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章思宇站在一家小排挡门口，把很大的不锈钢汤桶抬到煤炉上，又立刻就跑进去了。

路桐说：“好像他也在打工？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嗯。”江城握住他的手没有松开，牵着他往前走。

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瞧见一个耸肩驼背的男人带着另外两个人大步闯了进去。他刚踏过门槛就开始骂：“你让我儿子到这种地方当小工，他跟着你就变成这副德行！书也不好好读，成绩也差。你就准备让他以后学你卖馄饨，是不是啊！”

二人停在门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不要进去。章思宇已经顺其空桌子上的啤酒瓶骂道：“滚出去！”

后面的人冷笑了两声，对男人咧嘴笑道：“章哥，你儿子挺能耐啊，敢对老爸砸酒瓶？”

章凯不屑地哼一声，说：“都跟他那个妈有样学样。”他根本不怕，应该说根本不相信章思宇会砸他，抬高了声音说：“我今天一定要带你回去！省得你在这里也迟早被带成混混。”

他对柜台里的女人骂道：“你这个不要逼脸的东西，自己活得跟狗一样，还来教坏我儿子。我们家的脸都让你这个烂货丢尽了！”

章思宇发了疯，拽起瓶子就要往男人头上砸去，被陆颜带着哭腔的一声叫喊给制止住了。她冲上前想夺下酒瓶，无奈章思宇不肯撒手，红着眼睛跟她对望。两个人的手僵持在半空中。

章凯冷笑道：“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陆颜软了力气，含泪对章思宇说：“你先回家去，这里没你的事。”

“回什么家去？你那叫什么家？那是你家吗？你让我儿子跟着你住租来的破房子里，你真是毒啊，平时没少在背后跟他说我的坏话吧？弄得现在他有自己的家都不愿意回去。”

男人趁他们分神，一把抓过酒瓶往地上砸去。爆裂的声响中，客人全都下意识往后一躲，已经有人逃出去了。另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也从后厨跑出来。

“我今天就要带他回去。”章凯去扯章思宇的胳膊，但力气没有他大，被他反猛地推到地上。陆颜上去拦住，咬牙劝着章思宇：“别动手，你千万别出事。”

章凯从地上跳起来，骂了声，冲上前抽了她一巴掌，还没要把接下去的脏话说出口，就挨了章思宇狠狠一拳，撞翻了叠高的啤酒箱子。章凯的手按在碎玻璃屑上，糊了一手的血。

围裙女人举起擀面杖，走到陆颜前面，将她挡在身后，抬高了声音吼道：“滚出去，都滚出去。”

章凯被跟来的两个人扶起，看着她发了一会儿愣，对周围的人瞄了一圈，笑得像个异类，指着她说：“跟我老婆过日子怎么样？两个女人睡一张床上搞得舒服吗？”

顾客僵在位置上，瞪大了眼睛，很快也都起身，纷纷快步走了出去。

围裙女人脸上没有任何畏惧，说：“关你什么事。谁是你老婆，她早就和你离婚了。别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没人会在小宇面前说你坏话。他要想回去，我们拦不住。他要是不想回去，你也拉不动。他一看到你就恶心，你心里不清楚？赶紧滚出去。”

“恶心？全新城还有人比你们更他妈恶心的吗？不要脸的**，就是因为你，她才跟我离的婚。”

章凯冲上去就要对她动手，顺手从台子上操了一把铁勺，但中途就被扑上去的章思宇给撞翻在地，两人扭打起来。后面的帮手也上前和两个女人推搡起来，一边骂：“你怎么教儿子的啊，让他动手打自己爸爸？你是疯子啊。”

陆颜直哭喊，只是怕章思宇受伤，知道章凯疯起来是什么事都敢做的，想上前去拉开他，但被帮手猛推了两把，撞在了酱菜台子上，弄得满脸污垢。围裙女人怒火直窜，用擀面杖给了他一棍。她连抓带咬，挥拳挥棒，一点也不怕，同时和两个男的动起手。

江城正预备往里冲，想对路桐说：“你在外面等着。”

结果路桐同时说：“我们快去帮忙。”他说完就直接冲了进去。

江城心一紧，也立刻跟上步子。路桐拽开要对围裙女人挥拳的帮手，然后朝令一个人的胫骨上用力踢去，趁他腿软下去的那一下把她们都拱到了身后去。挥拳的人突然被牵制住手，就举起另一只要揍他，但被江城勒住了脖子。江城同时给边上的人又踹了一脚，力道比路桐大了许多。那人瘸着腿蹲下了。

江城没有做什么，只是把他甩翻在地，挡在了路桐前面，说：“你保护好她们。”

路桐问：“那你呢？”

他转过脸，低沉的话语一瞬而过，“我只保护你。”

江城说完立刻又上前，强行把扭扯的两人分开。章凯打不过健硕强壮的章思宇是可想而知的事，但也不能总是这么纠缠下去。他们附近的桌椅碗筷都倒塌碎裂，何况近处还有几个烧着卤汤和热水的炉灶。要是撞翻了，得要出大事。不过章思宇像是发了狂，江城拽了几次，最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你妈在哭”，才把他拉起来。

就这么一瞬间，刚才的两个人已冲上去对路桐挥拳踢腿。路桐打一个还勉强行，挥了几拳没吃到亏。但腿被踢伤的人已经站了起来。他同时对付两个就没了能耐。他没有防备，被那人从后面踢了一脚，往前倾去。另一个立刻上前把他扑倒在地，用手肘按住他的脖子。踢他的人对着他的腿连踹带踩了几下，然后走上前对着他的手使劲踩去，一边揉着脸骂：“妈的，还敢打我的脸。”

就是这一踩，路桐没忍住，咬牙叫出了声。江城听见了，不管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章思宇，发了狂，扑上去三两下就把那两人给打翻在地。他红着眼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脸色安静阴冷得可怕，最后拿起地上的酒瓶子就要往人后脑勺砸过去，但是被扑上来的路桐用双手握住。

他的手都疼麻了，摇头说：“没事了，我不疼。你别怕。”

江城一对上他的眼神，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松了力气，把瓶子丢开，将他的手放在掌心凝视，表情像是丢了魂，想碰又不敢碰。

章思宇吼了声：“都滚出去。”

章凯鼻青脸肿，身上也全是伤，和帮手一样没落到好处，而且都被他们二人拼命的架势吓到，立刻逃走。

路桐把江城从地上扶起来。章思宇走到后面去问：“妈，你们没事吧？芳姨，你有受伤吗？”

“没事，快去看看那两个孩子。他们是？”

“我同学。”

林芳立刻抽下围裙，“别管我，你快去看看你同学有没有事，我去路口买点药。”

她对身边的人嘱咐：“颜姐，你快去后面洗洗吧，头发上都是酱，当心弄到眼睛里去。”

“我没事，你快去买药。我看那个男孩子伤得不轻。”

路桐给自个儿吹着气，阻止了她的意图，说：“没事的，没伤到，过一会儿就好了。”他感觉到疼痛慢慢淡退，知道没什么大碍。江城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章思宇说：“我跑得快，我去吧，你们收拾好了。”

他说完就冲了出去，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陆颜和林芳两个人把摔倒的东西都扶起来。林芳回到后厨去了。陆颜走到他们面前，沉默半晌，只问了句：“还疼吗？”

“没事了。”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先忍忍，他跑步快，很快就回来的。”她走到边上去收拾烂摊子。江城趁边上没人，捏住他的耳廓，沉着脸低声说：“真是要去买个笼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蹿到里面了。”

“他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也没想那么多。而且有你在我旁边，我就更不慌了。”路桐还得意地挑挑眉毛，偷笑道：“怎么样，我打架是不是厉害了很多？”

江城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手上的红肿发愣，脸色也不好看，甚至还抬目瞪了他一眼。章思宇很快就跑回来了，拿着一瓶白药气雾剂，在两人面前犹豫了一番后选择递给江城，然后就去帮他妈收拾了。

江城打开瓶盖，在路桐的手背上喷了两下，动作轻缓地抹开。路桐说：“冰凉的很舒服，现在是真的不疼了。”

“别的地方呢？”

“没有了。”

江城看着他不说话。

“真没有了。”路桐拿过药瓶，问：“你受伤了没？”

江城把瓶盖也丢给他，闷闷地说：“没有。”

“你真没有受伤？”

“你废话真多。”江城把脸侧到一边。

“哦。”他把瓶子递出去，“章思宇，给你。你也看看身上哪里有伤？”

陆颜从桌子底下抬起头，强撑起笑容说：“你去陪你同学吧，这里不用你帮忙了。我就把几张桌子收拾一下。”

路桐起身说：“不了，阿姨，我们也要回去了。”

再要好的朋友也忌讳家丑不可外扬。路桐担心他们两个在这儿，章思宇会更尴尬，而且江城也不大高兴，有别人在，自己也没法说些逗他开心的软话。

陆颜笑道：“再坐坐吧，今天多亏有你们在。你们来这条街上是吃夜宵吧？阿姨店里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也还蛮好吃的，平时生意不错。”

她刚说完，林芳就端着一盘刚下好的水饺和一大叠烧烤走出来了。她比陆颜要开朗得多，根本不介意刚才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笑了笑，“小宇的同学难得来一趟，虽然不是在家里，但我们也应该好好招待你们。店里小，没什么好吃的，也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就做了些卖得最好的东西。”

她又走到冰箱里边，说：“你们喜欢什么饮料？”

章思宇先开口，“芳姨，他喜欢喝椰汁。你拿瓶大盒的就成了。”

他对路桐说：“你们吃吧，不用不好意思。今天就算不出事，你们来了，我妈她们也会做的。”

“好嘞。”林芳应了声，拿了一大盒椰子汁出来，握了两只纸杯端过来，看了一眼，问：“你是不是叫路桐啊？”

他点点头，说：“阿姨，您见过我？”

“小宇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说你人特别可爱。我看到你，大概就猜到了。”她笑道：“你多吃点，还想吃什么跟阿姨说。”

章思宇挑出一串牛肉递给路桐，说：“你尝尝看，这是我妈亲手做的牛肉，用秘方腌制的，比外面的都好吃。”

路桐笑道：“刚才在路口就买了二十串小牛肉。”

