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天涯 >  舞文弄墨 >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第五节  不安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第五节  不安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二部第二章
第五节  不安

文秀青这段时间心头很烦。
寒假时,老师们没闲着,都被集中起来政治学习。天阴冷阴冷的,整个冬天实际上就是三九四九这一二十天最冷。房间里没有火盆,跟室外温度一个样,在室外的人,因为是走动着,还不至于感到很冷。而在房间里坐着的人,因为坐着不动,感到特别冷,僵手僵脚的。文秀青看看其他老师,不少人顾不得姿态的优雅,都把手塞在袖子里,有的人还轻轻跺脚。
学习内容就是要每个人向组织敞开心扉,把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都向组织“坦白”出来,并且针对具体的事,进行思想解剖。解剖自己思想根源的人,把调子越拔越高,唯恐过不了关。会议是热火朝天的,与会的不少人身上却是冒冷汗,文秀青就是其中之一。学习会一结束,人们就纷纷起身离去,离开这个空旷发冷的房间,赶回家去。文秀青也赶快回到家里,家中有火盆可以取暖。果然,丈夫吉佑祥已在家中生好火盆,她赶紧坐到火盆前烤手。
文秀青这几天在家里一直在纠结一件事,是解放前她的老师动员她参加三青团的事。她皱着眉头,在房间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应对的办法。她平时就思维缜密,遇事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是不罢休的。这次转了半天,也没有转出一个头绪。她也没有向丈夫吉佑祥讨主意,因为她没有跟他说过此事,而且丈夫比自己还胆小怕事,跟他商量没啥好结果。心想干脆上古明琚家,听听她的意见。在她心目中,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学妹脑壳不如自己聪明,但遇事不慌张,有主见。她跟吉佑祥打了一个招呼,就匆匆赶往古明琚家。
古明琚的家在甘行俭学校宿舍院子里,院子原是一个三进的大院落,东西两面出口连通了两条大街,现住了不少人家。古明琚的家靠里,要经过最大那个庭园,庭园里种着很多花木,四季有花,花圃的一角,还有十多株高大的芭蕉。冬日的庭园仍是草木葱郁,让人赏心悦目,第一次来时,文秀青就驻足观看了很久。这次文秀青来找古明琚,却没了那份雅兴。在寒天中,宽大的芭蕉叶子仍然是一派碧绿,青翠喜人,她却忧心忡忡经过庭园,没有看它们一眼。
古明琚也是刚结束学习回到家,正准备做饭。见到她,古明琚很高兴,大家都忙着上班,下班后又忙着家务,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数九天气,很寒冷,只穿着短呢大衣的文秀青身子缩成了一团,原本身材挺拔的她,显得萎了一头。她一进门就说,我有事找你。一看她心神不定的样子,古明琚连忙给她倒一杯热开水,让她坐到火盆前,边烤火边慢慢说。
家里只有古明琚一个人,甘行俭还没有回家,大的两个娃儿不在家,保姆带着小的娃儿出去了。房门没关,文秀青晓得古明琚家有保姆,往门外看了眼,院子中没人,起身把房门关上。却先不说自己的事,而是开口问起古明琚学校思想改造运动的情况,说完并不坐下,喝了一口热水,又在房间里踱步,等古明琚的回答。一看她在不停地踱步,坐在火盆前的古明琚一边烤火一边回答:
“这不,原以为放寒假能休息一阵,现在集中起来政治学习,天天学文件,对照文件找思想上的问题。文教系统都是统一部署,你们师范学校也应该一样吧?”
“我们学校由过去的几个学校合并而成,人员构成复杂,进度慢一点。”
文秀青点点头,坐到火盆前,一边烤火一边搓手。说起她们学校思想改造运动的情况。
她们师范学校运动搞得稍晚一点,势头却猛得多,一上来就揪出几个。其中有一个赵老师,解放前没有参加过三青团,但后来在三青团档案的一份名单中发现有她的名字。学校问过她,她一直就说不清楚是咋个回事,因为她一直不知情,自然说不清。(事情的原委几十年后才搞清楚。有一个知情的同学说,其实就是在读书时,她们的一个老师是国民党方面的人,为了邀功,把十几个学生的名字都登记上了,也没有告诉过她们本人。那个老师后来去了台湾,名册却留下了。)虽然说不清楚,但赵老师坚决否认这回事,有关方没有再追问这事,赵老师也以为事情就过去了。
殊不知,事情没有过去。
这次思想改造运动中有人揭发赵老师,说她对组织不老实,没有交待这事,就让她说清楚。她说,那个老师虽然逃跑了,但同学可以证明。查的人说,你们的性质都一样,她们也不能为你证明。要是你们就能相互间证明,不就都没参加了吗?赵老师傻眼了,在底下对文秀青说,不明白对方是啥逻辑?能证明大家没参加不就是好事嘛,难不成要证明大家都参加了才是好事?

文秀青到戎州后,因为教学能力突出,工作成效显著,被聘到师范学校任教。解放后,文秀青才晓得三青团被新政府认定为反动组织。在“老实忠诚”运动中,由于害怕没敢向组织“坦白”,心头想反正自己也不是三青团的人。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开始后,赵老师的事一出来,才让她吓了一大跳。就是想到解放前自己在学校时,也遇到过这档事,那时她曾经告诉过古明琚。她来找古明琚,是心里这块石头没有落地。赵老师已是前车之鉴,她也怕在运动中说不清楚,让古明琚为她保密此事。
“明琚,这件事你千万得为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外人。”她说完赵老师遇到的麻烦事,搓着手,把此行的目的告诉对方。
“你怕啥?本来你也没有参加,只不过是当初的老师向你提过这事。这就能算你加入了?”古明琚觉得她有点杞人忧天。
“还是小心点为好,现在的事说不明白。就怕有人要跟你过不去,那是真说不清。赵老师是被蒙在鼓里,一点不知情。我自己是知情的,虽然我没有答应,但晓得这回事。要是查起来,恐怕比赵老师还麻烦,更加说不清楚。”
文秀青离开火盆,一边说一边又在房间里走动,心头还是心神不定。文秀青表示她还是很担心这件事。古明琚觉得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件本来就不存在的事,有啥子好担心的。在心里笑话她太胆小怕事,看着还在房间中转来转去的她,就对她说:
“有啥子说不清楚的,你连表都没有填过一张,更没有参加过他们的活动。有啥好怕的!”
“我们学校赵老师再三解释,说她既没有填过表,也不晓得这回事。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但上头的人不相信她说的是实话,揪着不放。”
“你们学校的领导真是岂有此理!凭啥不相信别人说的是实话?凭啥又要咬着说别人参加过三青团?”古明琚很生气,声音随之高起来。
文秀青一听,连忙往窗外看一眼,摇着手说:“小声点,小声点。隔墙有耳。要讲理不就好办了。掌握会议的人巴不得闹热点。”
古明琚一听,晓得自己有点失态。其实自己单位上的领导也是这个样子。没搞运动前,见面时还能摆几句龙门阵。运动一来,就像不认识一样,板着一张脸,生怕沾惹上啥麻烦。于是,放低了声音说:
“填没有填过表,一对笔迹不就清楚了。有啥好麻烦的?”
“赵老师本人也提出了这点。查的人说了,就算你本人没有填表,至少也是你同意的,不然那张名单上咋个会有你嘛。”
“真要这样,那还真是麻烦。你想名单上是白纸黑字,她自己是口说无凭呀!”古明琚也感到事情有点麻烦。运动中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真有不少。她想,过去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如今这秀才遇到秀才,有理照样说不清。忙问,“那你自己的事,没有啥子名单冒出来吧?”
“我就是害怕有这种可能,提心吊胆的。赵老师的事情出来后,我就在纠结要不要主动汇报这事。主动说吧,本来没有的事,说了会不会留下啥子把柄?不主动说吧,说不定哪天冒一张名单出来。到那时,我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你说咋办好?”
她停下踱步,搓着手,重新坐回到火盆前,望着古明琚说:明琚,你得帮我出个主意。我现在心头乱得很,想不出主意来。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第六节 隐瞒
对政治上的事,古明琚历来不太关心,因为她一直记着二姐古明瑾对她说过的话:离党派远点。所以解放前没有参加过任何党派。但她对那些参加了党派的人,也没有认为是啥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自己的选择罢了。像辛寒枝、古明琪都是共产党的人,在国民党时代也是被压制的。新政权建立后,古明琪是光生了,得到重用,而辛寒枝照样不伸展,看来共产党对自己的人也是很严厉的。
此时,坐在火盆前,古明琚看着对面的文秀青,心头在想:文秀青提到的事,她过去也没有把这些事当事,在她看来都谈不上参加,就算是参加了,也没有干过坏事,也不能算是啥罪行吧。但这次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让她改变了看法,晓得这事还不能算是小事,弄得不好,也许还真成了大事。回过神来,一看文秀青望着自己,在等自己的主意,她立即回答:
“没有的事,当然是不说为好。你一开口说了,就会问这问那,问啥时候、啥地点、有啥人在场?还会问你以后参加过啥活动等等,总之没完没了。我们学习小组有一个伍老师,就是在那次“老实忠诚”运动中,提到过去跟一个啥子团体有接触,仅有一二次接触,并没有参加该团体。这次学习中就被反复追问。弄得她这一阵子神经兮兮的。”
文秀青在心里想,万一自己的老师当初也搞了这样一份名单,恐怕也早抖出来了。既然没有人提起,说明不存在。自己要是主动说了这事,等于自己跟自己戴上紧箍咒,反而跟赵老师一样,哪里能说得清楚。她打定主意不说,想赌一把。反正这事除了古明琚没有别人晓得,自己不说就没人晓得。她在心头盘算着:自己主动说,那是百分之百的麻烦事。不说,可能出现的麻烦,概率是万分之一。百分之百对万分之一,当然应该选择后者。心头已经这样决定了,她还是想听听好朋友的意见。
“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事也从来没有对领导说过。一看赵老师的遭遇,我又怕了。你想,要是有人问你既然是一个很简单的情况,为啥一开始不跟组织上说,为啥要打埋伏。这反倒说不清楚了,你说呢?”
伍老师的遭遇,让古明琚见识到啥叫穷追猛打。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被无穷尽地追问,追问中又会生发出其他事,又会被刨根问底,就这样不断进行。所以,言多必失。她对望着她的的文秀青说:
“不说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上次‘老实忠诚’运动时你都没说,这次就更不能说!不然又会追问你当初为啥不说,非得把你问来七荤八素,最后自己都搞不清楚咋个回事。”
“真要不说,怕不好吧?”听到对方的支持,文秀青仍然有一点犹豫。
“怕啥!又没有做亏心事,有啥好怕的。”古明琚说得很肯定。
文秀青在房间里转了半天,又烤了一阵火,身上暖和过来了,在凳子上坐下喝水,脑壳里还反复转圈圈。她晓得古明琚的嘴紧,但怕真要有一天冒出一张名单啥的,组织上不先问自己,先去调查过去的一些朋友。比如问到古明琚,要是她不经意间说出来,自己就会陷入被动,甚至是比被动还麻烦的境地。她对古明琚说: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跟你打个招呼。这事你得替我守口如瓶。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对其他人说。真要有那一天,我就证明你没有参加过!”古明琚看出她在心里反复作盘算:不想跟自己抹黑,又怕被别人抹黑。跟自己学校那位伍老师差不多,已经被搞得有点神经质了,赶紧答应她。
古明琚话是这样说,心里也明白文秀青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在她的学校,主持学习的人,也是要求她跟剥削家庭划清界线,摆脱剥削阶级世界观的束缚和影响。其实她心里也不以为然,自己16岁就开始教书,经济上没有依靠剥削家庭。但对于改造身上的旧思想,她是认同的。既然出身于剥削家庭,又是在旧社会受的教育,肯定是留下了旧社会的烙印,跟新社会的要求是自然有不一样之处。上头要求改,改就是了,只要不违背良心做事就行。她始终记着母亲易全福的教导: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两个人正说间,甘行俭下班回家。文秀青一看,说:
“老甘回来了。时间不早,我也得回去了。耽误你做饭了,快忙吧。”
说完,她跟两个人打过招呼,又匆匆走了。
她一走,甘行俭就问:“娃儿些呢?咋一个都不在家?”
“我回来也没看见两个大的,老三被保姆带出去了,大冷天的,还带出去逛。我还没顾上做饭,文秀青就来了。”
古明琚一看丈夫回来了,估计娃儿些也快回来,一回来就得叫饿,忙到灶间做饭。甘行俭跟过去说,有啥需要帮忙的,我来。古明琚不让他插手,说厨房的事你帮不上忙,还是等亦平他们回来,你教他们练练字吧。
“等他们回来再说。对了,文秀青好久没来了,是有事找你吧。”
“哎,还不是是运动的事。”
古明琚叹了一口气,把文秀青来的事简单说了一下。甘行俭觉得她的心态没有摆正,就说:
“这运动是人人过关,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不晓得这新社会的水深水浅,自然是搞得人人紧张。有人说,紧张好,人一紧张就出汗,出出汗,洗个澡就好啦。像治感冒一样。上头说了,运动一是要改造思想,二是要清理组织。就是要在教师队伍中,搞忠诚老实交清历史运动,清理其中的反革命分子。”
“要清理反革命分子,我当然支持。但我不理解的是,就算赵老师、文秀青她们真参加了三青团,就是反革命啦?原来我在的那个小学校,有老师就是为了保一个饭碗,同意参加国民党的组织,其实也没干啥坏事,要是这种人也算反革命,我都替她们感到冤……”古明琚一边择菜,一边说。
“嘘,你这话,可不要拿到外头去说,会有麻烦的,人家会说你反对思想改造运动。参加运动嘛,首要的是要看清方向。”他做了一个手势,打断她的话。
“哎,这就是在家里跟你说说而已。到外头说?我还不至于憨到那个程度。要是保姆在家,我也不说的。”古明琚继续择菜,只抬头看了甘行俭一眼,“我咋觉得你这说话有点像鲍仁甫了。”
“鲍仁甫那样说,也是为我们好。对了,你答应替文秀青瞒,能瞒过去吗?不要把自己也牵扯进去喽。”
“嘿,她要真有这事,我想替她瞒,也瞒不过去。她明明没有事,却担心有事。心里不踏实,才跑来找我的。我要不答应她,她会更疑神疑鬼的,吃饭睡觉都不得安宁。答应了,她就踏实了。”
“对,也是这个道理。文老师是厚道人,能帮就帮她一把。”他点点头。
“先不说了。你回房吧,要不然,你去院里找找保姆,让她带亦安回来,天太冷,不要冻着娃儿。我得赶紧做饭,一会娃儿些就要回来了。”
甘行俭说,我出去找找,出门了。古明琚说完,就忙着洗菜、切菜,转身去灶间。

