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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灾:汉民族为什么可以躲过这次灭绝之乱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一百五十四

公元416年,已经重病数年的姚兴终于迎来大限,疾入膏肓,连至亲前来探望,也得不到面见姚兴的机会。

于是,一条传言开始在皇宫内传播:皇帝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还没有发丧,要等太子登位之后才会宣布,以免引发权力动荡。

对于野心家来说,最美妙的时候到了。

老王已死,新王还未接位,朝堂上留下了一个权力的黑洞,谁上去占住这个黑洞,谁就能成为新的权力中枢。一旦错过这个机会,等新王坐上了宝座,再起来夺权,难度增加的就不是一点两点了。

姚弼当机立断的发动了。

他的亲信起事,率领全副武装的精兵开始进攻皇宫。

面对这一支造反派,守卫宫门的禁军很矛盾。

禁军是精锐中的精锐,按理来说,打一支私军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是,这支私军太特殊了啊。

他们的效忠对象是皇子,如果篡位成功,就会升职成皇帝,到时候,自己这些人的行为,就是在阻止新皇登基,会落得个什么下场,用屁股想也能想到。

所以,禁军的表现完全就是出工不出力,只在皇宫大门这里设防,并没有对叛军发起进攻,打得非常保守。这个也是禁军的底线了,如果连宫门也不守,那就是直接参与反叛了。

在禁军缩手缩脚的防御下,叛军还是没能打开宫门,但并不激烈的战争,让他们好整以暇的找到了办法:翻墙,从屋顶上爬进皇宫里去。

禁军的责任只是把守好宫门,对打天上过的东西就管不了太多了——自己只是打工的,尽到最低程度的责任就行,对老板的行为管得太宽的话,那是非常不合适的。

于是,叛军非常顺利的从高空进了皇宫。禁军这道防线被轻松突破,理论上,接下来就是血洗皇宫、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实际和理论总是会有出入。

一般来说,皇宫内的军事力量,只会有一支禁军,这是皇帝住的地方,除了皇帝自己,其它没有任何人敢往这里派军队。

但此时,太子姚泓正在皇宫里侍疾。

他是个胆小鬼,并不是傻大胆。

所以他来的时候,是带着自己的东宫卫队的,这也符合规矩。

当叛军爬进了皇宫,怀着一颗激动到爆炸的心,准备杀奔正殿,恭迎姚弼登基的时候,却发现眼前还有一支军队。

而且这支军队,比外面的禁军要难打得多得多,禁军明显守得有气无力,但这支军队,却是死战不退,跟自己仿佛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一般。

开玩笑,为了皇位而战,赢了就能一飞冲天,斗志怎么可能不高到云霄。

权力是这个世界上腐蚀性最强的东西,本来是一国同袍,现在这两支军队却在皇宫内互相砍杀,胜利者将得到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在这种巨大利益的刺激下,两军都迸发出了无以伦比的战斗力,杀得难分难解,看起来只有一方的血流干,才能让战斗停下来了。

真实情况并没有要这么久,一个人站了出来,用一句话,就解决了这场争端。

这是对天下最大权力的争夺,能用只言片语就让双方停下来的人,当然只有一个,就是这份权力现在的主人。

姚兴还没死。

论起对时机的把握能力,姚弼要是谦称倒数第二的话,少有人敢自命倒数第一了。他选在了权力交接的敏感时期动手,但是,他发动叛乱的时机,却是在姚兴将死未死之时。

而且,正好还在姚兴尚未失去意识,脑袋还勉强清醒的时候。

姚兴勉强支撑着起来,宣布姚弼是作乱,赐他一死。

这个深爱的儿子,却屡次在毁坏这个国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姚兴终于下定决心,要带儿子一同离开,给国家减少一个隐患。

帝王的意志是无可阻挡的,哪怕是个垂死的帝王。得到真正主人的命令之后,原本软绵绵的禁军立刻雄起,两三下就将叛军全部杀散——其实姚兴甚至不用下任何命令,他只要站出来露个面,叛军也将立即崩溃:老皇既然还没死,那他们的举兵就不是与太子夺嫡,而是谋夺皇帝手中的权力,这是天理难容的,皇权的法统不容违抗。

姚弼最终死在了时机上,他哪怕是再晚发动一天,甚至半天,情况很可能也将完全不一样。

因为第二天,姚兴就死了。

一代关中强人,被史家称为五胡最后一个贤明之主的姚兴,人生至此落下帷幕,而他留下的帝国,也没能撑得太久。

他并不孤单,因为北方的另一个雄主,也跟他在同一时期逝世,或许他们可以作个伴,关于儿子,他们有很多的共同语言。

拓跋珪,北魏的创建者,也在几年前逝世。他们的死亡有相似的地方,姚兴是在死前下令杀了儿子,而拓跋珪则是被儿子亲手所杀。

一生雄才大略的拓跋珪,将拓跋部从草原上的一个小部落,一手带成了雄踞北方的超级强国,功业少有人及。但是,高处往往不胜寒,事业越做越大的拓跋珪,也感觉到压力越来越大,于是,为了减压,他开始嗑药。

他所嗑的是一种叫五石散的著名毒品,连秦始皇都曾经嗑过。这种东西吃了之后,会出现让人亢奋的幻觉,十分的爽,所以在进入追求个性的魏晋以后,五石散非常流行,很受帝王将相和士大夫们追捧,配方是非常成熟的。

不过,考虑到拓跋珪正值壮年,又是一国之主,耐药性一定非常的好,所以给他配药的太医们,很可能加大了药量。

因为拓跋珪吃了这东西以后,精神状态塌方式的崩溃了。

他开始变得极度的暴躁,并且热烈的爱上了杀人这项运动,大臣们奏事的时候,呼吸稍不协调、走路快了或慢了,他就以为这是大臣在心里对他不满,于是亲手剁上一刀,把尸体陈列在大殿前当展览品。

他到一个妃子那里吃饭的时候,看到妃子的衣服穿得艳丽了一些,就立刻爆发狂躁症,把妃子关起来,准备择日杀掉。

这个妃子姓贺,也是个不得了的人,原本是拓跋珪亲妈的妹妹,他本来应该叫姨妈的,不过因为姨妈长得太漂亮,所以拓跋珪杀了姨父,把姨妈变成了老婆。

红颜祸水,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却总是给丈夫带来灾祸。上一次,是侄子杀了第一任老公,现在,她的儿子又杀了她的第二任老公。

在被拓跋珪宣布了死期之后,贺妃慌不择路的向外界发出了求救信,让儿子拓跋绍快想办法救命,不然就得没妈了。

这封信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因为拓跋绍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

他此时才十六岁,完美的遗传到了父亲性格中的暴虐因子。如同每一个爱玩游戏的青葱少年一样,拓跋绍也喜欢打游戏,而且是在真实世界里玩GTA。

他喜欢在大街小巷里劫杀行人,有一回还剖开了一个无辜孕妇的肚子,就为了看里面的胎儿是什么样子。

大怒的拓跋珪,曾经把他倒吊起来泡进井水里,快死了才拉上来,如此再三,以帮助他戒网瘾。

叛逆期的少年,往往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被父亲惩罚过的拓跋绍,从此在心里深深的恨上了父亲。因此,在接到母亲的信之后,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立即动身去找拓跋珪了。

他是带着武士和长刀去的。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一百五十五

基本上没有什么意外,毒瘾患者被网瘾少年乱刀砍死,一代雄主拓跋珪英年早逝于亲儿子之手,享年三十九岁。

弑父成功的拓跋绍也没有落到好处,他跟那个没成功的后秦同道姚弼一样,很快就死了,要他命的是他的亲哥哥,拓跋嗣。

鲜卑这个种族非常有意思,在五胡前期一直被当做雇佣兵使用,谁给钱就帮谁打仗,虽然战斗力强悍,但地位非常低下,而且一向被视为傻大个的典范,有力气没脑子 ,是只能赚点小钱的打工仔,打下的地盘,都要归老板。

但到了五胡后期,鲜卑人却变成了天下真正的主角,人才层出不穷,先是慕容氏,一窝一窝的产出名臣骁将。等燕国完了以后,拓跋氏又接过了这个重任,不断生产顶级人才,仿佛老天在弥补之前欠下的债,把智慧一股脑的往鲜卑人脑袋里塞。

这个继位的拓跋嗣,又是一个文武双全的有为皇帝。

他是正牌的皇太子,所以虽然拓跋绍发动了政变,但他没有多大力气就夺回了皇位,登基时年仅十七岁。随后,他开始励精图治,选贤任能,整顿流民,抚恤百姓,把拓跋珪后期弄得一团糟的北魏国政再度拉回了正轨。

这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在于他选拔了一个文臣:崔浩,就是拓跋珪磕药时,别人都不敢靠近,只有他每天按点去上班的崔浩。

这又是一个绝顶的猛人,五胡十六国时期的三大谋士,前两个是张宾和王猛,第三个,就是崔浩。

有了崔浩的辅助,拓跋嗣的事业发展得非常快,向北打赢了强敌柔然,向南也蚕食了东晋的不少地盘,看势头又是个一代明君在冉冉升起。

不过,这个时代不是属于他的,真正的英雄,远比他的野心更大、手腕更强悍。

刘裕,第一次北伐就灭亡了南燕,恢复了大片江山,东晋历次北伐,都没有谁立下过这种鼎盛的功勋。而对于心怀天下的人来说,建功立业这种事,堪比毒品,是会上瘾的。

刘裕很快就决定第二次北伐,目标是后秦。

他是这个时代的天选之子,想做什么事情,老天都会帮他安排。在刘裕开始对后秦虎视眈眈的当口,姚兴病逝了,继位的姚泓,则是一个软弱不堪的懦夫。

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打。

于是,在姚兴死后半年,刘裕做好了准备工作,再次挥军北上,目标:灭亡后秦。

战争的双方是东晋和后秦两国,这次的主角本来也应该是他们,但实际上有些出入。

失去了姚兴之后的秦国,已经不够资格在这个时代占有一席之地,此次秦晋之战的主角,其实是东晋和北魏。

在晋军如潮水一般涌来之后,后秦毫无抵抗力,两个月就丢失了从淮河到洛阳的大片土地。眼看靠自己已经搞不定了,姚泓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想到喊救命这一招了。

他喊救命的对象,是拓跋嗣。

这很正常,后秦和北魏本来就是姻亲之国,姚泓的妹妹嫁给了拓跋嗣,还十分受宠。现在大舅子挨打了,找妹夫帮忙,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在接到后秦求救信的同时,拓跋嗣还接到了另外一封信。

是东晋写来的借路信。

晋军以步兵为主,要想一路靠脚底板走过去攻击后秦的话,并不是特别现实,对后勤的压力太大。所幸晋军还有低成本、大容量的交通工具:船,于是刘裕打算兵分两路,一部分精兵轻装走陆路,而他则带着大部队走水路,沿黄河逆流而上,向西进攻。

黄河,此时正在北魏的境内。

刘裕这次北伐,目标只有后秦一个,他不想得罪北魏,如果两线作战的话,晋军不一定撑得住,所以他客客气气的向拓跋嗣借路,希望能得到黄河的使用权,保证用完即还。

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历史上发生过多少借道、顺便把出借方灭了的事情。

所以,北魏大臣都对刘裕的真实目的持怀疑态度,认为刘裕是借机图魏,不止不能借,还得派兵阻止他沿河西进,不给他做坏事的机会。

只有一个人认为可以借,崔浩。

崔浩倒不是想做好事,这个人的想法比直肠子的大臣们阴毒多了,他的建议是,把黄河借给刘裕,放他过去,然后在后面堵住他的屁股,让他闷在关中和后秦打得死去活来,北魏再上去捡便宜。

文人想出来的点子,从来就是这么刁钻奸诈。

只不过,崔浩没能说服拓跋嗣。

大臣们的担忧确实太有道理,自从刘裕崛起以来,对北方的领土表现出了极度的贪婪,北伐了一次还来一次,怎么保证他借路的时候,不会顺便也伐一下我呢?