“哦，你说那家，五十串也敌不过这一串。”他很自信地笑了，把椰汁打开，给他们各倒了一杯。江城只是干坐着，没有吃。

路桐起身去邻桌拿了瓶醋来，倒在江城面前的碗中，夹了个饺子，故意戳破皮，让醋泡进去，说：“你最喜欢的饺子拌醋，快吃吧。”

江城面色僵硬盯着他片刻，二话不说，夹起来就吃下去了。

章思宇也不再坐着了，站起来时幽幽说了句：“你俩又发什么骚呢？”

江城呛了一声，差点把口中没咽下去的食物都咳出来。

他们吃饱后就和章思宇一家告辞了。江城一路没说话，直到又回到招牌底下，路桐问：“你怎么了？”

“你身上真的没伤了？”

“还好，就是腿有点麻。你总不能让我在那儿脱裤子吧。”

“家里有药吗？”

“不知道。再说刚才我在地上是趴着的，他们踢的踩的都是腿后面，我自己看不见，有药也不好涂。”

江城看穿了他的意图，停驻在夜市入口，吹了半天夜风，看着公交站牌，问：“你家都有谁？”

可能很多小伙伴都没见过桐花，找了几张图。

第三十九章：
路巍山在浴缸里足足泡了一个小时才起来。徐翩若就在边上淋浴。隔着花纹玻璃，能隐约看见她的丘壑腰线。在外优雅明媚的美人，在洗澡时喜欢唱歌哼曲，有时唱厌了，就会轻哼起大提琴曲的旋律。

路巍山听了一会儿，不自觉发出一声冷笑，闭上了眼睛。徐翩若围着浴巾走出来，用毛巾擦头发。他问：“你在家里洗澡也会唱歌吗？”

她用光洁的脊背对着他，扬起一个隐秘的笑容，说：“从不会，事实上你是第一个听见我唱歌的人，我连KTV都没有去过。”

徐翩若这才转过身说：“但是我就是想试一试。”

“你尽情试吧，这么大的房子，你想在哪儿唱都可以。”他从浴缸中起身，却在半途滑了一跤，又跌坐回去，然后再度爬起，“总感觉最近没什么力气，看东西都眼花。”

“我早就说了，你岂止是肝不好。”她在脸颊与额头涂抹上一层又一层的保养品，细细拍打，然后开始打理眼袋和眼角。这会儿功夫，路巍山已经换上睡衣，走到客厅去吃药，站在落地玻璃前，眺望璀璨的夜景。这栋三十层的玻璃公寓竖在市中心的运河边，因环境优越，又能看到全城景色而寸土寸金。

徐翩若的玫瑰香气从后方扑来，纤纤玉手缠绕肩头。路巍山握住她的手，说：“我还是很担心。”

“您有什么好担心的，早就处理好了。”她就是一脸不怕的样子，近乎反常的平静，应该说是一脸不在乎。

“没想到你胆子还真大。”

“是吗？也许是以前胆子太小了吧，现在想弥补回来。”她笑了声：“我妈问我最近要不要回家。”

“那也好，你多久没回去了？”他现在看见谁都心烦，尤其是看见她，如果她能消失一段时间也好，自己又不是离不开她。

“过年后吧，大概有半年了。”她狡黠地笑了一声：“我告诉你，我可不相信我爸妈是想我了。因为我跟他们说，我找到一个很优秀的男朋友。”

路巍山转身抱住她，笑道：“你胆子确实很大，你不怕你爸看见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朋友，吓得中风吗？”

“不怕。”她从容地说，回答：“他还真不是在意那种事的人，反正你是个成功人士。他又跟我说，我妹妹可是找到一个海归博士。”

“我算什么成功人士。不过我能有现在这种地步，住着两千万的房子，够舒服了。”

“这房子又不是我的。”她淡淡说笑了句。

“这可是我名下唯一像样的财产了。”

“鬼才会信你。”这一回她是真的笑了。

路巍山转过身继续看夜景，“你说别的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看电视，上网，加班，不然还能做什么？”

他并没有说灯亮的楼房，而是那些黑暗的窗户。它们像是瞪着幽黑的眼神，正在凝望自己。路巍山的心跳猛然一收，低下视线，望见楼对面底下的公交站牌。刚下班的人颓废地等待末班车。他低声说：“很多人用几辈子也走不进来，人要学会知足。”他拉上了窗帘，抱起她往卧室走去。

路桐故意捂住腿，说：“我外婆应该睡了。我表弟一定在打游戏，不会管别人的，而且他的卧室跟我的隔着楼梯和洗手间。没有其他人了。”

江城没再多问，“走吧。”

“你要去我家吗？”他期待地眨眨眼。

“看看你平时都什么样子。”他走去药店，买了瓶同样的白药喷雾，然后坐上了从没有搭过的末班车。潘福珍一定又去打牌了，每回都十点多回来，都是直接去睡的，不会去阁楼再看他，因为她听见别人说年轻人都怕长辈打扰。

两个人下了车，又走了一段路。江城不自然地往两边的昏暗处看了眼。那棵桐花树枝叶横斜，有一片已伸出墙外，像是撑开的纸伞。路桐走到门口，看见只有郑文鼎的房间亮着光，而且是五彩斑斓的炫光。

进了屋，路桐掩上门，给江城拿了双拖鞋换，轻声问：“你要喝水吗？我带两杯上去。”

“嗯。”江城刚才吃了烧烤和饺子，确实感到口渴，看着路桐小心翼翼的样子，又觉得好笑，跟他说：“你是回自己家，别弄得像做贼一样。”

路桐朝他吐了吐舌头，去客厅拿水，但是找不到纸杯，索性把整个水壶都端上去了。

江城朝四周看去，想到他九岁前住的家，也是类似的格局与轻奢的装修。他在原地沉默了会儿，跟着路桐走到二楼。

路桐的房间挺大，布置得也不像学生的屋子，更像是个艺术品，以浅绿色，灰绿色和米色为主的色调格外清新简约。而且墙角真的堆了一摞艺术画具，画板和挂在墙上的一排竹筒，上面插着各式貂毛和狼毫笔，底下居然还堆着艺术家级别的颜料和松节油，空气中却没有弥漫一丝气味。

路桐说：“你随便坐吧，幸好我房间不乱。”

江城走到墙角边，拿起一盒伦勃朗，问：“你什么情况？”

路桐淡淡一笑，回答：“哦，那是我妈妈的。”

他知道江城怕热，把中央空调的温度比平时调低了两度，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说：“你先去洗澡吧，内裤是新的。衣服可能有点小。”

江城放下东西，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没再说话，跟他去了浴室。

那个浴室和他家的厕所简直有天壤之别。面积大不说，一切设备包括浴缸都一应俱全，而且淋浴不是从单个花洒喷出来的，而是可以调节成从四面八方的墙上都放出水。

路桐告诉江城怎么调热水和方向后，掩门走了出去。正好郑文鼎刚走出来要上厕所，把他吓了一跳。

“你回来了呀，里面有人？”

郑文鼎听见水声，怔了一下，因为从没见路桐带过朋友回家。

“嗯，我同学，来家里住一晚。”

他咧出好奇的笑容，眯起眼说：“你可以啊，男的女的？”

“男的。”路桐心里打起了拨浪鼓，故作镇静。

“哦。”他顿时没了再八卦的兴致，骤感无趣地搭理了声，沿着楼梯去下面的厕所了。

因为水声大，江城也没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很快地冲了个澡，走回房间。路桐把吹风机找出来给他，然后也去浴室洗澡。

江城躺在他的床上，中途听见了敲门声，尴尬地回应了句“请进”。

门打开了，露出一张陌生的圆脸。

郑文鼎也不怕生，说：“我表哥在洗澡啊？呃，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了，要下去煮泡面，来问问你们要不要吃。”

“不用了，我们在外面吃过了。”他断了句，追加道：“谢谢。”

也不知道是否空调开太低，还是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太冷的缘故。他一开口，郑文鼎就没来由一哆嗦。“哦，没事。你不用客气。”

郑文鼎立刻关上门，在门口又一抖，心想还真是个男的，原本以为路桐是在骗他。很快路桐洗好回来了，吹干头发后钻进被子，赖在他的身上。

江城看着他问：“我的脸很吓人吗？”

“不会啊？怎么这么问？”

“刚才你表弟，看见我像见了鬼似的。”

“他进来了啊？他跟你说什么？”

“问我们要不要吃泡面。”江城握住路桐冰凉的耳朵，柔软中带有韧性，摸着很舒服。“给你看看身上的伤。”

他掀开被子，给路桐全身检查了一遍，发现只有小腿上有些淤青，而且只是不用搽药的程度，也就放下心。路桐今天干了一整天的活，忙着搬书入库，给新书上架排列，早就腰酸背痛，又打了一架。他刚才冲了个温水澡，现在全身都软趴趴，一点精神也没有，只想在江城身上黏着，眼皮就快要合上了。

第二天路桐被闹钟吵醒时，发现枕边已经空了。江城一大早就走了，还替他在手机上设置好了七点的闹钟。路桐坐起来，觉得自己马上又会昏过去，看着地上堆成团的床单被套，才意识到昨晚不是一场很像噩梦的美梦。

他昏昏沉沉地坐在公交车上，差点睡过站。幸好昨天刚上完架，今天就没有什么活要干，给客人指指书的位置，把弄乱的书叠好即可。他找了个书架，虽然能靠着，但也必须站得挺直，不能让顾客觉得员工很懒散。

上午没什么生意，只有零散两个学生来逛。路桐去洗手间时，拿出手机想发一通怨气，到最后也只变成了“都怪你，我不行了。站都站不直，随时要昏倒。”

他直到快吃午饭时，才收到江城的回信，“那就昏过去，正好翘班。不过千万别让同事送你去医院，不然医生一检查，你就尴尬了。”

“你！”他叼着筷子，飞快地回信：“傍晚来接我！”

“不用等到傍晚。”

“什么？”他没听懂江城的意思，原本只是想出出怨气，没真的想他绕路来接，何况他晚上还有家教要做。他追问：“你啥意思？不用真的来呀，我跟你说笑，你下午不是要赶去新塘路家教吗？”

