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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妖怪档案》——1000余种古妖资料详考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十七.行骸

山中人形怪物,以山魈木客、毛人野婆名声较著,但真正的恐怖,永远游荡在月光之外,没有来历,没有名称。

浙江丽水,旧称“处州”,其地多山,东北仙都峰,号称“仙人荟萃之所”,山下土人耕种,多有开垦到半山腰者。当地盛传,山中仙人倒是没有,却藏匿着若干种不明物怪,凡山腰、山麓耕居乡民,每天必于日落之前荷锄回家,一入夜,再大的事也绝不出门,这是山民人人恪守的铁则,外人则多半不知。

有一年深秋稻熟,一个姓李的田主来到仙都峰下收稻子。他在山脚下买有田地雇人耕种,却并非本地人,山中禁忌,一无所闻。当地的佃户担心吓坏了他,影响到自己的生计,也没有据实相告,只是含含糊糊叮嘱说,夜间不要出门。

李田主就在山腰一处闲置的寓所住了下来,住了几天,相安无事。一天晚上,仰见玉盘凌空,月华流银,李田主贪玩月色,躅躅然走出小院,沿山间小径信步游览。走着走着,听到一种清脆的声音,嗒嗒、嗒嗒,好像石片摩擦,又像石块轻撞,由远而近,慢慢而来。李田主愕然,这大半夜的,难道山中还有人在采石头?

仔细一想,又不可能,若是采石的声音的,怎么能够移动?他心里发毛,站定了脚,支起耳朵仔细分辨,忽见树影朦胧的黑暗中走出一个白生生的东西,像人一样直挺挺地蹒跚而来,每走一步,便发出一串噌噌琅琅的响声。李田主大声喊道:“是谁!”

那苍白的东西一声不吭,维持着不变的速度,一步一步逼近。

月色虽明,离得远了,李田主看不清那东西的面目,瞧来似乎不像是人类,他向后退了两步,扭头就跑。

落脚的小院没有围墙,四周是竹木扎起的篱笆,四五尺来高,扎得倒十分牢固,用以抵挡寻常野兽绰绰有余。李田主奔回院子,慌慌张张掩好柴扉,那脆楞楞的声音倏忽间已经来到篱笆外,一股难闻的腐臭直灌进来,冲人欲呕。李田主蹲低身子,不敢稍动,循栅栏缝隙向外看去,月色之下,正见到一具灰白的骷髅,头发披散,骨头缝里还缠着些未烂尽的破布、枝叶,逼到院外,趴在竹栅上乱啃,全身骨节碰撞,琅琅有声。李田主大惊,一跤坐倒,手脚并用地爬开去,却见那骷髅好似不能逾越篱笆,一味又咬又撞,只是进不得院子。

李田主看得真切,满心想找个什么东西隔着栅栏打它一下,终究不敢,闪身溜进屋子,赶紧关门落闩,躲到小窗之后监视着。幽暗中,隐约可见那团灰白的影子蠕蠕而动,摇得篱笆吱吱作响,这响声让李田主惊惧,也让他觉得放心——篱笆在响,说明骷髅仍然被拦在院外。

他在那扇小窗上伏了整整一宿,无数次企盼着有人来救他,然而山民夜里从不出门,怎会有人来救?好在漏刻有时而尽,天边的黑幕渐渐稀薄,黎明到来了。远远处一声嘹亮的鸡啼划破山岚,霎时间远近鸡鸣此起彼伏。那骷髅被鸡鸣一激,哗啦一声,颓然坍塌,化作白骨一堆。李田主瞧得清楚,但余悸未平,仍然不敢出去。

直到晌午时分,有佃农来寻,李田主望见人影,忙大声呼救,彻夜惊惧不眠,嗓子已然哑了。乡民们将他救出,同到篱笆外一看,白骨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剩下篱笆上一排排牙印森然,昭示着昨夜的惊魂。乡民都道侥幸,说幸好遇到的是白骨,这山里还有一种白发老妇,似人非人,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出现,坐在一个灯火如豆的茅舍野店门前,请人吃烟,有些翻山过路的外地人不明就里接了来吃,必死无疑。

清.袁枚《子不语》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十八.野婆

宋代邕州、宜州(今广西南宁、河池)以西,多为蛮獠部族居处,其地穷崖绝谷,密林榛薮,怪影出没不定。相传有一种名为“野婆”的怪物,形似人类老妪,西晋张华《博物志》载:“日南有野女,裸袒无䙏。”据见者描述说,此物满头枯发乱似稻草,扎成一个头髻,跣足裸体,腰腹皮肤松弛,下垂过膝,远远看去,像是一根融化了一半的蜡烛,状极丑陋。

野婆最好偷盗婴儿,它力气奇大,能手格猛虎,寻常五六个精壮汉子完全制它不住。兼且捷若猿猱,飞走于嵚崖峭壁,如履平地,闯入山寨民居盗婴,当真是防不胜防,无可抵御。但这怪物有一种奇特的自尊,不怕人打,唯怕人骂,若给人撞见,大骂一通,往往就不堪诟责,愤愤地掷还婴孩,羞愧而去。有时就算成功把孩子偷走了,逃到半途,却忽然疑心人类是不是在背后骂它,竟致折返回去,凭窗窥伺。原本丢了孩子的父母正自伤心绝望,蓦地望见野婆抱着婴儿,趴在窗子上探头探脑,忙破口大骂,野婆一看“你们果然在骂我”,于是照例愤愤地交还孩子,羞愧而去。

野婆的种群皆为雌性,生殖繁衍需要借助其他物种,比如人类,因此野婆不仅偷孩子,而且偷男人。虽也有大举下山,劫掠一村男子而去的壮举,更多的时候还是挑落单的男子下手。当地男子,若非十分要紧的急事,轻易不敢独行,以免被怪物强掳上山,惨遭玷污。后来有一次某村寨男子忍无可忍,设下陷阱,将一只野婆打入深谷,摔断了双腿,众人寻路而下,乱枪刺死。那野婆死时,双手兀自紧紧捂着腰间,似乎有所防护。众人揭开它腰腹那层恶心的肉褶,割开肌肤,在它的肝胆之处,竟剖出一枚寸许大小的方形印石,青光流转,莹若苍玉。最奇的是,那印上居然有着篆籀般的字形纹理,非镌非镂,纯系天然化生。可惜世人对于妖怪世界的了解毕竟有限,终究无以得知此宝到底有何功用。南宋理宗景定年间,周子功奉旨出使大理,途经该地,亲眼得见这方印石,乃浩叹造物之奇,幻杳如斯。

周子功的见闻并非孤例,考索唐人笔记,亦可见“‘鸟都’左腋下有镜印,阔二寸一分”之语。说的是山林中一种相貌似人的怪物,唐人称之“鸟都”,其腋下生有一枚两寸一分见方、光滑如镜的方石,似乎正与野婆腰间的青玉印一致。那么鸟都和野婆,是否异名而同物?晋人、唐人、宋人的记载,不约而同,惊人相似,不能不引人猜测,那岩崖之间的魅影,究竟只是耸人听闻的迂阔怪谈,还是当真有人见到并剖杀过的身怀奇石的未明生物?

南宋.周密《齐东野语》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十九.花魄

江西婺源张公山上,有个姓谢的书生结庐读书。一天早起,闻茅舍外林鸟啁啾,似有鹦鹉栖迟,欣然出门观赏,在林间信步而行,忽见树梢之上,卧着一个小如花草的袖珍女郎。那女郎身躯只有手掌长短,眉目如画,身无寸缕,肌肤光洁如玉,眉目之间却似乎满蕴着极大的愁苦。

书生惊为天物,见她花容惨淡,不禁怜惜,轻轻把她捧在手里,带回居所,安置在一个竹编的小笼中。女郎亦无惧色,亦不加抗拒,有时开口说话,声音轻软,殊不可识。书生每天对着这小小的女郎,神魂颠倒,奈何言语不通,不能交流。

一日,书生把竹笼摆在窗边,自去料理琐务,那天阳光极好,到得傍晚回转之时,发现女郎竟被晒成了一具干瘪的尸体,书生大恸。

翌日有好友来访,这位好友所学极博,见了女郎尸身惊道:“此物何处得来?”书生据实相告,言下哀哀无已。好友笑道:“不必悲伤,我有法子令她起死回生。”书生大喜,忙问其详,好友道:“你可知这是何物?”书生茫不能答,好友道:“这女郎名为‘花魄’,倘若一棵树上吊死过三人以上,冤苦之气凝结,就会化生此物。既为草木之属,自然以水土为本,把她泡在水里,便可复生。”

书生忙取水浇灌,女郎肌肤舒展,果然缓缓苏醒。从此以后,书生益发珍之如掌珠,细心照料,不容再有差池。

但他那好友天生是个多舌之人,离开之后,逢人便说书生得了一个玲珑女郎,一时间传为异事,乡人闻之,坌集来看。书生不胜烦扰,又深恐这些粗鲁俚民图谋不轨,伤害甚或偷走花魄,思前想后,终于决定把她放生。

这天清早,书生捧着女郎,一步慢似一步地来到当日那棵树下,仍旧小心地把她放回树梢,退开几步,怔怔凝望,不忍遽去。蓦地里黑影一闪,一头怪鸟疾冲而下,叼起女郎振翅飞去,没入云霄不见。

清.袁枚《子不语》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ty_使持节 2020-07-05 01:54:28
顶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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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兄台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苍莽异兽

在大唐的天宇下,迎着湿热的夏季信风向南驰骤,越过五岭,就是帝国最南方的广袤土地,高山大泽,深林激流,龙蛇盘踞,百越杂处,这里是丰饶而神秘的岭南道。

岭南道东起福建,向西历广东、广西、云南,直到越南中部。其中越南一带,毕竟远离中土,王化难濡,史上多有动荡,朝廷以外族归附,统治不稳,特置安南都护府镇抚。其地风物大异中华,草木兽羽,瑰形诡状,即使华夏渊博学者亦多无所闻知。

那是玄宗开元年间,安南地区一个猎人的奇遇。

西南边陲,群山耸峙,密布的丛林间,毒虫蛰虺,瘴气弥漫,人迹绝少,只有行踪诡秘的土著部落和身手高超的猎人敢于涉足。

猎人捕猎,讲究因材制宜,西南气候溽热,最能滋养毒草毒物,当地的猎人大多擅长用毒。有个猎人更是合毒高手,他的浸药毒箭,无论任何猛兽,中者必死,加上力大身轻,熟知兽性,他的行猎范围,一向比其他猎人大许多,旁人不敢去的地方,只有他能来去自如,履险如夷。

这天,天才蒙蒙亮,猎人已经进山了。自来山中猎物猥集之地,往往也最凶险,那些动物死后,无人掩埋,南方溽热,吃腐肉的野兽又少,尸体腐烂迅速,尸气便在山间凝结不散,日积月累,久受潮热之气发酵,形成疠瘴。这类瘴气早晚最浓,奇毒无比,外人不明就里误闯其中,往往非病即死。好在猎人擅辨风向、深通毒理,自配有辟瘴灵药,含在嘴中,尽绕开那大团的瘴峦而行,可保毒不浸体。如此行了半日,毕竟还是会受些影响,到午牌时分,已略感疲乏,觅了个阴凉处进食小憩。

刚刚入睡不久,忽然有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推了一把。猎人大惊,他选的栖身之所是一处岩壑,离地甚高,岩壁光滑,寻常野兽根本爬不上来。但此时哪容细作计较,警兆临身,他像被人攥在手里猝然滑脱的游鱼一般肌肉骤缩,向里一滚,左手取弓,右手拈箭,毒箭扣弦,指向身前。从警觉到睁开眼睛这一瞬之间,他已作出了一个躲避动作,最大程度拉开了同危险的距离,同时完成防御和反击准备,端的机变神速,捷若蛇击。

