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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小说、阅读』《寻找家园》——By 高尔泰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问题是我的身体,当时的我,上身瘦得皮包骨,两腿却肿得很粗。成天只想躺着。躺下去就起不来。要起来得翻身俯伏,用两臂慢慢撑起。画大,上下脚手架,得有人扶助。作画时不能久立,时不时要坐一会儿……我咬紧牙关,竭力坚持。我知道,要是达不到要求。就会被送回夹边沟去。那就是死。东林说,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这就是好处。这不是画画。这是求生。  饭店里食物讲究,花样多,且不定量。由于吃得太多,很快就胖起来,胖得比我以往任何时候都胖许多,臃肿不堪。但一身肥肉,仍然疲乏,仍然两腿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仍然反应迟饨,走路时不知回避,常要和迎面走来的人相撞;仍然在看到别人追逐嬉戏时感到苛陆,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力气......四五个月以后。身体又开始消瘦。一天天瘦下去。一直瘦回到劳教以前的水平才停止。这时我才感到,精力和元气渐渐恢复了。不再怕爬楼梯,不再怕走远路,遇事反应愈宋愈灵敏;上下脚手架也愈来愈自如……。与之同时,又开始对一些与己无关的事物,比方说星空,河声,或者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感到有兴趣。愈来愈爱逛书店,进去了留连忘返。也常常性欲 动,半夜里醒过来睡不着觉。  工作进展,也愈来愈顺利。过多了审稿的关,学会了投其所好。听多了各种指手划脚,学会了哗众取宠。连省公齤安厅那边,也听说我在这里.表现很好。。有一幅。社员之家。最受好评。画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当时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参与扩大灾难。不。有时也想到一下,浮光掠影。并不影响工作。  随着十月一日…。完成任务。的日子愈来愈近,我愈来愈感到不安。存着最好的希望。我做着最坏的准备。每天天不亮起来,沿着黄河长跑,希望能练好身体,经得起,脑界的考验。但是考验没有再来,展览会开幕后,留下来编了一本这次展览的纪念画册,我得以在兰州停留到一九六0年夏天。其时夹边沟农场因死人太多。濒临消失,我已无。家。可归,被送到另一个劳改农场…靖远夹河滩农场。  这里的劳动条件和自然环境都比夹边沟好些,何况我的身体已经复元,不怕了。  在荒凉的田野上,想到兰州友谊饭店的豪华,恍如一梦。我发现,那时候,随着肉体的复活,我的灵魂已走向死亡。我已经失掉自我,变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变成了物。人的物化,无异死亡。  求生的本能,迫使我开始写作。偷偷地,用很小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到手的小纸片上。日久多起来,身上装不下了,得找个秘密的地方收藏。这很危险,但也顾不得了。  多少年来,我东奔西跑,都一直带着这个不断增大的、危险的包袱。我后来发表的文章,出版的书,多来自这个包袱。 因为有它的存在,我才敢于确信,我走出了死亡的阴影。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城版文字有出入,此处用花城版。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运煤记
靖远境内的夹河滩农场。位在黄河边上,由三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犯人,有军警看管,叫犯人队;一部分是已释放的犯人,叫就业队;一部分是轮流下放劳动锻炼的**人员,叫干部队。我未经法院判刑。不算犯人:尚未解除劳教。不能就业;但为了方便,编入了就业队。集体劳动,集体吃、住,略似一般农场的农工。
一天,场部从旱峡拉来两卡车煤,过不了黄河,就卸在河对面的山上。怕附近农民 偷。派我和一个叫杜开发的.就业人员。去弄回来,限期十天。杜是个强悍的角色,脸小脖子粗,胸脯宽阔,手大脚大,遍体杂毛连须。脾气暴躁。衣服脏得像泥土一样。
当天我们就扛着铁锹,麻袋。麻绳,背兜、粮食锅碗和一个羊皮筏子出发,抄近路 黄河走去。一路上雷声隐隐,天边团团黑云,不觉己到半空。河面宽处有百多公尺,狭仄处不过几十码。两边峭壁对峙,浪涛抽打着精赤的岩壁。发出郁雷一般的闷响。
我们向上游走了约摸两里,把羊皮筏子放下水,把东西放上去绑扎稳当。同时一跃而上。筏子一沉。接着就被一个大浪抬得很高,像一片小小的树叶。从浪的斜坡滑下去。滑得很深。以为要被埋没了,又一下子被抛掷起来。他用力划桨,被水淋湿的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一闪一闪,泛着铜像般凶戾的光。
当黑云吞没了太阳,天地间突然一片昏暗的时候。起了大风,一阵紧似一阵。筏子在昏暗中升沉倾侧,一面不断地向对岸接近,一面被冲向下游,在河面上经由一条约六十度的斜线,恰好在那个峡谷的对面冲上陆地。
我们水淋淋地上了岸,卸下水淋淋的东西,把筏子拖到高处,绑牢在石头上,背上东西就爬山,爬到山洪够不着的地方,才找了个石头洞避雨。洞在峭壁上,朝着河,不深,但是大,背风。上面凸出的岩层,恰像廊檐,可以挡雨。放下东西,又出去打了一大堆柴来,才松了口气。生起一堆火,剥下衣服拧干。赤条条坐着烘烤。
雨来得很突然。一下子四面都是潮水一般的声音。好几股黄色的小瀑布,从岩檐前飞流直下,悠荡着投入河中。河面昏茫一片,雨打出重重白烟。篝火很旺,衣服和麻包上热气腾腾。我们盘腿坐在火边,啃一口大饼,咬一口大蒜,喝一口水,幸着如此大雨,却淋不着我们。
吃着他说,要不是这么个天。赶明儿煤就下山去了。我说你急个什么?怕政府们忘了你吗?他说完了咱们可以打些红柳条子,编几个箩筐,到近处村里卖钱。我问有人要吗?他说这边厢箩筐缺得很,两块到两块五毛钱一个,疯抢。我说我不会编,他说我教你,咱俩抓紧点儿,一天编得五六个。我起劲儿起来。说太棒了,赶前不赶后。我们加油干!他说你急个什么,下雨哩。眼睛里阴沉的光,也变得柔和了。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烤了一会儿,他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一会儿又说,只要能回家去,他这辈子就什么也不想了!说着解下腰上的褡裢,取出一个绣着红花绿叶、已经十分污旧的黑布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几层香烟纸,里面是一张照片。他侧身就着火光看一会儿,递给我,同时绕过火堆,蹲在我的旁边。陪我看。
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只一寸,却有三个人,且有磨损,看不清。依稀是一个农妇和两个女孩的半身像。右下角一大块指痕的污斑,比人像清晰得多。他用弯曲坚硬骨节粗大的手指触碰着它,说这是我家里,这是个大丫头,这是老(小)丫头。
我假装很有兴趣,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一看得出来。不料这虚假空洞的客套,竟使他十分感激,对我恭敬起来。我没看他也感觉到了他的感动。他双手接过照片,回到火堆那边,小心地包好,收好。说起他的娃们来。蚂蚱蛔蝈、鸡毛蒜皮,不厌其详。我听着听着,不觉沉沉睡去。那夜发了山洪,雷霆震怒,地动山摇。我呼呼大睡,竟一点儿也不曾觉得。
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道美丽的彩虹。高悬在雾蒙蒙的河上。雾是流动的,时而浮现出几尖深蓝色的山峰,一会儿又没了。开发早已起身。为了怕吵醒我,没生火,蹲着拣菜。菜是他刚摘来的,像豌豆藤,但较细小。他说这是野豌豆。九月结子,也吃得。我问他是不是又叫薇菜,他说不知道。记得以前读魏诗《采薇》。查过字典,说薇菜又叫野豌豆,应该就是它了。
顺着山沟里卡车的碾痕。很快就找到了那堆煤。估计用背兜背下山去。至少得七八天。我们把麻袋塞紧装满,弄到悬岩的边沿,然后他在上面缒,我在山下接。一整天除了喝水啃馍,都没息口气。天黑下来时,煤都到了河滩上。我们通身乌黑,汗又在黑色上冲出条条斑纹,像两个怪物。麻绳勒出的紫色凹痕和荆棘划破的条条血丝。隐隐作痛。但是一天干了八天的活,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归路上咧着大红嘴对笑。
现在可以有八天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了。开发说编了箩筐,卖了钱。可以寄回家,还可以买高价粮。美美地吃几顿饱饭。他说今天晚上就可以放开肚子,大吃一顿。回到洞里,一面盆结实的拉面,就着薇菜和大蒜,味道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干起来。时方八月。蒲公英撤着满地银球,浓绿的荆棘丛中.野拘杞已经成熟了,婿红欲滴。东一丛西一丛的红柳,正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咆哮奔腾的河水,透过疏落的花丛,闪着耀眼的光芒。一只山鹰在天上盘旋,太阳照着上游的河面,光辉灿烂。
