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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红楼梦后三十章(初稿)连载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楔子


晋·陶潜《与子俨等疏》曰:“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
余祖父原系帐房先生,解放后因会写字,遂任土产公司职员,负责回收旧物。他经常回购一些铜铁旧物,以备家用。一日,祖父回家时携一扎线装古籍残抄本,仅三十回,名曰“金陵十二钗”,余爱不释手,一气读完。感觉书中所写,即为通行版《红楼梦》之后四十回故事,但全书共三十回,不仅少了十回,而且与通行本的内容迥然不同。
书前有姜夔词一首:
翠楼吟·淳熙丙午冬
宋·姜夔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
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
层楼高峙。
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
人姝丽。
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
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西山外。
是来还卷,一帘秋霁。
后面有一行小字:“余今道其事,虽未善始,已有善终,其心意可嘉。逢蒙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是为曰寒风作焉,遂署名‘寒风’。”又有署名敦敏《题曹雪芹画石》云: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
以下是残抄本的内容:
此非为开卷第一回也!而为开卷第八十一回也。寒风生而有涯,得读女娲补天石之所记,幸甚!幸甚!然吾突有一梦,梦中于悼红轩中偶遇雪芹先生,其悲戚痛涕之状,难以言表。于是问曹公曰:“吾师,此书既为石头所写,奈何却以神瑛侍者立传?”那雪芹先生曰:“吾居室白旗村西北,樱桃沟内有巨石一块,形如大元宝。神者,大也;瑛者,石也,神瑛即巨石也!”寒风曰:“‘西方有石名黛’又有何义?”雪芹先生曰:“岂不闻《长安客话》中言:‘京都宛平县西堂村出产黑石,当地妇人多用此画眉,当地人亦称眉石,或黛石。’”
寒风点头言道:“今日看来,《石头记》所记载者亦皆有出处来由。但此书既已完结,所有还泪欠命者均已回归原位,曹公何至伤心若此?”
雪芹先生曰:“汝既称‘寒风’,便应知‘雪晴’之状。吾所忧者悲者,非是造历幻缘、风流冤孽,而是此书之流传。”说毕凄然叹喟。
“吾师何太痴耶!岂可枉自悲伤?如今此书传流甚广,阅者无数,皆以为虽‘假语村言’不足为信,却可以消愁破闷,喷饭供酒,陶情怡性也。”寒风言道。
“非也,吾十载披阅,含辛泣血,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题曰《金陵十二钗》,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谁知后三十回被借阅者迷失,虽经人补齐,却无端增了十回。而且所述故事言非吾意、大相径庭。其胡涂乱改,刻舟求剑之末,竟成狗尾续貂之作。吾观后愤懑不平、抑郁成疾,常恨不能转世再生,矫枉过正也。”言罢,又悲切不止。
“吾师,原来如此!此书甚好,前八十回洋洋洒洒五十六万余言,但吾观后四十回,其言其意,却可谓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远矣!”寒风曰。
雪芹先生听吾言罢,即执吾手曰:“知音!知音!真是相见恨晚!吾之命有救矣!汝可删繁就简,从流传之后四十回中汲取精华,余者弃之如敝履。兼收前八十回之凛气,再造后三十回之膜脉;正所谓从善如流是也。”
“吾于梦中从师,恐怕难当此任!”寒风言道。
“不妨,吾与汝细细道来,你便可晓谕梗概,再将底稿传你,方可周全。”雪芹曰。
言毕,雪芹先生将后三十回故事娓娓道来,其间精彩跌宕、起伏曲折、蜿蜒离奇,绝非伪续可比,果然是真容又现,孤本再传!
寒风虽惊喜异常,却也仅仅记了个大概,并不能全。于是心存芥蒂道:“学生无才,未能谨记,恐有愧吾师之托。”
“无妨!无妨!吾教你一法,可得我原稿。汝附耳过来。”雪芹道。
寒风附耳倾听,方得知妙缘,这才放下心来。
梦醒后,寒风将所听所悟逐一细记,并于每日睡前焚香沐浴入梦,勾补遗露。历经数载,终于得窥全豹。后于沽水福源,蓬莱坝头,删缝剪辑,才得圆满,以不负与雪芹先生之约。遂题后三十回曰《红楼梦后》。
又经几年,寒风于香山一带听闻一首打夯歌曰:
“退谷石上松,人称木石缘。
巨石嶙峋宝,甘泉溢水甜。
山上疯僧洞,山下白鹿岩。
曹公生花笔,宝黛永世传。”
是为曲头。又唱:
“数九隆冬冷溲冰,檐前那个滴水结冰棱。什么人留下那个半部《红楼梦》,剩下的那半部谁也说不清。⋯⋯”
寒风笑道:“现在,终于能说得清了!”正是:
“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
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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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贾宝玉因亲徒伤感 王熙凤致祸报羞惭
诗云: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迎春回去之后,邢夫人像个没事人,倒是王夫人养了她一场,又是伤心,又是叹息流泪。宝玉来请安,见王夫人好像刚刚哭过,不知因何缘故,也不敢问、不敢坐,只在一旁站着。王夫人叫他过来,拉着手,让他上了炕。见他呆呆傻傻,便问:“你怎么了?谁又惹你了?”宝玉道:“没有,只是昨儿听二姐姐在那孙家受窝囊气,又不敢惊动老太太,晚上连觉也睡不着。咱家姑娘,那受得了那种委屈?况且二姐姐心眼好,性格懦弱,从不和人拌嘴,明摆着受人家欺负。真替她着急难过,又没办法救!”一边说着,一边流下泪来。王夫人道:“这还真没法儿,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她命不好呢?摊上了这么个主。”宝玉道:“我倒有一个好主意:这回二姐姐再回娘家来,索性就别让她回去,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他家若来人接,干脆禀明老太太,就挑明了要孙家的休书。以二姐姐的像貌品格,难道还愁嫁不出去吗?再给他找个丈夫,比他好的人多了。”王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你胡说什么?别发呆气了。女孩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就是说女孩子在没出嫁之前要听家长的,不能反驳;出嫁之后要礼从夫君,与丈夫一同持家执业、孝敬长辈、教育幼小;如果夫君不幸先己而去,就要本本分分,扶养小孩长大成人,需敬尊重孩子,听孩子的话呢。
迎春刚嫁过去,小两口免不了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过上几年,生儿育女,互相了解就好了。不许你告诉老太太,小心我揭了你的皮!快去念你的书罢,仔细你爹回来考你。”宝玉不敢吱声,一言不发便出来了。
带着一肚子怒气,宝玉径直往潇湘馆去了,他知道,只有黛玉了解自己的想法,一进门便哭了。
黛玉正在给鹦鹉喂食,她身穿浅粉色的修身长裙,凸现出修长匀称的身姿;那粉色淡得已近白色,却很妩媚,似少女脸颊上诱人的红晕;衣袖上镶着宽宽的素边儿,更衬出几分高贵之气;衣上绣着绽放的荷花,开得娴静优雅;足上一双同色的缎子面儿珊瑚珠绣花鞋。头发只盘了简单的髻,后面一半柔顺地披散在腰后,两缕流苏从耳边蜿蜒垂下,乌黑的秀发似浑然天成的黑玛瑙。外面罩着石榴红织锦面的披风,一双纤纤玉手,拿着银勺分食,愈显得肌肤胜雪,娇嫩清秀;脸上未施粉黛,却艳若桃李;红唇未涂胭脂,却红艳欲滴。浑身上下无不显得雅意悠然、大气婉约。
见宝玉哭得稀里哗啦,黛玉便问:“怎么了?谁又惹着你了?”问了几声。宝玉却不回答,呜呜咽咽只是哭。黛玉见他如此,谅他也没个正题,抿着嘴笑了。问道:“难不成是我们得罪了宝二爷?”宝玉这才摇着头说:“不是,不是。”黛玉咯咯笑着:“是不是又挨骂了?你好好上学不得了,省得每次问你都答不上来。”宝玉道:“你想哪儿去了,不是因为这个。”
黛玉一听,又问:“是不是谁家的漂亮丫头小姐死了?你又替人家伤心?”宝玉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二姐姐回来说的那些话,你又不是没听见。原以为她嫁了好人家,没想到却跳进了火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一块,怎忍心听她如此伤心难过?”
黛玉这才知道他是因为迎春,叹了口气,也和他一起伤心起来:“我们姐妹几个,每日在一起时不觉的,早晚都要嫁人的。若嫁了好人还罢了,可每每像二姐姐这样为多,整日刀山火海的,真不能活了。”
说着也哭了起来。紫鹃端茶进来,见他两这样,还以为又闹意见了呢。放下茶杯说:“二爷不来则已,一来便和姑娘怄气,这又因为啥事儿?”这时,袭人来了,见宝玉和黛玉都在哭,也以为他两闹别扭,便道:“二爷,老太太叫你呢。又把林姑娘惹恼了?”黛玉给袭人让座,两个眼圈儿已经红了。宝玉说:“每次都瞎猜,我们是在为二姐姐难过呢!怎么嫁了这么个人家!”转身又对黛玉说:“妹妹,我让你解闷儿,你倒好,却陪着我哭,早知道就不来了。你快别伤心了,保重身体要紧!我去去就来。”说完就往外走。袭人说:“我说呢,二爷和林姑娘好着呢,才不会闹意见呢,走吧。”说完便跟宝玉出来。到了贾母这边,贾母已经歇了,宝玉便说:“咱俩还回潇湘馆。”袭人却怕他又去生事,连拉带拽,把他弄回怡红院去了。
次日,宝玉正要上学去,迎面就碰上贾芸前来道喜。原来工部出了个郎中缺,北静王推举贾政拟正,获得恩准。当下喜讯传来,荣宁二府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一番。贾政谢恩回来,宗祠里磕了头,又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谢客了。
亲戚族中的人,闻听之后,自然都来祝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填门,高朋满坐。真是: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连摆了两天酒席,俱是庆贺之用。
一帮清客相公们也炸了窝,更在园子里弹冠相庆,挨挨挤挤,就像开窝煮饺子。当下便有单聘仁与贾政说道:“据我看,好戏还在后头呢,宝二爷的学问也大进了,名题金榜那是迟早的事儿。”贾政道:“哪有?不过是每天混作着上学,什么也没学到。”单聘仁道:“老世翁太过谦了!有代儒老先生带着,还能差得了?照我看,宝二爷将来必定是要高发的。”贾政笑道:“那还真得借你吉言了。”单聘仁刚说完,詹光又道:“晚生也有话说,不怕冒昧,想和老世翁商量另一桩喜事。”贾政道:“何事?”詹光陪笑道:“晚生的朋友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千金小姐,生的容貌俱全,尚未受聘。他没有儿子,家资巨万,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须人才品格俱佳,才肯作亲。晚生瞧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成的。更别说老世翁的门楣!若晚生去说,肯定一槌定音。”贾政道:“宝玉倒是到年纪了,老太太也经常说起。但这位张大老爷还真不太熟悉。”詹光道:“您就放下一百个心,有我呢!更何况大老爷那边还沾着亲,老世翁一问便知。”
贾政想了想,答道:“没听大老爷提过这门亲戚呀。”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是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贾政一听,才知道是邢夫人弟弟邢德全的亲戚。晚上,贾政把提亲之事告诉了王夫人。
次日,邢夫人和王夫人都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当着贾母的面儿提起张家的事。邢夫人道:“那张家也算是老亲了,但好多年不来往了,不知他家姑娘怎么样。前日问安的婆子说起过张家的事,说他家的姑娘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世面,是个永辈子不出门儿的主。家境却是极好的,张大老爷只有这一个女儿,想赘个女婿上门。”贾母一听,不等她说完,便道:“断断使不得,我们宝玉是个金豆豆,岂能平白无故地送给他们!”邢夫人道:“老太太说得对,咱是什么人家,什么样的女孩儿找不着?林姑娘还是宝姑娘?恐怕老太太心里早有人儿了吧?”贾母点了点头,与王夫人道:“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的话:这种亲事作不得,不兴在外头胡乱答应人家。宝玉的事儿,我自有主意,亲上加亲最好,恐怕出不了这个园子!”
晚上,凤姐正在分派事务,王夫人忽然进来道:“才刚老爷回来,说起宝玉的干妈马道婆,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让人识破告发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察院坐堂说要问死罪呢。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卜世仁,他有一所房子,卖给了斜对过的掌柜。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卜世仁还要加,对方那里还肯?卜世仁便买通了这老东西,因这马道婆常到对面店里去,那店里人的内眷都和她很好,她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她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那掌柜的求医问药,各种方法用绝了,没办法,只好让她试试。
这个马道婆就用些神马纸钱来烧献了,果然见效。她又向人家内眷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天爷有眼,也该她倒霉了。这天急着回去,掉了个绢包儿。店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见纸人身上扎着针。正诧异着呢,那老货回来找这绢包儿了。店里的人马上把她拿住。身上一搜,搜出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是光身子的两个鬼,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掌柜立时命人把她送到锦衣府去,开始还不承认,后来动了大刑,立时问出许多隐情来。涉及京城的许多王公贵族,如镇国公、缮国公、锦田侯、锦乡侯等几家诰命、甚至南安太妃,好多家的事儿呢。所以知会了营里,把她家中一抄,抄出好多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闷香。炕背后空屋子里还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脑箍的,有胸前穿钉子的,有项上拴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也是她弄的,只不知道内鬼是谁。”王夫人叹了口气道:“那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吗?”凤姐儿明白她指的是谁,两人却都不说透。只等着证据确凿时,再一发收拾她。凤姐儿又问:“那个卜世仁抓了吗?听说他是芸儿的舅舅呢。”王夫人笑道:“管他是谁?那个卜世仁被打了四十大板,好悬没给打死,这回真‘不是人’了,不成个人样儿了。”
王夫人又略坐了坐便回了,提起刚才的马道婆,凤姐儿想起探春来,要去和她说事儿。便叫一个丫头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彩明、丰儿、善姐和小红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见月光如水银泻地,照得很亮,凤姐便说:“别挑灯笼了,这么亮。”彩明便和提灯笼的回去了。走到茶房附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估计又有人在那里搬弄是非。便命小红:“你进去仔细细打听,套出原委告诉我。”小红应声去了。
凤姐与丰儿善姐走到园门,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朗朗,满地树影,寒鸦飞起,寂静无声,甚是凄凉落莫。
凤姐刚想往秋爽斋的方向行走,一阵风来,落叶飘零,秋天的凉意渐渐袭来。凤姐被风一吹,只觉得身上发冷,丰儿在后面也冻得直打哆嗦,连说:“真冷!”凤姐撑不住,便对丰儿说:
“你还不回去拿衣服?等明儿个都冻感冒了。”丰儿正等着命令呢,一听这话,一溜烟儿地跑回去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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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继续朝前走,只听得风吹得树枝刷拉拉地直响,又觉得身后呼哧呼哧像有闻嗅之声,她吓得头发发麻,浑身发抖。回头一看,只见善姐吓得捂着脸蹲在地上,一个黑呼呼的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她呢,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宝石一般。凤姐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仔细一看,是一只狗。凤姐大着胆子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那狗见她弯腰,扭头便跑,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凤姐吓了个半死,也顾不上管善姐了,她急步前行,向秋爽斋走去。刚转过山子,见前面恍恍惚惚有个影子。凤姐心想,一定是个丫头,便问:“谁?”连喊两声,没人答应。只见隐隐约约有烟雾缭绕,那人在前面等她,凤姐不敢往前走,那人却向她招手道:“婶娘贵人多忘事,竟连我也不认识了?”凤姐一看,见那人容貌风流俊俏,正是秦可卿。凤姐心知撞上了鬼魂,她胆子再大,也十分害怕。只听那鬼轻声说道:“婶娘不必害怕,我想的紧了,便来看看你。你把我说的话都抛在九霄云外了?”凤姐说:“没忘没忘,我记得多行善积德呢。”秦可卿冷笑着说:“婶娘在富贵之乡逍遥久了,何曾想过我?”
凤姐说:“我每年都给你烧纸上香,你好好保佑我们吧。”说罢不敢再朝前走,转身想回。看见远远的来了一只灯笼,是小红和丰儿回来了,善姐在后面跟着,凤姐这才安了心。回头再看前面,已经烟消雾散了,凤姐抖了抖衣服。伸手抬脚,先收回胆气,怕他们看出来。
丰儿拿着衣服走过来,凤姐穿上。小红提着灯笼还要往前走,凤姐道:“别去了,太晚了,咱们回去罢。”丰儿和小红掺扶着凤姐往回走,善姐心里有鬼,身上仍在哆嗦。凤姐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吓什么?还不快走!”一行人相跟着,回到家中。此时贾琏已经回来了,凤姐见他不说话,表情也不像平常。问了几句,贾琏有一搭没一搭的支唔了几声,倒头便睡了。
次日五更,贾琏早早地就起来,凤姐问他:“怎么了?”“我得去趟大明宫,到内相戴权那儿打听一下。”
凤姐赶紧和平儿为他打点,贾琏匆匆离去。到了戴权那儿,人家还没梳洗完呢。贾琏只好在他书房里等,见桌上有抄报,便拿起来看。
第一件:“吏部奏请急选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题奏长安节度使云光一本:新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十八名人犯,头一名系太师镇国公牛清家人。”贾琏又往下看。第三件:“苏州刺史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事。凶犯名为昭儿、兴儿,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珍家人。”
贾琏一看,心里大吃一惊,等不得戴权出来,立即告辞。回到家,便先到宁府告诉了贾珍,贾珍唬得魄飞魂散,即刻封了银子,到戴权那里活动。贾琏又回荣府告诉了贾政,两人都无计可施。贾政说:“云光和牛清倒无妨,只是宁府之事棘手,你珍大哥知道了吗?”贾琏道:“我刚回来就告诉了,他正去找戴权托关系呢。只这两个家人,原来都是跟着我的,因昭儿随我下过江南,便被珍大哥死活要了去,还搭上了兴儿,如今我身边只剩下旺儿、庆儿和隆儿了。”“他派人去江南干什么?”“还不是去买漂亮丫头?江南盛产美女,珍大哥多少都不够用。我爹房里的嫣红,还有珍大哥的佩凤偕鸳二妾,不都是他悄悄从江南买回来的?”贾政叹气道:“这不胡闹嘛!出事儿是早晚的!没办法,此时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贾琏怕昭儿和兴儿招出其他事儿来,又想了想,所幸最关键的几件事儿,他们二人都没参与。但仍旧担心,悻悻地出来,回了家,还在想事情。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见是温过的,顿时来了气,用力摔在地上,粉碎四溅,大骂道:“整天糊弄老子,拿剑来,都杀了干净。”
于是四处找剑。凤姐闻听,过来拉住他说:“你今儿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不就是一杯茶么?都怨老婆子们懒,关平儿何事?”
平儿早唬出了一身冷汗,跪在地上求饶。贾琏气狠狠的坐在那里,凤姐喊来一个婆子打扫碗片子。凤姐说:“这么早就回来了?”问了半天,贾琏也不言语。凤姐又问:“别又出什么事儿了吧?”贾琏气鼓鼓地说:“我不早点儿回来,难道让我死在外头不成?”凤姐冷笑道:“你这又是生得哪门子的气?我不过是问问而已,爱说不说。”贾琏嚷道:“差点儿撞了鬼,还不快回?”凤姐笑道:“我昨天才撞上鬼了呢,你遇见了什么?”贾琏道:“我这儿快跑断了腿,遇见的是恶鬼,你知道啥?”