可是这支毒箭毕竟没有射出去,猎人看清楚来物,呆了一呆,脸上由惊转喜。在他面前,一头极大的白色大象正慢慢缩回长长的鼻子,大耳朵唿扇唿扇,眼巴巴瞧着猎人跪倒叩拜。

安南,包括云贵一带丛林生有许多野生大象,有些部落把大象驯化成坐骑,族人从小就要接受指导学会如何调教幼象,作为将来军用、交通工具或者礼仪所用。象牙制品在京洛、在江南、在士人和仕女中间有着巨大的市场,是这些部族用以与汉人贸易的重要经济资源。

但眼前的白象乃是异种,及其罕见,体型较普通大象可以大出数倍之多,像极了佛经描述的那位背负须弥山、拥有无边法力的白象王。当地人认为大白象乃是山林之神,以神兽之尊供奉,敬称为“白将军”,平时渴望瞻仰一次而不可得,更绝不敢有所杀伤。

猎人行走山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近距离遇到大白象,如此遇合,必是天赐好运,他振奋欢喜,伏倒在地,心虔志诚,叩拜不止。

那白象定定地看了一阵,见他磕起头来没完没了,好似颇不耐烦,“哞”地叫了一声,伸鼻子把他卷到了背上。

猎人又惊又喜,不知道神兽为何会屈尊降宠,主动背负自己。只见白象长鼻一探,把猎人的包裹、弓箭一一捡起交还给他,迈步疾行。

大白象步幅极阔,走得又快又稳,胜于骏马,猎人只觉劲风扑面,几乎令人闭气,两侧山石树木飞速后略,而居高临下,俯瞰群兽奔腾辟易,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神奇体验,兴奋之情塞满胸臆,只想大声呼喊宣泄。

未过多久,一腔兴奋冷却下来,忧惧暗生,照白象的速度,不到半日光景,已奔出不下百余里之遥,举目所见,皆是陌生景状。此地远远超出猎人最远涉足范围。虽说白象贵为神兽,可毕竟仍是畜类,不能询问,不能交流,不能知道它究竟有什么打算。猎人有些惴惴不安,想要冒险跳下象背,但一来慑于白象之威,二来对于白象的异举,心底不能不存着诸般疑窦,有心想一探究竟,这样踌躇未决之间,白象忽然放缓了脚步。

一人一象踏入一条深邃的山谷,山谷地貌奇异,地面平整异常,仿佛是一整方长长的平滑巨石铺就,两侧山崖巨木森耸,连缀如拱,遮天蔽日,整个山谷像一条鬼斧神工的宏伟甬道。

猎人仰首四望,不由感叹造物之奇,叹赏良久,忽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异样。

半日之间,他已经习惯了白象的奔驰,景色的迅变,而此时,周遭的树石几乎像静止了一般,他才注意到白象挪步之慢,用“蹑手蹑脚”形容,亦毫不为过。猎人大奇,难道半日疾行,白象已经体力透支?

白象没有放他下来的表示,亦毫无驻足的意思,它继续慢慢的、轻声的向山谷深处走去,像一头小心翼翼接近猎物的猫。

但它此举,却又绝非捕猎,猎人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巨大的白象竟然在发抖。

猎人心头涌上强烈的不安,这庞然无匹的丛林之王,为何会突然变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暮色四合,流火赤霞映照得地面泛出瑰丽的红光,白象静默着,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这压抑诡怪的空气中。十几里长的山谷终于走到了尽头,那里,一株高大到不可思议的苍然古树崔嵬峻立,似乎刺入了血色重霄,巅杪依依,不能尽望。

就在猎人举首仰视,瞠目桥舌的时候,白象已经来到树下,长鼻戳戳猎人,又指向树梢。

这个指示再显然不过,猎人负起弓箭,攀着密集的虬枝,几荡几纵,眨眼爬上离地二十丈高。向下一看,白象正辛苦的抬着大头瞧着,见他停了下来,鼻子又指个不停,示意他接着往上爬。

猎人只好继续攀援,一直来到六十余丈高处,白象才放下鼻子,慢腾腾离开了。

山风呼啸,万木如涛。猎人盘坐在粗大的枝桠间,俯瞰整个崎岖的山谷,远眺群山苍莽,心中生出一种无比渺小的卑微,以及俯仰空阔的豪情,几乎便欲乘风飞去。其时星斗垂天,寒芒焕烂,猎人上临星辰,下揽山川,呼吸这天地清气,一切忧惧杂念,似乎尽皆随风消散。

一夜无事发生,曙色微明,猎人在警觉中惊醒。长年山行,他早已养就近乎通灵的第六感,一旦有猛兽逼近,自会惊动心中警兆。但他猛然想起自己身在半空之中,兽类根本无法欺近,怎会令他惊心至此?

鹰隼般的眼睛巡视大地,蓦地,他全身定住了。

在山谷另一端,蒙蒙晨雾里,两只灯笼般的碧绿光芒,正迅速接近自己身处的大树。

猎人当然清楚,荒山野岭,根本不可能有人类掌灯经过,那是野兽的眼睛。

可他离地六十余丈,在如此高度,即便俯视昨日的庞然巨象,也不过棋子大小,这是什么兽类,在十里之外,竟然还能清晰可见灼灼瞳光?

大地在微微震动,宿鸟成片的惊飞,聒噪入云,整个山林仿佛都被惊醒了。一头通体纯黑,身量不下二十丈高的巨大生物,冲破拂晓的昏暗,现身在猎人眼前。

这……这是什么东西!世上居然有这等巨兽!

那巨兽来到巨树之下,忽然暴吼一声,仿佛平地打了一个霹雳,惊石走雷,震得猎人几乎跌下树梢。天光渐渐明亮,猎人尽力凝定心神,只见山谷彼端,循山行来一列兽类,当先者正是昨日的大白象,身后跟着数百头寻常野象,密密麻麻,在高处看来,好像一群老鼠般,迤逦来到巨兽面前,瑟缩伏地,动都不敢稍动。

巨兽抓起两头大象塞进巨口,鲜血淋漓,咔嚓有声,连骨带皮嚼得粉碎,两头成年大象,须臾被吃得干干净净,那大白象才引着象群缓缓退去。

巨魔嗜血,何等猛恶,猎人虽见惯猛兽攫猎,也不禁瞧得心惊肉跳,忽然之间,大白象带他来此的缘由了然于心,他手心出汗,胸中好似一团烈火在烧,深吸一口气,毅然执起弓箭。

他想起昨夜所见,山河在望,星辰在天,豪情陡然涌起,气凝锋镝,箭如流星,闪电般楔进巨兽脊背。那毒箭见血封喉,平常野兽,无不应弦便倒,从来不需第二支箭。这巨兽却发出震天厉啸,满山树叶为之簌簌飞落,转身来找偷袭之人。

猎人更不迟疑,居高临下,连珠箭发,一箭射中颈侧,一箭正没入巨兽引吭奋吼时暴露的口腔。

那巨兽浑身剧颤,自抛而起数丈之高,重重跌落,抽搐扭动再三,打得山石飞裂,挣扎良久,终于再无声息。

猎人双腿一软,委顿瘫坐,适才三箭,仿佛耗尽了平生气力。

这时,远远处正如潮水般退走的象群,复又回转,在大白象部领下,一步一望,极慢极轻地接近倒地的巨兽。

那巨兽已经死透了,象群却始终不敢过分靠前,可知对其淫威之惧怖,实已到心胆俱丧的地步。

最终还是大白象有灵,越众而出,用象牙抵那兽尸,见它毫无反应,方乃仰天悲啸。一时间,群象五六百辈举鼻齐吼,声若海鲸长鸣,响彻数十里。

大白象望树跪倒,以鼻相招,猎人总算稍复体力,溜下树来,早有大象把他卷到白象背上。

群象浩浩荡荡,载着猎人走出山谷,披林而行,此时猎人击毙凶渠,与昨日乘象而来之惴惴者,心境自是大异。奔腾半晌,远远看见前方丛林树巅之上,露出一个蓊郁葱茏的山丘,待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座断树、灌木堆成的“树山”。

这又是什么花样,难道还有其他怪物要我击杀?猎人轻松之心尽去,蓦地紧张起来。

大白象步履不停,径直来到木薮之前,鼻子卷起粗大的树干,开始拆这座树山。

其他大象也纷纷加入,猎人观察到,大象们选位颇为讲究。看似纵横交叠的巨木粗枝,似乎是籍由某种规律巧妙的搭建起来的,是以整座树山,可以保持拆而不倒。

群象灵巧而力大,顷刻之间,树山硬生生拆出一扇大门,阳光斜照而入,猎人目瞪口呆。

树山山腹之中,锋芒参差刺天,赫然高高堆积着数之不尽的象牙!

猎人眼睛湿润了,这里的象牙储备,恐怕足够供他一家万世吃穿不尽。大象们注视着那哀哀骨殖、森森白牙,一齐发出低低的闷嗥,如同梵唱呗音。天地肃穆,百兽齐喑,猎人忽然大彻大悟,浊泪滚滚,就在白象背上,瞑目叩拜。

象群护送着猎人回到昨日他小憩的岩壑处,沿路每隔十几步,便折下树枝抛在地上,作为指向树山象冢的标识。

猎人手持象牙来到安南都护衙门,具禀两日内一切见闻。都护派出马队,随他入林,先去探那平石山谷,只见巨兽尸体,想来已遭愤怒的群兽反噬,只剩一副巨大的骨架,其骨之巨,骨上一孔,便能通人来去。继而循着大象遗迹,找到象冢,取得象牙数万,流入市场,天下牙价为之平抑,商人们无利可图,于是安南再无猎象之举。

猎人回乡,焚弓折箭,终生不复再猎。但每年此日,必访山林,登高长啸,群象呼喝响应,回荡山峦,浩然不灭。

唐.戴孚《广异记》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一.禹王碑

清朝江左名士袁枚有一位姓屠的朋友,早年在陕西两当县(今属甘肃陇南)作县尉时,用了一个厨子,姓张,生的高大魁伟,手脚俱长,有兼人之力,左耳好像被人用利刃割去了,留下一个疮疤,使得形象上略显怪异。有一次,张厨子帮人修缮房顶,从那两丈高的檐上纵身跃下,浑若无事,屠县尉看在眼里,却吓出一身冷汗——他身负本县捕盗责任,倘若自家厨子竟然是个江洋大盗,那可真是“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这失察之罪,足够毁了自己的前程!

于是屠县尉私底下找到厨子谈话,心想若此人果真是名飞贼剧盗,那么也不必拿他解官问罪,最好不声不响的打发他走路,以为彼此保全之计。

屠县尉把话敞开来说,厨子一听就明白了,扑通跪倒,磕了个头道:“小的有下情上禀!容小人说完,老爷必可明鉴,小的实在是另有隐衷,绝非歹人!”

屠县尉道:“你起来,你起来,有何隐衷,但说不妨。”

那厨子依言站起,理理思路,当时便说出一番话来。

厨子祖籍四川,明末清初的时候,“八大王”张献忠在川地起事,天府之国沦为战场,周回千里,野无孑遗,幸存者为了活命,纷纷躲进深山。厨子的祖辈也随着难民避祸到了藏边邛崃山中,有一次上山采药时遭逢奇遇,无意间得到一部古本异书的残卷,习得了“嗅风”之术。此术专能从风中辨认上风处的野兽,包括数量、种类和距离,精准有如目击,端的神验无比。张家先人藉此出猎,每每收获极丰,父传子继,子传孙承,此后世世代代,皆仰赖这门奇术在山中打猎为生。

厨子少年时代学成此术,跟着父辈兄弟往返于山林之间,练得轻若猿猱,力大无比。成年之后,他开始独自出猎,有一次嗅到大群岩羊正在移动迁徙的气息,忙飞步追踪。

岩羊这种动物禀赋奇特,最擅长在崎岖险峻的山地奔驰,数丈高的峭壁断崖,说跳就跳,丝毫不会有所损伤,翻山逾涧,如履平地,是以追踪起来格外费力。

追了半日,来到一处所在,地势十分怪异:半面是大片的平谷森林,半面是嶙峋连绵的山峦,险峰直耸入天,两种地势泾渭分明,分界线笔直延伸出去,仿佛是由造物者一刀切出来的。寻了土人一问,原来此地名唤“阴阳界”,那片平坦开阔的谷地为“阳界”,另一面怪石峥嵘的山地为“阴界”,阳界尚有山民居住,阴界则绝无人烟。

听山民的警告,好像那阴界群山之中,隐伏着人力无法抗衡的莫测凶险,最好不要进去。张厨子当时血气方刚,又是行走山林惯了的,艺高人胆大,哪里会把这些山民的俗信禁忌放在眼里,采齐了干粮,只身径往山中行去。

进山一看,群山叠嶂,重岭千霄,地势果然十分凶险。与此同时,山中到处都是野兽的气息,张厨子大为兴奋,这简直是狩猎者的洞天福地!