对方没有回复。但三十几分钟后，他就看见江城沿扶梯飘上了二楼。书店有不少年轻的女员工，视线都齐齐歪了过去。江城从书包中拿出一个打包盒，里面是剥好的白灼虾仁，另外还有用纸碗装的蛋羹。

“你怎么真的来了？”

“下午和晚上的学生今天都有事，我不用去。”他拎着问：“都十二点了，你还不去吃饭？”

“总不能所有人都同时进去吧。我们分两组，一组吃，一组就在外面守着。他们也很快就出来了。话说你这虾是怎么弄的呀？”

“刚才正好吃快餐，在店里剥的，给你加菜。”

江城坐在人群熙攘的店里，极有耐心地剥好每一只虾，又用牙签挑出了虾线。路桐看着那袋白里透红的虾仁，把那点怨气早就丢开了，感动地说：“那你下午去哪儿？”

“接你下班呀。”他扬起笑，说：“我就在这儿看书。”

“行吧，你要是喜欢上什么书，就跟我说，我有书卡。”路桐笑道：“这次不是别人的，是我自己挣的。书店除了工资，给每个员工都发了三百块钱的书卡。”

“好。”江城温声说了句，问：“那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吃饭？”

他看了看外面已经站了三四个先去吃饭的人，就说：“应该可以去了，你在外面等我哦。”

“嗯，我不会跑的。”他一笑，往美术区走去了。

路桐刚坐下，就有同事衔着笑问他：“路桐，外面那个人是谁呀？”

“哦，那个是——”他心想要是说同学给他送虾吃，也太奇怪了，就立刻说：“我哥哥。”

“这样啊，你哥对你真好。”

虽然两人长得很不像，至少都是属于好看型的。女生没多想，扒了两口饭，又问：“他看上去也不大，也是学生吗？”

路桐脱口而出：“嗯，他也是刚毕业，马上就要去念大学了。”

女生惊掉了下巴，筷子上的辣酱都滴在白饭上，震惊地问：“你俩是——双胞胎？”

路桐才想起刚来时，同事之间聊天，他就和大家说过自己是刚高考完来打工的。他又想改口，但觉得不管是认的大哥，还是堂表兄专门跑来给小弟送虾吃，好像都太过亲昵，只能硬着头皮默认。

路桐负责学术用书区，他走到小说区两次，看见江城都是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阅读，也就放下心。

路桐不能总是离开负责的区域，没能看见借自己去和他搭讪的同事，还有他们明明是碰了一鼻子客套而淡漠的灰，却被他帅到的短暂故事。

终于等到了五点钟，他去员工室换好衣服，就沿书店后的员工楼梯跑下去，再绕回前门。

江城推着自行车，看见他后居然露出一个格外明亮——又渗人的笑容。路桐心都漏跳了一拍，止了步子，走过去问：“你中邪了？”

江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比平时力道要大，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

“不能怪我，你突然给我送虾吃，我要是说你是同学，那多奇怪。”路桐转移话题，反问道：“我还没骂你呢，一大早突然就消失了，留下烂摊子让我一个人收拾。那么大的被套和床单，我半天才晒好，都差点迟到了。”

江城是担心潘福珍发现自己夜不归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未免多事，所以天刚亮时就醒来离开，对他说：“其实我三点就走了。因为你睡相实在太难看，我再睡下去，没天亮就会被你给踢死。”

路桐嘀咕了声：“有那么难看吗？我去买个摄像机，看看睡相到底有多差。”

江城笑了笑，让他坐上车，载着他往运河边骑去。

各位不好意思，我刚才想起来昨天是周五，应该要双更的，现在给你们补上。
今晚七点也是双更哦

第四十章：

之前江城在运河边看见一家很大的旅行社，所以今夜带路桐也去看看，挑选八月下旬要去的地方。

傍晚河畔有很多散步的人，不比镜湖那边少。人一多，生意也就跟着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夜市，然后逛的人就更多了，夜市也越来越长。还未彻底入夜，灯火已蜿蜒两岸。

原本晚高峰骑车的人就多，还有许多不看路也不看人，像是亡命之徒一样的电瓶车。

江城载着人，原本就已经很小心，结果还感受到后面的人很不安分地抖了一下。他没办法，只好靠边停车，说：“你给我下来。”

路桐挂着笑，跳到人行道上。

江城把车一并抬上去，看着河水问：“想跳下去吗？”

“我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所以有点兴奋。”

“要是我们两个都被撞飞进河里，那就真的热闹了。”

离旅行社还有大概一两公里，但江城出于谨慎，宁可走路，把自行车锁在路边的商店门口，正好带他下去逛逛。

“你小心点，每回都不看路，那么多电瓶车看不见？”

“知道啦。”路桐问：“他们怎么都骑得这么急啊？我刚才看见好多人连红灯都不管，直接闯过去了。”

“赶着回家或上班。”江城见怪不怪地回答了一句，把他从人行道的边缘拖进了里侧。

“那很不安全吧，万一都飞进河里去呢？”路桐趴在石栏杆上，看着流水出神，喃喃道：“听说让船家捞东西很贵的。”

江城转过脸，对喧嚣的马路笑了下，再转过来说：“走吧，你不是想下去看热闹吗？”

他们沿着台阶走到河边。散步的人实在太多，逐渐形成摩肩接踵的场面，连从人群的缝隙中钻过去也必须要侧着身子。

江城向来不愿意到喧闹拥挤的地方，刚走了几步就想回头，宁愿走单调的人行道。然而他看见身边的人意兴正起，不再说什么，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好不容易到了人少的地方，闻见新鲜的空气，顿时感到舒畅，再一回顾，却发现路桐居然不见了。

他打对方的手机，但是没有人接。江城立刻往回走，再度挤进喧闹的人潮中，头一回在街上东张西望。他走的路越多，心里就越混乱，中途又打了一次，还是没有人接。

他捏紧手机，仔细辨认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过客，幸好很快就在一个面具摊子前找到了人。路桐半蹲在摊位前，看着五颜六色的面具出神。

江城的情绪顷刻间从惊慌变成了发怒，快步走到他面前，正要伸手揪起他的领口。没想到他在此时转了过来，拿起一块斑的面具，像孩子一样，故意开起玩笑：“哥哥，我想要这个。”

江城松开捏紧的拳，身上的压迫感也倏然瓦解，低声说：“我给你买。”

他立刻付了钱，接过面具，戴在路桐头上，没有挡住脸。“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路桐从书包中拿出手机，“打电话呀，怎么可能会丢，你真幼稚。”他才看见屏幕上显示的两通未接来电，尴尬地抬起眼，正对江城沉下去的脸色，说：“上班开的是静音模式，我忘记调回去了。”

“要是你真丢了，我不会找你的。你自己想办法走回去吧。”江城冷淡地说了句，双手插兜，转身往前走去。

他刚走出去不远，忽然停下步伐，往边上一看，发现人又不见了，转过身去眺望拥挤的灯巷，旋即听见身后传来的嗤笑。

路桐对他做了个鬼脸，戴上面具笑道：“不是说不会找我吗？”

江城的神情彻底冷了下去，不再搭理他，而且没几步，竟然拐弯走进边上的弄堂里去。路桐摘下面具，赶紧跟了上去，在愈发狭窄的路上喊了江城两声，就是得不到回应。他根本不敢走进陌生弄堂的深处。

相反他的背影挪动得越来越快，前方的岔路也越来越多。等到下一个转弯处，路桐看不见他的身影，骤然慌了神，顾不上自己的情绪，小跑往前追去，差点连手上的面具都丢了，脑中回旋着嗡然的闷响。

路桐刚跑到岔路口，就被墙后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揪住了耳朵。

江城揪住他，把他按在了石墙上，哂笑道：“就你会耍人玩？终于让我逮到没人的地方了。”

路桐说：“你也挺无聊的。”他骤感疲惫，勉强撑住笑意，把脸侧向一侧封闭的围墙。

江城刚才忽然看见站在前方的齐俊，笑了声说：“不无聊，能把你骗进来就好了。”

然而下一刻，江城却凝视着他脸上的愉悦正逐渐失去温度。面具的细线还挂在手中，像是散架木偶的提线，随时都会倒塌坠地。

“怎么了？我又不是真的会揍你。”他乱了心神，语无伦次地说：“谁让你都不知道我担心。”

路桐挤出干涩的笑，回答：“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嗯。”江城不清楚原因，也不多问，牵起他的手往回走。

他把面具扣在了江城的头上，笑道：“对不起，我感受到了。你不要不开心。”

江城把面具往下拉，罩住了脸，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在他的额上敲了一下，似是留下缱绻的印记。彼此沉默不语，踩在时间沉积出的青苔上，往弄堂外慢慢走去。

齐书骑车到弄堂口停下后，向摊位飞跑过去。他家用的还是上世纪很流行的不锈钢饭缸，根本就无法保温。虽然是在夏天，但是他也不想让齐俊吃到冷的饭菜。

他跑到摊位前，几乎累得断气，把饭盒递给守着鞋摊的人。齐俊说:“快进来坐一会儿，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用急，慢慢来就行，我不饿。现在路上人最多，万一让人撞上怎么办？”

“不要紧，我很小心的。我不进来了，还要去家教，来不及了。”

“那你路上小心点。”齐俊拿出十块钱硬塞给他，“路上买瓶汽水喝。天太热了，你慢点骑，要赶不上了，就坐车去。”

“晚高峰，坐车还不一定有骑车快。你也早点回家。”他说完又向街口跑去，一秒钟也不愿耽搁。

齐俊自从出来后，原先工厂的饭碗丢了，好不容易才在一个修车铺找到工作，又嫌钱实在太少，趁夏天日长，就来运河边摆摊卖鞋子。

旁边的朋友说:“你弟可真懂事啊，每天给你送饭。我儿子比他大，没那个富贵命，还成天在家当大少爷，碗也没见他洗过一只。”

齐俊一听这话，就开始称赞:“那是，他刚考上新城大学。全省三十万人，也就不到三千人能进去。我让他在家好好歇两天。他偏不，自己还是个学生呢，就到处去给其他人教书了。一星期挣得比我一个月都多。”

他低声一笑:“会念书就是不一样。”