凤姐也来了气,正要和他理论,又忍下了,笑着说:“你这是何苦?大清早就生这么大气,又是摔杯又是骂娘的。”
贾琏道:“你就会说风凉话,你去跑跑试试。”凤姐说:“我要是爷们儿,比你强百倍,我去问谁?”贾琏道:“问你哥呀?”凤姐道:“关他什么事?”贾琏道:“他把天都快捅破了,还说不关他的事儿?”凤姐忙问:“怎么了?他又出了什么事?”贾琏道:“你还蒙在鼓里呢。”凤姐道:“我足不出户,能知道什么?”贾琏道:“你那个哥哥还算个人吗?你知道人们叫他什么?”凤姐道:
“没听说呀。”贾琏道:“人们都叫他‘忘仁’!”凤姐扑哧一笑:“他就叫王仁呀,叫得挺对。”贾琏道:“是忘恩负义!”凤姐道:“那是人们故意埋汰他。”贾琏道:“我索性告诉你吧,你那个哥哥也太不知好歹了,都啥时候了,还给他二叔过生日!”凤姐想了想道:“二叔的生日不是冬天吗?这么早就过生日?这生日也是乱过的?”贾琏道:“你哥哥做的好事!他一到京就开了一个吊,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又变了个法儿,指你二叔的生日撒开了网,想再弄几个钱。也不管丢不丢险!我去找戴权干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家的那些破事儿!大舅太爷的亏空,本人虽已亡故,王子腾能跑得了?我在这儿忙里跑外,他们却定戏摆酒,这能叫人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到贾琏是与王仁生气,便道:“他到底是你亲大舅儿。我们家的事儿,你操心怎么了?大家都感激你。”一面说着,一面哭了起来。贾琏觉得没趣儿,说道:“我也没说什么,你哭啥?”凤姐一止住了哭声说道:“你为他们办事,我日后岂有不知的道理?我会不记你的好?”贾琏道:“你会念我的好?你少谋害我点儿我就谢天谢地了!”平儿道:“爷不知从哪儿带来这么多邪火,拿我们当出气筒,这是何其苦呢。奶奶身上本来就不好,你还这样说她。”说着也哭了起来。贾琏本来一肚子气,被她俩这些言语全都给散去了,于是笑道:
“她一个我就够受的了,还要再加上个你。多会儿我死了,你们就没得欺负了。”凤姐道:“你也别这么说,谁先死还不一定呢,我和平儿怎么也得死在你前面。”说完之后,又开始哭,平儿也跟着哭。这回贾琏彻底没了脾气,见这一妻一妾如弱柳扶风,娇艳动人,劝了这个哄那个,忙了个不亦乐乎。
这时王夫人那边的彩凤过来说:“太太让问二奶奶,今日去不去舅太爷那边?”凤姐因昨夜在园中受了惊,没精神,又听贾琏道出了实情,便说:“你回太太吧,就说我有事儿去不了。”彩凤点了点头回去了,凤姐气不打一处来,脸憋得通红。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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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送蜜饯婆婆言混话 寄闲情赤子解颦诗

诗云: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且说惜春所画的《大观园图》已经大功告成,大家一起观赏。不管懂与不懂,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评说起来。说这块颜色深了一点,那块颜色浅了一些;有说这个人物画大了,那个楼宇又太小了;有的说这里线条太疏,那里过密了些。惜春画得很细,自滴翠亭薛宝钗扑蝶始,还画了元妃大观楼省亲、贾探春秋爽斋泼墨,十二钗芦雪广联诗,史湘云醉眠芍药茵,紫菱洲棋赢国手,王凤姐儿戏谑刘姥姥,稻香村十里杏花,薛宝琴踏雪寻梅,栊翠庵妙玉烹茶,连黛玉葬花都画上了,远处还遥遥地点上了一笔宁府的天香楼,最后是蓼风轩梦幻大观图-画得是她自己。其间桐剪秋风、晓翠堂、榆荫堂、红香圃、蜂腰桥、蘅芷清芬、大宝山、嘉荫堂、沁芳闸、红香绿玉、翠烟桥之类,所有大观园的良辰美景,都一应俱全。
宝玉瞧了半天说:“咦?这上面怎么没有巧姐儿?”惜春想了想道:“哎哟,真还把她给忘了!不过,没画的人多呢,又岂止她一个?”宝玉此时又已经痴了,喃喃道:“不在好,不在才好呢,不在也便逃出运命了⋯⋯”
之后,大家又议着题诗,还要借题发挥,建议开一个水陆道场,请几台戏好好热闹一下。这些人物当中,最活跃的当然还是宝玉,他上串下跳,四处奔走,怎奈因近年来麻烦多多,大家都没什么好心情。呼者信心满满,应者却寥寥无几。宝玉最后降低标准,干脆开一场“大观诗会”罢了。没想到他一说,马上就有人告假,这个有事儿,那个有病,也泡了汤。
后来一想,还是求取功名要紧,不能总因这个挨骂,宝玉便又入了学。这样,怡红院里顿时清净了很多,袭人也有了闲暇时光,乘着赶些活计。她心思虽细,针线却不如晴雯,一做起来,便想起她旧日的好处。又想起当初姐妹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时候,不禁叹起气来。
想到自己将来,还怕不是和她一样的下场!做妾的永远是偏房,像赵姨娘那样,永远都地位低下,生下的孩子们也都是受气包。宝玉为人虽好,对自己也情深意重,就只怕娶个母夜叉,自己岂不是第二个尤二姐与香菱?
平日里看着贾母与王夫人的态度,以及别人露出的话儿来,宝玉自然是要娶黛玉无疑。可黛玉不比宝钗,心眼儿比那鱼网的窟窿眼儿还多。想到这儿,袭人渐渐脸红心热,岂能安心?一不留神,针竟戳到手上了。于是放下活儿,便向潇湘馆去了。
黛玉正在写字,袭人进了屋,黛玉没看着她。紫娟却迎上来问:“二爷上学去了?”袭人答应了一声。黛玉听袭人来了,放下笔,连忙起身让座儿。袭人在椅子上坐下道:“姑娘近来身上可略好些?”
黛玉说:“每日里仍是吃药,换上了贾菖和贾菱弄来的新药,好像略硬朗些了。你们近来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那个惹是生非的宝贝上了学,屋里消停多了,这才能过来说说话儿。”
“少了混世魔王,虽清静些,却不热闹了。”黛玉微笑着说。正说着,紫鹃端过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不敢劳烦妹妹倒茶,我还是伺候你罢。”紫娟瞅了黛玉一眼,笑道:“早早晚晚,瓜熟蒂落,只怕我还得伺候你呢。”“咱俩谁伺候谁还不一定呢,没准儿还是我伺候你和姑娘呢。”袭人笑着说。
黛玉正拿着一张刚写完的纸看,听她们一说,顿时又来了气,三两下便揉成了一团,掼在地上。紫娟移步过去捡起来,笑道:“写得好好的,扔了做什么?怪可惜的。”“你再混说,我便求了老太太,把你送出去!”
紫娟早习惯了黛玉的脾气,也不恼,拿了纸团便捋开了看,只见字迹娟秀,墨还没干透。袭人也凑上来看,只认出几个字,便说:“我拿回去让宝二爷瞧瞧。”黛玉一听,飞红上脸,只顾着上来抢,袭人却急忙跑开了。
袭人一边走,一边寻思:似这样每天风风火火的,动不动就恼,将来何时才是个头呢?但转念一想:管他呢,总比薛大爷家里那两个母老虎还强得多。
袭人走后,紫娟自言自语地说:“二爷上了学,宝姑娘也不来了,香菱也没了影儿,这园子里越来越闷了。”黛玉道:“你又发什么疯呢!各人有各人的下落。”转念又道:“不过也是,香菱跌到了那个‘太岁奶奶’手里,真难为她每天怎么过!还有心思干别的?估计诗也荒废得差不多了。”说着又开始咳嗽。
紫娟过来给她捶背,又说:“快别给人家操心了,也该替自己想想,将来可怎生是好?”
黛玉听她这么说,又伤心起来:“想什么?我能想什么?管他呢,横竖不过一死罢了。”
正说着,听一个婆子在院子里问:“林姑娘在么?”雪雁撩开门帘,出来一看,不认识,便问:“妈妈您作什么?”婆子道:
“我是宝姑娘那边的人,姑娘让来给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您稍微等等,我进去说一声儿。”雪雁回了黛玉,黛玉让领进来。那婆子进来,见了天仙似的一个人儿,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满眼的看了又看。黛玉见她这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她:“宝姐姐叫你来送什么?”婆子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回道:“我们姑娘让给林姑娘拿过一瓶儿蜜饯荔枝来。”
“这位妈妈,我怎么没见过你?”黛玉说。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不大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认得。可我们都记得姑娘们呢。”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黛玉,笑着说:“说见过,上回还是半年前呢吧?我们当下人的,也见不着个姑娘的正影儿。今天总算见了真神儿,怪不得我们太太说:林姑娘和我们宝姑娘是一对儿仙女儿呢,今儿可看得真了。原来真像天仙似的!”
紫娟听她话太多,连忙打岔:“妈妈,你赶紧吃茶罢,不然都凉了。”那婆子起了身,笑着说:“我不吃了,得赶紧走,我们那儿可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说着,告辞出去了。
黛玉听她说起宝琴的事儿,心里才略宽了些,正在怔怔地想着,那婆子已经出了屋,黛玉这才说了一声:“替我谢谢你们姑娘。”那婆子正和送她的雪雁和春纤告别,嘴里咕哝着说:“原先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姑娘才配得上宝二爷,想不到还有个更好的。”
卸却晚妆,黛玉准备将歇,刚刚躺下,猛然想起日间老婆子的那番话,一时间却上心头。想起自己寄人篱下,无人可以做主,而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倘若宝玉像宝琴这样真的有了婚约,那该如何是好?不禁辗转缠绵,难以入睡。
如此翻来覆去,竟像烙饼一般。只是叹息流泪,无情无绪,没心思脱衣服。朦胧之间,只见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走来说:“有一位雨村贾老爷要见姑娘。”黛玉道:“他虽曾是我老师,但也只跟着他学过几日书,见我做什么?不必见面。”于是让小丫头回复:“就说我身上不舒服,刚刚吃药躺下,代我请安问好便是。”小丫头笑道:“只怕是道喜的人来了,姑娘还是见见吧。”说着,又见凤姐被蜂拥着带一大堆人进来,笑道:“我们是来道喜送行的。”黛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问道:“道什么喜?送什么行?”
凤姐冷冷地笑着,说道:“你还想瞒着我们!兰台寺大夫林姑爷升了官,给你娶了个后妈,还带着个弟弟呢,总把你寄放在这里怎么行?又托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人家,现在,媒人和你家里人都赶着来接了,说是很快就要成亲。妹妹你真是好福气呀!”
一席话说得黛玉吓出一身冷汗。黛玉恍惚想起,父亲早已离世,怎么现在又活了过来,还说父亲要到哪里升官,心里已经冒出了一团烈火,愤然说道:“哪有这回事!分明是你胡说!”人群之中,只见宝钗向众姐妹说:“都嫁人了也不告诉我们,把我们当成啥人了?走罢,管她呢。”黛玉已经忍不住哭了,她上前一把拉住宝钗,含泪说:“宝姐姐,她们说的不是真的,我没嫁人,我不离开这个家。”只见宝钗却失了往日的和善可亲模样,甩脱了她的手,与众人拂袖而去。
黛玉有话说不出,有苦无处诉,心想:只能去求老太太了,或许还有救。”于是赶紧去找贾母,门口却被鸳鸯拦住:“你既已嫁人,还来麻烦老太太做什么?还不快走。”
好说歹说,才到了贾母跟前,黛玉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
“老太太快救救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的。”贾母苦着脸儿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婚姻大事,都是由你父母作主,哪有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我是你养大的,我只听你作主呢。”老太太冷笑道:“你在这个家是寄养暂住的,怎能与别人相提并论。”黛玉见她突然变了脸面,素日的恩情一概全无,又哭道:“我只听老太太的,只求您救救我!”贾母道:“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你都这么大了,终归是要出嫁的。”黛玉道:“我情愿在您身边当个奴婢,也不想嫁人,只求老太太作主。”贾母此时却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又最疼我,到了这么要命的时候,看在我死去的娘亲份上,管管我吧。”正要撞她怀里痛哭一场。却听贾母说:“鸳鸯,你把林丫头送回去吧,我都被他闹乏了。”鸳鸯和几个小丫头连拉带拽,把黛玉撵了出来,都站在那里冷笑,又何曾想过送她。
黛玉知道已经定准儿了,没办法了,不如自行做个了断。她出得门来,后悔自己不该来这个鬼地方,这里的人们,平日里都人模狗样,千好万好,一旦有了事儿,都是假的。又想:
“怎么不见宝玉?让他去求老太太岂不最好?或许还有法儿。”此时却见宝玉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的说:“恭喜妹妹,贺喜妹妹!”黛玉听他这么一说,更着急了,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把宝玉的手紧紧拉住,说:“好了!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宝玉道:“我怎么了?你许配了人家儿,有丈夫了,咱们便各奔东西吧。”黛玉一口气涌上来,哽咽着说:“绝心的!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叫我跟谁去?离了你我活不了,你不要我,我就是个死!”宝玉道:“你只要不回去,就在这里住着,他们能把你怎么样?”“那媒妁之言呢?也能轻易退了么?”黛玉道。宝玉道:“我叫你留下,你便留下,哪里那么多费话?你难道不相信?我让你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往胸口上拼命划,划得鲜血直流。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黛玉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拉住他的手哭道:“我让你救我,你却先没了主意,这算什么?你先杀了我罢!”
宝玉道:“我要拿出我的心来给你瞧,不然你总不信我!”“我信,我信。”黛玉见他又在乱抓,又哭着拉他,抱住他痛哭不止。只见宝玉真从胸口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大声叫道:“这回好了,这回我彻底没心了!这回你死心了吧?这回你该信了!”说着说着,“咕咚”一声栽在地上。
黛玉正在痛不欲生之际,只听紫鹃喊她:“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黛玉一睁眼,原来竟是一场梦。
她依然惊魂未定,紫娟拿过茶来,黛玉抿了一口。又扎挣起来,把外罩脱了,紫鹃帮她盖好被子,出去了。黛玉又开始失眠,听得外面淅淅飒飒,风声雨声不停。黛玉披着被子坐起来,看那竹枝的影子在窗纸上扑扑簌簌;而月亮的清光,也渐渐地透了进来。
黛玉双眸炯炯,无法入睡,不一会儿又咳嗽起来,紫鹃也被咳醒了。她推门进来,见黛玉还没睡着,正拿着绢子拭眼。紫鹃道:“姑娘怎么又哭了?依我说,还得自己想开些。听老人们说:‘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且这里,从老太太、太太到众位姑娘,宝二爷,那个不疼姑娘?”只一句,又勾起黛玉的梦来,咳起来,雪雁也进来了,她急忙端起痰盒,紫娟连捶脊背,才吐出一口痰来。两个就在旁边守着,伺候着黛玉躺下睡着。天亮之后,紫鹃见那痰中竟然带着丝丝凝血,吓得天昏地暗,急忙前去叫人。
探春与湘云正说话,紫娟捂着嘴跑进来哭诉。众人听她如此说法,都急赶到潇湘馆来。黛玉见了他们,又伤起心来。探春和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两边坐着,纷纷劝她。
黛玉道:“也不要紧,只是昨个没睡好。”紫鹃用手偷偷指那痰盒儿。湘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说:“这怎么能行,还不赶快叫太医过来!”黛玉听她一说,也仔细看了,顿时万念俱灰。探春连忙救火:“不过是有些肺火,这很正常,没事儿!”
说完之后,给湘云使了脸色,两个人便起来了。探春说:“姐姐好好养着罢,我们改天再来瞧你。”黛玉道:“我就不送你们了,有空再来。”探春嘱咐紫鹃:“留神服侍姑娘,多喂些水给她。”紫鹃答应着。
众人走后,紫鹃扶着黛玉躺下,自己守在旁边看,心酸,又不敢哭。黛玉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哪睡得着?平日觉得园子里面清静得很,如今宝玉上了学,应该更清静才是。却偏偏总听得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心里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宁。
雪雁端来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正要喂给黛玉喝,只见宝玉大步流星地赶过来了,他抢过碗说:“我来给妹妹喂几口。”
黛玉一听是他,睁开眼睛,果见宝玉用手搀她。黛玉坐起来,宝玉把汤搁在唇边试了试,一手搂着黛玉的肩,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宝玉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这才说:“妹妹这是怎么了?又不好了?我先去上学,等回来再来看你。”
黛玉点了点头,也不和他说话,心里暖和了许多。
宝玉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请了安。探春与湘云正与贾母说黛玉的病,贾母听了,心烦地与宝玉说:“别人都好好的,偏偏就你们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大了,还是她的身子要紧,你一个当哥哥的,别总逗引着她生气。”贾母又向鸳鸯说道:“你告诉他们,赶快请来太医,瞧瞧林丫头到底怎么了。”鸳鸯答应着出来了。
宝玉出来,一边走,一边想起袭人早晨刚给的那张纸,还没来得及看呢。便掏出来展开-正是黛玉的字迹,写得是:
“为有香思夜秉烛,
解衣还叹世情俗。
疑生梦影空遗恨,
红蜡洇流点玉足。”
宝玉一想:这是袭人上午拿回来的,那就写的是前天晚上秉烛的事,昨晚又没睡好,可见黛玉每天都睡不好,不禁心里着急。
他将纸横竖一瞧,发现这诗还大有奥妙,每行都是一句完整的话:“未解怡红,有衣生蜡,香还梦烟,思叹影留,夜世空点,秉情遗玉,逐俗恨足。”
这竟是一首藏头又藏心的诗,一句“未解怡红”道出了黛玉的心声,也惊醒了宝玉这个梦中人。
次日,宝玉散了学,一径往潇湘馆来,想和她说诗的事儿。进了屋,见黛玉与一位宫女模样的人一起靠在桌上看书。宝玉仔细一看,见她身着迷离繁花丝锦织就的芙蓉色广袖宫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是苏绣花鸟图案,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点缀其间,碎珠流苏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繁迷似霓虹。臂上迤着烟罗紫轻绡,下身系着金黄曳地望仙裙,似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鲜艳。裙上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又缀了真珠,更显得高贵不可言。宝玉才知道竟是元妃的宫女抱琴,连忙上前施礼。抱琴见了宝玉,分外高兴,笑着说道:“宝二爷散学回来了?”黛玉也笑道:“娘娘打派抱琴姑娘给我们送东西来了。”宝玉一面坐下,一面笑说:“又是同样东西,人人有份?”抱琴说:“这回可不是,娘娘给二姑娘一副上好的玉石围棋;三姑娘是一本王羲之的帖子;又给了四姑娘一幅唐寅的画儿;宝姑娘是精巧的金花牡丹;史姑娘是金花海棠;这是林姑娘的:一架古琴,一本书,还有一个无才的师傅。宝玉要来黛玉拿的那本书,翻看了几页,书上的字儿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再加上一勾,中间还添个“五”字;也有上“五”下“六”又添一个“木”字的,底下又一个“五”字。看着奇怪纳闷,便说:“这可是天书,我看不懂。”抱琴与黛玉都是“嗤”的一声笑。抱琴道:“好个念书的书生大爷,连琴谱都没见过?”宝玉道:“既是琴谱,怎么那字一个也不认识?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小时候略学过,这不有师傅吗?”宝玉道:“姐姐真偏心,直把好东西都送给你们了,我下辈子也转世个女孩儿,做她的妹妹才好。”黛玉道:“我也不会,娘娘赐来琴和琴谱,甚有雅趣,又有名师点拨,只好从头学起。”抱琴说:“琴理虽简,熟练却难。娘娘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只要多练就行。”宝玉笑着说:“书上说,‘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
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黛玉道:“我虽不擅抚琴,却知其中规矩很多。琴者禁也,以治身,涵养性情为上,抑其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层楼、或林石;或山巅、或水涯。还须天地清和,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
若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象表,那才能称为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把琴放在案上,才开始弹心。”
抱琴道:“此番话,娘娘曾教过我,没想到林姑娘也知道。”宝玉道:“我们只是学着玩,若这么讲究,那可难了。”
抱琴叹了口气说:“娘娘在宫中侍奉皇上,已无缘弹琴,因此才将自己的琴和琴书送出,请林姑娘一定珍惜,万祈留存。”正说着,宫里太监来请,抱琴只能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晚间,黛玉琢磨着元妃送琴和琴书的意思,心中不禁一暖,披了一件皮衣起身。就着鲜红蜡烛,不免赋了四章,可以翻入琴谱,可弹可歌。又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再将琴书拿过来,借
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
次日,宝玉散了学,又急着去潇湘馆看琴。路过藕香榭时,听见有人正和惜春说话,便轻轻的掀帘进去。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宝玉与妙玉施礼,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妙玉听了,把脸一红,也不答言。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你们出家人比不得我们俗人,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还没说完,只见妙玉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又低下头去,脸上的颜色渐渐地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地在旁边坐了。惜春命人上茶,妙玉也没喝。
宝玉见桌上展着一幅画,正是元妃送与惜春的。急忙起来观看,是一幅仕女图,图上的美女正在礼佛,模样酷似妙玉,又似惜春。宝玉看得一捂嘴,差点儿冒出一句来,哪顾得上看其他。
惜春笑道:“二哥哥,咱们看不懂,妙公给鉴定了,说是唐伯虎的真迹。”宝玉急忙打岔说:“大姐姐送来的东西,岂能有假?”说完又觉得不妥,又说:“不过,让妙公看看却极好,能为我们讲讲其中的细曲儿。”妙玉却早已不耐其烦,起身说道:“二爷,四姑娘,贫尼有事先回了,有时间再会吧。”便要离开。惜春道:“妙公,二哥哥刚来,你便要走,再坐一会儿吧?”妙玉执意要走,惜春知道妙玉的为人,也不便强留,于是送出门口。妙玉笑道:“我好久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恐要迷路了。”宝玉道:“这个容易,我帮你指引如何?”妙玉道:“不敢,二爷再坐会儿吧。”宝玉说:“我也没什么事儿,正要随便走走。”于是二人别了惜春,过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有叮咚之声传来。
妙玉问:“哪儿来的琴声?”宝玉道:“一定是林妹妹抚琴呢。”妙玉道:“她也会这个吗?先时怎么不知道?我还以为贾府之中,只有你娘娘姐姐才会抚琴呢。”宝玉把黛玉的事儿说了一遍,又说:“咱们去看看她?”妙玉道:“从古至今,只有听琴的,没听说看琴的。”宝玉笑道:“我是个俗人,真不懂。”说着,已走至潇湘馆外,二人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黛玉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会儿,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是第一叠,如今是第二叠了。”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她的声音,也觉得过于凄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只怕不配调了。”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此音可裂金石矣!这为免也太过了吧!”宝玉道:“太过又怎样?”妙玉道:“恐不能久。”正在这时,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不进去了?”妙玉道:“这弦外之音,你日后自然会明白。”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子都是问号,没精打采的回怡红院去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第八十三回 打双陆花猫分银定 吃一惊臻儿窃玉成

诗云:
海畔风吹冻泥裂,枯桐叶落枝梢折。
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
贾母闲来无事,与李纨打双陆,鸳鸯在一旁瞧着。李纨手气好,几轮掷完,把老太太的锤打下去好几个,逗得鸳鸯抿着嘴儿直笑。这双陆是个赌钱的游戏,贾母虽然有钱,输了也心疼的要命。
只见宝玉晃悠进来,手中提了个篾丝小笼子,笼子里养着蝈蝈儿。贾母见来了救星,正好想借他躲过这局,便停了手和他说:“你个猴子没上学去?”“今儿个老师告假了,正好玩一天。”宝玉说。
贾母笑了:“好你个臭小子,瞅着你老子不在家,只管四处淘气。”
鸳鸯见老太太不想玩了,抱过一只大花猫来,故意使它抄了双陆局,急得李纨直喊:“好好的弄来只猫做什么?这么好的局,让它给搅和了,眼看就要赢了,我和老太太可赌着银子呢。”“就认得钱,算你赢还不成么?反正老祖宗也不差钱儿!”鸳鸯这么一说,逗得贾母哈哈大笑。李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过去银子再说。老太太一看,更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李纨笑道:“你看她,平日里也素素清清的,一耍上钱,便急了眼,还没赢就抢上了。”
宝玉上前请安,贾母又问他:“学业怎么样了?这蝈蝈又是从哪儿弄的?”宝玉回道:“前儿个师父给我们仨出对子,环儿和兰儿对不上来,我悄悄地教了他们。都写了出来,师父一看,高兴得什么似的,夸赞有加。环儿为了感谢我,买了个蝈蝈孝敬,我自然就笑纳了。我岂敢独自享用,拿过来孝敬老祖宗。”贾母一听,更高兴了,笑道:“一个蝈蝈倒也没什么,难为你惦记着我。鸳鸯,赶紧赏他银子!”鸳鸯一边拿起些碎银子,一边奚落李纨:“你们若想得银子,也可以去捉个蝈蝈来,这不就有了吗?还至于抢?”李纨正在尴尬中,不知该如何圆场,鸳鸯又对她说:“你也该赏些,二爷还教兰儿对对子了呢。”“他是长辈儿,这是应该做的,那环儿真没出息,变着法儿打点人。”李纨说。
“这么点儿就偷偷摸摸的,不好好念书,只学着私行送礼,等大了岂不是个糊涂官儿?”贾母一句话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他没给你送礼?”宝玉笑道:“他还没学会呢。再说,他比环儿强多了,自己对出来的,我只是帮他改了改。”贾母道:“这还差不多,果然是你闹了鬼,我们家难不成就只你一个能人?把林丫头、宝丫头她们都叫过来,看你能比过哪个?”