光辉中忽然出现一个小黑点,愈来愈大,是一个羊皮筏子。开发以手遮阳。凝望良久。嘟嚷道,谁来啦?干吗呢?来的是杨副场长。我们刚把红柳条子藏好,他就上来了。那边有人报告,对面河滩上有一长排麻包,他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说,下了山就好办了,明天一早,叫他们来两个人,帮你们过河。马车在对面等,你们要抓紧点儿。说着转身走了。划羊皮筏子的老耿,背着杨的儿子东东,连忙紧紧跟上。没过多久,他们又折回来,说是看到岩壁上有个老鹰窝,窝里有小老鹰。东东要捉来玩,老耿怎么都上不去,叫开发去试试。 这个老鹰窝,我昨天就发现了。曾想上去看看,开发不许。说悬岩陡坎的险得很。有些石头看上去好好的,一踩就掉,掉下来就没命了。这次,他还是这么说。但杨副场长告诉他,可卧充用脚试试。不掉再踩。开发走后,杨对我说,我们就不等了,叫他抓来以后。用红柳条编个笼子一一他在行编的一一垫些草,关进去。小东西娇嫩得很,告诉他毛手毛脚的不行。
我赶到那边岩壁下面。开发已经上去。但离鹰窝还远。一手扳着岩石,一手抓着马兰根,两脚叉得很开。像个大字。那只凶猛的老鹰。在他头上急速地盘旋,好像马上就要猛扑下来的样子。河声浩荡,带着水和石的交响。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走向生活
六二年春播前夕。夹河滩农场接到省**厅的通知。我被解除劳动教养,允许自谋出路。忙完了春播。我被告知此事。
那年我二十六岁。身五分文,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全部财产只一副破烂的铺盖卷。家里人都被专政,万万不可还乡;异乡更无人缘。一下子真不知道往哪里去。我问韩场长,找不到出路怎么办?他说不要紧,可以留场就业…一留下也是出路嘛。那可就什么都完了!我想无论如何,得先离开这里再说,越快越好。晚饭时把剩余的饭票都换成了馒头。打在包里。第二天领了三十四元生活费和二十八斤粮票,背着行李包裹,拿着一根木棍,就出发了。管账的杨干事问我哪里去,我说进城找工作。他说急什么,哪天有了便车。搭便车走多好。我说不了不了。
春天是多风的季节。这天虽没风,空气里仍悬着微尘,像干燥的雾。大西北徐缓地起伏着的黄土地,在尘网里显得格外苍茫空阔。道路随着地势。波动着游向远方。远方一片模糊。我大步快走,白色的太阳下淡淡的影子,在深深浅浅的车辙上无声地滑过。
没遇见车辆行人。晌午时分,道路穿过一个村庄。几十栋低矮的、有着乌黑廊檐、木板小窗和马鞍形屋顶的土屋,横七竖八挤在一起。院墙相连,几家共用一口井。井边有人洗菜,有人饮驴,衣衫褴褛。我走过时,都停下来看我,黧黑憔悴的脸上,眼白特别触目。
院墙很矮,墙上当年的标语。都已剥落成一些模糊的色斑。墙边有许多大树的树墩。吹去尘埃,年轮依稀可辨。想当年黛色参天,浓荫垂地,何等雄伟;五八年倒树炼钢,万叶扫空.虎卧龙颠,又何等壮观.现在高炉己废,村上又新栽了不少的小树。我来时杏花初开,白杨也绽放出鹅黄色的嫩叶。篙边墙头,装点出动人的春色。
没人来查问我的身份。政治上的宽松是感觉得到的。不过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小孩子见了我就跑,大人们都用厌恶猜疑的眼光看我。一个年轻姑娘坐在门口的屋檐下,膝盖上放着个筐箩拣豆子。我走过去,想要点儿水喝。她惊恐地丢下筐箩,逃进屋里,豆子撤了一地.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出来,问我啥子事体,给了我水。把我的水鳖装满。叫我赶快走开,别唬着人了。
过了村又是无边的荒原和田野,不过望中有了人烟。天黑下来的时候,远村的灯光都混进了星星里面。怕惊动村里的人们,被当做怪事驱赶,在田间一个去年的麦秸垛上过了一夜。盖着厚厚的麦秸,在麦香味里仰望一天星斗,认出了童年时代母亲教我辨识的那些星星。它们一点儿也没有变,好像我和世界。也都没变似的。
半夜里醒来,满地露水,结了一层薄霜,月下银光晶冷。有一阵子,我感到害怕。说不清怕什么,荒野?黑夜?孤独?残酷的现实和阴险的未来?好像都是。又像不是……不过很快我就睡着了。天一亮,心情又好了。
我知道,不可能上学读书,也没有反叛的道路。能找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安静度日。就已经很运气了。在公社化全民皆兵的中国。这同样迹近幻想。但我还是不能不想。想来想去,想到了敦煌莫高窟,那个大沙漠中的小小绿洲。不知道能不能像席勒那样(他在古希腊罗马的黄金时代逃避了当时德国黑暗的政治现实),把那些魏隋唐宋的遗迹当做避风的港湾?
日落时分,到达靖远城下的黄河边。浊流漏急,声如郁雷。对岸土城逶迤,暝色里不见一个人影。城上徘徊着暗淡的霞晖,缺处可以望见城里的灯火,东一丛西几点,交织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像灰黄色土纸上模糊的水渍。我沿着河朝有城门的地方走去,一个划羊皮筏子的老汉把我渡过了河,指点我投宿在煤场旁边一家骡马车息脚的小客店里。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店是大院子里一捧低矮的通铺房,墙和顶棚都被烟熏得很黑,一股子焦油和馊汗的气味。土炕上没有被褥,铺着一条大毡毯,三四个或者七八个人和衣挤在上面,不盖被也不冷。都是些壮汉子,毛孔里嵌着泥土和煤屑。言辞木讷。行为本分,老实巴交。臭虫很多,加上院子里马嘶驴叫,睡不着觉。我在这里住了两天,等候到白银市的班车。想再由那里转车去兰帅!。
靖远古城,街巷相连,大概颇繁华过一阵子。现在碰上饥饿的年代,自由市场刚刚开放,货物数量花样都少,有点儿像农村市集。中午热闹时分。可卧买到茶叶蛋和不要粮票的高价油饼。油饼二两重一个,价一元。我嘴馋,吃掉不少钱。其他时间。土街土巷里都冷冷清清。没处可去。买了点儿笔和纸,爬在炕前面的土炉子上,给在江苏的母亲、姐姐,和在四川的妹妹,各写了一封信。
接着我给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先生写了一封信。谈我对敦煌艺术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我说就我以前看到的资料而言,我国目前的敦煌研究。好像还停留在考证编年、整理捧比、描述介绍的阶段。如何理论地说明不同时代敦煌艺术风格基调的变迁,或者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在这里交汇的机制.则是值得开发的课题。我说敦煌学的真正建立,有待于理论探索考古求证的并驾齐驱。我说我有志于此,如蒙先生不弃,愿为之老死沙洲。写完后看了一遍。觉得有股子大言不惭,狂妄放肆的味儿。但也没有再改,就这样寄出了。估计这事可能性微乎其微,寄出以后也就把它忘了。
班车发车的那天去买票,才知道车票几天前早已售完,而我快没钱了,不能再等。背上行李,到煤场帮他们装卸煤车,弄得通身乌黑,但也搭到了一辆拉煤到白银市的便车。白银市是新出现的工业城市,基本人口都是工厂员工及其家属。全市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叶草,地上和屋顶上都覆盖着一层铜钱那么厚的灰黑色烟尘。用脚在地上蹭一下,就会露出黄色的沙土,很显眼。天空烟囱林立,浓烟滚滚,五色杂而炫耀。市外一望无际全是寸草不生一色苍黄的荒山秃岭。山都没有姿势,一座座几乎金字塔一般对称。从白银市坐汽车到兰州,走一整天都是这种山连着山。没有任何变化。单调得近乎绝望。直到兰州附近,靠近黄河了,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想,仅仅因为生活在白银市以外的地方,就值得我感激命运了。
在兰州。政策放松的效应随处可见。行人的表情依然忧郁,但街上热闹多了。商店里的货物也多了。街头巷尾时有流动摊贩,叫卖他们自制的产品。随时可以买到不要粮票的高价食物。市中心的兰园体育场和工人文化宫经常举办舞会。人山人海灯影明灭通宵达旦。各单位的周末舞会也都对外开放。来者不拒场场客满。舞是单一的交际舞,永远不变的蹦嚓嚓,人们都不厌其烦。城里开了几家美术公司,由商业部门领导。我都去看了一下,心想必要时是个饭碗。
找工作的事,仍需通过组织。我的组织关系原在文教部门,打成右派后被开除劳教,就归**部门管了。我想去敦煌,等于要求回到开除我的部门。按规定不许可。但是常书鸿先生看了我的信,坚决要我。省**厅两个朋友…一东林和丁生辉待我很好,鼎力相助。克服了重重困难,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功了。这年六月初,我带着一个提包,一个行李卷,和一顶草帽。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敦煌莫高窟
要到莫高窟,先到敦煌城。据说现在的敦煌,已成了国际旅游城市。高楼林立。夜市通宵达旦。还筑了飞机场,客运繁忙。可三十五年前的那时,只有横七竖八一簇簇灰黄色的土屋。一般是平房,顶多两层楼。街上坑坑洼洼,行人稀少,满地畜粪,车过处黄尘滚滚。一丁点儿也看不出。它曾经是古代欧亚大陆桥…一丝绸之路上总绾中西交通的重镇。想当年异国商贾云集,周边羌胡来归,毡庐千帐,土屋万家,鸣驼骄马,绿酒红裙,繁华真如一梦。
城外沙漠中,残留着一些陈迹。西面有汉代的阳关遗墟。和沙州故城遗墟;北面有汉代的玉门关遗墟;南面沿着疏勒河,有一条高低断续的土墩,是长城烽燧的残余;东面子沙中发现了一些木简、农具、钱币和箭镞,折戟沉沙铁未消,说明它曾是东汉以来戍边士卒的屯田。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就在东南面鸣沙山和三危山之间峡谷里的悬岩上。
可以想象,万里流沙中这些壁立干仞的悬岩。是洪荒时代雷鸣般的浊流冲刷出来的。但是为什么。那亘古不息、摇天撼地的寥寥长风。那水一般流动着的、填平一切的沉重黄沙,到这个悬岩边上就停止了,宁肯在一旁聚成消长无凭的高高沙山。也不肯进入这小小的峡谷?
