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守得云开——03，黎明之前——（二十二）衡阳孤雁

前两个月，蒋鼎文汤恩伯在河南37天丢38座城池，大家以为薛大将军的长沙会好一些，谁知也是一两天就丢，鬼子甚至声言攻下长沙只用了3个小时。豫中和长沙如此难堪之败绩，举国哗然，本来欧洲太平洋频频传来胜利消息让国人好不容易变得比较轻松期待的心情，被当头浇淋上一盆冰水。此二战更是令全球侧目，在日军已穷途末路困兽犹斗的1944年，国军竟仍可兵败如斯不堪一击，真是让人无法不轻视。罗斯福会觉得老蒋是把中国军阀那保存实力出工不出力的伎俩搬到国际战场上，故意避让日军锋芒好让美军来送死；丘吉尔则会说，老罗你看，我在开罗对姓蒋的傲慢无礼，不是没理由的哦，也就你才当傻大头；至于斯大林，更是早就得蒋某嗤之以鼻不予接触。

“6月18日，敌58师团等部队猛攻长沙时，张德能军长因无命令，自行率部向西南突围而放弃了长沙城，撤至西南约120公里的永丰（现双峰）时，部队仅有2000余人。事后因放弃长沙被追究责任，于8月25日以保卫长沙不力而被判处死刑。”这又牵扯起一段公案，张的一方说是战区参谋长赵子立下达的撤退命令，当时长沙城赵的官最大，赵在电话里跟张说过“如守不住可撤。”

这是掉脑袋的事，赵当然矢口否认。老蒋对军队的事情明白得很，赵是一个没兵权的参谋长，张大军长怎么可能听他的？经过更多的调查，实际是第4军主力当夜从长沙城转移岳麓山之时，缺乏船只而又组织不力，造成渡湘江时遭鬼子炮击即极度混乱，各级军官失联，最终场面失去控制。东岸没能过河的军队，眼看鬼子打来，就沿着湘江往南跑；西岸过了河的部队，看江那边在跑路，也不上岳麓山了，径直往西南方向跑。其时整个军官系统失效，兵不顾官，官不顾兵，身经百战的张大军长，跑到大路上开枪都阻拦不住溃兵，只能被裹拥着跟着逃跑。

第4军也不至于最后仅剩2000多人，实际都没经过多激烈战斗，后来聚拢收容回来8成以上还是有的。只是这种溃败法，过于离谱，修筑经营多年的长沙、岳麓山阵地，大概没能杀伤几百头鬼子，就这么丢弃了，更有无数的轻重机枪迫击炮、通讯和工兵器材、岳麓山上50多门大炮，包括美制大炮12门，通通落入敌手。可以说，张德能死得不冤，只是以往这种情况都不至于死，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畏敌逃跑，再念其赫赫军长级抗战名将一枚（而且是铁军第4军军长呐），累累不凡战绩，多少总可保住一命。奈何偏偏落在蒋介石丢尽国际脸面的节骨眼上，需要一个替死鬼给国人和国际交代，因此，任凭薛岳张发奎白崇禧等如何求情都无济于事，只能说实在是运气太衰。

话说回来，第4军如果死守长沙城，以当时的战情，应是几天内就会被日军围实，第4军恐怕难逃常德第57师，衡阳第10军的命运。这支北伐以来威震天下的广东铁军雄师，且不论战斗力，以第4军名号的象征意义，自不是第57师、第10军所能相比的。让第4军被日军围灭于长沙城里，别说薛岳等粤军将领，就是70多年后读历史的老百姓如彭某者，也极难接受；别说粤军将领，就是其他桂系、川系、中央系、新四军、以及曾竖起红四军大旗的朱、毛等等，也都不愿意看到第4军覆灭于鬼子之手。从这个意义上看，张军长用自己的头颅换来第4军的保全，但愿张军长泉下有知，懊恨之余应该也可有一些宽慰。

长沙失陷，在中国这边看来是颜面丧尽的大溃败，长沙已失，左右翼的国军部队也已疲于应付难有胜机，日军若继续举大军打下来，衡阳桂林柳州郴州韶关等地，基本都是守不住的，差别只在于能守多久、能给鬼子造成多大杀伤，总之只要败得不那么难看就行。但日军那边却不这么认为，“至6月上旬，横山的第11军主力已至到达捞刀河一线，但在东部山区因中央军的有力抵抗而未能占领至浏阳。横山勇与其参谋长经过这一段的南进作战，和搜集到各种情报。与其司令部中的参谋人员都认为，从汩罗江的北岸地区至浏阳河一线，属于中央军战略前进阵地，从浏阳河以南至株洲、醴凌、萍乡的渌水附近一线，属于中央军的战略主阵地；从渌水以南至衡阳地区，则为第9战区之战略核心阵地。”