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结束了。
文秀青她们学校的赵老师和另外两个人被清除出教师队伍。她自己总算松了一口气,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出现。她还把这作为一个好消息告诉古明琚。古明琚也很高兴,替文秀青高兴,也替自己高兴。自己没有事,同事伍老师也涉险过关,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还高兴的是,到年底第二个女儿亦宁出世了,没人再说请保姆也是剥削,她可以放心请保姆了。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第三章  努力工作
第一节  反对官僚
抗战胜利后,江翼惠家里人让她到美国留学去,她为了鲍仁甫没有去。到了大陆解放前夕,那些害怕共产党,又有能力有路子的人都在往外跑,已经在美国的家人又催江翼惠去美国。江翼惠不愿意一个人去,劝鲍仁甫跟她一同去,她认为去美国可以进一步深造,对鲍仁甫的学业大有好处。她对鲍仁甫说:
“仁甫,我们一起去美国。你可以到更好的大学继续深造。”
“我不去。你是晓得的,我相信共产党。我曾经错过一次机会,我相信共产党会带来一个新社会。我愿意在这个新社会做点事情。战乱后的社会肯定需要恢复经济建设,我们学经济的,能派上用场。”
“我也相信共产党能把国家搞好。那我也留下,我们都不走。”
共产党能战胜国民党,让江翼惠对它充满希望。另外,鲍仁甫不愿意去美国,她不愿意让丈夫一个人留在国内。这样,两个人都留下来了。新中国的到来,让鲍仁甫和江翼惠都很兴奋,这也是他们盼望的新社会。
在古明琪将鲍仁甫的情况,向有关部门汇报后,鲍仁甫很快就入党,实现了几年前的梦想。他的工作也很出色,很快被提升为商业局副局长。江翼惠也入了党,也被委以重任,担任粮食局的一个副科长。
“三反”运动开始时,江翼惠所在的粮食系统是重点部门之一,但各单位主要是在搞“反贪污”和“反浪费”,很少有人去反“官僚主义”的,江翼惠却要去反官僚主义。
新的社会给江翼惠带来新的思想,激发起她努力工作的热情。她是一个有独立见解的人,对工作中一些见不惯的事,她也总是要提出来,有时还加以批评。她所在的经营科,王科长是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新中国成立后,共产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很高,王科长凭借着共产党在群众中的威信,摆老资格,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发号施令。他态度上骄傲粗暴,作风上武断专横,思想上主观片面,自视高人一等,以改造者自居,看不起别人,不尊重他人。他在工作中也不搞调查研究,不顾实际情况瞎指挥,搞得下属很被动。下属一旦出点差错或进度慢了,他动辄就拍桌子教训人。在他眼中下属就像子女一样,可以由他吼来吼去。江翼惠非常看不惯这位顶头上司,曾经跟他争执过几次,劝他也应该尊重下级同事。而王科长根本不把她这个副科长放在眼里,她认为王科长就是很典型的官僚主义。
“三反”运动一来,在局里的会议上,她就给这位科长提了意见:现在已经不是打仗年代了,打仗时敌我分明,往前冲就行了。现在的工作不是像打仗那样风风火火就可干好的,好多事都需要时间才能干得好,需要到基层调查了解,需要收集材料,需要分析各种利弊,才能得出结论,对不对都还需要今后看。王科长倒好,老子天下第一,也不问个子丑寅卯,开口就训人。他这就是官僚主义作风。最后,她说:
“我给王科长提意见是希望他加强学习,更好地领导我们工作。”
当时,王科长的脸色就变了,脸红筋胀,不过,没有当场发作。会后则大发牢骚,老子在战场上拼命时,你在哪里?还敢说老子是官僚主义。不就是仗着你男人是个副局长吗?老子照样不放眼里。这话自然也传到江翼惠耳朵里,她对鲍仁甫说过她的苦闷。
有好心的人跟鲍仁甫说,劝劝你家那位穆桂英,不要太锋芒毕露。对婆婆还得尊重点,别再提意见,不利于团结。鲍仁甫晓得江翼惠的那位顶头上司是从部队上转业到地方的,工作上还是习惯部队上那一套。回到家后,劝江翼惠不要轻易提意见,去跟有关方解释一下,最好给王科长道个歉。
“翼惠,你们王科长是从部队上下来的,习惯命令式的说话,习惯扯着嗓门训人。那老兄见不得拖拖拉拉的人,所以爱发急。可以理解,也算不上是啥官僚主义,也就是工作上的方式方法的问题。你不要计较,他这都是为了工作嘛。”
对鲍仁甫要她解释和道歉的要求,她断然拒绝。而且对鲍仁甫的态度也不满意,认为他不分是非,当和事佬,立即跟他辩论起来:
“他为工作是不假,难道我们就不是为工作?我跟他也没啥个人恩怨,要不是为了工作。我懒得说他。”
鲍仁甫深知江翼惠性格直率,说话不绕弯子,极容易得罪同事。尽管是出以公心,为了工作,也很容易被人误解。就劝道:
“你也应该尊重王科长的习惯,适应他的工作方法。你想部队上都是下级服从上级,现在地方上的工作也沿用这种方式。他得服从他的上级,他自然也要求下级服从他,这也是应该的。”
“我不是说工作中该不该服从王科长的问题,我也不是介意他的工作方法咋样。而是说他不懂业务,自身应该加强业务学习,应该尊重其他同志,不要高高在上。他总觉得自己是老革命,是自己打下的江山,在他的眼中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都是改造对象,只能干事,没有发言权。别人一说话,他就打断说,别啰嗦了,干就是了。依我看,他跟过去的官僚也没啥区别。”
“翼惠,不能这样说。新社会与旧社会有本质区别,我们工作的出发点和目的都是为老百姓的,即使个别工作上有些失误,那也是细枝末节。新社会的干部与旧社会的官是不一样的,第一,当干部的与不当干部的,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的。第二,干部虽然职务大小有区别,都是平等的,不像旧社会是大官欺负小官。”
“你不用给我讲这些场面上的话,我懂。我是说王科长工作中有不对的地方,给他指出来,帮他改进有啥不对,这对部门也是有好处的。给他提点意见,也是为了工作,他要老这样,哪个还敢在他手下干事?搞得大家都是唯唯喏喏的,看着不对的事都没人敢说了。”
“有意见当然可以提,但你要注意团结,要尊重你们科长,要服从他的领导。他也是一位老革命了,你要是说他有官僚主义,他下不了台。让大家晓得了也影响他的威信,他以后在工作中就不好开展工作了。”
“老鲍,你说这些我晓得。但他一个当领导的,不能说总让我们尊重他,他也得尊重我们吧?我看他就是官僚主义,仗着自己是当领导的,一点都不尊重其他同志。给他提点意见有啥不行?”
“翼惠,平常你要说哪个有点啥都不打紧。现在情况不同,是在搞政治运动,你要说哪个有点啥事情,搞得不好,就把别人害了。这些都还好说,要是让一些人借题发挥,就影响党在群众中的形象了。”
“老鲍,你现在咋个就变得这样谨小慎微?给领导提点意见,本来就不是一件大事,照你这样一说,反倒成了大不了的事情。是不是你们局里的人给你提点意见,你也是这样看?”
“唉,说事就说事。咋又扯到我身上。不说了,不说了。”
面对江翼惠,鲍仁甫感到有一些无奈。在读书时,他在跟她的讨论中就占不到上风。他觉得有些事让一步,针尖和麦芒就擦肩而过,而她是一个不愿意让这一步的人。那就只有自己让步,他们之间的讨论,多是以他挂免战牌而结束。
“三反”运动很快就过去了,江翼惠和王科长相安无事。江翼惠的才能得到上下的认可,不久王科长调到另一部门,江翼惠由副科长提拔为科长,全面负责科里的工作。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第三节 建教学楼
晚饭已经做好了,甘行俭还没有回家。过去要是没有先打招呼,一家人问题要凑齐了才吃饭。古明琚一看,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好一阵了,娃儿些都饿了,吵着要吃饭,就对保姆说,带娃儿些先吃吧,不用等了。自己一边改作业,一边等甘行俭。
甘行俭回来时,娃儿些都先睡了。她一边给他盛饭,一边问:
“你咋个回来晚了?有啥事耽搁吗?洗手先吃饭吧。饭是温的,菜刚才我熟了一遍。”
白天的时候,行署文教科来人找甘行俭谈话,让他当总务主任。他不太愿意干,晓得这差事麻烦,不如教书省心。就说干不了,找了一些理由来推脱。上头的人说,你不是在师范时也干过,咋就先说干不了。他说那时的那个摊子小,也只是兼管一下。上头的人说,摊子大摊子小,干法都一样。你可以考虑,但不要推脱。来人是一个副科长,说了一阵后,强调这不是我个人意见,这是组织的决定。甘行俭咋个推也推不脱,只好先答应下来。现在一听古明琚问,就把这事说了,然后说:
“下班后在办公室待了一阵。想想这件事。”
他的语气透出高兴,甚至有几分自得。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刚结束,自己虽然不是党员,仍得到上级的信任。这是很不容易的。
古明琚听后,没有觉得有啥可高兴,淡淡地说:
“老甘啊,我觉得还是教书好,单纯点,不要当啥子官。上头的事太复杂,你秉性太直,恐怕应付不下来。你没有看见吗?我们熟悉的那些熟人,现在不都下来了吗?”
她说那些熟人,就是指的他们的一些当校长的同学、师友,在各学校一系列的合并、调整中,差不多都由正职变成了副职,或者连副职也不担任了。
“上级领导说国家建设正在全面铺开,教育事业也要大发展,正是用人之际。你虽然不是党员,但党信任你。一句话,上头让我放手干。明琚,上头都信任我,我咋好意思推辞嘛。”他一边吃饭,一边回答。
“上头信任你,当然是好事。但也容易跟你带来麻烦。你还记得我原来办小学的事吧?刚开始人手少,还好办。后来规模大了,人多了,关系就复杂了。上头跟你硬塞人来,明明是不合适的人,你又不能拒绝。明明是教书的好手,上头说有政治倾向,要你辞退,你也抗拒不了。所以,我后来就干脆辞去校长一职,当个老师省心点。”
“明琚,你多虑了。现在是新社会,跟旧社会完全是不一样的。共产党官的作风跟国民党官的作风,也完全是不一样的。”他用筷子轻轻敲着碗边。
“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但总务主任这摊事,管的全是后勤的事,又多又繁,吃力不讨好。涉及的人也杂,都是一些容易得罪人的事。还涉及到经济问题,三反五反的时候,不就是有好些人在这钱上头栽跟斗了嘛。老甘啊,我看还是辞掉吧。”
“现在辞掉是不行了。我已答应了,哪能再反悔嘛。再说,我也相信自己干得好。我想先干一期吧,到时再辞掉,各方面都好交待,哪个都没话好说。”他嘴上这样说,心头却想,她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古明琚想事已至此,再说其他话也没用。就说:“你慢慢吃。我改作业去了。”
第二天,任命公布。
甘行俭一当上总务主任,晚回家就成了家常便饭,没黑没夜的。古明琚对他当这个总务主任一直不了然,事情太繁琐,上下班没有一个准点。家里一点都照顾不上,大的两个娃儿都在上学,老三刚上幼儿园,小女儿就全交给保姆了。其他家务事,全靠她自己一个人拳打脚踢撑着,上班还不能受影响。经常累得喘气都喘不过来。
看他忙得没黑没夜,放假之前,她对他说:“这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你还是把总务主任的差事辞了。教书单纯点,家里事可以搭把手,至少娃儿些的学习,你可以管一管嘛。”
“我也是真想辞掉。可事情也由不得我,旧的差事没辞掉,新的差事又找上门来了。前几天刚定下来,我晓得你不会同意,也不好跟你说。”
“又有啥事?”
“让我兼新教学楼修建的负责人。看来之前让我当总务主任就是为了好接手这差事。”
新政府对旧有的学校规模进行调整,有合并的、有扩建的、有新建的。甘行俭所在的学校,跟其他两所中等学校合并,组成戎州最大的中学——川戎中学。上级新指派了校长,过去的校长有的被免掉,有的继续担任副校长等职。晋秋阳不再担任校长,改任教导主任,甘行俭因为出身贫寒,个人历史也清白,在思想改造运动中证明了这一点,被任命为总务主任兼新教学楼筹建的负责人。