“新城大学啊，那可是全国顶尖的大学。你得请客摆两桌了吧？”对方惊讶又妒忌地说了句，眼睛不自在地盯着齐俊的粗手笨脚看了两轮，在喉咙里轻呵了声，坐回自己的摊位去了。

“那一定的，等忙过这一阵，正儿八经请你们吃一顿像样的酒。”他面上得意，但正为大学的钱犯难，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摆摊“加班”。

虽然齐书做家教挣的钱很多，但他就是不愿看见弟弟半工半读，也不想看见他在学校过得不如其他人。那笔钱得让他留在身上以后用，齐俊摆摊的第一天就笃定了念头，也学边上的人如何招徕顾客，如何讨好赞美，如何把每一张钱都数得格外仔细，然后压进饼干盒子里。那还是他十岁生日时得到过的唯一礼物。

他们走到旅行社门口，停驻在十几幅巨大的“暑期旅游胜地”海报前。出于经济考虑，他们压根就没有看国外的那几幅。路桐看得眼花缭乱，也从来没有过远行的想法，实话实说：“其实我去哪儿玩都可以，我唯一想做的选择就是和你出去玩。我觉得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开心的。”

最后江城站在“呼伦贝尔草原”的海报前，凝视黄绿色的松叶林与草原渐变出的油画，说：“那去这儿。”手心握住的柔软，令他对辽阔的空间产生了渴望。

路桐晃了晃他的手臂，笑道：“好啊。你上次说汪曾祺在文章中提到蒙古人宰羊吃肉是一绝，只用一把盐就能带动最原始的鲜味，还用刀子把肉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我也想去试一试。”

江城跨了半步，矗立在他面前，低首笑道：“记得这么清楚？”

路桐说：“是啊，不然有人又要捏住画册泛酸了，以为我只对别人说的话记得清楚。”

他沿着河畔往回走，比江城快了半步，看上去就像是牵着他前行，瞧见路边有一家挂着幌子，贩卖各式酱料的古风木屋，嗅到街道上残存的香味，笑道：“你上辈子一定是酿醋坊的小二哥。”

“……”江城说：“那你是什么？”

“我就是你们作坊院子里的树呀。你总是做不好工作，怕老板发现了责罚，就把酿坏的醋悄悄倒在树下。”

“所以你这么笨，原来是因为上辈子没有人好好浇水。”江城接过他的话说。

“谁说的，那树虽然天天吃醋，但是却长得比任何一棵都要好，像纸伞一样撑开。小二哥经常在黄昏时，端起碗靠在树上吃饭。别人要乘凉，他都不肯呢，张开双手挡住说：‘那是我的醋，不对，那是我的树。’哎呦~”

江城揪住他的耳朵，笑道：“然后他每天吃完饭，都会顺手折一枝树叶扇风。”

正好迎面走好一拨人。江城立刻松开手，朝向幽暗的流水。路桐站到他身边去，等那群人谈笑风生地走过去，随口说出一句哲学话题，笑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江城侧过脸看他，他说：“走吧，什么吃完饭，根本就没有吃晚饭。”

回去的路上，他们听见十字路口传来高声的对骂。两辆电瓶车翻到在地，六七岁的女孩子站在一堆掀翻的外卖堆中哭。妇女和外卖员几乎要动手。一个闯红灯，一个逆行。

路桐看了短暂的一秒，就推了下江城，往附近的排挡街走去。

第四十一章：

几天后，江城和路桐的录取通知书也陆续寄到。潘福珍找饭店订了几桌酒席，请亲戚朋友吃饭。王华清一家也来了。两方见面格外亲热，仿佛之前根本没有吵过架，每回都一样。

江城听客人说了一桌的客套话和祝福，去洗手间时给路桐发了信息。

路桐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他的尴尬，幸灾乐祸地说：“你好好敬酒哦，都是平时对你很好的人，要做到敬一杯，然后优雅地鞠一个躬。”

江城发来表情：一拳砸碎面前虚拟的屏幕。

路桐笑得在床上直打颤，但是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收到通知书的前几晚，路巍山就打电话来说：“儿子，哪天有时间我们去庆祝一下，必须要好好喝一杯。”

他像是喝了酒，对着手机发出一声突如其来的长笑，“我的儿子真优秀，想当年爸爸连高中都没考上。”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他又打了过来，问：“你报的是哪所学校啊？爸爸先去给你打点一番。现在的人都现实得很，尤其是那些知识分子。你知道爸爸公司就有很多——”

路桐知道他肯定喝醉了，开了免提模式，把电话搁在一边，打开电脑浏览网页说。结果他自言自语了一段时间后，自己就把电话给挂了，居然说了句“不好意思，你别见怪，我打错了。”

路桐倒是真不会见怪。他现在满心里想的都是八月和江城去草原的事。屏幕上翻动一张张油画般的照片。他长吁出一口气，向后往床上一仰，像是躺在了柔软的芳草地毯。

江城并没有报旅行社的团，而是在网上联系到当地的一名本土导游。因为他们是八月二十五日启程，刚好与旅游旺季擦肩而过，机票和住宿都降价了不少。到了那天，路桐兴奋得不行，定下傍晚八点的飞机，结果在午饭时就没了胃口，晚饭更是什么都没吃，翻来覆去地检查行李箱。他抬起头，看见郑文鼎靠在门框上尴尬地看着自己。

“你有事吗？”

郑文鼎走进来，把两支防晒和保湿的乳液扔到他的箱子里，说：“妈知道你要去内蒙古，说那边风和太阳都很烈，让你带上这个。”

“我不会记得涂的，带了也白带。”

“我知道啊，男的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花记性。但你还是带上吧，我妈都啰嗦两回了。我回家路上特地去屈臣氏买的，都快让那个店员推荐疯了，我第一次见到比我妈还能扯的人。”

“那好吧，谢谢你了。”

“少说空话，别忘给我带礼物就行。”

“知道啦，到时候把整个特产店都拍给你，你想要什么自己挑。”路桐朝他一笑，把保湿乳放进书包侧边的口袋里。

郑文鼎走出去时，在心里自言自语道：“怎么觉得有点可爱呢？”他晃了晃脑袋，走回房间玩游戏去了。

两个人五点钟坐上了去机场的大巴。登机后，路桐趴在窗户上，盯着窗外其它航班的起落，看得入神，一句话也不跟江城说。飞机突然加速升空的那一瞬间，有人眩晕，有人耳鸣。江城第一次坐飞机，虽然没什么大反应，但也不是很舒服，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往边上瞥了眼。他还趴在窗户上，看云霭后退，房屋成豆，没有半点不适，反而越来越兴奋，转身对江城笑道：“飞起来了。”

江城白了他一眼，说：“对，飞了飞了。”

他戴上眼罩，决心好好睡一觉。其实他也很兴奋，只是没有路桐表现得这么明显。昨晚压根没睡着，就起来看了两部电影，直到三点钟才迷迷糊糊闭上眼。四十分钟后，他就被晃醒了。飞机遇到了气流，发出动静不小的摇晃，广播里也在通知乘客暂时不要离开座位去卫生间。江城打了个哈欠，朝边上一看，他居然还趴在窗户上。

窗户外面已经是一团漆黑混浊的云墨，根本就没有景色可言。

“你魂丢了？有什么好看的。”

“你快看。”路桐见江城醒了，也拉他一起看，“你不觉得这团乌云很壮观吗？像是大片的特效一样。我刚才在想，会不会有只怪物突然就从里面把头钻出来，或者是什么异形或是恐龙把脸，就贴在窗户上。”

“……”

一排三座的另一位乘客把脸从书里抬出来，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埋头书间，没能及时用手腕挡住溢出的笑。江城尴尬地把眼罩又戴好，不耐烦地说：“我要睡觉，别吵我。”

路桐小声说：“又不是我吵你，你自己醒的。”

下了飞机后，每天的行程安排都有导游带队。塔娜就是本土的蒙古姑娘，大学念的地理，毕业后选择回家乡当起了导游。她是个性格干练的人，爽朗但不多说一句废话，知道游客最想要什么。该她介绍时，她会立刻出现在面前；游客想自由行动，她也会嘱咐几句后，就走到不远处，对彼此来说都轻松。

他们沿着莫尔格勒河散步，与在镜湖边的心境截然不同。草原延绵不绝，像是和天际缝合。随时都能看见的牛马羊群，在身边慢悠悠走过。路桐趴在水岸边，舀起一捧水，看着水珠慢慢从指缝中低落。他的侧脸倒影在玻璃般的水面，指尖点破出静谧的涟漪。曲河将他亮丽的眼神寄向远方，晕染出云兴霞蔚。

江城凝望着他的动作，浅笑低语：“真干净。”

路桐听见后把水捧到他面前，说：“要喝吗？”

江城笑了声，走到他背后，握住他的腰，用力往前一推，在他的惊叫中收住手，立刻往回拉。路桐大半个身子飞出去，在水面上方瞬间停驻，又落回岸边。江城忍住笑，戏弄道：“还要喝吗？”

路桐转身扑上去，两个人在草地上打闹。

天空呈现出明艳的橘红色，染红了草原与河流，连牛羊也披上了温暖的轻纱。游客和牧民在油画中嬉戏，打招呼，归家。他们躺在芳草上，气喘吁吁。路桐惬意地闭上眼睛，靠感觉摸到他的手，笑道：“小二哥，等我们老了，到这儿开一家酱料作坊吧，我天天吃你酿的醋。然后每天傍晚都来河边，看看你还有没有力气，把我推到水面上又抱回来。等哪天你没有力气了，就换成我背你回家。”

他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塔娜已经喊大家吃晚饭了。

晚餐的主菜是烤羊腿和手扒肉，还有一摞奶酪馅饼。八九个人在地毯上围着坐，山南海北地聊天。他们俩对外人的话都少，自我介绍了几句后就默默吃东西，安静聆听别人说起旅行的趣事。

其中有个大妈，虽然六十多岁了，但比年轻人都会玩。她跟着小区社团里的朋友，从南方一路往北旅游，然后再换条路线折返回去。中途塔娜唱完蒙古歌谣后，气氛都被带动。她也忍不住显摆，主动清唱起一段歌剧，得意又羞赧，向众人鞠了一躬。大妈归座后说：“你们两个小兄弟，怎么都不说话啊，也给我们表演一段什么才艺呀。”