峡谷从南到北。狭长一千六百多公尺。有一股地下水从南端冒出来,到北端又没入地下。中间无数百年老树,拔地参天,郁郁森森,掩映着几座古寺。岩壁上高低参差保存着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十个朝代的洞窟四百九十多个。壁画总面积四万五千多平方公尺,彩塑两千四百多身,还有经卷写本数万,唐宋窟檐若干。据说这些,都只是残留下来的部分,其盛时有窟千余。具体如何。已无可考。不论如何。它不可能是一个人或一个王朝的作品。只有无数人千余年间代代相继层层累进,才有造成这样的宏构巨制的可能。
如果没有佛教的东来。没有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马其顿东征带来的希腊文化随着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在这里和月支、乌孙、匈奴人留下的本土文化,以及汉廷的西征健儿、移徙流民,被贬黜的官吏和迁谪文人带过来的中原华夏文化交汇融合。而产生出一种野性的活力。激活了人们创造的潜能,并为之提供了宣泄的渠道,则这种可能性也不会向现实性推移。
所以莫高窟艺术,如果说它是一件集壁画、建筑与雕塑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品的话,那么应该说,历史和自然都参与了它的创造。那荒野神奇而又深藏若虚的自然景观,不是更增添了它插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吗?那些壁画积淀着岁月递嬗的痕印。或深或浅都成了黄调子。加上部分变色、褪色,斑驳剥落,隐显之间,倒反而更加丰富,更加奇幻。其沉郁浑厚处,光怪陆离处,更是出乎意表,非人力所能及。正如当初锃亮闪光俗不可耐的祭器,后来变成了绿锈斑驳古朴凝重的青铜文物。大自然的破坏力量,在这里变成了创造的力量。鬼斧神工,此之谓乎?
被那斑斓万翠的洪流带着,在千壁画林中徘徊而又徘徊,我有一种梦幻之感。想到历史无序,多种机缘的偶然遇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为创造这些作品提供的保证多么难得:想到岁月无情,它历经千百年风沙兵燹保存至今更不容易;想到世事无常,我家破人亡死地生还犹能来此与之相对尤其幸运,心中就不由得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石头记
在噩梦般的记忆的灰黑色背景上。敦煌莫高窟呈现出神话般的五彩缤纷。初到那里的日子,置身在两个梦境之间,头脑有点儿飘忽。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新衣服(都是远方的母亲和姐姐做了寄给我的),到处东张西望,逢人咧着大嘴傻笑。
那些天没给我任务,让我先看看洞子。洞里很暗,只有上午和中午光线好的时候才看得见。其余的时间,我在洞外四处溜达。有好几天,是在莫高窟周边的山里打转。
北面没山,是大沙漠。西边的鸣沙山,南边较高的无名乱山,东边的三危山,我都爬上去过。除鸣沙山是沙山以外,其余的山顶上全是石头。灰褐色的、紫金色的、铁青色的、精黄色的石头。都含着云母,质地不那么坚硬,久经烈风吹拂,刀砍斧劈一般。远望峥嵘峻峭,近看密密麻麻都是裂纹。用力一扳,有时可以扳下一块。有时那一块还可以再掰开成几薄片。有时掰开来里头有海洋生物的化石。或珊珊,或海藻,或螺或贝。还有鱼,一如嵌进了一副完整的鱼骨。纹理清晰。栩栩如生。但与石头同色。不,它就是石头。
我常在山顶独坐,默对宇宙洪荒。看茫茫沙碛上蓝色的云影不息地奔驰。听这些石头无声的话语。它们告诉我亿万年前这里曾是海底。告诉我亿万年不过是一瞬间,告诉我无限时空中这一瞬有等于无,告诉我没有杀0那没有永恒物与我都是虚幻的流影。告诉我所有这些事实。它们都拒绝接受。它们要坚持存在,挑战绝对零度。莫道是地老天荒无人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次偶然相逢。
迎着烈烈长风。听这些无声的话语,我发现这些冰冷坚硬的石头,都有一颗柔弱温暖的心灵。像是凝固的火焰,静静地一动不动。千万年彼此相望,怀着爱情的苦痛。我想,有这苦痛,胜似没有这苦痛。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生。接受这世间万物共同的宿命,也是一份难得的睿智。
我把一些完整的化石带回莫高窟,同事们见了都笑,说我少见多怪。这东西一点儿都不稀奇,整个西北高原,直到内蒙青海新疆,可以说满地都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它们。房间里几个空空的书架上。一搏一排都是石头。它们有时是朋友,萍水他乡,相识虽新有故情;有时是一种哲学,或者一种宗教。一种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窗;有时单纯地只是一种艺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呈现出生命力运行的轨迹。带着山风海涛,带着劫火的寒光。如此犷顽,又如此纤柔。
后来书架要放书了,石头们陆续都装进了纸箱,房间里放不下,放到门外廊檐底下。搬家时遗下几箱。。文革。时全部丢光。道是有情还无情,它们又回到了混沌的故乡。而我,还在不由自主地,被历史的游涡带着走。漂流中写过一些回忆敦煌的诗,其中两句是:相知唯有玲珑石伴我沉吟到夜阑。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寂寂三清宫
我是一九六二年六月二日到的,在招待所住了几天,后来搬到下寺。 莫高窟原有三座寺庙。一座在狭长地带的最南端。原名雷音寺,简称为上寺。我去那时,已成了所内工作人员的家属宿舍,几个院子里都随处堆放着各家的杂物。晾晒着各家的衣衫。奔跑着各家的鸡鸭。各家洗东西的水倒在地上,形成水洼,正好让羽毛肮脏的鸭子,在里面聊解乡愁。
紧连着上寺是中寺。原先是喇嘛庙。名。皇庆寺.,已经改建。成了研究所办公室、工作室、会议室、招待所、伙房、食堂等等的所在地。大门上,。敦煌文物研究所。七个字是茅盾写的,枯硬拘谨,我不喜欢。庙里剩有两个喇嘛,一男一女。男的叫徐斯,女的叫宝乃。都搬到上寺住了。我初去时,徐斯七十多岁。瘦高一如插图中的唐吉诃德。给所里放羊,常在山中,经旬不归。宝乃八十多岁,仍穿着紫红色僧袍。人极瘦小,又是驼背,高不满一公尺。拄着拐杖行走,身体前倾,摇摇欲倒;语音嘶哑,但目光犀利。时或有一些强壮剽悍的彪形大汉,成群结队越过沙漠来拜望她,称她。老大。,敬畏有加。她那乌黑低矮的小屋门前,常系着雄健的骄马,喷着响鼻,前足刨地,得得有声,俯仰之间。辔头哗啷啷直响。
下寺却是道观,原名。三清官.,匾额犹存。位在狭长林带的北端,莫高窟山门之外。离上寺和中寺约一公里多路。据说很早以前,里面吊死过人。后来有个道士,在,~IUL被土匪打死。还有些狐仙鬼怪的传说。有几分神秘,几分恐怖,久已没人居住。廊柱油漆剥落,栋梁蛛网尘封,落叶堆庭,荒草芜径。出后门不远。就是著名的藏经洞,内有张大干题壁,字迹遒劲。略有板桥风。前flJ'b不远处的山门上,有.莫高窟。三字。为于右任所题,已被刮除,并用石灰涂盖,然残迹犹存,细审之仍历历可辨。笔意位置,清气袭人,野逸中透着苍健。入山间行约半公里,有一牌楼,新油漆甚鲜艳。正反两面,各有。石室宝藏。和。三危搅胜。四字,蓝底金字,光闪闪特扎眼,是郭沫若手笔。搔首弄姿,我不喜欢。
我喜欢三清宫的宁静。要求住在那里。办公室同意了。我扫净一间厢房,搬了进去,一住就是三年。后来所里决定将办公室搬到下寺。动手施工改建三清官,才搬到上寺,与大家为邻.享受往来应酬的热闹,还有鸡鸭儿童的欢叫。改建后的三清宫。面目全非。但也终于没做办公室。因为紧接着,.文化大**.就爆发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上寺的居所,但也没有在里面住多久,。文革.一来就被抄家查封,带着个行李卷搬到牛棚去住了。牛棚常换地方,我们居无定所,值得后来怀念的。也还是那苍苔露冷的下寺三清宫。
所里四十九个人,编制分为研究部、石窟保护部和行政部.研究部分为美术组、考古组和资料室。我所在的美术组。包括张大干留下的裱画师李复,共九个人。主要工作是研究和临摹壁画。按所里的年度计划,在年初把全年的任务分配落实到每个人头上,各自完成。七八个人加上考古组一共二十来个人,分散到近五百个洞子里,还是比较自由的。我白天在洞里临摹,或在资料室翻书,下班后在食堂吃过晚饭就回.家。。虽然工作并不乏味,我还是很爱回家一一回下寺三清官去。那是一个属于我个人的世界。离人群愈远。它愈开阔。
房间窗子朝东。窗外有几十棵合抱的大树。当地人叫它。鬼拍掌树。,疏疏落落占了很大一片地面。疏林外是河滩,川流不息。河那边隔着荒芜的丛莽,可以看见高坡上几个古代僧人留下的舍利塔。再过去就是三危山了。傍晚回来,开门就可以看到,三危山精赤的巉岩映着落日。火焰般腾跃着一片金紫银红,烈烈煌煌。返照染红河水,还把蓝色的树影投射到房间里的东墙之上。偶有鸟飞鱼跃。墙上就会漾起,层层明亮的波纹。我常常凭窗站着。长久地一动不动,看山上的光焰渐渐暗淡,直到它变成深紫色,才点上那盏老式的煤油罩子灯,捣弄分配给我的专题。桌上一摞一摞,全是老得发黄的线装书。
我知道在敦煌研究敦煌学。条件难得。我知道我的安全和利益都在于利用这个条件,钻进故纸堆里,成为这方面的专家。这是我想来敦煌的主要动机。想来而真能来,是一种幸运。我十分珍惜。我感激常书鸿先生帮助我来到这里。急于让他知道。他没有看错了我。利益的考量加上急于求成,我在研究和][苗摹两方面都全力以赴。常常为了解决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比方说某句佛经和变文的异同、某窟某条题记的确切年代之类,花上好几天,甚至几十天的功夫。为临摹四六五窟元代密宗壁画,我在这个我所不喜欢的洞窟里耗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有天深夜,我渴了。到四六五洞去取我的暖瓶。巨树森黑,月影满地,足音清晰。唐、宋窟檐上, 或传来几声檐马的叮当。隔着密林,那古代的声音像就在耳边。甚至那些较大的沙粒从悬岩上落下打在窟檐或楼道上的细微沙声音,也都清脆可闻。使寂静更加寂静,静得像戈壁一般沉重。我穿过长长的沙路,爬上高高的梯子,进出黑暗的洞窟,没入阴森的古寺,一路上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推开房门,看到昏黄的灯泡照着那一桌子破旧的古书。我突然有一种,被活埋了的恐惧。无边的寂静就是坟墓。在其中那些古人虽然已经死了,好像还活着。我自己虽然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