市里原有的学校,教室都是破破烂烂的,好多还委身在过去的文庙里、祠堂里。全市学校没有一幢像样的教学楼。
办学要扩大规模,教室成了一个卡口。新的教学楼落成,在校生规模将达到一千人到一千五百人,尤其是扩大高中招生规模,为其他县初中生提供升学条件,这是当地前所未有的规模。
上级决定拨款在川戎中学建两幢新式的教学楼。前面两位管事的人,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出了问题,被拿下。上级部门了解到甘行俭在江阳师范管过基建,经手的钱没出过问题。就先让他当总务主任,熟悉工作,然后再任命他为基建总负责人,就顺理成章了。
古明琚晓得后,又有点担心,这样大的工程,经手的钱和物资都不是小数目,要是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说不清楚,大楼要是有质量问题,更是说不清楚。她立即劝他不要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你忘了前头的两个人都犯事了,你又何必去接手这个烂摊子。”
这次,甘行俭没有听从她的劝告,倒是对她说:“这差事我没有推辞,一口答应下来。就是因为是烂摊子,耽误了学生娃儿读书的事,不能再往后拖。”
“看你能耐的,你以为除了张飞就不识枪?能人有的是,让别人去干好喽。”她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她想起前一阵二姐来信,还专门提到,让甘行俭教好书就行,不要出头干其他事。
甘行俭把自己为啥要接这个差事的想法跟她说:你忘了我们当年读书时候,哪里有合格的教室,都是一些阴暗潮湿的破房子。过去不要说建新的教学大楼,就是修两间新教室,也找不到人出钱。当年你办那个小学时,也只能是修修补补,凑合了事。现在百废待兴,国家要花钱办的事也很多,能拿出钱来为学校建新楼,很不容易。能为以后的学生娃儿提供好的学习环境,这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能惠及好几代学生。做好这事不比教几个好学生出来差。我能做点实事,建好这两幢楼,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他这一说,古明琚晓得拦不住他,也不再劝阻。

从1952年到1954年,三年的时间里,甘行俭就不分白天黑夜扑在教学楼的建设上。这时甘行俭家已经由原来住的宿舍大院,搬到川戎中学的宿舍院。宿舍院挨着学校,比原来的家离学校近多了,甘行俭回家的时间反而比少了,他的时间都用在了教学楼的修建上。
三年后,在他的领导和操劳下,两栋崭新的教学楼建成。工程质量优良,资金控制得很好。事后审查,没有超出预算经费,没有任何经济问题。为此获得川南行署奖励。上级领导很幽默,说这也可算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收获之一,哪个说知识分子只会教书,改造好了,建楼也没得问题嘛。
甘行俭也很高兴,这是为学生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二部第三章
第四节 跟上时代

古明琚的工作很稳定,也很顺心。
一天,古明琚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尤如君,她跟对方简单地打个招呼,就想离开。自从思想改造运动结束后,她除了工作上的事外,私下已经没有龙门阵跟对方摆了。她觉得尤如君虽然比自己小十来岁,可本事却比自己大多了。运动结束后不久,她就被上头提拔为副校长,成了学校的领导之一。
尤如君看出她想躲开自己,没有生气。反而是笑脸迎上来,对她说:
“古老师,我听说了你家老甘当主任了。恭喜啊!”
“有啥子喜啊,不就是一个管杂事的吗?”古明琚不冷不热地敷衍了一句。她不想跟她谈下去,因为她内心确实不愿意丈夫去干这个差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尤如君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讽刺的味道。因为她就是一个初中生,也没有正经教过几天书,上头看中了她的政治表现,安排她当副校长,就是让她管后勤的事。说是管后勤,学校里就一个教师伙食团的两个人,还有一个兼职财务,一共三个人归她管。
“古老师,你可别小看管后勤。都是革命工作,分工不同罢了。”
“我没有小看,我只是说我们家老甘那点本事,只能管点杂事。”
“古老师,你太谦逊了。我晓得甘主任能力强,是我学习的榜样。像我和甘主任这样的人,都是在运动中表现得好,上级才重视,才委以重任的!”尤如君加强了最后一句的语气。
不提运动还好,一提运动,古明琚心头的气就想往外蹿。她想起尤如君在运动中杀自己的冷枪。但一看对方的态度,晓得她也是为了跟自己修复关系,事情已经过了,自己不应该小肚鸡肠老记着这事。就淡淡一笑说:
“尤校长,你说得对。我们改天再摆龙门阵,今天得先回家做饭。”
说完,就要走。尤如君拽着她手说:“古老师,我不是跟你摆龙门阵。我晓得运动中你误会我了,一直想跟你解释,没找到机会。今天,我得正式跟你解释一下。”
尤如君凑着她耳朵说了一番道理。那时在批评会上说你请保姆是剥削行为,是我故意那样说的。目的是为了让你顺利过关。找保姆肯定不能算是剥削行为,很多人都找嘛。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这种小事上,就没有人去纠缠你思想上的问题。那时,我不能跟你解释,现在运动过去了,说说就没关系了。我这也是一番苦心啊!
古明琚一听,顿时就傻眼了,随即心头一阵发凉,心想才二十出头的人,城府这样深,真是不得了。对她的表明心迹也是半信半疑,是真为我好?不过,对方既然跟自己示好,自己再记恨就不对了。她真心地一笑:
“那我就感谢你的帮忙。过去是我误会你了,尤校长,你不要介意。”
“不用客气。我们是同事,应该的。以后我们还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嘛。”
话说到这里,尤如君觉得满意,已经把自己的心意说得很清楚了。古明琚感也到释然,既然对方这样说了,想必也真如此。两个人又说了几句,才分手离去。

古明琚是从师范毕业的,又有十多年的教学经验。学校重视她,每年都让她接手教毕业班。在学校,她跟其他同事的关系也处得很好,跟尤如君的关系也很融洽。她自己也真实感到新社会的巨大变化,自己的精神面貌也有了很大的提升。感到教书这个职业是崇高的,受到社会的尊重。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虽然已经结束,每年的寒暑假仍继续组织教师们学习新的政治内容。新的思想也逐步影响到她,她内心也慢慢产生了追求进步的想法。
一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尤如君找她谈话,很热情地对她说:
“古老师,你书教得不错,学生们有反映,我也听到了。但自身也应该积极要求进步,你没有递交入党申请书吧?”
对方的话,把她问愣了,加入党组织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她还记得早在她读书时,二姐就告诫过她,不要加入任何组织,多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所以,她跟甘行俭从不参加任何党派。解放后,共产党掌权,党员是光荣崇高的称号,离自己这个小教员实在很远,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加入共产党,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她认真地回答:
“没有,当党员的要求是很高的,我怕自己不行。”
“对呀!入党要求是很严的,但只要你严格要求自己。积极向组织靠拢,肯定能加入的。”
“我年纪大了,已经不是小青年了,只想教好书就行了。”
“绝不能这样要求自己。这不是年龄的事,你看徐特立老前辈,搞教育的,多大岁数了,还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生的追求。你看我虽然现在还不是党员,但我一直在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我相信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党员。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一定要跟上时代。”
“我……我,再说,我家庭成分也不好。”她犹犹豫豫地说。
古明琚在刚划定家庭成分时,没当回事,觉得反正每人都得有一个家庭成分,这几年下来,才晓得这不是一个小事,是一个很重要的事,还是跟随一辈子的事。心想,我要是努力了半天,最后还是因为出身问题挡在门外,我又何必去白费劲。
“党的大门,对每个想要加入的人都是敞开的。首先是你自己不要背出身不好这个包袱,要跟剥削家庭彻底划清界线。越是出身不好的人,越要严格要求。”
古明琚觉得心头有点发虚,她不晓得对方的话是惯例地一说,还是真有所指。因为她从老家接母亲来时,就听到过类似的话,说她没有跟剥削家庭划清界线。之前,她曾经把这种困惑跟甘行俭说过,问该不该去接易全福。甘行俭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应该。孝顺、赡养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一件事。共产党也不至于主张六亲不认吧,你要不方便,我去接老岳母。后来,真是甘行俭去把易全福接来的。今天,尤如君的话又让她心头一惊。
不过,尤如君的话让古明琚想起原来在江阳师范时,辛寒枝就劝过她参加共产党的活动。但她拒绝了,觉得那是一个掉脑壳的事。解放后,辛寒枝没有再跟她提起这个话题,因为辛寒枝自己被关在组织门外了。倒是鲍仁甫、江翼惠夫妇劝过她和甘行俭参加共产党。甘行俭说,无党无派,自由自在,还是作党外人士好,照样可以为国家干事嘛。他还对古明琚说,我反正不参加。你参不参加,你自己拿主意。
古明琚想到鲍仁甫、江翼惠也是解放后才加入共产党的,自己也是可以考虑的。她晓得的这些党员,包括古明琪在内,家庭出身也不是劳动人民。既然他们都行,说明自己也能行。事后细想尤如君的话,她有一点动心了。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现,应该跟上时代,于是悄悄写了一张申请。不过,她心中又感到没底,她不晓得写的内容对不对,格式上合适不合适。转念一想也不是着急的事情,等尤如君加入了,再请教她,就把申请锁进了办公桌。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二部第三章
第五节 端公家碗