猎物太多,反而不知道先追踪哪一拨的好,他东走西奔,不觉行出五十里许,天色渐暗,遥见前方十余里外高山上红光一闪,跟着一条火龙似的光芒迅疾蔓延而来,霎时照得满山皆赤,半天如焚,夕阳在那火光之下都显得黯然失色。张厨子惊疑不定,不知那是甚么,若说是山林起火,却又不像;若说是人,人类行动焉得如此迅疾?正在这时,一阵怪风吹来,张厨子抓风一嗅,只觉风中的气息强大至极,又古怪无比,不但生平从未遇见,连那部代代相传、遍载天下鸟兽的嗅风古书上亦未曾收录。对于习惯了靠鼻子识别百兽的张厨子,如此变故,真无俟于突然耳聋目盲一般,一时呆在原地,张皇无措。

火光渐近渐盛,张厨子终于醒觉,看那火光行进速度,转身要逃,已绝对来不及,他慌忙攀上一株大树,一鼓作气直攀到树顶,在枝叶之间藏好身子,眼睛紧紧盯住那滚滚而至的火光。

隆隆大震,如巨石滚落,那火光逼到树前,热浪汹涌扑面,令人窒息。张厨子定睛一看,火光之中,裹着一座丈许高的大石碑,碑首凿成猛虎之形,熊熊光焰,正是从那虎口、虎目放射而出,如同上万支火炬齐燃,烛照数里,声势惊人,但不知石碑怎么会着火,又为何竟会自行移动?

张厨子神魂悚惕,身子不由稍稍外探,想要看个清楚,那石碑陡然发觉树上有人,一跃三四丈高,虎口大张,去咬张厨子。幸好张厨子藏身之地极高,石碑跳跃两次,无法奏功,便舍了张厨子,继续向西南方行去。

张厨子被那灼热之气烤得毛发卷曲,汗透衣衫,紧紧贴在树上,再也不敢乱动。眼看石碑去得稍远些,方欲下树逃跑,破空之声大作,一片乌云遮掩上来。他举头一看,那哪里是什么乌云,竟是千万条巨蛇,大者身如车轮,小者亦粗如斗,好像鱼篓中倾倒而出的鳝鱼一般,密集的挤在一起,汇成一股长长的暗流,蜿蜒冲云,遮天蔽日,行空飞过。

蛇群居然凌空飞行,若非亲眼所见,打了十几年猎的张厨子绝对不肯相信。这异象实在太惊人,张厨子看得忘乎所以,不觉把头伸出了枝叶。正看得出神,腥风大起,嗖的一声,一条小蛇擦着脸侧飞过,耳朵剧痛无比,伸手一摸,鲜血涔涔,左耳已经被那小蛇蹭掉了。

这时,火光起处,那石碑复又折回,停驻在一座高冈上。空中蛇群组成的暗流好似受到了绝大的吸力,向下一沉,纷纷坠落。一时间半空中万条乌芒白练,如同飞蛾扑火,齐刷刷向那石碑投去,但听咀嚼之声不绝于耳,石碑虎口乱嚼,竟然在吞噬群蛇!也不知过了多久,石碑才挟着滚滚火焰,再度远行,空中的蛇群也终于过尽。

张厨子已被吓破了胆,胡乱包好耳朵,就在树上坐了整夜,直到翌日莺啼报晓,曙色东扬,才打醒着十二分警惕,悄悄溜下树来。但见遍地蛇蜕,白花花铺满半山,昨日那石碑所过之地,木石烧焦痕迹宛然。他好像做了个长长的噩梦,再也不敢多耽,原路逃出山来。

正行到阴界谷口,遥见一个老叟远远而来,张厨子经过了诡幻的一夜,再见到人类,当真是亲切无比,忙奔上前去招呼。老叟乍见有人带着一身的血迹从谷中走出,脸现惊诧之色,向张厨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打猎的?”

“是,是,我是打猎的,老丈……”

“你好大的命啊!”老叟不等张厨子说话,惊道:“四十年来,从阴界活着出来的,你是头一个!”

这话把张厨子吓了一跳,忙拿昨夜见闻请教,那老叟益发惊道:“怎么,你遇到了‘禹王碑’,居然还能生离?”

张厨子道:“原来那会吐火的石碑,叫作‘禹王碑’?”接着说起如何发现火光,如何藏身树上,如何见到群蛇飞行。老叟听得连连点头,直道:“命大,命大!你道那禹王碑是什么来头?那可是上古时代,大禹治水留下的镇山之宝!”

原来当年禹王路经邛崃山时,遇有蛇妖阻道。禹王大怒,遣出神将“庚辰”将蛇妖斩杀,立下两座石碑镇压妖物元神,并在石碑上留下一道咒语:“汝他日成神,世世杀蛇,为民除害”。

那石碑得了禹王神咒,加上日夕吸取天地精华,历时四千多年,修为通灵,能喷吐烈火,漫山奔走。这石碑以蛇为粮,而以大禹咒法之故,天然能够召唤蛇群,是故一路奔走,一路有蛇随行,如同人类远行之囊粮。

张厨子听罢,余悸复生,想不到竟然碰到了大禹遗存的神物,看来果然是捡了一条性命。回想前事,又忍不住问道:“可是昨夜所见,只有一座石碑,另一座却在何处?”

老叟瞪眼道:“那石碑有大小之别,幸而你遇到的是小碑;倘若大碑出世,火燃五里,林木皆灰,你早就给烧成焦炭了,哪里还能有命出来!”

张厨子惶惶不安,慌忙谢了老叟指点之德,便要离开,给老叟一把拉住,道:“不要命了!你耳际已中蛇毒,出此界立死!”从衣襟下取出一种药末,敷在张厨子创口上,又再三嘱咐,此间见闻,不可泄露,免得有好事之人来寻禹王神器,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经过此事,张厨子心胆俱寒,放弃了打猎,走出大山,另谋别业,几经辗转,才投进屠县尉府上作了厨子。屠县尉听了他的这番遭际,称奇不已,疑虑尽去。直到多年后遇到袁枚,谈起此事时,那厨子仍旧在他府里当差。

清.袁枚《子不语》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二.九尾蛇

江西上饶,旧称广信府,竹多水清,历史上造纸业盛极一时,境内广丰、弋阳、玉山、铅山等地,在明代曾为皇室、官府承办其所用官柬纸、棂纱纸。到了清代,有富商大贾深入山薮,拣那竹多林密之处,广纳“槽户”,开办纸厂,纸的产量质量,无不更进一步,引得南北货商挟资来购,市镇之上,充耳皆是各地土音,相当繁华热闹。

茅八是个地道的纸贩子,一辈子一心一意,专做纸生意。年轻的时候,因为资本不厚,为了多进货、少花钱,同行们都在市镇上采购的时候,他却仗着力大胆壮、能吃得苦,亲自一趟一趟跑进深山里,寻人家纸厂直接求购。

纸厂所在,莫非远离市镇,交通十分不便,进山之后,即令马上交易装货,当天也不可能再出山了,只得住在厂里。

山中生活,清苦寡欢,那些槽户工匠又都木讷无趣,不堪与言,当真枯燥之极。只住一夜还没什么,倘若事情有所延宕,多留个几天,对于年轻好动,跑惯了江湖的茅八而言,无异于一种煎熬。更何况厂里的规矩,日落之前必然关门落锁,连进林子逛逛也不成。

“这又何必?”茅八问那正在锁门的老翁:“我还想着出去散散心。”

“嗐,八爷,您千万别作此想,早些歇着罢。”

“究竟是什么缘故?”

老翁拿手指指外面,压低了嗓子说道:“山中多异物,人遇上了,指不定就是什么下场,性命要紧啊,八爷!”

这话在老翁是好心劝诫,可听在血气方刚的茅八耳朵里,总觉得有种瞧不起人的味道。山中猛兽,无非虎狼之类,自己走南闯北多年,又不是没撞见过,自有抵御脱身之术,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了,何至于怕成这个样子?

那天夜里,天上满月如同一轮银盘,照得当窗墙壁一片清辉。茅八给月光映的睡不着,辗转反侧,百无聊赖,想起日间老翁的警告,越想越不是滋味:“山里人没见过世面,恁地胆小,我茅八纵横江湖,可不是鼠胆之辈,岂能跟你们一样前怕狼后怕虎的,畏缩不出?我偏要出去转转,瞧瞧能碰上什么“异物”,明天也好奚落奚落那锁门的老翁。”

主意打定,他带一只短弩,逾墙而出,辨明了方向,打算找个视野开阔的高地赏月观山。举步在林间走了没多远,忽听一阵“唧唧”尖叫,前方树梢枝叶刷刷急摇。茅八认得这是猴群行动之象,听猴子叫声凄厉有异,心中暗道:“不好!”忙往就近一株大树上一窜,三攀两援,爬到两三丈高。此时猴群也已奔至附近一棵树上,蓦地敛声止行,霎时万籁俱寂。

茅八站在树枝上,放轻了呼吸,拿眼睛盯着猴群来路,要看看是什么野兽撵得猴群没命奔逃?若容易对付时,不妨抽冷子给它一箭,猎回纸厂,翌日正好向那老翁夸示。
正想象着纸厂的工匠们届时佩服自己的情状时,只听咔喇喇、咔喇喇,好似大串铁片交击的声音,由微而巨,迅速接近。茅八突然觉得遍体奇寒,但见月影苍白如骨,一条粗如梁柱的大蛇风一般游行而出,两颗澄澄黄睛,有如孤山远灯,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地上败叶扫得乱飞。

茅八一见这蛇,登时将什么“狩猎”的想法抛得一干二净,原以为来的必是不会爬树的走兽,那么自己高据树上,立于不败之地,可以从容射猎。哪里料到竟是条巨蟒!若给这东西逼上树来,自己岂不是死路一条?