拓跋嗣没有同意刘裕的借路,并且派出十万大军迎客,驻扎在黄河北边,监视晋军,以示热情:你如果敢来,我就跟你打个热火朝天。

刘裕是个狠人,他能以草莽之身成长为东晋的第一军人,靠的就是一腔子狠劲,而这股狠劲主要就体现在:只要是我想干的事情,不允许有人阻止,敢阻止我就来硬的。

他来了硬的。

拓跋嗣既然不肯借路,那我就非要走给他看。

刘裕按照原定计划,亲率水军进入黄河,沿河西上。而北岸的魏军则派出骑兵一路监视,晋军漂到哪里,他们在河北边就跟到哪里,就像是两个高手过招,谁都不敢先动,只死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当然,吃亏的是北魏,晋军是在他们的领土上行军,这对于他们来说,太丢脸了,作为一个军人,堪称奇耻大辱。

有仇不报非好汉,虽然在正面战场上不敢发起进攻,但在其它场合找点面子回来,也是可以的。

魏军很快找到了捡回面子的机会。

晋军的大船使用了大量的纤夫,拉纤的士兵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掉进去,时常就有脚滑的拉纤兵滑进河里。这没关系,南方来的人熟悉水性,能担任拉纤这一任务的人,更是水性了得,要淹死还是比较困难的。

但是,要捅死就很容易了。

黄河水大,掉进去很容易被激流冲到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漂着漂着有可能就会漂到北岸去。

北岸的魏军把这些人捞起来,全部当着晋军的面杀死。

刘裕大怒。

能完成他这样人生跨度的人,气度之雄浑、胆魄之宏大,难以想像,他虽然生于以软弱著称的南方,但这个人的胆识,远胜过大部分胡人。

北魏骑兵不敢主动发起战争,他敢。

他马上派兵上岸,去追击杀人的魏军。

魏军很有意思,晋军一上岸,他们就跑,等晋军回船上了,他们又跑回来,不紧不慢的贴着晋军的兵船,接着发动嘲讽攻击。

这种招数很烦人,但是晋军毫无办法,因为北魏人有马,跑起来根本不是以步兵为主的晋军能追得上的。打又打不到,赶又赶不走,如果露出破绽,还很容易被北魏人乘虚而入,在冷兵器时代,骑兵被视为所有军队的主要兵种,步兵的天然克星,是有道理的。

不过,刘裕实在是太恼火了。

他决定不管“步兵不能打骑兵”的军事禁忌,上岸跟北魏骑兵好好的聊上一场,为此,他拿出了……两千名步兵,来对阵敌人的十万骑兵。

一场在千年内被研究了无数遍的“以步制骑”战争开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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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六

朱超石把长矛当箭发射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个四不像武器的杀伤力实在是……大到不像话!

长矛这种东西,本身的工作是捅人,而不是被当成箭射出去,一般的弓也射不动这么重的玩意。

不过,跨界而来的玩家最恐怖。

当朱超石把长矛折成箭枝来用之后,它发挥出了远比正规的弩箭要厉害得多的功效。

因为要近战,有大量的劈砍、磕碰动作,所以长矛的重量、直径、强度等等指标,都比箭要高得多,先前是没有弓能拉得动它,现在有了特制的巨弩,长矛的转型就有了非常大的空间。

这种东西射出去之后,不能像原本的弩箭一样,把敌人连人带马钉成一串--它根本就钉不住人,巨大的动能让它射穿肉体之后,仍然止不住去势,一连洞穿三四个顶盔贯甲的骑兵不在话下!

朱超石在无意之中,开发出了远超过这个时代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杀伤力比机枪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就是在近代化的机枪问世以后,骑兵作为古代兵种的王者,才被机枪扫出了历史舞台。

人的意志能创造奇迹,但它毕竟还是有限度的。一支凶悍的军队,在没有遇到比它更凶悍的对手之前,可以一直保持激烈的斗志,不过,一旦对手的凶悍程度压过了它,这支军队也会更加彻底的崩溃下来。

面对这些根本无法闪避、一旦擦上就是骨断肢折的恐怖火力,嗜血的鲜卑人也崩溃了。

原本带着一往无前气势冲锋的骑兵,开始以同样不可阻挡的气势从战场上逃跑,每个人都试图离那个魔鬼一般的却月阵远一些,起码要比自己的同伴更远一些。

败退的北魏骑兵,踩死了无数的同袍,死尸层层叠叠的垒在黄河边上,作为却月阵功绩的见证。

这一战,两千七百名汉人步兵,毫无争议的战胜了三万多名鲜卑骑兵,以至于让却月阵成为了军事史上的奇迹,后人谈到以步制骑,必言却月阵之妙。

但是,这也是却月阵在历史上的唯一一次实战,从黄河岸边的惊鸿一瞥之后,却月阵就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再没有在战场上出现过。

究其原因,在于却月阵的实施,需要很复杂的地理条件和兵器配置,能重复的概率极低。

因为晋军是倚河布阵,所以可以借河水来保障后方和侧翼的绝对安全,得以将全部火力集中在正面,给进攻的敌人以巨大的杀伤。如果换在旷野中布阵,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而兵器方面,此战使用了战车、巨弩、盾牌、长矛等等,基本上都是移动能力非常差的武器。没有移动能力,也就谈不上追击、包围这些扩大战果的招数,敌人受挫之后可以从容离去,甚至发现不好攻击、不予理会的话,战阵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此战中,晋军利用了北魏人的贪功和轻敌,吸引北魏骑兵主动扑了上来,所以朱超石在战前的那一阵软弓小箭,堪称整场战争的点睛之笔。

除此之外,晋军掌握制水权,一旦战事不利,战船可以无所顾忌的来接应阵中的士兵,让晋军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打仗,这对士兵心理上的加成也是巨大的。

总体上来说,却月阵威力巨大,但是它的实施条件太过苛刻,局限性太大,所以从古到今,只被军事强人刘裕抓住机会,在黄河边上施展过这么一次,十分可惜。

有这一次,也就够了。这种千古奇阵,一旦现世,就有改天换地的巨大功效。

它彻底改变了中原大地的势力结构。黄河边上的这一战,宣告了北魏救援后秦计划的破产,姚泓要独自面对汹汹而来的晋军了。

他面对不了。

他是一个和气到懦弱的人,如果放在寻常百姓身上,这样的性格应该会很受欢迎,也能让他开朗的度过一生。但是,他的身份是皇帝。

空有老好人的性格,却没有治国的才能,对阵刘裕这样从死人堆里一路拼杀上来的异类,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刘裕甚至都没有亲自出手,他的前锋王镇恶就把事情办了。

前锋是全军的箭头,所面对的压力最大,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最为骁勇的将军才能担任。不过王镇恶这个前锋有点意思,他关中名相王猛的孙子,前秦灭亡后逃到南方,因为割舍不下遗传因子里对战场的热爱,所以投军到了刘裕帐下,出身算是非常辉煌。

不过这个人,根本不是当兵的料,他个人武力值非常低,弓马骑射,无一精通,对阵泼辣一些的妇女,是否能战而胜之,尚在未知之数,完全无法胜任士兵这一角色。

这样一个人,就是刘裕帐下第一猛将。

因为他虽然身体羸弱,但不愧是王猛的后人,骨子里极其的勇猛顽强,带再少的人也敢往敌阵里冲,而且非常擅长鼓动人心,总是能让己方士兵的士气保持在巅峰状态。

应该被归到老弱病残类的猛将王镇恶,带着自己的前锋军,划着小船沿渭水直抵长安城下,然后干了一件非常有创造力的事情。

全体登岸之后,他下令不系缆绳,让船只全部被水流冲走。

前锋军的粮草辎重都在船上。

然后,王镇恶发表了战前演讲:

“大家都是从江南万里而来,现在回去的船也没有了,粮食、衣服也没有了。向前攻下长安,我们就能得到一切,带着一身的功名回去。如果攻不下来,那大家就只能一起埋骨在这里了!”

狠辣决绝到了极点,而且非常的有效。

被鼓起了全部战意的晋军士兵,在长安城外一战击溃了人心惶惶的后秦军队,然后又追着溃兵,蜂拥进了长安城。

后秦灭亡。

软弱的新皇姚泓,在亡国之后最后一次展示了自己的怯懦。

他十一岁的儿子建议父亲自尽殉国,以免落在晋人手中,生死全操于人手,并亲自给父亲做了示范,跳城墙而死。

但姚泓不敢,他怕死。

他带着后宫和全体,恭敬的向王镇恶投降,以求敌人留下自己的一条命。

但是,他失败了。

作为从草莽中崛起的英雄,刘裕从来不具备世家大族子弟的宽和,面对敌人,他从来只做一件事:斩草除根。

两个月后,刘裕带着大军来到长安,接收了全部战果,包括投降的后秦宗室。

他并没有因为敌人的投降而施以宽恕,而是把这些姚氏全部斩首。作为曾经的一国之君,姚泓得到了特别优厚的待遇,被押解回东晋都城建康,斩首于市,作为刘裕赫赫武功的见证。

当时真不如从城头上跳下去,反正都是死,还可以免于在史书上留下懦弱无能的恶臭名声。

总之,现在关中再次回到了晋朝的手中。从五胡之乱初起,汉人政权就再也没能踏足过这片土地。刘裕的北伐,终于收复了这块已经流失百年的疆土,功绩远胜过祖逖和桓温的两次北伐。

接下来,自然应该就是以关中为基地,征伐北方的两大强胡:胡夏和北魏,继续向统一之路迈进了。已经分裂了一百年之久的南北中国,终于看到了统一的希望,而且这份希望还是如此的巨大。

这时候,南方的朝廷里,有一个人去世了。

这个人的死,生生的阻断了刘裕统一中国的历史进程,让中国南北分裂的格局,再次延续了一百年之久。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一百五十七

刘穆之,刘裕的第一副手,当代的顶级干臣,治理政务的天才。据记载,这个人的脑袋异于常人,可以一心多用,能够一边看上奏的文书,一边写回复,一边听汇报,一边还能跟另一个人讨论方案,简直是台人型四核电脑。

这么一个能干的人才,刘裕对他很是压榨,北伐时把整个后方统统交给了刘穆之,他既要负责东晋朝廷的正常运转,又要负责前线的后勤供应,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但他任劳任怨,乐在其中。他出身贫寒,刘裕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愿意燃尽自己的心血,来报答这份恩情。

但是,也仅此而已了,他只愿意牺牲自己,再大的让步,他就不愿意做了。

刘穆之真正效忠的对象,是东晋王朝,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一个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大夫,根本就不愿意在后世留下个反贼的名声。

只是,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自由的选择老板?还不是端哪碗饭,就得干哪家活。

加入刘裕集团之后,凭借着自己的才能,刘穆之一路成为了首席谋臣,改变了寒门的命运,每次吃饭都要开两大桌子,叫一堆人陪着吃,以报复以前贫穷的生活。最近有个迷上打游戏的著名影星,刚开始发达的时候,行为举止跟刘穆之简直一模一样,吃饭同样要摆几桌。

如果人生能自己决定开始和结束就好了,到这个阶段,刘穆之的人生走向堪称完美,从底层一路奋斗上来,所有想要的东西他都得到了,如果能在这里按个停止键,一切都是圆满的。

可惜,月圆则缺,日中则移,花绚则糜,水满则溢,顶峰过后,接着的就是痛苦了。

刘穆之的痛苦,根源在于他的个人意志,跟刘裕集团的整体意志是相逆的。

司马氏早已衰弱不堪,在剿灭了桓玄之后,刘裕集团已经在实际上控制了整个国家,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名份罢了。而这个名份,虽然是个虚的东西,但没有人能够抵挡住它的诱惑。

有谁不愿意做一个开国功臣,将自己的名字写入史册,遗泽子孙后代?

刘穆之不想。

他是一个精通经史子集的传统读书人,在少年时代,法统观念就已经通过一页页书卷刻进了他的骨头里,他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参与篡位的反贼。

但是刘裕集团的武夫,不像他读过那么多书,人人都想这么干。

在第二次北伐大军出征前,刘穆之照例坐镇朝廷,给前锋将军王镇恶打气,无非是些场面话,说这个职责很重要,希望你好好努力之类的。王镇恶则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打不下咸阳,我就不回来了。但如果平定了三秦,而主公的九锡不到,那就是您的责任了。”

这就是赤裸裸的挑明心意了。

九锡,是皇帝赐给有特殊功勋大臣的九种礼器,规格极高。历代获得过这一殊荣的大臣有:王莽、曹操、司马昭、石勒、石虎等人。

他们无一例外,他们最后都或亲自动手、或由子孙代劳,把给自己颁发九锡的那个人从皇位上扯了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所以九锡,早就已经成了篡位的代名词。

这是滔天大罪,只有王镇恶这种胆气高绝的武夫,才敢把这种话放在明面上说。而他的这句话,也表明在篡位这件事上,作为第一军师的刘穆之,跟整个刘裕集团并不是一条心,所以王镇恶忍不住要敲打一下。

尴尬的刘穆之,并没有回应王镇恶。

王镇恶是他的下属,他可以不回应,但是,如果这个要求是来自上级的呢?

平定关中之后,刘裕派人回朝廷,只有一个任务:要求朝廷给自己加九锡。

他这么做,或许也有向刘穆之表达不满的意思,我在前面把事情办得这么漂亮,你在后面该办的事情,怎么一点进展都没有呢?

以刘穆之的心思,当然知道在大胜之后,自己应该开始操盘晋氏向刘裕禅位的事情了,但他的志向,不允许他这么做,而刘裕拿下关中,建立不世奇功之后,改朝换代根本就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了,刘穆之又能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或许,只能死了。

刘裕求九锡的行为,摧毁了刘穆之所有的精气神,他强撑着替皇帝写了一封加封刘裕为宋王的诏书后,就暴病而去了。

文人,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但让人忍不住敬佩的坚持,他们甚至愿意拿出性命来守卫这份坚持,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性格深处的底色之一。

对于刘裕来说,这是又一次的胜利,没有任何人的意志可以跟他相违抗,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但是,这场胜利,并没有让他开心,相反,他心里慌得要死。

他不怕直面任何敌人,但他怕后院起火。大军在外,要是老窝里不稳当,有人趁他不在弄出点抢班夺权的事情出来,他一生的奋斗是有可能化水的。之前他敢亲自领军出征,一走就是经年,主要就是因为后方有个绝对搞得定的刘穆之,这人一生别扭,虽然不支持改朝换代,但一定会尽心尽力的为自己办事,几十年的老兄弟,自己非常的了解他。

但是现在,这个绝对可靠的老兄弟死了,后方的稳定怎么保证?

