物,说有个姓花的姑娘你想想有没有?”
“若论贾府中的丫头,老太太身边的鸳鸯琥珀最好,可是琥珀最近也被召入宫里去了。说是圣上举恩,念及旧日恩情,已将元妃娘娘从冷宫里移出来。娘娘便要去了琥珀。”钱槐说。
忠顺说:“那是她使了奸计,学杨贵妃,乘着去宝灵宫烧香拜佛的工夫,也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剪下来,托太监送给皇上。皇上见到头发,非常感动,便将她接回宫中。她是你哪门子的娘娘,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忠顺怒道。见钱槐不敢说了,又道:“继续说。”
钱槐又开口道:“还有个鸳鸯,也是动不得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宝玉身边的合适。想必蒋爷是看中了她们,其中果有个姓花的,相貌和脾性都是极好的。”“凭她是谁,但那个带玉的毕竟成了家,房里的都被他糟塌过了,怎么能娶?”忠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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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玉丢了很长时间了,整天痴痴傻傻的,媳妇丫环不少,终没动静儿,我看他也不懂什么。”钱槐说。
忠顺又想了想,把长史叫到身边说:“你去把贾赦和那个什么带玉的给我叫过来。”说完之后,便让钱槐仍回去了。
这边贾赦被宣,立刻带上宝玉过来了。忠顺连座儿也不让,便说:“存周既已去南面赴任,这话便只好对你说。听说你们这位带玉的少爷能耐不小,一夜之间,竟拜了两回堂?身边还养了十多个美女丫头,真是奢侈之极!”
贾赦和宝玉一听,赶紧趴在地上,宝玉不敢吱声,贾赦连连叩首道:“王爷,这恐怕是没影儿的事,一定有人造谣生事。”忠顺冷笑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想听你解释。如今把你们请来,还是因为祺官的事。”
贾赦又要磕头,忠顺却道:“你俩站起来说话,我又没说什么。今日是件喜事。”
贾赦和宝玉这才站起来听着。只听忠顺又说:“祺官这孩子在我府中长大,如今把戏搁下了,也置了产业,因此想给他娶个媳妇。我听他的意思,可能是相中了贵府之中的一位丫头,因此便请来二位商量。”
贾赦一听,连忙点头,又不知道是谁,只把眼睛瞟向宝玉。宝玉一听,知道他说的是袭人,不仅不伤心,还为她能嫁给蒋玉函而高兴。于是便大着胆子说:“臣确知祺官心意,正是臣府中一个丫头,名唤袭人的便是。”忠顺一听,又干笑一声道:“一听名字,便知你府中的乱处。谁让祺官看上了她,还请二位成全。”贾赦一听,满口答应。忠顺这才露出了笑容,命人给他二人上茶。贾赦岂敢坐下,直说:“臣等要立即回去,好回禀老太太,择个吉日吉时,把袭人⋯⋯不不,把花姑娘送过来。”“花姑娘?”忠顺称奇。宝玉连忙解释道:“袭人姑娘姓花。”忠顺这才又说:“看来果真姓花。”
从忠顺王府回来,贾赦去回贾母,把袭人之事都细说分明,又顺便问起了一夜两拜堂的事。贾母生气地说:“这个你们别管,是我做的主。只这忠顺也真是的,前辈恩怨,步步紧逼,处处与我们作对!”贾赦只好说:“王爷也没说什么,只要一个丫头,是喜事儿,老太太何出此言?”贾母白了他一眼问道:“宝玉呢,他怎么想?”“宝玉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回也算和他们结上了亲。”贾赦说。“这算什么亲?戏子和丫鬟?”贾母说。
贾母想了想,终究还是惹不起,宝玉又没意见,便说:“告诉宝钗,多备嫁妆送过去,按小姐的排式,不可让人家小看了她。”
贾赦出来,亲到宝玉房中,欲告知此事。岂料宝玉房中早已人人尽知,大家没一个高兴的,都在伤心难过,好像袭人死了一样。只有宝玉没哭,急得满地转圈儿,劝了这个劝那个。
见贾赦进来,才都止住了哭声。宝钗抹着泪给贾赦让座儿,贾赦不坐道:“哭什么,这是喜事儿!那祺官儿早不是戏子了,是王爷身边的人!”说完与宝钗交代了贾母的话,便回去了。
这边大家又继续哭,继续劝,直闹了一夜。次日,宝玉醒来,发现宝钗不在身边,自己竟在薰笼里躺着。只见袭人坐在他身边,依旧满面泪痕,见宝玉醒来,袭人握着他的手说:“咱俩毕竟是个没缘法的,把我送出去,你难道真不伤心!?”宝玉怔在那里,片刻才道:“那个人你又不是没见过,才艺双绝,比我强过百倍。”“难怪林姑娘说你是个无情无意的,今日我才懂了她的话儿!也罢,她还泪,我还你命罢了!”袭人说完,便四处找剪子。宝玉站起身来,死命抱住,两个人抱了很久,都不愿分开。
这时,麝月进来,见他俩搂抱在一起,笑着说:“瞧瞧这难舍难分的,时候不早了,赶紧洗脸吃饭吧。”两人这才红着脸分开。
饭后,宝钗乘宝玉出去,又劝袭人:“宝玉虽好,可岂知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你其实是个有福的,好歹从这个家挣脱了出去,想想我们,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人不是其它物件,我虽不认得字儿,却也知道‘海誓山盟’是什么理儿,如何能见到别人,便忘了他呢?”见宝钗点了点头,又说:“宝奶奶,你是我最中意的人儿,我不在时,全靠你了,他有时疯疯傻傻的,对我们却是一万个真心!”说着泪又下来了。
如此恋恋不舍,袭人又迟滞了几天,便被一顶轿子送走了。临走时,宝玉也去送她,袭人最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好歹留着麝月!”
东西倒还一样不少,宝钗又折变了几件东西,才给她凑齐了小姐级的嫁妆,都随她一起送去了。
又过了几日,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没有袭人的日子。这天,宝钗和探春正在安排事儿,突然墨雨进来报道:“贾珍大爷与乌进孝大爷来了!”
不知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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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鸳鸯戏水情非得以 麝月游云地久天长

诗云: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且说贾珍与乌进孝进了屋,都是一脸的沮丧,宝钗问:“大哥哥这是怎么了。”贾珍半日才说:“这话都不能与老太太、太太说,凤姐身上又不好,如今你是主家的,只好与你先说说,看看怎么告诉大老爷和老爷。”
说完之后,看了看乌进孝说:“还是你说罢。”莺儿端上茶来,乌进孝也顾不得喝,咽了口唾沫说:“宝二奶奶,今日可出了大事!黑山村和铁网山的田庄,今日全被查封了,宫里直接来了个太监查的。”宝钗大惊道:“到底因为什么?”“那位太监爷说我们田庄里头,有忠亲王老千岁的地亩房舍,问当初他坏事儿的时候为何隐瞒不报?我们便说这个不清楚,都是按地契来的,还拿出了改过来的新地契。谁知道人家知道得太清楚了,几间几亩、边际界线。还从部里拿出了旧文书,上面登记得明明白白,当初赐分产业时,各家都是各家的名儿,再也不能抵赖的。”“那你怎么回答的?”“老奴们只好说咱们是早前儿就花银子同忠亲王爷那里买下来的,已经重新立了契。可那位公公却不依不饶,说不仅两家的田庄必须全部没收,将来还要治我们的罪呢。奶奶看看该怎么办。”宝钗到底没经历过这么大的事儿,一口茶没咽下去翻上来呛了一口。
她定了定神儿,问贾珍:“大哥哥,照我看这事儿得让三个人知道。”贾珍问:“哪三个?”“第一个是大姐姐,事情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保不准儿或有奸人陷害,至少要让大姐姐有所防备;二是太太,并连忙发书信给老爷知道,此事需要活动上面,看是否能有转机;三是大老爷,大老爷关系广,又是爷们儿首领,这事他得出头。”
“说得好!此事非同小可,关系重大,事不宜迟,我们就依你之计兵分三路,弟妹你去告诉太太,我去告诉大老爷,让蓉儿想办法通知宫里,乌大哥则回去继续探听消息动静,你看如何?”
宝钗点头称是,从房里出来,直奔王夫人屋里。一进去便把事儿全告诉了她。王夫人赶紧喊来周瑞,岂料周瑞正满世界找宝钗呢,见她也在这里,料想王夫人已经了解了情况,不必多说,便问她当下该怎么办。
王夫人命他立即修书一封,找人星夜兼程,送给贾政。又与宝钗去找贾赦商量,此时贾珍正在,四个人眼对鼻子地坐着,都束手无策。王夫人说:“本来日子就不好过,现在又失了田庄,一年的日用耗费全指望它呢,今后可怎么过呢。”“谁说不是呢?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如何竟传到了上头?”贾赦也懊丧地说。宝钗见他们如此,才劝道:“我听凤姐姐说,这几年倒也不只着他们过活,一年不过几千银子的进项,便没了,也不影响什么。”
这时,贾链和凤姐也来了。宝钗说:“二嫂子,不敢惊动你,还是让你知道了。”凤姐一进屋,便问贾珍:“宫里通知了吗?肯定有人暗中祸害我们,得让娘娘知道。如今才挪了地方,别再生什么差池。”贾珍道:“二弟妹已经安排了,我让蓉儿去了。”凤姐见宝钗安排得头头是道,不禁夸赞了几句。又劝王夫人说:“凭那么几个田庄,没有便没有吧,咱家有的是低气,放心吧,⋯总能过得去。”安排妥当,众人又议如何找关系办事。还是凤姐有主意:“让我看,找别人不行,此事只有找北静王爷,或许还可通融。”当下贾赦便提议让宝玉出面,因为北静王和他最亲近。
宝钗却说:“宝玉素来便是个闲心不操的,他去了,恐怕都不知道该说啥,去了也不顶用。”大家都说也是。贾赦又说:“不如这样,我带着他一起去,他只需出面,不需讲话。”于是宝钗回去告诉了宝玉,宝玉一听田庄被查扣,不仅不着急,反倒说:“连这荣宁二府都查了才好,大家散了伙,那多干净。”宝钗才安顿他:“去了不许瞎说!没房子没地,你去哪儿住?讨吃要饭去?”宝玉仍在傻笑:“那有什么?讨吃要饭,也胜过这番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肮脏龌龊之地。
宝钗并不理他,只喊来扫花和挑云,告诉他们准备车马。不一刻,贾赦和双瑞、寿儿等其他几个已经到了,宝玉最近很少出门,觉得新鲜,便跟着贾赦去了。
到了北静王府,贾赦命人将拜帖呈上,不一会儿有太监迎出来,将贾赦和宝玉领进内堂。只见北静王在正中端坐,上前施了礼,水溶示意二人坐下说话。
贾赦将来意说明,水溶的心思却全在宝玉身上,他缓缓地说:“宝玉,听说你大婚前曾失了玉,并且因此病倒,现在看来,你的病似乎已经大好,不知道玉是否找见?”宝玉连忙施礼道:“微臣多谢王爷关心,病确实已经大好,玉却始终无法找到。”北静王叹了口气说:“那块玉与我亦有一面之缘,浑然天成、并非常物,丢了实在可惜,那可是你的命根子啊。”贾赦自己在那里如坐针毡,连忙牵引话题道:“王爷,不知微臣刚才所求之事,是不是可以帮忙通融一下,臣不胜感激。”
北静王这才把注意力转过来,又让他重说一遍。听后,对贾赦说:“此事非同一般,我先打听一下来龙去脉,我们再做理论。”
贾赦见话题无法继续,只好起来告辞,走到外厅,宝玉却沉浸在墙上的一幅仕女字画中,不肯继续走。这幅画中的美女有如黛玉,又似宝钗,说秦可卿吧,似乎也不是⋯⋯倒像是妙玉!贾赦却等不及了,骂道:“没用的东西!家产都快没了,你还顾得上看它?快快走吧!”