宝玉赶紧笑着鞠躬赔礼道:“比不过,比不过。兰儿写的不错,将来一定有出息,肯定强过我。”贾母道:“这么说,我才高兴。鸳鸯,替我赏他娘银子!”鸳鸯从盘子里又拿了些碎银给李纨,嘴里假装不开心:“老祖宗,你比王母娘娘还大方呢。就这么送东送西的,一空金山也得送空了。”
贾母一听这话,年事已高之人听不得半句不吉利的,想起这几年坐吃山空,贴己银子也越来越少,不禁伤心起来。她知道鸳鸯是好意,又不好说她,一口气憋在心里。看着李纨,又想起大孙子贾珠来,也是从小疼大的⋯⋯想到这里,不禁落泪。鸳鸯不明所以,见贾母哭了,急得直搓手。李纨也不知道老太太因为什么哭,劝道:“老祖宗这是怎么了?若心疼银子,我们都不敢要了。只怕是高兴的眼泪吧?”又指着宝玉道:“宝叔叔这么懂事儿,又爱惜兄弟侄子,咱家不定藏着多少状元郎呢,老祖宗您就瞧好吧!”贾母这才抹干了泪,道:“没什么,只是一看着他们有出息,就想起珠儿来了。”李纨一听,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鸳鸯一听不是因为她,顿时来了精神,去后房安排晚饭去了。
这时,贾环和贾兰也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让贾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我听你叔叔说,你对子做得极好,刚刚赏你母亲银子了。”贾兰立刻跪下磕头,贾环在一旁听见他们得了赏,浑身不自在,站了一会儿便扭身出去了。鸳鸯过来说:“回禀老太太,晚饭安排好了。”贾母道:
“请他们去罢。”琥珀便去王夫人那边请。宝玉也回去了,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来,李纨没走,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也跟着。贾母说:“你们娘儿俩别回去了,跟我吃罢。”李纨答应着。一时间,琥珀回来禀报:“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和她已经吃过了,姨太太已经回家了。”贾母一听,把贾兰叫过来挨住,大家一起吃饭。
鸳鸯吃了饭,去伙房添小菜,见几个小丫头在那里议论纷纷。鸳鸯连听及问,才知道出了大事:秋菱没了!鸳鸯说:“我说怎么有日子没见她了,怎么死的?”“听说是病死的?”“哪是病死的?她自己在后面林子的树上挂死了。”“太可怕了!我今后可不敢再去林子里玩了。”
回来的路上,鸳鸯思前想后,觉得香菱命运尚且如此,更何况自己?不由得心灰意冷,流下了眼泪。回屋里,琥珀见她脸上的妆花了,问她:“你怎么了?去了趟伙房就成了这样?”贾母也在里面问:“今天他们都忙啥呢?这么早就吃了饭。”鸳鸯知道是说王夫人和薛姨妈,一边补上妆,一边说:“太太和薛姨妈商量宝琴的喜事儿呢。”鸳鸯哪敢提香菱的事儿。
香菱确实是自己吊死的,她早已对世间之事万念俱灰。既无出身,怎有结果?这便是她最终的命运。她走之后,薛蟠屋里只是少了一个放汤洗脚的,一切如常,似乎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有大观园的众姐妹们都伤心了一阵子,尤其是黛玉:“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便没了呢?”宝玉也伤心之极:“都毁在薛文起和夏金桂手里,简直就是辣手摧花!好端端的一朵荷花,竟被他们给生生逼疯、逼死了!”
自从贾政在工部上任,家里人没少粘光,好多人因此发了财。贾琏每日忙得不着家。他也少不得手痒心热,想大干一番。
这几日,凤姐见贾琏总不在,正盘算着如何收拾秋桐。自尤二姐死后,贾琏成了个孤魂儿野鬼,自己身上不自在,平儿倒还识相,总躲着他。那秋桐却像是鱼儿得了水,游来游去的,没一刻消停。凤姐便使了手段,每日里整治她。贾琏不在时,她便让秋桐伺候,稍有不如意,便横加斥骂。贾琏一回来,她就恶人先告状:“秋桐总顶撞我倒还罢了,还偷偷拿了家里东西往外送,有多大家产也得送光!”贾琏便因此而疏远了秋桐,常与贾珍一起到外面找乐子。
时间一长,秋桐饥渴难耐,知道是凤姐搞的鬼。一日,终于逮到了贾琏,少不得要借题发挥。夜里,秋桐说:“那个恶毒的人分明想害死我,你到底管不管?我可是老爷身边的人,不像旁人,你需记住,秋桐不是秋菱,哪天惹翻了奶奶我,会有好戏看!”
贾琏一听,勃然大怒:“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硬核桃!她毕竟是正室,老太太的金眼珠子,身上又总不好,连我也得让她三分。你只需学着平儿,忍气吞声方好,若真惹毛了她,有你好果子吃。况且,你自己干的好事,当我不知道么?你明着要倒还罢了,暗地里偷拿算什么?仔细我把你送到大狱里去!”
秋桐见贾琏不能作主,心里更发了狠。那凤姐日间观察秋桐的神态表情,看出了苗头,知道火点得差不多了,只需再浇上一股油。于是便命秋桐去打洗脚水,秋桐顶着说:“大白天的洗哪门子脚?”“老娘乐意,想啥时候洗,就啥时候洗!”秋桐只得堵着气去打水。
这时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一听,原来是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知道来了好机会。待秋桐打来水,凤姐故意嫌热:“你想烫死我!”一脚将盆踢翻,洒了秋桐一身。秋桐终于耐不住火了,叉着腰站起来:“你欺负人需看人!别人怕你,我却不怕!以后有事儿喊别人,姑奶奶不伺候你这种人!”
正要回屋,只见贾琏怒气冲冲地进来了,凤姐顺势从椅子上滚落在地。贾琏一看,真以为是秋桐打了凤姐,乘着那股怒火,从墙上拔出了剑就砍秋桐。秋桐来不及解释,只好闪躲,胳膊上已经中了一剑,鲜血淋漓。这时平儿已经喊众人进来,庆儿与隆儿两个把贾琏死命抱住,抢下剑来,才不至出了人命。
贾琏正为鲍二不听话的事儿生气,命丰儿:“把秋桐的哥哥嫂子喊过来,送走完事,越发的反天了!”又把凤姐扶起来,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得烂醉,躺在地上骂人,不管青红皂白,一混汤子乱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也该体统些才好。如今又弄出个鲍二!”贾琏听了这话,更觉刺心,干脆出去了。
那边小红和平儿给秋桐包扎停当,平儿问她:“如何弄成这样?二爷让喊你哥哥嫂子去了,快去和奶奶道个歉、求个情罢。”
秋桐咬着嘴唇说:“我不似你们,都是吃荤受罪的命,我是受够了,正等着这一出呢。就是出去嫁个要饭的,也强过在这里受这恶毒夫妻的窝囊气!”
说完便哭了,竟不顾疼痛,挣扎着收拾东西。小红和平儿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只好站在那里呆呆地看。只听秋桐又说:“我常听宝玉念叨:‘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没了我,那贼婆娘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我只是后悔害了尤二姐。”
秋桐似乎早有准备,别的东西一律不要,只收拾了两个装衣服的小包袱。不稍片刻他哥哥嫂子也来了,前去拜见凤姐。
凤姐正在哄孩子,见他二人进来,对巧姐道:“乖乖不怕。”巧姐儿见来了生人,大哭起来,叠连声起。秋桐哥嫂站立不住,知道无可挽回,没说几句,便告辞出来了。凤姐也没说什么,喊进平儿来,只让她去处理。
平儿拿了些银子,让秋桐哥哥拿回去给秋桐好生看病:“小心别再染上别的病。”秋桐哥嫂千恩万谢地接上秋桐,径自回家去了。
宝玉放学回来,听说死了秋菱,走了秋桐,又不禁感慨起来。他去找黛玉说话,黛玉却只为香菱伤感:“秋桐回了家,就好比离了火坑,有何不好?只是苦了香菱,世间又少了一个诗情画意的人。”
“秋桐也很不幸,本来应该是凤凰和鸣,歌声飘飞,梧桐疯长,身披灿烂朝阳的高洁美景。所以古代才有‘栽桐引凤’之说,可现在,凤凰砍了梧桐,这又是为了什么?”宝玉说。
“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且梧桐枝干挺拔,根深叶茂,它向来都是忠贞爱情的象征。
风吹落叶,雨滴梧桐,又是一番凄清景象,梧桐又有了孤独忧愁的意象。如‘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黛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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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诗云: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且说宝玉与她们二人定了攻守同盟。商量好了将玉扔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故意让人发现,然后宝玉再说是自己不小心丢的,以免让人知道桃林里的事儿。
商量好后,臻儿却死活不敢,宝玉只好又自己揽下来。臻儿先回,黛玉再瞅机会把她要过去。宝玉则乘人不备,将玉丢在贾政屋后穿堂处的雪里,中午时分,凤姐儿到王夫人处说事儿,路过时,雪已经消了不少,那玉便露出绿莹莹地光来。凤姐儿命人取来一把扫帚,便走过去照着那个亮光只一扫,果然是块玉!
凤姐儿也顾不上说事儿了,先把玉拿到了怡红院。只见宝玉正在挨个儿解劝:“没事儿,一定丢不了!我是大仙儿,能算着。”好像别人丢了玉似的。众人见他无聊,都不理他。这时凤姐恰好拿着玉进来,扬了扬说:“我平生头一回扫雪,便扫出这么个好东西来!”大伙儿一看,这才破涕而笑,都开心起来,不提。
第二日,宝玉又去上学,袭人却忧心忡忡,心想:宝玉是先换了衣服才去给老爷太太请安的,那时玉还没丢,佳蕙如何能看到脖子上没有玉?一定撒谎!于是便和麝月秋纹商量。麝月没说什么,秋纹却先来了火儿:“有什么可商量的!自打出了良儿坠儿,怡红院总出内奸,没一刻安生!再不整治整治,早晚还得丢东西!”一边儿说,一边儿便命春燕去请平儿过来,又把佳蕙提过来审问。佳蕙起初还想狡辩,她急起来竟也伶牙俐嘴的,有几丝凤姐儿的模样。禁不住三个人轮番上阵,才自知力诎,败下阵来。终于承认自己是瞎说的,此时唯一盼着小红也能一起来,好帮自己求求情。
谁知小红恰好被派了别的事儿,只有平儿自己来了。袭人说了经过,平儿说:“论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子困迷糊了,随便撒了个谎,也属正常。只看你们怎么办吧。”佳蕙一听,忙不迭地跪下挨个儿磕头。秋纹却骂道:“十恶不赦的小蹄子!才屁大个年纪,便学会了满口谎话,长大了还不反了天?”平儿见她如此,也不便再留,又说:“她本来是金陵甄家送来的,原让她伺候妙玉的,她那里人多,便用到这儿了,既然这样,那就还让她回金陵去罢!”佳蕙却知道若回金陵,八成就会被卖到秦淮河边的窑子里去。于是又开始死乞白赖地哭求。袭人与麝月等却都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都想立刻撵她出去。平儿见众人皆不替她求情,料她再也待不下去,便命佳蕙收拾东西,把她交给王信了。
后来,果然应了佳蕙的话,那王信把她卖给了金陵的人贩子,可怜佳蕙小小年纪,便去窑子里谋生了。
年内,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也渐渐地放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太多造次。
此时气温陡降,越来越冷,宝玉仍每天坚持上学。临走时,袭人为他打点出一包衣裳,并细细叮嘱:“天气很凉,冷了让焙茗添衣裳。”宝玉答应着,让焙茗抱起毡包,一路随行。
到了学房不久,果然天气变了。只见从西北方向压过来一层层的黑云,看起来又要下雪。焙茗进来说:“二爷,变天了,加些衣裳罢。”宝玉应了。焙茗拿进一件来。宝玉一看,正是晴雯玩命夜补的那件雀金裘。便道:“怎么拿来了这件儿?我身上不大冷,还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俭省。焙茗却说:“二爷快穿上罢。若着了凉,又是我的不是,二爷就当心疼心疼我罢,宝玉只好穿上,也不看书,只在那里一边儿呆呆地想,一边儿呆呆地坐着。
放了学,宝玉便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过是带着几个孩子解闷儿,他自己也时常八病九痛的,乐得准假。
第二天,宝玉给贾母与王夫人请了安,说身上不舒服,已和先生告假休息一天。只略坐了一会儿,便回了怡红院。不似往日有说有笑,一回去,便往炕上躺。袭人看出了异样:“果真病了?还是装的?”宝玉道:“我没事儿,只是心里不舒服。”袭人道:“跟我们还用装?反正也不须去了,想玩就玩会儿吧。”见宝玉仍穿着那件金裘,又说:“把那件金贵衣服脱了吧,躺着都揉坏了。”宝玉道:“不想换。”袭人道:“你是不是又想那针线了?”宝玉一听,正说到他心坎儿上,叹气道:“那就收起来,包好了,再也不穿了!”说着,站起来便脱。脱下来又开始叠,叠得有模有样、方方正正。袭人道:“二爷干活又整齐又利索,把我们这些下人们都比过去了。”无论袭人怎么说,宝玉总不理她。半天才又问麝月:“包袱呢?”