他心中飞快思索脱身之策,那蟒蛇眨眼已经爬到茅八树下,这时茅八才看清、也终于明白了那铁片敲击似的声响是怎么来的——原来蛇身生满了铁甲般的硬鳞,片片戟张,活像鱼鳍,往树边一蹭,立时便能刮下一大片树皮。而更奇的在于,这数丈长的怪蛇,自腰以下,竟分出了九条尾巴,有些拖在地上,有些高高翘起,彼此摩擦碰撞,便如刀剑相击,发出密集的金铁之声。

如此怪蛇,不但未见,简直连听都从未听说过,茅八又惊又骇,适才那满腔豪情,已然尽皆抛到了九霄云外。

好在那蛇并未察觉茅八的存在,从树下掠过,铁尾一甩,打得树干木屑纷飞,径直向猴群藏匿之处爬去。到了树下,也不爬树,扬起尾巴,尾梢清光一闪,腥风起处,一股毒液激射而出,几个猴子哀嚎坠落,跌到地上时,胸腹之间,已被那毒液腐蚀出了大洞。
群猴大乱,立即又逃。那怪蛇也不忙追赶,一口一个,将几只死猴慢慢吞了,这才曳尾而去。

茅八抱着树干,止不住地全身发抖,心想若自己被那毒液沾上一点,焉还能有命在?九尾怪蛇虽已离去,他却不敢冒险下树,在树上待了一夜,受那残存的毒气所熏,头昏脑涨,烦恶欲死。好容易挨到天亮滑下树来,大呕特呕,搜肠刮肚,几乎将五脏都要呕了出来。挣扎着回到纸厂,喝了土著熬的解毒草药,将养旬日,这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以后再进山时,说什么也不敢夜里出门了。

清.袁枚《续子不语》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三.傒囊

这种精灵生长在山间,模样很可爱,像个不着寸缕的小孩子,似乎无法自行移动。看见人类时,会伸出小手求“牵牵”,要人类带它走。

嘉禾三年,东吴丹阳太守诸葛恪有一回到山间打猎,就遇到了这么个别致的小东西。那东西下半身连在泥土里,上身赤条条的,不会说话,见了诸葛恪,一味张着小嘴嘤嘤而鸣,着急地伸着小手,要求诸葛恪拉它。诸葛恪伸出手一拉,那小东西很欢快地跳出土来,随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倒地而死。

随从们瞧得莫名其妙,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诸葛恪说:“这是妖怪图典《白泽图》提到的精灵,叫作‘傒囊’。此物秉性奇特,见到人类,会伸手拉人,跟着人类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然后死去。”

没有人知道傒囊为什么会这样做,至少在向生畏死的人类,这是很难理解的。也许这种东西很蠢,也许死亡对于傒囊只是一个过程,又或者,它只求刹那自由,只求挣脱宿命的樊笼,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代价是生命。

东晋.干宝《搜神记》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四.毛人

说到未确认的深山生物,就不得不提散诸全世界民间传说的“野人”。从北美洲的“大脚怪”,到喜马拉雅山区的“雪人”,野人大多身型高大,体表覆盖着浓密的长毛,力敌虎豹,而轻灵不逊猿猱。中国古籍,多称其为“毛人”,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周边,自古以来就流传着大量毛人的传说。

长白山脚下有户人家,姓许,世代采参为业。采参本是辛苦营生,许家的祖辈又传下一个古怪规矩——只能在晚上挖参,这活儿就更熬人了。人参难找,白日寻参已消耗了大量精力,晚上又不能休息,要沿着白天的标记,一路找回去,一株一株起出来,相当于多费一遍力气。

夜深了,寒风呼号,火苗猎猎,映出老许疲倦的脸。火把是蘸松脂的,明亮而不怕风,老许的精力,却渐渐濒临枯竭垂熄的境地。

老祖宗总有老祖宗的考虑,规矩乱不得。老许咬牙猫腰,一只脚谨守祖辈的规矩,一只脚撑着阖家的未来,头顶闭人呼吸的冷风,一步一步犁着这片野岭寒山。

夜色越来越重,不断压向老许脊背,他实在支持不住了。“要睡一会儿”,老许对自己说,倒在了沙地上。

老许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牙牙婴儿,躺在母亲怀中,怀抱既温且柔,轻轻摇晃,融化了所有疲惫和辛楚。老许很想就这样一辈子躺着,被母亲注视着,再也不用栉风沐雨地钻进深山密林挖参。

挖参!

想起挖参,老许登时惊醒,阳光刺眼,白云和树梢迅速向后移动。老许愣愣神儿,一张长满细密红毛的巨大人脸映入眼帘,近在咫尺,冲他咧嘴憨笑。

什么东西!老许大吃一惊,挣扎欲逃,却发现自己正给那巨大的毛人挟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这一惊非同小可,老许嗷嗷喊叫,毛人理也不理,只管奔行如飞,翻山越涧,毫不停滞。老许只觉山风汹汹,鼓荡耳膜,身若腾云驾雾,心惊胆丧,恐惧之极。他是打小听着长白山野人传说长大的,传说山中野人力逾九象、捷胜猿猱,能赤手屠熊撕虎,不论多精悍的猎户,多凶猛的野兽,一旦碰上绝无生理。老许吓得肠胃痉挛,脑子一片空白,这时山风渐息,毛人脚步放缓,眼前一暗,原来进了一座轩敞的山洞。山洞边角的野兽骨头、皮毛堆如山积,满地浸入岩层泛黑的血污,老许心底涌起绝望。

“不要吃我!”老许大声哭喊,苦苦哀求。毛人打横抱起老许,毛茸茸的大手轻轻抚上老许脊背,仿佛安抚宠物一般。旋又把他倒拎起来,拿老许反复揩着自己的皮毛,每揩几下,便狂笑一番,状极舒惬。

毛人揉搓一阵,把他往张石榻上一扔,扯过半头死鹿,口中唧唧作声,比划着让老许吃。

老许被摆布得头昏脑涨,迷迷糊糊寻思:这怪物不吃我,反倒给我食物,不知有甚么目的?无论如何,能保一刻性命,总多一分希望,他不敢违逆,抓起骨肉参差的鹿腿,张嘴就啃,无奈腥臊冲鼻,实在咬不下去。毛人见状,若有所思,转身拾拢柴草,击打石块,居然生起火来,少间将鹿腿烤熟,老许拼命吃了半条,毛人坐在对面,脸带笑意,好像颇为喜慰。

当晚毛人推巨石堵住洞口,就睡在老许身旁,巨鼾如雷。老许几次想起身,毛人极其警觉,听见些许动静,鼾声便止,这么僵持了一夜,总是没有机会脱身。

不觉已是黎明时分,毛人一手挟起老许,一手抓起几支长长的尖木,飞也似的出洞疾奔,尽往那险峰叠嶂处攀跃。俄而来到一座崖壁之下,那峭壁峻竦千仞,上接层云,离地两丈多高横生着一株老松。毛人将老许拦腰捆了,高高吊起在松枝上,老许大骇,不知毛人又要使什么花样折磨他,极口求饶不已。谁知毛人将他悬空吊起后,便径自离去了,留下老许一个人打横挂在半空,一阵风过,吹得他飘飘荡荡。

老许虽然常年进山采参,但此地深处群峦腹地,人迹等闲难至,他也从未来过,极目而望,满眼雪峰密林,全无人烟。他高声大喊救命,暗暗求神祷佛,希望能有个什么猎人、采药人经过附近,听到他的呼喊。

拼命喊了半晌,蓦地狂风涌起,前方林杪偃动,老许大喜,天可怜见!难道当真有行人听见了自己的呼救?却见草木中分,慢慢走出一头吊睛猛虎,碧绿的眼睛瞪着老许,喉咙里呼噜噜的低啸不已。

老许吓得几乎晕厥,前有野人,后遇老虎,我怎地如此命苦!那虎馋涎长流,缓步走到老许身下,奋力上扑,一跃数尺之高,却尚差着一截才能咬到老许的脚。老许拼命蜷腿,滴溜溜打着转,下方猛虎怒吼连连,一次次跳起来,极力伸颈,总是够他不着。老许眼睁睁看着老虎的大头一次一次越跳越近,难过到要哭出来。而猎物当前,欲食不得,那猛虎更是怒不可遏,在地下兜了几个圈子,发了狠地死命一跃,忽然厉声惨叫,庞大的身子“呼”地平飞出去,给一根尖木贯穿身体,钉在了山壁之上。

老许大吃一惊,只见毛人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大呼小叫,放了老许下来,依旧挟在腋下,拔下尖木虎尸,扛在肩上,一阵风回到洞窟,剥皮烤肉,同老许分食。

从此毛人隔三差五地带老许出洞,用他作饵,诱杀虎狼,如是月余,老许见毛人并没有害他之意,稍稍放下心来,每天非吃即睡,反倒长胖了许多。

山中岁月长,屈指一算,入山已有经月。这天东风忽起,刮得满山松涛簌簌,老许想起家里的情形,必是父母倚闾,妻儿鹤望,全家人都在等他采参归来,忍不住痛哭流涕。

毛人正拿石器劈削巨木,见老许哭泣,好生不解。老许一经想起家人,思亲之情,再也无法遏止,也不管毛人懂还是不懂,扑通跪倒,手指东方,哀求毛人放他回家。他哭了一阵,那毛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也跟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摸摸老许,一把挟在怀里,如飞而去。

不出片刻,到得一处,毛人放下老许,往地上指指点点,老许定睛看时,心头禁不住地涌起一阵暖热,又惊又喜,只见细叶扶疏,满地的野参,这竟是座无人采挖的参山!毛人咧嘴一笑,呼呼噜噜大声叫着,连连指向远方,极目所望,青林敛尽,山岚渺渺,有飞鸟归去。老许心潮澎湃,他认出来了,那是通往回家的路,路的尽头,正是家乡。

清.袁枚《子不语·关东毛人》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天涯经常莫名其妙的删帖是什么鬼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五.山和尚

“吃人”大概是妖怪予以世界最普遍的印象之一,在黑暗腥秽的深夜,邪祟之物慢慢咀嚼着人类的血肉。山和尚,正是凶残的食人妖怪代表,根据描述,山和尚是一种黑、短、胖的人形东西,光头是可想而知的,另外它的身体表面附有一层特殊构造,酷似僧人的袈裟,匆匆一瞥,确然像是个行脚的头陀。山和尚多在夜间出现,悄然接近孤身栖居的山中行旅,啃食他们的头颅,此妖极其机警,遇有大股人群相集,会立即退去。

杭州府於潜县境内多山,清朝时,有个叫谭升的村民翻山进城探亲。行至半途,暝烟四合,林鸟归巢,天色已然黑了,而四外荒山野岭,如何能够止宿?谭升不由着急,举首四顾,遥见前山林麓袅袅升起一缕炊烟,忙拔腿疾行,总算借着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丝馀晖赶到了地头。

山坳里搭着一座茅草小屋,屋外宽敞敞围了一圈栅栏,板门半掩,灯火荧荧,几个汉子正自盘腿坐地吃喝谈笑。见到谭升在外探头探脑,有人便停杯罢饮,出来相问,谭升告以迷路至此,求借宿一宵,那几个人十分豪爽,当下把他让进屋子同饮共食。末了几人都站起身来,要出去做工,原来他们是在这山上烧炭窑的工人。

谭升生平第一遭独宿深山,听着山风簌簌,夜枭啼鸣,难以成寐。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沙沙,沙沙”,静夜之中,格外清晰,直向茅屋而来。那夜月色清朗,照得山腰林木,历历可见,谭升还以为是炭窑工人回来了,起身一看,只见一个皮肤黑青的矮小人形站在栅栏外,一双血红的眼睛正冷冷盯着自己,他吓了一跳,大声问道:“什么人!”那东西一声不吭,俯下身子,张口便咬,栅栏所用的竹子甚粗,但那怪物咬起来,简直像啃黄瓜一样,应声断碎,毫不费力。谭升大骇,慌忙起身关门,可怜那茅屋实在简陋的很,连门闩都没有,谭升脊背顶在门上,耳听栅栏喀嚓喀嚓碎裂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张皇无措。怪物牙齿极利,片刻把栅栏咬穿一个大洞,走到门前,猛地一撞,谭升只觉大力涌来,身子连带那扇门嘭地飞了出去。就在这要命的时候,人声喧哗,一批工人轮班回来了,谭升扯破了嗓子大呼救命,那怪物稍一犹豫,终于顾不上吃人,反身一扭,从栅栏的破洞钻了出去。工人们撂下担子,齐声喝骂疾追,无奈山中夜行,人始终不及怪物迅速,众人越追越远,转过一座山阪,那怪物已踪影全无。

工人们回到茅屋,谈起来道:“此怪名叫山和尚,盘踞此山,已有一百多年,最喜吃活人脑子,前个月我们的厨子落了单,被它啃成了一具骷髅。”谭升听见这话,吓得全身发麻,这后半夜连解手也不敢解,心惊胆战地坐到天亮。工人一早起来,要挑炭进城去卖,问谭升行止如何?谭升哪里还敢一个人上路,忙帮着挑起一担子炭,随同众人下山去了。


清.袁枚《子不语》
清.慵讷居士《咫闻录》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六.多角兽

杭州境内,号称苍穹之眼的天目山巍峨耸峙,山中榛莽森列,古木丛生,其中有一种沙木,出产尤多。此树也叫“正木”或者“杉木”,株型高大笔直,质地轻软,耐腐防蛀,最适合构建椽枋柱梁,又或造船造桥,是当地一种主要的建筑木料。

天目山林密山深,乃是兽类之薮。别的野兽倒还罢了,唯独豪猪这种动物,特别喜欢在树缝间构巢作窝,深为进山采木的木工之患。人要取材,猪要护窝,上百年来,人猪之间也不知来来回回斗了多少次,杀伤豪猪虽多,人吃得苦头也不少,而且豪猪没有天敌,繁衍极快,人类下了很大的本钱,终究无法彻底铲除。