刘裕原本的打算,是攻下后秦之后,以关中为基地,继续殴打北魏和胡夏,收复整个北方。他是一代雄主,有吞天之志,收复河山的功绩,足以让他青史留芳,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开疆拓土,泽庇后世,留下不朽英名,这是天地间第二大的诱惑了。

第一大的诱惑,则是一把椅子。

龙椅。

失去了刘穆之的刘裕,立刻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现在正是改朝换代的敏感时代,各方势力交错,他害怕后方的傀儡皇帝翻盘、害怕忠于晋室的臣子跟他作对、害怕同样有异志的野心家趁机抄他的底。收复江山虽然重要,但江南才是他的基本盘,如果后方一旦捅些娄子出来,他所要面对的险恶局面,就要比北伐那些凶残的胡人要困难得多了。

刘裕一代人杰,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面对两难的处境时,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决定:南归朝廷,回去巩固自己的根本。

当然,并不是全军撤走,把打下来的关中再丢掉。刘裕是个吃到嘴里就绝不会再吐出来的主,他要回去抢权,但已经拿到手的地盘也是不肯放手的,为此他留下了诸多大将,来保卫自己的胜利果实。

不过,他的选人很有意思。

战功赫赫的第一猛将王镇恶当然要留下来,这个人能打,而且没有野心。虽然他是王猛的后代,在关中极有人望,如果想自立的话,有巨大的优势,旗子一插必定应者如云,刘裕都不一定拿他有办法。但刘裕认为,王镇恶这么干的可能性非常小。

这个人,根本没有半点觊觎权力的大志向。

他攻下长安后,纵兵大肆搜刮,因为他功高,刘裕对这件事也从不过问。直到某一天有人来报告,说王镇恶把姚泓的御辇藏了起来。

御辇,那是皇帝坐的。

不动声色的刘裕派人暗中去查,结果发现御辇丢在墙角里,上面的金银玉器已经被王镇恶全剔光了。

一个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刘裕留下的第二个人选,就很有意思了。

是一向跟王镇恶势同水火的大将沈田子。

这一记安排非常的阴险,也标志着刘裕从一个单纯的赌徒和豪爽的军人,进化成了阴毒的政客,开始玩弄帝王术了。

即使王镇恶胸无大志,但他的爷爷太过特殊,为了以防万一,必须要留几个人制衡他。

为了加强这种效果,刘裕甚至把沈田子单独叫过来,半坦白的面授机宜:“我给你留了十几个人,你还怕王镇恶?”

这根本就是挑动属下互殴了,而他的属下们,后来也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除此之外,因为王镇恶的身份,他也不能是留镇关中的一把手。一把手人选,刘裕另外挑了一个。

很难想像,刘裕竟然会这么干。因为这个人选实在太过特殊了,从身份上来说,他百分百当之无愧,一定能镇住满营的骄兵悍将,但没有任何人认为,刘裕会选中他。

因为这根本就不合逻辑。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一百五十八

刘裕留下的新任长安市长,名叫刘义真,是他的次子。

这倒没什么特殊的,以亲儿子镇守一方很常见,也只有这种特殊身份的人,才能压得住刚刚打了一次灭国战争的顶级猛将们。

特殊的是刘义真的年纪,他才十二岁。

十二岁放到现在,正好念小学五年级。回忆一下你在这个人生阶段的时候,除了对撒尿和泥抱有巨大的热忱,其它还有什么事情会放在心上?甚至连偷偷的喜欢女同学都还不会。

刘裕前半辈子太穷了,穷到根本没有得到繁衍的机会,直到四十多岁才生了第一个儿子,老来得子,对孩子们也好到了极致,这种对幼子委以重任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当年他更出格,曾经让年仅四岁的三儿子刘义隆镇守京口,防御卢循之乱,现在刘义真好歹十二岁了。

但这是比当年更差的一记昏招。要论当领导的话,十二岁的孩子,可远不如四岁的孩子。

四岁的娃娃,给他个玩具他能玩一天,根本不会关心什么军国大事,完全是一个吉祥物的角色,成熟的辅佐大臣可以全力发挥。但十二岁,已经开始进入青春期了。

青春期的小男孩,叛逆已经萌发,正是疯狂的想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参与成人世界事务的冲动,但完全没有成熟的心智。

现在,他有了可以无底限胡作非为的权力,你想想他会干些什么事情出来。

主持者太年幼,这是刘裕留下的第一个隐患。

当然,刘裕也知道这个隐患的存在,所以他挑选了一大批精兵悍将,留下来辅佐自己的儿子,这些人都是悍勇无匹的当世名将,一路从南打到北,刚刚灭亡了一个雄踞关中的胡人国家,有他们在,必然足以镇住周边的敌人了。

但是,为了权术上的平衡,他在临走的时候,有意挑起了部下之间的不和。部下互相争斗,上位者才能坐得更稳当,这是刘裕的帝王术的体现。

但同时也是他留下的第二个隐患,大将不和。

刘裕没有考虑周到的是,他使用这一招的时机对不对。

挑动臣子们的内斗,不让他们有勾结起来欺上的机会,这是承平时期才好用的精妙权术,因为没有外敌的压力,所以有必要故意制造一些矛盾,让朝政上多余的野心被消耗在内部,否则的话,一旦出现哪个大臣一家独大的情况,局势就不妙了,历史上每一次大权臣的出现,就意味着皇权的衰落。

但是,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还这么搞,那就不好玩了,敌人只要不傻的话,多半会趁你内乱虚弱的时候,过来试试看能不能把你敲死。

如果长安四周没有敌人,那即使主上幼小、大将互怼,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但长安的西北面,住着赫连勃勃,而且非常近,近到只有七百里,赫连勃勃骑兵三四天就可以跑过来。

这是刘裕留下的第三个隐患。

前两个隐患相对可控,都是刘裕自己有意弄出来的,如果情况有什么变化,他只要一道诏书,就可以立刻改变一切。但第三个隐患并不那么乖,赫连勃勃可不会听他的。

作为这个时代的骑兵之王,赫连勃勃并不想跟刘裕正面相争。刘裕太猛,猛到在这些北方胡人政权的眼中,已经将他视作不可抵挡的煞星。在刘裕强行借道北魏、围攻后秦的时候,拓跋嗣曾经动过趁机南下侵晋的念头,为此问计于崔浩,得到了崔浩毫不犹豫的反对。

崔浩点评刘裕,认为他的才能还要胜过慕容垂,慕容氏是皇族,慕容垂有父兄之名可以倚仗,但刘裕出身寒微,是真正的凭借一具肉身打下的江山,才华过人。而北魏虽然兵强马壮,但并没有像样的良将,还是不要跟刘裕正面冲突的好,而应该等待时机,等他在关中露出破绽,再出来捡一把漏。

现在,破绽来了,但出来捡漏的并不是北魏,赫连勃勃抢了这个先。

如果刘裕不走的话,赫连勃勃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他的骑兵战术天下无双,但同样忌惮刘裕。他是沙漠上的糙汉子,纯天然的野蛮气质散发得由内而外,跟谁都没有讲究过,但当刘裕灭了后秦,派外交使者来探胡夏的底细的时候,赫连勃勃很反常的伪装了一次,让文臣提前写了一篇文章,他背熟了以后,面见刘裕的使臣,当场口述,让人记下来作为回书,以便让刘裕不能小看了他。

能让一代雄主花这么大的心思,当然是因为赫连勃勃对刘裕极端的顾忌,甚至违反自己的本性,用谎言来编造出一个在刘裕心中会更高大一点的形象。

这样一个人,如果刘裕是亲自坐镇长安,他必定是不会有任何动作的,只会成为刘裕的友好邻邦,自古以来的好朋友。

但是,刘裕走了。

而除开刘裕之外,晋军中的其它任何人,都完全不在赫连勃勃的视线之内。

他展示出了自己作为骑兵大师,如疾风骤雨一般的执行力,在刘裕走后的当月,就派出了自己的儿子赫连璝,率领他天下闻名的骑兵,直卷长安。

这时候,刘裕留下的第四个隐患显现了出来。

他的武力值实在太高,或许他认为凭借自己的军队就足以扫平整个北方,完全不需要百姓参与,所以他是以一个征服者的身份进入关中的。也就是以乱平乱,并没有施行德政、小心翼翼的维护收复的来的土地,而是放任士兵在各地大肆抢劫,弄得民怨沸腾。

他没有收拢民心,这是第四个隐患。

这个隐患所带来的结果很直接:赫连璝的骑兵一路上根本就没有打仗,而是一路受降过来的:胡夏兵走到哪里,哪里的州县就争相投降。

胡夏这个政权,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残暴,百姓们宁可投胡夏也不愿留东晋,可见以征服者姿态出现在关中的东晋兵,在当地究竟是如何展现大国风采的。

所以,赫连璝非常顺利的一路直抵渭水北岸,跟长安城隔河相望。

这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晋军刚刚完成北伐,军队中多的是大将,有敌人来,打回去就完了。

这一次出战赫连璝的,是沈田子。

不过,像刘裕那样的绝世名将到底还是少数,沈田子也是晋军中有数的猛将,在灭亡后秦的战役中,曾经以一千人大战姚泓亲自率领的几万后秦军,赢了,还把姚泓从长安城里赶了出来。但即使是有过这种辉煌战绩的猛男,在看到河对岸军容整齐的两万胡夏骑兵之后,也知道自己肯定讨不了好,于是派人回长安,向城内的决策团队汇报。

王镇恶非常开心,他跟沈田子的不和是摆在明面上的,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打击一下老敌人,于是向长史王修点评了一下沈田子的行为,以示自己的不屑:

“刘公把十二岁的儿子托付给我们,我们应当竭力辅佐才对,像这样拥兵不肯进取,什么时候才能平定胡虏?”

当然,这一番点评,他其实不是说给王修听的。他真正想要的听众,其实另有其人。

他是当着沈田子的使者说的。

损人这种事,如果不能让当事人知道,快感就会大打折扣。王镇恶作为一代火爆名将,当然不肯做这种背后骂人的事情,这会影响自己享受快感,所以,他一定要让使者听到,以便回去报告沈田子这个正主。

使者听到了。

嘴贱是要付出代价的。王镇恶嘴贱的这番话,后果非常严重,严重到要让他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一百五十九

武人都有几分火爆脾气,一旦不爽就要生气,一生气就想动手。当然,做到高级将领之后,大家都会讲几分文明,总不能已经是将军了,还跟小兵一样摔到泥里互相扭打吧。

这个级别,大家都开始玩“摔杯为号,刀斧手一拥而出”的场面了。

当然,这种大招一旦放出来,那就是要掉几颗人头的,而这几颗人头后面连着的,必然是更大的权力动荡,所以武人虽然普遍胆大,但这么干的倒也不多,这一招更像是政客的专利。

但是沈田子不一样,他虽然是武人,但得到了政客刘裕的点拨。

刘裕在临走之前,曾经给他留下过一句话:“猛兽不如群狐”,而这句话的针对对象,就是王镇恶。

王镇恶是猛兽,但你们这群狐狸加起来,难道还斗不过他?

刘裕的本意只是让这群武将们不要太和谐了,时不时弄点矛盾出来,才最符合他的御下之道。但沈田子对这番话的理解,显然出了偏差。

他把刘裕想要的矛盾,上升到了杀人的程度。

在听到使者忠实传回来的冷言冷语之后,沈田子立刻就炸了。

对于自己讨厌的人,我们往往看到他的脸就生气,如果他还要来惹自己,那更是能让人气到发昏。不过人人都是有理智的,知道自己的怒火不能无节制的表现出来,别人骂你一句,你也只能等价的骂回去,如果直接拔刀子的话,那就是防卫过当了。

但是,刘裕的那番话,屏蔽住了沈田子的理智。

自认为得到了刘裕授意的沈田子,立刻就决定遵从内心的召唤,干掉王镇恶。反正是主公让我这么干的。

王镇恶惨了。

从他让使者传回给沈田子的话来看,他显然就是单纯的嘴贱,理智还是在线的,如果真的是跟沈田子不共戴天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嘲讽这两句,而是立即借题发挥,给沈田子罗织一个畏战的罪名,一举将他扳倒了。

他对沈田子有防范,但这种防范只是同僚之间的互相看不顺眼,完全没到分生死的地步,但沈田子则是真心实意的打算做掉他。以无心对有心,王镇恶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几天之后,沈田子动手了。作为一员骁将,他的出手非常巧妙,极其精准的抓住了王镇恶最大的弱点,以最小的代价一击而中,尽显名将风采。

那是晋军众多将领齐出北门,共同抵御胡夏兵。沈田子请王镇恶到另一员大将傅弘之的营帐中一起商量仗该怎么打。王镇恶跟他只是政敌,不是死敌,况且还有个第三人傅弘之在场,于是毫不防范的就去了。

王镇恶在战场上,堪称绝世骁勇,硬是能用前锋干完主力的活,在领军作战上,刘裕帐下的这些大将,没人敢说能占到他的便宜。

所以沈田子另辟蹊径,他只准备了一个人来对付王镇恶。这个人还并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高手,就是他的一个族人,在史书上完全没留下过什么名头,很普通的一个人。

但这个人对付王镇恶,完全够了。

王镇恶的弱点,是个人武力值太低,如果不带兵的话,估计一只狗也能咬赢他。

沈田子为了保险,并没有准备一只狗,他准备的是自己的族人,这种事情,他也不敢大张旗鼓,让太多人知道。

于是,在大家都坐定之后,这个族人突然出手,没有任何难度的斩下了王镇恶的脑袋。能够攻灭一国的顶级骁将,死得稀里糊涂。

砍死了王镇恶之后,沈田子镇定的站出来收场,对傅弘之宣称自己是奉了刘裕的旨意行事,诛王镇恶诛得合情合理,所以傅弘之不用怕,因为刘公只让对付王镇恶,并没有让对付其它人。

傅弘之不怕,他只是不信。

两个一向势同水火的人,其中一个突然发难,杀了另外一个,然后跟你说是老板的主意,偏偏被杀的这个就是老板的第一爱将,要换成你,你信不信老板会做这种事?