次日,且说贾母在午休时间作了个梦,梦见自己骑着石狮子飞上了天,适逢荣宁二祖之魂,向她言到:“荣华富贵,究有尽时,你操了一辈子心,也该轻松闲适些了。”
贾母醒来后,出了一身冷汗,喊过鸳鸯来便说:“他们见我老了,不中用了,事事瞒着我;但袭人出闺这事儿我是知道的,你跪下,我自有吩咐。”
鸳鸯一听,连忙跪下。贾母说:“我午间作了个梦,梦中遇见了先人,说我时日无多了云云。”鸳鸯说:“老太太是个长命百岁的,想走还早着呢。”“我这么大岁数了,早晩要走的,现只放心不下一件事儿。”贾母说。
鸳鸯说:“老太太尽管吩咐,莫说只一件事,就是一百件,我也是能应的。”
贾母笑着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因袭人出嫁,宝玉身边再没有了贴心的人儿,我想命她收了你,这样便了了我两桩心愿。一则宝玉就是我和他娘的命,我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和你,你要把他照看好。二则是为了你,临死前让我看看你怎么当主子,我便能合上眼。”说完之后,竟淌下泪来。
鸳鸯一听,起身便对贾母说:“老太太,我是发过誓的,我不嫁人,你死了我就当姑子去。你若逼我,我便只有抹脖子了。”
贾母说:“我知道你又会有这番混话,当时是有人逼急了你,现在是我求你。”
鸳鸯思索片刻,心想:这事儿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老太太在时,没人敢说闲话,老太太一走,焉能没人说?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更何况还有那个老色鬼盯着!可转念一想,老太太还能活几天?老太太让我嫁给宝玉,还不是想让我躲过那个老色鬼?左不过横竖都活不成,终归老太太死了我都得死,倒不如让她死前高兴高兴,也不枉服侍她一回!
于是才答应了。贾母立刻让人叫贾赦、邢夫人和王夫人过来。对他们说:“我日间作梦,见了祖上之魂,升天之日估计不远了。你们知道,我最牵挂的还是宝玉和鸳鸯,若想让我临死前高兴离去,必要让宝玉收了她,一是成全宝玉,袭人走了好有人服侍他,二是成全鸳鸯,让她当几天主子我看看。若非如此,我死后也必不能合眼!”
贾赦虽狠得咬牙,却不敢显示出来:“母亲保重身体要紧,您的话,儿子何曾反对过一句,何苦这么说?”邢王二夫人也连声说同意。贾母这才开心,又说:“鸳鸯这孩子极其刚烈,告诉他们,从前发誓之事,纯属一时的冲动气话,谁都不许再提。”
贾赦夫妇与王夫人答应着出来,果然传令下去:以后谁都不许再提鸳鸯从前发誓的事儿。
贾母又把凤姐叫过来,让她安排一切。凤姐先去和宝钗宝玉道喜,宝钗听说鸳鸯要来,恐怕还胜过往日的袭人,十分高兴,让麝月和秋纹给她收拾一间屋子。
凤姐选了个好日子,让人把鸳鸯抬过去了。鸳鸯虽然心比天高,但从前发誓也确属迫不得已,事后也很后悔,不该说出那么短见的话,把自己逼入绝境。所以,她答应让宝玉收,当然也不完全是为了老太太,毕竟终于能做一回女人,而且是姨娘等级的女人。宝玉则早对鸳鸯有意思,但一来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二来又有上次许愿发誓的事,总不能亲近,今日才得偿所愿。鸳鸯不要婚服,只穿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套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抖珠儿的小皮袄,里头是一条宝蓝盘锦厢花线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这么一打扮,显得雅气儿十足,又不失富贵,到底像个姨娘的模样了。
晚上,两个人圆房时,宝玉闻着鸳鸯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便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儿?怎么这么香?”鸳鸯说:“宫里周太监给老太太送来礼物,据说是茜香国的香水,我前几日用了点儿,到现在还有味儿呢。”宝玉嗅着那股馨香的味道,不禁意乱情迷,痴痴地说道:“你就是那茜香国的女国王,我便是那取经的和尚。”说罢,放下了红绸帐子⋯⋯
正是:“昨日黄土垄中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这回,宝玉房里又热闹了许多,宝钗日日忙于琐事,只剩下宝玉每天与鸳鸯及其他丫头开心。莺儿与麝月伺候宝钗,秋纹则专门服侍鸳鸯。鸳鸯虽当了一回主子,却依然如故,还和从前一样,仍与大家一起做活儿,一点儿架子都没有。秋纹和麝月他们反而不好意思,只好从她手里抢着干。
其实鸳鸯早做好了日后打算,只等老太太一去,贾府这座高楼大厦的海市蜃楼也差不多就要消失,到时自己仍有权选择归宿。
麝月也与秋纹论起前途命运,麝月说:“从前在怡红院时,袭人姐姐、晴雯姐姐,我最小,她们都照顾我。我们后面还有檀云、茜雪、绮霰、碧痕、媚人。等茜雪和媚人被撵出去⋯⋯“她们是怎么出去的?”未等麝月说完,秋纹问道。
麝月说:“若说也没什么,茜雪只因一杯茶,媚人更惨,说错了一句话。”“什么话?”“你这穷根问底儿的,她只说了一句:‘宝二爷刚和我一起洗澡来着’,不知怎么传到太太耳朵里,硬说她勾引宝玉,便被撵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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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宝二爷从小到大,洗澡一直都是我们服侍,这又有什么?碧痕不是也经常伺候二爷吗,怎么没被撵走?”“虽是这样,只是说法不一样,便惹出了是非。”
“他俩出去,二爷伤心不浅,便说她们这几个后来的人,名字本来就不吉利,连在一起是什么‘欠伊必没’,要再加上四儿,便成了‘欠伊必死’了。四儿本来叫芸香、蕙香,挺好听,他非说太俗艳,改了‘四儿’才满意,后来又嫌‘四儿’不好了。”
“我们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叫起来挺好听的。”秋纹说。麝月又说:“如今鸳鸯姐姐也来了,加上莺儿姐姐,又都比我大;我便常想,我真是个命好的!”
麝月本来也是个不爱说话儿的,今天让秋纹引得又说出了一句真心话:“秋纹姐姐,我和你同岁,比你生月小,进贾府时为了当大丫鬟故意多报了一岁。”“哦,原来是这样!白叫了你几年姐姐!”
“今儿索性改了口罢,妹妹,你将来可怎么办,想过没有?”秋纹问。“又能怎样呢?我是准备跟定了二爷的,这辈子哪儿也不去。”“傻妹妹,你这么想怎么行?二爷若有个三长两短呢?若颠沛流离呢?若出家当和尚了呢?你也当姑子去陪么?”秋纹说完,哈哈直乐。气得麝月一边咯吱秋纹,一边骂她:“你这个小蹄子,哪像个当姐姐的了?白叫你几声了,还是瞒着你好,省得你淘算我!”
秋纹闪躲不及,连连告饶,两个人重又坐下,麝月托着腮说:“你难道不知道二爷的好处?他是个最痴心的,他若对你好,那便是真心对你好,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才决定要随他一辈子。”
“二爷好是好,可是你够不着呀,二奶奶自不必说,鸳鸯姐姐已经成了姨太太,莺儿姐姐还排着队呢,几时才能轮着你?快别痴心妄想了。”秋纹又说。麝月被说中了心思,半天才说:“他便再娶几个又如何?我只要天天和他在一起就好,怎样都行。只要他不撵我,我就留着。”
秋纹听她说得信誓旦旦,也未免有些触动,两人各怀心事,都沉浸在回忆中。
正想着,宝钗回来了。两个人连忙帮着莺儿给宝钗换衣捶背。秋纹见宝钗之脸色如牡丹,便说:“二奶奶的皮肤真好,像牡丹花一样。”这时鸳鸯也正好进来说:“奶奶给我们讲讲吧,我们也好多些见识。”宝钗一听,少不得也要在丫鬟们面前表现一下,便道:“牡丹可不是好惹的,它是一种有血性的霸王花。《事物纪原》记载:‘武后诏游后苑,百花俱开,牡丹独迟,遂贬于洛阳。’这虽为传说,却可看出牡丹的刚性。”秋纹端上茶来,宝钗喝了一口又说:
“有道是: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作为唐朝东都的洛阳,从初唐到五代十国的后唐,牡丹种都在不断发展,据宋《清异录》记载:‘后唐庄宗在洛阳建临芳殿,殿前植牡丹千余本,有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紫等品种。’又据唐《海山记》记载:‘隋帝辟地二百里为西苑,诏天下进花卉,易州进二十箱牡丹,有赫红、飞来红、袁家红、醉颜红、云红、天外红、一拂黄、软条黄、先春红、颤风娇、姚黄、赵粉、魏紫、豆绿⋯⋯’等等。隋都西苑种植牡丹与隋炀帝广泛收集民间的奇花异草有关。可是,牡丹虽然雍容华贵,却也是个薄命红颜,年年岁岁,落红化春泥。为了那一刻的绽放,她们像蜡烛一样,燃尽了所有的光。岁岁年年,花事依旧,谁为过客?花仍是花,谁又是谁?”