有一年,山民忽然发现,山中豪猪竟尔绝迹了,不知是集体迁徙去了哪里,还是遭遇了什么变故?大家也无心分辨,木工们奔走相告,蜂拥进山抢伐木材。

有几个工人组成一队,带足了干粮清水和工具,准备趁着没有豪猪阻挠的良机,深入山脉腹地,去寻一批最上乘的木材。一行人晓行夜宿,在山里走了几天,由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山客导引着,进入了一条植被葳蕤的山谷。

深山之中,草木芃芃,根本没有人径,全靠摸索着前行。众人在那谷地间扪萝蹑石,深一脚浅一脚,走两步抬头眺望眺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良材。忽听一声惊呼,有个工人停步不走,眼睛瞪得铜铃也似,伸手斜指上方。

众人随他所指一看,只见遮天蔽日的老树枝桠间,藤蔓牵缠,兜挂着一个形貌奇异的庞然巨兽。那兽的体型几同大象相仿,全身密密麻麻生满了成百上千只灰黑色的短角,头上另生一角,殷红似血,足有三尺多长。

众人谁也没见过这种异兽,一时不敢靠近。远远瞧了一会儿,见它缠裹在无数藤蔓中间,一动不动,依稀是死了。慢慢上前仔细一看,果然已死去多时。想来是从山崖上跌下,落在树冠上,但为藤蔓所困,它体型虽巨,无奈在空中无所施力,以至于吊在半空,生生饿死。

再看向地上,巨兽口中流下的大滩粘涎仍在,口涎之中,洒落着几头被咬得肢体破碎的豪猪尸骸。众人这才猜到,山中豪猪绝迹,或许正是被这不明巨兽捕食殆尽之故。

清.袁枚《子不语》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七.山膏

上古时代,行旅翻越山岭途中,有时会莫名其妙遭到恶语辱骂。

“你这贱役!”一个豪壮的声音突然响起,回荡山林。

行旅吓了一跳,大声道:“什么人!”

“你这死狗,叫唤什么!”

“是谁在那里骂人!”

“你个撮鸟!”

“你是谁!有种你出来!”

草木簌簌而动,只见一头通体毛发鲜红的猪状怪物,像团火焰般骂骂咧咧疾冲而出,往山径中央一站,抖擞精神,对着一脸懵腾的行旅污言秽语,极口大骂。

这怪物就是“山膏”,《山海经·中山经》载道:“苦山有兽焉,名曰山膏,其状如逐(豚),赤若丹火,善詈。”山膏天性喜欢骂人,且长于骂人,除此之外,倒也别无妨害。行旅若遇上此怪,不必同它纠缠,只需不加理会,径自赶路,出了山膏的领地,便听不到它的骂声了。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二十八.王蛇

滇南地区靠近缅甸的无量山中,有一条蜿蜒数里之遥的黄金巨蛇。此蛇在世已不知几千年,由于本体过于庞大,常年隐伏不动,却将身体分裂出上千小金蛇游走山林。所到之处,万蛇来朝,小金蛇便取有罪之蛇及伤人者为食,独留蛇尾不食,以为号令,饱食后复归本体。土人因知其统率满山群蛇,能惩恶罚罪,遂呼为“王蛇”。

清.陈鼎《蛇谱》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以下是一些资料简略单一的山中精怪,我就只贴原文了:


二十九.飞飞、金累
《抱朴子·登涉》:又或如人,长九尺,衣裘戴笠,名曰金累。或如龙而五色赤角,名曰飞飞,见之皆以名呼之,即不敢为害也。



三十.王虺(九头蛇)
《赤雅》:江北曰虺,江南曰蝮,首大如臂,背青腹赤,有齿极毒,啮人立死。大招南有炎火蝮蛇,蜒鰅鱅短狐。王虺骞九头者曰雄虺,九首倏忽焉在,不须啮人,见之立死。犹叔敖之两头蛇也。予谓,见者踏杀之亦成佳事。《吴都赋》云:「虽有雄虺之九首,将抗足以跐之。」可谓先得我心矣。书备一笑。



三十一.俞儿
《管子·小问》:桓公北伐孤竹,未至卑耳之溪十里,闟然止,瞠然视,援弓将射,引而未敢发也,谓左右曰:“见是前人乎?”左右对曰,“不见也。”公曰:“事其不济乎?寡人大惑。今者寡人见人长尺而人物具焉:冠,右祛衣,走马前疾。事其不济乎?寡人大惑。岂有人若此者乎?”管仲对曰:“臣闻登山之神有俞儿者,长尺而人物具焉。霸王之君兴,而登山神见。且走马前疾,道也。祛衣,示前有水也。右祛衣,示从右方涉也。”至卑耳之溪,有赞水者曰:“从左方涉,其深及冠;从右方涉,其深至膝。若右涉,其大济。”桓公立拜管仲于马前曰:“仲父之圣至若此,寡人之抵罪也久矣。”管仲对曰:“夷吾闻之,圣人先知无形。今已有形,而后知之,臣非圣也,善承教也。”
《述异记》:齐桓公北征孤竹,见人长尺,具衣冠左祛,而走于马前,管仲曰,此山之神也,名曰俞儿,霸王〈去声〉之君兴则见也,和州歴阳沦为湖。
《事林广记》:单耳之水有俞儿者,登山之神也。长尺余而人形,四体具焉。冠黄衣朱服,好走马。斉桓公时曾见管仲曰:有霸王之君兴,则见矣。
《金楼子》:齐桓公北征孤竹,未至卑耳之溪,见人长一尺,形具焉,右祛衣而走马前,左右皆不见。桓公曰:「吾事之不济也,岂有人若此乎?」管仲曰:「臣闻山神有俞儿,状长一尺而人形,见此霸王之君兴,则山神见也。走马,前导之也;祛衣,前有水也;右祛衣,从右方可涉也。」至卑耳之溪,有赞水者,公乃从右方而涉,既济水,公拜管仲于马前曰:「仲父圣人也。」管仲曰:「圣人先知无形,今已有形,臣非圣人也,善承教尔。」



三十二.率然
《孙子兵法·九地》: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神异经》西方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触之者,中头则尾至,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张茂先注曰:会稽常山最多此蛇。故孙子兵法「三军势如率然者」是也)。



三十三.郭华小神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郭华小神精,鬼形人面,布衣深目,常携一小刃突出,多游山野,人或见之,以尖刃利面吞啖血肉。此乃不正之地小祇之精也。



三十四.猪毛夸父
《山海经》:又南三百里,曰犲山,其上无草木,其下多水,其中多堪x之鱼。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见则天下大水。



三十五.鼓、钦鴀
《山海经》:锺山,其子曰鼓,其状人面而龙身,是与钦鴀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锺山之东曰瑶崖,钦鴀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



三十六.雍和
《山海经》:丰山,有兽焉,其状如猨,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神耕父处之,常游清泠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有九钟焉,是知霜鸣。其上多金,其下多榖柞杻橿。



三十七.罴
伦山,伦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有兽焉,其状如麋,其州(一本作川)在尾上,其名曰罴。



三十八.狙如
《山海经》:倚帝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有兽焉,状如鼣鼠,白耳白喙,名曰狙如,见则其国有大兵。
《事物绀珠》:狙如鼠耳白喙。



三十九.闻<豕粦>
《山海经》:其状如彘,黄身、白头、白尾,名曰闻<豕粦>,见则天下大风。



四十.山<犬军>
《山海经》:其状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其名山<犬军>,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




四十一.蝮虫
《山海经·南山经》:猿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郭璞注:蝮虫,色如绶文,鼻上有针,大者百馀斤,一名反鼻虫;古虺字。



四十二.犰狳
见到人就会陷入睡眠的奇兽。
《山海经》:其状如菟而鸟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名曰犰狳,其鸣自訆,见则螽蝗为败。



四十三.当康
这是一种瑞兽。
《山海经》: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穰。



四十四.肥遗
荒凉的太华山上,唯一生存的怪兽。
《山海经》: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四十五.鹿蜀
《山海经》: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



四十六.朱厌
《山海经》: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四十七.酸与
《山海经》:景山,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与,其鸣自詨,见则其邑有恐。



四十八.山浑
《山海经》:狱法之山,有兽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名曰山浑。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



四十九.升卿
山中巨蛇,头戴冠帻,呼其名则吉。《白泽图》:山见大蛇着冠帻者,名曰“升卿”,呼□吉。
《抱朴子·登涉》:山中见大蛇著冠帻者,名曰升卿,呼之即吉。
《粤雅堂丛书》:蛇之善者惟升卿。



五十.猛豹
这是一种食铁兽,据郭璞注推测,或系大熊猫。
《山海经》:南山,兽多猛豹。
郭璞注:猛豹似熊而小,毛浅,有光泽,能食蛇,食铜铁,出蜀中。



五十一.双石尸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双石尸精,其形朱发披散,绯衣碧目,身长丈许,多在山中,与人相应,或叫人姓名,多于石堆崄峻处崩崖滚石,以打损人者多矣。本出山中石打死无主孤魂之精也。此乃天地不收,江河不拘,多害生灵,损人性命。



五十二.四徼
一种出没于山中的人形吉怪,常以胥吏面貌示人。
《白泽图》:山水之间见吏,此名曰“四激”,呼之吉。
《抱朴子》:山水之间见吏人者,名曰四徼,呼之名即吉。



五十三.猳国
也叫“马化”,一种大型灵长类,常劫掠行路的女子带回山中交合,令女子受孕。女子生产后,即送女子和幼崽回人间,女子若不肯养,辄遭袭杀。幼崽长大后,与常人无异。
《搜神记》:蜀中西南高山之上,有物,与猴相类,长七尺,能作人行,善走逐人,名曰“猳国”,一名“马化”,或曰“玃猿。”伺道行妇女有美者,辄盗取,将去,人不得知。若有行人经过其旁,皆以长绳相引,犹故不免。此物能别男女气臭,故取女,男不取也。若取得人女,则为家室。其无子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若有子者,辄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形。有不养者,其母辄死;故惧怕之,无敢不养。及长,与人不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南多诸杨,率皆是“猳国”“马化”之子孙也。



五十四.佞女子精:
《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一名佞女子精,人形五髻,四眉四目四手,衣黄、禽足,多游人世,能吸人血,令人睡觉,见身青黑点,二三日不消者是也。遇此令人有小灾小祸。此精乃深山年深毒蛇之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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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水怪


一.宗三秀才

宗三秀才是一种亦妖亦神的精怪,关于它的故事,要从六百年前的天下争霸说起。

元朝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战云密布鄱阳湖,中世纪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战一触即发。朱元璋和他的对手陈友谅都清楚,这场战役,将关乎万里江山的最终归属。

这年二月,红巾军领袖“小明王”韩林儿所在的安丰遭到张士诚强攻,韩林儿支持不住,向名义上的“下属”朱元璋求援。

朱元璋接信后,召开内部高级会议,谋士刘基表明了他的立场,坚决反对朱元璋带兵赴援,他最大的担忧,是虎视眈眈的强邻陈友谅会趁虚来攻。

固执的朱元璋没有采纳刘基的建议,三月,朱元璋离开大本营应天(南京),驰援安丰。四月,陈友谅果然尽起举国六十万大军而来,但志在摧毁对手的陈友谅却犯了一个巨大的战术错误,他没有把主攻目标设定为朱元璋的根基应天府,而是把大部分兵力投向了西南方向的南昌。

多年后,朱元璋回想此事,还是心有余悸,假如当时陈友谅直取应天,大明霸业必殇。

陈友谅围攻南昌近三个月而不克,七月,朱元璋引军二十万回援,七月十六,进抵江西湖口。接下来,朱元璋分别于泾江口、南湖嘴、武阳渡三处置重兵扼守,封死陈友谅所有可能的出路,逼他决战鄱阳湖。