傅弘之马上回城,向刘义真报告了事情经过。刘义真和留守的长史王修立即收集兵马,穿上盔甲亲自上城戒严。

阵前斩杀同袍,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忠于己方阵营的人干得出来的,沈田子既然这么做了,那他要么已经被敌人收买,要么就是太过嚣张拔扈。如果是后者还好,要是前者的话,晋军就危险了,一个深知虚实的大将叛逃,对晋军将是致命的打击。

刘义真很快松了一口气,是后者。

因为沈田子并没有投奔敌营,而是只带了几十个人回来了,在城下大喊王镇恶反了,他是顺手诛了个逆贼。

一个稍微有些上位者思维的一把手,这时候也该知道怎么办了:顺着沈田子的话,将错就错,认定王镇恶该杀,沈田子有功,封赏一番,让他继续带兵上阵杀敌,等前线平定之后,再看沈田子的价值,判断要不要给王镇恶平反。

这套处理框架是现成的,之前已经有许多先辈这样演练过,最典型的就是石勒杀了王弥,吞并了他的部众之后,向皇帝刘聪报告,刘聪不止没怪他擅杀同僚,还给他升了个官,就是这么个流程,因为还得靠石勒出力打仗。

但是,刘义真太小了,一个撒尿和泥的小朋友,哪里能理解这么腹黑的斗争艺术,只能是身边的人告诉他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此时,在城墙上站在他旁边的人,是王修。

王镇恶在羞辱沈田子的时候,那番践踏沈田子尊严的话,就是对着王修说的。

如果不是关系好,你会当着外人骂敌人吗?

王修跟王镇恶是一条心,起码沈田子和他的关系,远不如王镇恶和他的关系近。

在王修的坚持下,刘义真下令逮捕了沈田子,把他抓进城里,同样享受斩首的待遇,让他给王镇恶抵命。

当沈田子充满快感的砍下王镇恶人头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就在几个小时以后,他就得追在王镇恶屁股后面,继续到地狱里缠斗了。

两员大将之间的争斗风波,以双方的同归于尽结束,连带着让晋军元气大伤。但长安城里的内斗远没有结束。

因为晋军太猛,虽然刚刚内耗过一番,但仍然能打得过胡夏军,这就给内斗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刘义真派在这场风波中最莫名其妙的傅弘之出战,并且可能是因为傅弘之被搅进来的原因,所以刘义真对他有了很深的防备,只给他分配了五千兵马,让他去进攻城外的两万胡夏骑兵。

刘裕的手下,没有弱者,傅弘之真的就靠着这五千人,在城外接连打了两仗,两仗皆胜,砍得赫连骑兵溃不成军,解除了胡夏人对长安的威胁。

有时候,太顺利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外部压力一去,晋人就又开始内讧了。这一次,倒霉的是王修。

刘义真太小了,既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也见不得别人违逆自己,这是北伐军所有悲剧的根源。这个根源先前已经毁掉了两员顶级虎将,现在,它还将毁掉整个北伐军。

刘义真年纪小,不懂得钱财的宝贵,赏赐手下没有节制,所以王修经常裁减他的封赏,反正刘义真没什么心机,谁说什么他都会听。

王修过于忠诚了,他是真心为刘氏考虑,否则的话,刘义真拿自家的东西乱撒,又关他什么事。

但是太忠诚的人,往往会得罪人。

老是被王修挡住财路之后,刘义真的左右下人对此怀恨在心,向刘义真进了一条非常白痴的谗言:

“王镇恶要反,所以杀了沈田子,现在王修又杀了沈田子,他肯定也是要造反。”

毫无逻辑,一听就是胡言乱语,如果是个成熟的主公的话,谁敢进谏这番话,恐怕自己的脑袋就得先掉下来。

但是刘义真不成熟,而且他特别的好说话,谁说话他都听。

他真的用这个理由,杀了王修。

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一百六十

王修死了,也就没人做事了。

想做事的人可能还有,晋军北伐,哪个不是抱着一腔热血来的。但王修的死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一心为你刘家考虑,反而要被你摘掉脑袋,这种赔本买卖,谁还肯干?

所以,当王修死后,刘义真身边只剩下一群小人敢出没,哄上位者开心,这是他们的专长,当然像刘裕那样的品种他们哄不了,但刘义真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成色,正是他们最好的施展对象。而心怀家国天下者,则完全被挤出了权力中枢之外。

关中立刻失去了秩序。

史载,“人情离骇,莫相统壹”,人人都在担心自己的未来,打砸抢的暴乱分子开始大行其道。

刘义真没办法,有办法的人也全都被他屏蔽在外了。在这种时候,这个当世最大的熊孩子,又干了一件非常有创意的事情:他把军队全部召进长安城里,然后关上城门。

外面乱就乱吧,我不管,反正我得有人保护。

这完全是出自于本能的做法,刚进入青春期的小男孩,风平浪静的时候就像青蛙,努力鼓起腮帮子,让自己看起来大一些,别人不能小瞧了自己,但一旦事到临头,他就方寸大乱,只知道按本能反应行事。

真要论起来的话,悲剧的源头还是在刘裕身上,谁让他不肯相信外人,放一个小娃娃在这么敏感的位置上呢。所以,他辛苦北伐下来的功绩被丢掉,也怪不得别人了。

刘义真这么做,让刘裕千辛万苦收复回来的地盘,就此丢了一大块。

收拢军队,坐困孤城,相当于给胡夏人发出了热情的邀请:外面我都不要了,你们拿去吧。

胡夏人非常上道,完全没有客气。

赫连璝这个皇子要比刘义真有出息得多,拥有年轻人所特有的锐气,晋军一退他就进,领军在长安周围转了一圈,关中郡县全都倒戈投降,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刘裕用万千人命打下来的江山。赫连璝甚至还试着打了一下长安,不过他的本事比不上他的胆子,没打下来。

没关系,个头小的啃不开城门,还有个头大的,反正刘义真帮着胡夏人创造了这么好的局面,胡夏骑兵可以轮番上来练手。

赫连勃勃亲自来了,他领军屯在咸阳,离长安只有五十里。有他在这里呆着,长安城内的军民连出城打柴都不敢,只能姿势僵硬的困在城里。

而且赫连勃勃也缺德,他一向锐气逼人,从来都是进攻再进攻,这次却一反常态,就老老实实的屯在咸阳一动不动,呆呆的恐吓刘义真。

他选择了最正确的做法。

赫连勃勃从来没有跟汉军交过手,但也知道汉人守城的厉害,他的骑兵擅长野战,不擅长攻城,去进攻长安的话,很大的可能会一批批连人带马撞死在长城高大的城墙上。既然如此,那就等一等,反正时间站在他这边。

他并没有等太久,倒不是因为长安城沉不住气,刘义真这个极品熊孩子,已经吓到不知所措,完全拿不出任何举措了,赫连勃勃如果不动的话,他是真有可能一直呆在城里,直到城内再次发生吃人惨剧的。

另外一个人先动了。

刘裕一生在沙场上度过,对局势的判断能力无以伦比,他一听到长安的战报,立刻就知道关中守不住了。一代枭雄,行事也是异常的果断,既然关中保不住,那好歹要保住自己的儿子,总不能把本钱全部砸光,于是立刻派出经验丰富的大将朱龄石北上,接下镇守长安的重任,同时下令召回自己的儿子。

作为顶级名将,刘裕能一眼看出潜藏的巨大危机,晋军主力虽然毫无损伤,全都被刘义真收进了长安城内,看起来只要替换掉主将之后,还能跟胡夏人有一战之力,但他下给朱龄石的命令非常有意思,完全没有面授机宜、传授他如何如何跟胡夏人周旋之类,而是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你一到长安,立刻让刘义真轻装出发,全速回江南。如果你判断关中守不住,马上和刘义真一起回来!”

赫连勃勃既然出动了,那除了刘裕自己亲自出马,别人是不可能顶得住的,刘裕知道这一点,晋军的大部分将领也知道这一点,只能趁着局势还没有糜烂到不可救药,能跑多快跑多快,从死神手里尽可能保留下来实力。

很可惜,有一个人不知道,而偏偏不知道的这个人,非常要命。

刘义真完全不懂得赫连勃勃的可怕,接到父亲的调令之后,他瞬间就轻松了下来,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身轻松的刘义真,优哉游哉的上路了。

他走得非常慢,一部分原因是主观的,他根本没意识到有个死神正在后面盯着自己,另一部分则是客观原因,他根本跑不快。

刘裕在长安时的行为,已经给这次北伐定了调,这次根本不是来解救故土百姓,而是征服敌国,对付敌人, 当然可以残忍一点,能抢多少就抢多少。于是晋军在东归之前,士兵大掠全城,财物、女人装得大车小车,只能在路上慢慢的走,一天前进不了十里地。

傅弘之看不下去了,这是个战场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将,知道再这么捱下去,多半得把命送在这里,于是建议刘义真丢了东西撒开腿快跑,保命要紧:

“主公让我们全速东归,我们最好丢掉抢来的财物,全军轻装前行,免得被敌人追上。”

刘义真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在史书的记载中,谁劝他都听,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只有一次没有接受劝谏的记录。

很不巧,就是这一次。

或许是沈田子和王镇恶内斗的时候,傅弘之云里雾里的被牵连了进去,所以刘义真对他一直有极大的防范,上一次派他用五千人进攻两万胡夏骑兵,这一次,又决绝的拒掉了他的建议。

也拒掉了让全军摆脱悲剧命运的机会。

在赫连勃勃神出鬼没的骑兵面前,以步兵为主的晋军很难有跑路的机会,除非是像刘裕那样根本不跑,停下来以步战骑,大战一场,把骑兵打退了,就可以悠悠荡荡的甩着膀子回去了。现在既然决定了要跑路,那即使是光着屁股,也很难保证能跑得过骑兵,更何况是带着这么多的赃物?

晋军被追上,是必然的命运。

走到青泥之后,胡夏人的前锋咬住了晋军的尾巴。唯一靠得住的傅弘之做了最大的努力,他曾经创造过以五千人接连打败两万骑兵的奇迹,此刻,他再次拿出了当初冲阵的气势,挺枪跨马,冲锋陷阵,气贯三军。

可惜,这次他没法创造奇迹了,敌人太过强大,这次的对手是赫连勃勃,而且赫连勃勃为了保证留下这群凶悍的东晋大兵,是倾全国的兵力来追的。

傅弘之力竭被俘;朱龄石见事情不可挽回,烧掉长安后退守潼关,在路上遇到弟弟朱超石,一起被夏军俘获。

这些从南方来的晋将,一改“南人柔弱”的固有印象,在事败之后展现出了绝顶的凶悍,没一个人投降,全部被胡夏人所杀。

唯一略微有点遗憾的是刘义真,这个顶级败家仔,毁掉了汉人历经数代北伐才拿到的最大战果,坑死了大量的精兵猛将,但偏偏自己从战场上成功的溜掉了,单骑逃生,保住了一条命,直到十八岁那年卷入夺储之争,才被权臣所杀,告尉了在青泥关上被他推入地狱的万千将士。

青泥之败后,刘裕费尽千辛万苦的北伐,却被赫连勃勃毫不费力的摘下了最大的果子,世事弄人。但刘裕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他信奉的是以牙还牙,而赫连勃勃一代枭雄,他只是忌惮刘裕,真要互殴的话,他也不会腿软。

眼看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即将爆发,这个时代的步兵之王和骑兵之王,就要在战场上硬碰硬的分出个高低了。

但在此时,历史仿佛开了个玩笑,天下最强的两大名将,却在此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罢手。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一百六十一

青泥之败和儿子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回来之后,刘裕本来是勃然大怒的,宣布三军立即开始动员,马上开始第三轮北伐,再次去收复丢掉的河山,并且谁劝也不听。

当然,这可能是因为刚开始大臣们没有劝到点上,一直拿“士兵疲惫,需要休整”的理由来进谏。直到有真正的明白人从其它角度劝了一句,才止住刘裕蓬勃的怒火。

这个聪明人的劝告很简单,只有一句:

“大军远出,后患甚多”。

中国话确实精妙,总是能用几个言简意赅、甚至赅到不着边际的字,传达出意味深长的内涵。比如这句话从明面上很难理解:忧患明明在北方,不平定胡人,子孙后代都不得安生,后方是大军的老巢,最安全的地方,患个什么劲?