两个人原本还在鼓掌，一听这话面面相觑。江城完全不擅长外向的才艺，低着脸僵在原处，任尴尬游离全身，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大妈笑道：“不要不好意思嘛，随便唱首歌都行呀，出来玩就是要高兴点的。”

其它人也跟着起哄。正在江城不知所措时，身边响起一段很低，却很清澈的歌声。那是一首并不大有名的古风歌。江城却听过。大家没有像刚才听歌剧时露出惊艳的神情，全都安静了，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好像缭绕着萤火的浅溪从帐篷中穿过。

他唱完后，连大妈的掌声都鼓得很轻，不舍得打碎洇湿全场的静谧，轻声赞叹道：“小兄弟的声音真好听啊，就像一把活的竖琴。”

江城转过脸去。他已涨红了脸，衔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低声道谢，眼中晕染了水雾。江城的脸也红了，垂下头拿错了杯子，喝下旁边人的一大盅奶酒。

到晚上，他们两个人分到一个很小的蒙古包中。里面并没有床，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羊毛地毯。他们去公共的卫生间洗漱。路桐一进蒙古包就赖在地毯上，累得不想动弹。很快江城双手撑地，将身体架在他上方。

路桐看着他沉醉的眼神，笑道：“身上都是酒味。”

“马奶酒挺好喝的，你没尝？”他的脸上泛着前所未有的红晕，笑了声。

“塔娜也让我喝，还说那不是很正宗。牧民自己酿的酒，外地人喝不惯。提供给游客的都是酒厂里改良过的，味道更清甜，但度数也高了不少。你刚才没听见吗？”

江城确实没听见，刚才思绪迷离，压根不知道大家后来聊了什么，只一杯又一杯地灌下甘醇的马奶酒。

“你是不是喝醉了？”路桐伸出双手，同时去捏他两边的脸颊，把他的脸捏成一个绯红的五角星，哂笑道：“你好可爱。我是第一个说的吧？”

江城放开手，压了上去，在他的唇边和锁骨上印下红痕，停在耳边低喃：“都不知道你会唱歌，现在没有其他人，再唱一遍给我听。”

路桐唱完一遍。江城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他就又唱了一遍。江城没了动静，靠在他的身上睡着了。路桐看着对方新生婴儿般纯净的脸庞，将他慢慢放到身侧，拽起边上的毛毯给彼此盖好。

接下去的旅程，他们去了驯鹿园，满洲里，根河湿地，呼伦湖，在每一处地方都留下了印记，在树林找了许多形态优美的叶片，在水畔伸手触摸对方在水中的倒影，在湿地的长廊上遭遇盛夏的暴雨，立在同一把伞底，看雨水踏碎玻璃一般的水面。

路桐说：“如果雨之後还要雨，如果忧伤之後仍是忧伤，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後的别离。微笑地继续去寻找，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你。”

江城说：“好湿，好湿。”他还作势摇了几下伞柄，表达“赞美”。

他们都没有相机，是与其他游客最大的区别。路桐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由于零技术，设备又不好，拍出来的连自己的眼都入不了，原本想拍几张拿回去临摹也好。

江城说：“我没你那么笨，那些画面都在我的印象里。”

路桐说：“我没你那么倒霉。我遇见了一个很聪明的对象。”

“……”

走的那天坐下午一点的飞机。上午他们去逛特产店，路桐照说的话做，把礼品店拍了个遍，三个小时后引来郑文鼎一大串的省略号。当时他们已经坐在机场大厅了。路桐买了六大包牛肉干和几袋奶酪，还有几条围巾和牛皮手套。江城只给潘福珍买了两件羊绒衫，自己一身轻松，什么都没买。

路桐上飞机后，透过玻璃窗看见的是与新城山水截然不同的鸟瞰图。到处是北国裸露的黄褐色土地与墨绿防护网。因为近几年经济发展快，旅游业市场越来越大，内陆资源的产业开发也再逐年扩建。他很快就没有了再欣赏的兴致。

徐翩若把一份文件放在路巍山办公桌上，汇报工作时表情像是六亲不认，格外淡漠认真，即使没有外人在也是如此。

“内蒙古的两处投资都已经谈妥了，报告都在这里。我检查了三遍没有问题，请您再过目。预计在明年年底之前，木材厂和钢材厂的项目就可以先后完全启动。下个月初，我们有必要去现场看一看。”

“知道了。”路巍山把报告拿起来仔细阅读了一遍。在这段时间里徐翩若也没有闲着，在脑海中梳理其余几项投资的市场规划和风险。

“那钱解决了吗？”路巍山放下报告问。

“全都当作上半年的奖金发给了大家。”

由路氏发起，几家公司与各界集资捐赠给学校一笔钱。企业每年都会为社会口碑，跻身于公益项目。换得的牌子挂在公司大厅的荣誉墙上也是门面。

过程中任何有关楼房修建的项目都是由天平集团负责。当中账目出现多处纰漏。公开上报的物资和人力使用都与实际情况不符。重建的图书馆和寝室楼虽然看上去焕然一新，但与计划确实存在许多看不见的差别。当初游泳馆也是如此。动辄几亿甚至几十亿的项目，在新城已是常见事。

“学校那边呢，还满意吗？”

“当然，方主任亲自写了感谢信送来。而且开学初每个老师都有一台新的笔记本，那是我们额外的捐赠。”

徐翩若知道他不会有兴趣看，就没有给他。

“你做得很好，回办公室去吧，有事我会再通知你。你出去时，让小刘安排好下个月的行程和机票。”

“知道了。”

“你就不用去了。我不在时，你留在公司替我处理事情吧。”

徐翩若在原地停驻了短暂的一秒，就转身颔首道：“好的。”

路巍山笑道：“我更信任你。我带着赵华去，他很有能耐，但不老实，我得随时看着他。”

赵华是财务总监，她的顶头上司。路巍山私下表达过几次对他的不满，但是从没有对他采取过任何行动。徐翩若清楚因为他在如何“省钱”的问题上是业界一等的高手。她不再说什么，露出很有仪式感的微笑，一脸“那是应该”的表情，往外走去。

第四十二章：

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路桐九月七号就要走。江城念的大学虽然要两天后才开始报名，但为了给外省的学生提供方便，宿舍提前三日就可以办理入住。他打算和路桐一起去。

两个人的学校虽然还在新城，但是离市区很远，坐地铁也要近一个半小时，是在金沙地区单独划出区域建造的大学城。

从草原回来后，路桐挑了个时间去看郑婉墨。除了往年都会带的桔梗花，他今年还带上了一个人。确切的说是江城主动来的。

前一天晚上他们聊天。江城问：“明天要去买大学要用的东西吗？”

“可以啊，但是我白天有事，下午一点再见吧。”

“什么事？在哪儿，我去接你吧。”

“去青山公墓，看看我妈妈。不用接我，挺远的，中途又要换乘。下午我在龙翔桥地铁站等你吧，咱们去湖滨银泰。”

江城僵在椅子上，回过神看见屏幕上跳动的信息，想要回复，却又收回了手，拿起窗台上的一株盆栽，放在手中默然许久。他听见窗外传来风的声响，水泥台面上溅上几滴雨珠。他站起来去关窗户，正好看见红邮筒依然伫立在昏暗的路口。身上的颜色历经多年也没有淡褪分毫。

第二天清晨他就醒了。外面湿漉漉的，昨天晚上下了雨。他到青山公墓时刚过八点，手上拿着淡红色的桔梗花。城区即使下了雨，温度也一样高，但墓园却格外冷。他只穿着平常的短袖和七分裤，刚走到山脚时，帆布鞋就湿了。他打了个冷颤，随后就发起抖，垂目凝视明艳花色，正要踏上第一个青石阶，颈项后忽然贴上一层温暖。

“看不见我？”江城出现在身侧，漆黑的眼眸往上一挑。

“你怎么来了？”他更多的是惊讶。不过江城总是带给他惊讶。

“你能来的地方，我不能来？”江城把书包翻到身前，打开拿出一件棉衬衫，塞进他的臂弯中，顺手拿走了他的桔梗，“就知道你一定穿得少，真的是笨。刚下过雨，来郊区也不知道换长袖。”

路桐套上衣服，笑道：“我又不冷。”

“是吗？”江城往上走，淡漠道：“我让你帮我拿一下而已，谁让你穿上的？快还给我。我冷，我要穿了。”

他立刻扭好扣子，把手往裤兜里一插，无赖地说：“我不管。你有本事，就抢回去吧。先说好，要是撕坏了，我不会赔的。”

江城很淡定地说：“那我待会儿把你里面的也一起撕了，你光身子回去吧。反正也就二十多站，中途换乘，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到了。”

“真烦。”路桐用手肘砸了一下他的肋骨，说：“也不注意场合，什么话都敢说，越来越……”

他想到江城在自己面前越来越会说笑，那也是件好事，就没再继续说下去。江城跟着他往山腰走。到了墓前，路桐放下花，蹲在墓前看着黑白照片。他有话要对她说。江城很自觉地往外走，刚迈出半步，手就被牵住。

路桐仍是半蹲着身子，没有看他，对着墓碑说：“妈，我要去念大学了。你不要担心我，我现在过得很好。”

大学的事他一句带过，就像一声不咸不淡的招呼，宛如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题。随后他开始长篇阔论，进入今日真正的主题，把身边的人介绍给她。江城也不动，也不转身，就由他握住，静静地听他将彼此的记忆临摹在同一幅尺素上，好像是在写一本纯白描的日记。

他一一说完，浅笑道：“我看见他的影子，就好像看见了一道最温暖的日色。那是我随心所欲的漂泊，也是我安身立命的居所。”

长久的寂静后，他正要站起来，听见身侧发出一阵低沉而笃定的声音。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看见江城从包中也拿出一束花，放在墓前。

“妈，您别怕，我会照顾好他。”

他们沿着小路往回走时，江城见他始终低着头，故意逗弄他，在后背用力拍了一下，然后在他即将要向前倾倒时，即刻揽住他的肩膀。

路桐给了他面无表情的一瞥，有气无力地问：“干什么？魂都要被你给拍出来了。”

江城笑了声，问:“刚才的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要是我不在，是不是打算说我的坏话？”

路桐回答:“不是，我早就想告诉她了。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幸好今天你也在，我就下决心全都说了。原来并不是难事。”