陈友谅全军尽出,远征在外,而且久攻南昌不下,部队已经耗尽了锐气。对于朱元璋,这是一举击碎陈友谅雄霸长江水师的极佳机会——趁陈友谅倾巢而出,锐气消磨,正好一网打尽,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么未来要想消灭陈友谅,必须攻进他的地盘,不仅主客形势易手,而且战争将会变成一城一地反复攻守、天长日久的消耗战,在群雄逐鹿的乱世,变数实在太多。所以朱元璋下定决心,要趁此良机,在鄱阳湖上干掉陈友谅,决不能纵虎归山。

七月二十一,鄱阳湖之战正式打响。陈友谅的“汉军”水师连巨舟为阵,艨艟巨舰高达十余丈,绵亘数十里,旌旗戈盾,望之如山,相形之下,朱元璋的战船微若草芥,仰攻不利,面对怪兽般的巨型敌船,部卒士气沮丧。闷局之中,大将徐达当先发起突击,以小船之灵活,贴近敌舰,攀援而上,夺占巨舶,斩敌一千五百人。而陈友谅阵营亦不乏推锋突刺的猛将,狂战士张定边遥见朱元璋帅旗招展,自领一彪冲锋快艇,手持长枪大刀,劈风斩浪,直取朱元璋帅船。

朱元璋大惊,左右扈从支援不及,欲待转舵躲避时,座船竟然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搁浅,走不动了。

眼见张定边连斩吴军数员大将,气势如虹,鲜血染得湖水尽赤,寒凛的刀风似乎已经砍到朱元璋的脖颈,突然一支劲箭,带着呜咽鸣响,划过杀声震天的战场,准确命中张定边,狂战士猝然蹶倒,卓立于另一条船头的常遇春从容地收起了弓箭。

这天黄昏,湖面上东北风大起,已经争取到地利、人和最大优势的朱元璋,终于盼来了“天时”之助。他重赏募集起一支敢死队,驾七艘小船,满载火药、芦苇,乘风飞驶,冒着汉军射手疯狂的攒射阻击,破入敌军舰阵。于是,一千年前火烧赤壁的一幕重演了,鄱阳湖上风烈火炽,烟焰涨天,陈友谅的无敌水师,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朱元璋挥军掩杀,连杀数日,陈友谅大势尽去,降兵如决堤之水,不断投向朱元璋阵营。

陈友谅退兵固守,一个月相持下来,粮草告竭,势穷力蹙,不得不冒死突围。然而三条归路早已被朱元璋掐断,陈友谅东逃西窜,朱元璋亲自领兵追击,在开船的时候,他的座船却再一次搁浅了。

据永乐朝户部尚书夏原吉的《一统肇基录》记载,朱元璋认为此时座船搁浅,是大大的不祥之兆,似乎是老天爷在帮陈友谅的忙。眼见宿敌覆灭在即,岂能容许功败垂成?朱元璋不甘心,拔剑斩断船缆,仰天祝道:“若天下归我所有,则令此船得脱!”卜问才毕,三条断缆化成龙形,挽舟而出。朱元璋大为振奋,督师穷追,乱战之中,陈友谅为流矢击毙。

鄱阳湖之战可能是整个中世纪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水战。对于朱元璋,凭借此战,彻底击溃了他在中国南方的最强对手,为一统天下,建立王朝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由于鄱阳湖之战巨大的影响力及其划时代的意义,民间演生出许多关于这次战争的传说。譬如朱元璋座船两次搁浅事故:第一次,朱元璋座船触沙搁浅,险些被张定边突袭斩杀,是明确见载于正史的;第二次追击穷寇之际的搁浅,则为一些明人笔记所记录,除了《一统肇基录》外,像明宪宗朝广东香山人黄瑜的《双槐岁钞》、明世宗朝江苏人陆粲的《庚巳录》等皆有类似记载。

《一统肇基录》还补充道,朱元璋殄平陈友谅的“伪汉”政权后,感念船缆化龙挽舟之功,敕令在鄱阳湖畔为那三条“有灵”的缆绳修建祠庙。因为缆绳多为鬃毛——也就是马、猪等畜类颈上的长毛拧制,庙中供奉的缆绳之神,就被称作“鬃三神”,民间呼为“鬃三爷爷”、 “鬃三秀才”或“鬃三舍人”。后来也许是百姓觉得“鬃”字不易书写,也许认为“鬃”字命名神灵有失敬意,于是改”鬃“为”宗”, “鬃三秀才”就变成了“宗三秀才”。

宗三既有护驾翼戴之功,得到朝廷敕封,那么无疑属于正派的神灵。起初也的确如此,船只凡过鄱阳湖者,只要祭拜宗三秀才,一路风浪无阻。船户、行旅感恩戴德,众口传颂,宗三的影响力迅速扩大,奉祀它的祠庙,从鄱阳湖畔,溯江而上,一直修到湖北、安徽、江苏,香火极盛。随后,朝廷也再度下旨加封,将宗三的神位提升为“靖江王”。

但是好景不长,到明代中叶,宗三突然堕入魔道,从水路行人的守护神变成了专溺舟楫的恶灵邪魔:

“相传湖有神物宗三舍人者,太祖时战舰征友谅时鬃缆也,能起风涛覆人舟,舟人望见辄祀之。”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清代:

“鄱阳湖登舟遇风,常有黑缆如龙扑舟而来,舟必损伤。”

黑色的巨缆怒龙般扑舟而来,打碎、拖沉船只,过往行旅,闻之色变。宗三的信徒们更难以接受,从小崇拜信奉的伟大神祇竟会变成吞噬亲朋的凶手,他们伤心、绝望,他们的信念被摧毁了,那个祖辈讲述的,关于宗三襄助太祖定鼎天下的传说,也渐渐动摇起来。魔化的宗三终于被世人唾弃、痛恨,没有人肯相信,如今这个兴风作浪的妖怪,会是昔日匡扶太祖皇帝的英雄。

明朝嘉靖年间,苏州人陆粲赴任江西吉安永昌知县,在这里,他听到的宗三秀才起源传说,已经面目全非了:

传说鄱阳湖之战,湖中沉尸数十万,怨气冲天,无数孤魂幽鬼无所凭依,只得漂流水上。朱元璋见了,大为不忍,更忌惮幽魂积聚,怨力太强,于是抛下三条鬃缆,那万千幽魂如蚁附膻,尽皆汇集在了这三条缆绳上。缆绳吸收了强大的幽冥之力,化成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此后但有舟船驶过,便激起缆绳上所附着的残存记忆,怨力爆发,天愁地惨,风雨顿起,一定要把来船打翻,把人扯入湖底,才能平息。

自从宗三神堕落后,这种说法就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宗三的妖怪形象越来越深入人心。尽管各地宗三庙的供奉香火仍然不断,但祝祷目的已然由从前的祈福感激,演变成了契约式的条件交换——我供奉血食,你不再作乱,保我平安。

到了清康熙朝,有位姓徐的客商南下岭南,行经鄱阳湖,见船家祭祀甚勤,便问他所祀何神?那船家连连摇手,指指嘴巴,意思是让他不要多嘴乱问。客商好生奇怪,何方神圣这般忌讳,连名字都问不得?等下了船跟人谈起,人家才告诉他,那必是宗三秀才。

客商在岭南逗留数月,沿旧途返程时,恰好又坐了来时那位船家的船,这次却不见船家祭祀邪神了。

“为何不祭宗三秀才了?”客商问。

船家听他语出“忌讳”,并不生气,反而笑道:“老天爷开眼,往后都不用祭这妖怪了!”

原来当年鄱阳湖遭遇百年罕见的特大旱情,湖水水位大降,那缆绳妖怪误入浅汊,被困在其中。起初犹自游动,后来这一湾浅水也被晒干,缆怪陷入淤泥,给烈日烤得几乎冒烟。

湖畔的居民听说“宗三秀才”现身被困,竞相围观,只见这传说中的水妖荇藻满身,有若鳞鬣,首尾微微颤动,十分怪异。百姓不敢擅自处置,报往官府,县令大老爷亲自带人来到现场。他自知这是斩妖除魔,树立政绩的大好时机,当即号召围观的群众,大家一齐举火,烧死这怪物,永绝后患。

此言一出,当然一呼百应,兴奋的人群纷纷向三条缆绳抛掷火把、柴草,天干物燥,燃烧极烈。缆绳被烈火包围,涌出滚滚黑血,据说那正是当年鄱阳湖之战死难将士及马匹流入湖水的血液,历数百年之久,早已变质,腥臭弥漫数里。

黑血减缓了一些火势,但围观者太多,众人不断投火,缆怪终于无法抵挡。这一把火,整整烧足六天六夜,才把三条缆绳的邪力炼化,烧成灰烬。

从此,宗三秀才不再为祟,不过各地的宗三庙一直保留了下来,在许多地区仍可见宗三故祠遗迹。



上图:江西赣州上犹县宗三庙


清.张廷玉等《明史》
明.夏原吉《一统肇基录》
清《望江县志》
明.查继佐《罪惟录》
清.袁枚《子不语·缆将军》
明.陆粲《庚巳录》
清.东轩主人《述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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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无支祁

《山海经》记载,上古水神共工撞断不周之山,使天地倾斜后,很快又挑起了同大禹派系的战争。共工手下收罗了不少神兽,比如水怪”浮游”、巨大的九头蛇”相柳”,这头巨蛇口中流出的毒涎,汇成毒沼,鸟兽近则死,周遭生物绝迹。大禹在同这些异界巨怪长期战争中,逐渐培植起了一支神将部队,用来对抗和捕杀包括共工阵营在内一切有碍他治理洪水、统一全国的恶魔巨兽。

数千年后,唐朝。

唐德宗贞元十三年,年轻的文人李公佐游历潇湘,苍梧山下,邂逅故友。两人泊舟古渡口,向晚,便在一所佛寺落脚,班荆道故。

那晚月满湘江,波光潋滟,就着这浑融月色,二人畅叙契阔。酒至半酣,朋友耳听滔滔水声,出神半晌,以低沉的声音,说出了一件离奇的往事:

此去三十年前,淮水之阴的楚州有个渔人,在龟山脚下垂钓,鱼钩不知钩到了什么东西,拉拽不出。这渔人练有“潜目”,水下辨物无碍,翻波戏浪,如履平地,当即一个猛子扎进江中。

寻得鱼钩,正待返上水面,忽见水下极深处,隐隐有一团影子紧贴山壁,望之不似自然之迹。渔人艺高胆大,仗着水性精熟,决意一探究竟。他继续潜下五十多丈,水压已经极大,但也终于看清了那团影子,一股凉意直逼心脏,令他惊骇莫名——那团黑糊糊的东西,竟是一盘紧紧缠绕在山根上的巨大锁链!

锁链每股足有数人合抱之粗,别说前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渔人极目远视,水深处茫茫一片,望不到锁链的尽头。

这是什么东西?

如此巨大的锁链,是谁锻造的,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会缠在龟山山足上?