麝月挤着眼儿递过来,看着他慢慢包好,回头和袭人一起笑。宝玉并不理会,自己无精打采地坐着。听到钟声敲响,看了看,那表针也不知指哪儿了。
袭人又逗他:“你想人也不必总是坐着想吧?快起来,咱们串门子找她去。”宝玉痴痴地说:“今天哪儿都不去,你只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备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就好。你们只干你们的,我自己安安静静地,谁也别来搅我。”麝月笑着说:“二爷今儿这是怎么了?是要面壁么?练得是什么内功?”袭人道:“这么也好,省得出外面着凉。吃点儿什么?我让他们准备上。”宝玉道:“只要几个果子就行。”袭人又问:“收拾哪间屋子?别的都不行,只有晴雯原来住的那间,倒还干净。”宝玉道:“把火盆挪过去,先暖着。”袭人答应着出去了。
不一会儿,秋纹过来说道:“那屋已经收拾好了,再暖和一点儿,二爷就可以进去了。”宝玉点了点头,满腹都是心事,懒得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秋纹来请,说:“都收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麝月又撩门帘进来说:“早饭也得了,二爷在哪儿吃?”宝玉道:“拿过来罢,不必啰嗦了。”
等端上饭来,宝玉向麝月袭人笑道:“我心里闷得慌,你俩和我一块儿吃,才吃的香甜,吃得多些。”麝月笑道:“二爷虽然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既然二爷说了,这也使得,我们在一处喝酒的时候也多了,就算是替你解闷儿了。”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宝玉端着茶,若有所思,又问:“收拾妥了么?”麝月道:“那会儿秋纹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
宝玉迟疑了一会儿,到那间屋子里。点了一炷香,叫人出去,关上门。宝玉拿起一张粉红的笺,口中念了几句,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公子焚付芙蓉仙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调寄望江南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完了,借着香头点了火,烧成灰烬。又等了一会儿,直等到一炷香燃尽了,才出来。
袭人道:“想完了?有现成的你不想,却要想那走了的!”宝玉笑了一笑说:“我该想谁呢?”“估计这会子人家正想你呢。”袭人抿嘴微笑着说。
宝玉心中一动,直奔潇湘馆而去,在院里便问:“林妹妹干什么呢?”紫鹃应道:“谁?”掀帘一瞧,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写字呢,二爷进来吧。”
宝玉走到里间门口,见有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娟秀小对,上写着:“今宵明月在,往事古人空。”宝玉看见说:“还是妹妹最有雅兴!字也写得好。”
黛玉迎出来,笑着说:“今儿个没上学去?快请坐。”我正写字儿呢。”又命雪雁倒茶。宝玉道:“你还写吧,别管我。”说着,边走边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嫦娥,带着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侍者,捧着一个长长的衣囊。二人身旁略有云护,别无点缀,似李龙眠白描笔意,上书“斗寒图”三字。
宝玉问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真好,立时将那丝丝寒意都驱散了。”黛玉道:“是我昨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这幅画儿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这么熟的人儿,还要问。”宝玉笑道:“我真想不起来,妹妹快别打哑迷了。”黛玉轻轻念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宝玉道:“李义山的月白霜清,果真是心旷神怡。”
“我喜欢的是月影霜痕,尽管‘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可是画中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愈是在宵寒露冷之中,愈是现出雾鬓风鬟之美。”黛玉说。
“说你自己呢吧?绰约仙姿不同于庸脂俗粉,素娥和青衣都是霜月的象征,是霜月交辉的自然之美。”宝玉笑道。
“王夫之说得好:‘兴在有意无意之间。’范元实云:‘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黛玉说。
宝玉说:“妹妹才华横溢,除了宝姐姐,别人真比不过你。”
“我可比那个金玉之缘差多了!”黛玉又转身不理他了。宝玉见黛玉生气的样子越发可爱:她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银鼠坎肩,头上挽着云髻,簪上别着一枝赤金扁簪,并无花朵。腰下系着西子色绣花绵裙。真是: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不禁看得痴了。
雪雁续茶,宝玉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妹妹近来做诗没有?”黛玉道:“没做。”宝玉见黛玉总不理他,也觉得无趣,便出来了。
紫鹃送宝玉出来,回屋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跟前问道:“你也有心事了么?”雪雁被她吓了一跳,说道:“今日我听了一句话,你可别和别人说。”说着叫紫鹃出来,悄悄说道:“姐姐,你不知道吧,宝玉定亲了。”紫鹃一听见,吓了一跳,说:“这是哪儿听来的?”雪雁道:“别人都知道了,就只瞒着咱们。”紫鹃道:“你哪儿听来的?”雪雁道:“我听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什么都好。”紫鹃正听着,听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了。紫鹃怕她出来听见,便拉住雪雁摇摇手,示意她别说。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才又悄悄问:“她到底怎么说的?”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吗,三姑娘不在,只有侍书在。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来。她说:‘二爷都已经说亲了,还那么呆头呆脑。’我问她:‘定了?’她说定了,是个什么粘光大爷做的媒。那主还是东府的亲戚,所以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低着头想了想,又问道:“怎么没人提起?”雪雁道:“侍书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一说起来,恐怕宝玉野了心。侍书告诉我,千万别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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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把手往里一指:“姑娘可怎么办呀。”正说着,只听鹦鹉学着说话:“姑娘回来了,快倒茶!”
把紫鹃和雪雁吓了一跳。回头不见有人,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里,只见黛玉正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紫鹃问茶问水。黛玉道:“你们两个哪儿去了?叫不出一个来。”
说着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躺下。紫鹃把帐儿撩下来,和雪雁出去了。
黛玉却是一腔心事,她听了紫鹃与雪雁的话,虽不清楚,但也明白了七八分。
躺在那里,如同一只小船,撂在苍茫大海。翻来覆去,正应了前日之梦,千愁万恨,涌上心头。
心里想着,倒不如早些死,免得无趣。如此打定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脱,便只合眼装睡。紫鹃来问了几次,均不见动静。晚饭也不吃。
次日早上,黛玉起来,也不叫人,自己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见黛玉已起,惊问道:“姑娘怎么了?”黛玉道:“睡得早,便醒得早。”
紫鹃连忙起来,伺候梳洗。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看。看了一会儿,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淌湿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不敢劝,迟了好一会儿,黛玉才梳洗。但那眼中泪,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着。”紫鹃问:“姑娘又要写字儿?”“留些念想吧,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儿,就算见面了。”说着,泪便一直流下来。紫鹃听了,也忍不住滴下泪来。
黛玉拿定了主意,从此往后,故意糟塌身子。她本来就身体不好,又茶饭无心,每日里渐渐减下来。
宝玉见黛玉日渐消瘦,虽有万千言语,却不便吐露,也不知因为什么。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请医调治,只知黛玉常病,哪知她的心病。半个月后,竟连粥都不喝了。黛玉精神恍惚,日间所听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人,无论是谁,也都像是宝玉娶亲的光景。到后来,索性不让人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一片疑心,竟成蛇影。每日绝粒,奄奄一息,已近垂幕。
贾府上下这才真着了急,贾母等
人轮流前来看望,但黛玉已经不大言语,还时常昏厥。
一天一天,紫鹃见没指望了,出来偷偷向雪雁哭道:“你好生守着姑娘,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奶奶去。再好不起来,恐怕得准备后事了。”
雪雁见黛玉昏昏沉沉,以为真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马上回来才好。正在这时,听得脚步声响,雪雁以为是紫鹃回来。只见帘子响处,进来一个人,却是侍书。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打愣,便问道:“姑娘怎样了?”雪雁叫他进来。侍书进来,见紫鹃不在,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得呆住了,半天才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回老太太他们去了。”
雪雁悄悄地问侍书:“你前日告诉我什么王大爷给宝二爷说了亲,是真的么?”侍书道:“如何不真!”雪雁道:“几时放定的?”侍书道:“哪放定了呢?我是听小红说的。后来我到琏二奶奶那儿,她正和平姐姐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事儿讨老爷喜欢,往后好攀附的意思。就是大太太愿意,也成不了,老太太心里其实早有人了,就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着底儿呢。老太太说,宝玉的事儿,总要亲上加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成不了。”
雪雁一听,喃喃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差点送了我们的命!”侍书道:“这是怎么说?”雪雁道:“都怨你多嘴!前日我回来和紫鹃姐姐说了,让姑娘听见了,就弄到了这步田地!”侍书道:“你快别说了,仔细又让她听见。”雪雁道:“都人事不知了,看这样,左不过这一两天了。”正说着,紫鹃进来说:“你们又在说什么?想逼死姑娘么?”侍书道:“一句玩笑话,谁知竟生出这么多事。”紫鹃道:“好姐姐,快别乱说了!”
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过去,侍书和雪雁也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轻轻问道:“姑娘,怎么样了?喝口水罢?”
黛玉微弱地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杯滚白水,紫鹃接过去托着,一步步走过来。
站了一回会儿,黛玉又嗽一声。紫鹃问:“姑娘,喝点水吧!”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似有抬头之意。紫鹃爬上炕,跪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起黛玉的
头。黛玉缓缓张开了嘴,就着碗边喝了一口。紫鹃高兴万分,便托着那碗不动,专门等着。黛玉果然又喝了一口,紫鹃再欲喂时。黛玉却费力地摇了摇头,不喝了。长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了眼,说道:“刚才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还没出去,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了点头,又歇着去了。侍书见黛玉睡了,悄悄回去了。
黛玉虽病势沉重,心里却明白。侍书雪雁说话时,她才明白过来,先前说的事儿原是没影儿的。侍书又说老太太想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不是自己又是谁?这么一想,生念顿强,心神清爽许多,所以才喝
了两口水。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都赶着来看黛玉,此时黛玉心中疑团已破,已无寻死之意。虽身骨软弱,精神短少,却也能勉强应答几句。凤姐叫过紫鹃来,问道:“林姑娘这不是没事儿吗?你却说得那么吓人?”紫鹃道:“实在是当时看着不好,才去告诉的。你们一来,姑娘竟好多了,可见还是老太太、太太、奶奶们福气大。”贾母对凤姐道:“凤丫头,这你就不懂了,看见不好就言语,这正是她可靠聪明的地方。”说了一会儿,贾母等料着无妨,都回去了。正是: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黛玉之病逐渐减退。众人却都奇她病的奇,好的也奇。一天,众人在贾母房中闲聊,说起黛玉的病。贾母道:“宝玉和林丫头从小儿在一块儿,忽好忽恼的,还总闹病。都这么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看?”王夫人听了,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态度,便胡乱答应着:“林姑娘是个有心计的。宝玉却呆头呆脑、不避嫌疑。外头人看起来,还都是小孩儿形象,没什么要紧。”贾母皱了皱眉,说道:“林丫头虽千好万好,但身体这么虚弱,不似长寿之人,将来孩子怎么办?我看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赶紧道:“我们也是这么想,但林姑娘也得说个好人家儿。”贾母道:“那是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再给林丫头说人家。林丫头到底比宝玉还小两岁,不着急。”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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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落魄霸王及早困命 怡红公子彻夜难眠

诗云: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黛玉之病渐好,生日又快到了,贾母知她这一冬受罪不少,命凤姐给她张罗着过个好生日,好冲冲喜、压压病。
凤姐得了令,立时请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台子。据说来的是新戏,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由王夫人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由邢夫人陪着。下面尚空着两桌,贾母叫喊他们快来。没过多久,凤姐领着众丫头,簇拥着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只见她将青丝挽成了墨花髻,发鬓上插着芙蓉流苏金步摇;粉色的及地蕾丝花边长裙,银丝线在裙摆、袖口、领口分别勾勒出流云图案、裙摆处还绣了些许细密桃花瓣。浅淡上装,袖边宽迤飘逸,胸前亦绣几朵桃花,更显得可爱优雅。脚踩一双樱色桃花绣花鞋,玲珑娇脸未施一丝脂粉。黛眉如墨斜飞,眼眸动人善睐。肌如凝脂,似吹弹可破,玉手芊芊如葱,水嫩倍现。
黛玉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绮都让他上首坐,黛玉却不肯。贾母笑道:“今儿坐了罢。”薛姨妈也说:“今日是林姑娘的喜事,不坐上座怎么行?”贾母笑道:“正是。”
大家坐定,黛玉留神一看,唯独不见宝钗,便问薛姨妈道:“宝姐姐怎么没过来?”薛姨妈道:“她原想来的,只因家里没人,来不了。”黛玉微笑道:“姐妹们多时没见了,怪想她的。”薛姨妈笑道:“她也想你们,过几天我叫她作东,请大家过去聚聚。”
正说着,丫头们开始穿梭着斟酒,菜也上来了,外面也开戏了。开场是两出吉庆的欢喜戏,到了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锦旗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儿进去了。众人都不知道是何戏。凤姐却说:“我听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时因降落人间,差点儿给人当了老婆,幸亏观音菩萨点化,她未嫁先死,这时正要往月宫飞呢。”宝玉一听,拍着手笑道:“你们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我是真听出来了。”说完扭头看黛玉,却见她一脸愁容,心里想:刚才还好好的呢,如何又不开心了?又不敢过去问她,只得继续看戏。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这两出把宝玉的兴致也看没了,正在惆怅之间,忽然台上扮出些海市蜃楼,又热闹起来。
大家吃着酒,贾母便问薛姨妈道:“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你们那边没了一个丫头,叫什么‘秋菱’‘秋菱’的,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香菱。怎么那孩子好好的竟会寻死,还又改名儿了呢?”薛姨妈不知是谁告诉了贾母,满脸不自在,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了这个了,自从蟠儿娶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媳妇,家便咕咕唧唧,成日不得安生,如今闹的也太不像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们几次,可那两口子偏长了一对儿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没听说哪家人家丫头的名儿乱改的,只她刚来了两天,就发了号施。”贾母道:“不就一个名儿吗?什么要紧的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哪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她肯定是因为这名儿是宝丫头起的,她才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薛姨妈拿着手绢子,不住的擦眼泪,未曾说,先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如今蟠儿这新来的媳妇,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还正闹呢。”贾母连忙问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儿,这婆媳妯娌之间,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依我劝,姨太太竟还千万别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过些时日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却强过几倍。前日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她一会子。都说像宝丫头那样心胸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她给人家作了媳妇儿,不是哪家天上掉了馅饼呢?祖坟冒了青烟呢?如何能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不宾服呢?”
说完又继续看戏,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一位家人满头大汗急闯进来,对薛蝌说:“二爷赶紧回去吧!一并回明太太也回去!家里出了大事。”薛蝌道:“怎么了?”家人道:“一言难尽,回去再说罢。”薛蝌来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正在里头兴致勃勃地看戏,听丫头们传话进去,急忙起身,道了声别,即刻上车回去了。这一下弄得大家不明所以,贾母对凤姐道:“你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出了什么事,到底还是一家人。”凤姐答应着,派人跟过去了。
贾府那边依旧热闹,薛姨妈到了家,只见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伙计陪着。那衙役们见许多从人,簇拥着一位老太太,知是薛蟠之母。看了这个势派,也不敢造次,只是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就听见有人大哭,一听声音,便知是金桂。宝钗迎出来,满脸泪痕地说:“妈妈回来了,先别着急,听我们仔细说。”薛姨妈进了屋子,听宝钗一讲,才知底细,问:“到底和谁?”宝钗道:“不管是谁,打死人总是要偿命的,只商量着怎么办才好。”薛姨妈顿时急哭了,宝钗喊来家人们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也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无非是打点银两。”
宝钗怕母亲着急,便说:“也不必商量了,如今妈妈也知道了,你们快同二爷办去罢。”薛蝌与薛姨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人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消息,打发人即刻传来,别让我们娘儿俩担心。”
这边还等着薛姨妈拿主意,没想到她早已失了方寸,幸而有宝钗作主。那金桂趁着空儿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以前被告打死人,一点事也没有。如今真打死人了!我看你们怎么办。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都没影儿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我也不能活,大家都死了干净!”说着,又大哭起来。薛姨妈一听,越发气的抖了起来,宝钗急忙解劝。
过了几日,有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信。宝钗拆开,见上面写着: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口供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只要能翻供,便可得生了。再取银五百两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姑娘放心。余事请问小厮。
宝钗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说道:“看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别着急,事情还没定准呢,只须银子过去,翻了供就没事了。”
宝钗命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细问,才知道了根细原由。原来,自从家里夏金桂闹的利害,薛蟠便没心思在家,总要到南方置货去。他想约人同行,正好遇见蒋玉函带着小戏子进城,薛蟠同他一起吃饭喝酒。因为那个掌柜的老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第二天,薛蟠又来喝酒,想起头天的事儿来,因为言语不和,便与那个掌柜的打将起来⋯⋯
薛姨妈没了办法,只好去求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经过,也无法推脱,只好先应了。薛姨妈又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然有了回音,大意是:
“用银两做了使费,哥哥在监里并不受苦,请太太放心。但事情尚未完结,还须等等。”
薛姨妈问回来的人,那人说若想救人,还须谋得大情,送出大礼,再迟了就怕无可挽回。薛姨妈听了,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委,恳求贾政。贾政只肯说情,不肯提起银两。薛姨妈恐怕说不应,又求贾琏出面,花了几千银子,才把那个知县买通。
薛蝌那里也没少使了手段,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知县得了好处,当堂断了个误伤发配,薛蟠总算保住了性命。
且说贾府上下,也因薛蟠的事儿纷纷扰扰,唯独不关心的便是宝玉。一日,他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问袭人:“那条红汗巾子放哪儿了?”袭人道:“我帮你搁着呢,问它做什么?”
宝玉道:“我只随便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薛大爷这几天弄得沸沸扬扬,他与这些混帐人相处,才闹到人命关天。你要是把这些心思都放在念书上,保准那个金榜上会写了名儿。”宝玉笑道:“那叫金榜题名。”袭人也笑道:“跟着二爷没白混,学了好多文词儿了呢。”宝玉被袭人一提醒,又说:“你没见过蒋玉函你知道他是何种人物?莫说我喜欢他,你见了也喜欢!”“不就是个戏子头么,有什么好,还能好过你这富贵闲人?”袭人不服。“等见了他你就知道了,他是人中龙凤,强过我百倍呢!我要是女的,我便嫁给他!”袭人听了,越发心中打起鼓来,从今往后,总想见识见识这个“蒋玉函”。
却说宝钗因为薛蟠的事儿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却总怕安排不周,凡事都要操心。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的,一日发起烧来,汤水不下。莺儿急忙去找薛姨妈,薛姨妈过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连话都说不出来。薛姨妈赶紧请医调治,才渐渐苏醒回来。宝钗一病,早惊动了荣宁两府的人,凤姐马上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王夫人又送来了至宝丹。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人,都打发丫头过来问候,唯独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又吃了“冷香丸”,才渐渐好起来。
晚上,王夫与贾政商量事儿。贾政道:“薛蟠的事儿,咱们也算出了大力,别再上心了,仔细引火上身。”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说道:“这孩子既然让老太太看上了,就算是我们家的人,该早些娶过来才是,别叫她总在那边操心,真怕时间长了遭塌坏了身子。”贾政道:“他家这样,你说的没错。如今到了年底,各自要料理家务。今冬放了定,明春就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择日子娶过来,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次日,王夫人亲自去见薛姨妈,把贾政的意思说了。饭后,王夫人又陪着她来到贾母房中。贾母也很关心薛家的事儿,问道:“姨太太别担心,有孩子们支应着呢。”薛姨妈道:“多谢老太太关心。”王夫人趁着把贾政说的话告诉了贾母,贾母十分高兴。正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问:“今天上学没有?”
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听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安。”宝玉问:“宝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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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正说着宝玉和宝钗的婚事,见他进来却都掩住了。宝玉见他来了,众人的话便少了,还以为是说薛蟠的事儿,坐了坐便回怡红院了。
晚上吃过饭,乘着过生日的热乎劲儿,他便跑到潇湘馆来看黛玉。想问问她日间为什么不喜欢嫦娥奔月的戏。掀帘进去,见里间无人,宝玉便问紫鹃:“姑娘呢?”紫鹃道:“姑娘听说姨太太过来,请安去了。二爷没见她么?”宝玉道:“我刚也去了,怎么没见?”
正说着,见黛玉和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问道:“妹妹可吃过饭了?”黛玉请宝玉里头坐,对宝玉说:“你没去看姨妈么?”宝玉道:“去了。”“没去看宝姐姐么?”“没去。”“你怎么不去看看她,怪可怜的。”“我问起宝姐姐的病来,他们也不答言,难道怪我没去瞧么?”
黛玉笑了一笑道:“你不似我,我病着呢,又是外人,我不去瞧她,谁都不会怪我。你是内人,不去瞧,当然会怪你。”
“我倒是想去来着,可谁都不让去,也不知怎么了,长大了就不能来往了?”
“他们不让你去,是因为怕耽误你的功课,这还不懂?”
“也许是吧。”
黛玉又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通还是不通?”
这句把宝玉问得一头雾水:“通什么?”
黛玉见他听不懂,笑着说:“你不记得咱们曾看过一出戏,名叫《荆钗记》的?里面有个王十朋就不通的很。”
宝玉本来想问黛玉戏的事儿,没想到却被她抢了先。他苦思冥想,仍然不明所以。黛玉又说:“我托林之孝大爷找到了剧本,还从书上查出了这个王十朋的原委,谁知道他竟不是个不通的人。”
“对了,我想起来了,江心寺的那个对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就王十朋题的吧?”
“对,我也没想到,这个王十朋竟是个有情之人,他实际上通得很。”
说完,黛玉走到书桌前,铺开纸,蘸上墨,笔走龙蛇,写了起来。宝玉一边替她研墨,一边观赏,只见黛玉写的是:
“《林下十二子》
竹子脩
万木萧疏怯岁寒,子脩相见喜平安。世间宁有扬州鹤,休讶平生肉食难。
井子深
席量泓泓井子深,客来车辖总能沉。定须再筑新亭覆,不负先君好事心。
梅子先
竹外溪头手自栽,群芳推让子先开。好将正味调金鼎,莫似樱桃太不才。
桂子苍
学仙深愧似吴郎,赖有吾庐两子苍。疑是广寒宫里种,一秋三度送天香。
兰子芳
国香入鼻忽扬扬,知是光风泛子芳。林下自全幽静操,纵无人采亦何伤。
阳子仙
天上星郎字子仙,结根拳石傍清泉。豨苓方入医师手,谁识仙姿解引年。
黄子嘉
保绿轩前黄子嘉,非松非柏亦非花。故应唤作思人树,数十年前阅我家。
丁子素
雨底含愁雪里芳,琉璃叶映小何郎。世人竞重熏笼锦,子素何曾怯瑞香。
柳子春
夹道青青柳子春,自从栽植几番新。如今已作参天树,应笑衰迟老主人。
槐子夏
方苦炎炎畏日长,欣蒙子夏惠清凉。三槐雅是王家物,为榜新亭拟旧堂。
菊子秀
子秀霜中色更嘉,金钱粲粲满庭阶。渊明异日开三径,端仗兹花慰老怀。
王子野
场屋虚名且罢休,归来聊效晋人游。林间诸子总非俗,肯与野人为友不。”
一共十二首。宝玉说:“这是王十朋写的诗吗?太好了!”