他的情绪看上去很低落，一路蜿蜒下山都没再说什么话。扫墓归来，心情难免不好，而且逝者又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江城想不出安慰的办法，最后七想八想，挨在他身边，低声说了句:“别难受，反正以后我们也要住进来的，大家迟早是邻居。”

路桐原本盯着潮湿的路面。镜子般的积水倒映出他们的影子，湿透的鞋子让他更加无精打采。他听到这句时，不由得抬起脸，尴尬地盯着江城看了几秒，迅速侧过身，对路边的松柏嗤然发笑。

清越的笑声不合时宜，沿石阶迤逦半山，似乎随时会惊醒沉睡的墓园。幸而眼下不年不节，这时间也没有其他祭拜扫墓的人。他弯腰抱住肚子，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忍住，“你——你怎么这么逗。”

话一说出口，江城也感到十分窘迫，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脱口而出这么无脑的一句话。但是看见路桐的笑，他并不觉得后悔，故意沉着脸，往山下迅速走去，听见身后加快跟上的脚步声，想尽快带他离开这里。

他们坐车去了银泰。两个人都想换一只旅行箱，在商场里逛了一小会儿就买好了。开学季有优惠活动，两只一起买可以打八折。他们都不是磨叽的人，各自拿了一款喜欢的颜色准备去结账。

卖箱子的店里也卖书包。江城朝路桐身上看了一眼。他穿着几十块的短袖短裤，踩着不到一百的白色帆布鞋。那些一看就是劣质的便宜货，只是穿在他身上显得清新朴素，然而搭配着一款奢侈品牌的背包，呈现出诡异的协调性。江城避开店员的视线，小声问：“我给你买个新书包好不好？”

路桐一口就答应了，笑着说：“好啊。”

江城把他的包摘下来，往他肩上一拍，“去挑个喜欢的。”

店员也立刻跟上去介绍。他望着琳琅满目的货架，一时半会儿拿不清主意。导购小姐在旁边聒噪个没完，端起礼貌的笑容，推荐道：“你试一试吧。这一款是卖得最好的了，最近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大学生，都来买这一款。”

别说离她只有一尺远的路桐，站在后面的江城都听烦了。他浏览了一遍，走上前拿起一只灰绿色的，挡在店员力荐的石青色书包前，说：“这个吧，适合你。”

路桐瞥了眼，笑道：“行，我挺喜欢的。”

店员捏紧了书包带一秒，把包放回去，干笑了声，在心里抱怨道：“这不是我给你推荐的第一款吗！”

她朝脱下的包上瞥了眼，惊讶地笑了声，问：“这是阿玛尼的包吧？真好看。”

路桐换好新书包，对她说：“我不认识，网上买的，才一百多。”

江城跟她去柜台结账，把两个箱子和书包都付了，一共花了一千七百元。路桐揪住书包带，拿出钱包，要把箱子的钱还给他。江城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你挣的那点钱，在内蒙早就花光了吧？”

“那我总不能老是用你的钱吧。”

江城不理他，径直拎着箱子往前走去。真是拿你没办法，路桐心想，背好书包，也拎起箱子跟上他的步伐。

三天后，两人在城站的地铁站会面，一同坐车去金沙，到了终点站，又要各自换乘公交前往不同的方向。

路桐说：“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做什么？”

“反正你又没事，跟我去就成了。”

他在前面走着，看上去轻车熟路。江城无语地跟在后面，坐上公交后，不时瞥见他眼中若隐若现的笑意，感到一阵瘆人。很快就到了他的学校，江城问：“不下车？”

“还没到呢。”路桐转过去朝他一笑，表情僵硬在半途，对上江城幽冷的眼眸，颤着声问：“做——做什么？”

江城满脸黑线地盯着他，一字一句低沉地说：“你该不会是欠了高利贷，骗我去帮你打架吧？”

路桐好笑道：“不会的，到了再告诉你。”

“真的？”江城眯起眼，很不信任地睨着他，虽然知道他不会闹事，但总感觉小笨蛋今天有“阴谋”。

“真的。”路桐眼神诚恳地保证，又说：“再说我要是缺钱，到你这儿抢不就行了，哪里还用去借高利贷。”

从在公寓门前下车，到路桐从书包里掏钥匙开门的过程中，江城脸上隐形的黑线越来越粗。一套并不小的房子呈现在他的面前。

“几个意思？”江城说这句话时，已经掐住了路桐的脖子，把他揪到面前，脸色像阴霾般冷下去。

“我不想住校，反正都要租房子，索性就——租的大一点，这样两个人都能住。”他朝江城尴尬地笑了声，又强调说：“我租了一年，合同都签了，现在退房也只能拿回一半的钱了。”

江城捏紧拳头，在他的脑门上磕了一榧子，“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就算你不在，我也是要住外面的啊。”路桐看他好像真的生了气，放软了语调，说得却格外坚定：“我不想和别人住一起。”

江城松开手，心绪乱成一团，无法压制上涌的厌烦，冷声说：“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你的钱也不多了吧。”路桐没想到会真的让他不高兴。

江城没好气地说：“我去借高利贷。”

他以为江城是担心钱的事，说：“我身上钱够的。还有很多呢，我们两个人用都够的。”

他揪住书包带，又说：“为什么你都要我用你的，却都不愿意用我的。难道我在你眼里是**吗？只能靠你罩着。”

“又开始了？那是你挣的钱吗？”

路桐让他那一眼看得思绪冻结，忽然意识到每次都会被他问住，并不是因为问句本身拥有什么震撼力，而是他在质问时竖起的压抑眼神。

路桐无言以对。他收回目光，低声说：“你有很多钱显摆，我没有任何资格领受。你自己住吧，我要走了。”

他根本无法接受住在那人施舍的屋檐下，伸手去拎箱子和手提袋。路桐挡在门口，反锁后把钥匙塞进口袋中，茫然无措地望着他。“江城，你别这样，咱们有话好好说。”

他阴沉着脸，说了两声让开。路桐岿然不动，把视线侧向一边。

“让开！”他冷声说：“别让我真的揍你。”

路桐还是没有动，倔强地看着地面。江城去掰他的胳膊，企图把他扭扯开，没敢真的用力。他倔强地像个铁钉，插进了地面，就是不挪动半寸。

“那就是我们的钱啊。”他小声解释：“我妈都不在了，那钱当然是我们的，不然还能属于谁？”

江城放开他，感到彼此仿佛都成了断线的木偶。

经历了刚才短暂的挣扎，他看上去很疲惫，说话的声音很轻：“我没有用别人的钱。是我妈工作攒下来的，她给别人做插画和海报，留了一笔钱给我。现在是我们的了，我把密码改成了你的生日。”

他抬起失落的眼神，“你都已经叫过她了。还是说——你根本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

江城不说话。他打开门，站到一边，勉强扬起轻松的笑：“我没有不让你走，只是不想你心里带着气离开。你住哪儿都行，反正我会去找你的。你别不开心就好。而且就算不认识你，我也会选择住在外面，不想和其他人住在一起。你把它当成我的怪癖好了。每个人都会有，互相理解就没事了。”

他把钥匙递到江城面前，说：“钥匙你留下吧，以后过来找我可以方便一点。什么时候想住，也能随时进来。”

江城关上门，把手顺进他的发间摸了两下，侧过脸问：“我睡哪儿？”

第四十三章：

那栋公寓不大不小。大门走进去就是客厅，左侧是厨房，往前走是两间很小的卧室，走廊底是公卫。虽说是同居，但两个人都有单独的房间。这一点让江城很满意。

卧室真的很小，放下床，两扇衣柜和书桌后就没有更多余的空间了。布置风格和路桐在家的卧室差不多。江城拉开属于他的房间的窗帘，一座槭树环湖的公园就落入他的视野。

“好看吗？”他自问自答地说：“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所以一眼就挑中了这栋小区，而且离我们两个的学校都只有三四站路，骑自行车也很快就会到。”

江城转过身说：“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太好，很多时候那会比冷漠带来更大的负担。”

他凝视低头不语的路桐，“但是你对我的好，我没有办法拒绝，就像我拒绝不了日光的温度。因为我明白，即使我很少伸手去触摸，那也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路桐眨眼想了想，说：“你把眼睛闭上。”

江城没有迟疑，也没有问，直接照做了。路桐摊开他的手掌，慢慢举起放在自己的脸上，让他的手停驻了好一会儿，问：“触摸到了吗？”

“嗯。”他睁开眼，路桐清澈的眼神，像刚才的风景完全填满他的视野。

“那不是日光的温度。”路桐说：“其实那一直是你手心的温度，很暖。”

下午路桐去学校报名。江城下楼在附近“闲”逛。他认为自己有必要花时间搞清楚超市药店等基础设施的位置。大概三个小时后，他拎着两袋从超市买回来的日用品和食物回到新家，发现路桐坐在房间收拾东西。

他只往袋子里塞了几件贴身的衣物，“我要走了，学校明天就要开始军训。六点半之前要赶到报告厅参加专业大会，听教官的训。两周后才能回来。”

“你又没有分到宿舍，睡哪儿？”

“班主任说学校会统一安排不住校的学生，我也没听懂。”

江城点了点头，把买来的速食面煮了两包，把蛋花直接打碎在里面，让他吃了以后再去学校。他随意扒了几口，就背起书包，拎着从学校领的迷彩布袋，表情沉重，像是真的去从军一样，四肢僵硬地走了。

江城放下碗，悄然无声跟下去，目送银杏大道上“悲壮”而呆愣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江城第一次没有用印象去记录画面，拍下他在暮色中的轮廓。

路桐坐到了学校后，才知道所谓的统一安排，就是指在篮球场上搭起帐篷。女生则睡在边上的网球场。一个帐篷能睡五十个人。两排拼接而成的长木板，各铺了二十五张草席，就是他们的床。中间的过道两头各摆了两张钢丝床，是监督他们的教官睡的地方。

路桐早就猜到环境一定很恶劣，在此起彼伏的哀怨声中，没发出任何声音，按号码找到自己的位置。然而当他在床边坐下后，看见其它人都从布袋中取出毯子和枕头后，当场石化。他不是忘了带铺盖，而是认为那也在学校的“统一安排”中，根本不用自备。