以前在惊涛骇浪中浮沉。我曾经渴望寂静,梦想着有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好安顿遍体鳞伤的身心。现在我得到了寂静。同时也就明白了。寂静不等于安宁。轻柔温软的寂静,有一个冷而且硬的内核;它是刹那和永恒的中介,是通向空无的桥梁。当我感觉到,而不是推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产生了逃避寂静的欲望。
我翻出那些在夹河滩农场用很小的字写在各种碎纸片上的所见所闻所想,仔细地一张一张看起来。看着看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着劳役、饥饿和屈辱的生活。总觉得即使是那样的生活,也比现在这样,变成千年古墓里的行尸走肉要好。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又写了起来。写人的价值,写入的异化和复归,写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写美是自由的象征。自知是在玩火,但也顾不得了。除了玩火,我找不到同外间世界,同自己的时代、同人类历史的联系。我需要这种联系,就像当初需要寂静与孤独。写起来就有了一种复活的喜悦。但同时。也就失去了安全感。写时总要把房门从里面拴住。有时风吹门嘎嘎一响。就会吃一惊,猛回头,一阵心跳。
这批文章,。文革。中全部失去。大都落到**群众手里。成了我的罪证。但我无悔,因为写作它们。我已经生活过了。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花落知多少
说起斯坦因、伯希和、华尔纳等人对于敦煌文物的。帝国主义劫掠。,人们都痛心疾首、义愤填膺。一些劫掠的遗痕,至今被小心地保存着,作为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直观教材。如果我们撇开这些什么什么主义,全面地衡量一下损失。心情就会宽缓许多。
敦煌艺术的昌盛,以唐为最。唐以降,愈往后愈失掉昔年的高华与大气,一代不如一代。宋代的壁画都比唐代的草率粗糙。不但结构散,笔墨缺乏功力和韵律,而且公式化、概念化,干人一面,走进去有种空落之感。好在色彩清旷萧散。还算是有自己的风格。元代除第三窟外。连风格都没了。剥皮抽筋(密宗内容)都入画,很不好看。清代几无壁画,少量彩塑皆鲜艳粗俗。更无美感可言。纵观一千六百年敦煌艺术,唐代以后。确实是每况愈下。文艺风格的递嬗,包含着某种历史的信息。这个变化的曲线,值得研究。
一代不如一代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中世纪欧洲艺术,落后于古希腊罗马时代;苏联文学的水平,远低于十九世纪的俄罗斯……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且不问什么原因,起码敦煌艺术的式微,不是什么特殊的现象。奇怪的是。这样曲线运行的轨迹,会与内地(从中原到江左)的大致符合。例如魏窟粗犷略似建安风骨:唐窟华严正如盛唐之音;宋窟清空也像受了程、朱理学的影响;元以降愈趋世俗化的倾向,也同内地曲子词、小说家言的流行相呼应……敦煌孤悬天末。政治经济各方面的发展,都比中原慢好几拍。为什么其艺术基调的变迁,却能与之同步?也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一九六二年九月。文化部一行到莫高窟开专家会,策划石窟加固工程。参观洞子时。议论清代塑像。都说丑陋难看,竟在会上议决,把它们全部砸毁,从洞子里清除出去。我是跑腿的,没有发言权。只能看着雇来的农民抬着一件件砸下的断肢残躯往牛车上抛掷,然后拉到戈壁滩上丢弃,一任它雨打风吹一年年变成泥土。
一条历史的曲线,就这样地被切掉了尾巴。这不算什么问题。如果说,有些被劫掠的文物还可以在大英博物馆之类的地方,获得妥善保护和公开展览的话,那么在被劫掠以后的抢救过程中落入大小中国官员手里、沿途散夫、和被抢救者据为已有的大量文物,后来连影子都没有了。即使那些抢救出来,终于收入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卷子。据陈垣《敦煌劫余录》记载,有许多都是撕裂了拼凑的。那缺失的精彩部分。早已经杳无踪迹。
平时的损失,是不引起注意的。历年来此牧驼、砍柴、敬香赶庙会的人来来往往,拴驴饮马、停车过夜、磕磕碰碰,撞断塑像一根手指或一条臂膀,磨掉壁画上一 眼睛或一个面孔之类的事,从来没人过问。当然这些人都是无意。不算破坏。就像走路踩死蚂蚁,不算谋杀。但后果是一样的。 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当地政府安置白俄逃亡者五百多人到莫高窟居住,每天提供食物,任他们在洞内支床、安炉、生火做饭、 刻划涂抹,敲取唐宋窟檐、唐宋栈道的木结构当柴烧。把大批壁画,包括著名的二一七窟 《法华经变》和《观无量经变》大面积熏成乌黑。许多塑像上的贴金被刮去,只留下密密麻麻一条条的刮痕。后来(一九三九年)国民党马步芳军队驻扎在莫高窟,乱挖乱掘,损失更无法统计。
抗战时期,张大干到敦煌临摹壁画,在莫高窟住了两年七个月,作摹本二百七十多件。期间给洞窟编了号,也曾呼吁政府筑围墙。禁炊煮,和派人保管石窟。摹本在重庆展出。引起轰动。弘扬敦煌艺术,功不可没。但是张大千的临摹,是用透明薄纸在墙上直接拷贝,方法一如描红,不可能不对原作造成损伤。尤其对于那些粉化、起甲、漫漶、易剥落的壁画来说,损伤很可能是严重的。由于内行人挑选的临摹对象,大都是壁画中的精彩部分,问题就更大了。况且这不是张大千一个人的问题,许多画家、许多美术院校的师生来实习。都这样。六二年以来,所里的管理逐渐严格。。文革。后,莫高窟成了旅游热点。研究所改称研究院,按照商业化旅游区的要求,重莲了窟前环境,加强了洞窟管理.卖门票开放参观。设专人带队讲解,基本上杜绝了上述种种情况。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人潮带来的空气污染,环境改变造成的生态失衡。反而大大地加快了壁画酥碱、起甲、大面积脱落的速度,要纠正已经很雄。
所有这一切无心之失。都是一种历史中的自然。我们不妨听其自然。要不,数十年来,整个中国无端损失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又在滚滚商潮中失落了那么多的人文精神,我们又当如何?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桃园望断入世
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于一九四四年,第一任所长是著名画家常书鸿先生。政权易手的翌年,一九五0年,中共西北军政委员会接管该所,改称敦煌文物研究所,保留原班人马,仍由常书鸿当所长。
一九六二年我到那里时,所里有四十多个人,分别在研究部、石窟保护部、行政管理部工作。所长常书鸿兼任兰州艺术学院院长,在敦煌的时间不是很多。
敦煌的日常事务,大都由他的夫人、党支部书记、副所长李承仙负责。李承仙同时也是研究部主任,管业务,兼管人事、后勤、政治思想工作。
她原先是画家,在敦煌I临摹壁画二十多年,精通业务。入党后当了领导,政治热情特高,对每个人的要求都很严格。是个急性子,心直口快。有什么事,沉不住气,马上就问,马上就查,喜怒形于色。作为下属,你可以把她的脸,当做政治气候的晴雨表,用不着猜闷葫芦,也难得。
研究所名义上直属中央文化部,实际上在所里领导一切的党组织,是敦煌县委宣传部的一个支部,归敦煌县委领导。县上有什么活动,都要通知所里。所里有一辆中型轿车,我们全体一一党员和非党员一
常常坐着它,到二十五公里以外的敦煌县城去听各种报告:传达某个会议精神,布置落实某项政策,动员学大庆、学大寨、学解放军、学某英雄某模范等等,回来后讨论落实,都不打折扣。
我去以前,十多年来,一直如此。所以研究所虽深藏沙海孤岛,研究遥远的古代艺术,却并不与世隔绝。历次政治运动: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倾,皆火力充足。有时起步慢一拍,但没有走过场的。同事们相互揭批,积累下许多过节。表面上谦和礼让谈笑无间,骨子里都在较劲。
大学毕业不久就去劳改的我,虽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经验,对外间世界却不甚了了。到这里,以为是到了世外桃源。面对千壁画林,古木寒泉,和所有这些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直觉得像在做梦,如坠五里雾中。
一天早晨,经过资料室门前,遇见史苇湘先生。他是所里资格最老的画家之一,四十年代就来了。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从美术组调到资料室至今。那天见到我,他热情招呼,急速忙乱地掏钥匙开门,同时告诉我他是因为什么所以来迟了,迟不到五分钟,并把手腕伸过来让我看他的表。从无时间观念的我,没细听也不想看,只是傻呼呼笑着示好。他固执地一定要我看了一下,说:“你看,不到五分钟,是吧!”我连说是是是,不明白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又一天,在林荫道上遇见考古组施娉婷女士。她和她丈夫、研究部副主任贺世哲两个,都是军人出身的共产党员。在朝鲜打过仗,在大学教过书。觉悟高,见识广,工作能力强,是所里的业务骨干。那次遇见她时,她一手抱着一摞书,一手拖着一根枯树枝。招呼寒喧后,她说这根树枝已经枯了,是风吹下来的,她是顺便拾的。这不用说,一看就知道。我不明白,这为什么需要解释。
像这样的事,经常都会发生。
每次讨论报告,大家发言都很踊跃。学习英雄事迹,气氛也非常热烈。有一次学雷锋,大家全都感动得哭,会议室里一片唏嘘抽嗒之声。施娉婷、贺世哲都取下眼镜,默默拭泪。美术组组长段文杰更哭出很大的声音,哭得眼睛鼻子通红,频频站起来到门外擤鼻涕,擤得喇叭似的山响。我没见过这阵仗,简直懵了。下来李承仙把我nqN所长办公室,说,有人反映你没有阶级感情,学习英雄事迹,别人都感动得哭,你两只眼睛滑溜溜东张西望。是不是那样7…是?…那你想的是什么?
