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做莽撞行走客，不当谨慎定居人。--济慈
孔子说跟三季人不要说四季话。这世上肯定有n季人，彼此活在不同维度，无法沟通，只要活在自足自圆的世界，不管是四季人还是两季人都没什么不好。若我从不曾离开过北方，或者我原本就是南方人，我就不会对季节迟迟不能变换感到失望。
难以名状的委顿。
有天下课就乘了飞机向北飞。
机上虽然没有乘务员提醒，但大家都戴着口罩。我的左右两边虽看不到面目，但应该都是男人。他们一人一只平板电脑，左边的在读《人工智能史》，右边的一直在翻装修效果图。我跟左边读《人工智能史》，字很大，我并不是偷描，很坦然地静静地一起看，他也并没有刻意配合我的读书速度，有时他退回到目录，似乎在犹豫看哪一章，是技术的章节还是伦理的章节，我会提出自己的喜好，他就很友好地配合了。基本上我看得比他快，有时就也看右边的装修效果图，那些图在我看来都很雷同，对我的吸引力不大。
他们应该都是出差，只有我是去旅行。我迫不及待地投入这次旅行，好像已经不再是我自己想要踏上这次行程，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让我非去不可。至于去哪儿，想了一天，确定的是全国除西藏外唯一没有涉足过的省份，安徽。至于去那干吗，这要等到了那儿才知道。
半夜到了合肥，朋友小南已在酒店等我，虽然是异地却有归乡之感。酒店就在机场大巴的终点，下车的时候，有小雨，我戴着帽子围着厚厚的围巾一点也不冷。黄路灯下有卖煎饼果子的小摊冒着热气，我点了一个，食物的热气和雨丝像金粉一样飘洒。街道笔直，阒无一人。转过街角，看到朋友站在酒店门口。

第二天一直都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雨。我们钻进窄窄的小路，想感受一下这个存在感很模糊的省会城市。
我们走到逍遥津，却进不去，这个公园在整修。我趴在围障的缝隙往里看，说：哇，一面湖水。朋友也看，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说并没有湖。我开始细致描述我看到的湖是什么样儿的，有几枝枯荷，还有岸树的倒影。小南的神情更加古怪，说真的看不到。一个湖可能在不同的人面前显现或隐身吗？那不可逾越的湖将我们隔开了。我更细致地描述那个湖，包括它反光的灰白水面。小南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明明看到的是一堵墙。。。墙！我忽然醒来，转身就走。那真的只是一堵墙。我看到的都是墙上的斑点和发霉的痕迹。

我们看到了各处都有庐州的字样。我问合肥为什么不叫更好听的庐州。小南说合肥的肥是淝水的淝，两条淝水合在一起的好地方。没什么不好听的。但我还是很难忘小时候猜的一个谜语，两个胖子站一块儿，打一省会名称。
总的来说，合肥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地方，万物色泽暗淡，轮廓不清。
傍晚的时候，我们就上了去黄山市的高铁。

对黄山市的印象是一条新安江和一个老街。
为保护千岛湖水源，新安江两岸不许洗菜浣衣，渡口都有告示。
老街都是徽菜馆，司机推荐了一家自称正宗的，结合后来几天所吃，的确也是正宗的。点了毛豆腐和臭鳜鱼。前者好吃后者很一般。都不臭，是香的，油且咸。

这餐饭我们吃得最满意的不是特色徽菜，而是一罐玉米排骨汤，粤菜煲这个汤一般要加马蹄（荸荠）增加清甜，这里是加了白萝卜，经霜的萝卜跟马蹄一样清甜，比马蹄软糯，又热乎乎的，我们两个人守着汤罐舀个不停，别的菜很快凉了更显油腻不招人待见。
第二天租车去南屏村，在村头见一个老伯在拔萝卜，他说好吃得很，让我随便拔着吃。
接下来几天我们多次吃到萝卜，生的或煮熟的。此地的萝卜真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黟县南屏村。是有名的写生胜地，许多学校在这里设有写生基地。十多年前小南曾来过，这回我们准备继续住那一家，远望过去最高的小楼。七转八转到了。这家人正在晒白菜。