甘行俭的工作却不顺利。
建好教学楼后,他立即提出不再干总务主任,想回到教学岗位。三年下来,他也确实遇到不少古明琚当初说的那些麻烦事,有好几次都想撂挑子不干了,最后还是坚持下来。再说内心仍然觉得教书才是自己的本分。教学楼建好,他觉得是提出辞职的好机会。
他认为于公而言,差事完成得不错,行署表彰了他。这时提出辞呈,应该没有啥阻拦了。于私来说,这三年顾家的时候太少,娃儿些都推给古明琚一个人管,有失一个父亲的职责,辞职后自己可以多兼顾一下家庭。哪晓得,上面认为他在负责教学楼修建中干得不错,有意让他当教导主任。正赶上汉安中学校长一职缺人,教导主任也走了。立即把他调去当校长,他提出家里有困难不愿意去。上头允诺是临时的,等一学期后,接手的人来,就立即让他回来。
一期后,接手的人没来,甘行俭没有走成。
一年后,接手的人到岗,甘行俭被调回。
这次是古明琚坚持要他调回的。娃儿些的生活、教育都需要作父亲的出力。她一个人实在是照顾不过来。之前,她已经让甘行俭到老家把易全福接到家来,帮着照料。易全福已经年过七十,一个人在老家,也没有子女可以依靠,易全福原来过继的儿子,名分上虽有,但也没有常住她家,到了土改划成分时,因为她是地主成分,也跟她划清了界线。人老了无依无靠,不是办法,作女儿的古明琚很不放心。古明琚心想,接母亲来,主要是照顾她的晚年生活。另一方面,家里多一个人,就等于多一双眼睛,可以帮帮自己。家里缝缝补补的事,主要是照管孩子们的事,几个孩子,上学的不上学都在家,仅靠保姆肯定不行。
易全福来后,古明琚就松了一口气。
古明琚原指望日子能安定下来,却事与愿违。
甘行俭刚从汉安回来,还没有安排新的工作,立即被调往高城。高城是戎州地区下属的一个县,高城中学在民国时期就是地区内三所省立高中之一,解放后调整为一所完中。高城中学缺一个教导主任。那时完中很少,上头很重视。上级说高城中学只有一个副校长顶着,力量薄弱,要甘行俭尽快去上岗。
面对这次调动,甘行俭感到很无奈。这几年下来,接踵而来的运动,过程和结果先不说,最终的目的都是要求人们思想上的统一和组织上的服从。让甘行俭感到,在工作调动上已经失去了个人选择余地,唯一的选择就是服从。过去工作有变动时,上头会主动问一句,个人有啥想法没有,家里有啥困难没有。个人也会把自己的一些难处摆出来。到现在,上头也不主动问了。自己也感到,这种话已经很难出口,要是说出来的话,就像犯了错误一样。但这次没有说是临时的,这一去,哪个晓得会是多少年,自己这一走,家里一切都丢给古明琚,太为难她。所以,犹豫再三,还是提出自己调走后,无法照顾家庭,请领导考虑另外的人选。
上头的解决方案是可以举家迁去高城。承诺一切事都能安排好。
当他把这一方案告诉古明琚时,遭到她的强烈反对,她很忧心地说:一大家子人,分开后,不要说相互间的照顾谈不上,几个娃儿哪个管?是留在戎州,还是跟着去高城?两个大的娃儿都在上学,若要走,就得转学,转学能否插上班?娃儿自己愿不愿意。小的要上幼儿园,高城有没有合适的等等,都是问题。
在他眼中,这些都不是问题,到时再说嘛。在她心中,这些都是很大的问题,必须先落实好。两个人发生了争执,她质问他:
“为啥非要去当那个主任?一个芝麻大点的官,就这样吸引你?”
“看你说的,不是我要去当啥子主任。是上头的安排嘛。”
“上次当总务主任,你推了,最后还是接了。去汉安顶缺校长,你也去了。上头就是看你好说话,这次才让你去高城,就是料到你不好意思推脱。所以又把这差事安到你脑壳上。”
“是啊!我也是不好推脱。上头说了是对我的信任,相信我有能力干好。你让我说啥好?说自己干不好?还是说不要上头的信任?”
“你啊,不要给你戴顶高帽子,就飘飘然了。金校长、晋校长他们水平难道就不如你?为啥就不让他们去?人家都是聪明人,不愿意去接那些烂摊子。”
这几年,随着学校的调整合并,过去的一些校长都是从旧社会、旧学校过来的,加上不是共产党员,已经不符合新时代的要求,职务都有不同程度的调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结束后,晋秋阳就不再担任校长,改当教导主任。金式林是他们在江阳师范时的校长,离开江阳师范也辗转了几个学校,后来到戎州一所中学当校长。金式林比他们大七八岁,更是“旧知识分子”,现在连副校长也不让当了,调其他校当教师去了。
古明琚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她从鲍仁甫那里听到一些不利于甘行俭的消息。而鲍仁甫是从古明琪那里听说的。表面上是校长推荐的他,实际上是校长想把他挤走,嫌他碍眼。鲍仁甫不在教育部门,但由于工作性质,出差机会多,能见到古明琪。古明琪两口子都在行署工作,她听到过一些传闻,麻校长认为甘行俭是晋校长的同学,肯定是一伙的,要挤走他。古明琚也从金、晋两位的情况,看出一些端倪,他们担任副校长时,总跟校长麻荣光有争执、有矛盾。她担心甘行俭太耿直,遇到这些事情,陷进去麻烦。
“哎,我又何尝愿意去?上头既然派了,也是没得办法的事情。不服从也不行啊,得跟上时代嘛!”他摆弄双手,也显得很无奈。
这很像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时,他说过的话,现在是端公家的饭碗,已经没有选择权了。除非是不当教师,不当教师,又能干啥?又到哪里去找一个饭碗?
她没有让步,很坚决地说:“你要是执意去高城,就把几个娃儿也带去,反正我不去。”
她是想将他军。一个男人要照顾几个娃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过去他在家就是管管娃儿的学习,没有管过几个娃儿吃喝拉撒的事。她想这样一说,会逼他知难而退。
易全福这次又站在甘行俭一边。她对古明琚说:“三女,你们两口子的事,我不插手。我晓得,自古以来就是当差不由人。你不随他去,就算喽。但我得跟他去,帮帮忙。你想想看,不要说他一个男人弄不了,就是换你一个人来弄这几个娃儿也恼火嘛。”
古明琚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七十好几的人,还是小脚,自己还得别人照顾,哪里还能帮啥忙。只是说了一句:“妈,已经够乱的了,你就不要跟着添乱。”
甘行俭还是去了。他跟上级部门提出,去行。但最多三年为期,中间有人接手时,就立刻调他回来。上级一口答应。甘行俭是带着娃儿们一齐去的,果真,易全福也跟着上了高城。
古明琚万万没想到,甘行俭居然带着几个娃儿上路了,而且母亲也跟去了。这时,古明琚有点后悔,却也拦不住了。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第一次在天涯上发小说,不甚了了。把小说第一部的章节和第二部的开头几节都作为单独的帖子发了。甚歉。所幸,这类小说读者不多,造成的不便也小。
另外,遇到过不了的章节,就跳过去了。也歉。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二部第五章  他乡
第一节  去高城

高城,据说是从唐代开始就这样称呼了。之所以以“高”名之,是因为其地山高岭险。县城依山傍水,南广河绕城而过。戎州离高城不远,往南走,五六十公里的路程。每天有一班长途客车来往。
甘行俭带着一家老小上路。
公路状况很差。路面是碎石和泥土筑成,车轮碾压和雨水冲刷后,路面布满大坑小洼,车行一路,颠簸一路。弯道多,一弯接一弯,在连续急转弯的地方,刚把人抛向左边,紧接着又把人抛向右边。坡路多,一坡接一坡,汽车在爬陡坡时还得斜着走,喘着粗气才挺到坡顶。道路窄,遇到错车时,也很费劲。长途客车也破旧,走得很慢,一路吱吱嘎嘎。路况不好、车况不好,车上不少的人晕车,哇哇吐。
60公里的路走了一整天,中午还停下来稍事休息,旅客吃各自带的干粮。甘行俭看着几个娃儿脸色苍白,一点也吃不下东西,自己也没有了胃口。他感到那路的漫长,像没有尽头一般,恨不得能早点到。日暮时分,汽车总算摇晃到车站,到高城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个特别简陋的车站。路边一个四面敞着的棚子,中间一张木方桌,四条长板凳,就是车站了。

甘行俭到高城中学后,工作上的事,跟之前说的大相径庭。教导主任一职另安排人了,让甘行俭当了一个教研组组长。他有一种受骗了的感觉,这不是出尔反尔吗?他并不是特别介意那个主任位子,但觉得这是对他的戏弄。当初调动他时,有关人士怕他不来,说得信誓旦旦,弄得他还不好意思拒绝,再三说不在意是否当主任,而是家里确实有困难。没想到等他克服困难,来了之后,上头却变卦了。当文教局领导给他解释这是上头的决定时,他也明显表示了不高兴:
“不用解释,让我当,是你们的决定,不让我当,也是你们的决定。我没啥好说的。既然来了,我就服从上头的安排。”
当高城文教局领导把工作安排说了,并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在心头想,当啥我选择不了,不当啥我选择得了。所以很干脆地一口回绝:
“我没有兴趣当啥子教研组组长。当一个老师就很好。不过,我有言在先,最多三年,就放我走。你们也早点物色人选。”
他的回答很不客气,因为他没想掩饰内心的不满,当领导的居然出尔反尔,今后让人何以信任。这时的他还保留着过去的一些习惯性思维,觉得工作的调动,再咋个说,也得尊重个人的意愿。文教局领导一看他的态度,晓得是有情绪,也不好再勉强他,也同意适当时候放人。
他在信中把这些告诉古明琚,她对他不当教导主任反而高兴。回信说这样其实更好一些,当了主任反而不好调动了。不就是当老师嘛,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初衷。既然去了,就干两年,也交待得过去,早点申请调回来。同时对家庭生活这块却充满了担忧。
甘行俭到高城中学不久,立即就感到校长葛功锋对他的不友好。心头有点后悔了,不该重申干三年这点。
当初他坚持到高城,甚至不顾古明琚的劝阻,把娃儿些也拖去,也有他内心的两方面考虑。
在工作原因方面,当初上头调他去高城时,也跟他谈过话。一是工作需要,高城中学亟待加强教学力量,个人应服从组织安排。二是强调应该以工作为重,个人要克服困难完成任务。三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面对这三条要求,他觉得家中的困难说不出口,哪家没有老人娃儿呢?也就表态,既然组织信任,我就尽量干好。那是一个大家都在要求进步的年代,尤其是一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了,为了表示自己没有落后于时代,积极向组织靠拢,积极向组织表示忠诚,比其他人还更加追求进步。
在个人原因方面,金式林离开前跟甘行俭说过,麻荣光这个人,能力还是有的,但不用在工作上,而是用在搞关系上。而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气量小,容不下人,尤其是比他强的人。要是他认为你比他强,下一个要走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对金式林的话,他心头有点不以为然。心想你从校长位子上下来,是上头撤换的,怪不得姓麻的。他一心扑在教学楼的修建时,跟麻荣光的相处没有啥不愉快。等教学楼一建完,他就开始感到麻荣光对他的排斥。上头要让甘行俭当教导主任,征求麻荣光意见时,他坚决反对,并热情地把甘行俭推荐到汉安中学当校长。这时,甘行俭才相信金式林的话是对的,心说生姜还是老的辣。所以,这次让他去高城,他心头就想:也好。干脆一走了之,离麻荣光远点,过两年再申请调回另外的学校。
甘家到了高城以后,古明琚担心的那些事都出来了。
住房没有解决好。宿舍区是很大的院落,分别由地势高低不平的几个院子组成。院子相互间隔得远,中间还有操场,一部分由老师及家眷住,一部分是学生的宿舍。甘行俭一家人分到两间房,东边一间在地势低的一个院内,三个儿子跟他住在东边一间。西边一间在地势高的另一个院内,两个女儿和外婆易全福住。两间房隔着一个操场,有百来米远,来往很麻烦。做饭的厨房又在另一个地方,穿过天井,离东房也有十几米远。县城很多地方没通电,宿舍区也没有电,一到晚上甘行俭端着煤油灯两头跑,生活上很不方便。
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解决住房问题。
高城中学高中部的生源除了县城的学生外,还有县城之外及其他县的,这些学生都住校。相对于学生人数,宿舍空房较多。
了解到这种情况,一周后,甘行俭找到总务主任,提出此事。哪晓得总务主任一脸尴尬,说这事他说了不算,得找葛校长。他又到葛功锋办公室,提出解决自家住房的事。葛功锋一见他,晓得他是为啥事而来,没有说话,把手朝椅子上一指,意思是请坐。他一看葛功锋不冷不热的样子,没有坐下,也没有寒暄,直奔主题:
“葛校长,宿舍院子里的空房多得是,可以把我家的住房调到一起嘛。”
“空房是有不少。但那是学生宿舍,不能让教师住。”坐在椅子上的葛功锋纹丝不动,脸无表情。
甘行俭看出对方没有解决问题的意思,在他对面坐下来,准备跟他慢慢商量。在他看来,这就是很小的一件事,不至于让葛功锋为难的事,何以一口就回绝。
“学生宿舍空着也是空着,为啥就不能让教师住?这是不是太机械了?是不是可以考虑我的建议?”
“现在虽说是空着,要是学生来了咋办?”
“学校都是按计划招生,一年一招。咋个会突然冒出学生来?就算到了明年多招一班,宿舍也是够住的嘛。”
“不管咋个说,打酱油的钱就是不能打醋,这是制度!”葛功锋口气一变,态度也显得冷冰冰的。
“这算是哪家的制度?制度是人定的,不合适可以改嘛!为啥硬要把我们一家人拆开来住在两处?”甘行俭心头很不高兴,虽强压着怒气,话里也明显透出不满。
“制度就是制度!合不合适不是由你说了算。再说,教师以教书为重,其他事都应该往后放。”葛功锋的话显示出一种权威。
“这两件事并不矛盾嘛……”甘行俭仍不死心,继续说。
“好啦!这事以后再说。”
葛功锋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表示到此为止。甘行俭很生气,又感到无奈,再跟这种人说下去,只能是自找气受。于是不想跟他再说下去,起身离开校长办公室。