后来又有一天,李承仙把我叫去,说,有人反映你到阅览室看报,总是先看《参考消息》,后看《人民日报》,是不是事实7我说记不得了,我是随便拿的。她说怎么每次都是先拿上《参考》?我说《参考》不能看吗T她说不是不能看,问题是为什么你对资本主义国家的反动宣传那么感兴趣,党的声音到反而不爱听?这是个什么问题,你想过没有?回去好好想想,也别背包袱,以后改正就是了。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一直埋头画画,都不知时移势易。原来所长办公室里,挂着一幅邓拓手书的赠常书鸿诗:“危崖千窟对流沙,廿载辛劳万里家。发蕴钩沉搜劫烬,长将心力护春华”。报上一点邓拓的名,人们就发现了问题。文革尚未开始,抽调出去搞四清的人都还没回来,所里人就自发地起来揭发“常李夫妻黑店”了。天天开会,先是说常书鸿“业务挂帅”、“唯才是举”,后来连“要把一切暗藏的邓拓分子统统挖出来”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邓拓分子”一词,是发言人贺世哲的发明,可惜后来没有流行。但是他说的另一句话“打着红旗反红旗”,却同后来流行全国的那句话完全一样。贺世哲说敦煌研究所不是没有政治挂帅,而是资产阶级政治挂帅。筹备一千六百周年纪念,所有的项目都是黑的,都是宣扬封、资、修,很黑很黑。一看形势不妙,临时加上个新洞窟,说的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实际上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更黑了。
说到这里,文质彬彬的他,突然直直地指着我,说,是红还是黑,只要看看新洞窟创作是由什么人挂帅,就很清楚了。他号召大家“解剖麻雀”,先弄清楚这个人的反动本质。接下来大家的发言,矛头都指向了我。说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夹边沟逃出来的恶狼,带着花岗岩脑袋,我来所后写的文章,都是大毒草。平时一言一行,都坚持反动立场。甚至有人说,我曾经用朱红大笔,在毛主席像上打了个叉叉。这一条如果坐实,我就够枪毙的资格了。
我刚结婚,渴望安全,十分紧张。常书鸿不在所里,急性子的李承仙,这次倒有静气,处变不惊,叫我安心工作。她问我新洞窟创作是不是**文艺h我说是。她说那就对了,你怕什么!她说她前几天和窦明海(酒泉地委书记、四清工作团团长)谈过一次,窦说是红是黑,自有公论,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少数人的意见,不代表党的政策,叫她要沉住气。她说,本来么,这还用说。
她的沉稳自信,还有窦的表态,使我安心不少。
一个多月以后,我们到敦煌县委礼堂,去听窦明海作报告。一贯笑眯眯的窦明海,这次一脸的杀气,在讲台上挥着拳头,说要砍黑旗,插红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而且特别提到,“要砸烂敦煌文物研究所这个独立王国”。
我瞟了一眼在座的李承仙,她面无表情。回头又瞟了一眼坐在后拌的贺世哲,他也面无表情。
在回莫高窟的汽车上,除了李承仙和我,大家都很兴奋,齐声地、反复地唱一只歌:
**的风暴席卷全球,
牛鬼蛇神一片惊慌……
配合着汽车的颠簸,那…临”字拖得很长很长,大家的脖子也扯得很长很长。头一抖一抖的,脚一踏一踏的,动作很齐,踏得车底板砰砰直响,车厢里灰尘弥漫。坐在我旁边的所长秘书、幽默健谈而善于放声大笑的李永宁,一面唱一面搂着我的肩膀,按节拍一松一紧一摇一晃,笑得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如歌的行板
第一次见到施娉婷这个名字,是在兰州艺术学院教师宿舍的门上。我想象,这个人一定白皙颀长。后来在敦煌见到她,黧黑矮壮,江湖落气,总觉得不像。在四十来个人的全所会议上,她埋在靠墙的沙发里,两臂交叉着抱在胸前,伸直腿架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脚底朝着大家,像一个颠倒的八字。八字左右,分别放着她的眼镜、茶缸、香烟盒、烟灰碟和笔记本。发言时闭着眼睛,不急不忙,可言辞机锋百出。批评所里的工作,尖锐而又雄辩。
她的丈夫贺世哲,倒真的是白皙颀长。带着大黑边近视眼镜,容止若思,温文尔雅有绅士风。总是端坐在会议桌旁,十指修长如音乐家的两手放在桌上,扶着一个紫砂小茶壶。发言低沉徐缓,用词平和周延,都是商量的口气。但观点与乃妻完全相同,很尖锐。听他发言,我常想,纯绵裹铁,此之谓乎?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工作组走后,我们被送到农村劳动,在农民家中吃住,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冬季日短夜长,农事无多。晚上到大队部文化室**一阵子,就着飘摇的风灯,读毛语录,听支书训话、队长调度,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散了会就回冢睡觉。因为到处都很冷,只有炕是热的。这样一天天过着,都不知天外有什么沧海桑田。尽管刀光剑影记忆犹新,也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年底突然来了车子,拉我们又回到莫高窟。一下车就看到,两派对骂的大字报重迭覆盖,语言如火如刀。一派以何山为首,叫“革联”,一派以另一个工艺美院毕业生樊兴刚为首,叫“革总”。双方互相比赛忠于毛主席,互相指责对方反对毛主席,势如水火,誓不两立。据说文化**工作组执行刘邓资反路线,破坏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所以对立双方,又一致地都反对工作组,都刷出大字标语“强烈要求把工作组揪回来批斗”。
个人的大字报更强烈,特别是那些工作组最信任、最喜欢、跟工作组跟得最紧的人,都说是“肺都要气炸了”,要求“油炸。#”、“砸烂。。。的狗头”“把#。剥皮火烧”。这些。。。都是工作组成员的名字,想起几个月前他们送别那些人的情景,我真的懵了。
两派分别贴出大字报,勒令常、李、高、王四个阶级敌人,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号召其余被批斗者起来**,揭露工作组的滔天罪行。这个敌我界线是怎么划的?为什么敌对双方那么一致7我都不知道。贺世哲一回来,就成了“革总”的领袖。他依旧那么温文尔雅,容止若思,从不使用暴力语言,有儒将风。众人信报,令出必行,大大压倒了何山一派“革联”。
工作组的人早已回了各自的单位,没法揪。我们四个,成了两派共同的敌人,被轮流抄家轮流批斗。过去是文斗,现在是武斗。两派比赛**,同时也就是比赛仇恨,比赛谁打人打得更凶。常书鸿、李承仙经常被打得血淋淋地满地爬。打他们打得最凶的,恰恰也是那些他们从前最信任、最喜欢、跟他们跟得最紧的人。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九年第二期,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今天》网上版。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面壁记
从六二年到七二年。我在敦煌十年。但只工作了四年。六六年。文革。爆发。我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监督劳动,直到七二年离开敦煌。
。文革。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人们的形象。所里那些温文尔雅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间变成了凶猛的野兽。剧烈地蹦跳叫喊,忽又放声歌唱,忽又涕泗交流,忽又自打耳光,忽又半夜里起来山呼万岁,敲锣打鼓宣传伟大思想……。整个莫高窟地面上,只有洞中那些菩萨和佛像,依旧保持着往日的自尊与安详。
被揪斗的人多起来时,我这个。死老虎.被撇在一边。常常被派去扫洞子。岩壁上落下的沙子,有时飘进洞里,久之积下或厚或薄的一层。我的任务就是把它扫出来。弄走。这是个没数的活儿,岩壁上上下下四五层四百九十多个洞子,谁知道哪里进了沙子?如果哪里我没扫。我可以说是BtJBtJ扫过就又落了一层。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在扫洞子。每天独个儿拄着扫帚,仰头向壁,与仙佛同游,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光暗看不清了,就到校道上望远,。更无人处一凭栏。,也是难得的体验。林海外,一片斜阳,万顷荒莽,有时恍惚里,真不知今夕何年。