一席话,把鸳鸯和麝月她们都说得呆住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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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诗云:
美人开池北堂下,拾得宝钗金未化。
凤凰半在双股齐,钿花落处生黄泥。
且说麝月与秋纹正在闲话着,宝钗与鸳鸯回来了,大家一起候着吃午饭。原来,宝钗近来发现鸳鸯很有几分治家的能为,就让鸳鸯每天跟着,因此竟数次引着她干。每逢与李纨探春议事时,宝钗也故意让她去,不仅遇事儿都和她商量一番,还给她安排事儿做。
鸳鸯也渐渐觉出了宝钗的意思,自然都是尽心尽力的;所以也颇得了不少历练。鸳鸯本来就是个天分极高的,又在老太太身边管事多年,经宝钗一指点,竟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到后来再议事时,李纨与探春见鸳鸯如此能干,因一个年纪大,一个要嫁人;都索性找各种理由推脱不去,倒是凡事儿都由宝钗与鸳鸯二人作主了。
鸳鸯待人宽厚,管事儿却不懈怠,她在老太太身边待了那么久,况且老太太现在依然在世,还是家里的主心骨。因此,贾府上家,所有人等,都不敢小瞧鸳鸯,都很服她,听她的指派,更不敢提她发誓决绝的事儿了。
这么一来,宝钗如虎添翼,把个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各方各面都越发的顺畅了。
凤姐更放心了,干脆与贾琏搬回了贾赦那边,只操心巧姐儿和那院的事。
一日,宝钗与鸳鸯正在议事,突然锄药跑了进来,喘着气说:“二奶奶,大事不好了,柳湘莲大爷来了!”宝钗笑问:“怎么不好了?他是来寻仇的吗?我们正要找他算账呢。”锄药却颤着声音说:“是关于薛大爷的事儿。”宝钗心里一紧,赶快说:“你让他进来吧。”
片刻,柳湘莲便带了一个大猩猩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柳湘莲自己也是满脸沧桑,胡子留得老长,大不似从前那般的英俊潇洒模样。宝钗笑着说:“柳大爷不是修仙得道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柳香莲冷笑一声道:“世上何曾有仙,又何曾无仙,道非道,人非人,仙非仙,我尘事未了,又怎能抽身?”宝钗一听这话,竟无言以对,赶紧让座儿上茶。没等她问,柳湘莲便又先开了口:“我旁边这位是‘醉金刚’倪二倪大侠,我领他来是要告诉你们一声,我们已经帮薛大爷收了身,看看是送归原藉,还是就在这里下葬。
宝钗一听,“哎”了一声,便晕过去了。鸳鸯急忙上前扶她,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摆弄了半天,宝钗才慢慢醒过来。宝钗醒来后大哭不止,鸳鸯命人去请宝玉,并给柳湘莲和倪二让座上茶。
柳湘莲见宝钗苏醒过来,知道时间拖延不起,便说:“还请二奶奶早拿主意,我们好及早安排。”
这时宝玉也进来了,只跨进来一只脚,便说:“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不得了?还问什么?”宝钗听他这么一嚷,心里一急,又晕过去了。
鸳鸯又是一阵忙碌,把宝钗救醒。宝钗尚不能说话,鸳鸯便问宝玉:“二爷你看呢?”宝玉正与柳湘莲和倪二寒暄握手,听鸳鸯问,才说:“这还用问?金陵也没产业了,薜蝌也没了音信,弄回去找谁?就近找个地方埋了算了。人都死了,埋哪儿还不一样,反正他也不知道了。”倪二抱拳道:“话粗理不粗,二爷说得倒也在理。”
这时宝钗挣扎着坐下了,对柳湘莲和倪二说:“这个世上,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你们一定要厚葬他!金陵是回不去了,即便能找到薛蝌,也太远,可惜我们这些女流之辈,已经成了别家的人,不能送他回去了。我又没个可以撑起一片天的丈夫,又能怎么办呢?”又扭头对鸳鸯说:“你安排吧,让他们择一块墓地,就葬在京城吧,他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本来就长。”又叹了一口气道:“这时候我们葬他,将来谁又来葬我们呢?你就拿我的贴己看着使费吧,他那么爱花钱,也不可太敷衍了他。”
鸳鸯知道宝钗不肯动公里的钱,怕人说闲话,才这么说。不用问也知道,她现在哪还有什么贴己?早都补了亏空。鸳鸯明白宝钗的意思,无非是要个脸面,就安排林之孝去办了,自然还是公里出钱,秋后再与宝钗顶帐。
林之孝领了银子,便急匆匆地与柳湘莲和倪二去挑墓地去了。
宝钗把所有的事儿都交与鸳鸯处理,林之孝他们将薛蟠下葬,宝玉和宝钗去参加了仪式,到他坟前烧了纸。可怜薛蟠生前交了那么多狐朋狗友,最后却只剩下柳湘莲和倪二送他。
回家后,宝钗又独自伤心了几日,宝玉逗她说话也总不理。宝玉心想:总这样下去可不行,会憋出病来的。便想着法儿逗她开心,试了多少次,那宝钗却依然像个闷葫芦,没有啥变化。
宝玉想起她那日填词,那是何等的文彩风流!便说道:“你那日一口气填了那么多词,今儿再填几首出来,解解你的烦闷,就不伤心了。”
宝钗一听,也没多想,便让宝玉准备纸墨。宝玉大呼过瘾,唱着跳着准备去了。及至备好时,宝钗便已想好了一首,写在纸上。宝玉看时,见写的是一首《蝶恋花》:
“蝶恋花·花小新开
花小新开冬日艳。
顾盼多姿,颜色她独占。
信手丹青湿广袖,终成回忆谁思念?
风雨如诗霜似剑。
未解深情,梦里芳菲厌。
闻有清香知旧味,昔年若是今生欠。
宝玉看了,沉思片刻说:“此词想必又是咏人的,上阙是咏四妹妹和巧姐无疑;下阙却不明朗,不知道咏谁,是你自己么?
宝钗只说了一句:“本来下阙也想咏的,一转念又不想了,咏有何用,不咏又何妨?”说完便不理他,又写出一首:
“摸鱼儿·叹今生
叹今生、月秋奇美,红楼梦断萍水。
天涯净土掬芳馥,半世得失如此。
因有你。
长寄语、一生一世光阴几?
离合悲喜。
任寂寞浮华,感怀参悟,笑引兰花指。
心波泛,树静风云初始。
烟花无限桃李。
留连不舍传诗意,飘逸灵风掠起。
曾旖旎。
相忆与、修身恬淡喧嚣里。
形单影只。
若种下春光,尚留悸动,归去却何倚?”
宝玉看完,又道:“这首倒也一般,似不及从前几首。”宝钗冷笑道:
“你竟看出一般来了?所谓吟诗伴月,必须得有心情意境,这其中的道理,难道你不懂?”一边说,一边又写出一首:
“声声慢·真真假假
真真假假,有有无无,分分舍舍恋恋。
暗夜听风忽雨,略多思念。
流光溢梦辗转,醉意多、畔人初现。
寂寞了,更痴她、片刻里羞红脸。
似水年华流淡,不再有、繁华奈何相欠。
冷眼支零,我且见情走远。
应留下些许憾,意秋秋、影影泛泛。
一抹泪,是你苦心永未变。
宝玉看完,默然道:“这首颇有清照之风,只是太悲了些。”于是将这三首词品来品去,沉默不语。
宝钗放下笔说:“以我现在的心境,写出伤感并不难。可我已经成了孤儿,恐怕今生再无好词好句了!我知道你讨厌仕途经济,可我还是要说。且不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家治业总得会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没有百日千日,总强过一日的夫妻。你已经不是三岁孩子,还总在女人堆里混合,考虑过这样的后果吗?如今我们家里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你却还在那里道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你的苦日子全在后面呢!你只记住:黛玉是来还你泪的,我却是来还你命的!”说罢拂袖而去。
宝玉听了一言不发,泪如泉涌⋯⋯
且说一家不知一家忙,凤姐那边也出了大事。她正在耳房里逗巧姐玩,丰儿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喊凤姐出去。避开了巧姐,丰儿才说:“天塌下来了!旺儿进来说,二爷得了大官司了。”“他呢?旺儿人呢?”凤姐问。丰儿说:“在外面呢。”凤姐连忙出去,见旺儿正在那里一圈圈的急转推磨,仿佛热窝上的蚂蚁。
“到底怎么了?”凤姐问,旺儿哭道:“二爷正在街上行走,便被公人带走了,我一打听,原来是因为老太太的那箱子旧货。原来在当铺压着,总不能赎。如今利息也欠太多了,人家就准备变卖折当了。谁知有几件东西原是宫中的,一露像,便有人透了消息。说是坏了事儿的东西,就急忙查办,把二爷给抓了。现在已经投到刑部大牢了。犯上忤逆,这可是大罪,按律当斩的,二奶奶快赶紧想办法吧!凤姐一听,寒毛竖起,一阵眩晕,差点便要摔倒。旺儿上前扶住她,才又说:“奶奶也别太着急,东西去了不能复来,关键是救人要紧!”