但这句话,就是能让暴跳如雷的刘裕立即冷静下来,这个大臣非常聪明的戳中了刘裕的内心。

现在是改朝换代的关键时期,你还想不想篡位了?

风口浪尖,总是变数特别多。刘裕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急匆匆的从北方回来的,现在如果再跑到前线,怎么保证大船换舵手工作的顺利进行?

所以刘裕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刻就不再坚持北伐了。

再然后,就是刘义真被一个军官在草丛里捡到、逃得一命的消息传回,刘裕于是登上建康高高的城墙,当着全城痛哭一番,宣布给儿子大大降职以作惩罚,北伐之事从此不提。

中国统一的希望在这里冒出了一丝,随后又沉入了历史深处,直到一百五十年之后才再次现身。

而青泥大战的另一位主角、刘裕北伐的最大受益者,赫连勃勃的表现也耐人寻味,他并没有乘机扩大地盘,趁着南人刚刚遭逢大败,军心不稳之时发动进攻,从东晋身上撕咬几块地盘下来,也没有经营长安,以这里为根基发展势力,图谋整个中原。

他的选择让人瞠目结舌:他根本就没有在长安留下来,而是带着自己的军队,又回到了胡夏偏僻的都城:统万城。至于长安,他则让太子赫连璝在这里镇守。

统万城,建在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原上,这里原本的用途是牧场,既无险可守,也没有便利的交通,完全没有半点成为城市的基础,是赫连勃勃用个人意志强行征发民夫建起来的一座城,而长安则居天下之中,已经做过多个朝代的都城,谁占据长安,谁就能拥有整个关中。对于任何一个有野心的枭雄来说,这两座城池根本就没有摆在一起的必要,肯定是择长安而居,除了地理位置太好之后,还可以沾一沾这里的王气,有助于成就霸业,那时候的人信这个。

但赫连勃勃不走寻常路,偏偏就要逆着大众的审美行事,一定要把政权搬回自己的老巢。他给出的理由是:“我们离东晋远,离北魏近,我在长安,北魏一定会来打统万城,有我在那里坐镇,可以保住国土不失。”

天子守国门,说起来气势磅礴,后世的明成祖朱棣也是这么干的,将首都从安稳的南京迁到靠近边境的北京,以防范北方的蒙古人。但他迁都的真实原因,其实是因为他是篡位,担心老都城里势力盘根错结,不如搬一个新家,另起炉灶。赫连勃勃也同样,他不想搬家的原因,或许并不像嘴头上那样凛然,理由说出来甚至很让人感觉好笑:

他自卑。

一代雄主、蚕食得关中霸主姚兴欲哭无泪的赫连勃勃也会自卑,听起来不是那么可信,但从他先前的一些表现来看,这未必不可能。

拿下长安之后,赫连勃勃征召当地的著名隐士韦祖思,这是历代君王打江山过程中的例行公事,招募有名的人士到帐下为官,以示自己的求贤若渴,好让更多的人来投奔。从本质上来说,韦祖思有没有真才实学并没多大关系,他就是个供赫连勃勃发挥的道具,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问题是,他做得太好了。

韦祖思来到赫连勃勃跟前的时候,“恭惧过甚”,倒地就磕头,谦卑到瑟瑟发抖。

按照正常的流程,赫连勃勃这时候应该极力展示自己的宽和,以示对人才的尊重,如果能亲自上前扶起韦祖思,再给他赐个座,就可以坐等美名传遍中原了。

但赫连勃勃就不。

面对像狗一样虔诚的韦祖思,赫连勃勃突然大怒,指着他就开骂:

“你当年不向姚兴磕头,今天怎么偏偏就肯向我磕头?你分明是把我当作野蛮的异族来对待!”

骂完就杀了他。

别人明明就是向他展示臣服的姿态,他内心里究竟得要敏感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刺到这样暴跳如雷。

少年时代一直被驱赶、被追杀,四处寄人篱下的生活,终究是给赫连勃勃的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那个对一切都满怀惊惧的少年,所以举止上才会如此的残忍好杀,他要用血腥让别人对自己更恐惧,才能得到一些安全感。所以他根本就不习惯长安满城的雍容贵气,只有回到统万那个偏僻的小城,才会让他感觉安稳。

所以,他才会建这么一座不伦不类的统万城。

统万城完全是赫连勃勃个人意志的体现,在这座完全不适合建城的地方,赫连勃勃征发十万民夫,硬生生的平地立起了一座坚城,取名按“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而建城的过程也极其的残忍,城墙每筑成一块砖就要停下,用锥子去捅缝隙,如果能捅进去一寸深,筑城的民夫就要献出自己的肉身,被杀了之后尸体筑入城墙中。

至于城内的宫殿,更是极尽富丽堂皇,门口所立的镇宅兽都是以贵重的铜铸成,再用黄金作为装饰。这是硬装,至于软装方面,赫连勃勃也将自己残忍的性格发挥到淋漓尽致,工匠们制造守城兵器的时候,要举行技术大比武,箭能射穿盔甲,杀造甲的工匠,射不穿,杀造箭的工匠,总之要死一个。

浸润了无数人命的统万城,也被称为当时的“天下第一坚城”。这座本来在不该出现城市的地方拔地而起、整个坚硬得像个大铁坨子的怪异城市,也是赫连勃勃那颗冰冷强硬的心脏的外放。

只是,再坚固的城墙,也防不住人心。

一生泡透了鲜血的赫连勃勃,很快就遇到了历代帝王们的最大问题。

他不喜欢自己的太子,而喜爱小儿子赫连伦。

人可能越是年纪大,越是喜欢小孩子,所以幼子往往最受宠爱。这在寻常人家不是什么大事,顶多老大老二经常会打架而已,但帝王家不一样,父亲的宠爱意义巨大,代表这个世界上最大且独一无二的财宝有可能掉到自己头上,于是夺嫡之争层出不穷。也正因为如此,每个政权都设计了极为束缚力极强的规则,来限制皇帝随意更改储君的权力,大部分皇帝即使喜爱幼子,也没办法把自己的皇位赐给他。

但赫连勃勃不一样,他心怀恐惧,而恐惧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个人内心的不安稳,让他的晚年几乎变成了一头恶魔,人性甚至已经完全泯灭了。

他敏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有大臣直视他一眼,他会立刻拔刀上前,捅瞎对方的双眼,以示天威难测;有大臣上朝的时候,不经意向他笑了一下的,他就很有创意的用刀把对方的嘴唇划开,切成两半。

面对这么一个君王,他要干什么事情,谁敢用礼法来反抗他?

只有利益能反抗他了。

不幸的太子赫连璝,完全的继承了他父亲的狠辣,在听到老爸打算废掉自己的传言后,立即起兵反抗。

不过他并没有继承父亲的头脑,起兵攻打的对象很诡异,是老爸最爱的儿子赫连伦。

反都反了,居然不直捣罪魁祸首,只要打赢了统万城里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但攻打赫连伦又算什么?就算赢了,爱子如命的老爸难道会坐在旁边看热闹?

或许他认为,杀了这个弟弟,老爸就会回心转意了吧。

拥有这样的智慧,赫连璝没能坐上皇位,或许是胡夏国的幸运也说不定。

当然,他走得并不亏,还是先成功的杀死了自己认为的生死大敌、幼弟赫连伦,然后在大胜之际,被自己的另一个兄弟赫连昌带兵偷袭,丢了脑袋。

赫连勃勃的反应充分体现了他的冷血,在听到两个儿子身死之后,他并没有哀伤,而是“大悦”,当场立赫连昌为太子。

这个人,心硬到连亲情都没有。

与他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死敌北魏。

北魏就完全没有遇到接班人的问题,拓跋嗣年纪虽然轻,也生出了一大堆儿子,但他的儿子们从来没有闹出过夺嫡的举动,而且他还成功的培养出了一个天纵奇才的接班人,正是这个接班人,最终结束了北方混乱不堪的局面,让中国正式进入了南北朝对峙的阶段。

而这一切,多亏了天下第一谋士崔浩的天才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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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二

皇帝和太子,自古以来就是最复杂的父子关系,双方互相需要,又互相防备,既生怕对方出一点问题,又不愿意对方过得太好。原因也很简单,两者中间横着一道可以压倒所有人性的宝物:权力。

对于皇帝来说,太子是自己事业的最终继承人,自己建立的所有功业,最终是要传给他的,如果没有一个堪当大任的太子的话,一生事业迟早要风流云散,所以太子当然是越贤明、越能干越好。

但是,太子的能干有一个前提:就是得在自己死了以后才开始能干。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太子最好能是个傻子,老老实实的呆着,不要有任何动作。

因为他天然的握有法统,如果自己还没有活够的时候,太子就太过活跃,很容易把心思活动开,进而想帮自己早点退休,他好顺利接班。

但皇帝没有退休一说,这是终身制职业,只能驾崩。

所以,历代的皇帝都会把太子看得死紧,会请最好的老师教他,但往往不会给他任何接近权力的机会,以免他上瘾之后,想来帮自己早日驾崩。

这是皇权时代天然的BUG,这个BUG也决定了皇室成员很容易一代不如一代:因为幼年时从来没有得到过治国的锻炼,却要在父亲死后突然被推上皇帝宝座,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除非天生的特别擅长管理,否则这个新皇帝怎么靠自己空白的前半生来治理国家呢?

但是有时候,这种父子相爱相杀的局面,也是有些例外的,而崔浩这个人精,非常敏锐的抓住了这个例外,给了年轻的太子一个极其难得的实习机会。

北魏现役皇帝拓跋嗣,性格非常的大度,很好说话,对权力看得并没有那么紧。北魏创始人拓跋珪发明过一项丧尽天良的制度,就是皇子被立为太子之后,就会赐死生母,以断绝掉外戚干政的可能性。因为舍不得自己的老妈被杀,当年被立为太子的时候,拓跋嗣是死都不肯接受的,并且当着自己残暴老爹的面大哭反对,胆子也是不小。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最后还是没能救回老妈一命。

不视权如命,这就有了放权的基础。

另外一个基础,则在于拓跋嗣这个人是个病鞅子,身体一直不好。

他是个工作狂,继位之后总是在操劳,本来就容易拖垮身体。再加上为了治病,他步上了老爸的后尘,开始飞叶子,嗑五石散这种致幻剂。

五石散是有毒的,药圣孙思就曾经发表过评论:“宁食野葛(一种剧毒草药),不食五石。”

拓跋嗣的本意是拿这个东西当药吃的,但吃着吃着就病得越来越厉害了。

他对工作又有着强大的责任心,自己的身体状态让他没办法维持高强度的工作,这也令他备感焦虑。有心事憋着是很难受的,于是拓跋嗣秘密的向倚重的智囊崔浩吐露心声,其实估计也就是发两句牢骚减压,这种事情,又敏感又难办,谁能有办法。

崔浩还真有办法,他用这个办法,打造出了一名雄才大略的明君,雄到终结了历代豪杰都毫无办法的五胡乱世。

他的办法倒不复杂,就是太子监国制度。

“让太子在京师时主持朝政,出京时则统率军队,陛下您就可以悠闲的颐养天年了,您百年之后也可以国有成主,民有所归,国家不会生出祸乱。”

如果换一个皇帝,崔浩出了这个主意之后,或许就可以领便当了,这完全就是在明面上分夺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这种权力只能属于皇帝一个人,即使是太子也不能碰。

但病号拓跋嗣并没有勃然大怒,他从了,而且给的比崔浩建议的更多。

让他太子拓跋焘居正殿临朝,“为国副主”,完全代替自己总领朝政,给人的感觉,他是真的打算做一名退休老人了。

其实不是的。

崔浩的建议,其实他只采纳了一半,军队还在他手上。

他只是交出了政权,但最为重要的军队,还是亲手掌握着的,这个国之利器,他并没有一起交给儿子。

当然,这也可能并非是他多疑,而只是个人爱好的问题。

在草原上奔驰惯了的拓跋人,天生对战争有一种狂热的喜爱,不愿意处理麻烦的政务。在把这些烦心的东西丢给儿子之后,拓跋嗣并没有安心躺在后宫里养病,对于这个从草原上一路砍杀出来的部族来说,死在床上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死在战场上才是莫大的荣耀,拓跋嗣是北魏有名的温和皇帝,但对战争也是异常的痴迷,他将自己的余生都投入了完全不是病人该从事的职业:打仗。

南边的刘裕成功的篡了位,终结了猥琐不堪的晋王朝,完全改变了整个历史的走向。但大人物也是要死的,在当了两年皇帝之后,刘裕因病逝世,享年五十九岁。

被他痛打过的拓跋嗣,决定趁这个机会报仇雪恨。

他带着军队,发动了对南朝的战争。没有了刘裕之后的南人军队,战斗力塌方得非常厉害,病号拓跋嗣所向无敌,连战连捷,吞下了刘裕北伐时占领的大片土地,把边境线推进到黄河以南,甚至连洛阳、邺城这样的重城也收入囊中。