平时,在生活上甘行俭也没有功夫照料家里。他晚上下班回家,娃儿们睡觉死,叫不开门。老式门,门闩了,从外面开不了。把娃儿们吵醒后,睡不着了,也很麻烦。整得大人和娃儿都休息不好,早上起来后,就得急急忙忙赶到学校,顾不上管娃儿。易全福毕竟年事已高,帮着照料几个娃儿的生活,很累。房间里是土地面,潮湿,老人得了风湿,双脚浮肿,行走困难。还不让甘行俭告诉古明琚。娃儿们的上学、上幼儿园都遇到很多麻烦。
刚到高城,甘行俭唯一的熟人就是乐永济。乐永济在川戎中学教化学,跟甘行俭是同事,两家人又是邻居,关系很好。乐永济也不被麻荣光看好,他跟甘行俭同时调到高城,不过是调到高城师范学校。师范学校给他一家安排的住房很宽敞,甘行俭去他家串门,也带着几个娃儿去。乐永济一看,说老甘,你这哪是办法哟,还得让明琚大姐把娃儿接走,至少把小的两个接走嘛。甘行俭一脸苦笑,为当初的逞能感到后悔。
不到一年,古明琚就去高城把娃儿们接回来。因为老三甘亦安该上学了,她已经从两个大娃儿的来信中晓得,高城学校的教育质量太差和家中生活上的诸多不便。
古明琚把娃儿们都接走,甘行俭很高兴。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年来,为了各种家务琐事,他弄得焦头烂额。当初是他们争吵时,他一赌气,就真把几个娃儿都带走。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管不好这个家。过去很多事都是她在管,他没有过问过。现在轮到自己管,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和耐心。
甘家一家老小又回戎州去,甘行俭独自一人留在高城。古明琚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留,他就永远留在高城了。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二部第五章
第二节 搞宗派

甘行俭到高城中学后,就感到校长葛功锋不好相处。
葛功锋二十多岁。解放前夕,他在老家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参加西南服务团,随解放军大部队入川。参加土改工作时入了党,前两年调到高城中学当副校长。
葛功锋到高城中学后,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原来的校长不看好他,认为他没有从事教育的经历,是一个门外汉。因为葛功锋喜欢摆出一个南下干部的架势,校长偏不吃他那一套,批评他工作作风不务实,耍花架子。校长是老党员,解放前的公开身份也是教师。这一点让葛功锋发现了契机,既然过去是教师,那就说明是一个旧知识分子。解放初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时,葛功锋作为一个工作人员,曾有半年时间参加了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运动。时间虽然短暂,但他却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即旧知识分子是不受党组织信任的,因为他们大多出身于非劳动人民家庭,对新政府来说,这批人既是需要利用,又是必须加以控制的人。
而且,葛功锋参加革命年头不长,却观察出其中的一些道道:军队干部比地方干部吃香,延安出来的干部比其他根据地的干部吃香,解放区的干部比白区的干部吃香。他觉得自己是从解放区来的干部,是正统。而校长是白区干部,白区干部的社会关系多半复杂,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含金量没有解放区干部高。另外,他跟文教局的黄副局长在西南服务团时,是一个班的。有了这两层关系,他对校长也是有恃无恐。不过,在表面他却没有公开跟校长对着干,他表面拥护校长领导,暗中却跟校长作梗。跟人摆龙门阵时,就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校长排斥他这个外乡人的意思。他在学校中跟五六个年轻教师走得近,拉小圈子。对他们说,校长不信任你们,认为你们从教年头短,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堪重用。对一些心存顾虑的老教师则说,校长认为你们这些党外人士思想落伍,要夹起尾巴做人。学校中的老师有的靠拢他,有的靠拢校长,弄得一些老师间也相互猜忌。他找到年轻教师闻启东,对闻启东说:
“我是从外省来的,你也是从外地来的,我们都遭到校长的排斥。你看你已经来了两年,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要是换了我是支部书记,你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校长搞宗派主义,学校成了他的天下,他只信任本地的教师,不相信我们这些外来户。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反对他搞宗派,把学校的工作搞好。”
闻启东看着面前这位岁数跟自己差不多的副校长,心里在想,你的话里就充满宗派思想,咋还好意思谴责别人搞宗派呢?隐隐觉得这位副校长的作风不太正派,不愿意跟他搅在一起,除了正常的工作联系外,不跟他来往。这让葛功锋心头有点记恨。
没多久,原来的校长终于被葛功锋挤走,他就成了代理校长。又过了一段时间,上头提拔他为校长,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校长。为了在学校树立自己的权威,他要求不管是教学还是后勤,所有的事都必须向他汇报,由他拍板。在学校的许多事情上,他坚持自己的主张。凡经他决定了的事,不允许更改,甚至不容别人提意见。
甘行俭的住房问题,就是葛功锋定下来的。之前,总务主任告诉葛功锋,教师住房中没有合适的空房,可否将学生宿舍划出两间,加以解决。他说:
“没有合适的,就分开住嘛。”
总务主任面露难色:“听说甘先生家眷上有老,下有小。爱人又没有来,这分开住,照顾起来恐怕有困难吧。”
“有困难怕啥!我们来都是干工作的,不是享福的!”
这些事,都是甘行俭来之前的事,他并不知情。总务主任也不好对他明说。
当甘行俭为住房安排找过葛功锋后,葛找各种理由搪塞,不给他调在一起,甚至连有条件时再解决这样的话都没有一句。甘行俭看出葛功锋有意为难自已,他当过总务主任,处理过许多老师住房问题。觉得葛功锋找的那些借口,都是站不住脚的,碍于自己刚来,也只好忍耐。他在心里说,老子不会再为这事求你。
同时,甘行俭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和葛功锋素不相识,更没有在一起共过事,何以对自己侧目而视?后来还是任可骏一语道破天机:葛功锋这个人是武大郎开店。甘行俭才恍然大悟。
其实,葛功锋不光是对甘行俭有意见,而是对旧社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都有意见。在他眼中,这些旧社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除了多识几个字,其他一无是处。他似乎忘了自己受的教育也是在旧社会的学校里。只不过是在参加西南服务团时,才接受了突击性的新思想培训。前几年对知识分子搞思想改造运动时,他觉得上头的分析和判断非常正确、非常英明,不仅如此,他还认为旧知识分子满脑壳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说白了就是改造对象而已。因此,他在运动中表现得很积极,似乎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无产阶级思想,对一些从旧社会过来的教师抡起“棍子”,毫不手软,深得上头领导的欣赏。上头认为像他这种人去跟知识分子打交道,能管用。这也为他后来调到高城中学奠定了基础。
甘行俭来后,葛功锋对他确实是有看法的。
甘行俭没来前,葛功锋只认为任可骏眼中没有他这个校长。
有一次开会。葛功锋提出一个教学计划,有人说应该让更多的教师参与讨论。葛功锋不同意。说:
“这计划不用改。再说我已经征求过部分教师的意见,不用重复讨论。”
“这不妥吧?还是让多数老师知晓,提提意见为好。”有老师说。
“没啥不妥。党领导一切嘛。”葛功锋仍坚持自己的意见。
此话一出,会场上的人都不好说啥了。有的相互望一眼,有的干脆埋头看地。任可骏一看葛功锋那种个人说了算的架势,很不以为然,话脱口而出:
“当领导的应该发扬民主,多听听群众的意见。计划是人定的,既然刚提出来,还是可以讨论讨论嘛。不合适的地方也可以修改嘛。”
原本沉寂的会场,这时响起了:对头,对头。是应该多讨论。虽然葛功锋用眼睛在会场上睃来睃去,仍然压不住这种响应的声音。
散会后,任可骏就一边走一边对旁边的教师说:“一个年轻娃娃懂啥子嘛。我开始教书时,他小学还没有毕业。书没读几本,到哪里混不行?偏要到学校来充正神。”
那老师没有接他的话,这是得罪校长的事,也晓得他声音很大,显然是故意要让葛功锋听见。
此话一出,葛功锋当然听见了,看着任可骏离去的背影,脸皮一阵红一阵青,恼羞成怒,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此,他认定任可骏眼中没他这个校长,是他的对头。
而甘行俭为住房找过他一次后,没再找过他。他原以为甘行俭还会继续找他、求他,这样可以把甘行俭拉到自己的小圈子头。殊不知,甘行俭根本不提此事了。他的权力一时无处施展,既意外,又有点失落。平日遇见,甘行俭似乎对他也客气,更没有像任可骏那样当面奚落过他。但并不向他靠拢,相反倒是跟任可骏走得近。这让他对甘行俭有了看法:跟自己不是一路人。尤其是当甘行俭的一次谈话传到他耳朵里后,他的这种看法就更确定了。甘行俭在一次统战部召开的会上说,县委过左,在一些事上太冒进。提到学校工作时,没有直接批评他这个当校长的,而是说学校工作没有搞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造成的。矛头指向上面而没有指向他,反倒让他觉得甘行俭的心中根本就没有把自己这个校长放在眼里。
葛功锋认为,甘行俭心中没他葛功锋这个校长。这让他更忌恨。这比任可骏眼中没他更可恶。
另有一点,让他更窝火。甘行俭的薪水高,竟然比他高出一大截。在他看来,这些旧社会出来的知识分子,也没啥大本事,不就是多读几年书嘛,有啥了不起?自己比他们参加革命早,现在又是领导,凭啥拿的钱还不如这些属于改造对象的旧知识分子?他跑到文教局找黄副局长发牢骚,说他们凭啥要拿这样多的钱?
黄副局长是他熟人,没有跟他讲大道理。倒是劝慰他:我这个当局长的薪水不也就四十来块钱嘛。再说,他们调来之前薪水就这样高,一百四,他们的薪水是上头定的,不是我们这一级定的。至于工作中的事嘛,你是校长,又是书记,最终由你说了算。其他事,你就大度点,包容点。你是领导,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要容得下人嘛。
他一边听黄副局长的话,一边点脑壳。其实他心头并不认同黄副局长的话,不过“你是校长,又是书记,最终由你说了算。”这话却让他牢记在心头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们不是眼中无我吗?除非你们不求到我,只要求到我名下,我就要让你们也不自在。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二部第五章
第三节 三人行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是任可骏爱说的一句话。
任可骏个头虽不高,但身形敦厚,精气神实足。他嗓门大,声音洪亮。走路时,迈着八字步,挺胸抬头,眉扬着,两眼直视前方,一副气昂昂的样子。他平日一脸络腮胡子,衣着随便,不修边幅。从他身上很难看到,通常所说的为人师表者的那种斯文和稳重。倒是很容易让人想起赳赳武夫这个词,不晓得的人往往还以为他是行伍出身。
他为人性格豪爽,说话行事直截了当。开口说话,中气十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听者会感到他的满腹经纶。与人谈论时,头昂着,比划着手势,话锋犀利,咄咄逼人。熟悉的人都晓得他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他也自诩为有辩才。
在课堂上,他这种优势也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一上讲台,就在黑板上写出本节课的几个重点,开讲之后,他基本上不再看讲义。他声音洪亮,教室每个角落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讲述。他不仅熟悉教材内容,而且熟悉相关的事件和人物及各种掌故,不时在讲课中穿插运用,引得满堂笑声。几十年后,学生还记得他在讲到英国夺取荷兰的海上霸权时,豪爽地把手一挥:“于是,海上马车夫就被海狗取而代之”。他在讲课时,还喜欢从讲台上走到教室中,又从教室中走回讲台上。观察学生的反映,调动学生的情绪,让学生的注意力随着他的节奏走。
高城是他老家,解放后回到高城中学教历史。他对学校的情况很熟悉。葛功锋刚来时,他对他还是很尊重的,心想年纪轻轻的,就被上头委以副校长之职,想必是有点本事。
相处下来后,任可骏很失望。葛功锋的学识和能力都让他看不上眼。更让他看不上眼的是,葛功锋一点都不谦逊,不懂装懂,经常开黄腔。他在心头说:你懂得少点没关系,嘴巴闭紧点,少开黄腔,不懂就问,谦逊点不就行了嘛。有时,他很善意地提醒葛功锋:“葛校长,你那个说得不太对头,跟原意不是一回事。”偏偏葛功锋还不睬他那一套,照样我行我素。于是,任可骏更看不起葛功锋,有时甚至当面就说他不学无术。反过来葛功锋也看不起他,对跟自己走得近的人说:任可骏自以为了不起,眼睛长在额头上。不就是多读几年书嘛,有啥了不起的。在一些公共场合,利用话语权,不点名地批评他:有些老师,自以为有本事,看不起别的老师。殊不知,你那些旧知识,懂得越多,思想越落后。
这话传到任可骏耳朵里,他对葛功锋更加不服气。在他眼中,这个副校长一天书都没教过,就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娃娃。一个念文件还念白字的人,凭啥来当校长?再说,你是当领导的人,要尊重不同学科、不同年龄的教师。不尊重教师,学校在你手上还能办好吗?
任可骏比甘行俭小几岁,是大学同一届的校友。他们不在一个系,他是历史系的。在学校时,两个人虽认识,并不是很熟,因为两个人不同系。毕业后,又在不同的学校任教,如今还是第一次成为同事。这次相逢,任可骏有一种有朋至远方来的喜悦。甘行俭则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过去的校友,如今的同事,让他们两个人走得更近。
还有一个年青教师闻启东跟他们走得近。
闻启东,教高三物理的,还兼着学校的团委书记一职。他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两年前分配到高城中学。家眷在老家万州,自己单身在高城,宿舍和甘行俭的住房挨在一起。他年青,比那些高三学生就大四五岁,在年龄上跟学生没有太大的距离感。所以,平常跟学生打成一片,相处得很融洽。
他身材瘦高,喜欢体育运动,篮球、排球都很擅长。学校组织教师队和学生队友谊赛时,他也是教师队的主力之一。他长相英俊,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只要他上场,那些当啦啦队的人多半是女生。她们都在球场边扯着嗓门喊:“闻老师,加油!闻老师,加油!”
男生也喜欢他,他不拿老师的架子,常和男生摆龙门阵。下午课外活动时,他一经过男生打球的球场,如有男生一声吆喝:“闻老师,来一个。”只要他没有其他事,他一般也不推辞,把外衣一脱,撂在凳子上,一挽衬衣袖子,连皮鞋都不换,就直接上场。有时学生递过来一双汗津津的球鞋,劝他换鞋后上场,说这样不崴脚。他也不介意鞋子臭不臭,很爽快地换上,然后就融入到球场中,不晓得的人根本看不出场上哪个是学生,哪个是老师。
他在大学学的专业虽然是物理,但对中国的古诗词很有兴趣,尤其喜欢唐诗。所以爱找甘行俭讨教,而甘行俭不止跟他讲章句,讲诗词本身,还跟他讲诗词背景,讲作者身世品行,讲作者交结的人,讲作者所处朝代变迁。他觉得收获在诗外,很佩服甘行俭,说甘先生虽不是学历史的,不比学历史专业的任先生差。当他有问题问甘行俭时,甘行俭往往是先让他想一想,然后再说自己的意见。尤其让他佩服的是对方的人品,甘行俭身形宽厚壮实,没有所谓的书生那种清秀俊朗,却举止稳重,待人谦和,温文尔雅。两个人摆起龙门阵也觉得投缘,慢慢跟甘行俭成了要好的朋友。
他们两人的住房挨着,没事时,他喜欢到甘行俭家摆龙门阵,或借书看。他到甘行俭家借书,跟甘行俭摆谈起唐诗,问道:“甘先生,唐诗人中你最喜欢哪个?”
“白居易。”
“为啥?”
“白香山富有平民情怀。”
他若有所思,弯下腰在木箱里找书。甘行俭一看他在思索,又说:“白居易直接写老百姓的诗就不说了,就连《长恨歌》,别看是写帝王、妃子的,也透出他的平民思想。”
甘行俭在家属离去后,自己住在宿舍里,宿舍狭窄简陋,一桌一椅一凳,却有两个很结实的木书架放书,放不下的书,就码放在两口木箱子中。闻启东一边找书,一边说:
“我读高中时,语文老师说过白居易的诗浅显,意思是说他的诗诗味不够。”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不同看法是自然的,也是好事,凡事都忌讳清一色。在我看来,即便真的是浅显,那也是一种风格而已。他不为写诗而写诗,这从他的文学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中也能看出来。”
“我记得老师说过,杜甫的诗也是很关注老百姓的。”
“不错。他们各有特色,要说关注民生,杜诗客观描述多,白诗更多主观讽喻。杜甫一生潦倒,过穷日子,民间疾苦自在心怀。白居易虽在官场也有坎坷,当官当得大些,日子富足,还能对老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实属不易。老杜诗老到,后世对杜诗评价更高一些。不过,杜诗在当时影响不大。唐诗人中显名于后世的很多,包括杜甫在内。但生前就彰显者,只有李白和白居易两个,而白诗在当时的日本就有很大影响。李白诗天马行空,名头比白居易还大,但他没有白居易那种平民思想,更没有白居易那种对民生的关注。这就是我喜欢白居易诗的主要原因。”
“甘先生,后人都元白并称,你觉得呢?”
“这样说当然有它的道理。因为白居易和元稹两个人的文学主张、作品都有很多一致的地方。但我个人认为,白实高于元。白居易主张以诗补政,救济人心。白诗写实多,所以它不仅是诗,也是史,读白诗可以看到唐代历史。”
由于甘行俭跟任可骏走得近这个原因,他跟任可骏也走得近起来。他把两个人作了一番比较,两个人为人都豪爽,任可骏的豪爽透出一种霸气,不太在意别人的感受,甘行俭的豪爽兼有一种宽厚,能照顾到别人心境。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第四节跳过。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二部第五章
第五节 万言书