凤姐听见这话,睁眼瞧他,虽不言语,却眼泪直流。她认真地想了一想,知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肯定瞒不住。再者说,也不能瞒,还是大伙儿想想办法吧。
想到这儿,凤姐便先去告诉了贾赦和邢夫人,贾赦一听,也没了主意:“今年这是怎么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让人没法儿活了!”此时邢夫人已经开始大哭起来,忍得贾赦也痛哭不止,好像已经听到了贾琏死讯似的。凤姐一看没法待,安慰了几句便出来了。心想:这是什么事!我是来求援的,不成想更没个主意,看来还得自己来张罗。想起这些年的命运多舛,时风不济,不禁一边走一边淌泪。
回至家中,凤姐儿梳妆打扮,命旺儿、兴儿、郑华备车,第一个便去找南安太妃去了。到了南安王府,下了拜贴。不一刻,有太监出来领她。见了太妃,凤姐便是一场声泪俱下地哭诉,她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又说:
“太妃,虽然多时不见,我知道太妃眼里有我,若能救了他,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情!”太妃安慰了她几句,凤姐儿越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凤姐道:“我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成了这个光景。”说完又哭。南安太妃又细细地解劝了一番,又答应一定帮忙,凤姐才告辞出来。
就这样,凤姐坐着车,又去找了东平、西宁、北静王妃,还去找了忠靖侯、平原侯、定城侯、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这一圈儿转下来,凤姐走得腿脚发麻,也不知哭了多少回,泪也哭干了。
谁知等了几天,没有一点儿动静,因为这事儿关系重大,谁都不敢轻易吐露消息。这么一来,凤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突然间,凤姐想起了一个人儿,正是那个奸雄贾雨村,感觉他似乎很是个通灵人儿,肯定有办法,便去找他。
这贾雨村现己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凤姐在家中找到了他,把贾琏之事细讲给他听。
雨村客气了一番便说:“你还不知道吧?今日老爷已经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呢。我与各位大臣,为他说了好多替他抱屈的话。”凤姐说:“还得劳烦府尹代为周旋,我一定感恩不尽。”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雨村道:“您为免也太客气了,我受过贾家的恩,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凤姐又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殊不知,这个贾雨村是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元妃上次出事儿时,他就见贾府没了紫气,早已与忠顺王亲近了。上朝时,正是忠顺把贾政给参回来的。贾雨村明明知道,却一句也没说。
凤姐没直接回家,先来到王夫人那里,果见贾政回来了。凤姐便惜惜惶惶地问:“老爷也被参回来了?”贾政道:“嗯。”凤姐又说:“谢罪的本子递上去了吗?”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呢。你们俩做得好事!”正说着,贾母派人叫贾政,贾政急忙过去。
凤姐不敢过去,就在这边等着。等了好一会儿,方见贾政回来,只见他出了满头的汗。凤姐儿迎上去接着,问:“老太太也知道了?”贾政阴着脸道:“她是个最明白的,你们岂能瞒得过她?”王夫人也着急了道:“到底问了些什么?”贾政道:“老太太记着那箱古董呢,有好几件都是忠亲王府的孤品。你们从鸳鸯那里偷拿出来,她是知道的,鸳鸯那孩子是与她回过的,否则哪敢拿给你们?老人家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你们倒好,当出去不还,这回露了馅儿,把老太太倒吓了一大跳。这事儿要是闹大了,谁都脱不了干系!”凤姐儿又问贾政道:“如今该怎么办?”贾政道:“老太太说,近几日她要亲自出马,让我们别到处找人,仔细走露了风声!”凤姐儿一听,才知道自己又耍了小聪明:自己找的那些人,如何及得了老太太找的人?自己那点儿小面子,又怎能及得上老太太的面子?不仅没用,没准儿还得起了反作用!
想到这里,心里原来那一点点英雄气概立刻荡然无存。凤姐儿心中后悔之极,又不敢往外说,只能悄悄地自己骂自己。只听贾政又说:“我倒无所谓,其实我心里早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而现在我们家里又有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何。”凤姐儿这时才说了一句:“一大家子,全凭老爷呢。”
贾政又道:“我已经出过两次外任,也够资格回来了。只这一次,是被人参回来的,真是丢人现眼!”王夫人见他在气头上,也少不得替凤姐儿说几句:“老爷的人品行事,他们都是佩服的,只要今后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今后?就怕你们就此没有今后了!我因在家的日子少,有时只听见东宅里外传些不奉规矩的事,没成想你们两个,竟是也是叫人不放心的!”王夫人又道:“老太太一出面,想来也不怕什么,只要今后诸事留神就是了。”王夫人说毕,凤姐儿才敢告辞回家。
这时,秦显进来报说:“通判傅试来了。”正在这个当口,贾政本不喜见,又不好拒绝,慌忙说:“领他去梦坡斋等我吧。”过了没大一会儿,贾政便回来了,王夫人问:“这个傅试是个什么来头?他不是你门生呢吗?值得你这么慌里慌张的?”
贾政道:“你不知道,他正是穆莳的兄弟,还有一个妹子呢,叫傅秋芳。”王夫人惊道:“东安郡王那年不是早就坏事儿了吗?他怎么还能当上通判?”“抄家那年是我和冯唐去的,提前给他们露了消息,兄妹俩便逃走了,隐姓埋名的藏了多少年了。”贾政说。“老爷是如何知道的?”王夫人问。贾政说:“他作我门生时,我发现他和穆莳长得很像,又看了名字,便知道他是穆莳的弟弟。”“何以见得?”“‘试’与‘莳’的一音相同,‘傅’字就藏在‘穆莳’两个字里,还有他妹妹‘傅秋芳’三个字也不是都藏在‘穆莳’两个字里吗?他们想瞒天过海,想不到被我一眼看破。”“我说你那个门生怎么出手那么阔绰,原来竟是个有根儿的人。”王夫人道。“起初我也以为他是暴发户,问他哪里发的财,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后来看出端倪,才知道他大有家底儿。”王夫人说:“你揭穿了他们?”“开始没有,但我待他自与别个门生不同,他也感觉出了异样。后来是他主动说出来的,之后便经常走动。”贾政说。“不能和他们走得太近!忠亲王的两个女儿已经把我们害得不轻。可别又招来两个祸患!”王夫人说。贾政说:“那傅试的妹妹据说才貌双全,看样子想与我们联姻,已经提了好几回了。”王夫人马上便说:“老爷,千万不可!千万不可!我们家的麻烦事儿够多的了。”两人说话声音虽然很低,秦显在外面却听得很清楚,人说隔墙有耳,真是一点儿不假。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第九十六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痴公子馀痛触前情
诗云:
四溟波立鲸相吞,荡摇五岳崩山根。
鱼虾舞浪狂鳅鲲,龙蛇胆战登鸿门。
话说凤姐回至家中,心里一万分个不自在,正好贾芸前来请安,凤姐儿正要说句:“不见。”又转念一想,这些人也不能小看,没准儿真有捅破天的本事。便命丰儿:“让他进来。”贾芸正在外面与小红调情,听丰儿喊他,赶紧进来。
凤姐儿见他进来,并不搭言,贾芸自己觉得挺没意思,才说:“给二奶奶请安啦。”凤姐儿冷笑一声:“请安?我看你是来给小红请安的吧?”贾芸的心思被说破,赶紧红着脸说:“婶婶快别取笑我了,侄子听说琏二爷出了事儿,赶着来看婶子的。”
凤姐儿笑着说:“这还差不多,坐下说话罢。”又让丰儿倒水。贾芸受宠若惊,话也说不来了,只等着凤姐儿发问。凤姐儿说:“你在外面朋友眼线众多,需打听着点儿消息,到底谁总和咱们府上作对?”稍停了一下又说:“你琏二叔从未下过狱,我已经让旺儿去使了银子,但仍不放心,你需找一些江湖人物,传话进去,那些犯人们兴许才会听。”“婶婶考虑得太周到了,侄儿一定照办!”贾芸说。凤姐儿细细地安排了一遍,又让丰儿拿了几十两银子出来给他。贾芸满口答应,又喝了一口茶便出来了。
贾芸听了凤姐儿的话,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想:要想在贾府出人头地,让人瞧得起,必须立功,现在正是表现自己的好机会。第二天,贾芸便去找醉金刚倪二,这倪二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头顶长满了疮疤。贾芸让他帮忙打听消息,并说起狱里的事。倪二说:“狱里的事儿倒容易,我经常出入,上下都熟,又有众多弟兄。只是第二件难办。若说和贾府对敌的人也没多少,但忠顺王爷得算一个,这样吧,去问一下蒋兄弟不得了?”
原来,蒋玉函开的铺子,正因为有倪二罩着,才开得红红火火,没人惹事儿。倪二与贾芸去找蒋玉函,正好狱中主管张如圭也在,他那年与贾雨村一起谋求起复未成,后来就谋了这个职。贾芸见张如圭长的黑面粗鲁眼大骨突形如鬼判,说话慢中带硬语气深沉,好似总能未卜先知。几个人聊了一会儿,蒋玉函便要袭人准备酒菜,又把柳香莲喊来一起喝酒。
席间贾芸不停向张如圭敬酒,说道:“张大哥,千万拜托你照顾好我琏二叔,别让他在里面受了治。”“放心吧,有我呢,蒋大爷都安顿了。”原来蒋玉函找张如圭便是此事,袭人虽然离开了贾府,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关心着贾府的事儿。
张如圭被一通猛灌,不胜酒力,先回了。他起初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曾是贾雨村当知府时的同僚,是协助雨村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的“虎狼之属”,雨村被参革,他是同案中人。后来在刑部谋了职,又娶了茜雪,整个人才变了样儿,也能干出些好事儿来。
贾芸也喝多了,蒋玉函命人把他送回了家。倪二和柳湘莲却是海量,一直坚持到最后。倪二问玉函道:“你受忠顺王爷恩惠不小,如何还要帮助贾家?就是因为你夫人么?”“当然不只因为她,那个老王八,我自小被他玩弄,恨不得揭了他的皮!”蒋玉函趁着酒意说。柳湘莲也说:“那个老匹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倪二一听,悄悄地说:“你能把我们带进去吗?我们就能为民除害了!”蒋玉函略想了想说:“把守太严,带不进去。”“我们翻墙进去!兄弟在外面接应,告诉我们他住哪儿就行。”倪二说。蒋玉函取来纸笔,画了张地图,把府里的各种机关与房舍道路,画得一清二楚,还标注了忠顺所住的位置,又告诉他们侍卫换岗巡逻的时间。
入夜,蒋玉函与袭人道:“我去送送两位大哥,你先睡吧。”到了忠顺王府附近,蒋玉函说:“我去去就来。你们等我!”过了一会儿,蒋玉函回来了,手里拿了个包袱,领着他们找到僻静之处,打开包袱,对倪二与柳湘莲说:“把衣服换上!”倪二与柳湘莲三下五除二,便把衣服换好,原来包袱里是两套忠顺王府的侍卫服。他俩一试,还挺合身,柳湘莲是按照他们的个头身段,从库房偷出来的。倪二笑道:“太好了,只要能进去,他们就发现不了。”
三人到了王府,蒋玉函选了一处最合适的地方。倪二和柳湘莲各自取出抓勾,翻进院子里。倪二说:“两个人目标太大,我先过去,你在后面跟着我,别离得太近!”