对于拓跋嗣来说,这应该是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鲜卑人血液里就尚武,击败敌人、开疆拓土的荣耀无以伦比,更何况晋军以前还痛打过北魏,两千晋军步卒,在黄河边上把三万北魏骑兵当西瓜一样砍,简直奇耻大辱。现在这个场子也被拓跋嗣亲手找回来了,人生再无遗憾,圆满到达巅峰。

带着这样的快感而死,想必拓跋嗣离开人世的时候,是完全能够闭眼的。

拓跋嗣的身体本来就无法承受高强度的征战,在燃烧完了自己的最后一滴潜能之后,他终于病死,监国了一年半的太子拓跋焘登基继位。

而这个权力交接的过程,完全没有出现过任何的动荡,异常的平滑,对于向来习惯亮拳头争位子的胡人政权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特例,拓跋焘只有十七岁,幼主临朝,正是夺权的良好时机,但拓跋焘的监国经历,让他早早的掌握了权力,在老爹死之前,他就已经开始行皇帝之实了,现在只是把名号落实一下而已。

崔浩设计的太子监国制度,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力,让北魏避过了皇位交替时可能发生的庞大内耗。

五胡终结者,这个时代真正的主角,正式踏上舞台。

与前期骁将名臣各领风骚的现象不同,这个时代最为耀眼的是明君。南朝接替刘裕的刘义隆、胡夏接替赫连勃勃的赫连昌、柔然可汗大檀,各个都是雄才大略的一代明主,改在其它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真命天子之相,是可以成为命运选定之人的。

可惜,这个时代太挤,而跟他们同台的,是拓跋焘这个怪物。

但在拓跋焘刚刚即位之时,这些强大的竞争者们,并没有意识到有一个怎样的对手崛起了,北魏的这个小皇帝,还只有十七岁,刚过完撒尿和泥的年纪,而北魏政权的缺点也很明显,崔浩曾经点评得非常透彻:北魏兵强马壮,士兵战斗力非凡,但缺少像样的良将。

这是讲究武力的时代,皇帝就算再贤明,没有百胜良将领兵,又有什么资格跟其它兽性十足的势力争天下?

所以在拓跋焘即位之后,竞争者们想的是趁北魏国丧之机上来捡一回便宜。柔然可汗大檀跟北魏是世仇,他迫不及待的喝了这道头啖汤,在拓跋焘刚刚登上帝位之际,就率领六万骑兵,从北边席卷而来,打算教自己的大侄子做人。

十七岁的拓跋焘,用这个赶来喝汤的人做道具,向天下展示自己已经补上了北魏缺少良将的不足。

拓跋焘自己,就是刘裕之后的天下第一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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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三

五胡历代的第一名将,用兵都各有特色。石勒占一个“诡”字,狡诈如狐;冉闵占一个“猛”字,霸道无双;慕容恪占一个“睿”字,大局观惊人,常常看到战场之外的东西;慕容垂占一个“奇”字,变幻莫测,如行云流水,随形势而变;刘裕占一个“刚”字,永远是以堂堂之阵,正面推进,一点阴谋诡计都不玩,你就是拿他毫无办法。

而拓跋焘,则占了一个“勇”字,这个人,拥有铁石心肠一般的勇敢,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死一样。如果不是他老打胜仗的话,他绝对会被归入到粗鲁不堪的莽夫之流。

这一次,在接到柔然六万大军蜂拥入寇的战报后,拓跋焘没有任何迟疑,他似乎连考虑的过程都省掉了,就直接带着一支轻骑兵出发北上,亲自前去迎战柔然人,一路三天两夜不眠不休的疾驰后,立即就投入了战场。

史书并没有记载他这支轻骑兵的人数,但一定不多,因为看到竟然钓到了北魏皇帝这样的大鱼后,惊喜的柔然军队全军出去,把拓跋焘团团围了起来。

这个包围圈,竟然达到了五十多层!

能围到这么厚,可见双方的军力相差有多么悬殊。而在人数比敌人差那么多、而且己方全都是轻骑兵的情况下,拓跋焘居然也二话没说就往前冲,实在不好评价他到底是勇敢还是莽撞了。

但在一同被围的北魏士兵心中,自己的皇帝真是酷毙了。

在这个恐怖的包围圈中,敌人的马头挤着自己的马头,铺天盖地的柔然人如同汹涌无边的潮水,没有人不怕。但北魏士兵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皇帝毫无波澜的表情,仿佛并不是陷在敌人的包围圈里,而是骑马出门踏了个青一样。

一支绝境中的军队,只要将军没有慌,就永远有翻盘的机会。在拓跋焘淡定的指挥下,北魏军小部队尽管如同怒涛中的小舟,时时岌岌可危,但一直没有被倾覆,并最终等来了翻身的时机。

柔然军队的统帅,是大檀可汗的侄子于陟斤,这同样是一个胆子包着胸腔的勇士,在看到久围不下之后,他勇敢的挤到包围圈前线,试图亲自观察战机。

可惜,跟拓跋焘相比,他有勇气,但没有那份好运。

因为挨得太近,北魏箭手看到了他。

很多时候,改变历史走向的,往往就是一点丝毫不起眼的小事情、小东西,比如北魏箭手的这一支箭。

这一箭倒不如何出奇,出奇的是它的位置:在被射出之后,它扎进了于陟斤的脑子里。

将为军之魂,柔然的南征大军中,这颗魂没了。柔然可汗大檀此时也在军中,但他显然专注于担任可汗这个职位,并没有兼职研究一下统军之道,而且非常缺乏拓跋焘那样的镇定,所以在侄子被射死之后,立刻就慌了神,居然下令撤围而去,北归大漠。

这是柔然人离解决世仇最近的一次,但这支准到离谱的箭毁了一切。在此后的岁月中,大檀必定无数次的为自己撤围的命令而追悔莫及,因为他将眼睁睁的看着拓跋焘以恐怖的速度成长为战场上的恶魔,将柔然人的生存空间一再压缩。而这一切,都是对大檀当时不理智的跑路行为的报应。

虽然主帅身死,但大檀是最高首领,如果他不乱的话,以无比悬殊的兵力优势,他就是堆也能堆死拓跋焘。

可惜,机会之所以珍贵,就在于它错过了就不可后悔,而且还必须要承受错过它所带来的恶果。

恶果很快就来了。

此时的柔然,国力并不在北魏之下,大檀判断两国的战争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出胜负的,他愿意耐心的把战争打成持久战,所以才会在占尽上风的时候撤兵。但年轻的拓跋焘并不愿意,热血的少年,眼里只有敌人,他并没有考虑太过久远的事情,只想一门心思的把敌人打倒。

成功的挡住了柔然人的南侵之后,拓跋焘并没有对大檀撤兵的好意报以回应,比如见好就收,双方享受几年难得的和平之类的,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又冲了上去。

在整顿了国内的军队之后,拓跋焘大举征伐柔然,猛将精兵倾巢而出,直奔大漠。这一次,仍然是拓跋焘本人亲任主帅。

大军在漠南集结,再往北,就将踏入世仇柔然的境内,流干柔然人的血,或者流干自己的血。就在这时候,拓跋焘做了一件狠辣到极致的事情,这件事也显示出了他和稳重的大檀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他下令丢掉所有的辎重,只携带十五天的粮食,拔营北进。

这个命令断掉了他自己的后路,要么一路向北,杀光看到的每一个柔然人,抢夺他们的粮食,要么死在大漠上。在这趟北伐中,他将只能一路打胜,只要败上一场,甚至哪怕打成平局,他也只能饿死。

完全就是当年项羽破釜沉舟战术的翻版。

有些人的勇气,真的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拓跋焘还只有十几岁,在此之前,他的战场经验只有险些被围死的那一次,但他就是能对打仗充满热爱,对死亡无所畏惧,甚至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命拿出来,赌一把自己的眼光。要知道,他此时的身份可是皇帝,能够享受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如果你有这样的好命,你会舍得拿出来冒险吗?

拓跋焘能舍,也能得。

他自己不要命,也推动得北魏士兵豁出了自己的命。柔然人原本跟拓跋鲜卑势均力敌的打了很多年,但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狂的北魏兵,在这群恶魔的疯狂进攻下,柔然人彻底崩溃,所有部落要么被屠杀殆尽,要么仓皇北逃,整个大漠上再也看不到一个柔然部落。

初出茅庐的拓跋焘,一举解决了这个缠斗多年的大敌。柔然虽然没有被彻底灭亡,但从此以后就失去了主动进攻的能力,只能等北魏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过来痛打他们的时候勉强遮挡一下。

不过,拓跋焘并没有赶尽杀绝,趁机灭绝柔然部落,而是就此收兵回国,此后柔然人得以享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原因当然并不是拓跋焘心肠好,而是西北边有一个人过世了,这个人的死,迅速吸引走了拓跋焘全部的注意力,他现在已经顾不上柔然人了。

赫连勃勃死了。

这是一个极其残暴、也极其强大的人,胡夏地处偏僻的西北,而且国境方圆不过千里,之所以能让刘宋、北魏都忌惮不已,唯一的原因,就是赫连勃勃本人的战斗力。

现在,这个人死了,原本浑身是刺的胡夏,马上就失去了最大的倚仗,变成了一块美味可口的肥肉,拓跋焘看在眼里,馋涎欲滴。柔然人拥有广袤的草原,往草原上一钻,几百里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打败他们难度不大,但想灭绝他们,难度提升的就不只一个数量级了。

当然,这块肉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下的,新皇赫连昌登位之后,胡夏甚至还开始了开疆拓土,趁北燕和北凉两个小国互相征伐之际,出兵吞下了不少地盘和人口,一派兴盛景象。不管怎么看,这仍然是一个不好惹的对象,谁想对它龇牙,就得做好被它把牙拔下来的准备。

所以,在宣布决定征夏之后,拓跋焘立即就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这种阻力,远胜过他此前遇到的任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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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四

拓跋焘决定征夏,最大的麻烦不在于胡夏如何难打,而在于内部人的激烈反对。

以长孙嵩为首的老臣认为胡夏不能伐,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统万城坚固无比,完全就是一个无处下嘴的钢铁堡垒,如果胡夏人闭门不出,以逸待劳的话,北魏军拿它没有任何办法。如果正打得带劲的时候,北边的柔然再蠢蠢欲动,挤出一些兵力再南下做客的话,北魏的大本营就非常危险了,算一算投入产出比,这个险不值得冒。

至于第二个原因,则有些过于阴暗,所以老臣们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心照不宣的放在肚子里,但历史阴戳戳的记录了一些蛛丝马迹。

第二个原因就是:崔浩是支持征夏的。

崔浩是汉人,五胡三大谋士,一水的都是汉人。论起眼光、谋略以及耍阴谋诡计,拥有千年丰富经验的汉人,当然不是一百年前还只会放羊和砍人的胡人能比得了的。但胡人并不甘心将谋断的权力让出来,尤其长孙嵩也是有几分治才的,并不是完全不堪一战,所以他给自己制定的为官策略就是:凡是崔浩支持的,他就反对,凡是崔浩反对的,他就支持。

长孙嵩并不孤独,他身后站着成群的鲜卑老臣,这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但这些人其实都不算什么,关键还有一个巨型重量级人物,也是站长孙嵩这一边的,虽然这个人站得并不坚决,时不时也会犹犹豫豫的把脚收回去,但大部分时候,他也愿意支持鲜卑老臣,毕竟这些人是他的同宗。

拓跋焘,他虽然非常倚仗崔浩的才华,但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汉臣仍然有所防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汉臣实在太过出众,不能不防着他。

第一次成功阻击了柔然大军的南下侵犯之后,拓跋焘其实做过一次民意调查,关于先打胡夏还是先打柔然,他让文武公卿都尽情发表意见。崔浩的意见很明确:柔然人男女老少都善骑马,苗头一不对,他们就跑得飞快,根本打不绝的。而胡夏人有城池,跑不动,因此最好的选择就是先灭胡夏,然后就可以集中精力对付柔然了。

鲜卑老臣们的意见更明确,既然崔浩支持打胡夏,那他们就旗帜鲜明的认为,应该先打柔然。

最后,拓跋焘选择了老臣们的意见。

五胡三大谋士,崔浩是唯一没有得到主公毫无保留信任的一个。石勒精得像鬼,但张宾在阴过他一次之后,让他明白了术业有专攻,运筹帷幄这种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谋士来;苻坚就更不用说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中人之资,遇上了王猛这样千年才出一个的顶级老狐狸,根本没有任何表达不同意见的机会,好不容易趁王猛死了以后违背他的遗言,任性一把进攻东晋,结果这一把就输光了全部身家,让他和王猛倾尽一生的事业化为流水。

这两个人所说的话,都能让老板言听计从。但崔浩不行,他有超群的才华,但并不是特别会做人,为人过于刚猛,在朝中给自己树敌很多,甚至连拓跋焘都隐隐对他有些防备,对他提出来的建议,总要打个折扣再采纳。

这也是崔浩最后悲剧下场的根源。

但是这一次,情况有些不一样,拓跋焘自己急切的想要去殴打一下胡夏。柔然已经败了,刘宋一时打不到,整个中原只剩下胡夏可堪一战,只要灭了胡夏,基本上就意味着中原大地到手。

更何况,赫连勃勃死了。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难道要等赫连氏的小皇帝锻炼出来之后,再来跟他过招吗?