白天,有空暇时,甘行俭喜欢在校园散步。
校园在一个叫金岭的山坡上。学校的房屋都是很旧的了,但校园的自然环境却很优雅,绿树成荫。学校的道路两旁、房屋周围,都是高大的梧桐树。路旁、屋旁有成排的梧桐,还有操场后有成片的梧桐林。校园外的山岭四周也全是梧桐林。这种梧桐是原产于中国的“中国梧桐”,树干高大,旁枝少,端直向上。叶子比巴掌还大许多,树冠如巨伞,勃然向四周铺开。更富特色的是,主干平滑无节,通体青绿,从干到枝,从枝到叶,一片葱郁清雅,所以人们又称之为“青桐”。
每到春天,校园就隐没在青桐的绿色中。青桐那笔直的主干傲然冲天挺立,宽大的叶子在春风中徐徐摆动,沙沙作响。有句赞为“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除了高大的青桐树,低矮的冬青、万年青布满校园,随着小径的地势变化,构成了起伏、蜿蜒的绿色篱墙。在林间散步,空气特别清新,视野柔和,融融的一派绿色。
站在校园,前面可以俯视县城。那些鳞次栉比的屋顶,簇拥着街道,让街道变得狭窄,让街道在它们的挟持下没有一点规则地蔓延。街道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瓦脊的地方,那是到了河边,城市建筑在它们面前止步了。从一些建筑的空隙处,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江面。连着江水一起看,眼前是一片一片黑黝黝的瓦脊,像一条条鳞甲斑驳的青龙陡然从江中腾起,奔山而来,聚集在山下。
校园的另一面是城市的广场,可以从校园的另一个门,沿着下坡道下去,迎面而立的是一座纪念碑。甘行俭记得一次和任可骏一起散步时,曾问起碑的来历。任可骏是本地人,说这座纪念碑是三十年代修建的,纪念抗战阵亡将士的。这些牺牲的将士们成了民族和国家永远的英雄。而一些幸存者却并不幸运,他们因是反动军人在肃反运动中死去。离得不远处,是解放后修的革命军人的陵墓,傍着一湖一园。园内多种梅花,临湖而开,隆冬时节,梅花怒放,花瓣似雪,铺满一园一湖,香彻年尾年初。陪伴着那些逝去的英烈。
看的时间长了,近处原本清晰可辨的青桐枝叶,反而模糊起来,混成一片。真有一点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感觉。看着眼前的景色,甘行俭在想:古人说“四十而不惑”,自己已年过四十,对许多事却照旧疑惑不解。起因是任可骏提出要写一份万言书。
那日,甘行俭和任可骏在青桐林间散步时,一直昂首走路的任可骏,收回望着青桐树梢的目光,对甘行俭说:“老甘,我想写一份意见书。陈述我们对这几年教育工作的意见。你看咋样?”
甘行俭扭头看了任可骏一眼,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沿着林间小径走。因为对这个话题,他没有感到意外。实际上从他去年到高城中学后,跟任可骏接触很多,经常在一起摆龙门阵。他和任可骏都感到现在的运动多了,产生的矛盾自然也就多了。这些问题也反映到学校。学校工作方面存在的问题也不少,在教师中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已经妨碍了学校健康地发展。不仅如此,县委和有关部门在用人方面也存在着宗派主义问题,助长了学校领导的宗派主义思想。基层的矛盾加剧,共产党和群众的关系也紧张起来,尤其是共产党和知识分子的关系更为紧张。他们觉得有责任把这些问题指出来,开会时向有关方面反映,以期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彻底改变这种不好的状况。
但写万言书这事,他却没有想过。因为胡风事件,就是前车之鉴。这才刚过去一年,一个文化界有代表性的人物,尚且落得如此下场。一个小人物再投书议事,先不说有啥下场,能否有用,都是一个未知数。迟疑一阵后,他才说:
“写当然可以写。不过,有用吗?我看上头现在听不进不同意见。”
“有用没用,我说不好。但我作为一名老师,也不能看着他们瞎搞下去。平常开会,我们没少提意见,人家根本不当回事,有时连记录都懒爱跟你记录。我干脆系统地写成书面材料提出来,看他们理不理!”
“胡风写的那个三十万言书,也就是对近几年文艺工作的一些不同意见罢了。对不对,可讨论。原本是一些学术上的问题,却被说成是反党的,定性为反革命集团,牵连了不少人。你想过没有,你再写这类不同意见的东西,是否会遭到同样下场?”
“我这跟他不同。他说的事情大,涉及面广,牵扯人多,尤其是跟上层人物有关。再说,他们这拨三十年代的文化人,历史纠葛多,一直在争论,既有派系间的争斗,也有许多个人恩怨在里面。我就只反映学校的事、教育系统的事,希望改进工作。这能有啥错?再说,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公民的权利。我也不怕!”任可骏又抬起脑壳,把目光投在那些笔直地向上伸展的青桐上。这些青桐已经有了好多年头了,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依然挺立、青翠。
其实,这事任可骏已经想了一阵子,平日里开会,嘴上说说,没人当回事。不如写成书面材料交上去。他希望甘行俭和他一起干,他认为甘行俭和他是志同道合者,以他对甘行俭的了解,甘行俭是会同自己一起上书的。这样写出来的意见书,会更充实一些,更严谨一些,不至于产生误读,被别人抓住把柄。在这点上,任可骏是太过于自信了。后来批判他们的人和给他们定罪的人,都是从意见书上摘出只言片语,断章取义来定罪的。上头并不在意你写的是否严谨,是否真实,而只在意你是顺从还是不顺从。
他们已经随小径走到青桐林边缘,能看到山下鳞次栉比的屋脊。甘行俭目光越过夕阳下泛光的瓦脊,越过瓦脊尽处的江水,落在后面那些突兀的大山。离得太远,已看不清山上种的是啥子树,但听说也是青桐树。此时,青山无语,默默遥望着他们。
看了一阵眼前的景色,他们返身往回走。甘行俭在思考任可骏说的事,他明白任可骏虽然嘴上没有邀自己参与,但心头是希望得到自己的支持。所以才把这事对自己说,否则,一个人独自写了就成。看着周围那些挺直的青桐,看着身边挺起腰板,昂起脑壳的任可骏,他突然想起古人说的: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心想自己应该同任可骏共进共退,就说:
“老任,既然你坚决要写,我就和你一起共进退!既然要写,不妨把视野更开阔些。苏联共产党已经在批评斯大林了,上头也在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这种情况下,或许有可能听一些不同意见了。”
“那太好了!我先拟一个稿,你再改写。要得不?”任可骏一把抓住他的手晃起来。
“要得。”
“今晚我就动笔写!”
“写完往哪里送?交到葛功锋手头就没啥意思了,他甚至不会往上转交。”
“哼,他也配!我想往专署教育科送一份,同时跟省报寄一份,看能不能引起重视,最好能引起讨论。据我所知,很多问题是有普遍性的,并不是我们这一县一地才有。”
“好!”
两个人走出青桐林,回到学校。一路上,任可骏很兴奋。甘行俭却很平静。
几天后,“万言书”写完了。
在万言书中,他们反映了几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共产党的领导和群众的关系问题;二是要法治还是要人治的问题;三是尊重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问题;四是宗派主义及用人的问题;五是官僚主义及家长作风的问题;六是运动太多及过左的问题;七是民主办校及群众监督的问题。
在这七个方面中又列出具体的问题:如党和非党群众的关系;党和非党知识分子的关系;新社会应该树立新的风尚,要任人唯贤反对任人唯亲;要民主办校,要群众参与监督;反对搞一言堂;允许发表不同意见,允许不同意见的存在;反对家长作风,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反对一人说了算,领导个人不能代表党等等。
一份寄给省报,一份递交专署文教科。
然而,石沉大海。没有回复,传闻上头有人看了,认为反映的情况切合实际,并要求下头有关部门进行必要的整改。但后来又没有了下文。
不过,甘行俭担心的事也没有出现。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六章 反右
第一节 整风动员