黛玉却不回答,提笔继续写道:
“《鹧鸪天》
华发萧萧鬓若霜,老来无子实堪伤。
箕裘事业谁承继?诗礼传家孰绍芳?
闲议论,细思量,欲将一女赘贤良。
流行坎坷皆前定,只把丹心托上苍。”
写完之后,黛玉说:“这是《荆钗记》里的一首词。”
宝玉左看右看,思来想去,终是不懂,而黛玉又不说。宝玉说:“我拿回去仔细想想,明儿个再来请教你,也许便想通了。”
说完之后,卷起纸就回了怡红院。
晚间,宝玉细读诗词,想起曾在梦中去过的太虚幻境,和那十二支《红楼梦》曲子,彻夜难眠⋯⋯
第二天,宝玉自知学堂放假,是个难得的消遣机会;再加上昨晚的心事,一大早便起来。想去潇湘馆请教,又怕惊扰黛玉,因此又苦思冥想:那首词颇感意外,入赘之事,与我贾府何干?倒还罢了。但那十二首诗倒正应了薄命司里十二钗的册子,第一首的竹子脩是曹昂无疑,但他为救父亲英年早逝,不是什么好结局。井子深又是谁呢?一定是晋朝的桑虞,他德才俱备,似有宝姐姐的品格;梅子先是知天文的徐光启,他如日中天倒还罢了;那桂子苍也确定是宋人韩驹无疑。宝玉知道他是个堪比储光羲的才子,便翻看他的诗作,竟有一首七绝,特别的引人注目。
《九绝为亚卿作》
更欲樽前抵死留,为君徐唱木兰舟。临行翻恨君恩杂,十二金钗泪总流。
书中还说,亚卿姓葛,是韩驹的朋友,他与一位风尘女子相爱,虽然分手,却十分依恋。韩驹便写了九首七言绝句,以表达难舍难分之意。这是其中的第三首。
宝玉一看,如获至宝,饭也顾不上吃,急忙镇纸备墨想抄下来,拿去给黛玉看,谁知道黛玉又病了。
如此又过了几月时间,因贾府中人人闹病,光同药房打交道了,贾菖与贾菱每日里忙忙碌碌,竟快学成医了。一日,赵姨娘因贾环生病来寻人参,说要给贾环进补,见药房里没人,便和菖菱二人闲聊起来:“以前当丫鬟时,从没受过冤枉气,谁料当上了姨娘,又给他们一气养了两个孩子,这气倒慢慢寻来了。”贾菖道:“谁敢给姨太太气受,那还不反了天了?”赵姨娘一听有人疼他,更来了劲儿,竟抹起泪儿来。
正说着,贾环的随从钱槐进来了,赵姨娘问道:“你不好好看着他,跑来作什么?”“三爷怕姨太太拿不动,让我来迎。”钱槐说。赵姨娘生气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孝心了?人参能有多少?还怕我拿不动,真是缺心眼!”钱槐道:“三爷大概是怕还有别的药吧。”正说着,贾菱已经将一些碎人参称好,包起来递给赵姨娘,赵姨娘便和钱槐出来了。回去的路上,赵姨娘问钱槐:“咱俩是亲戚,我就不防着你了,你看那俩配药的怎样?钱槐说:“那俩?我们整天混在一处,什么事干不出来?”赵姨娘听他这么说,便把钱槐叫到身边,同他耳语了一番。钱槐说:“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了!”钱槐与赵姨娘回去拿了银子,又转回药房。
钱槐本来就与菖菱无所不至,果然一拍即合,收了银子。钱槐说:“这是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贾菖却说道:“你说的是两个人,这只有一半的钱。”钱槐骂道:“直娘的,你得先做一个再做下一个吧?两个都做了,万一露了馅儿怎么办?”贾菖这才不说了。
又过了一个月,菖菱收了银千,等待时机,谁知那俩个却硬棒了,总不生病。二人便问钱槐,钱槐说:“不是有个药罐子呢么?弄了她,也算数!”于是菖菱就开始暗下毒手。
一直到中秋节前后,黛玉又一病不起,总不见好,接着贾母和王夫人又闹起病来,弄得一家子人都没心情过节。
转眼又是重阳节,惜春来找宝玉,想约人起社,谁料宝玉见黛玉总不见好,没什么兴致,惜春只好作罢。晚上,惜春吃了一肚子的素食,她已经吃斋很久了,抱定了出家的心,正等着机会呢。
入夜,惜春梦见一个人进了屋,是秦可卿的模样。惜春问她:“是蓉儿媳妇吗?你不是早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那人却冷笑一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是兼美,特来接你去过重阳节的。”惜春被她用手一拽,便起了身,直向空中飞去。
不一刻,便到了一个仙雾迷蒙的所在。只见一个仙姑站在那里说:“度恨菩提也接来了?”兼美答道:“嗯,钟情大士到了吗?”那位仙姑说:“到了,就差你俩了。”惜春见她似妙玉模样,又不敢问。那人却对她说:“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你如今了悟了吗?”惜春反复默念这两句,却不解何意。兼美却说:“这位是警幻仙子,也是你的老朋友。”
说着,惜春被领进了屋,见别人都已经坐好。首席的位置上坐的是一个酷似黛玉的人,余者“宝钗”、“元春”、“湘云”等人皆在。兼美叫她坐在“迎春”下首,却在凤姐儿上首,凤姐儿还带着巧姐儿,但这个巧姐却出奇的大,凤姐儿却是出奇的小。她们俩倒不像娘俩,而像姐儿俩。
只见那个貌似妙玉的人说道:“今日重阳,我们十二个姐妹在此瑶池一聚,大可开怀畅饮,不必拘泥。”惜春也同众人一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馨香直透心脾。惜春便问“迎春”:“二姐,这是什么酒?竟然如此好喝?”那个迎春看来也是初来乍到,低低的说道:“我都问过了,除了兼美,我们都是被请回来的。我说:‘原来你是个命最短的。’你知道她说什么:‘下一个回来的便是你。’”
说着歌者舞者皆已下场,真是美轮美奂,震撼全场。惜春正在鼓掌,忽见闯进一人,貌似孙绍祖的样子,提着一股阴森森的剑,直奔迎春而来。惜春连忙起身挡住,却被他一把推开。只一剑,便刺穿了迎春的胳膊。兼美大喝:“二郎,你只等不及这几天么?今日是重阳之会,不许你在此行凶撒野。”正说着,只见尤三姐提着鸳鸯剑飞奔而来,将那个“二郎”挡住,战了起来,又有几名黄巾力士赶到,将“二郎”赶了出去。他虽被赶走,众人却皆没了心情,纷纷告辞而去,只剩下惜春抱着迎春。迎春喃喃地说:“就快回来了,快熬过去了。”说罢便晕了过去。惜春赶紧叫她:“二姐!二姐!”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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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悬珠贾政参聚散
诗云:
尽日登高兴未残,红楼人散独盘桓。
一钩冷雾悬珠箔,满面西风凭玉阑。
话说惜春正在叫喊,被彩屏和彩儿推醒,才知道原来是在做梦。她只记住了警幻与她说的那俩句禅谒般的话语:“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惜春不解,便来请教宝玉。
宝玉听后,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些意思,我似乎听妙玉真人说过,这是大文豪苏轼写给小妾王朝云的谒语。”于是便铺开纸准备写下来。正写着,袭人领进一个人来,生得标致妩媚,宝玉仔细一看,原来是檀云!袭人说:“自小红被琏二奶奶要走,我们便少了一个人,我去老太太那里,又把檀云请回来了!”宝玉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早把笔搁下来,把惜春的事儿抛在九霄云外了。
其实,袭人之所以请回檀云来,还不是为了上两回丢东西的事儿。光玉丢就了两回,若再不防着点儿,恐怕还会出问题。檀云毕竟老成些,又细心,把她要回来,自己就安心多了。
原来这檀云被派去服侍湘云,只算是临时借的,因他二叔史鼐因被罢官回了京,家里人手多,湘云便把檀云还回来了。老太太想把她留在屋里,正好让袭人看着了,就要了过来。
宝玉喊秋纹和麝月出来,麝月高兴地说:“少了个晴雯,多了个秋纹,如今又聚齐四个了!”秋纹道:“檀云姐姐可是怡红院的老客了,不似新人,还需慢慢熟悉。”袭人说:“可惜茜雪和绮霰再也要不回来了,否则咱姐妹们天天在一块儿,该有多自在。”麝月也说:“如今是没了绮霰了,只剩下绮霰斋那个书房了;只是那红雪本来就没有的,所以茜雪也回不来。”宝玉一听这话,立刻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和老太太说,把她们都要回来!”檀云笑着说:“估计早都嫁了人,孩子也满地跑了,还要。”她这么一说,又牵起了宝玉的那根敏感神经,又像木头一样坐在那儿,嘴里痴痴地说:“都要嫁人⋯⋯你们终究都要离开的⋯⋯”惜春见他如此,同袭人说了一句便回去了。
袭人扯了檀云一下,提醒她说话注意。众人解劝宝玉,都说我们不走,都永远陪着你云云,大家又一起说话儿,檀云最是个爱说话多的,顿时比先前热闹多了。秋纹笑道:“论起年龄来,我排老三,除了袭人姐姐,麝月姐姐,现在又多出一个檀云姐姐来。我是比你们都晚来的,少不得要听从你们的吩咐。”众人都笑了。
檀云说:“哎,说正经的,我听鸳鸯说,老太太按老规矩,要办消寒会呢,二爷请安时,还不打听打听?”
宝玉一听,马上来了兴致,吃了饭,穿戴整齐,直奔贾母那里去了。不消片刻,便风火轮般地回来了,说道:“老太太说了,日子就定了明天,我不用上学。到时请了姨太太来给她解闷,只怕姑娘们都要来的。二姐姐、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都请了。”袭人没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乘老太太高兴,咱们也能乐一天。”
宝玉心里高兴得紧,便说:“除了二姐姐,别人我看都请得到,快睡罢,明日都早点儿起。”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宝玉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晃了一圈儿,回明了老太太今天不让上学,贾政没说什么,宝玉悬在喉咙里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慢慢退出来。耐着性子走了几个四方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
他来得太早,都还没来呢,又等了半天,只有巧姐儿先来了,后面跟着刘奶妈和几个小丫头。巧姐儿给老太太请了安,说:“妈妈叫我先过来,她随后便到。”贾母笑道:“真是个乖孩子,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只有你二叔叔来了。”巧姐又给宝玉请安。宝玉见巧姐长高了个儿,有些大人模样了,长得玲珑剔透,话说得也流利,喜爱非常。说了声:“妞妞好?”巧姐道:“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教我认字。”“那敢情好,我可是个好老师呢。”宝玉高兴地说。
“二叔叔,我认得好多字,不信你就考考我。”贾母听了,笑道:“这孩子,你妈妈不认得字,你倒认得。”宝玉道:“妞妞认了多少字了?够不够一箩筐?”贾母被逗乐了,指着宝玉说:“你是当叔叔的,好好和孩子说话。”巧姐儿道:“我念了《女孝经》和《列女传》。”宝玉道:“那你最少认得三千字了。”贾母道:“妞妞真有本事。”“我只认得字,不懂啥意思。二叔叔给我讲讲呗?”
宝玉便道:“文王后妃自不必说,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定国,也是大大的贤能。”见巧姐听得有滋有味,宝玉又道:“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等人,都是有才的。”
巧姐问:“谁是贤德的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都是贤德之极。”巧姐似乎听懂了,欣欣然点着头。宝玉道:“也有苦的,像乐昌破镜,苏蕙回文;还有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一言难尽。巧姐悟性极高,似乎都听懂了。宝玉又讲起曹氏引刀割鼻的故事,讲完了又后悔,恐她太小,怕吓着她。又回头说了几个美艳无双的,如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贾母一听,急忙拦住:“你说了这么多,她能记住?”巧姐道:“二叔叔才说的,都听不懂了。”宝玉笑着道:“先把名字记住,慢慢儿就懂了。”
巧姐道:“我妈妈还说,小红原是二叔叔那里的,她要过来,还没补上人呢。我妈妈想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乐了,笑着道:“我瞧妞妞这个模样儿,这聪明劲儿,将来没准儿比凤姐姐还强呢。”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字有什么用!还是女工针黹要紧。”巧姐儿道:“我学着呢。什么扎花儿、拉锁子之类,只是怎么也做不好。”贾母道:“你这个小人儿精,会纺线吗?”巧姐答应着:“线也纺过,是刘妈妈带我去乡下玩时纺的。”贾母一听,不高兴了:“妞妞以后可别学那个,咱们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只学金针银线的细活,少去那荒村野店的。”
宝玉此时正喜得发呆,刚把檀云要回来,又给补上柳五儿;而且那个柳五儿长得与晴雯别无二致,娇娜妩媚,有如黛玉。因此喜出望外,越想越呆。
这时,巧姐却说:“宝二叔,哪天领我去天桥看看吧,我只去了一回,什么“擎天一柱”、“罗汉撞钟”、“老虎大撅尾”、“秦王倒立碑”,还有一个老高老大的幡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的心拉了回来,宝玉玩心顿起,立马问道:“谁带你去的?”“还是去年呢,赶庙会时爸爸领去的,没多大一会儿就回来了,没玩尽兴。”巧姐说。宝玉一听这个,比刚才的话题亲近多了,便说:“拉弓、拉洋片、举刀,这你都没见过吧?最好玩的是抖空竹、爬杆和硬气功,崩铁链、吞铁球,桥底下还有大碗茶和豆汁焦圈呢⋯⋯”
正说着,宝玉猛然想起说露了嘴,赶紧捂住。贾母早已发了火:“谁带你去的,还不赶紧打死?”宝玉见老太太发了火,立刻滚到她怀里撒娇,巧姐也跑过来凑热闹,贾母这才不生气了,只一个劲儿地说:“那种地方你们是不能去的,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仔细走丢了!”
说着说着,贾母等着着急,干脆让琥珀玻璃命小丫头们去请。回来时领了一大帮人:李纨、探春、惜春、湘云、黛玉等都带人来了,仍不见迎春。不久有人来回说:“二姑娘派绣桔来说话。”刚说毕,只见绣桔行色匆匆地进来,给贾母请了安,回道:“姑娘身上不大好,来不了,让我回老太太一声。”说罢又闲说了几句,便要回去。贾母说:“绣桔,既回来了,吃了饭再走吧。”绣桔却说:“待不得的,我家相公限着时间呢。”大家知道挽留不住,只好让她走。宝玉跟着出来,上车时,宝玉问她:“二姐姐倒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绣桔眼里顿时噙满了泪,咽了口气说:“横竖不中用了,又不能和老太太说,只能等死了。”“我去说!”宝玉急了。“说了又能怎样?我们现在已经是笼子里的鸟,陶瓮里的鳖,污泥里的花,逃脱不了了。”宝玉脑中一片惊雷,眼前却是一黑,向后一退,绣桔已经上车走了。
宝玉愣愣怔怔地回来,他常常这样,别人也不奇怪。大家纷纷给贾母请安,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人请,薛姨妈带着丫头过来。宝玉及众姐妹问了薛姨妈好,又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问:“宝姐姐怎么不来?”薛姨妈说:“她最近身上不太好。”
又过了一会儿,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却又打发平儿前来告假。贾母道:“这凤辣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不来也罢,有咱妞妞姐儿替她吃了。”丫头们摆桌上菜,众人吃了个久违了的饭,饭后围炉闲谈,各自分散。
其实凤姐并不是因为身上不舒服。旺儿家的来回说:“迎春姑娘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让只到奶奶这里来。”
凤姐听了,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叫人进来,一看是莲花儿,便问:“姑娘可好?”莲花儿道:“别提了,二奶奶,姑娘那里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但她不是因为这个让我来的,是因为司棋的事。”
凤姐道:“司棋已经送出去了,与我们何干?”莲花儿道:“自从司棋姐姐出去,终日以泪洗面,忽然一日,他表兄潘又安真来找了。司棋姐姐母亲一见,狠的咬牙切齿,说他毁了司棋姐姐的名誉,一把拉住,就要和那小子拼命。那潘又安慌了,不敢言语。司棋姐姐见了,急忙出来,和她妈说:‘我是为他才被撵出来的,他不来找我,我恨他没良心。如今来了,妈妈竟要打他,不如把我也勒死算了。’她妈妈是个糊涂人,既然出来了,爱她的人又来找,就此谈婚论嫁不得了?她却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闺女的命值钱,不仅不认潘又安这个女婿,反而骂司棋姐姐:“不害臊的东西,你到底要怎样?’司棋姐姐说道:‘我这辈子认定了他,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别人。我只恨他胆小,没有担当,一个大男人,顶天立地,怎么会逃了呢?今儿他回来了,从此他到哪儿,我到哪儿,讨饭也愿意。’他妈气的要命,哭着骂道:“你是我女儿,我偏不给他,你又能怎么着?’哪知司棋姐姐更糊涂,竟一头撞在墙上,碰死了。他妈哭着喊着,叫那小子偿命。那潘又安也奇,说道:‘我发了财,因爱她才回来的,你们不信便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匣金珠首饰来。司棋姐姐妈见了钱,肠子都悔青了,说:‘你既有此心,为什么不说明白?’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潘又安道:‘女人都水性杨花,贪图银钱,如今才知道我没看错人。少废话,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材盛殓他。’司棋姐姐的母亲接了东西,只好由着他去。谁知潘又安不久便回来了,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姐姐的母亲十分诧异,说怎么买两口,那潘又安笑道:‘一口装不下,两口方好。’司棋姐姐母亲见他外甥如此,还以为他受刺激了。谁知那潘又安把司棋姐姐收拾好,也不哭,自己往另一只棺材里躺,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小刀子往脖子上一抹,也死了。司棋姐姐母亲懊悔不已,白白地逼死了女儿女婿。坊里人们知道了,要报官。她急了,便去求姑娘,姑娘最是个没主意的。毕竟司棋伺候她多年,便让我回来求奶奶说个人情,等身上好些,她再过来专门道谢。”
凤姐听了,这莲花儿在迎春没出嫁前没看出来,竟也能说会道的,话说得很清楚。把凤姐儿听出一身鸡皮疙瘩,诧异道:“这个傻丫头,偏偏就碰见这么个傻小子!怪不得那天翻出东西来,他和没事儿人似的,真是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不该管他们这些闲事,既然是迎春求情,她自己还陷在火坑里出不来呢。也罢,你回去告诉她,司棋的事儿我替她管,让她管好自己就行。和她说,跟司棋学,也硬气点儿,便没人敢欺负。”说完之后,凤姐便立刻安排,打发旺儿给办事儿去了。莲花儿自回去告诉迎春,不提。
且说薛蝌为了薛蟠的事儿东跑西颠,费尽心思,也没个结果。这日回来,邢岫烟恰好回了娘家,薛蝌自己回到屋里,吃了晚饭。想起自邢岫烟嫁过来之后,终于跟自己享了几天福。她那样人物,竟然生在一个穷人家里,可知天意不均:想夏金桂那种人,偏偏却有钱,娇养得不成人样;而邢岫烟这种人,却偏叫她受苦。老天爷判分财运时,也不知是怎么分的?想到这里,也吟诗一首,出出胸中闷气,只苦自己没多大本事,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毕,看了一回,终觉得词非达意,自言自语道:“若让人看见,一定会笑话我。”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是自己解闷儿,与别人何干?”又看了看,到底还是觉得不好,于是夹在书里。心想:“这几年不知怎么了,家里飞灾横祸不断,何日才能了局?”