拓跋焘是天生的战场生物,顶级战术高手,他不愿意给敌人创造时机。

跟崔浩相比,长孙嵩确实要迟钝很多,他并不懂得皇帝急于建功立业的心思,仍然在死命的坚持反对崔浩的一贯原则,在朝堂上跟崔浩争得不可开交,就是不肯松口。

暴跳如雷的拓跋焘,决定给长孙嵩一点明示。他命令武士上殿,当着全部朝臣的面殴打长孙嵩,按着他的头触地,以示侮辱。

这下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人了,于是征夏全票通过。

大方向达成共识了,接下来就是具体操作。在这件事情上,拓跋焘又展示了自己一贯的勇敢。

他将兵马分成两路,一路五万五千人去打长安,另外一路两万人,去进攻统万城。

他选择亲自统帅这两万人,进军长安的那一路,则交给将军周几。

进攻统万城,是灭国之战,这种荣誉,拓跋焘认为当然只能属于自己,并且他迫不及待的要得到这份荣誉,所以他只给自己分配了两万轻骑兵,轻装上阵,跑得非常快,以便尽早拿下统万城。

这个人做事,一贯就是这么的毛躁和粗糙,按照惯例,其实史书应该给他一个“轻浮可笑”的评价的。

他只有一点可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让他逃过了这个评价,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还不错。

这一点就是:他总能打赢。

拓跋焘来到统万城下的这一天,正是冬至。而就在前几天,胡夏刚刚在跟西秦的摩擦中获得大胜,掳掠回来数万户人口,所以新夏皇赫连昌非常开心,在这一天里大宴群臣过节。

刚刚登基,就有开疆拓土之功,赫连昌也有一个非常高的起点,已经隐隐露出了一代雄主的气象。志得意满的他,必然不会把外面的这群侵略者放在眼里。

敌人数量不多,只有两万,而且装备简陋,都是轻装骑兵,又是远征而来,师老兵疲,士气也不会比得上我以逸待劳的军队。

这是一场结果摆在明面上的战斗,赫连昌很随意的派自己刚刚大胜回国的军队出城,去给这些不知好歹的北魏人一个教训,然后,就坐在城内等着好消息传回来。

如同他的预料,消息回来得很快,城外的战斗瞬间就分出了胜负;但也出乎他的意料,因为赢的是北魏。

当年在赫连勃勃手里,鬼魅一般的胡夏骑兵从来没有输过,现在士兵还是那些士兵,只是换了个主人,战斗力立刻就不一样了。创始人果然是一个组织最大的实力来源。

胡夏骑兵如疾风一般出城,又如疾风一般败退回来。因为逃跑得太慌张,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就紧咬着一支北魏小队伍,就这么惊惶失措的带着条尾巴窜进了统万城。

这只北魏小部队的统帅叫豆代田,名字取得很乡土,但做事非常的有激情,在砍赢了对手之后,他完全没有管身后的大部队,而是毫不犹豫的带着自己的一支兵马,立刻去追跑路的胡夏兵。他追得是如此的激情四射,以至于根本没看一下自己的人数是不是够打,就不管不顾的冲进了统万城内。

主帅的风格会影响全军,拓跋焘从来不考虑死亡的超凡勇气,也很好的体现在了他部下的身上。

只不过,光有勇气也不能改变事实,豆代田进城的人马实在太少,在胡夏人关闭了城门之后,就变成了在瓮中待捉的那只鳖,看起来是要为自己不顾一切的勇敢付出代价了。

但作为这个时代真正的主角,北魏总是能创造奇迹,拓跋焘的主角气运似乎扩散到了自己的部下身上。豆代田进城之后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清醒过来,在城门口放了一把火,然后开始翻墙逃跑。

他居然还成功了,就在胡夏人的包围圈中爬上了城墙,然后大摇大摆的回归本阵。

他这个如入无人之境的举动,大大的挫伤了胡夏军的信心。赫连昌从此紧闭城门,固守不出,再也不敢跟北魏军打野战了,而是企图用坚固的统万城来磨掉北魏人的锐气。

当年赫连勃勃起家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守城,甚至根本就不夺取城池,而是带着军队飘忽如风,四处出击,就是为了发挥自己盖世无双的攻击力。但他的这份本事没有传给儿子,胡夏骑兵原本以攻击能力见长,但在赫连昌手里,居然打起了守城战。

幸好赫连勃勃留下了一个坚若磐石的统万城,既然赫连昌打定主意只守不攻,那北魏人拿这块大石头也毫无办法,只能在城外大肆劫掠一番之后,耀武扬威的撤走。拓跋焘这一路军队,战绩斐然,但没能对敌人有什么实质性的打击,他的主角光环,没有在这里发挥作用。

这或许是因为,主角光环暂时转移到了另外一路魏军那里去了。那一支征伐长安的魏军,所取得的战果极其惊人,而方式简直是匪夷所思。

他们根本什么都没干,但敌人就硬送给他们大片的领土。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一百六十五

第二路魏军,创造了军事史上的奇迹,他们一仗都没打,就拿下了坚城长安,以及周围的众多城池。

其实这是一只怎么看怎么衰的军队,由宋兵将军周几和司空奚斤统帅,这两个人不和,周几出身和资历都更好一些,本事也更大,相较而言,奚斤就全面落后。因此周几看不上奚斤的才能,一提到奚斤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亲手揍他一顿,奚斤也非常忌惮这个老臣。

一支军队,应该只有一个声音,拓跋焘非要安排两个统帅,而且还是两个有仇的统帅,不知道他为什么干出这么有创意的事情,或许是为了让这一路魏军不要表现太好,免得抢了他的风头吧。

这支一开始就不被看好的军队,却一路都在创造奇迹。

先是行军路上的第一座敌城,胡夏的弘农,镇守者曹达是个文官,根本没有沙场对阵的勇气,听到北魏大军前来,很干脆俐落的就跑了,北魏军稀里糊涂的捡到了三秦地区。

接下来,大军继续向蒲阪推进,路上发生了一件喜事:周几突然病死,将权归于奚斤一身。

军权之争,向来是要动刀子、拿人命来填的,但老天用这么一记操作,让这路魏军没有任何内耗的完成了指挥权的统一,创意度爆满。

但这对于胡夏人来说,就没那么美妙了。

镇守蒲阪的胡夏官员叫赫连乙斗,他比弘农太守曹达有勇气得多,看到合兵一处的北魏军气势汹汹而来,他并没有撒腿就跑,而是派使者立即赶赴统万城告急,传达自己扛不住了,希望中央派人来救的意思。

使者到达统万的时间非常不巧,正好看到赫连昌大败后溃逃进城、被拓跋焘团团围住的一幕,要是他早两天过来,看到的就会是仍然意气风发的赫连昌;如果晚两天也好,那时候拓跋焘也已经撤兵走了。但使者无巧不巧的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到了,或许是上天也厌倦了中原无休止的纷争,所以推动了命运的转轮,在冥冥之中推动中原的统一。

这个使者看到的景象,对局势有巨大的加速作用。他立即转身,回蒲阪报告了自己看到的信息:“统万城败了!”

赫连乙斗是宗室,胡夏的江山他也有份,所以他的勇气比曹达多一点。但也仅仅是多那么一点而已。

在听到都城大败的消息之后,赫连乙斗瞬间崩溃,做出了跟曹达毫无区别的选择:放弃了自己的一切责任,弃城逃跑。

北魏军于是又捡到了蒲阪这座要城。

这还不算完。

赫连乙斗的逃跑方向是长安,这里的镇守者是另外一个宗室:赫连助兴,赫连乙斗的侄子,他跟叔叔一样,拥有并不丰满的勇气和责任感。

狂奔而来的赫连乙斗带来了统万危急的消息,并且为了拉赫连助兴下水,让自己的逃跑举动不那么显眼,他极力向赫连助兴推荐自己的操作,让他跟自己一起跑,以避开身后北魏军的兵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赫连助兴立刻就采纳了自己这个叔叔的意见,跟赫连乙斗一起,弃守长安,跑路到了四百多里外的安定郡,才算稳定了下来。

于是,北魏军又莫名其妙的捡到了长安。

这座中原重镇的易手,也让整个关中的势力重新洗了次牌:秦州、雍州的氐族、羌族部落全部投降北魏,北凉国君沮渠蒙逊和氐王杨玄也都遣使者入魏,请求归附。

整个出征过程中,北魏军一仗没打,只损失了一个将军,还是病死的,全程懵逼的拿下了关中地带,运气好到诡异的程度。应该说,这就是老天意图结束北方的纷乱,并且选中了北魏作为最后的终结者,所以把气运一股脑的堆给北魏了。作为受益方,拓跋焘看到这份战报,应该大喜过望才对。

但是,拓跋焘并不怎么开心,他甚至很失落。

他才是天之骄子,战场之王,这次出征却无功而返,奚斤这个老匹夫,才能无比平庸,有什么资格抢走属于自己的光芒?

这种事情是无法说出口的,这也让拓跋焘更加郁闷。所以在大战过后,奚斤立下了巨大的功劳,但史书却没有任何他得到封赏的记载,拓跋焘一文不赏,反而在此后试图阻止他再立新功,并且在他终于掉进坑里之后,兴高采烈的对他大加羞辱。

不到二十岁的拓跋焘,也具备少年人独有的中二病,见不得任何人遮住自己的光辉。这次征夏,虽然成果巨大,但都是奚斤立下的,拓跋焘自己率领的这一路军,尽管打败了夏军,但没能啃下统万城的一丝一毫,这如何能让他顺气?

幸好,第二次机会很快就来了。

赫连昌同样是刚继位的少年,同样的年少有为,见不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抢。因此,在第二年春天,他就派出了自己的弟弟赫连定,统军两万,去收复被夺走的长安。

这给了拓跋焘发起第二次征夏战争的理由。

不过,上一次的无功而返,给拓跋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统万城犹如一块铁坨子的城墙,让他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可想,明明战力占优,但根本啃不动,最终只能无奈的撤回来。这一次,他强行忍住了功利心的噬咬,并没有第一时间拔营出发,而是叫人在阴山大举伐木,制造攻城器具。

这一回,我不能再在统万城下傻登登的退回来了。

拓跋焘表现出了难得的克制,一直等到三个月后,攻城器具造好,才再次拔营而出,直奔统万。这一次为了保险,他足足带上了九万大军,步兵、骑兵、攻城兵兼备,誓要一血上次无功而返的耻辱,压过只会捡漏的奚斤。

不过,他的克制已经到了极限了。

拓跋焘是天生的战场动物,如果说先前他的心态是无比焦灼的话,那大军开拔的号角声一响,他的心立刻就沸腾了,恨不得马上出现在统万城下。而且长安还不断有消息传来,前去攻打的赫连定太不成器,已经被奚斤打败了好几次了,再不抓紧,这次又得被奚斤压过去。

于是,在渡过黄河之后的第二天,内心被啃噬得无比痛苦的拓跋焘,突然发布命令,决定再次丢下所有辎重,只率三万轻骑兵,一路兼程赶往统万,余下的大军在后面慢慢赶来。

步兵走得太慢了,尤其是还带着大量的攻城器具,根本快不起来,拓跋焘等不了了。

这个举动当然遭到了群臣的反对,既然要轻骑突进,那我们辛苦的造这么多攻城器具干什么?还不是因为统万城太过坚固,没有这些重型装备,是根本啃不下来的,你上次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拓跋焘的理由则是:用兵之术,攻城最下,我们带着这么多装备出现在统万城下,胡夏人必定会死守不出。我只带轻骑兵直抵城下,他们看不到攻城的步兵,或许就会放松警惕,让我把他们诱出城来,用野战打得他们叫妈。

这个理由,牵强到连辩驳的价值都没有。

诱敌出城,得是在守城方认为进攻方实力不济的情况下才有效。上次打统万,赫连昌已经见识过北魏军的战斗力了,这次他还会傻呼呼的中招吗?

退一步讲,就算他中招了,在城下被痛扁一顿,又能怎么样?他只要跑回去,把城门一关,照样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上次不是已经走过一遍这个流程了吗?