这些洞窟壁画。以前都曾看过。但是拄着扫帚看到的,同拿着卡片或者画笔看到的,又不相同。作为佛教艺术,在佛教教义给定的框架范围内。敦煌艺术所展现的内容十分丰富。特别是作为经变(本生故事和感应故事)的背景,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耕种、蚕桑、纺织、建造、狩猎、捕鱼、畜牧、婚嫁、丧葬、教学、商旅、制陶、冶铁、驭车、推磨、炊事、战争、行乞、屠宰、练武、歌舞、百戏、早 、宴会、帝王将相出巡、游猎、剃度、审讯……等等场景都有。其间宫殿城池、亭台楼阁、桥梁水榭、舟车寺塔、学校店铺、驿亭酒肆、衣冠服饰、宗教仪式具备。以致许多不同方面的研究者。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有用的东西。
对于卡片来说它们是资料。对于画笔来说它们是范本。对于以待罪之身。手持箕帚。心无所求,依次从容不迫地看下去的我来说。它们成了心灵史,成了一个思维空间的广延量。
都说唐代艺术最好最美,但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魏窟。十六国时期洞窟里的人物造型,一律矮壮质朴,唐代则一律丰圆壮肃。唯魏晋瘦削修长,意态生动潇洒。额广。颐窄,五官疏朗,眉毛与眼睛相距很远,恰如《世说新语》所说的。秀骨清像。,《历代名画记》所说的。变态有奇意。。也不以色貌色,绿马、蓝马、黑山、白山空无所依,蓝人、绿人、红人、黑人。都白眼白鼻,非人间所见。前呼后拥在黑色或土红色调子的背景上涌现出来,予人以一种奇幻神秘之感。
最使我流连的是西魏---A五窟,直以粉壁为天地,空灵透明。星汉奔流、云气飞扬,涵虚混太清。佛教诸天:日天、月天、纬纽天、毗那夜迦、鸠摩罗天,天龙八部等等,还有佛经中没有,来自中国古代神话的伏羲、女娲。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雷公雨师,飞廉羽人,东王公、西王母,以及《楚辞.天问》中提到的许多怪物。奔腾竟逐于天空。或乘雷电。或踏飞轮。灵幡飘渺,华盖悬空。旌旗舒卷,衣带流虹。潇潇飒飒,满壁生风。
所有这些,包括藻井、龛楣、以及分布全窟的装饰纹样,都用线条勾勒组成。无数纤细强劲、金属丝一般富有弹性,而又修长柔软如游丝的线条,在幽邃诡谲、光怪陆离的色块之中穿行,互相跟随互相追逐。时而遇合时而分离,轻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缓伸展忽又蓦地缩回。聚集、交错、相与旋转,以为要纠缠不清了,忽又各自飞散,飞散而又彼此呼应。相遇在煮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组组流动的乐音,有笙笛的悠扬。但不柔弱。有鼓乐的喧闹,但不狂野。从容不迫,而又略带凄凉。凄凉中有一种自信,不是宿 的恐惧或悲剧性的崇高,也不是谦卑忍让或无所依归的彷徨。
唐代的洞窟,特别是贞观、开元之际的唐窟,以华严、瑰丽、气度恢宏为特点。色彩鲜艳丰富、金碧辉煌。线描技法亦更为多样。用笔仍是中锋。但有轻重、快慢、虚实、粗细的变化,抑扬顿挫。兰叶、铁线、游丝、曹家样、吴家样错杂并陈。菩萨和供养人等。大都是周家样绮罗人物,曲眉丰颊,莹肌圆体,肩披长发,半裸上身,璎珞珠饰繁华缤纷。或静立。或歌舞。或飞天,或坐思,都妩媚生动。而又端庄从容。不是禁欲的官能压抑,也不是无所敬畏的张狂。佛国的庄严,都化作了人间的温馨。如此大气,又如此隽永。
唐窟中最使我倾心的。还是塑像,特别是二。二、一九四等几个洞子的塑像。同为佛教诸神。却又各有个性。阿难单纯质朴;迦叶饱经风霜:观音呢,圣洁而又仁慈。他们全都赤着脚,像是刚刚从风炙土灼的沙漠里走来,历尽千辛万苦,面对着来日大难,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抱怨,视未来如过去,不知不觉征服了苦难。一三八窟的卧佛,是释迦牟尼临终时的造像,姿势单纯自然,脸容恬淡安详,如睡梦觉,如莲华开,视终极如开端,不知不觉征服了死亡。
看到死亡的曲子,如此这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凯歌。我想到西方艺术中那些以死亡为主题的雕像(如《拉奥孔》,米开朗琪罗的《死》,或者罗丹的《死》)都是悲剧性的。宽阔的胸脯隆起的肌肉,剧烈的动作紧张的表情,都表征着恐惧与绝望的抗争。相比之下,这些文弱沉静从容安详的塑像所呈现出来的,也许是更加强大的力量。这不是一个可以用阳刚阴柔之类现成的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极图之类近似的比喻可以说明的差异,其中隐藏的消息,也为我打开了一个通向别样世界的门窗。
在那些小小的石头洞中面壁,我感觉到一种广阔。只可惜天黑了还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斗人员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请罪。唱语录歌,昕训话,互相揭发批判,和自我揭发批判,一如但丁笔下的鬼魂,互相撕扯咬啃。没处躲没处藏,直觉得四面都是墙壁。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荒山夕照
从敦煌出发,往北是伊吾、笈笈台子、阿克塞。往东是玉门、酒泉、嘉峪关。往南渡过疏勒河,是终年积雪的祁连山。往西通往楼兰,轮台,白龙堆。再过去就是罗布泊了。如果骑骆驼走。其间皆是七八天的沙漠行程。一路上荒无人烟,流沙砾石无边。
世界著名文化宝库敦煌莫高窟,俗称千佛洞,就在这无边大漠中的一个小小绿洲里面。绿N~Rd,。不到一平方公里。除了一个敦煌文物研究所。没有别的单位。除了所内家属。没有别的居民。研究所一共四十九个人,。文革。中牛棚里进进出出,高峰期间到二十几个。剩下的分成两派。不共戴天。后来说是联合了,所内要办一个.五七农场。。一九六八年冬天,他们派我们进山开荒。
带着很高的定额,冲着北方的严寒,到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去,当然是苦差事。但我们被派的七个人,暗暗地全都非常高兴。我们已经被斗争会、训话、请罪仪式、监督劳动和深夜里。学习会。上的互相撕扯,弄得精疲力尽。进山去,就有了改变这种状况的希望。起码可以暂时摆脱不安的感觉,松弛一下过于紧张的神经。是的,牛棚里的其他人,已经向我们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七个人中,有一个不识字、没心眼的园林工人,叫吴性善。解放前是干佛洞的道士,自然算牛鬼蛇神。还有一个炊事员周德雄,不识字,精明能干,厨艺一级棒。因为从前开过饭馆,和.资。字沾了边。另外五个都是研究部的业务人员。霍熙亮先生专门研究石窟寺考古,是考古组组长。史苇湘先生治瓜、沙地方史。也精通西域文化。是这方面的权威。他书法也好,经体,有魏晋风。段文杰先生是我的顶头上司。揪出来以前是研究部副主任,美术组组长。揪出来以后是。揪斗人员。组长。。文革。以后。取代常书鸿当了研究所所长。他们三个打解放前跟随常书鸿来到敦煌,就一直不曾离开,在敦煌学方面的知识,都够得上做我的老师。李贞伯先生原是中央美院教师,到这里也有十多年了。那年我三十一岁六二年才来,是这一群中年龄最小、资格最浅的。
我们这些人,平时很少往来。除了每周的。政治学习.,几乎从不照面。揪出来后,虽然白天一同接受专政,夜里挤睡在同一个大铺上,心灵也并不相通。相反地。由于日夜密切接触。每个人都害怕不知不觉又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反而把自己包得更紧了。一个个战战兢兢规规矩矩,连睡觉也不得安心。 我就是这样,总怕夜里说梦话自己出卖了自己。
一张炕铺上睡十几个人。我左边是常书鸿,右边是史苇湘。史苇湘一睡下就打鼾,使我十分羡慕。但后来我发现,他并没睡着。假装打鼾是为了表示心里没有隐忧没有抵触情绪。也确实能造成这么个印象。我想学,发现这很难。第一是很吃力;第二没听到过自己的鼾声。不知道学得像不像;第三是不能任意停止,除非装做又醒了:第四这样做时,是假定有在暗中考察我,事实上未必有,全是白费,反成负担。我试了两三次。其难无比。其苦也无比,只得放弃努力。有一次我和他,还有孙儒涧三个人半夜里被叫出去卸煤。回来时听到段文杰说梦话,说。毛主席万岁!。,颇纳闷。第二天劳动时,老段变着法儿试探我们的反应,才知道他是装的。这就更难了。不过我们也坏。不约而同,都说没听见。
现在要进山了。大家都很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派了一个。**群众。押队同去,监督管理我们,我们去了也不会更好些。我们一定会互相窥测互相监督,互相戒备互相咬啃。自己把自己折磨得比在所里时更惨。
带队的叫范华,五十来岁。从小家里很穷苦,在我们所当勤杂工人三十多年了。一贯老实,勤勤恳恳服务,从不多说一句话。解放后政治运动不断,他作为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没有伤害过一个人。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五年前闹饥荒时,他看到一只被牧羊人遗弃的丑陋土狗饿得快死了。喂了它几次。没想到它从此跟定他不走了。那时人都没饭吃,哪养得起狗。大家劝他宰了吃掉,增加一点儿营养。他下不了手,一面叫苦一面养着它,被大家笑话了一阵子。