说完之后,倪二便先走了,湘莲见他没了影儿,也向着忠顺住的地方走。走了一会儿,只听得前面锣声大作,有人大声喊叫:“抓刺客!”接着又看到前面灯笼火把一片,远远地过来一堆人。柳湘莲知道倪二已经暴露,只好翻墙出来,与蒋玉函一起,躲在暗处等他。
等了半天,仍不见他出来,两人又不忍扔下他不管,只好一直躲着。只听得院子里面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都喊:“抓刺客!”灯笼火把照得通明。折腾了半天,只见有一拨人跑出来呼喊寻人,为首的一个正是倪二。蒋玉函与柳湘莲笑得肚皮都疼,但也害怕被捉住,正待要走,突见倪二用手往院儿里一指:“那不是刺客么?”又喊到:“抓刺客!”往回急冲,那几个人听他这么一喊,又冲进院子里寻人去了。倪二却假装崴了脚,远远地落在最后,等人消失不见,他才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暗处。及至会合,三人又返回蒋玉函家里,直喝了一夜。
问起到底怎么回事儿,倪儿说:“这老小子命不该绝,我到了他的住处,正要进去动手,突然内急,放了个响屁。没想到这老家伙没睡着,耳朵还挺灵,竟听到了。他还以为是偷东西的,便直喊:‘捉贼!’便要穿衣出来。我正欲走时,一群侍卫正好过来,我只好急中生智,想出了这个办法,大喊:‘有刺客!’这么一来,他们便不怀疑我,老小子也躲着不敢出来,他不出来,便没人认识我。我先带着他们在院子里四处找,又领了几个跑到外面,才得以脱身。”
蒋玉函和柳湘莲一听,笑得差点儿岔了气。蒋玉函说:“门口那两个贴身侍卫呢?难不成都被二哥一屁给熏死了?”倪二被他说穿,扑哧一笑,又道:“要不说老小子命大呢,老子只熏翻一个,于是又弄那一个,便有了聒噪声。”柳湘莲这时才想起蒋玉函说过那儿有两个侍卫,颇可惜地说:“二哥再稍等一会儿,咱俩一人一个,不就没动静了!”倪二说:“且让他多活几天,这也够他吃一壶的了。”二人又是一乐,开始同他喝酒。
就这样,忠顺王被倪二翻江倒海地折腾了一夜,知道真有刺客,却查不出是谁。又想到自己行为不轨、惹人无数,还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此后才处处小心,收敛了许多。
自贾母亲自出马,忠顺又受了惊吓,不再出头坚持,果然打开了局面。她找齐了“八公”一同上表,圣上念及旧情,一时发了话:“从此忠亲王之事不许再提!”只这一句,贾琏便被放了出来。只是田庄已被归了公,不再退还,贾府之人也不敢去要,只得罢了。
凤姐儿暗自佩服,与贾琏一起去谢老太太说:“还是老祖宗有本事,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等等,无非是哄着老太太高兴罢了。她却不知道,她自己其实也立了大功呢。倪二这条小泥鳅要不到忠顺王府翻出大浪来,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呢。
转眼之间,清明节又快到了。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宝钗,宝钗连忙过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出嫁的日期快到了,你们和她多叙叙,好让她走得舒心一点儿。”
宝钗一听,说得也是,便喊上李纨,或请来凤姐儿,或请李纹李绮,或又派人去请湘云。每日里总带着三三两两的人,去同她叙,探春也乐得奉陪。只是这么一来,日子更一天快似一天了。众人中,唯有宝玉不高兴,哭了好几回,宝钗知道他重感情,倒也并不理他。
清明那天正是探春启程的日子。宫中传出话儿来,一是说暹罗的御船已经在运河码头靠岸等着了;二是忠靖侯史鼎作为使臣,带家眷陪同探春前住暹罗和番;三是元妃娘娘要亲自送她,已经在码头附近开始搭建水陆台子,通知贾府人等均做好准备。
饭后,大家都到了探春那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由于事先不知道元妃也要参加,所以又是一番匆匆忙忙、紧锣密鼓的筹备。
次日,探春将要起身,大家都去送行,套起来的马车塞满了大街。老太太,太太等有职的,都是盛装出行。姐妹丫鬟们也都拣出了最鲜艳、最漂亮的衣服穿上,去参加送行仪式。
众人提前到了仪台,候着宫中的礼仪队伍。只见仪台之上,俱是红黄两色,龙旗飞扬,乐手及仪仗,都在两边伺候。再往外,便是执械的官兵与观礼的百姓,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大圈儿。这也是一场国中大事,原定一切从简的,没想到圣上这几日又垂龙恩,派元妃前来相送,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场面。
时辰快到时,马旗队提前赶到,两边排开,远远地,太监们簇拥着龙辇到了。元妃下了车,在高台之上坐定。暹罗的迎亲首领是位王爷,他盛装打扮,戴满了珠宝镶环;他身材魁梧,相貌却与中土之人迥然不同,再加上褐色皮肤,一看就是异国贵族。他还带来了王妃,两人也都在元妃身边坐下。接下来是使臣史鼎夫妇,再下来是贾政、贾赦、贾珍,贾母、邢王二夫人等有职的送行人也分班上台,先向元妃行了大礼,然后落坐。因多时未见,自然便有一番叙叙旧言语,只是在这个场合,谁都不敢多说。然后,便是礼仪太监宣读圣旨,奏乐,鸣响礼炮等等。
宝玉此时自然难割难分,在台底下已经先流着泪哭将起来。其他姐妹丫鬟们,也都被他引着哭起来。探春在候礼棚中等着时辰,她心里虽然难受,却强忍着不哭,怕花了妆。
时辰到了,引领太监进棚,将探春引出,侍书与翠墨将一身红装的探春搀扶起来,缓步移行,向台上走去。上得台来,探春先向元妃行礼,元妃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礼毕,又向来迎亲的王爷王妃行了礼。
这时,执礼太监一声令下,鼓乐声再次响起,又是一阵轰鸣的礼炮。探春与送行的亲人们依次拥抱、拉手,到了赵姨娘跟前,探春终于再也忍不住,她“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大声喊道:“娘亲!”赵姨娘也大声喊叫道:“我的儿啊!”扑上去抱住了她,娘俩失声痛哭。这一哭仿佛点燃了导火索,送行的人们都跟着哭了起来。元妃、贾母、邢王二夫人、赵姨娘几个人,将探春围在当中,真是一场大哭!一时间,观礼台上下都成了痛哭的海洋,竟像是葬礼的场面。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大家似乎已经分不清楚为什么哭,是为探春哭?是为贾家哭?是为自己哭?还是为别人哭?是为朝廷哭?还是为这个时代哭?
过了很久,元妃才起来,止住了哭声;其他人也都跟着止住了哭声。但音乐声一直未停,伴随着风声、龙旗声,探春终于在这些喧嚣的声音中,被蒙上了红色盖头;搀扶她的人也换成了暹罗的两位艳妆宫女。探春抬脚起步,她知道,这一走,就永远不能再回头!步履中充满了依依不舍,侍书和翠墨在身后紧紧相随。史鼎一家人也随后逶迤而行。
当天,一切来往船只都被禁航,只有探春他们一只船,缓缓离岸。探春与史鼎夫妇站在船头,虽蒙着头,却依然摇着手。岸上的人们也挥手送行。元妃对贾母说:“从这江河里就得走上几天,才能到达入海口。”贾母流着泪自言自语地说:“什么都好,只这个日子不好,怎么正好赶上了清明节?嗨!”元妃一听,心里也是一阵酸楚。人们望着那船由近及远,悠悠而去,直到只剩下一个黑点儿,然后在视线里消失⋯⋯
探春走后,贾府又过了一段宁静日子。贾政仍在工部司职,宝玉真听了宝钗的教诲,再加上贾政也回来了,所以每日用功。
一日,贾政与宝钗等正在议事。那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急忙忙地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老爷,锦衣府的堂官赵老爷,领着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问起都是谁,好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了车,走进来了。”
贾政听了,心想:和老赵并无来往,他怎么会来?正想着,,贾琏说:“我去罢。”正要出去,二门上家人又进来说:“赵老爷进来了。”贾政等人抢步去接。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贾政等心里打鼓,又不知因为何事,只得先让坐。那位赵堂官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话。
贾政正要叙话,只见家人慌慌张张地进来说:“老爷,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王爷已经进来了。贾政与赵堂官上去请了安,赵堂官便命令说:“现在王爷已到,我们带领府役,先守住前后门。”说完赵堂官便领人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扶起贾政,笑着说道:“无事不敢登门,我也是奉命行事,要赦老接旨。如今筵席未散,不方便,请府上各位亲友先散了,留下本宅之人听候。”
片刻,赵堂官进来回说:“东边已封门。”这时酒席都散了,众人知是两府的事儿,恨不能立刻脱身,纷纷都想出去。只见王爷笑道:“都是亲友,不必盘查,放出去罢。”那些亲友听见,一溜烟地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会儿,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我们好动手。”番役们也都摩拳擦掌,专等着命令。西平王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人听见,都俯伏在地。王爷站在上头说:“诏曰,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叫了一声:“拿下贾赦!馀者看守!”彼时人员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赵堂官又令:“传齐司员。”齐司员进来,赵堂官命他:“你带领番役,按房分别查抄,登记帐册。”齐司员一听,带人便走。
西平王道:“赦老与政老是分开的,告诉他们,只查贾赦家资。”赵堂官却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他侄儿便是总管。”西平王听了,并不言语。赵堂官便说:“王爷看该怎么办?”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叫内眷回避,再查不迟。”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老赵的家奴番役们早已经随着齐司员分头去查了。王爷料想此时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只好对赵全说道:“你去看着点儿,让他们不许造次!只找有用的!”正说着,锦衣司官已经查出一些御用衣裙及其它禁用之物,又有两箱子房地契,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正该全抄!”正说着,王府长史来禀说:“北静王爷来宣旨了。”
不多时,北静王已到大厅,向外站着说:“锦衣府赵全听宣: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馀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旨,便与北静王坐下,让赵堂官押送贾赦、贾琏贾珍、贾蓉回衙。
里面那些查抄的人,听说北静王驾到,都一齐出来。又听赵堂官走了,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拣选了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馀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和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全乱了。”
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挺放心,料想不至于那么过分。不料赵全竟然如此行事,贾政他们呢?”众人回道:“他们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的乱乱哄哄了。”北静王吩咐司员:“将贾政带来,我有话问。”众人便把贾政带了上来。贾政含泪跪下,北静王起身拉住说:“政老放心。”便将圣上的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谢了龙恩,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他们在这里翻查出的禁用之物和重利欠票,我们难以掩过。禁用之物嘛,就说是给贵妃准备的,我看也无大碍。这借券吗,得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就带着司员,将赦老家产一并呈出,别有遗露,也就算完事。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从未分过,各人屋内的所有东西应该都是自己的。”两王便说:“这也无妨,你只需要将赦老那边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乱混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女眷们也早已乱作一团。正在这时,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
众人正要问他,贾琏却又跑去探听消息。跑到半路,又去自己屋内。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的两眼直竖,淌泪发呆。二王正问道:“所抄家资里有借券,实系收刮盘剥,究竟是谁干的?政老应该据实说出来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磕头,说:“犯官从不料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侄儿贾琏便知。”贾琏连忙走过来,跪下说:“这一箱文书既然是在奴才屋里抄出来的,怎敢说不知道?只求王爷开恩。奴才的叔叔真不知道。”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正好并案办理。你如今既然承认了,也算是明白人。这样吧,叫人将贾琏看好,其余的都放了。”又说:“政老,你小心候旨,我们复旨去了。”说着,二人便上轿出门。贾政等人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摆,只说了一句:“请放心。”脸上大有不忍之色。此时贾政才略觉心安,人都走了,他却独自跪在那里发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第九十七回 空穴来风荣宁俱败 镜花水月宝黛双合
诗云:
青春枉向镜中老,白发虚从愁里生。
曾窥帝里东邻女,自比桃花镜中许。
且说贾政正在发呆,贾兰满脸泪水,急匆匆地跑进来说:“爷爷快进去瞧瞧老太太吧!”