未知的恐惧吞没了渔人,他逃命似的浮上水面,对着同伴大声嚷嚷起来。

第二天一早,事情报上了官府衙门。

官府的人赶到现场时,水畔已经人山人海。自负水性的汉子一个接一个跳下江水,又俱都带着惊恐而兴奋的神色冒出水面,大声述说着相似的内容。

看来报告并非乡愚的妄言,水下果然藏有巨型锁链。

于是由官府出面,组织起几十个潜水高手,各带绳索潜入江中,缚在那锁链之上,岸上则发动群众合力拖拽,条条粗索绷得笔直,却哪里能拽得动分毫?官府就近再调耕牛五十头前来助力,岸上众人也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妇孺上阵,人人参与,口号震天,泥滩上蹬得坑坑洼洼。突然手上一颤,似乎绳索尽头的江底锁链终于动了一下,众人精神大振,齐声欢呼。正待再接再厉,远处江心“咚”地冒起一个巨大的水泡,接着水泡狂涌,几十条绳索剧振不止,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惊愕地望向江心,任谁都猜得到,水底必有变故发生。

江心乱流汹怒,有如沸腾,突然之间,整条淮水仿佛被一种无可想象的力量抬起,猛地泼向江岸。银河倒卷,倾山倒海,无数人被瞬间吞没,有人死死抓住手边的绳索挣扎浮沉,离岸较远的,无不手脚并用逃往高处。正在这时,大地轰然大震,惊潮退去,水中的人停止了挣扎,岸上的人呆若泥塑,有人瘫坐在地上,有人两腿酸软保持着半蹲半站的姿势,所有人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瞿目缩舌,望向同一个方向。

阳光之下,泥泞的滩涂,一尊巨大如山的苍猿,青躯白首,雪牙金爪,桀然耸立,昂首天外,紧闭着双目,侧耳作倾听状,颈上系着一条粗大的锁链,水滴淋漓,直通江心。

刹那之间,安静出奇,淮水上拂动的,唯剩零星的呻吟和呜咽的江风。

第一声惊呼划破死寂,歇斯底里的喊叫顿时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拼了命地爬行、蠕动、翻滚、踉跄着逃跑,一片哀嚎。巨猿听得喧哗,引天长啸,双目陡睁,金光迸射,见到蝼蚁般哭喊瘫软的人群和牵引锁链的绳索,蓦地狂怒暴吼,一掌击在山岩之上,喀喇打塌了半爿山峰。五十头耕牛吃那咆哮一震,屎尿俱下,晕厥在地。

吼过之后,巨猿好似有些意兴阑珊,再没有兴趣多看人群一眼,倒拖着仍拴在锁链上的耕牛,一步一步,慢慢没入江中。

劫后余生的人艰难站起身,引颈眺望,浩瀚的淮水波光粼粼,平静如昔,除了一片狼藉的江岸,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件事被当地官府封锁消息,严禁走漏,连本地地志、公文卷宗也不予记载,是以多年之后,除了散落在民间的传说,连继任的楚州地方长官也毫不知情。

朋友叙述已毕,望着月下湘江,喟然长叹。但李公佐只付之一笑,以为不经之谈,转眼就抛诸脑后了。

十七年后,唐宪宗元和九年春,李公佐因缘际会,到了楚州,有一次陪同楚州刺史泛舟洞庭,同行者还有一个素来在山中修行的道士。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山上。次日一早,趁着天光正好,由那道士向导,三人扪萝越涧,遍山游览风景,意外的在一个隐秘的岩洞中,发现了八卷古简。

尽管岩窟干燥,保藏得也颇见用心,毕竟年代太久,竹简多见腐朽、虫蠹之迹,许多文字漫漶难辨。

三人再也无心赏玩景色,忙带着古卷回到住处,在阳光之下互相参详解读,依稀认出卷首题着的三个字,乃是《岳渎经》。卷上文字编次奇古,李公佐一读之下,大吃一惊,十七年前潇湘月夜,朋友讲述的那个游心骇耳的故事,霍然浮上心头,原来这古简之上载录的内容,其中一段正是关涉水底巨猿的来历!刺史和道士见他神色有异,询问端的,听了李公佐的转述,也都咋舌称奇不已,当下由李公佐抽毫点墨,将那段古卷所载,一字一字誊抄下来,其文作: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妖、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

这段短短的文字,记载了上古时代一场惊天动地的剧战:

大禹治水,奔走于九州之间,三至桐柏山下,至则惊风走雷,石哭树吼,天凄地惨,部队勒兵不敢向前。

大禹知道此山必有妖异作梗,怒召桐柏山神责问,山神奏道:“此地盘踞一头巨魔,名叫‘无支祁’,形若猿猴,力逾九象,疏忽往来,迅若电闪,它把持着淮水、涡水两条大河,神通广大,小神等万万不是对手。”大禹闻奏大怒,连遣三大神将讨伐此魔,先遣大将“童律”,童律不敌;次遣“乌木由”,同样败北;再遣“庚辰”,那庚辰乃是西王母之女云华夫人身边天神侍卫,专能降服恶魔凶兽。无支祁识得对手厉害,召唤群妖助战:树妖、水妖、山妖、石怪、一首而三身的“鸱鸟”,群起围攻庚辰。庚辰一骑当千,尽诛群妖,最终一场决战,无支祁不敌被俘,但它肉体坚逾精钢,试了各种办法也杀它不死,大禹只好用巨索锁其颈项,金铃穿鼻,将它镇压在淮水之阴、龟山山足之下。

李公佐读罢古卷记载,默然良久,心中的震骇无可言状,原来,那淮水之下,当真存在着超乎世人想象的巨大神怪。遥想数千年前的神魔激斗,道听途说的水底迷影,原本以为都是荒忽不经的怪谈,如今,好友讲述的奇闻,和眼前斑驳的古简却两相印证,不谋而合,方知世事之奇,六道茫茫,非人所能测。[1]


水魔无支祁的传说由来极古,《唐国史补》引古本《山海经》云:

“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龟山)之下,其名曰无支奇(无支祁)。”

自大禹以降,浩浩数千载,淮河岸边,不知有多少孩童,曾经凝望茫茫江水,想象着水底囚禁的上古巨魔。

吴承恩也是这无数孩童中的一个,淮左少年,听着无支祁传说的长大,听大人讲述那雪牙金睛的魔猿,如何对抗 ,如何力战三大神将,如何虽败不挠,被永远禁锢于龟山脚下,一个悲壮的孤胆英雄印象,深深楔入了少年内心。于是若干年后,他笔下塑造的猴神孙悟空,会去龙宫夺宝,抢走“宿敌”大禹留下的定海神针,会打上 的顶峰,以一己之力,挑战满天神佛。即使最终像无支祁那样,战败被俘,镇压于山岳之下,而温柔的吴承恩,却用他的方式,用他的故事释放了英雄,也释放了儿时未竟的梦。

孙悟空的原型究竟起源于何处,学术界仍未有定论,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吴承恩演《西游记》,又移其(无支祁)神变迅奋之状于孙悟空”[2],吴承恩在无支祁传说发源地淮安出生长大,自幼耳濡目染,塑造孙悟空的形象时取鉴无支祁,入情入理,殆非不能。

此外在广西全州,也遗落有一支无支祁的传说残片。

湘江自全州经过,奔流而北,沿江行船,仰望夹岸河谷,行旅往往会留意到绝壁之上高高悬有一口长长的匣子,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当地传说,那是诸葛武侯收藏兵法秘笈之处,号称“兵书匣”。明朝的时候,耽迷修仙炼道的嘉靖皇帝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个传说,他大概以为武侯学究天人,所藏秘笈,或许会包藏一些益于修道的宝典,因而敕令南昌一位姓姜的御史前往探取。

姜御史不敢怠慢,特意在南昌城驻军之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工匠,以及一位采药出身、尤其擅长飞身攀援的健卒,到那绝壁之下架设好云梯,健卒缘梯而上,眨眼爬到了兵书匣旁。

匣子在下面看起来并不甚大,健卒爬到近处,才发现这东西实在大的出奇,只板壁就有一尺多厚,简直像一座小屋子。健卒费了好大的劲儿启开匣盖,探头一看,瞠目结舌,里面哪里有什么兵书?唯见白骨森森,竟然装殓着一具巨怪的骸骨!

姜御史还不死心,命工匠设法吊下骨殖,再搜匣子内部,一无所获,这才据实上奏天子。检视那副骨骸,颅骨大如车轮,利齿长逾一尺,锋锐如刀,不知是什么怪物,更不知为何会悬葬在峭壁上?

这天夜里,姜御史刚刚睡下,突然被一只巨手抓住,提出窗外,只见一个身长丈余的巨猿怒叱道:“我是水神无支祁之子奔云,葬在此地历数千年,即将劫满转生,去寻庚辰报仇雪恨,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剖我棺木,毁我尸骨,坏我大事!”

姜御史吓得口不能言,巨猿一声暴喝,狠狠把他摔在地上,姜御史失声惨叫,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转头看时,却见窗棂破碎,夜风汹汹,不知梦里的那头巨猿,适才是否真的来过?

第二天,姜御史忙寻那健卒,要把巨怪的骸骨放回悬棺,却听说健卒筋骨尽断,昨天夜里死在了住处。



[1].唐.李公佐《古岳渎经》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3].清.袁枚《续子不语·全州兵书匣乃水怪奔云之骨》,明.朱国祯《涌幢小品》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三.人鱼

人鱼,顾名思义,是半人半鱼的水生怪物。中国的人鱼传说,渊源古老而蔚为大观,仅《山海经》一书记载的人鱼至少就有五种之多,其中固然包括因为叫声像人而被称为人鱼的大鲵:

“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鲵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

更多的则是长着人面鱼身的真正人鱼。这些人鱼又各有区别,比如九尾狐出没的“青丘之山”有种人鱼,名为“赤孺”:

“青丘之山……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还有海生的人鱼,名为“陵鱼”,陵鱼生有人类脸孔,四肢俱全,手脚与人无异,身体呈鱼状:

“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

人鱼甚至建有部族或国家,训诂学者郭璞考证说,该族人胸部以上为人,胸部以下尽是鱼身,本该长脚的部位长出了鱼尾,可见其形象又与陵鱼不同:

“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

《山海经》作为上古异典,修撰者博学识几,六合之内,各种怪物秘辛无不知晓,因而可以作如此细致的区分。百世以降,妖界渐次邈远,识妖的术士隐没凋零,妖怪的名字亦漫漶不闻,后人再见到人鱼时,通常只是统称为人鱼而已,至于到底是“赤孺”还是“陵鱼”,那都无从分辨了。

《山海经》之后古籍所载的人鱼,大部分提到了明显的女性特征,一位唐朝诗人用细腻的笔法描绘沿海居民捕获的美人鱼说:

“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这位诗人游历东海之滨,见到许多独身生活的人家豢有人鱼。人鱼体长与人相若,全身肤如白玉,鱼体部分未生鱼鳞,容貌婉娩,长发过腰,只看上身,宛然是个柔美迷人的姑娘,即使雄性人鱼,面貌亦如女子般姣好,临海鳏寡多养来排解寂寞。据称人鱼十分温柔驯顺,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会伤人。

宋代以后,人鱼的见闻有加无已。北宋初年,有位姓查的待制官出使高丽,向晚时分在一座岛前泊船,遥望滩涂之上,去海数百尺外卧着个女子,肩背袒露,鬓发纷乱,仿佛奄奄一息。官员带同水手随从上前一看,面露诧色,命水手用船篙担起女子,小心地扶回海里。水手这才发现,这女子背上生有一道红色的短鬛,自颈项而起,沿脊直下,有如龙鬃,下身却拖着长长的鱼尾。入得海水,女子回醒过来,向那官员连连行揖,没入波涛而去。官员警告那些被迷得神不守舍的水手们说,此物就是人鱼,天性妖媚,最能惑人,今后行船若遇上了,务须留神提防。

两宋时期,随着指南针应用于航海,海船越来越频繁地深入更远的海域。远洋航行,风险倍增,海客的生死安危,很大程度系于天命,因此航海的避忌日渐繁杂,船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务求谨小慎微,以避免触犯各路鬼神妖怪。恐惧支配下,海妖的威胁,也变得比前代更真切、更严峻,唐朝人对待人鱼的包容浪漫,到宋季以后,大打折扣,大约也正是从这时起,人鱼背上了“不吉”之名。

宋代一些术士把人鱼说成是“年深人魂之精”,是游魂所变化的妖精,能向人吐射毒水,中者立死。同时由于其惊人的美貌,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人鱼拥有魅惑和诅咒的妖力,会妨害航船安全。此说在南洋贾客中流传甚广,旧日广东地区传言说,海生的人鱼,雄性的是海和尚,雌性的叫“海女”,二者都是不吉之物,深为航海者畏忌。每次启航之前,船上负责掌握航海罗盘、引领航向的“火长”都会在“祭海”仪式上向海神祝祷:“勿逢海女,勿见人鱼”,祈求海神保佑,千万不要碰到人鱼。倘若不幸碰到了,必须立即设法驱逐,坚决不能让这些怪物靠近船只。