这家有三栋房子。最老的是百年前祖父去岭南做生意挣到钱建造的，如诗如画的三层楼，窗子半圆弧状，有西式味道，被称作“小洋楼”。顶楼却是纯中式楼阁，梁柱上被住客涂鸦满满。从楼顶四望，整个村子尽收眼底。也能看到他家晒的香肠。

左边一栋是他家自住的，厅堂很大，天井也很实用，猫咪在火盆里，下边是炭火，中间有隔栅，并不会烧到人的脚和猫的毛。右边是新建的二层客栈，我们就住在那里。

天灰蒙蒙的一片，却有种特别的柔和。屋主阿姨说你们出村转转吧，去官麓，去桃花源，我们说好啊好啊，她让我们骑上她家的摩托车，我们都不会，准备用脚走。她叮嘱我们天黑之前要回来，回来吃饭。她亲切又严厉，天黑是一条线，饭点更是不可以错过。我们出发了，天低低的，空气异常宁静温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幸福，快活，忘掉烦恼和忧愁。

南屏村大姓为叶，我们住的那家也姓叶，村中心位置是个小广场，也是叶氏宗祠所在，有妇女抄手而立，闲话家常。
问明路径，我们俩步行走向稻田，出村回头望，村在青山绿水间。

我们走在田埂上，偶尔我会下到稻田里踩稻茬儿，重温儿时的欢乐，小南却不喜欢那种脚下的感觉，因为城里和乡下长大的分别么？在逮不知名的昆虫时， 我们共同找回了童年的欢乐。跟抓到手里什么东西比，我们更喜欢观望，娴静的牛羊，威严的大白鹅，贱贱的过路猫，它们是在黄绿相间的田野里是最美好的点缀，绒绒欲飞的茅草也是。走了大约有五公里左右，我们就来到三岔路口，此处立着一个牌坊，这种功德坊，在整个徽州地区应该是相当常见的。

我们去了守拙园，园子打的旗号是陶渊明故居，这怎么可能，又说是陶氏后代迁居于此，有陶氏家谱留存。总之这是个人工景点，为了配合文化投资，村名也由赤岭村改成了陶村，整个园子的设计还是非常棒的，根据《归园田居》打造而成。里面的设计及房屋坐落使得这首诗情景再现。还特建了个叫“故渊”的湖。
这些我都没意见，有意见的是这个人工景点更像徽派文化的教育基地，仁义礼智信，跟五柳先生没啥关系。把陶渊明的坐像用镂空法造了一圈光环也很可怕。

掌灯时分，我们回到了村子。美丽的村子，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想象之中就愈发美丽。我们走在那种叫“黟县青”的石板路上，路面微微闪着点点光亮，走路的声音很单调静谧，这种声音，是我在塞北和岭南都不曾体验的。饭菜已备好，一猫一狗围在桌子转圈。萝卜烧肉有火焙着，一直是热乎乎的，凉拌的香菜也很好吃。小南跟大叔喝酒，闲话家常。大叔原来是木匠，三年前还在深圳一个剧组，专门做各种古怪道具。家中那对太师椅也是他亲手做的，按书上宋代的款式，一样不差。然而这个夜晚并不都是欢乐和温馨。小南喝得微醺很快睡着了。我们住的房子又大又高，暖气开足了也没有用，实在太冷了，我把隔壁房间的被子也抱了过来，在重压下艰难地喘息着睡着了，又早早醒来，身体僵硬得可怕，鼻尖像结了冰。

去皖南怎么可能不去宏村和西递。一天下来，对于徽派建筑和乡镇山水之美渐渐审美疲劳。如今回想起，就要打捞些印象深刻的画面和遭遇。
比如村庄里到处悬挂的腊味，提醒我们时令在于冬藏以及此地的安逸富足。