丁酉年是鸡年。暮春,传出共产党开始整风的消息,欢迎党外人士提意见,帮助共产党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任可骏对甘行俭说,这次的整风又是唱的哪一出?是不是上头也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解决不行了,下决心要解决问题,改正作风?真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不枉去年我们写的“万言书”。
一个有新内涵的名词——“鸣放”,横空出世。
这是根据“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内容及两句话中最末一个字组合而成。
5月初,地区的报纸上刊出《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指示中欢迎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强调是自愿性质的,并坚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
半个月后,地委统战部邀请各方面党外人士举行座谈会。地委副书记霍见在会上说,现在共产党的整风运动刚开始,我们发动党外人士给共产党提批评意见。在这次整风运动中,要集中批评共产党的缺点,历史上没有哪个党派用自己的报纸来批评自己的党,这是大家看到的。我们请大家提意见是诚心诚意的,希望大家继续畅所欲言,帮助共产党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
5月下旬,高城成立整风领导小组。接着县委召开“贯彻大鸣大放帮助党提意见,开展整风运动宣传工作”会议。传达上头的文件精神,正式邀请民主党派、党外人士帮助共产党整风,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会上再次重申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统战部领导在发言中说,希望大家对党的各方面工作多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
地方上的整风运动开展得晚,但自从报上登出《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后,《人民日报》等报纸都刊出北京、上海一些参与政府工作的知识分子提出的批评与建议。任可骏他们看到这些,相信这次整风运动是执政党诚心诚意推行的。他们不晓得在他们参加地委、县委组织的座谈会之前,毛泽东已经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在内部传达,文中把这次应邀提意见的人称为右派。一面又让报纸继续发表各种批评意见和言论,并指示不要做任何反驳。而这个时间仅仅只有半个月,这之后,从5月中旬到6月初,中共中央就反击右派斗争的策略发出许多指示,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让右派进一步暴露,党员暂不发言的方针。当后来的“右派”们恍然大悟时,把这种行径称之为“引蛇出洞”的阴谋,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
地委和县委相继召开的整风座谈会,甘行俭和任可骏都受邀参加了,任可骏很兴奋,觉得可以再次提出建议。甘行俭要冷静一些,他收到古明琚的信,叫他千万不要提意见,并且说这是古明琪的意思。原来前两天,古明琚在大街上偶然碰见古明琪,无意中问了一句:明琪,咋又搞运动,上次运动刚结束没几天。古明琪说:三姐,运动得参加,这是上头统一的部署。但你不明白上头的事,不要提意见。她从古明琪的话中听出了告诫的味道。所以写信告诉甘行俭小心为好。
中央文件下达后,各系统各单位都成立了整风领导小组,随即各单位的鸣放工作相继开展。当时的中学归省里管,上头很重视,高城文教系统也成立了整风领导小组,文教局的黄副局长也是成员之一。他也出席了学校召开的整风运动动员大会,胖胖的黄副局长满脸堆笑,在会上动员:“我晓得,平常就有一些老师对我们党的工作有意见。这次我们的党敞开胸怀,真诚地请大家,尤其是请党外人士给我们党提意见。大家尽管放心地鸣大胆地放,我们党的胸怀是很大的。历来与民主党派、党外人士都是风雨同舟,肝胆相照的。”
葛功锋在黄副局长讲话后也发言,他情绪激昂,比划着手,对着老师们说:“黄局长说得对,我们党的胸怀是很大的。毛主席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对“言者无罪”的理解,说白了就是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不装档案。”
瘦瘦的葛功锋摇晃着双手,好似在表明两手空空,既无棍子也无帽子。会场上的人的脸色多样,有兴奋的、轻松的,但多数都是不轻松的。甘行俭向左手闻启东那方望过去,闻启东的脸上就洋溢着一种青春的热情。他回头看了一眼后排的任可骏,任可骏一脸凝重,好像是在琢磨啥。葛功锋越是这样说,甘行俭似乎越看到他手的姿势,恰好就像是一手拎着棍子,一手拎着帽子。
会议陷入冷场。会上除了葛功锋说话,其余的人,你看我,我望你,有些人小声言论着,却没有人打破冷场。
接下来的几天,也没啥动静。白天照常上课,晚上集中学习,是谓整风阶段。但是,鸣放的人还是很少,大家都在观望,也都在关注着报纸上那些鸣放的内容。头一天那些著名的民主党派人物、著名的知识分子的发言,第二天的报纸上就刊登出来。大家都能看到。对共产党的批评意见,已经有了很多,而且有的非常尖锐。而各级主持运动的领导,还在鼓励大家继续放继续鸣,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言者无罪”。
葛功锋已经得到黄副局长的提醒:任可骏和甘行俭去年就写了“万言书”,幸好上头还没有追究,一旦追究,我和你都难逃干系。这次鸣放,他们就是重点人物,不要阻拦他们,让他们畅所欲言,爱说啥说啥,把反动面目都暴露出来。葛功锋频频点脑壳,表示心领神会。
一日,在校园内,甘行俭跟闻启东正在摆龙门阵。葛功锋从旁经过,主动迎上来,枯瘦的脸上堆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冲着甘行俭说:
“甘老师,过去你跟任老师总认为我们阻拦你们提意见。这次好了,是上面欢迎民主党派和党外人士提意见。你尽管提,放心提。我们坚决执行毛主席的十六字方针,言者无罪,言者无罪嘛。”
甘行俭只是轻轻一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葛功锋说完,又一笑,继续往前走了。看着葛功锋远去的背影,闻启东问:
“甘先生,言者无罪,出典何处?”
“出自《诗经》。但不是《诗经》本身内容,是后人所作序中的一句话,表达他们的一种观点。原句是‘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说明我们的老祖宗二千多年前就有这种见解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言论自由’。”
“既然言者无罪,我就想在下次的学习会上发言。谈一点自己的个人意见。作为一个正在积极要求入党的人,我觉得有责任帮助党整风。甘先生,你觉得咋样?”
“多看看再说吧。虽说是言者无罪,不过历朝历代都很难做到的。就怕怀璧其罪啊!”
闻启东露出惊愕的神情,他不太明白‘怀璧其罪’的具体涵义,但从对方沉重的口气中能感到有一种隐忧的味道。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第六章第二节跳过。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第二部第六章
第三节  反击开始

本节跳过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二部第六章
第四节 一叶飘落

霍见在办公室签署文件,那是下面报上来的一大堆材料,需要他处理的。他是地委整风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分管文艺、教育、新闻、卫生等系统的反右斗争。知识界是反右斗争的重灾区,整个地区已经陆续揪出了不少右派分子,但还没有揪出一个右派集团。一般单个的右派,县里就可以定下来,而揪出来的右派集团要报上来,他要亲自看一看,还得往省里报。
定性一个反党集团,需要该集团有组织、有纲领、有言行。高城中学反党集团是地区内报上来的第一个。报送的材料厚厚一摞,他没有细看,注意到材料中强调了两条,一条指出这些人是有组织的,几年来一直有活动,经常伙在一起到郊外去喝酒,明着是喝酒摆龙门阵,暗中是搞串联进行反党活动。另一条强调了他们去年就写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万言书”,可见其反党是一贯的,并不是起于这次整风。他一边看一边点脑壳,心里在冷笑:就凭你们这几个旧知识分子,还想反党、反新政权。新政权是我们这些共产党人流热血、掉脑壳打下来,岂能让你们猖狂。向共产党进攻,那是螳臂挡车,只会被历史车轮压得粉碎。
材料刚看了一个开头,霍见马上意识到:高城中学这个反党集团,是全区揪出来的第一个,会有很大的影响,既标志着全区的反右斗争取得了重大的阶段性成果,也将会对全区下一阶段的反右斗争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他没再细看,立即在签报上画了一个圈,让秘书将材料送交兼任领导小组组长的地委郎书记,由书记定夺。
随后,霍见推开椅子,站起身,伸伸腰,他已连续加班工作了几天,很疲惫。他刚才在材料中看到了甘行俭的名字。他不认识甘行俭,他们没有见过面,但这个名字他晓得,前些年川戎中学的两栋教学楼落成,甘行俭受到行署表彰,后来也晓得是古明琪堂姐的丈夫。他揉揉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挺立的青桐正有一片叶子飘下。他想,秋天到了,树木就得落叶,至于是哪一片叶子先掉下来,并不重要。

接下来,对任可骏和甘行俭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的批判会。说他们组织反党集团的目的是推翻党的领导,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说他们的性质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集团。说他们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反党,手段是搞阴谋,暗中搞串联。
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表示服气。说没有反党,是响应党的号召,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这些言论都是公开的,在大会小会上发的言。不是在私下说的,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搞阴谋。
跟闻启东同在数理教研室的一个穆老师,上台就噼里啪啦说开了,说到最后又指着任可骏说:
“你平常走路,仰头看天不看人,表面是目中无人,看不起别人。其实你摆出这个架势的目的是啥子?我们都很清楚。你的内心是看不起共产党,是目无共产党的领导!”
任可骏低着脑壳,在心头冷笑了一下:跟老子不要脸,这种事都能成为罪名。一帮马屁精,愚昧不堪,一帮奴才,为虎作伥。
周围的人立刻喊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并厉声追问:“说,老实坦白交待!你心头是不是这样想的!”
任可骏立即梗着脖子说:“我走路的姿势解放前就是这个样子,又不是解放后才这个样子。那时是国民党当政,要是这个样子走路就是政治立场的表现,我且不是早年就成了反对国民党的英雄!”
会议主持人葛功锋脸色一变,心想你居然还敢如此嚣张,一拍桌子,又是一片打倒任可骏的口号声响起:
“不许右派集团主帅任可骏狡辩!打垮他的嚣张气焰!”
“反党集团头目任可骏必须彻底交待一切罪行!”
“死硬派任可骏不老实,就坚决打倒他!”
……
……
甘行俭的头发又黑又浓,头发从前额一直梳到后脑勺。在批判他的大字报中,历数他的罪状时,就指责他公然梳着领袖头。这时,那年轻教师的火力又倾泻到他头上。
“甘行俭貌似老实,其实不然。留着这种发型,既是对领袖的大不敬,也是有野心的一种表现。万言书就是你炮制的,不仅是当军师,还妄想当领袖!你说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甘行俭没有像任可骏那样辩说。他在心头说:真是荒唐到极点,连一个头发样式都成了罪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时局荒谬到这个地步,还有何辩词能替自己脱罪。他不后悔在运动中提了意见,古明琚曾劝他不要发表意见,他不同意。在他看来,国家好了,大家都好,国家不好,大家都遭殃。既是为国家好,有何不可说的,个人荣辱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主持会议的葛功锋一看他沉默不语,手指一敲桌子,会场上又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口号声:
“坚决打退右派分子甘行俭向党的猖狂进攻!”
“大右派甘行俭不彻底交待罪行,就是死路一条!”
“不许装死狗!狗头军师甘行俭不投降,就砸烂他的狗头!”
……
……
声浪覆盖了窗外夏日的蝉鸣声。
甘行俭没有抬头看,听声音,他已经晓得是哪个。是很熟悉的人,心想不晓得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穆老师正说得起劲,主持会议的葛功锋脸上是一付怡然自得的神态。坐镇会场的人是从地委宣传部来的,这时对葛功锋耳语了几句。葛功锋马上神色严峻起来,一挥手,拦住了穆老师的话头:对右派分子批判的重点,不是那些生活上的鸡毛蒜皮,而是政治上的要害问题,要害是啥子?要害就是他们一贯反党,这次又借鸣放之机,赞同、支持储安平的理论,叫嚣“党天下”说得好,反对共产党的领导。
接着上台的几个发言人,按照葛功锋的要求,把调子又升高了:
“甘行俭大肆吹捧储安平,说他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这就是公开支持‘党天下’的反动谬论。”
“甘行俭一贯反党,把攻击党员校长的矛头引向县委,说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任可骏把党比喻成宋高宗,把积极分子比喻成秦桧,把自己比喻成岳飞……”
……
……
葛功锋亲自出马,话如利刃,刀刀见血:你们不在家里喝酒,不在城里喝酒,偏偏要组织起来到乡场上去喝酒,到野外去喝酒,你们心头要没鬼,干啥子要背着人?几个人凑到一起,你们的目的不是昭然若揭嘛,就是暗中搞小集团进行反党活动嘛!你们去年就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万言书。这就是你们的反党纲领。
说到这里,葛功锋停顿一下,然后比划着手,抬高了声音:同志们,大家想一想,一万多字啊!二十多张纸,要对党和新社会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写出这样多的反动文字啊!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五节 负隅顽抗