不过也有例外,广东新安大鱼山、南亭老万山一带的海域,徜徉着一种名为“卢亭”的人鱼,是安全无害的。卢亭模样怪陋,身上遍生绒毛,瞳目金黄,尾巴很短,十分胆小,见人即逃,所以也根本毋庸驱逐。旅途寂寞的水手反倒会捉一些雌性卢亭与之嬉戏,据说卢亭善解人意,虽不能言语,而时时微笑,不失温柔,相处日久,亦能学着人类的样子穿衣吃饭。水手们也不会加害卢亭,待到航程临终,纵之归海,卢亭自会溯波而去。

淡水江湖中也有人鱼,长江的人鱼名为“江黄”,容色冶丽,不输海女,而且掌握着强大的咒术,能咒人患病。淡水水族的活动区域,较之茫茫海洋有限的多,人类设置的鱼梁、渔沪之类捕鱼设施也更密集,江黄有时不免误触陷阱,被人类捉到。传说曾有江黄误入渔罾,被困不能动弹,当地一群无赖流氓见她生的好看,大加凌辱。当天夜里,渔罾的主人梦见江黄愤怒咒骂,要让那些恶人不得好死,第二天,流氓们果然纷纷染上恶疾暴毙。

人鱼天生丽质,柔弱单纯,世俗之辈欺它是异类,常有此等轻薄之举。唐末五代的时候,有个文士泛舟高邮湖,听闻邻近渔船捕到一条人鱼,大感兴趣,忙教并船过去观看。到那渔船上时,人鱼正拖着一条大尾巴坐在甲板上,上半身的样子,直如一个天真的少女,被人类围在中间,眼神畏畏闪闪,又有些好奇。文士斟了一碗酒给它喝,人鱼懵懵懂懂地喝了,俏脸飞红,一对剪水双瞳仿佛蒙上一层水雾,益发娇媚动人。文士大为兴奋,又倒了一碗热汤,那人鱼一生都在冷水之中,热汤下肚,烫的啼哭不已。文士还想继续调戏,旁边一个老渔夫看不下去了,劝道:“再折腾恐怕会把它折腾死,人鱼灵物,杀之不祥,还是放了罢。”文士才停止了恶作剧,放人鱼回湖。

人类对待人鱼的态度,以为不吉而趋避者有之;为其颜色倾倒,挑引戏弄者有之,大致并不十分恶劣,至于捕杀人鱼的情况则极其罕见。大规模人鱼捕杀事件,在秦朝发生过一起,秦人认为,人鱼油脂是极耐燃烧的燃料,《史记》记载,秦始皇营造陵墓地宫,即取人鱼油脂为烛,万古不灭。始皇陵面积极广,当时不知捕杀了多少人鱼熬炼脂膏制作万年灯,才得以照彻墓室。秦始皇以人鱼油制灯这件事见载于《史记》,照理算不上什么“秘方”,但后世渔船邂逅人鱼,要么避之唯恐不及,要么捉来玩弄取乐,没有出现像近代西方捕鲸那样,大规模猎取人鱼杀而炼油的情况,多半是后人经过实验,没有发现人鱼油长燃不熄的神奇效力。十七世纪著名的比利时旅华学者、康熙朝工部侍郎南怀仁在研究人鱼时,同样只字未提人鱼油脂:

“大东洋海产鱼名西楞,上半身如男女形,下半身则鱼尾,其骨入药用,女鱼更效止血,治一切内伤瘀损等症。”

南怀仁所关注的是人鱼骨的疗伤功效,他在著述中写道,东海有一种名为“西楞”的人鱼,骨能入药,特别是雌性西楞骨,对于外伤流血、内伤瘀损等皆具疗效。

人鱼入药一说,在日本亦广为流传。传说日本人鱼生具异象,奇丑无比,“头部像猿猴,有着食人鱼般锋利的牙齿和尖爪,下半身布满鳞片,水中游动时没有任何声响”,“胸前的肉褶鲜红如同鸡冠,有渔民目睹此物,感到恶心,抄起船桨把它打死了”,“红色的鱼鳍之间生有爪子般的手,指间有蹼,下半身为黑鲤鱼形态,有时会主动袭击人类”。无论长相抑或习性,无不与中国人鱼大相径庭。尤其是这种丑陋的怪物性情凶残,会破坏渔业乃至伤人,这给了日本渔民不留怜悯捕杀它们的理由。除此之外,捕杀人鱼还有一个至为关键的原因:传说日本人鱼,竟然是长生不老的灵药!

许久以前,日本若狭一个小小的村子里,搬来了一位模样酷似渔夫的男子。有一天,男子置办盛馔,宴请乡邻。宴会开始之前,乡民们在男子的居处四处参观,有个乡民无意间走进厨房,惊骇地发现锅子里正在煮着一条长有人头的怪鱼。这位乡民恐惧至极,慌忙走开,悄悄告诉了其他人。这个消息震骇了所有宾客,但大家都彼此约定着不动声色,以免触怒宴会的主人,激起不测之祸。过不多时,鱼肉上桌,众乡民大声赞叹美味,其实暗地里将入口之物全部吐了出来。只有一个人例外,此人依稀听说过,人鱼的骨和肉是珍稀的药材,他偷偷藏了一些鱼肉在袖子里,带回家给生病的妻子服食。吃下人鱼肉的妻子,从此跳出了时间之外,一直活到她的七世孙老死,她还依然像数百年前服下人鱼肉的那天一样年轻。她亲眼目睹了朋友、丈夫、子孙、一位位相识之人渐次凋零,对于常人,不可避免的死亡似乎是一种绝望;于她而言,活着变成了永无终结的枯燥折磨,却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绝望。她晚年周游列国,未能寻得生命真谛,就此深居尼庵,再也不同外界来往,在将近八百岁的时候,独自进入山洞,绝食而死。这就是日本著名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

幽闭的秦皇陵中,人鱼点燃了永不熄灭的长生灯火,同样幽暗的比丘尼洞,人鱼又缔造了长生神话的幻灭。欲望和生命,在永恒的诅咒中归于腐朽,夕阳残照,斜晖潋滟,人鱼回眸幽怨,如泣如诉。


文献资料:
《山海经·北山经》
《山海经·南山经》
《山海经·海内北经》
《山海经·海内南经》
唐.郑常《洽闻记》
北宋.聂田《徂异志》
北宋《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
明.屈大均《广东新语》
东晋.祖台之《祖氏志怪》
南宋.曾慥《类说》增补《稽神录》
《史记·秦始皇本纪》
清.南怀仁《坤舆图说》
日本.鸟山石燕《今昔百鬼拾遗》
日本.菊冈沾凉《诸国里人谈》
日本.橘成季《古今着闻集》
九頭見和夫.江戸時代以前の「人魚」像[J].人間発達文化学類論集 第4号.2006,4(6):2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四.鱼国

山东莱郡,是东海海神正祠所在,自古海洋信仰极盛。传说在很久以前,莱郡近海的海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一座高山。沿海居民从未见过这般异象,众口惊喧,老人们说,兴许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妖怪将要登岸,被剑仙神佛移山搬岳压在了海底;也有人猜测,那是秦始皇、汉武帝找了半辈子而不得,永远漂流无定的海上仙岛,漂到了咱们眼前。

不论如何,这情景太过惊世骇俗,连续多天,没有一条船敢解缆出海,害的一位搭船过境的秀才也只好滞留渔港,终日抱膝船头,看渔人舟师晒网补帆,百无聊赖。

渔港日间极闹,入夜之后,船户各回各家,留在船上的,也早早歇息了。只有秀才沽得一壶老酒,带回他独宿的客舱剔灯浅酌。夜阑人静,潮声送盏,十分惬意,只可惜缺一个可共把酒闲话的醉侣,未免美中不足。秀才摇晃着酒盅,自己想些有趣的事情,忽的毡帘掀处,进来一个少年,生的长身玉立,轻裘缓带,神气清朗。一进舱,先斜睨一眼酒壶,笑吟吟地对着秀才兜头一揖道:“清樽落月,寒夜独酌,兄台不嫌寂寞么?”

秀才也是个伉爽好友之人,原就嫌自斟自饮了无趣味,见了这不速之客,不但毫无被人打扰的愠色,反而大喜道:“小弟正愁闷饮无聊,兄台请上座奉酒。”

那少年便不客气,笑嘻嘻地坐下,接过秀才递上的酒杯,送到鼻端一嗅,心迷神醉道:“小弟适才经过邻舟便闻到酒香浓冽,果然是陈年佳酿。”一饮而尽,闭目咂舌,回味不已。秀才瞧得有趣,这酒虽有两年功夫,到底也只是寻常村酿,何至于就馋成这副模样了,此人年纪轻轻,看不出酒瘾倒真不小。于是提起温在炉中的酒瓶,再满上一盅,那少年笑得眼睛发光。飞觞浮白,推杯换盏之次,二人互通姓名,少年自称姓于,字“子游”,秀才喜他吐属风雅,脱略率真,放出一片赤心款谈结交,二人酒逢知己,一壶酒喝到中宵告罄,已经是倾盖如故了。

喝尽最后一盏酒,两人皆已有六七分醉意,少年畅快地仰天长呼一口气,低头望向灯火,眼色忽转迷离,将手中所执的一支竹箸,在几边轻敲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得与吾兄把盏,一夕欢言,如梦如幻,足以快慰平生。”这句话说完,蓦地推案而起,拱拱手道:“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见。”

秀才道:“子游兄住在何处?夜色已深,水上不好走路,不如且在我这蜗居将就半宿。”

少年笑道:“小弟何尝不想在吾兄处长醉不醒。”他略略一停,轻轻说道:“小弟实非本地人士,只为清明将近,扈从我家大王前往拜墓,途经此地,稍作盘桓,明日辰牌时分,便要启程了。职务在身,无法耽搁,实在是情非得已。”

秀才也不知道他说的“大王”是谁,心想这少年难道竟是哪位王侯跟前的人?只是少年既然没说,他也就不加详询。当下取了灯笼,送少年来到船头,欲待喊人搭跳板时,少年陡的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海水,秀才惊呼一声:“子游兄!”却见暗淡的灯光下,一条大白鱼上下翻游再三,带起一道水线劈浪而去,眨眼隐没在黑沉沉的潮声里。

次日辰时,海上那座山峰倏而移动,顷刻间下沉不见。沿海居民听了秀才所述,憬然而悟,原来那座“仙山”,竟是条巨大无比的鱼,想必正是于子游所说的“大王”了。

这一幕惊人的景象,令许多年老的海客再度想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传说大海的水体,实则是一个俗世之人无法理解的灵性世界。海洋深处,人迹难至的地方,有一处神秘的鱼王之冢,每年清明节前,海中大鱼都要携儿女子嗣前往拜墓,无数巨型水族成群移徙,壮丽不似人世。若有渔船躬逢其盛,船上的渔民都会暂时中断捕捞,以示对海洋的敬畏与尊重。虔诚的海客们相信,那个世界的灵物,能够理解人类的致意。作为回报,鱼王也会严惩那些兴风作浪、翻船伤人的大鱼,维护大海的规则,荫护航船平安。

康熙初年,莱郡大潮,将一头瞎了眼睛的亩许大鱼送上海滩,其吼声如牛,鸣号数日而死。大鱼死后,居民才敢靠近分割鱼肉,一时间挑着担子前往割肉的人群踵迹相接,不绝于路。这条大鱼在搁浅之前,两只眼睛就已被挖掉,眼眶深邃如井,其中贮满了海水,有些人争抢鱼肉,不慎跌入鱼脑,竟至于被淹死[1]。在江苏海州,也流传着同样的传说:每逢闰年闰月,必有一头被剜去眼睛的巨鱼或巨型龟鳖之类随潮而上,死在浅滩。当地人摸清规律,遇有闰月,便守着海汊,等大鱼自来。时人盛传,这些有目无珠的大鱼正是因为损毁船只,受了剜目之刑被流放,因为不辨方向,终于误入浅水,触岸而死。[2]

[1].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于子游》
[2].清.钱泳《履园丛话》
楼主:虫离先生_  时间:2020-08-08 20:18:24
又被抽楼了,防不胜防啊

楼主:虫离先生_

字数:94296

帖子分类:莲蓬鬼话

发表时间:2020-06-23 00:28:43

更新时间:2020-08-08 20:18:24

评论数:168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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