长沙的轻易得手，更加深了横山的上述判断，认定薛岳完全没把战役重点放在长沙，此役的决战地必将在衡阳附近，故一再告诫下属各师团长：临近衡阳，大军将进入险地，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特别是两翼要严防国军反扑，这是薛岳用得熟稔的惯招。

衡阳有那么需要郑重其事吗？是的，真的非常重要。衡阳，也许是古人们认为的中原文明的最南地点，古人南下到衡阳，大致还可以接受，再往南，将是瘴疠流行、暑湿蛮荒的五岭和南越。传说大雁飞到衡阳，就不再往南飞，过冬之后即飞回北方，于是衡阳城南，有一座回雁峰，峰上建有回雁阁，好让大雁看到后准备降落湘江沙洲，曰《平沙落雁》，乃潇湘古八景之一，也是一首传奏千年的著名古琴曲。

经过前几次长沙会战，我们对湖南北部的天炉地形已是非常熟悉，其实长沙并不是湖南大天炉的底，到湖南中南部，两侧炉壁换成了罗霄山、雪峰山，比北边的幕阜山洞庭湖更难打破（须知井冈山就在罗霄山里）。幕阜山系与罗霄山系中间，有一条袁水和渌水冲积出来的湘赣间大走廊沟通湖南、江西两省的核心地带，宜春、萍乡、醴陵为走廊上较大的城池。湘赣走廊有利有弊，如果江西被占领，这条通道将是日军进攻湖南的主路线之一；如果江西还在我国手里，当日军进攻到湖南中部时，整个江西都可以成为右炉壁火，通过湘赣走廊向鬼子喷射。

渌水在株洲之南汇入湘江，涟水在其西北下游的湘潭汇入，湘江在这里打一个竖折折，横走的这一段20多公里，左湘潭，右株洲，与北边40多公里的长沙，形成一个长湘株大三角，这里是湖南的心脏。

而与湘赣通道相对的左炉壁，雪峰山开出一个大型的娄邵盆地，分成南北两部分，北边是娄底盆地，通过涟水连通长湘株；南边是邵阳盆地，开口向衡阳。娄底盆地6000平方公里，邵阳盆地则足足上万，娄邵盆地良田数十万顷，经济良好，人口众多，可以滋养相当多的军队。日军如果分兵来占领娄底邵阳，需要不小的兵力；若置之不理，国军从这两个地方出击，也可把鬼子企图打通的粤汉铁路、湘桂铁路逼烤个里焦外嫩一塌糊涂。

从株洲到衡阳140公里湘江两岸，特别是偏近衡阳一段，更有一个炉中之炉。江左南岳衡山傲然耸立，江右则四方山凤凰山明月山南北而列，两边山列间相距不过30公里，湘江从中而过。日军若沿着湘江南来，受到两翼山峦猛烈侧击在所难免。遗憾的是，夹湘江两山列之外，还另有通道，衡山之外，雪峰山东脉（娄邵盆地东墙）之前，有一条涓水蒸水连接起来的南北通道，经花石、东湖、渣江、西渡（现衡阳县县城）可绕过蒸水抵达衡阳西南；而明月山四方山之外，醴陵往南，也有一通道直过攸县并绕过四方山以南绕抵衡阳东南，此通道曰醴攸平原或醴攸盆地，其再往东，才是罗霄山武功山。

左右多了两条通道，明显不利于衡阳的外线防守。日军可通过3条进攻路线从多个方向进攻和包围衡阳，致使国军不好放太多兵力在衡山和湘江江右山区，很容易被日军切割包围（即使是像衡山这样高险山岳），所以只能两边各外移一线，东西炉壁分别布置在罗霄山区和娄邵地区，离衡阳和湘江中心线又远了很多。话说回来，衡山和湘江东岸山系的存在，分割出3个2、30公里宽的小炉道，总比100公里宽的大平原任日军纵横驰骋要好。说到底，关键还是看日军兵力的多寡，其兵力能够充填3条通道，我们的炉壁只能外移；其兵力只够充填一条通道，另外的通道及相邻山岭，我们就可以用来做炉壁。

衡阳也不是湖南大炉的炉底，过了衡阳，湘南炉底被阳明山分成两路，左炉底横着往西南走到永州零陵地区，最后接上广西全州；右炉底则比较直线地南下耒阳郴州，通过宜乐、乳源等山中孔道交通广东；它们中间那被阳明山盖住的湖南正南部，还有一块嘉禾蓝山宁远道县江永江华等潇水上游地区，再向南则正对着两广边界群山，想不偏远僻静都很难啊。