正想时,只见宝蟾推进门来,拿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多谢大奶奶费心。只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己家人,二爷何必客气?再说了,二爷为了我们大爷的事,东奔西走,操了不知多少心。大奶奶早想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言合意不合,送点东西没要紧,倒会惹人胡说。今儿才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都是底下的人,能伏侍大爷,就能伏侍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但想到刚才宝蟾的话,倒也在情理之中。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壶酒,姐姐只管拿回去。我酒量有限,只偶然喝一钟,平常不喝,大奶奶和姐姐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能作主,独这一件,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二爷知道,我拿回去,定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她只怕要亲自过来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讪讪地起来,说道:“姐姐替我谢谢大奶奶罢。天气寒冷,仔细着凉。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如此多礼。”
宝蟾听了,并不答言,笑着走了。薛蝌开始真以为金桂为了薛蟠之事,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但见宝蟾鬼鬼祟祟、不尴不尬,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的意思来。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哪这么多讲究呢?或者是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却仗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她到底是哥哥屋里的人,也不好……”
又一转念:“那金桂为人毫无闺阁理法,高兴起来,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怎么不是怀着一颗坏心呢?不然的话,就是她设下这个毒法儿,想把我拉进浑水里,弄得不清不白,好受她编排。”
想到这里,薛蝌吓出一身冷汗。正在这时,忽听窗外“噗哧”笑了一声,把薛蝌唬了一跳。薛蝌心想:“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一会儿,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些酒果,掩上房门。正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坐在灯前呆呆细想,又把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然回头,看见窗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竟是一股香香的口气,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又听得外面传来“吱吱格格”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屏息而卧。只听外面有人道:“二爷为何不喝酒便睡了?”听着仍是宝蟾的话音。
薛蝌只好装睡。又隔了一会儿,听得外面有声道:“想不到你竟是个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也似是宝蟾声音,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没了动静,薛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五更以后才睡了个半觉。
刚天明,便有人扣门。薛蝌忙问:“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了件片金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没有穿裙子,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薛蝌见宝蟾尚未梳洗,想必是怕人看见,赶早过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心中一动,陪笑道:“这么早就起来了?”宝蟾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她这样,知道是因昨晚原故,心想:“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了来缠。”于是放了心,叫人舀水洗脸。
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自己办事,年纪又轻,便生出许多觊觎之心。有想帮着跑腿儿的;也有帮他去上下打点的;也有造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怕见这些人,只好躲避,恐怕激出意外之变,藏在家中听候转详。
且说金桂打发宝蟾去试探薛蝌,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不投机,又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要想出几句话来遮饰,正在苦思冥想。
宝蟾寻思薛蟠一时难以回家,便想着先把薛蝌弄到手,也不怕金桂不依,所以挑逗薛蝌。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也不敢造次。正想着,金桂问她:“你拿东西去,可有人碰见?”宝蟾道:“没有。”金桂道:“二爷没问你什么?”宝蟾道:“没有。”金桂寻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分惠于他,他自然没的说了。况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她作脚,索性和她商量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哪种人?”宝蟾道:“可惜了那么好的人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驴粪蛋儿-外面光,竟是个没用的,倒像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怎么损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了奶奶的心,我还不能说他几句?”金桂道:“他怎么辜负了我的心?你倒是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他却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意了么?”说着,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是因他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所以敬他;自己去送,又怕人说瞎话,所以才让你去。你说这些话,我不懂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可不是玩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原本就不是个好货。想来是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
宝蟾道:“大爷回不来,我倒真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只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媳妇儿又是个笨笨的人,奶奶就是多尽点心,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自然要谢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在咱们屋里,我帮奶奶灌醉了他,还怕他跑了吗?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顺着咱们。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像偷过多少汉子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和我说这个话!”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稍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想起这俩个水葱般的人物,倒辜负了这一番美意。过了两天,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低头便走,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是一盆火儿似地赶着薛蝌看。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果然去谢金桂,以至中了人家设好的圈套。此后,邢岫烟虽然回来,薛蝌却依然不敢断约。就这样,小蝌蚪便成了宝蟾蜍与夏乌龟的玩物。
但对宝钗母女来说,却觉得金桂比先前安静,大念阿弥陀佛。还觉得金桂与宝蟾待人忽然亲热起来,一家子都唏嘘不已。薛姨妈十分欢喜,心想:可见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品性也会随着年纪更改,必是薛蟠娶媳妇时冲犯了她,才败坏了这几年。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胡思来下棋,输赢相差不多,只剩一个角儿生死未卜,两个人较着劲儿,在那里打劫。锄药进来回道:“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说:“你不去看着宝玉,去门上做什么?请进来吧。”锄药本来想得个好,没成想差点儿挨顿批,赶紧出去请。冯紫英走进门,贾政出来迎接。冯紫英进来,在椅子上坐下,一眼看到了棋局,便说:“你们继续下,我观棋不语。”胡思来笑道:“晚生的棋差得很多,老世翁处处让着我,你来一局吧。”冯紫英道:“不敢不敢,谁敢在贾家造次?据说宫里的国手,连贾府二小姐都下不过。”贾政道:“过奖了,那是过去的事儿了,也属侥幸。”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连赢两局,还算侥幸么?您也太过谦了吧?”冯紫英笑着说。
“迎春姑娘虽拙朴些,于棋理却极通,这恐怕也是天生的,只可惜如今嫁了⋯⋯”胡思来正说着,贾政急忙打断:“冯公子有事么?”冯紫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棋终有结局才好。”贾政向胡思来道:“冯公子说的也是,我们索性下完了这局再说话儿。”
两个人继续在角上厮杀,贾政此局本来是极好的局面,轻轻松松就可以拿下。但他一是有些托大,又贪吃胡思来的大龙,关键时刻下了昏招,竟被他给翻了盘。现在角上的死活,已经成了一个生死大劫。贾政鼻尖冒汗,神情紧张,但算来算去,总少一个劫材。本来可以耍个无赖,可如今有冯紫英在旁边看着,又怕给他留下话柄。于是举棋不定,胡思来几番催促,才又下出一招。
此番较量不比其他,胡思来自己棋力不如贾政,为了不让他小瞧,这一局必须拿下。因此,胡思来步步为营,毫不放松。贾政终因少一个劫材,竟被胡思来下成了“倒脱靴”的局面。贾政苦心经营的一个洋洋大角,全部被杀,一瞬间,沧海变了桑田,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贾政喃喃自语:“这么好的一局棋,竟下成了这样!嗨!”于是认输,命人收拾残局。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还是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多时不见,一是来会会,二是带了四种洋货,请您看看。贾政素知冯紫英家资雄厚,好东西存了不少,又与京内几家古董行交往极深,尤其是和冷子兴,乃是莫逆之交,便仔细看来。
只见一件是二十四扇的围屏,是紫檀雕刻的。中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有山水、楼台、花鸟,每扇有一个标致人物,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自是极好的;还有一架能报时辰的自鸣钟,有童儿报时辰,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只是东西虽好,却非常重笨,因此没有拿来。我身上还带了件小玩意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匣,几重白绫裹着。揭开了看时,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面放着一个用白绢包裹的东西,不见庐山面目。冯紫英道:“这叫‘夜明珠’。”又说:“需把屋里的光遮住,才能见识。”贾政命人用布将窗子挡住。胡思来问道:“这使得么?”冯紫英道:“行了。”说着将白绢打开,露出一颗珠子来,黑暗中莹莹地放着绿光。胡思来道:“真是诡谲奇妙!”贾政道:“这个宫中是有的,我曾见识过,叫做‘悬珠’,是夜明珠之意。”
冯紫英道:“这三件件东西,价儿可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悬珠一万,‘汉宫春晓’与自鸣钟各五千。”贾政道:“这哪买的起!”冯紫英道:“你们是国戚,难道还用不着么?”贾政道:“好是好,哪有那么多银子?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那是当然。”
贾政便叫贾琏把这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着,又把悬珠演示了一遍。老太太看了说:“这也没啥稀罕的,白天又不亮,晚上亮起来怪吓人的,又容易丢。那件屏我们已经有了一件,钟也不缺。”
贾琏出来,转到自家屋里,与凤姐道:“冯紫英来了,说有三件东西,一件围屏,一件乐钟,还有颗悬珠,共总要二万银子。”凤姐儿说:“东西自然好,哪有那么多闲钱?不是咱们放了点儿高利,早就入不敷出了。再者说,有钱也不能再买这个。秦大嫂子曾托梦给我,像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还有点儿底子,不至于一败涂地。”
贾琏回去与冯紫英道:“老太太说东西很好,可惜围屏已经有一架上好的,钟也不缺。那悬珠晚上吓人,不喜欢。”
冯紫英一看没戏,只得收拾好,坐下说继续说话。胡思来也没了兴头,又怕冯紫英还有别的事,便起身告辞了。等胡思来走了,冯紫英让贾政屏退左右道:“这些清客们世翁需严加防范,像这个胡思来,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大草包’,我们山上有种果子就叫‘胡斯赖’,外皮鲜红饱满,果肉却干涩无汁,纯是充门面,作样子的东西。”贾政听了,点头道:“言之有理。”冯紫英干笑一声,又道:“我来的意思世翁真不明白吗?”贾政道:“你的意思是?”
“这三件东西明摆着是从铁网山上下来的,你们府里这几年宫里的东西存得还少么?只当别人不知道,都是傻子?”
见贾政沉吟不语,冯紫英又道:“这种货难销,只有像尊府这样的人家才可以消受得,其余就难了。急着用呢。”贾政道:“要不东西先留下,兑一万两银子去办事,剩下的过不了多久便能补上。”冯紫英这才露出了笑脸,又问:“东府珍大爷近来可好么?如今娶的是哪家?”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正是刚才那位清客胡斯来的侄女儿。”冯紫英道:“哦,胡斯来我是认得的,只要姑娘好就一切都好。”
“人生聚散无常,离合悲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贾政道。
冯紫英一听贾政语无伦次,心中暗笑,又道:“人世荣枯,仕途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天下一理,比如方才那珠子,白日里看不出所以,晚上却灵光乍现。但毕竟只是微弱光亮,无非是星微弱黯,又焉可改变世情?”
冯紫英说:“岂不闻明珠暗投之说?只有这悬珠,方能改之,虽有暗夜沉沉,却能光明闪现。只需稍待辰时,便可金鸡破晓、日轮天明。”
“公子果然是知音!怎奈时局难料,唯有未雨绸缪、低声下气,方能求全自保。但看如下情势,不仅如此,还需更谨慎小心才好。”贾政说。
冯紫英一听,冷笑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当初敢藏,现在就不必后悔,戏还得唱下去,尼姑也得养下去。倘若事败,便会像江南甄家那样,抄了家产,一败涂地,岂不大坏?”贾政这时已经坐不住了,站起来躬身道:“全凭贵府成全。”
冯紫英见贾政这样,才又微笑道:“世伯不必过谦,尊府是不怕的。一则内帷有贵妃侧应;二则故人多,亲戚好;三则你们家自老太太起,到老少爷们,没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只是这么一大家子,人口稠密、耗用如流,如今已是一天紧似一天了。”
“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冯紫英说完后,便起身告辞。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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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探喜来因无明月送 迎春走为有暗香来

诗云: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便叫贾琏准备银子,吩咐道:“东西是必买的,此事关系重大,不得小觑;先给他一万两,剩下的再慢慢置备。”贾琏得了令,只能又去与凤姐商量:“这回又该怎么办?如今天天罗锅子上山,钱紧!”凤姐也没了主意,想了想说:“你去东府珍大爷那里看看,实在不行只好把东西转出去,哪怕少卖几个,也只能认了。”贾琏到东府里一问,他们还不如荣府呢,只好暗地里让钱华去联系下家买主,好不容易才凑足了一万两,给了冯紫英。
日间,宝玉忽得一梦,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陌生地方,但又似曾来过。只见万花盛开,美女如云,皆不认识,唯有一个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的认识-正是迎春!只见她隆装盛饰,旗髻上插着玫瑰紫的鲜花,旗头上悬着栗红的蕙穗。嘴角梨窝隐现,烟眉秋目,凝脂猩唇,明丽动人。身着一身玫瑰色银鹊穿花旗袍,外边搭了件水红色菱缎背心,两只金蝶耳坠挂在脸颊边灿烂耀目,唯有簪在髻边的白色茉莉,星星点点地透露出一份清雅。
宝玉走上前去,道:“二姐姐,你回来啦?”没想到那个美人却道:“你是谁?谁是你的二姐姐,这是太虚花园,我是钟情大士,不是你的什么二姐姐。”说完之后便不理他,只顾用针扎自己的手,扎得血淋淋的。宝玉不忍看时,众美人和繁花都已经消失不见;竟变成了乡村场景,面前是一盘很大的石磨,一个美人正坐在旁边纺线。宝玉一看道:“这个地方我也来过的。”再看那个美人儿时,这不又是二姐姐么?宝玉又问:“二姐姐,我们怎又来这儿了?”迎春扭头看了看他,这回是认得的,却说:“宝玉,你因何而来?看着我日日受苦。”宝玉道:“他们竟让你干粗活儿?”迎春冷笑道:“这还算好的呢!”这时只听得有一个粗声在喊:“二丫头,过来洗脚!”宝玉一听是孙绍祖,顿时来了气,正要去与他理论。只见那个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起来,似如狼嚎。远远地跑过一头巨狼,宝玉吓得敢紧躲在一旁。那头狼径直向迎春冲去,迎春未及躲开,被狼冲咬数下,倒在血泊之中。那狼却不依不饶,仍要上前撕咬,迎春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料已不能保命,一头撞在石磨上,升天了。那狼不管不顾,一阵风似的,展眼无踪。宝玉惊得大哭大喊,却没人理他。这时却听有人叫他,睁眼一看是袭人,才醒了过来。
这日,贾政正欲出去,单大良急步进来道:“二姑娘没了!孙家来人发丧。”贾政一听,头晕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说:“大爷那边知道了吗?”单大良喘着气说:“奴才先告诉了大爷那边,别的没说,只让千万瞒着老太太。”
贾政让他进去告诉王夫人,自己上了车,急着往东府去了。
鸳鸯来到王夫人房中,只见她满脸都是泪。鸳鸯细问,王夫人说:“二姑娘终究还是没了,老爷已去大老爷那里商量去了。孙家来人说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分明就是那个畜牲杀死的!”鸳鸯吓得浑身发抖,王夫人又说:“决不能告诉老太太,那个魔怔人也需瞒着!”鸳鸯认真地答应着回去了。
贾母见贾政、贾赦、王夫人都没过来,鸳鸯也是忘东忘西的,有一搭没一搭。便自说自话:“这帮猴崽子们,一定又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贾政去宁府商量,贾赦却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生死各有天命,怪她自己命短,怪不得别人。”“难道就这么算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呀。”“不算又能怎么办,报官验尸?岂不是小题大作?不仅查不出个结果,还得与孙绍祖结上仇。”“那也不能轻饶了他们。”“我看还是忍忍吧,毕竟人死不能复生,闺女是救不回来了。都怨那个可恶的朱大娘,这做得是什么破媒呀!”贾赦老泪纵横,贾政和邢夫人陪着又哭了一场。贾政回了荣府,把周瑞叫过来,安排前去吊丧的事儿:“所有贾家亲戚,兄弟姐妹,一律不准过去,一切从简。尤其是要瞒住老太太!”
迎春的丧事草草结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确实是被杀死的,孙绍祖酒醉失控,拨剑便刺。跟着她去的绣橘想要护她,也被刺着了一下。迎春一时气极,身上已中了一剑,自知不能活命,干脆一头撞在石柱子上,当下就香魂飘散,再无回头。只有同去的莲花儿后来得了宠,竟然混成了通房大丫头,每日里陪着孙绍祖弄鬼。
贾府上下,众人皆知,只是瞒着宝玉和贾母。宝玉依旧与贾环、贾兰等人每日上学,虽不太用心,到底天资聪颖,进益匪浅。贾政试了他几回,倒也对答如流,不禁在贾母与王夫人面前夸了他几句,消息反馈回来,怡红院上下一片欢喜。除了黛玉,别人似乎都暂时忘了迎春的死讯。
一日,忠顺王府摆戏,未请贾政,却独请了贾赦去看戏,还叫领上那个带玉的公子。贾赦来请教贾政,问:“不知忠顺王爷是什么意思,该不该带宝玉去?”贾政说:“大哥,照我看,去又何妨?不去反而更差,这么一来光明磊落,岂不更好?”
于是令来升到学中通知宝玉回家准备,同大老爷一起到忠顺王府看戏去。宝玉一听,自然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
众人上了车,来到忠顺王府里。门人回进去,一会儿出来说:“老爷里面请。”
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进了院儿里,只见宾客喧阗,大部分不认识。贾赦宝玉见了忠顺王爷,宝玉观这王爷与北静王差不多大小,却显得沉稳老练了许多。忠顺王把宝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对贾赦说:“果然是一表人才!若不仔细培养,就怕误入歧途,小心耽误了孩子的大好前程。”
贾赦明知他话里有话,也不敢多言,只说:“多谢王爷抬举,一定,一定。”二人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会儿。不多时,只见一个掌班拿着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抢步上来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见他面如傅粉,唇若朱砂,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蒋玉函。
早听说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从没找过自己,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会儿来的?”蒋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笑道:“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在忠顺王爷这里,也不便说话,只得乱点了一
出。蒋玉函去了,便有几个人议论道:“这人是谁?”有的说:“他以前唱小旦,如今不知怎么不肯唱了。料想是年纪大了,只在府里掌班。也改过几回小生。他攒了些钱,家里开了几十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仍旧领班。”有的问:“成家了吧?”“还没定亲呢。”宝玉暗中忖度道:“不知谁家的女孩儿能嫁他,真需好福气了。”
开戏后,有昆腔,有高腔,还有弋腔、平腔,热闹非常。到了晌午,又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会儿,贾赦与众人不熟,渐觉不自在,便欲起身。忠顺王爷的下人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说琪官儿还有一出《占花魁》,是他们的首戏。”宝玉一听是蒋玉函的戏,盼着贾赦不要走。
贾赦一听,也想瞧瞧,便又看了一会儿。果然蒋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把那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看秦小官。那蒋玉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无论按腔落板,都唱到了极致。等这出戏煞场后,宝玉更知足蒋玉函是个情种,非寻常角色可比。
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源不可不察。诗词一道,虽能传情,不能入骨,不似戏中还要讲究音律节拍,形容动作。”宝玉想得出了神,但见贾赦起身,只得跟了回来。
一日,贾政无事,也没出公,在书房看书。不想宫中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突然来请,贾政问夏守忠:“不知贵妃有何事?”夏守忠笑着说:“贵妃虽然没说,我却料定是喜事,因为暹罗新换了一个年轻国王,前来提亲。”
贾政随夏守忠进宫,见了元春,果然是此事。元春说:“那暹罗国王大老远地派人来提亲,我恰好在圣上身边;圣上环思左右,并没有合适人选。于是便问我可有合适的妹妹出嫁,此事虽未下旨,但天命难违、非同小可,父亲可速速定夺。
贾政心中暗喜,但转念一想,那暹罗虽一水之隔,毕竟有千里之帆,一旦嫁过去,从此便天各一方,再无相见可能,该派谁去呢?想到这里,贾政与元妃说:“微臣岂敢擅自主张,还是请贵妃降旨吧。”元春说:“现论我们家中,也只有三妹妹合适,父亲你意下如何呢?”贾政一听,急忙施礼道:“贵妃明鉴,微臣一定照办。”
元春又问起老太太和母亲,以及众姐妹。当然,最关心的还是宝玉。贾政说:“家里一切都好,请贵妃放心,宝玉最近努力求学,益有大进,也请娘娘放心。”贾政说起宝玉婚事,元春说:“我看那些妹妹当中,除了自家的,当以宝钗为首,黛玉次之,湘云再次。既然老太太定了宝钗,那便依她,早点儿操办了罢,我也高兴高兴。”贾政又连忙施礼说:“微臣遵命。”
回了家,贾政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道:“儿女姻缘果然是有定的。曾经听丫头们说,三丫头有当王妃的命,谁知还真应了。”
次日,贾政带着王夫人禀明了老太太,宝钗正在贾母屋里,也听到了。贾母说:“这是探丫头的命好,也是祖上的造化使然,你们先去上柱香,我挑个吉日也去。”贾政答应了。贾母道:“好虽好,就是道儿太远了。”王夫人道:“远是远,终究只是一水之隔,一有机会便回来了。”贾母叹了口气道:“三丫头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家!若迟了,恐怕我就再也见不着她了。”说着便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嫁人的。老祖宗该为她高兴才对,她能有这般造化,还不是托了老祖宗的福?不过,话虽这么说,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却也是一块心头肉,如今要嫁人了,还真舍不得她。”说罢也淌起泪来。
王夫人这么一劝,贾母这才略心宽些,说道:“有他老子作主,你们就料理料理,拣个好日子送她,也算成就了一件好事。”贾政与王夫人均答应着:“是”。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宝钗话听的明白,却不敢则声,只是心里暗想:三丫头竟然有这个好命!虽然远了点儿,毕竟是王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己怎么就没姓了贾!见贾政和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她也出来了。
却说赵姨娘得知了探春的事,欢喜得不行,心想:她再瞧不起我,毕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今做了王妃,也是自己的体面。要她孝敬是不可能了,但这门面,还须她撑住。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儿与她道喜说:“姑娘,早知道你就是要高飞的人,没想到竟当上了王妃!别的不说,别忘了照顾我和环儿,毕竟是亲亲的骨肉!我养了你一场,没借上你一点光儿。就算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吧?你可别一去了把我们娘俩搁在脑杓子后头。”
探春起初见她来,也牵动了无数感情,毕竟是娘亲,但越听越觉得她说的话毫无道理。全然不顾女儿的死活,只是一味的攀高枝呢。于是低头继续作针线,一句话也不说。赵姨娘见她总不搭理,自讨没趣,气鼓鼓地回去了。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一下宝玉的事。正好鸳鸯也闲着,俩人坐下来说话儿。正说着,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给贾母请安,鸳鸯陪着进去了。贾母正睡晌觉,已经着了,那两个女人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女人?”鸳鸯道:“真讨人嫌!家里有个女儿,长的稍好些儿,便献宝似的,总在老太太跟前捧着夸,听着心烦。可老太太还偏偏就爱听这些个话。那个宝二爷也是,平素见了老婆子厌烦,偏偏见了他们家的就不烦,你说奇不奇?前儿又来说,他们姑娘求亲的人多,都不肯应,想着要和咱们这样的人家作亲。把老太太都说得心动了。”
紫鹃听了一呆,假意道:“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给宝玉定了?”鸳鸯正要说,听见琥珀说:“老太太醒了。”鸳鸯急着回去,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潇湘馆时,边走边想:天下莫非只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位,越发地痴心起来!她五次三番的病,都不是因为这个?家里“金”呀“玉”呀的闹不清,又添上一个不知哪门子的傅姑娘,更要如何是好?一个宝玉掰成八瓣,也不够分的呀?关键是宝玉的心,看起来竟是见一个爱一个,姑娘岂不是白操了心!