很明显,这就是拓跋焘想要去争功,随口瞎扯的一个理由而已。但他是皇帝,肯对臣下解释,已经很给面子了,谁也不能反对他。

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是,上次打柔然的时候,拓跋焘也是丢下所有的辎重,只带十五天的粮食出门打险仗,但那次,他没对任何人解释,只是简单的下令这么干。这一次却对大臣们来了一顿长篇大论,可见内心深处的心虚。

只有没把握,才会给自己找理由。

他这一回的操作,完全重复了第一次攻打统万的做法,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不进步,不代表敌人不进步。

这回,赫连昌为他准备了必死的陷阱,只等他往里钻了。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终章

统万城,是一座攻不下来的城池,它完全领先于这个时代。

现在的学者提取过统万城的城墙样本,发现这是一种以石灰岩混合砂石的材料,与明代才出现的筑城工艺“三合土”如出一辙。而根据史料的记载,三合土所筑的城墙,一刀砍上去能砍出火星,而城墙不伤,甚至有过这种城墙防住了早期火炮轰击的记载。

而且城墙的造型也异常的先进,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突出墙体的墩子,可以藏兵纳粮,无死角的威胁攻城方。这种造型非常类似于后世的棱堡,而棱堡在没有重炮的时代,是根本无法被攻克的。

统万城领先了时代一千年,以魏晋时期的武器水平和战术水平,根本拿城墙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种怪物,居然被赫连勃勃提前一千年造了出来。

所以说,拓跋焘的勇气值真的是充得太满了,他居然敢用骑兵来攻打这座城。

骑兵不是攻城的兵种,这是常识,所以拓跋焘只能不走寻常路,想些歪招来阴统万城里的赫连昌。

他的办法很简单:示之以弱,用少量兵力引诱赫连昌出城追击。旷野里是骑兵的主场,只要赫连昌出了城,他就有把握一战了。

所以,他接近统万城之后,把大部队藏了起来,只带少量士兵在城外邀战,以激赫连昌出来。

但是这次,他的做法没收到效果,不管他在城外如何努力的表演,统万城都没有任何的回应。赫连昌就跟瞎了一样,任凭拓跋焘在外面上蹿下跳,就是不给半点反应。

拓跋焘很奇怪,因为他跟赫连昌交锋过,了解这个敌人并不是个无能之辈,没理由看着这么一点少少的北魏骑兵在自家地盘上肆虐却无动于衷。只是他也没办法去问一下赫连昌,到底在搞什么鬼,所以只能继续干熬,每天定时表演一通骑兵游行给他看。

只是他也熬不了太久了,因为他没带辎重,粮食并不够吃,如果粮尽之时赫连昌还不上钩,他就只能退兵了。但这种退兵很危险,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家的士兵,哪一方知道粮尽的消息,都会带来致命的打击。而且更重要的是,拓跋焘不愿意就此退兵。

这种干熬,一直到有个胡夏军官前来投降,带来了统万城里的消息之后,才有所缓解。

拓跋焘终于知道,赫连昌为什么一直这么沉得住气了。

因为赫连昌跟在外面攻打长安的赫连定有约定,他只要坚守不出,等赫连定再加把力气,拿下长安之后,再以得胜之师回援,到时候赫连昌再冲出来,前后夹攻北魏军,拓跋焘必死无疑。

这个计谋的成功率很高,一支军队如果被前后夹击的话,只要不是实力超出敌人太多,那基本上是溃散定了,所以一旦赫连定回来,拓跋焘真的就是不死不行。

要逃过被围歼的结局,只有三个办法:一是现在立即撤兵,回去跟后方的大部分汇合,但这是拓跋焘最不愿意干的,一旦撤退,他独灭胡夏的功业就得泡汤,还得沦为笑柄,大臣们肯定会在心里笑话他,有志向,没本事。

二是长安城里的奚斤大发神威,先把赫连定砍死,让他回不来。但这种概率并不高,奚斤是个半瓶水,拓跋焘并不打算指望他。

那就只剩第三个办法了:在赫连定回来之前,拿下统万城!

拓跋焘决定,再最后努力一把。

他给赫连昌准备了两招:一招是缓缓退兵,以营造自己已经准备跑路的假象——后退中的军队是非常虚弱的,拓跋焘决定摆出一个撩人的姿势诱惑赫连昌出来追。

第二招则是派兵抄掠统万城附近的胡夏百姓,用祸害百姓来激起赫连昌报仇的斗志。

都不管用。

赫连昌仍然乖乖的坐在城里,一动不动。

他上次已经吃过出城野战的亏,这次摸不清拓跋焘的虚实,根本不愿意出城来追。至于遭殃的百姓,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五胡当政,生灵涂炭,不是说着玩的,这些野兽一般的胡人,从来没有保土安民的概念,就算拓跋焘不掳掠百姓,这些人很大可能也会被赫连氏自己压榨到死。

完了,这样都不肯上钩,没有希望了。

钓不出赫连昌的拓跋焘,心情之低落是可以想像的。现在,他只能把一场假撤退变成真撤退,灰溜溜的退回去找大部队了,对于正值中二年华的拓跋焘来说,这就是向群臣低头,比死还要难受。

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如果等到赫连定回来,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过,老天似乎已经极度厌倦了胡人们的杀戮和纷争,迫不及待的要结束中原的割据局面,于是,它安排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让整个局势急速的发酵。

战争是残酷的,在极限的环境之中,人性经不起考验,背叛是一件再常见不过的事情。既然有胡夏军官投降北魏,当然也会有北魏士兵投降胡夏。

有一个小兵,历史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记录下来,但这个人真真实实的在这里扭转了历史的走向。

他做的事情很简单,只是从北魏军营里溜出来,跑到胡夏那边,然后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股脑的倒了出来,其中的重点是辎重都在后方,这次来的真的只是一支轻装部队,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支轻装部队已经快断粮了,他们每天只能吃野菜。

赫连昌并不昏庸,他也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国君。

在结合自己看到的北魏军容、评估了这个小兵的供词之后,赫连昌判断:降兵说的是真话。

他并不胆小,只是摸不清拓跋焘的虚实,所以才不敢开门迎客。现在既然知道拓跋焘缺乏初给、而且已经在饿肚子的现状,他也不介意出门把拓跋焘彻底留下来。

他亲自率领三万步骑大军,疾速追赶而来。

当看到身后的统万城门洞开,一队队胡夏兵如同一道道黑云般卷出的时候,拓跋焘激动得简直要热泪盈眶。

你们终于出来了啊!

但是,他并没有立即转身开战,像上次那样,迎上去跟胡夏人对砍,用勇气和斗志来跟胡夏人决一胜负。

他什么都没有做,而是依然像刚才那样,拉着军队一路撤退,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他的兵马在城外上蹿下跳了好些天,状态远不如一直在城内养精蓄锐的胡夏兵。他需要继续退兵,给胡夏兵留出追击的空间,让他们在追击的路线上拉散阵形,然后他才好进攻。

他实在不该这么做的。

因为刚刚退出了五六里,突然间狂风暴雨自东南而来,巨大的风力卷动沙石,一时间罩得天昏地暗,迎着风眼睛都睁不开。

胡夏军,就在东南方向,他们处在上风口。

而北魏很不幸,如果这时候转身逆击的话,就是迎风作战,要占极大的劣势。

军中有人立刻进言,说天时不利,而且士兵饥渴交加,也不占人和,建议全军避战,以后再寻找时机跟胡夏人决战。这不算是个坏计策,北魏全部都是轻骑兵,真要跑的话,胡夏人是追不上的。

可是如果避战的话,下一次怎么保证赫连昌还会出城?

关键时刻,拓跋焘刻到骨头里的勇气泛了上来,他决定:停下来,在逆风中跟胡夏人决战!

当然,这次的劣势实在太严重,光靠勇气作战有点冒险,更何况崔浩也在军中,有他在,北魏军必然不会老老实实的作战。

崔浩建议,兵分两路,一路正面迎敌,另一路发挥轻骑兵机动性强的优势,悄悄的绕到胡夏人的背后,给他们也来个前后夹击。

当然,这个计策要发挥作用的话,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拓跋焘能在正面顶住胡夏人,不能在奇兵绕到偷袭位置之前溃散掉。

这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兵力、天时、人和都不占优势,而且还分了兵,即使以拓跋焘之勇,也险些没有挡住:他手持武器,亲自冲杀到了第一线,手刃十余人,甚至连坐骑都被敌人进攻时的巨大冲击力挤倒,差一点被胡夏人生擒。

幸亏他的堂兄、北魏中有名的大力士拓跋齐用身体为他挡住了胡夏兵的进攻,拓跋焘才得以爬起来,跳上马再战。

而胡夏人面临的压力同样巨大,这也是一群敢于死战的勇士,高官跟拓跋焘一样,敢亲身提刀上阵肉搏。胡夏的尚书斛黎文,就在混战中对上了拓跋焘,不幸没有他猛,被拓跋焘一刀砍死。

这是决定中原之主的最后决战,整个中原大地,北魏跟胡夏是仅存的可堪一战的大国了,余下的北燕、北凉、西秦,都是弹丸小国,谁赢了,就可以拥有对这些小国的主导权,成为实际上的中原掌控者。

最胶着的时刻,北魏的奇兵赶到了。

这支轻骑兵,绕了一个圈之后,从胡夏大军的背后刺了上来。这一次,变成了他们占据上风口,胡夏人逆风作战了。

战局瞬间决出胜负。

胡夏人只能跟逆风的北魏杀得难分难解,当北魏兵占据顺风位的时候,胡夏立马全军大溃。

一万多胡夏人在这场惨烈的决战中身亡,其中不乏王公贵胄。崔浩的这一计极其狠辣,夏皇赫连昌兵败之后,因为被堵住了后路,进不了城,只能南奔上邽,这是为数不多的还在胡夏手里的城池了。

理论上,天下第一坚城统万,就已经算落在北魏的手里了,虽然现在城内还有寥寥几个胡夏守军,但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北魏军只要开过来,马上就能让统万城换姓。

这种时候,拓跋焘又弄了一出妖蛾子出来。

上一次豆代田钻进城内大闹了一场,武勇之名传遍全军,这种事情,我也能干。

拓跋焘居然换上小兵的衣服,带着拓跋齐等几个随从,跟在逃命的胡夏兵身后,也悄悄溜进了还没有易手的统万城里。

他差一点就没有出来。

城内本来已经人心惶惶的胡夏人发现了这条大鱼,立即将四门紧闭,试图来个瓮中捉鳖,抓到拓跋焘,不管是威胁他退兵还是换自己一命,都有好处。

而拓跋焘不愧是上天选出来终结乱世的人,这么胡作非为,居然还能不死。他和拓跋齐混进了内宫,弄到了几件宫女的长裙,拓跋齐把这些裙子系在槊上,做了一个简易飞钩,几个人借此爬上城墙,才算逃了出来。

这件事情本身毫无意义,除了容易把自己的脑袋玩掉之外,其它什么作用也没有。但拓跋焘为了一个勇名,偏偏就这么干了,这个人对建功立业的热切,当真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所以,当奚斤打退因国亡而惊惶失措的赫连定,上书请求增兵去平定跑到上邽的赫连昌时,拓跋焘断然拒绝了他,不愿意让奚斤的功业超过自己。

后来奚斤一再请求,拓跋焘才勉勉强强答应了他,但只拨给他一万人、三千匹马。

人一旦失了运势,喝凉水都塞牙缝。赫连昌也称得上一代人杰,虽然打不过拓跋焘,不过对付奚斤还是绰绰有余,打得奚斤头破血流,只敢闭门不出,等援军来救。但这样一个人杰,居然在一场小型战斗中,突然遇到大风扬尘,马失前蹄,掉下来被北魏军捡到。

气运这个东西,真的是说不清楚,作为五胡时代的终结者,北魏仿佛握有天助一般,赫连昌的被擒,怎么看怎么像是老天在帮北魏。

此后的事情就简单了,赫连定接替了胡夏的皇位,短短的兴盛了几年,他活捉了奚斤,还在国力衰弱无比之际灭了西秦,但仍然逆不过大势。老天给他安排的结局极其潦草,仿佛剧本写不下去,就随手胡编了一下:

赫连定在灭亡西秦之后,打算继续去抢夺北凉的地盘,但在过黄河的时候,一个亲近北魏的游牧民族:吐谷浑部落冲了出来,半渡而击,生擒赫连定,献给了北魏。

胡夏至此灭亡。

不懂得君王心思的奚斤,后来的命运可悲又可笑。他被赫连定活捉之后,并没有丢掉性命,后来又被豆代田救了出来。对这个曾经屡次威胁自己功业排名的前大将,拓跋焘表现出了十足的厌恶,特地贬他当辅兵,在自己的车驾边上背酒食。

人生在世,谁都是身不由己,即使是高官显贵,在跌落尘埃之后,也只能屈辱的活着。

至此,中原大地上,只剩下了北凉、北燕两个地处偏僻的小国。在大国互殴的时候,他们还可以乘乱割据一方。现在北魏已经彻底腾出了手,当然不会允许它们独立于自己的法统之外。

436年,魏军攻克北燕国都,北燕灭亡。

439年,拓跋焘亲征北凉,北凉国君沮渠牧犍自缚出降,北凉灭亡。

从304年,刘渊起兵时算起,北方已经乱了135年,这片原本为汉人所拥有的土地,也被汉人的血浸泡了135年,山河破碎,百姓流离,这是中华文明进程中被黑暗深深染透的一段历史,也是汉民族的第一次亡种之灾。

更不幸的是,这只是乱世的前半场。

五胡十六国,至此终结,而同样纷扰不堪的南北朝乱世,正式拉开序幕。

——五胡灾 完——

楼主:胡不归0304

字数:460768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8-08-16 06:33:23

更新时间:2020-04-21 11:3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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