比如宏村最高处，靠山的一个宅院，叫雷岗山庄。是宏村始建者汪氏先祖从黟县奇墅村沿溪而上，在此山建十三间房为宅，人亦称“十三楼”。八百年来，十三楼或因天灾，战乱以及人为破坏，现仅存一幢，斑驳和整肃合一，虽东西风格迥异却让我想起呼啸山庄，本来拍了许多照片，因为内存满了删掉了，附两张网上的图片。

比如从宏村去西递的路上，两旁稻田金黄，杉树绯红，美不胜收。可此季本应稻谷归仓，何来如许丰收景致？司机却道出原委：这是种下了假稻种，颗粒无收，禾苗留在田里以为赔偿诉求的证据。

最有趣的日子恰恰是那些无暇做任何记录的日子。此行因为不堪村庄夜晚的寒冷，后来我们尽量住在黄山市和歙县城中。果然肉身对饱暖的追求是无可拦阻的。
在歙县有一晚我们听说了渔梁坝。光听这个名字就于我有相当的吸引力。听说它离城并不远，我们就步行夜探渔梁坝。一路问询，人都说这么黑什么也看不到的，我们依旧向前走，就当此行是散步也好。后来遇到一人，说他就住在此坝上边，跟他走就好。
路越走越黑，到了一个小村庄，他说到家了，坝就在下边。新安江在下边静静地流，无声息无灯影。远处有白色的东西，我们猜那是坝还是楼，到底也是看不清楚。从那人指的一处古码头，也就是一道石阶下去，下面一片灰白，辨不出是江水还是江滩。还剩几级石阶，小南停下不肯下去。我不甘心，这种情境于我有种别样诱惑，欲罢而不能。下到最后一阶，下边到底是什么依旧看不见，我却还是踏足下去，是石头，一步一步往前走，全是石头，继续走，茫茫黑夜一无所见，脚下只知方寸之间皆是石头。我的脚有点发颤，喊小南，说我一个人害怕，求你，一起。小南却不出声。停伫一会，委屈令我愈加不甘回头，打开手机的电筒，一步步向前探，即使看到了更大的石头，一汪水，我也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不是那个渔梁坝。没有标志性的更大的水声。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为何将自己置身于这样莫名其妙的秘境。我开始打开闪光灯转圈地用手机拍照，哪怕照下一块反光的石头和水流，也会令我安慰。一片黑，什么也没有。我忽然想起手机的夜景功能，它竟然拍下了我目力所见不到的影像。那就是渔梁坝。我近乎疯狂地用夜景功能来摄取我所处的周遭，从未曾如此感谢现代科技。
上了岸，小南还在几级台阶上静静地站着。关于渔梁坝，我们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某一个时刻，小南忽然说：我不愿意下去，我看到了一点灰白的颜色，让我想起泥浆什么的。我说嗯。懂得的。那时候，我已经在网上看到了白天渔梁坝的样子，还有那个石滩整体的样子。

阳产土楼
阳产是个地名，也可能是山名。大约400多年前，有一个人从河南信阳来，发现四面大山把这个地方攥在手里，捏成了桃花源，遂带领族人迁到此地繁衍生息。至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已达3000多人。现在村里只余百十位老人。
人们建造这些房子的时候，赋予了泥土以几何形状、韵律和活力，泥土的本色便是房子的颜色，如果在北方的平原，那这些房子将无任何特色可言，但大山绿色的背景令它们的棱角边缘突显出来，地理的落差又让它们分布错落有致。这些房子是手工做的，诚然无须赘言它们出自人力，但似乎还出自某种手工艺一般。它们的比例那么协调，画面那么整饬，就像美术书封面封底上的版画或剪纸作品似的。
到达这里的山路十八弯，乘景区巴士却也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情，下山时我们选择步行。这段路十分优美，移步换景，树的色彩斑阑，红绿黄交杂，斑点和色块却全符合绘画的章法，仿佛存心如此。若有一位画家以全景铺开，我和小南，就是这幅“秋山行旅图”中的两个小小人物点缀吧。
晚上等餐的时候整理照片，忍不住跟坐对面的小南笑：刚才分享照片的时候，下意识就想点你头像分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