贾政听了,急忙起身进内。只见里面更是乱七八糟,各人都无心收拾,无心作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贾政顾不上理他们,一直到了贾母房中,只见人人皆泪,个个伤心,王夫人与宝玉等人围坐在贾母身边,一言不发。见贾政进来,都说:“老太太快看,老爷这不还好好的吗?老太太快安心罢。”贾母已经奄奄一息,她微开双目,见贾政来了,才说:“我的儿,这到底是怎么了!”话音未落,便又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满屋的人又都哭个不住。贾政怕哭坏了她,命众人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就不大,又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也万般轸恤。大老爷只是暂时进去,等问明白了,自会放他回来,又没太大罪过。”
说完,贾政又再三安慰,贾母这才止住了哭声。众人不敢走散,邢夫人独自回到自己那边,见门窗全部封锁,就连丫头老婆子们,也被锁在几间屋子里,无处可走。她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上也贴了封条。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一看,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丰儿、小红和巧姐儿都在一旁哭。邢夫人见凤姐儿也成了这样,又哭起来。小红迎上来说:“太太别哭了,奶奶没事儿,刚才还醒过来一会儿,哭了几声呢。太太也别太伤心,仔细哭坏了身子。”
邢夫人不答言,仍到贾母那边。见眼前都是贾政的人,自己丈夫儿子被拘,媳妇病危,哪能止得住悲痛。众人才又忙着劝慰她,宝钗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又拨人服侍她。
贾政此时回到外面等候旨意,心里又是麻烦,又是害怕。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边的?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老实,想找死是不是?”
贾政出来一看,是焦大,便说:“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焦大见贾政这么说,当下便跺着脚骂道:“你们这些不长进的爷们,焦大跟着太爷受了多少苦,才有如今的家业,却让你们弄到这步田地,珍哥蓉哥儿那俩兔崽子去哪儿了?老子被圈在一处空房里没人管,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跟着太爷捆过人,哪有被捆的时候!我如今也不活了,和你们拚了罢!”说着奔跑起来,向着衙役们便冲过去。衙役们见他势猛,纷纷闪躲,那焦大却低着头,继续冲,“嘭”的一声便上了墙。他是真正寻死的,力量十足,差点儿连脑浆子撞出来,碰得头破血流。抽搐了几下,半日不见动静。有人上前看时,早已一命呜呼了。
衙役们怕引火烧身,嘟囔着撤了,只留了几个把门儿的。贾政无奈,只好喊赖升过来,让他们速速把焦大抬走。
见逼出了人命,这下衙役们更不敢发狠。便说:“我们这也是奉旨行事,你们就听信儿吧,会有结果的。”贾政听着,心如刀绞一般,便道:“天呀!多好的一局棋!竟然会下成这样,简直是一败涂地!”
正在焦急等候,只见来旺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才进来了!”贾政道:“怎么进来的?”来旺道:“我再三央求,又使了钱,才勉强进来。”贾政着急地说:“东府那边怎样了?”旺儿说:“另一拨人先抄的那边,是忠顺王爷带队,什么都没了。珍大爷和蓉大爷呢?”
贾政说:“都一齐带走了。”
贾政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事儿?”来旺道:“今儿在衙门里听见两位御史说,是珍大哥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一款还轻;还有强占良民之妻为妾,因其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还将咱家鲍二拿去,又拉出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起先告过。”贾政没听完,便叹气道:“真是无法无天,我竟全然不知,这些个孽障!”
旺儿宽慰了他几句,又出去打听去了,过了半日,又进来说:“老爷,我去刑科打听,没听见两王复旨的信儿,只听说五城兵马司裘良今早又参平安州,奏他迎合京官上司,虐害百姓等等几件大案。”贾政道:“我们如今哪顾上管别人的事!你道是打听打听我们的事儿怎么样了。”旺儿道:“那裘良参的京官就是大老爷。说他包揽词讼,所以才火上浇了油。”贾政气得面无人色,道:“那裘良祖上本来与我们世代交好,到他这一辈儿却日渐衰微。可大老爷也忒糊涂了,竟然做出这种事情!东府也是胡作非为!你再打听一下,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儿,及早告诉我。”
正说着,听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的贾政赶紧进去。
贾政进去看时,原来是贾母气逆,已经被王夫人等唤醒回来,叫来了鲍太医,正用疏气安神的丸药调服,渐渐好些了。贾政在一旁劝慰说:“儿子们不肖,招灾惹祸的,害得老母亲受惊。”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听见过这种事儿。如今到老了,你们却叫我不得安生,这是怎么说?倒不如现在就合上眼,随你们爱干啥干啥罢。”说着又哭起来。
贾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外面说:“老爷,内廷有信儿了。”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贾老爷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复奏,为大人说了一大堆好话。主上悯恤,念及贵府乃是贵妃至亲,不忍加罪。所封家产,只将贾赦的入官,余者一律给还。所抄借券,令我们王爷细细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贾琏革去职衔,免罪释放。”
贾政听毕,长出了一口气,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又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退还者退还。又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的男妇人等,均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里的东西,除按例放出之外,其余虽未尽数入官,也早都被查抄的人全抢走了,剩下的只有家伙物件。贾琏承蒙释放,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与凤姐的体己,已经全部消失殆尽,怎能不心疼?
而且,父亲仍被囚禁在锦衣府,凤姐儿又病得不成样子,想起平儿与彩明、彩哥儿在时,尚有人在旁边解忧。可如今一个死了两个放出去了,一时更加悲痛异常。这时贾政叫他,贾琏料定将有一通臭骂,但也得硬着头皮过去。
一进屋,贾政便问:“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所以才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的所做所为固然难以谏劝,但那重利盘剥又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贾琏跪下说道:“侄儿为办家里办事儿,并不敢有一点儿私心,所有出入帐目,皆有吴新登、戴良等人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过来查问。
这几年,库里银子出多入少,又没几分贴补,亏空厉害,所以他们才往出放帐,侄儿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的银子,这事儿要问凤姐儿与周瑞、旺儿方可知道。”贾政道:“照你这么说,你连你自己屋里的事儿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我且不说你,你父亲和你珍大哥的事儿,还不赶快去打听!”贾琏满肚子委屈,含着泪,答应着出去了。
贾琏走后,贾政连连叹气,想道:我祖父一辈子勤王,出生入死,立下功勋,才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呀!我贾家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转念一想,若按方才琏儿所说,库上亏空不小,这几年虚名在外,却是一座空山!只恨自己糊涂,只顾排场,不管帐目,不觉得泪满衣襟。又想,老母亲这么大年纪,却把她吓得死去活来,这种种罪孽,真是太不应该,正在独自悲切。
这时家人前来禀报:“各亲友过来问候了。”贾政迎出来,一一道谢,说道:“家门不幸,是我一时糊涂,所以至此。”有的说:“我早知道赦大老爷行事不妥,东府珍爷则更加骄纵。如今自己闹出事儿来,倒连累了二老爷。”有的说:“我看还是大老爷不小心惹了人,不是御史参奏,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说是府上家人哄嚷出来的。”有的说:“奴才们养活不得,莫说大老爷,就是尊驾在外任,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贾政一听又慌了,着忙道:“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实据,只听得外头人说你在粮道任上,竟叫门上家人拿钱。”贾政听了,便说:“我哪有这个念头?但若是奴才们在外头招摇撞骗,闹出事儿来,我就不得而知了。”众人道:“如今怕也没用,只有将奴才们都严严地查一遍才好。”贾政听了,思虑再三,认真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只见来旺又进来说道:“我听说大老爷的案子已经交给忠顺王爷亲办,只怕这么一来,大老爷和珍大爷他们吃受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得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子就完了。”贾政一边答应一边致谢,众人便都散了。
后来几日暂且无话儿。一日清晨,宝钗才醒来,见身边的宝玉背着她躺着。宝钗便将手搭在他肩上,把他身子扭过来,却见宝玉满脸泪痕。宝钗便问:“你怎么了?”宝玉不答,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宝钗最知道他的心意,便道:“你又想林妹妹了?”宝玉仍不回答。
宝钗搂住他,认真地把他脸上的眼泪吻干,品尝着他的苦涩心情。接着又捧起宝玉的脸,缓缓地吻他。过了一会儿,宝玉终于有了反应,他感到有一股淡淡的的香气袭来,仿佛又进入了梦中之境。
缠绵许久,宝钗又说:“你不用想她,我们俩个难道不是一个人儿么?那日真真假假,都嫁给了你,她便是我,我便是她。我是金花儿她是美玉,我是水里的月,她是镜里的花;我有金玉缘,她有木石盟,她是颦儿我是纱。可你从前总把我们分开,她欲林中挂,我欲雪里埋,这又何苦呢?”