派他押队,纯属偶然。因为差事太苦。别人都不愿意去。这对于我们来说,可真是莫大的幸运。因为只有他不会虐待我们:只有他能够以平等身份同我们相处;也只有他敢 以平等身份同我们相处。当他来通知我们准备出发时,我们都服从得起劲而高兴。很快就把开荒要用的一切都准备好了。自己的东西无须准备,我们的房间都被查封了,身边只有一副碗筷铺盖卷。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
千佛洞之所以成为大沙漠中的小绿洲,是因为有一股地下水冒出来,流经此地又没入地下。这股地下水的源头,在南面的丛山之中。山是祁连山的余脉,在戈壁沙碛中颠连起伏。直到消失在无边的瀚海。我们的任务,就是上溯到水的源头,在那里开荒,为所里的。五七农场.打下基础。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王杰三开一辆解放牌卡车,把我们八个送到山口。然后我们从车上卸下洋镐、铁锹、斧头、锯子、粮食、炊具,八个铺盖卷和一辆架子车。装载完毕,就进山了。我拉车,他们帮推。踩着一色灰黄的碎石,沿着一色灰黄的山沟,我们朝前走。天大地大,显得人很渺小。坡度和缓,不觉得是在上山。只是偶尔回头。才知地势已经升高。没有人说话。只有脚下的石头被踩得悉索悉索直响。还有钻辘发出有节奏的、尖细悠长的声音,好像在说:好……了呀!好……了呀!……
晚上打开铺盖。在苦口泉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进入一个比较宽广的河谷。在错杂着灰黄色、铁棕色和淡咖啡色的,精赤的山岩下面,开始出现一些有泥土的、长满芦草的丘陵。 愈走愈开阔。愈走,山岩愈少丘陵愈多。傍晚时分,我~f:JN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一大泉。
大泉,是乱山深处一个荒凉的河滩,平旷空阔。河滩上长满了红柳,红柳墩一个接一个连成大片,迂回在许多簇拥着金黄色芦草的丘陵之间,茫无涯际。如果在夏天,远望上去就像希什金笔下蓝色的林海。秋天花开,却是一片粉红。现在是冬天,花和叶子都凋落了,它那细长、柔韧而又繁密的枝干,被夕阳一照,银灰里掺杂着金红,轻柔模糊如同烟云,渐远渐淡,和丘陵雾蔼结为一体。变成了一片紫色的微茫。而在微茫的上方,悬浮着连绵不断的雪山的峰峦,在晚霞中闪着琥珀色的光芒。
许多地下水从河滩上冒出来,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池沼和湖泊。在红柳丛中闪着天光。 因为地气暖,这些池水不结冰,清澈见底.水壁的鹅卵石上。长满了天鹅绒一般绿油油的水苔。成群的野凫在水面嬉戏,不时一阵阵惊飞起来,发出嘎嘎的叫声。
池边的山岩上,有一所窳败的小土屋。没有门板,也没有窗棂。里面空荡荡的,左半边是一个大炕。右半边除角落里有一个倾圮的灶台外,什么也没有。这屋子,从前是骆驼客的驿站,因为别处修筑了汽车路。多年来已被抛弃和遗忘了。
我们把车停在山下。一样一样把东西搬到山上屋里,将就过了一夜。第二天修好灶台,支起案板,清除了炕洞里的积灰,补好了墙上和屋顶上的洞孔,就分头去打柴和搜集干骆驼粪。窗洞子没格子,吴性善干脆用泥石把它封了。门洞上没门板,范华用麻包给它做了一个门帘。只留下屋顶上一个天齓透亮透气,兼出烟。屋顶下吊油灯盏的麻绳子腐朽了,周德雄从麻包上拆下来麻线,搓了一根新的换上。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盏也擦得晶亮……到晚上,小屋里竟然有了一种整齐舒适之感。我们升起火塘,吹灭油灯,默默地围着火烤了一阵子,居然没有向毛主席请罪,径直就上炕睡觉了。
从第三天开始。在附近的处女地上拓荒。这片土地是从前历次山洪暴发时留下的冲积层,平坦松软、不难开垦。只要刨掉红柳墩,顺着地势打上埂子,略微平整一下,然后挑开一道渠,把池水引入灌溉,就算是开垦出了一片荒地,开春后就可以在这里下犁播种了。据范华传达。。他们.说这片土地,将成为所里贯彻毛主席。五七指示.的第一批成果。
有范华带队,段文杰就不管事了。在所里每天严格执行的那一整套仪式制度,也就没人提起了。白天我们努力干,晚上黑咕隆咚的,大家围着火塘默默地烤一会儿。便上炕睡觉了。炕是乾骆驼粪煨热了的,温暖舒适。早了睡不着,就躺着想想心事,或者抽一抽自制的香烟。段文杰不再说梦话。史苇湘也不再装打鼾。。此时无声胜有声.。说明我们的确是解放了。这样躺着。想到没有自我检查互相揭发的学习会,想到不会有人半夜里叫醒我们去卸煤,想到不必天不亮起来排着队向毛主席像鞠躬请罪,想到这里连个像也没有。就十分的开心,像过节一样了。尤其是,当屋上风声凄切,提醒我们外面是无边的寒冷和暗夜时。蜷缩在暖和干燥的被窝里.就不由得要感激命运。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惟一的问题是粮食不够吃。在外面定量低,还可以有个菜蔬补充。山里没菜。肉更甭想。带来几个萝L,金贵得不得了,只敢切成细丝洒一点在汤面里当调味品。二十八斤定量硬碰硬,着实难挨。不过(不知道范华是怎么想的)像我们这种人。不挨这个就得挨那个。哪有白享的快乐?屈辱换饥饿。也算值了。
过去星期日照常出工,现在星期日我们休息。洗补衣、被、鞋、袜,或者闭着眼睛袖着手,靠在外面南墙上晒太阳。范华带来一套理发工具用白布包着,那天打开来,挨个儿给我们理发。吴性善一早就出去。到山那边挖来一背箩锁阳给大家。改善生活。。锁阳是一种块根植物,学名苁蓉,状若男根,晒干了可入药。活血、利尿、健肾、壮阳。在外面稀少贵重,这里却要多少有多少。周德雄把它洗净煮烂,揉进包谷面里,做成一种略带甜味的饼子,让大家吃了一顿饱饭。
饭后围着火塘,我舞席地而坐,各想各的心事,享受饱的感觉。天还不太晚,但屋里已经很黑。没人说话,只偶尔有谁咳嗽一下。火塘里的柴枝时不时噼啵一响,爆出一把火花。周德雄噗夫噗大地吧唧他的烟斗。
.乌鲁木齐真是富得很哪!。
范华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 没人答话。闪动的火光,映照出八张忽明忽暗的、梦幻似的面孔。过了许久,李贞伯问:。你到过乌鲁木齐吗7.
。到过一次,。范华说,。六二年开专家会,李承仙派我去买吃的。到了那里,什么都有……。
新疆是少数民族,当然要照顾些啦。。吴性善说。
。到了乌鲁木齐,就像到了外国,啥子都异样着,。范华继续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房子也异样着。有尖顶的、有圆顶的、有平顶的。有四边有栏杆的,有带穹窿的。人也异样,高鼻子凹眼睛。有一字胡子的,有大络腮胡子的,有山羊胡子的,有胡子两头尖角往上翘的,有胡子两头尖角往下撇的,也有三绺胡子、五绺胡子像关公的。街上人挤入,西瓜这么大!葡萄这么大!到处都有小火盆在烤羊肉串,一角钱两串,拿在手里滋拉滋拉直冒油。。说着他停下来,拨了拨火。火光明灭,八张忽明忽暗的脸上,徘徊着忧郁的阴影。
.满街的人,穿戴都不一样。各种光鲜的颜色,在一起好亮堂。.范华继续说,声调梦幻似的.仿佛也染上了忧郁。。有戴花帽子穿马靴的,有戴白帽子穿长袍的。袍子有的一身全黑,有的一身全白,也怪。姑娘们有的穿着绣白花的绿坎肩,有的穿着绣银花的紫红坎肩,有的穿着绣着金花的黑坎肩。配各色裙子,有淡黄的,有杏黄的,有大红的,有天蓝色的。都很短。光腿穿马靴,精神得很。嘴里哼哼哼的,满街是歌声……。
.悄悄!。周德雄急促地说。食指放在嘴上。
大家竖起耳朵。百静中,好像有些叮当叮当的声音,隐隐约约。
。这是驼铃,。吴性善说,。骆驼队来了!。我们到门外观望。什么也看不见。落日苍茫,云山万重,天地间一派金红。无数雪山的峰顶,像一连串镶嵌在天空的宝石,璀璨辉煌。从乌黑浑浊的小屋里出来突然面对这份庄严肃穆雄浑莽苍。我们都愕然悚然。一时没了言语。
铃声越来越清晰,随之暝色里影子似的出现了七只骆驼,在岩石下池边跪成一纵列。有两个人驼背上下来,把一件一件很大的东西从驼背上卸下。然后一个人吆喝着骆驼起来饮水,一个人抱着皮大衣朝山上走来。周德雄迎上去,接过大衣;把他让进屋里。
这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子,独眼,缺了一颗门牙,笑起来很滑稽。可是声音洪亮,精力充沛,说话有股子丹田之气。那饱精风霜,皱纹深刻的小脸,拥在说不上什么的大胡子和在皮帽子之间,发出健康的红光,那只独眼炯炯有神,溜来溜去的什么都注意到了。
。妈的!真冷得够呛!。他一面在火塘前坐下,一面说。同时卷起帽沿,抹掉胡子和眉毛上的冰花。
周德雄燃起灶火,开始烧水。
一个高大雄健、剽悍阴沉的小伙子,提着一口袋面粉进来,不看人,砰地一声掷在案板上,向老汉问道:。咋吃7.
急什么!。老汉说,。人家烧水哩!.
。给你们烧的,。周德雄巴结地说,。洗脸、洗脚、做饭,都有了。"
此人开过饭店,很会应酬。在我们所里当炊事员,干净利落,饭菜好吃,很受欢迎。不过我们被揪斗以后,他常克扣欺侮我们,还要问我们是不是对党的粮食政策不满。后来他自己被揪斗,又变好了。此刻他一面烧水,一面向那小伙子说,。你去烤火,我来替你做饭。你们有菜吗?。
.没有,。小伙子说。
。我们还有两个萝L,给你们炒个菜吧。。范华说,一面拿了两个玉米饼子递给他们,。你们先吃这个,掺了锁阳在里面。。
.不要客气,。老汉说。显然感动了。。我们有羊肉。羊呢?!。
。在下面。。小伙子说。
。取去!。小伙子出去了。周德雄一面揉面,一面问道:.哪来的羊7.。
。打的野羊……黄羊。。
。怎么打到的?。周德雄停止了揉面。认真地问。
.夹铙夹的。。
。什么夹铙?。
。没见过吗?。老汉说着。站起来揭开门帘,向山下大声叫道,。喂,捎一个夹铙来!.