紫鹃这么想着,越想越没了主意。回到潇湘馆,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看一些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进来,便问:“你去哪了?”紫鹃道:“随便转了一圈。”黛玉道:“找袭人姐姐去了么?”紫鹃道:“我找他干什么?”黛玉自觉走了嘴,干脆直接道:“你看见宝二爷了吗?”紫鹃心里突然来了一股气:“你总惦记着他,他又何曾惦记过你?如今正忙着相亲呢。”
这话要是从前说出来,早又把黛玉说傻,自经历了上回的生死轮回,她早把这些统统看穿,再不会因为这些事去寻死了,因此没理她。
紫娟暗自称奇,只听园子里又是一叠声的乱嚷,不知何故。一面给黛玉倒茶,一面叫雪雁去打听。雪雁回来说:“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好几棵,也没人浇灌。昨日宝玉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朵儿。人们都不信,没人理他。忽然今日开出了鲜亮的花,众人都争着去看呢,连老太太、太太都惊动了。
黛玉听了,知道老太太也来了,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回来说:“老太太、太太都来了,请姑娘过去呢。”黛玉略照了照镜子,便扶着紫鹃到怡红院里来。只见老太太已经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上前请安,又拜见了邢王二夫人。四周一看,只有凤姐因病没来,其他姐妹们全到了。
大家说笑了一回,都说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本来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多识广,我们却觉得奇怪。”邢夫人道:“大家说说,这是什么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说的都是。据我的想头,必是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
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探春,探春虽不自在,心里却想:这未必是个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虽然知运,但不时而发,必是妖孽。但又不好说出来。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地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弟兄三个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们,仍旧归在一处,那荆树又荣了。可知草木也是随人的。如今三妹妹当了王妃,那棵树自然也就开了花。”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都说:“有道理。”此时刚刚飞红了脸的探春却说:“喜事是喜事,却不是因为我。”“那又是因为谁?”宝玉问。
“二哥哥记不记得占花名时谁抽中了海棠签?”探春问。宝玉被问了个愣怔,答不上来。黛玉记性好,帮他答到:“是‘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湘云吧,可她睡得是芍药花呀?”众姐妹想起当年湘云在芍药花瓣里的酣眠之态,都会心地笑了。
探春此时却意外地冷笑了一声:“我那个事儿也算是喜事?我被打发到了没人烟的弹丸鸟国,你们日日道喜,人家史大姑娘那才是喜呢。”说罢给众人行了个礼,径直回秋爽斋去了。
众人知她虽当了王妃,心里却不痛快,也不怪她,只是不解她刚才的言语。这时邢夫人才解释说:“史姑娘与卫府的若兰公子才定了婚,还没来得及过来道喜呢!”
宝玉一听,头上又响了万颗惊雷,愣在那里了。这事儿王夫人已经回过了贾母,但都怕宝玉知道,因此没有声张,所以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管他因为谁,总之都是喜讯。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预备酒席,大家边赏花,边喝酒。又命宝玉、贾环、贾兰:“各做一首诗志喜。”又对李纨道:“你仍去把三丫头叫过来,就说我让她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去找探春,探春本来也没生气,只怨自己薄命。听李纨说老太太叫的,急忙补了妆,便又过来了。贾母把她拉坐在身边,笑道:“管他因为谁开花呢,我今儿高兴,谁都不兴再扭头变脸的,只管喝酒。”探春道:“祖宗,哪儿敢呢,我只是不想离开大伙儿,去那个花果山当个猴子王妃,有什么不好?开心着呢。”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写诗入社了。”大家开始举杯,为探春和湘云祝贺。
不久便摆上酒菜,大家喝着,都争着说些兴头话。唯有宝玉依旧木纳,贾母见状,催着他写诗。宝玉知道搪塞不过,只好随便凑合了四句,贾兰写出来念给贾母听: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贾环此时也写了出来,自己拿着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
贾兰恭楷誊正,又把自己作的写出来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
贾母不大懂诗,听毕便说:“我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的不好,还是宝玉的最好,都先过来吃饭罢。”
宝玉此时一头雾水,眼见贾母喜欢,正在兴头上,又不好脱身,只好在那里勉强支应。又想起晴雯死那年,海棠枯死了半边,今日海棠复苏,晴雯却不能再死而复生了,更觉悲切。
黛玉一直都在观察他,见他因湘云定亲慌乱至此,连诗都不会作了。知道紫娟所言非虚,难道他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贾母又坐了一会儿,扶了珍珠准备回去,邢王二位夫人也要一起跟着过去。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过来了,迎面便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在这里赏花,自己不能来,叫我过来看看;还让拿来两匹红布当贺礼。”袭人接过来说:“多谢平姐姐。”贾母笑道:“还是凤丫头做事儿,又体面,又新鲜。”
一面说着,众人都随着回去了。待人们走后,平儿却私下里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儿开的奇怪,叫你们铰些红布条子挂挂,以后也不许总拿这件事混说。”袭人答应着,送了平儿出去。
且说那天宝玉因见那海棠花开,失魂落魄,疑着晴雯要复生回来,因此看一会儿,赏一会儿,叹一会儿,爱一会儿的,心里千头万绪,都牵扯到那花儿上去了。听说贾母要来,便换衣服出来迎接。
后来人多,又换了几次衣服,加之知道探春即将远嫁后,湘云又要嫁人,遂立刻丢了魂儿,不知自己都干了什么。众人走后,袭人突然发现宝玉脖子上没有通灵宝玉,便问:“玉呢?”宝玉道:“刚才换衣服,摘下来放炕桌上了。”袭人回屋一看,桌子上哪里有!便匆匆忙忙各处找,自己找不着,又发动大家一起找。可找了多半天,踪影全无,吓得袭人出了一身冷汗。
宝玉道:“不用急,一定在这屋里。”檀云起初很有定力,见袭人总找不到,还当秋纹等人藏起来吓唬袭人,便向秋纹等人笑着说道:“小蹄子们,玩呢,到底有个玩法。藏在哪了?别演戏了,快拿出来吧。”可秋纹等都正色道:“檀云姐姐,这是哪儿的话?谁敢拿玉开玩笑?”檀云心想也是,才不说话了。这时秋纹却对袭人说:“姐姐,大家天天混在一块儿,谁不知道谁?这可不是儿戏,你自己别昏了心,想想到底搁哪儿了?千万可不能混赖人。”袭人见她这样说,更着急了,央求宝玉道:“皇天小菩萨!小老祖宗!你到底撂哪儿了?”宝玉道:“我明明放在炕桌上了,你们倒是仔细找啊。”
要知通灵宝玉是否找到,且看下回。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第八十八回 因讹成实元妃大梦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诗云:
云斋曾宿借方袍,因说浮生大梦劳。
言下是非齐虎尾,宿来荣辱比鸿毛。
檀云袭人等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先偷偷儿的各处搜寻。找了大半天,仍毫无结果,甚至翻箱倒笼、掘地三尺,折腾了一整夜。
实在没处找,便怀疑是外人进来,不知谁捡去了。袭人说道:“那些外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比命还值钱的东西?谁敢捡了去!”檀云说:“有新来不知道的也不一定,咱们好歹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和我们玩呢,给她磕个头,要回来;要是小丫头们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必回上头,不论怎样要回来、换回来,都使得。”秋纹早吓傻了,站在那里没话,麝月却说:“告诉你们,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大家都得滚蛋!秋纹麝月带上小丫头们,分头各处追问。转了一圈,却人人不晓,个个惊疑。众人连忙回来,都大眼瞪了小眼。宝玉失了玉,又愣怔了,袭人急得干哭,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吓得一个个都似木雕泥塑一般。
众人正在发呆,檀云却对袭人说:“二爷失了那块玉,就纯乎是个呆子了,我毕竟出去时间长,你别着急,着急上火更找不着,大主意还得你来拿!”麝月也说:“袭人姐姐,咱别怕,这也不是你自己的事儿,大家一起抗,最多不过是像茜雪一样被撵出去!”
袭人一听,她们说的都有理,便先去告诉了探春。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叫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到,不管从哪儿得来的,都要重重地赏。”
大家既想脱干系,又听见有重赏,不顾命地又混找了一遍,连茅厕里都去了。
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沉入了大海。众人又找了一整天,都像泄了气的猪尿泡。李纨也知道了,又吓唬众人说:“这件事可不是玩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话?”李纨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什么也顾不得了。现在园子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请各位姐姐、妹妹、姑娘们都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去搜那些老婆子和粗使丫头,不知是否使得?”大家说道:“这话也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这么着,咱们也都洗洗清。”独有探春却跺了脚,大声说:“你们想脱便脱,我屋里没有这样的人,若脱,我们也需自己回屋脱去,强过在这里丢人现眼!”说完,竟带着本屋的人回去了。
众人皆不意外,知道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于是又议论纷纷。
“大奶奶说得没错儿,总得有法洗清自己,打我第一个搜起。”于是袭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
这时平儿来了,细问了由头原委说道:“大嫂子,你这样不行!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个宝,外头人却不认识,偷他干什么?我想还是有人开玩笑。”
众人听说,都说昨儿贾环满屋乱跑,是不是他干的。平儿又道:“惯常使坏的只有环儿。你们去悄悄地把他叫过来,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唬他,叫他别声张就完了。”大家点头。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得你去才行。”平儿一想也是,就去了。不多时,果然领着贾环回来了。众人都装出没事儿的样子,叫人沏了茶。平儿便笑着向贾环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自打去学堂读书,清灵了许多,最怕提宝玉,立马急得紫涨了脸,瞪着眼说:“他丢了东西,你问我干什么?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见他这样,不敢再问,只好陪笑道:“三爷,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贾环道:“你们都捧着他,得了东西不问我,丢了却来问我!”说完之后,起身就走。
宝玉一看急了,说道:“都是那个破劳什子闹出的事儿!它不要我,我还不要它了呢。你们不用找了。”袭人听他这么说,又哭道:“小祖宗,怎么没要紧?要是他们知道了,我们这些人都得撵出去!”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都知道这事儿掩不住,就看怎么和上面说。宝玉道:“你们也不用商量,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你说话好轻巧!人家要问为什么砸的呢?碎碴儿在哪儿呢?”宝玉道:“不然的话,就说我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的过去,但这两天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忠顺王府里听戏去了呢,就说那天丢的吧。”探春道:“那也不行,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如何撒谎,只见赵姨娘哭着喊着走过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找不着,却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来了,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生来便是个贼,快招罢!”环儿也气得哭闹起来。
李纨正要劝,素云来说:“太太来了。”宝玉等人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如惊弓之鸟,才信了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袭人慌忙跪下,含泪禀告。
王夫人听了道:“你起来罢,你们屋里又多派了两个人,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宝玉赶紧兜底说:“是我前日到忠顺王府里听戏,在路上丢了,与她们毫不相干。”王夫人道:“为什么那天不找呢?”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告诉,想先叫焙茗等人在外面找找。”王夫人道:“胡说,他们说你是脱换衣服丢的,不怨她们怨谁?”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一听王夫人这么说,顿时得意了,接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没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正经事儿呢,少说那些不要紧的。”
赵姨娘便再不敢言语了。李纨如实地说了一遍。王夫人也急了,索性要去回明贾母,去问问邢夫人那边来的人是不是捡到了。
凤姐虽在病中,但也听见宝玉丢了玉,知道王夫人肯定会来,料想也躲藏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子里。
王夫人正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人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说:“你也听见了?东西一眨眼就丢了,再也寻不见。哪有这个道理?这园子再不好好管管,就要造反了!哪两个是新来的?先都让她们滚回家去!把这几个老点儿的也都整治整治才好!”凤姐回道:“太太也别过于生气,咱家人多手杂,自古说旧了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知道谁是好的?这么一嚷嚷,人们都知道了,偷玉的人知道死无葬身之地,更不敢往出拿了。据我想,还是不要太过声张,大家都嘴严些,别让老太太老爷知道。再仔细派人各处察访,没准儿就还哄骗出来也说不定,不知太太意下如何。”王
夫人想了想,才说:“你这话也有理,但凭你如何处理吧。”
待王夫人走后,凤姐儿问起袭人:“除了柳五儿,谁还是新来的?”“是檀云姐姐,刚从湘云姑娘那里回来,我又要来的。”袭人怯怯地说。凤姐叹了口气说:“你们都看着了,是太太的意思,平日里都怨我糟害你们,管得紧,却不知我也有主子管着呢!保不住了!都是俩个标致好丫头,让她们收拾东西吧。”袭人已知无法回头,只得答应。
“东西还得继续找,好端端的,还怕他飞了?若还不着麻烦可就大了。”
凤姐又命把园门锁上,传林之孝家的来,叫她把前后门都锁上,除了撵出去的两个,从此许进不许出。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再放人出来。
林之孝家的应了一声,便出去安排了。凤姐走了,怡红院更乱成一锅粥,有哭的,有闹的,宝玉则更是呆若木鸡,不知道该往哪儿下蛋了。
檀云倒还平静些,知道自己年龄大了,迟早也得送出去,只是觉得太窝囊,还平白无故加上了一个罪名。柳五儿却是哭得稀里哗啦,刚来了没几天,还没惹着谁,就让走,简直冤枉之极。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
一日午休,元春梦见自己身在太虚幻境之中,名曰痴梦仙姑。因警幻仙子布散相思,自己与其他三位姐妹一起下世,成为终南山上的一只斑斓猛虎。正在占山为王,逍遥快活之际,突然落入一个陷阱,被一群锦衣猎户捉住。元春被他们用金、木、水、火、土、文、武制成的七弦绳索捆绑,无法挣脱。最后,虽然绳索解开,她却被困入笼中,供人观赏。元春自知不能出去,只好忍耐不发。有一位形容高贵的黄衣人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日日喂她食物,元春心存感激,便对他十分服顺。
一日,黄衣贵人对她说:“你若想自由,其实也容易,只须在斗兽场中胜出。”起初元春并不答应。黄衣贵人却说:“这是你唯一的逃生机会,一定要把握!”
元春被带入一个乱哄哄的斗兽场,她壮着胆子进入场中,等候了片刻。耳轮中只听得一声闷响,地动山摇,尘烟中冲出一只犀牛样怪物,元春吓得满场飞奔,大叫一声:“谁来救我!”
骇然惊醒,才知道竟是一场噩梦。随侍她的宫女抱琴说:“娘娘,这样下去终究不行。”元春便依了她,虽然不再抚琴,却与抱琴等宫女每日编排些歌舞解烦。
想不到此举却引起宫内周太监注意。而周太监又素与贾府交厚,便奏请圣上前来观瞧。只见元妃头发中分梳理,发髻成燕尾造型,显得素雅高贵。她身着紫色绸绣金双喜万字地五彩云蝠鹤八团龙凤纹锦贵妃裙,手拿黄色缂丝凤栖梧桐宫团扇,脚下是镂空的花盆底鞋。气质娴雅,肤如凝脂,手若柔荑,眉清目秀,一看就身份不凡。一众宫女则长发中分露额,两侧有流苏垂落,给人一种灵动飘逸的感觉。她们身着宝蓝色缎绣云鹤纹袷锦裙,将元妃围拢在中间。她们也戴着纷繁华丽的佩饰,云鬓花颜,扶摇生辉。行礼毕,元妃带领众宫女跳起了团扇舞,舞姿曼妙、身段迷人,如同百花竞发,各有各的韵味和高贵,真应了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舞到热处,元妃将扇子递给一个太监,扯出水袖,随着乐曲缓缓荡起,她身影流动,风吹仙袂,身如烟柳,当真是素肌不污天真,玉立飞赴瑶池。意如亭亭翠盖,盈盈素靥,时妆净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罢,断魂流水。宛若冰帘半掩,明珰乱坠,流光过隙;月影凄迷,露华零落,小阑谁倚。又犹如双栖雪鹭,夜寒惊起,飞天灵动;波峰浪谷,回转轻盈,委婉如丝。最后,乐曲渐渐激烈,元妃旋转,甩袖,扭腰,下摆,一气呵成。尾曲缓缓放慢,身姿柔软,水袖翻飞,抽出五尺余长,弯腰跪地,头朝后仰去,腰肢轻松弯起,乐曲结束,万物皆安,方寸宁静。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似乎一切都是虚幻,乐声消失,姿收舞毕,元妃微微调整呼吸,扬起清亮的眸子,含着笑意朝皇上看去。
她用碳黑色描成了柳叶眉,更衬出皮肤的白皙细腻,以及那双妩媚迷人的丹凤眼。此时,浅色的唇红,也显着那么可爱迷人,整张脸显得格外温婉漂亮。
圣上看后极为上心,每日到她宫中宠幸,冷落了其他妃嫔。其中便有忠顺王爷相熟的吴贵妃。一日,忠顺王去找吴贵妃的父亲吴天祐。吴天祐也正为了女儿的事儿发愁,忠顺来得正是时候。忠顺说:“吴太师,贵妃如今不得恩宠,全是因为荣府的那位大小姐。”吴天祐素知忠顺与荣宁二公不睦,一听这话,立即道:“王爷,我愿将所知道的都告诉您,请王爷帮助小女扭转乾坤。”忠顺听着有戏,便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与古董行的冷子兴来往颇多,他的岳父便是贾府中专管田粮地亩的周瑞。最近我去他府中,见有三件新东西,一看就是宫中流出之物。”吴天祐说。
“都是些什么东西?”忠顺问。“围屏、自鸣钟,还有一颗悬珠。都是铁网山上下来的东西!”吴天祐道。“何不将此事告诉吴贵妃?”“贵妃见不着皇上,说了也白说。我前日去觐见时,曾与贵妃说起此事,可她就是见了皇上,也不能说呀。若圣上问她如何得知,便会扯到我身上,岂不是引火烧身?”忠顺王道:“你自己去说不得了么?”“王爷有所不知,我无职无功,太师乃徒有虚名,全靠小女,说出话来没份量呀。”吴天祐说。
忠顺道:“兀那荣府之人也欺人太甚!处处与我们为敌,你等着吧,有他们好果子吃!没事儿,我去和皇上说!”