他走到教官那儿去打报告，问是否可以回家拿东西，遭到了否定和空前的叱骂。他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颤，就没遇见过嗓门那么大的人。整个帐篷都让他震住了，顷刻间吵闹全都冻僵。大家立刻低头铺床，老老实实去外面的水池洗漱。另一头的教官含笑不语。

“军训是全封闭的你不知道啊。都像你一样想回就回，还有什么纪律，这军营不得成鸡窝啊！拿什么东西？”

“没带铺盖。”

“这么热的天要个屁的铺盖。我给你拿床棉被你要不要？在上面趴着就够了，哪有那么娇贵。没让你躺泥地里，有草席给你睡都算是好待遇了。”

路桐气馁，挨了一大通骂，魂儿都被震飞了，只好呆着脸走回去拿牙刷毛巾，走出去刷牙洗脸。

教官又对众人吼道：“我告诉你们，在我手下，第一重要的就是少说屁话，少来屁事。没带就别用！就是没带裤衩也给我光屁股睡。谁再不安分老实，我一脚踹过去，让他到外面站一夜。”

那一晚，路桐自然而然没有睡好，也不全是因为木板和铺盖的问题。帐篷里至少飞舞着几十只很凶的花蚊子。让它咬了后不仅痒得厉害，它还总是在耳边嗡个不停。虽然点了两卷蚊香，却毫无作用。还有不少打呼震天响的人，教官就是带头的。他嗓门大，睡着后呼噜声也大。

路桐煎熬了很久，发现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睡不着。有人翻来覆去，也有人轻骂一句，把全身都埋进被子里，很快就受不了闷热，一窜而出，索性坐起来发愣。一晚上出现许多次像是太平间诈尸的场面。

第二天早上他被一声尖锐的哨声惊醒，与一张张苍白的鬼脸相望两秒后，教官的咆哮声中，立刻下地穿鞋。他发现没带毯子也有点好处，至少此时不需要叠。因为起床后第一项检查就是叠被子。教官经过他的铺时，瞪了他一眼，就去骂了下面的人了。

“角没对齐。你包馄饨啊，里面塞得乱七八糟，重新叠！鞋子统一朝外放。一个个昨天晚上挺热闹啊，打呼，磨牙，说梦话，吵得人睡不好觉，今天别让我逮着犯困腿软的，发现一次跑十圈。”

大家沿床边站成两列，表情和站姿都很端正，心里骂得像是炸开了鞭炮；也有人已经受不了，期盼军训在一个白眼里就瞬间结束；更有人自我安慰，企图分神，在脑海里唱起了欢快的歌。

路桐没有想这些，一直在想江城，而且决定要付诸行动，想办法溜号去给他打个电话。很快他就等到了机会，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后，有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是没有人会管的。

他跑回帐篷，去拿藏在书包里的手机。军训要求不能用手机，一旦发现即刻没收，暂代保管。路桐刚跑到篮球场上，就看见黄教官就站在门口和其它人聊天。他下意识转身就要走，却被眼尖的教官看见了，喊了一声：“那边那个，过来！”

路桐转身走过去，在短短不到二十米的距离，想了许多解释转身的理由，最后决定还是用去超市买水的借口。黄教官没说什么教训的话，只是把边上一个大塑料袋丢到他手中，“刚才你家里人给你送来的，以后记性好点儿，别给家里人惹麻烦。这大太阳骑着车送进来，中暑晕半路咋办？”

路桐捏着塑料袋，感到很愧疚，听到这句话又开始担心。教官没再理他。他把包裹放到床上后，悄悄把手机揣兜里，跑到校医院，才敢开机打电话。

江城当时刚从学校回去，热得满身是汗，正在卫生间里冲澡。手机和牛仔裤一起放在卧室的椅子上。他没有听见。等过了五分钟，他走进卧室，看见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四个未接来电。

江城打回去，接通后听见一声焦灼的询问：“你怎么了？”

他回答：“我能怎么了，刚才洗澡没听见。东西收到了吗？”

路桐松口气，低声回了一个字：“嗯~”

声音有点发软。江城问：“让人欺负了？”

“没有。”他说：“我要回去了，时间来不及了。”

江城问：“你连打了四通电话，没话要说？”

路桐沉默了会儿，说：“谢谢你。”

江城无语，淡漠地说：“我不听废话。”

路桐重新说：“我想你了。”

“嗯。”江城浅笑，说：“快回去吧，不然要挨骂了。”

江城挂了电话，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江城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刚合上眼，就不由自主地担心起他的事。他睡在哪儿？是否有空调或风扇？他会自己用纸板纳凉吗？江城突然想起来他并没有带铺盖去，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路桐站了一整天的军姿，中途和另外十几个人因为姿势不标准，被罚做了五十个深蹲。晚上回到帐篷后，他冲完澡，把衣服洗干净晒在外面的竹竿上，瘫回草席上只想赶紧躺好睡觉。他解开江城送来的塑料袋。里面有毯子，一只很小的艾草枕头，花露水和两盒藿香正气丸。两个盒子的重量明显不同。路桐打开重的那一盒，看见当中装满片状的巧克力。他才发现药盒上有一行很小的字：别怕，我在呢。

第二天江城也去学校报了名。他一开始选的就是住校，所以分到了宿舍。配套的冬、夏与春秋三季的铺盖，脸盆席子也都发了，全堆在桌子上。江城原本想留着宿舍也不错，万一哪天真的和他吵架了，至少有个地方能住，但是又听见自带了枕被的室友说，要是用不着学校发的东西，可以拿到一楼大伯那里退掉。学校也会退还五百块钱。这钱是前两天和住宿费一起自动扣除的。

江城果断决定退了。他抱了两趟东西下楼，跟大伯一说，才知道原来宿舍也可以退。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学，总是有人会临时决定要住校。他办好手续后，开了敲过章的单子，去财务处拿到一千七百块钱的退款，然后去了通知上写的教室。

班里没坐多少人。江城来得一贯就早，找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手机看小说。很快有个女生拿着张单子过来，让他填写姓名，学号和手机号码。

他在填写时，女生一直盯着他看。不像其他女生，她的视线很自然，连余光都没用，一点也不担心遇上与他四目相对的窘况。江城没有注意到。

大概等了足足一小时后，同学才陆续到了。女生收集好联系方式，坐上讲台将信息输入电脑。班主任在这之前站了起来，给她让位，先做了一番单调的自我介绍。他年纪不大，差不多三十五岁左右，说话不紧不慢，表情阴沉，像是在开哀悼会的致辞。那是前面一个男生的窃语。

他又说了几样关于专业的套话后，指着黑板上一排链接，说：“大家都记一下，教务网，学院网，校园论坛，社团网的网址……”

他念几个网站名称也念得带有死气，真的像是在报遇难者的名单。江城抄到第三个时，听见他说下面请同学们做自我介绍，然后也清晰地听见有人吐出一阵气息。

“就先从讲台上的女同学开始吧。”

他说完后站到一边，像具木偶一样杵着，根本不像是今天班会的主持人，还为下一个人充当了完美的陪衬品。

响起的清亮女声让所有人都不禁抬起目光，并且在她说完之前，再也没有落下去。江城也停住书写的笔，看了她一眼。她并没有摆出一副装模做样的表情，言行落落大方，仿佛一上场，就是让所有人褪色的主角。

“大家好，我叫韩诗梦。”她写下端正的板书，松垮白衬衫下的珊瑚色裙摆，不时从讲台的边缘探出身，像是在偷看底下的人。

第四十五章：

军训期间，休息时江城盘腿坐在树荫下，独自出神，偶尔能听见边上男生传来的闲谈。他们聊天的内容大抵是韩诗梦。也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好看，能让人一见倾心，而是因为她很积极，军训的很多事都是她在帮带队老师处理。所以大家在休息时，经常能看见她走动的身影。

她的积极并非毛遂自荐，是在老师说完事后，从一片沉默中走出，缓解了无人应答的尴尬。后来老师就直接找她，不再问谁能担任的话，除非她做不到。据传闻第一天班主任到时，她正好低着头，从位置上站起来往外面走，才被丧气的他选中做事。见识过她有条不紊的办事能力和言谈，班主任就把班长交给她做了，没有其他人竞争。

“身材真好啊，班上穿军装就她最好看。”

“哟~那你去跟她说啊，跟我们说干什么。”周围的人开始起哄，朝外推搡了他一把。

他伸手敲边上人的帽檐，“别搞得好像你们不想说一样。昨天晚上在寝室里谁说得最起劲？”

江城没有兴趣再听下去，热得浑身难受，眯起眼睛，朝金光遍布的操场看去，脑海中幻化出他在烈日下站军姿的身影。江城无心于眼前的任何风景，却成为不少人的风景，并不亚于韩诗梦。只是一明一暗，他的观众仅是偷觑窃语，没有人明说。

盛夏的暴雨就像是她们那时的心情，涌起之前没有半点征兆。十一点大雨如注。当时距离熄灯的哨声已过了半小时。帐篷外传来的不仅是风雨呼啸，还有竹竿噼里啪啦的碰撞声。很快就传来女孩子的尖叫。

教官跳下床去外面看了几秒，回来吼道：“都起来，出去把你们的衣服收好再睡！”

大家从床上惊起，踩着拖鞋冲到外面。

竹竿东倒西歪，几件轻薄的衣服飞向了半空，挂在了树梢上。风雨迷了眼睛，夜色又晦暗，谁还分得清哪件是谁的衣服。有人带头喊：“别磨蹭了，随便收，先带到帐篷里再说啊。”

路桐的脸上扑满了雨水。和其他人一样，他随手抓起最近的衣服，但是并没有觉得很紧张，反而觉得面前的场景有点欢快。

并不只是他有这样的心情。一瞬间后，有人忍不住，在混乱中发出大笑，很快雨幕下的笑声向四面八方倾泻。没人真的在意衣服，大家都把它当成了夜半的狂欢。

有同学滑了一跤，或是被竹竿绊倒，或是被挤摔在雨坑中，浑身湿透，一边笑一边挣扎起身，没时间管哪里疼，先笑一会儿再说。教官也乐坏了，还是必须忍笑，边收竹竿边骂：“开精神病院啊你们，赶紧收完了进去，把那边的竹竿也抱进帐篷，别戳到人。”