初期,他们几个被定为右派分子的人,被隔离开来写“检讨”、“认罪书”,还没有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有时还能见着,还能交谈几句。
甘行俭在鸣放之初是有所顾虑的,是不愿意参与鸣放的。一是去年送交的“万言书”没有下文,说明有关方面听不进去。二是今年的鸣放虽说是上头号召的,但究竟有多大诚意也难说。不过在那种气氛下,加之任可骏决意再次“鸣放”,他才抱定共进退的决心,避免任可骏太过激。事情的急遽变化,证明自己当初的隐忧并非多余。他晓得任可骏常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有机会就要展现出来。自己比任可骏他们年长,社会经历多一些,应该多多劝他们稳重些,不必冲在前面。而事情的发展也往往不是人能控制的,他在心头对自己说:既然说了,就不要怕,有啥后果都兜着。
在给闻启东定的“罪名”中,除了是右派集团的干将外,还有一条是疯狂反对苏联。说他在学生中讲要学好英语,是反对学好俄语,反对学习俄语就是反对苏联。当时,苏联是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反对苏联自然就是反对社会主义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批判和上纲上线,闻启东心头没底,有点被搞蒙了,有点手足无措。检讨了好几次都没有过关,不是不深刻,是上头还不想让他过关。葛功锋对他说,你那也叫检讨吗?检讨首先要从你的家庭出身,从你的阶级地位,从你的政治立场中,找出你反党的思想根源,在这个基础上剖析你的反党动机。同时你的重点就是揭发任可骏、甘行俭私下跟你所说的一切反动言论,才能算将功折罪。葛功锋的话让闻启东感到惶恐不安,感到自己冒失地往前跨了一步,结果掉进无底深渊,既无力自拔,又抓不到救命的那根稻草。
对他们的批判斗争,有时是把几个人同时批斗,有时是分别批斗。一次批斗后,甘行俭对闻启东说:
“你还年青,该检讨就检讨吧。争取早点过关和从宽处理。那些加在你脑壳上的罪名,没有一条占得住脚,没有一条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听了甘行俭的安慰,他感到一些温暖,开始作一些“深刻”的检讨,往自己脑壳上扣一些大帽子。
面对整风时还跟他有说有笑,现在反过头来揭发他、批判他的人,任可骏暴跳如雷。他对甘行俭说,这些人都是奴性十足的“奴才”,专门拍领导的马屁,靠“反映”混饭吃。提出要跟他们辩论。甘行俭对他说,要相信自己并没有说错,现在的孤独只是暂时的孤独。即使打成右派分子还是有前途的,还是有生活出路的,总得给一口饭吃吧。不过气候不对了,不要再说啥,也不要去分辩,没有用的。任可骏说,对。相信我们提意见的行为并没有错,提的意见也没有错。历史会作出判断的。说到后来,他反而又激昂起来,抬起脑壳,原本低沉的声音又变得洪亮起来:
“我要捍卫自己的观点,我要跟他们辩论,我相信是非黑白自有公论。”
“这种时候,哪来公论?你难道没看见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那些民主党派的头头们在写检讨吗?老任,先别说其他,只管把给你提的意见记下来就行了,以后好反驳。”
任可骏没有听从甘行俭的劝告。他写出了名为检讨实为反驳的文章。
他的文章刚一贴出来,就被几十篇大字报湮没。没有人跟他费口舌、讲道理。论者都是社论的口吻,一律是高屋建瓴,气势磅礴,警告他不要耍花招,警告他休想蒙混过关,警告他一切狡辩都是徒劳的,要他根据毛主席提出的六条政治标准,彻底交待认罪。
这下,他才明白甘行俭说得对。被批判的人和批判的人权利是不一样的。不过,任可骏还是坚信:自己没错,是非自有公论。
但他绝没有想到,这需要付出二十多年的等待。
而甘行俭劝慰任可骏和闻启东的话,又成了他新的罪行,说他负隅顽抗,组织退却,伺机反扑。对此,他一律不加辩解,他相信历史真相会有大白于天下那一天。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第五节(续)


古明琚在反右运动中幸免于难。
一是得益于二姐古明瑾很多年前对她的劝导:离党派远点。二是得益于堂妹古明琪在运动初始的告诫:不要提意见。三是得益于她的亲身体会,她牢记着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时,别人批判她的话“像你这种人,骨子里就流着剥削阶级的血,脑壳里天生就有剥削思想。” 在有些人的眼里,她就是一个天生的异己分子。既如此,咋还能去引火烧身嘛。
学校一开始鸣放时,尤如君就动员她发言,她没有发言。不管有些人咋样劝她,她始终坚持一言不发。因为,既然在领导的眼里,你就是一个改造对象,还要不自量力去鸣放,肯定会被指为攻击共产党。所以在整个鸣放期间,她心头虽有想法,却绝不说任何话。
她不为自己担心,却非常为甘行俭担心,担心他不听自己的劝告。她太了解他,虽然温文尔雅,待人随和,即便是在跟人谈论时,不同意对方观点,他也不会跟人争辩。但他内心那种对事物的执著,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上头让提意见,不提便罢,要提起来,恐怕都是一些拂逆上意的话。她整天都在担心他,祈求他能夹起尾巴做人,渡过此关。
当得到甘行俭被打成右派的消息,她立即就吓得目瞪口呆。这是咋个回事?感到太意外,不可理解。不是说大鸣大放,让大家帮助党整风吗?为啥突然变成了反右运动?不是说提意见提错了也没关系吗?咋个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不过,此时追问这些毫无意义了。她在心头埋怨甘行俭:当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时,你还叫我“夹着尾巴做人”。如今咋个自己倒还翘起尾巴,去说三道四。莫非是仗着自己出身没问题,仗着个人历史上也没问题,就公然去提啥子意见。这下脱不了爪爪,咋办?

暑假,全地区三十多所中学,一千多名教师集中到市里东城的一所学校,开始集中学习,集中进行反右运动。
甘行俭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屋子很小,就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张凳子。白天用桌子写材料、写检讨,晚上就蜷在上面睡。除了被弄出去参加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吃喝拉撒都在那间小房子内,整天都有人看守,不让探视。
古明琚已经听说他们那些右派也被集中到了市里。她提出去看甘行俭,却不被允许。
她晓得自己是不能去了,执意去,不仅看不到人,还有可能也被圈起来。到时几个娃儿咋办?哪个管?就让亦平和亦和去探视他,心想孩子目标小,也许能混进去。再说孩子见见父亲,也不为过吧。
姐弟俩人来到东城那所学校,满校园都贴满了大字报、漫画、油印的快报,一层一层,像海洋一样。操场上、教室内、走廊里四下都张贴着巨大的标语:彻底打垮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姐弟俩都是六年级的学生,看了一下,文字大多能认识,内容却很多都看不懂。印象最深的是,有很多都提到父亲,父亲的名字上还被打上××。亦平越看越害怕,不明白究竟是咋个一回事,只晓得父亲现在成了坏人,是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的人。姐弟俩不敢继续看下去,赶紧去找关押父亲的房间。找到了,守卫的人却不让进去,也不让说话。看到守卫的人态度严厉,姐姐亦平是女孩子,老实,对弟弟亦和说,不让看我们就回去吧。亦和胆大,说不行,凭啥把我爸当坏人关起来,我的爸,他们凭啥不让看。他又拽着亦平绕到后面的窗户处,两个孩子扒在窗户上看到了父亲,父亲正埋着脑壳写东西。他们只见到一头浓密的黑发,亦和使劲喊了一声:
“爸。”
甘行俭听见了,抬起脑壳,冲姐弟俩一个微笑,没说话,挥手让他们回家。
“爸,是不是不让你回家啊?”亦和大声问。
“妈让我们来看你,她来不了。”亦平小声说。
“回去吧。告诉你们妈妈,我很好。”
甘行俭本想多说两句,转念一想,一两句话说不清,运动结束后如有见面的机会,到时再说吧。他不曾想到,没有机会了。
这是姐弟俩最后见父亲的一面。
他们还不想走,亦和还在问父亲的话,守卫的人过来把他们撵走。两个孩子蔫溜溜地回到家,把情况告诉古明琚。她没说啥。心头明白,连小孩都不让见,事情已经到了很恼火的阶段。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五节 负隅顽抗(续)


古明琚在反右运动中幸免于难。
一是得益于二姐古明瑾很多年前对她的劝导:离党派远点。二是得益于堂妹古明琪在运动初始的告诫:不要提意见。三是得益于她的亲身体会,她牢记着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时,别人批判她的话“像你这种人,骨子里就流着剥削阶级的血,脑壳里天生就有剥削思想。” 在有些人的眼里,她就是一个天生的异己分子。既如此,咋还能去引火烧身嘛。
学校一开始鸣放时,尤如君就动员她发言,她没有发言。不管有些人咋样劝她,她始终坚持一言不发。因为,既然在领导的眼里,你就是一个改造对象,还要不自量力去鸣放,肯定会被指为攻击共产党。所以在整个鸣放期间,她心头虽有想法,却绝不说任何话。
她不为自己担心,却非常为甘行俭担心,担心他不听自己的劝告。她太了解他,虽然温文尔雅,待人随和,即便是在跟人谈论时,不同意对方观点,他也不会跟人争辩。但他内心那种对事物的执著,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上头让提意见,不提便罢,要提起来,恐怕都是一些拂逆上意的话。她整天都在担心他,祈求他能夹起尾巴做人,渡过此关。
当得到甘行俭被打成右派的消息,她立即就吓得目瞪口呆。这是咋个回事?感到太意外,不可理解。不是说大鸣大放,让大家帮助党整风吗?为啥突然变成了反右运动?不是说提意见提错了也没关系吗?咋个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不过,此时追问这些毫无意义了。她在心头埋怨甘行俭:当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时,你还叫我“夹着尾巴做人”。如今咋个自己倒还翘起尾巴,去说三道四。莫非是仗着自己出身没问题,仗着个人历史上也没问题,就公然去提啥子意见。这下脱不了爪爪,咋办?

暑假,全地区三十多所中学,一千多名教师集中到市里东城的一所学校,开始集中学习,集中进行反右运动。
甘行俭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屋子很小,就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张凳子。白天用桌子写材料、写检讨,晚上就蜷在上面睡。除了被弄出去参加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吃喝拉撒都在那间小房子内,整天都有人看守,不让探视。
古明琚已经听说他们那些右派也被集中到了市里。她提出去看甘行俭,却不被允许。
她晓得自己是不能去了,执意去,不仅看不到人,还有可能也被圈起来。到时几个娃儿咋办?哪个管?就让亦平和亦和去探视他,心想孩子目标小,也许能混进去。再说孩子见见父亲,也不为过吧。
姐弟俩人来到东城那所学校,满校园都贴满了大字报、漫画、油印的快报,一层一层,像海洋一样。操场上、教室内、走廊里四下都张贴着巨大的标语:彻底打垮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姐弟俩都是六年级的学生,看了一下,文字大多能认识,内容却很多都看不懂。印象最深的是,有很多都提到父亲,父亲的名字上还被打上××。亦平越看越害怕,不明白究竟是咋个一回事,只晓得父亲现在成了坏人,是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的人。姐弟俩不敢继续看下去,赶紧去找关押父亲的房间。找到了,守卫的人却不让进去,也不让说话。看到守卫的人态度严厉,姐姐亦平是女孩子,老实,对弟弟亦和说,不让看我们就回去吧。亦和胆大,说不行,凭啥把我爸当坏人关起来,我的爸,他们凭啥不让看。他又拽着亦平绕到后面的窗户处,两个孩子扒在窗户上看到了父亲,父亲正埋着脑壳写东西。他们只见到一头浓密的黑发,亦和使劲喊了一声:
“爸。”
甘行俭听见了,抬起脑壳,冲姐弟俩一个微笑,没说话,挥手让他们回家。
“爸,是不是不让你回家啊?”亦和大声问。
“妈让我们来看你,她来不了。”亦平小声说。
“回去吧。告诉你们妈妈,我很好。”
甘行俭本想多说两句,转念一想,一两句话说不清,运动结束后如有见面的机会,到时再说吧。他不曾想到,没有机会了。
这是姐弟俩最后见父亲的一面。
他们还不想走,亦和还在问父亲的话,守卫的人过来把他们撵走。两个孩子蔫溜溜地回到家,把情况告诉古明琚。她没说啥。心头明白,连小孩都不让见,事情已经到了很恼火的阶段。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昨日,第五节 负隅顽抗(续)发帖时,提示未成功,又发了一次。结果都有了,重了。抱歉。

楼主:山茅2018

字数:344135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8-05-19 23:01:28

更新时间:2018-12-10 21:44:48

评论数:48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