几天之后,散了朝,忠顺王上奏圣上,说有要事相商,得到应允。不一会儿,忠顺王被小太监引入内堂,坐定后,忠顺说:“陛下,臣闻近日有一批宫中宝贝流落民间,您可知否?”皇上听了,问:“都是些什么东西?”“臣闻听有书画和棋具等等,都是上乘东西。”“哦,这个我知道,是我赠给元妃的东西,她又转赠兄弟姐妹,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为何那么快就流落到市场上了呢?”“你是说荣宁二府亏空不浅?”“请皇上三思。”“这个嘛,正可以说明贾政等人在任上清风两袖、不贪不占。”“那如何会从贾府流出铁网山的东西?”“真有此事?”“微臣岂敢胡说?一架围屏,一座自鸣钟,还有一颗夜明珠呢!”“细细讲来!”
忠顺便把贾府如何售卖宝贝的事细讲了一遍。皇上闻听此言,立即龙颜震怒,命总管太监:“将元妃移入冷宫,听候处置!”
又着忠顺王顺藤摸瓜,暗中仔细查办,降旨道:“此情非比寻常,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忠顺王领旨出来,即刻着人开始查办。但在冷子兴家里查了半天,也只查出几件冯紫英的东西。而且,那围屏、自鸣钟和夜明珠,都是冯紫英从南面弄来的,原是想借着铁网山的名头骗贾府的钱,并无其他事情。因此查到这里,忠顺王暂时先将线索搁置,以待后查。
即使如此,还是害苦了元妃,她和抱琴主仆二人,从此以后,每日在冷宫里孤独过活,再也见不到皇帝的影子。而吴贵妃虽然害了元妃,却因吴天祐结党造反之事东窗事发,不仅没有得宠,父女俩人反而都被赐死。这么一来,周贵人竟被选入凤藻宫,顶替了元春的位置。正可谓是:“鹬蚌相争,渔人获利也。”
不久,贾赦、贾政等都已得信,一家人除了贾母和宝玉,各自悲悲戚戚,再无宁日。贾母不知道,是因为消息封锁,而宝玉则是因为一日呆似一日,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说话也没个头绪。袭人和麝月等人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以为他是找不着玉才这样,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
元妃事发,贾府上上下下失了铁打的靠山,都没什么好心情。到后来,宝玉就连每日请安都要袭人在一旁扶着指教。贾母见了,愈加心疼:“我的儿,这该如何是好!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真想替你病去!”王夫人听了,心中无比难受。但宝玉却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人若问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不似往常,简直就是一个傻子了。
后来,王夫人知道瞒不住,便把实情告诉了贾母。贾母说:“叫赖大过来!”赖大来时,贾母命他:“你多叫几个得力的人来,我有话说。”赖大领命而去,不多时,带着秦显、来旺、兴儿、庆儿、王信、郑华、来喜和王善宝都过来了。贾母说:“你们几个,再加上钱华、单大良和赖升,都需依我说的话去办。我叫琏儿写出赏格,你们要悬在前日宝玉曾经路过的地方,便说:‘有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有知情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王夫人一听,在旁边说:“还是老太太有主意,会安置,这么多人手,想必是能找到的。”贾母让赖大告诉贾琏,叫他速速办理。
贾琏弄得了赏格,分与众人,众人得令,都带着小厮们出去张帖告示了,一时间弄得满城风雨,都知道贾府的带玉公子没了玉。
过了些时,果然有了消息,宝玉的随从钱启突然说捡到玉了。这个钱启平时默默无闻、寡言少语,这时候猛然冒了出来,还真让人刮目相看。家人们听见,都欢欣雀跃,便说:“拿过来,我们给你回去。”钱启从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别人瞧,说:“这是不是咱们府上的帖子?写明送玉的给银一万两。太爷们,你们这会儿瞧我穷,回头我得了银子,就是财主了,到时候你们都得高看我!”
大伙儿听他的话头儿挺硬,便说道:“你到底略给我们瞧瞧,好给你回。”钱启起初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玉,托在掌中一扬,说:“是不是?”众家人只知宝玉有玉,可谁亲眼见过?哪有机会?今日才瞧见这玉的模样儿了,再者说,钱启毕竟是宝玉的随从之一,他拾到玉并不希奇,于是都急忙跑到里头抢报头功。
那日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问:“到底真不真?”门上人称:“亲眼见过,又名是宝二爷的随从,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王夫人即刻回明贾母,把袭人乐的一直合掌念佛。贾母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他到书房里坐着,将玉取来一看,便给他银子。”贾琏依言,把钱启请进来,当客人待他,好言道谢:“只要这玉是真的,你就从奴才变成主子了,谢银也分厘不短。”钱启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拿了出来。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也没细看过,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等。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消息惊动了全家人,都争着来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这么一点儿事儿,你还要抢功呢?”
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多,一面用手擦摸,一面看。只见大小道是一样的,也很莹润,却少了很多花纹和光华。鸳鸯又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弄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来,便叫凤姐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袭人在一旁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不像。凤姐接过来,同袭人一起,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才醒,凤姐告诉他:“你的玉找到了。”宝玉躺在那里,睡眼惺忪,把玉接在手里一瞧,哪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那几字,便往下一撂,道:“一个字儿都不对,你们又来哄我!”说完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上面到底是什么字?”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来了,见他这样,便道:“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件古怪东西,姑娘们也说过上面有字儿的。想来钱启必是见了帖儿,又天天跟着宝玉,见过那玉的模样,照样儿做一个,想骗钱的。”大家此时才恍然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里也听见了,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他去。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还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去给了他,叫他回去罢。估计也是穷极了,没法儿了,才想骗几个钱。如今白弄了这个东西,叫咱们认出来了。我看倒别难为他,赏几两银子。难为了他,人们捡到真的也不敢来了。”贾琏答应着出去。钱启还等着呢,半天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发虚。
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到了书房。钱启见贾琏气色不好,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个混账东西!你跟宝玉的时间也不短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竟敢找死!”回头便问:“人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把他捆起来!明儿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一齐答应:“是。”正要动手,钱启见这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磕头,口口声声只叫:“琏二爷别生气!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照样做的,我也不要了,孝敬爷爷们玩罢。”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谁希罕你这破东西!”
正闹着,赖大进来了,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把他赶将出去!”众人都说:“糊涂狗攮的,还不赶紧给琏二爷和赖大爷磕头?快滚罢,还等窝心脚呢?”
钱启赶忙又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经这么一回,街上又闹动了:“贾府的贾宝玉弄出块真的‘假宝玉’来。”话虽拗口,却传出很远。
忠顺王爷又知道了此事,吩咐左右说:“把那个送玉的小子找来,我自有用处。”
钱启见了忠顺,还以为祸事没过呢。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连连说:“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忠顺却冷笑着说:“谁叫你不敢了?就这么点儿胆子么?还想发财?”
钱启一听话里有话,赶紧跪下说:“奴才胆子有,全凭王爷吩咐指点,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忠顺一听,这才点了点头道:“孺子可教也。”把钱启叫跟前,面授机宜⋯⋯
钱启在无意中挖出了宝藏,自然喜不自胜,可光靠自己,如何才能成功呢?想了半日,终于有了主意。他的族亲中有一个叫钱槐的,被派跟贾环上学。他是赵姨娘内侄,父母在库上管帐。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他看上柳五儿标致,就倚势求亲,怎耐五儿执意不从,他“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
而且,贾府的管家钱华,正是钱槐之父,与他正是同辈儿,素来与他私交不错,钱启初进贾府时,正是钱华说的话,何不让他儿子钱槐充当内应?
于是,钱启便去找钱槐密谈。初时钱槐死活不肯:“你在贾府出尽了洋相,如今弄得沸沸扬扬,这怎么能行?”钱启拿出了五百两雪白的银子,钱槐才改变了主意:“叔叔你哪儿来的银子?在哪儿发的财?”钱启说:“没钱,没钱能做那么大一块玉么?”钱槐说:“那叔叔到底想干什么?”钱启笑了笑说:“我挣钱的路子太多了,说了你也不懂,如今只想混个名份,好出去显摆。”钱槐说:“叔叔,这个容易,我可以尽力,但你得让我顶替你,我若在宝二爷身边,岂不如鱼得水?”
钱启说:“明儿个我带你去找赖大爷去。”
赖大见了钱启叔侄,开始也是满脸的不屑,等拿出了银子,才动了心,对钱启说:“让你侄子顶替你的位置,倒也说的过去,不过是想让我们撑个门面,这个倒行,只要避开了琏二爷。”“府里这么多做事儿的,一年也见不着主子一回,再说,没几个人能见得到他。”钱启说。赖大点了点头说:“跟着宝玉倒是出不了事儿,宝玉那儿人多无事,不显山不露水的。再者李贵毕竟年纪大了,家里事儿又多,锄药、墨雨、引泉、伴鹤那几个小子,整天没事儿做,还得有个大一点儿的过去管上。
钱启和钱槐都达到了目的,从此钱槐理所应当地顶替了钱启的位置,跟了宝玉,因宝玉业已疯癫,这十来个随从都放了羊,钱槐比他们略大,又有银子花,没几天就混成了他们的头儿。钱槐常带着双瑞、寿儿、扫花,以及扫红和挑云,在园子里四处游逛,好不自在。
没过多久,因为有了银子,被赶走的钱启便又巴结上了贾珍和贾琏。钱启善于投其所好,他外头认识人多,每日里给这两匹色马填喂夜草。时间一长,贾琏便只记得他的好处,早把他拿假玉来骗人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且说王夫人正盼着弟弟王子腾来京,凤姐却急步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头听有人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请罪,离城只二百多里,在路上没了!”王夫人吃惊道:“老爷昨晚也没说呀?你到底在哪儿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大明宫戴老爷那里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眼泪早流下来了,拭着泪说道:“今年这是怎么了?麻烦事一桩连着一桩。”凤姐回完自己走了。
凤姐走后,王夫人又不免自己暗地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担忧。连二接三地发生这种事,谁能撑得住?
贾琏又出去详细打听明白了,回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十里屯找了个医生,结果却被那个医生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心口疼得坐不住,叫玉钏彩云等扶了上炕。
贾政也知道了,心里同样不受用,宝玉失玉后,贾政本来就每天神志昏愦,再加上元春被打入冷宫,又发生了王子腾这样的事儿。直感到家运不济,仿佛竟一日不如一日了,真让他无法接受。
好在今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便带领引见。皇上因为元妃的事后来没查到什么,又无法收回成命,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无计可施,听见贾母那边来人叫他。
欲知贾母问他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风雨红瑶  时间:2020-07-20 14:55:25
诗云:
满庭芳草绿萋萋,翠屏十二晚峰齐。
紫燕一双娇语碎,梦魂消散醉空闺。
贾政急忙过去,一进屋,见王夫人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说:“你不日就要前去赴任,有些事儿,只能提前商量了。”说着便掉下泪来。
贾政忙站起来说道:“母亲有话,只管吩咐就是,何必如此。”贾母哽咽着说:“我八十多了,你又要做外任去。我所疼的只有元春宝玉,偏偏一个被贬,一个又病得糊涂,还不知将来怎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给宝玉算命,先生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所以叫你来商量。你媳妇也在这里,宝玉的事儿,你们两个倒是定一定,趁我还活着。”贾政陪笑说道:“我何尝不心疼他?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才时常‘恨铁不成钢’。母亲既要给他成家,就按你说的办,有何不可?”
王夫人叫袭人扶了宝玉过来。宝玉见了贾政,已经糊涂到不认识。袭人叫他请安,便请了个安。贾政见他面黄肌瘦、两眼无神,只存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
贾政一看宝玉,心里也有了主意,便问王夫人:“姨太太那边说好了没有?”王夫人道:“全是现成儿的了。”贾政又问:“他哥哥尚在服刑,妹子怎能出嫁?”
贾母说:“你说的固然没错,但若等蟠儿的事过去,恐怕宝玉早不行了,只可越些礼了。”
贾母见贾政和王夫人都不说话,又说:“说是成亲,不过是给宝玉冲冲喜。我想只要两家愿意,挑个好日子就行,趁你在先过了礼。正日子一定,迎娶时鼓乐不用,只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过来,照规矩拜堂,一样地坐床撒帐,搂头揭盖儿,不就算是娶了亲?”
王夫人一听,急忙接上:“宝丫头心里明白,是不用考虑的。内里又有袭人,一切都妥妥当当,再没有其它岔子。”
贾政听她们一说,虽不愿意,但有贾母做主,也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都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里人,千万不可声张。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吧?”
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罢。”贾政答应着出来,心中好大不自在。
后来几天,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荐人,种种应酬滔滔不绝,只好把宝玉的事全交给贾母与王夫人他们了。
贾政将荣禧堂后面,王夫人内屋旁边的二十多间房屋全指与宝玉,馀者一概不管。
且说宝玉见了贾政,袭人把他扶回里间炕上,看着宝玉昏昏沉沉睡去。想起他们的话,心里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想:她既能来,真是我的造化!强过那个病西子百倍。但宝玉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将来若明白了,不知要闹到什么份儿上。想到这里,袭人又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才能最好?老太太和太太哪懂他们的心事?
如今竟把林姑娘撂开,恐怕麻烦事儿还在后头呢。宝玉虽然是个情痴,对每个女孩儿都好,但他却不花心,只爱林姑娘一个,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要害三个人?
袭人想定,叫麝月和秋纹照看着宝玉。她从宝玉房中出来,又走到贾母那儿,请王夫人回她屋里说话,王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很感意外。到了屋里,袭人待王夫人坐好,便跪下哭了起来,王夫人不知何意,用手拉着她说:
“好端端的怎么了?有什么事儿,站起来说罢。”袭人道:“这话奴才虽不该说,却怕将来闹出人命,还是自己的罪过!”王夫人道:“别着急,你慢慢说。”袭人道:“本来,宝玉的亲事,太太定了宝姑娘,我心里自然愿意。只是奴才想问太太,宝玉是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
王夫人想了想说:“他两个从小儿在一处,宝玉自然和林丫头更好呗。”袭人道:“太太,什么事儿都瞒不了您。”袭人便将宝玉与黛玉这些年的光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儿都是太太亲眼见的,我从没敢和别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道:“外面人早瞧出来了,只我们假装不知道;难为你替我想得这么周全,你觉得应该怎么做?”袭人道:“如今宝玉人事不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什么话都听不懂,只能您替他拿主意了。”王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还真难办。”袭人道:“照我看,您得告诉老太太,必须想个万全之策。”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
说着,王夫人又去了贾母屋里,贾母正和凤姐儿商量,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
“袭人那个丫头又和你说什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着贾母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听了,半天没说话。王夫人和凤姐也不再说了。只听贾母叹道:“论理说,元春那孩子钟意的也是宝钗,那年宫里送来的东西,唯独宝玉和宝钗的与众不同。我的心思,也在宝钗这头,就只为她身子骨硬棒些。可如今黛玉成了这样,这又让我如何能舍得她!别的事儿都好说,,总不能两个都娶了吧?林丫头倒也行,就是身体不好。可如今大事已定,若娶了她,宝丫头又该怎么办?关键是宝玉,若真像你那么说,可叫人作难了。”
凤姐想了想说道:“我有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只管说,大家商量着办呗。”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如何‘掉包儿’?”凤姐道:“不管宝兄弟能不能明白,大家都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怎么样。要是他还不清醒,这个包儿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清楚喜欢,这事儿就要大费周折。”王夫人道:“他真明白过来,你怎么办?”凤姐走到王夫人身边,与她耳语片刻。王夫人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说:“罢了,也只能这样了。贾母问:“你们娘俩又搞什么鬼?”凤姐又在她耳边告诉了一遍,贾母一时搞不懂。凤姐道:“我们只瞒着宝玉,外头一概不许提,谁知道呢?”
正说着,鸳鸯进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怕贾母问起王子腾的事儿,回自己屋里等着去了。一会儿,贾琏进来请了安,将十里屯王子腾的丧事说了一遍,娘儿几个少不得又伤心了一阵子。
说罢了这个事,凤姐又把宝玉的婚事告诉了贾琏,贾琏说:“最近这一连串的事儿,都快把腿跑折了。”凤姐也心疼了:“没说别的,太太只让你收拾一下新房。”
却说园子里上下,平平静静,并没有人提起宝玉的婚事。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散散闷。
出了潇湘馆,没走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拿手绢子。便叫紫鹃回去取,自己一边走,一边等她。到了沁芳桥,忽听山石背后有人呜呜咽咽地啼哭。黛玉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什么话。慢慢走过去,到了跟前,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见她哭得虽不似大家闺秀、相思情种那么招云劫树、楚楚动人,倒也可忴可爱。像是个做粗活的丫头,受气了。细瞧了瞧,不认得。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不敢再哭,站起来拭泪。黛玉问:“好好的为
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哭道:“林姑娘,她们说话,我又听不懂,我就说错一句话,她们就打我。”黛玉听了,笑问道:“你姐姐是谁?”那丫头起初不敢说,经不住黛玉再三问,才道:“是珍珠姐姐。”
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贾母屋里的。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什么了?”那丫头道:“我干活儿没偷懒,也没做错事儿,就是因为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黛玉听了这句,顿时好像天塌了一样,定了定神,叫她:“你跟我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了个背静地方,黛玉问:“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啥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奶奶商量了,因为老爷要起身,就赶着和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一是为了给宝二爷冲喜;二是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家呢。”
黛玉已经彻底呆了。这丫头还继续说:“我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和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又是宝姑娘,又是宝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我又没做错事儿,又没偷懒儿,凭什么打我?”说着又哭了起来。
黛玉此时已经听不着她说话,心里像突然之间塞进一块巨大石头,堵得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久,才颤巍巍地说道:“你回去罢,仔细回去晚了她们又打你。”说着,自己转过身来,要挣扎着回潇湘馆去。略动了一动,身子不听使唤。心里的大石不见了,又突然间空空如也,仿佛一切都在眼前消失。两只脚像是要离开地面,身子骨都软了。傻大姐儿一溜烟儿地走了。黛玉却只得扶了旁边的树,站了一会儿;才感觉自己的血慢慢流回来,脚也能落地了。黛玉试探着朝前走,跌撞了几步,才踩在点儿上。
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找到她时,只见黛玉脸色雪白,眼睛直直的,已经痴了。急忙上前扶她,便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黛玉隐约听见有人说话,随口答应道:“我得问问他去。”紫鹃听了,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走到贾母门口,黛玉心里渐渐明晰,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问道:
“你多会儿来的?”紫娟陪笑道:“刚到,我拿上绢子便来了。”黛玉咳嗽了一声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你不是要给老太太请安吗?”紫鹃说。“不必了,我们回去吧。”黛玉说着,便转回身走,不用紫鹃搀扶,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在后面赶着走,竟追不上她。
黛玉出了院门,只管一直走,紫鹃小跑了几步,才追上她。拽住道:“姑娘,你慢点儿,急什么?”
黛玉仍是急步快走,紫鹃跟着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快到了。紫鹃道:“阿弥陀佛,总算到家了。”这一句还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紫鹃急忙搀住,雪雁也迎了出来,二人把黛玉扶到床上。在旁边守着,见她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哭什么?”紫鹃见她说话明白,
这才放心,因说:“姑娘刚才身上不大好,唬的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哪能一下子死了呢。”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原来黛吐了这口血,心中反而渐渐明白过来,见紫鹃哭了,才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而不再伤心,只求速死,以了此生。

楼主:风雨红瑶

字数:257704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9-10-13 06:08:25

更新时间:2020-07-20 14: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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