雨很快就止住了。大家把衣服堆在桌子上，围在边上挑选，打趣调侃的声音响彻寂静的雨后深夜。

路桐没有挤进去，湿漉漉地坐在床边等着，刚才的激动还在心里冒泡。他想把欢乐给江城寄去，打定了主意，朝大门看了眼。挤在门边挑衣服的几十个人，形成了屏障。教官还在外面检查帐篷，做保险的固定工作。他侧过身，从书包里掏出手机，不时往后瞄两眼，开机给江城发了一条短信。只写了一堆的“哈哈哈哈”，中间夹着雨云的符号，立刻关机，又朝后看了眼。没有人发现。

最后一天的晚会，韩诗梦代表班级上台弹钢琴，一曲成名。许多人在学院群中匿名询问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坐在前排的不知是谁，在晚会结束后，匿名发出许多用单反拍出的好照片。虽然侧脸的五官仍不清楚，但修长身姿已填满了许多人的脑海。匿名者总是直言不讳：“脸长得好看吗？”

在起此彼伏的夸赞声中，她俨然成为学院的新任女神，连高年级学生也很快有所耳闻。一晚上就有近百人申请加她的好友，但她只主动加了三个人：一个是作为评委的学生会副主席，一个是宣传部部长，他们很快就同意并向她发出加入学生会的邀请；还有一个当晚没有任何回应。韩诗梦没有和他说过话，却记下了他的名字。

晚会结束后，江城骑着单车，在金沙空旷的道路上飞驰，看两畔花树倒退，心情也变得轻快。他没能在红灯线前停稳，超出一大截，刹到斑马线上。幸好四周无人，否则他的欢悦与慌张无所遁形。平时转眼就骑完的四站路，今天变得格外漫长。

江城打开门后，路桐并没有如幻想那般跑出来迎接他。他竟感到一阵失落，很快又上扬唇角，轻掩上门，走到卧室。江城走起路来没有半点声响，立在路桐身后，原本想吓他一跳，却看见他正拿着学生手册在网上选课，就停了一拍。在短暂的停顿间，路桐突然从椅子上窜起，举书朝后用力一拍，被眼疾手快的江城拽住手臂。

“防贼？”

“不是。”路桐笑道：“故意的，知道是你。”

江城也笑了，揽过他的脊背，嘲笑说：“黑皮，丑死了。”

“你不也一样，还说我。”

他拨开江城的手，坐下继续看屏幕，说：“正好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选哪些课。你帮我看看。”

两所学校都在下个礼拜一正式开学，所以最近几天的假期既是军训后的休息调整，也要为大学生活制定好计划，选课就是首要任务。路桐的电脑是郑之严送的。收到录取通知书后，郑之严说要送他个礼物。路桐怕林淑娟不高兴，正想拒绝，她却主动说：“你考上大学，你舅舅应该送你一台电脑，再说上了大学也要用。下午你们就去数码城吧，挑台好的。”

最后郑之严选了一台八千多的笔记本。林淑娟知道价格后，一句觉得贵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拨开了吵着也要换新机子的郑文鼎，“等你考上大学，我们肯定也会给你买的。你就要读高中了，也收收心，别成天想着游戏。要是上不了一本线，看我不打死你。”

郑文鼎虽然沉迷游戏，但成绩并不差，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父母和奶奶都高兴。那个暑假，全家的气氛都很轻松。方安娣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都开始跟社区里的大妈学跳舞去了。

江城没有买笔记本电脑。坚持自己交了七千五的学费后，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手上只有潘福珍塞给他的两千元和一千七的住宿退款。在找到新工作之前，他根本不能随便动这笔钱。再说即使把钱全用上，也未必买的到一台像样的。

他说:“按你的兴趣选就行了，不用光考虑实用性，看看集邮，插画，电影鉴赏都好。我先去洗澡，待会儿再陪你看。”

借冷水冲走一身的压抑后，他从洗手间走出来，看见路桐仍旧坐在电脑前，问:“还没选完？有这么难吗？”

“好了，你用吧。”

路桐知道他没带电脑，也猜到他或许暂时不能买。江城坐在屏幕前选课时，一句话都不说，像是在盯着屏幕发呆。路桐也不吵他，就坐在后面默默看着。

必修课早就自动排好，学生只需要选几节通识课。江城看着密密麻麻的列表，对照学生手册的学分要求，在周一和周四下午的空档选了两门选修课，晚上全都空着。直到江城关了网站，他才开口说话:“晚上不选几节课吗？我选了周二和周三晚上的通识课。”

他舀了一勺酸奶喂到江城口中。江城吃下去，说:“暂时不选。”

路桐就知道他又要去找兼职了，顾及到他的心情，浅笑着说:“你别买电脑了好不好？反正我的专业也用不了几次，我们合用一台吧。我早就在想，要是能和你共用很多东西，那该有多好。”

路桐把最后一大勺酸奶都喂给他，抱住枕头，很自然地往下说:“今天晚上和我一起睡呗，不然我去你房间也行。”

江城目光一敛，明白了他的心意，沉默上前，将他和枕头一同揽住，像抱无尾熊一样，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江城登上学校论坛找家教。开学当天的学长指导会上，有人提过论坛上有一个“实习兼职”的版块，专门给学生提供各种招聘信息，而且网站也只有校内人才能登上，校外的公司和家长只能托学生才能发贴。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风险性。

他联系了两户人家，下午和晚上都在外面试教，最后说定了其中一家。每周一三五晚上教两个小时的高一数学，每小时七十五。江城接下了，拒绝了要求周末也去的另一家，当天晚上八点半回到家时，拿着试教得来的两百块钱，给路桐带了碗面。

他不会做饭，还不信邪，差点把厨房拆了，做完后吃了一口又全倒了，气馁到压根没再吃东西。江城晚饭也是在外头吃的面，看见他兴冲冲地发来一堆新鲜食材的照片后没了下文，猜到发生了什么。

路桐像株蔫了的水生植物，坐在沙发上吸面条。江城把两百块钱都放在茶几上，说:“今天挣的，给你保管，拿去交水电费也行。”

“好的。”路桐压住笑，折好收进口袋。

手机前后收到两条短信。一条显示银行汇款收入三万元；另一条是路巍山发来的，内容上写着那钱是给他考上大学的奖励，又说有时间就来看他。路桐简单回复了句感谢的敬语，把碗中的面三两口吃完。

江城走到卧室，把周二和周四晚的选修课补上。他相信大一开始就繁忙，对以后有的是好处。

两人说好第二天去外面逛一逛，买几样文具，享受开学前最后的假期。

清晨时分，路桐一醒来就觉得全身酸疼，盯着边上的人发懵。江城总是说他睡相差，然而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的睡姿并不奇怪，反而是身边的人手脚并用，像八爪鱼一样缠住他。他根本不能动弹，僵直了一夜，关节像是卡住的齿轮。

他硬生生地让江城缠出了起床气，看着对方恬静的睡颜，抽出底下的枕头，像是在打蚊子，朝脸上用力拍去。

江城让一枕头拍醒，迷糊了会儿，惺忪地望了眼窗外乌青的天际，困倦道:“还早……”

江城又闭上了眼睛，而且动作顺手，把他再度缠住，半梦半醒之中凑近唇，在颊边停驻了一会儿后，不知道呢喃了几句什么梦话，把他的脸按进胸口，又陷入沉睡。

路桐无语，但是缩在他的怀里，没了脾气，只好也闭上眼睛。

等到八点，他们再醒来时，江城锤了两下肩膀，一脸疲态，抱怨道:“你的睡相真是丑，睡得我好难受。”

在一瞬间的寂静后，江城刚要侧过脸看他，却受到用力的一踹，向床沿外飞去。幸好房间小，床和衣橱间的距离不到一尺，江城迅速用手臂撑住橱门，才避免塞进狭窄的过道。

“干……干什么？”江城的困倦都让他给吓跑了，看着脸色比天色更乌青的人，坐在边上直发愣。

路桐不理他，下床穿好衣服，走进洗手间。江城很快跟了上去，看他一脸幽怨地刷着牙，既无语又想笑，挤上牙膏，跟他并排，欣赏镜子里他的表情。

他转了过去，江城也立刻转过脸。他凝视了片刻，用清水漱净口中的泡沫，说：“你刷牙的动作不对。”

他伸手去握牙刷柄。江城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他一下一下帮江城刷着牙。江城像个听话的孩子，沉默地站在一旁。口中的薄荷香气一直往心里钻进去。

“与牙面成四十五度角，上排往下，下排往上，像给牙齿按摩一样；然后再垂直刷咬合面的牙，内表侧也不要忘记。”

路桐认真地教他，浅浅一笑：“是我妈妈教我的，她是个很细致的人。”

江城神思凝滞，想起沈雨帆。她向来粗枝大叶，在这方面都不上心，更不可能会教他。他唯一想到能与细致强行沾上点边的，只有她一个调也不会出错的幽微歌声。也许她在自己睡着后，会像其他人一样掖好被子的每一个角落；也许只是自己的臆想。夜里是冻醒的，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抱紧一床被子，像是他拥有的全部。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手臂上的伤痕清晰可见。

江城怔了片刻，说笑道：“但你是个很粗犷的人，一大早醒来就踹我。”

“还不是因为……”路桐没能说出口，用牙刷的背面在他的舌头上轻敲了下，松开手，赌气说：“不给你刷了。”

江城含着泡沫，朝他挑起笑，洗完脸后走到厨房去做早饭。路桐坐在客厅等，时不时往厨房瞄一眼。他断断续续看完一集动漫，江城终于准备好了。

桌上放着十几个超市买的速冻水饺，还有两个刚煎好的荷包蛋，和一碟酱菜。“紫薯粥大概还要再等一会儿，先吃吧。”

那两个荷包蛋一点焦屑都没有，边缘干净整齐，像是小学生用水彩笔画出的太阳。路桐趴到桌上去看，称赞道：“你的荷包蛋煎得真好看，比食堂里卖的都好看呢。”

他很自然地说：“人聪明，天生的。”

路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表情，夹起两个饺子，放在荷包蛋的两边，拿筷子戳了戳，“有人好开心呐，耳朵都要得意掉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的耳朵都要让人寒碜掉了。”

江城把碟子挪开，尴尬道：“不准玩吃的东西。”

“没玩吃的东西呀，我在玩我的面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