宝玉一听,这才明白过来,想起了在太虚幻境看到的那些话,便说:“两株枯木一堆雪,一个寂寞林,一个晶莹雪;一个停机德,一个咏絮才;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你们俩果真是一个人!分不开的。”
宝钗痴痴地说:“我不是说了吗?她只还你泪,我却还你命!你想她?我难道就不想么?那日你们编排我,你一夜竟拜了两次堂,我岂能不生气?莫说生气,死的心也有,没有莺儿和袭人拦着,早流血流死了!”
宝玉这才想通了,竟然高兴起来说:“明日我们去祭奠祭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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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说:“去铁槛寺么?又不是清明鬼节。”宝玉说:“我咋儿见那片桃林的花纷纷零零,才难受成这样的,咱俩就去那些香丘花冢祭她。
宝玉便把黛玉葬花的事儿告诉了宝钗,宝钗叹道:“她竟真有一颗比干心,亏她想的出来!”
吃过了饭,宝玉和宝钗一起换了素装,去往桃林。只见盛开之处,地上果然有一个个葬花的香丘。随行的莺儿说:“香菱就是在这里吊死的。”宝玉一听,泪又下来了:“正好也祭祭她。”宝玉又问:“花锄呢?”麝月道:“老太太怕你难过,把紫娟姐姐送出去了,雪雁也送回南方老家,去哪儿找花锄去?”说着递过来一把铲子。
宝玉却不接,蹲下身去,便用手去挖土,好在土质松软,没几下便有了一个坑。宝玉和宝钗便分别捧了几捧落花,放进去埋住。宝玉让莺儿拿过香点上,却不要纸钱,只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花笺念道:
“《九叹·惜贤》
览屈氏之离骚兮,心哀哀而怫郁。
声嗷嗷以寂寥兮,顾仆夫之憔悴。
拨谄谀而匡邪兮,切淟涊之流俗。
荡渨涹之奸咎兮,夷蠢蠢之溷浊。
怀芬香而挟蕙兮,佩江蓠之婓婓。
握申椒与杜若兮,冠浮云之峨峨。
登长陵而四望兮,览芷圃之蠡蠡。
游兰皋与蕙林兮,睨玉石之嵾嵯。
扬精华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纯美。
结桂树之旖旎兮,纫荃蕙与辛夷。
芳若兹而不御兮,捐林薄而菀死。
驱子侨之奔走兮,申徒狄之赴渊。
若由夷之纯美兮,介子推之隐山。
晋申生之离殃兮,荆和氏之泣血。
吴申胥之抉眼兮,王子比干之横废。
欲卑身而下体兮,心隐恻而不置。
方圜殊而不合兮,钩绳用而异态。
欲俟时于须臾兮,日阴曀其将暮。
时迟迟其日进兮,年忽忽而日度。
妄周容而入世兮,内距闭而不开。
俟时风之清激兮,愈氛雾其如塺。
进雄鸠之耿耿兮,谗介介而蔽之。
默顺风以偃仰兮,尚由由而进之。
心懭悢以冤结兮,情舛错以曼忧。
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于中洲。
望高丘而叹涕兮,悲吸吸而长怀。
孰契契而委栋兮,日晻晻而下颓。
叹曰:
江湘油油长流汩兮,挑揄扬汰荡迅疾兮。
忧心展转愁怫郁兮,冤结未舒长隐忿兮,丁时逢殃可奈何兮,劳心悁悁涕滂沱兮。”
念完之后,宝玉和宝钗又大哭了一场,才潸潸回去。
回到家里,宝玉意犹未尽,吟一诗曰:
“鱼沼秋蓉
放生池畔摘湖船,夹岸芙蓉照眼鲜。
丽日烘开鸾绮障,红云裹作凤罗缠。
低枝亚水翻秋月,丛萼含霜弄晓烟。
更爱赤栏桥上望,文鳞花底织清涟。
宝钗看过,点了点头道:“这可是西湖十八景呀!想不到相公近来大进了,我少不得也要和一首。”凝思片刻吟道:
“六桥烟柳
疏柳长烟远自迷,六桥南北带沙堤。
乱分雌霓连蜷卧,深蔽娇莺自在啼。
红出夭桃销处薄,翠愁芳草望中低。
赤栏干外清阴满,曾见苏公过马蹄。
宝玉道:“又哄我,这是明凌云翰的诗,宋陈君衡有诗《探春》,其中便有‘搔首卷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你这是以诗喻词之意?”宝钗道:“你难道不是哄我吗?本来是陆秩的诗,倒像是你自己写的?”“他写得好么,我学学还不行?”宝玉笑着说。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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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顺说:“本王已上奏朝廷,获得恩准。上念尔等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都从宽革去世职,男职流放海疆,女职发配金陵。贾蓉年幼无知,释放出狱。贾宝玉杖责九十,一并放出。贾政实系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忠顺王道:“你正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是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馀之置产,一并交官。”忠顺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
忠顺王爷的史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去禀报。此时贾府上下男女人等,都是人心惶惶,唯有小红一人镇定自若。众人不知贾政带回的消息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见贾政回家,才都略略放心,都不敢问。
荣禧堂见了贾母,贾政把详情告知,只把宝玉之事免去不提。贾母听到罪责不深,这才心安些,只流着泪说:“珍儿琏儿也不年轻了,老大更是个老汉,这一去,哪里还能再活?这也是他们自己的劫数,纯属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等回到自己房中,见屋里坐着一堆人,邢夫人与贾珍、贾蓉的家眷都在这里等着。贾政又与她们说明,省去了宝玉杖责一节,怕王夫人担心。
又过了几日,贾蓉果被放回,贾珍与贾琏、凤姐儿仍在狱中候放流刑,贾赦和宝玉却都是被抬回来的。宝玉被打得皮开肉绽,贾赦则已经是一具死尸。因为他年纪太大了,在大牢里撑了这些时日,已经耗尽精血,得到流放的消息后,立时吓得魂飞天外。
又是一场痛哭。不过,这次的哭比往日有所不同:有为贾珍贾琏凤姐儿放流刑,伤心哭了的;有为贾蓉回来,高兴哭了的;有为宝玉受刑挨打哭了的;当然,大部分还是为了贾赦之死。
次日又开始发丧,因贾赦是带罪之身,一切从简,草草了事。
这边宝玉回来,身边也是围满了人,所幸打得并不重,都是皮外伤。宝钗与鸳鸯、麝月等人皆痛哭不止,宝玉却说:“快别哭了!这回的杖伤毕竟与上回不同,上回只为金钏,这回却不光是因为她,还有宝儿和林妹妹,便打死了,也是值的!我这么一想,就一点儿都不疼了。”
几日后,小红过来看他时,宝玉已经能起身了,小红便说起倪二与茜雪的功劳,众人这才知道,宝玉是捡了一条命回来的。这次穿得厚,用力轻,虽然打了整整九十杖,却比上回贾政打的轻得多,没几日便好了。麝月慨叹道:“真没想到,市井之中,竟伏着这么多能人,我们怡红院里,也竟生出个巾帼英雄来!”
话说一日贾政早起,正要上衙门,看见门上的墨雨和几个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过墨雨问道:“你们干什么呢,这么鬼鬼祟祟的?”墨雨回道:“奴才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不
敢说的?”墨雨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许多不堪入目的字。”贾政道:“写的什么?”墨雨道:
“是关于水月庵的话。”贾政道:“拿来给我瞧瞧。”墨雨道:“奴才本来要揭下去,谁知他贴的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扫红又揭了一张给奴才瞧,也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贾政看了,气的头晕目眩,叫墨雨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在附近墙壁上再去找寻。又随即叫人去唤赖大过来。赖大到时,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你查考过没有?”赖大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大爷在那里照管。”贾政道:“你知道他最近都干了些什么?”赖大道:
“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之处。”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上面写的什么?”赖大一看道:“会有这样事么?”贾政气急败坏地说:“这就是败家的根由!快带了车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尼姑道士一齐拉回来。
不许泄漏,只说有事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那些女尼道士,初到庵中,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
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大了,都有些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她。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遂后便把心肠移到那些女尼道士身上。因那道士中有几个妖娆妩媚的,贾芹便勾搭上了。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来了。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要行令。小尼们道:“我
们都不会,倒不如就划拳罢。谁输了喝一钟,岂不爽快?”说着便开始混嚷混喝起来,正闹着,只见一位道婆急急忙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大总管来了。”众女尼急忙收拾,还叫贾芹躲躲,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赖大已经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因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贾芹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更好。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家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时,赖大说:“天不早了,快
快准备,好赶着进城。”众女孩儿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进城,不提。
却说贾政知道这样的事儿,气的衙门也不去了,独自坐在内书房叹气。引泉进来禀道:“衙门里来人说,当班的老爷病了,请老爷补一班。”贾政只得上班去了。
赖大押着人回来,见贾政不在,便问墨雨,墨雨说:“老爷上班儿去了,临走的让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
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再作处理。”贾芹也跟着回来了,见那些下人指指戳戳不知说什么,看起来,不像要人。想问人,又问不出来。贾芹便想:“如今贾府已经乱成这样,不如乘乱捞他一笔,强过在这里等着受气。于是又备车辆,拉上女孩子们乘晚上便走。墨雨几个拦时,贾芹骂道:“你们知道个屁?老爷派人传唤,让我去衙门找他,让拉到别的去处,省得外面闲话。”此时赖大早忙自己的去了,府中再无一人管得了他。于是贾芹便大摇大摆地拉上那些孩子们,直奔人贩子那里去了。乘夜迅速交接,这都是贾芹早计划好的,王信帮他联系的。可怜那些孩子们,一夜之间,不明不白便被卖掉了,下落不明。贾芹卷上钱便连夜跑到南方去了。
次日贾政回来,不见了人影儿,让人去叫赖大。不多时,赖大来了。贾政问:“人呢?”赖大说:“押回来了,都在府里呢。”“哪儿有,早被那个畜生都拐跑了。”贾政骂道。赖大这才着了急,赶紧派人四处寻找,哪里还有人影,最后在牲畜市场找到了大叫骡子,才知道,早连它带人带车都一起卖了。贾政派人去报官,人说这属于你们的家务事儿,不方便管辖。贾政只好作罢。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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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甄宝玉驰京还玉阙 卫若兰射圃佩麒麟

诗云:
曲栏伏槛金麒麟,沙苑芳郊连翠茵。
厩马何能啮芳草,路人不敢随流尘。
却说小红听说凤姐候放流刑,便去求王夫人成全她的好事。王夫人因小红救宝玉有功,就爽快地答应了。小红收拾东西,辞别了丰儿等姐妹们,出去自与贾芸成亲。丰儿则转到巧姐儿房里,专门伺候她。
话说王夫人日间突然入梦,梦得有些古怪,她梦见凤姐儿要船要轿,只说要赶到金陵归入什么册子里去。王夫人不懂,她便不肯离开,只是哭哭喊喊。梦中贾琏也在旁边,没办法,只得去糊船糊轿,弄来假的。但那凤姐儿却神通广大,只吹了一口气,那些船啦轿啦,竟都变成了真的,地上也突然生出陆路水路,凤姐儿坐上便走。又一会儿,看那景色气象,似乎已至冬天,只见凤姐儿正在一外院子里,摆着手喊她。再看那四周的房舍建筑,竟是金陵的王家旧宅!