衡阳的枢纽地位也正在于此，湖南从洞庭湖岳阳到长沙到株洲一路下来，都是粗粗的一条直线，纵有分支也不是太重要。而到了衡阳，就有两条同等级别的分支，东边一条继续直下广东，西边一条斜着下广西。在唐朝以前，西边一条粗一些，到了近现代，东边一条又显然粗重很多。近现代，随着两广在中华文明的占比越来越升高，出城路分两广的衡阳，也随之从中华文明的边陲之地，跃升为一地接三省的中国最重要交通枢纽之一。抗战爆发前后，粤汉铁路、湘桂铁路相继修通，两大华南大动脉，毫无疑问地又交汇于衡阳。如此之通衢重地，即使衡阳的周边不太利于防守，国府也务必极尽全力拼死守卫，甚至很可能把衡阳选做战役决战地，故此，畑俊六、横山勇一再告诫参战各师团长，慎之慎之。

衡阳城所在，湘江、蒸水、耒水交汇，后两者分别从东、西相反方向汇入湘江，两河口仅2公里多远。湘江400多米宽，耒水200多米，蒸水100多米，衡阳地处湘江西岸蒸水南岸，湘江与同样南北走向的耒水，是衡阳东面的两道天然防御屏障，日军要进攻衡阳，最好从西面渡过蒸水而来。如果这个圈兜得更大，则连衡阳附近的蒸水都不用渡，我们刚才说的衡山与雪峰山东脉之间的涓蒸通道，正是可以顺蒸水而下，直接绕到衡阳城西南的最理想道路。

衡阳城本身的防御地理则相当不错。当时的衡阳城很小，东临湘江，西至环城北路，北到星元路并修尖直到湘江蒸水交汇处，南到岳屏山、回雁峰（不含）。衡阳的城墙在抗战初期拆除，但并不影响衡阳的防守。看其东，宽阔的湘江纵难称天险，鬼子要强渡也绝非易事，而且湘江前面还有一道耒水；其北，蒸水虽不宽，却向北凸出一个“几”字（解放后截直），形状使意欲强渡的鬼子非常难受，渡江兵力不好展开；西北的蒸水南岸则是一大片湖田，现为西湖公园及周围，靠近城区处则为一块作为演武坪的大草地，日军若在此攻城，城前异常宽阔完全无物可避，且随时会陷入泥沼动弹不得成为活靶子；正西，则是星罗棋布的密集池塘，在池塘间小路行进，更是无处可躲的活靶子，特别是此时中美空军已具有很大优势。

衡阳的西南与正南，这里再没有让人头疼的无数大小池塘，只有连绵不断的湘南小山峦，一般都只有几十米。最高峰城南湘江边的回雁峰，也仅有海拔97米，却是南岳72峰之首，原因无他，皆因南岳72峰乃从南往北数，回雁峰是南起第1个，什么祝融峰芙蓉峰天柱峰岳麓山等等湘楚名山，通通在其身后。再者，回雁峰还是大雁秋飞之最南点，即是华夏古文明的最南端，代表了一种无穷无尽的思念情怀；再再者，古往今来文人骚客因此而诵写衡阳归雁的诗句，绵延不绝不尽其数。小小回雁峰位居南岳72峰之首，胜在人文。

不过在横山勇等大小鬼子们眼里，回雁峰再人文再诗意，这些几十米小山峦，对于近现代枪炮战车，全都是小菜一碟，进攻衡阳，当然就是从西南和正南的这些小小山峦之上碾压过去即可。

殊不知，“从大西门向南然后向左至湘江沿岸，这带地区为丘陵和小山，守军利用这些地区筑成网状、交通沟式的工事群，和以钢筋、水泥制成有顶盖和覆土的多处屯兵点、观察所与战斗工事，在工事群的外沿低处则安装了铁丝网和设置了布雷区，对防守的小山和大丘陵底部，以人工削去缓坡造成约4公尺高之断崖，使敌步兵和战车部队，不能直接登上高地。此外，还清除了防御阵地前之各种障碍，以便观察和发扬火力与防止敌利用这些障碍而向阵地接近。”在湘桂铁路线以北、衡零公路以西到衡阳城的区区1.6平方公里内，方先觉第10军修了18个断崖阵地，铁路线以南再多修2个前出阵地凑个整数。

下回《衡阳保卫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