等梦醒了,正好宝玉宝钗过来请安,王夫人便把这个梦说给他们听。宝玉道:“这也不奇,她本来便流放到了金陵,又能做什么去?自然是充当杂役罢了。”
宝钗轻轻对宝玉说道:“你不是说那年做梦,有多少册子?莫不是二嫂子要到那里去罢?”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不记得上头的话儿了。若这么说,人人皆有定数。但不知林妹妹又到哪儿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似乎有些懂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必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了。”
宝钗一听,宝玉的糊涂劲儿又上来了,便起身告辞。回去的路上,宝钗道:“你这人,我提了一句,你就马上认起真来了。就算你能未卜先知,又能怎样?”宝玉道:“若能了,我也就犯不着为你们操心了。”两人正说着,只见史湘云与翠缕相随着走来,远远地便问道:“你们说什么呢?”宝玉恐他盘诘,只说:“我们正谈论凤姐姐呢,难得你怎么今天有空?”湘云道:“今儿卫若兰去了铁网山,我得了空儿,过来瞧瞧老太太。”“铁网山?去那儿干什么?”宝玉问。“去了好多人呢,个个都是弓马精通的,你原先不也练过么,如今可真让人家落在后面了。”宝玉笑着说:“哦,他们是去围猎射圃去了。以前我和环儿也和珍大哥练过,可惜这几年也不知都忙些什么,竟都荒废了。”宝钗听他气馁,才道:“我们又不想考武状元,总练它做什么?练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湘云一听,拍着手说:“果然二嫂子是个玻璃机灵、冰雪聪明,会说话儿的人。今天你们两个人我一个,我说不过你们,总是要输的;哪天必要卫若兰过来,两个对两个,才公平呢。”一句话说得宝玉和宝钗都笑了。
湘云又说:“我先去请安,等会儿再去看鸳鸯姐姐和麝月姐姐去。”说罢便朝老太太屋里去了。宝玉和宝钗继续走,宝钗说:“我们只管议论二嫂子,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真应了么?”宝玉想了一想,拍手道:“真是的,这么说起来,你倒是个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钗笑道:“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着签上的话混解的,你就认了真了。你刚失玉时,不也算过吗?同样找不着。这些事情,原本就都是虚诞的,如何能信?”
宝玉道:“我今儿个倒要算他一算!”于是一边走,一边闭上眼,“天灵灵地灵灵”地混喊起来。宝钗怕他跌倒,伸手搀住他的手臂。又走了几步,李纨与素云走过来了,见他俩这样,李纨便笑着说:“看这小夫妻俩恩恩爱爱的!”宝玉这才睁开了眼,一看是李纨,急忙带着宝钗一起给她行礼道:“大嫂子也是去请安么?”李纨点了点头。宝玉道:“湘云妹妹也过去了,你稍坐坐便来,我们一起摸纸牌玩。”
说着仍旧朝前走,宝钗伸手戳了宝玉鼻梁一下道:“你就知道玩!算出来了吗?”宝玉笑道:“算出来了,今儿个便有人送来!”宝钗也笑道:“如果今儿个真能送过来,我便真信你是个神仙罗汉了。”
走着走着,又见巧姐的大舅子王仁过来了。施完了礼,王仁直接到王夫人房里去了。
宝玉说:“他来做什么?”宝钗道:“自从王子腾死后,任他胡为,现在已经闹得六亲不和了。如今知道妹子妹夫都流放了,一定是赶着过来得便宜的。”
话说王仁见了王夫人,也假惺惺地哭了一场。见凤姐儿的家当不剩什么,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什么错处,你们不该把她的家当都弄没了吧?将来巧姑娘可怎么办?不如我接走她?”王夫人本来就知道王仁的为人,见他说些混帐话,知他不懂,也不大理他。王仁也没趣儿,说了几句便出来了,到了巧姐儿房里,又对丰儿说:“凤丫头在时,本来办事就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扒承老太太,把我们都不大看在眼里。”又对巧姐儿说:“外甥女儿!你也大了,如今你父母都和死了一样了,凡事儿要听舅舅的话。你娘家的亲戚就剩我和你二舅了。”
巧姐道:“这个我岂有不知道的?只要贾家的人没死绝,总有办法活下去。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里没钱,所以诸事儿都需省些。”王仁一听,这孩子竟比她娘还会说。又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好像我们不管你似的。我今儿来便是要告诉你,贾家拿你当外人,舅舅却拿你当自己人,仔细看好你的东西!别都让外人得了去。”巧姐儿道:“都让他们抄去了,哪儿还有呢?”王仁道:“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你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舅舅给你保存着,不比放在这里弄没了强?”
巧姐不好回答,扭过头去看了看丰儿,丰儿向她使了个眼色,又和王仁说道:“放心吧,舅老爷,这里有我呢。老太太、太太又那么疼她,受不了制。”王仁一看,这不又一个平儿么?才不言语了。好久才又道:“哦,我知道了,你留着做嫁妆罢。”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丰儿生气了,说道:“舅老爷,横竖二爷和二奶奶还都没死,姑娘这么点儿年纪,他懂什么?”王仁道:“你们巴不得你们奶奶死了,你们就好占山为王了。我不要什么,留着些,将来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便赌气坐着。
巧姐满心的不舒服,心想:妈妈在时,舅舅不知拿了多少东西,如今却仍惦记着,于是便更瞧不起他。但王仁却想,妹妹积年日久,不知攒了多少好东西,虽说抄了家,屋里的银子也藏掖着不少。一定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才这么说。这小东西儿才多大,自己竟有了主意!从此,王仁更处处惦记着巧姐儿。
再说贾珍、贾琏,都被施放了流刑,没车没马,也不让家人送行。一路上只是行走,枷锁链铐的,又费力又遭人白眼,差点儿在路上就没了命。他们都不是一拨儿,各走各的,一路上凄风凉雨,莫不悲伤,不提。
话说也是这天,贾政正在外书房。那些清客相公,都各自飘散,,只有个程日兴时常陪着说说话儿。贾政便提起:“家运不好,大老爷去世,珍大爷又被流放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了!”那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多年,深知贵府的人,哪个不是存私肥己的?年年都往家里拿,自然是一年不够一年了。现在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的费用,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着经手的赔补,这就有了数了。原本那么大一座园子,里头出息其实不少,只是没个好人管。这几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装神弄鬼儿的,闹的不得安生,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真该查一查了!”
贾政点头道:“你有所不知!莫说下人,自己的侄儿还靠不住呢!只是我素来不大理家,真不知道从哪儿查起。”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我虽知道这些个管事儿的神通,也不敢言语的。”贾政听了,便知话里有话,便叹道:“我们家从来没有刻薄过下人,没曾想却真养出一群狼来。
两人正说着,挑云进来回道:“江南的甄公子来了。”贾政便问道:“甄公子因何进京?”挑云道:“奴才问过,说是他父亲蒙圣恩起复了,正整军备武,要出征呢。他与母亲到京谢恩。”贾政心想:这哪是谢思,分明是军马出行,家眷们来京作人质了。”于是便说:“快请进来罢。”挑云跑步出去,请了进来。只见一位酷似宝玉的公子,大步走进来了。这甄家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后。与贾府交情深厚,素来走动频繁,前年因事被革了职,查抄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赐还世职,已经上了任,特派家眷来京陛见。他们在路上得知贾府也出了事儿,特来探望。
贾政一见甄宝玉,悲喜交集,拉着他的手,便问贾老爷子和甄太太的近况,又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上了茶,彼此又将两大家子人分开别后的话,细说了一会儿。贾政问甄宝玉道:“你父几时复职的?”甄宝玉道:“刚没几天。”贾政又问:“他现任何职?”甄宝玉道:“原任省体仁院总裁,现因南方战事吃紧,暂袭了一品威猛将军,正在整军,准备即日带兵出征。”贾政又问:“你们母子二人,何时陛见的?”甄宝玉道:“前日。”
贾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温谕。”甄宝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高,比海深。”贾政道:“圣上有何旨意?”甄宝玉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父亲熟悉土疆,命他助安国公前往安抚,即日就要起身。”贾政忙说:“你老父亲此行,必能上慰圣心,下安黎庶,立创莫大之功。我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
甄宝玉道:“贵公子何在?”贾政道:“他天天忙得很,只在闺阁里面厮混。”甄宝玉道:“我偶遇一个癞头和尚,赠送美玉一块,听说贵公子也有一块,能否一见?”
贾政一听,满心欢喜道:“他生来便有一块玉,不巧丢了很长时间,现在仍未找到。”一边说,一边让伴鹤去喊宝玉。
片刻,宝玉便到了,一进屋,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正坐在那里喝茶,宝玉立时呆在那里了。贾政才说:“还不赶快过来见过你甄大哥。”宝玉这才醒过来,上前行礼,见了甄宝玉。
甄宝玉也是激动万分,急急地说:“我在梦里见过你的。”宝玉说:“我也是。”甄宝玉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来说:“你的玉丢了?看看是不是它?”宝玉接过来一看,可不真是!便说:“正是这个浊物。”甄宝玉高兴地说:“我戴了有些日子了,一个癞头和尚送的。自从戴上它,总是梦到你,就像今天见面儿一样。今日终于物归原主了。”

楼主:风雨红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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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9-10-13 06:08:25

更新时间:2020-07-20 14: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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