他们是安西的农民,到这里来给生产队打柴。正要送柴回去,去了还要再来。范华说你们那边搞得不错吧。老汉说不一样,有的好有的不好。我们队还可以。说着小伙子进来了,扛着一只剥了皮、冻 铁硬的黄羊,提着一个黑乎乎三角形的钢夹。
老汉接过钢夹。打开,成菱形放在地上,用脚把当中的弹簧踩住。对旁边的吴性善说:。扳那个一一鼓劲!。吴性善用力扳开弓形板,弓形板张开成了圆形。老汉用钩机把它钩住,然后小心地放开脚,抬起一根拇指般粗细的柴枝。轻轻地点了它一下。钢夹突然吧嗒一声凶猛地跳起来,把柴夹断了。大家齐齐吃了一惊,不约而同都后退了一步。
饭后上了炕,他把油灯拿下来放在炕沿沿上,和周德雄两个就着灯火烧烟锅,讲他打黄羊的故事,打黄羊的方法,黄羊的习性和这一带的地形……直到不知什么时候。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走了。留下一个夹铙和一只羊脚。是周德雄出面向他们借的。约定他们回来时还给。同时给他们一只黄羊。四
捉黄羊这事得两个人干。其一非我莫属,因为我最年轻。学者专家们跑不动,范要管事周要做饭,大家商量决定,吴性善同我去。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我们住地附近。因为有人迹。羊群不来问津。据老汉说这一带另外还有四股泉。我们找到其中最近一股,把夹铙下在水边羊脚印最多的地方。用细枝长草轻轻盖好,撒上沙土,扫平。再用那只羊脚像盖章一样,盖上许多羊脚印。使和周围的羊脚印混成一片。然后退着扫除自己的脚印。并在扫过的地方也盖上羊脚印。兴致勃勃地干完这阴险恶毒的勾当我们就回来了。以后每天去远望一次,一连几天毫无动静。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操作程序不合格。
不觉又是星期日了。大家休息,我和老吴一大早就起来,到山那边去看情况。发现夹铙没有了,下夹处留下一个空坑。估摸是被夹住的羊把它带走了。为了在满 满谷的羊脚印中寻找。那只羊。的脚印(它该会特殊些吧),我们弯着腰低着头找了又找,腰都酸了。几乎绝望时,终于在百米以外的斜坡上,发现了一处像铲子铲了一下的痕迹。可以想象。夹铙只夹住了黄羊的一只脚;黄羊提起那只脚,以三只脚逃跑,所以地面上没有留下特殊痕迹。后来那只脚愈来愈承受不了夹铙的重量,拖了下来,夹铙便砸在地下留下这么个痕迹。顺着痕迹所显示的方向找过去,果然在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同样的痕迹。越往前越密,越宽。表示夹铙拧过来横着了。最后竟连成了一片,在沙地上刮出一条小路!路上还有血迹。我们不看前面,只看地下,顺着这条小路在乱山中转来转去,爬上爬下。不知跑了多远。终于在一处山腰上。看见了那个带鲜血的钢夹,和被夹着的一只断下来的羊脚。这个野东西用三只脚逃跑了。
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如果猎人从上风接近中机的狐狸,狐狸就会立刻咬断被夹住的脚,用三只脚逃之天天。据说这种.三脚狐狸.比别的狐狸更残忍更狡猾。据说一切食肉兽都有这种本事。我想,黄羊因为没有尖牙利爪,直到等腿被拖断才能摆脱夹铙,多吃了多少苦头!也曾在另一本书上看到,黄羊时速一百一十公里,比马(八十公里)还快。仅次于猎豹(一百二十公里),而耐久力超过猎豹。现在既然跑了,哪怕只有三只脚,我想我们也无法追到。于是提议回去。吴性善满头大汗,坐在石头上喘气,连连说:。唉呀可惜呀!唉呀可惜呀!.大红脸比平时更红了。
这一带地势很高,可以望见干山万壑,像波浪一样奔涌;可以望见山那边淡紫色的大戈壁上。蓝色的云影追逐奔驰。一往元垠的朔风吹拂着银色的凤尾草。我望了一会儿,背起夹铙催促吴性善往回走。夹铙很重,拿起它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个野东西拖着它翻越了这么多的山岭。是一场何等惨烈的挣扎。
由于地势高,这一带的山谷里不长芦草,全是褐色的岩石,每条山谷都一样。分不清这条那条。在这样的山谷里行走是令人沮丧的。走着吴性善说:。等等,我去把那只羊脚拾来。.回头又往山上爬。我坐着等他。他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羊脚,说:。叫他们看看,多大的一只羊呀!。我没吭气,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唉呀,可惜呀!.
下午回到大泉宿舍。大家听了吴性善的讲述,无不叹息。 那只羊脚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人人都看了又看,都说太可惜了。精干的周德雄一面揉面替我们做饭。一面盘问吴性善各种细节。案板在他的压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只羊能捉到。。他忽然说,口气斩钉截铁。大家一下子都坐直了,齐齐朝他望去。他头也不抬,边干边说:.老头儿说过。有些特别大的羊能把夹铙甩掉。可甩掉以后就没有力气了,就会在附近的一个什么角落里卧下。如果发现有人迫它,还会起来再跑一阵,第二次卧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你们吃,吃饱了再去。一定能追到!.说着面已经下在锅里了。
大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一阵热闹,都说是一定能追到。都叫我们吃饱。息好,。鼓足干劲。,把羊捉来。霍熙亮以洪亮的山东腔嚷道:。我们要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摔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史苇湘以浓重的四川口音接上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李贞伯说北京话,联句似地也来了句毛诗:。万水干山只等闲!。段文杰摆了摆手,教他们放心,说这事没问题,。若要识英雄,先到艰难处(这是胡乔木的诗)么。。说着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说对吧?这下子就全看你的了。。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范华给进门就往炕上一躺的吴性善盖上一件老羊皮大衣,说。.出了汗,不能着凉。。又给坐在火边的我披上一件棉袄,然后坐下来,听大家七嘴八舌,一言不发。等我们快吃完饭时,他说:.你们要吃大苦了,还跑得动吗?。吴性善应声说,。我真的是一丁点儿也跑不动了!。。跑不动就别去了!。范华说,.忽忽天就要黑了。这么大的山,谁晓得里头有些啥子东西!别遭遇上个什么。就不好了。。
.你息一息,我去!。周德雄向吴性善说。一面快速利索地用带子把裤脚管缚紧,腰上缠上几股粗麻绳,拿了一根杠子,一把电工刀,坐在我旁边,等我吃完。
我们爬山越岭。又来到发现夹铙和羊脚的山腰上,在石头丛中辨识踪迹。一直跟踪到低处在泥沙和芦草的峡谷里,发现它混合到无数的羊脚印之中去了。
这真是一只精力充沛的羊!于是又开始了一场磨人意志的寻找。在转了无数灰心失望的圈子以后,我们终于发现,一条像细棍子刮过似的新鲜痕迹。可以断定就是那只黄羊的断腿骨刮的。顺着方向找过去。不远处又有一条。越跑。这细线拖得越长,也划得越重,在下到有红柳的河谷里以后,竟连成一条不间断的长线了。
这不是一条直线。它抖动着。弯弯曲曲,弯曲的幅度很大。有时甚至绕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在有一个地方,甚至连续出现了两个大小不等的圆圈。这根抖动、弯曲、有时绕成圆圈的线条,生动地刻画出那个受伤的野兽是何等的痛苦和焦急。特别是那些圆圈,分明是它简单的脑子里刹那间闪过的绝望留下的痕迹。
有几个地方有血迹,说明精疲力竭的黄羊,曾经在那里停留,窥望和倾听我们的动静。然后又打起精神。挣扎着向前逃跑。
我顺着线奔跑。阅读着这生命力运行的轨迹。灵府为之震动。不知不觉已经把周德雄丢在后面老远了。 突然,在前方一座巨石的后面,跳出一只毛色像狼的驴子。向我冲来。我猛吃一“院,站住了。那东西也站住了。两物对视,相距不到百尺。各自惊恐。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后面远处,周德雄一声大叫:。黄羊。!
叫声惊醒了那只失措的动物,它掉头就跑。我立刻跟上去追。又开始了一场殊死的角逐。它跳过石头。我也跳过石头。它穿过红柳,我也穿过红柳。等我上了山,它已经下到山谷。等我到山谷里,它已经到了涧那边。但是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我也越来越接近它了。后来它几乎没有速度了,我走近了它。
它被夹断的那只后腿,已经在地上拖得稀烂了。另一只后腿,经过这番奔跑。也被伤口牵拉得拖到了地上。我看着它的后半身渐渐瘫塌,终于全部拖在了地上。但它还用两只前脚,一步,一步。拖着后半身走。不,不是走,是一种艰难、缓慢的移动,但它绝不停止!毛血模糊的后腿、臀部和下腹部在沙石上拖着磨擦,血泥里露出的肌肉和白骨,就像肉铺里的商品一模一样。……但是它,还在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我慢慢跟着它走。这个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对任何其他动物都毫无恶意、毫无危害的动物。惟一的自卫能力就是逃跑。但现在它跑不掉了。爬到一个石级跟前,上不去。停了下来。突然前肢弯曲。跪地跌倒。怎么也起不来了。全身躺在地上,血不断渗入沙土。后半身血肉狼藉,可前半身毛色清洁明亮,闪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
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阿抖着一种我能够理解的光,杀0那间似曾相识。
慢慢地,它昂着的头往旁边倾斜过去,突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它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翕。严寒中喷出团团白气,把沙土和草叶纷纷吹了起来,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脸上。
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得急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扭动着身躯。我想我在它的心目中。是一个多么凶残可怕的血腥怪物呵!事实上也是的,我真难过。
一道斜阳穿过山峡,把河谷照成金黄色。一时间不但黄羊,近处的岩石、红柳、芦草,我脚下的每一颗石子全都像镀了金。一道蓝色的阴影,摇晃着伸展到了我的脚下:周德雄到了。他也猛烈地喘着气,脸色发白,满头是汗。嘴唇一抖一抖的。
.黄羊呢?。他问。
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他顿时满脸放光,叫道:。哈呀。这么大!。扑上去把黄羊按住。羊挣扎着。发出一种奇怪而悲惨的叫声。周德雄用膝头抵住它,从腰上解下麻绳,把黄羊的四条腿,不管好的伤的,全部绑在一起,把杠子穿了进去。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土,说道:。要是那条腿不坏,有三条腿,就可以牵着赶回去了,现在只好抬了。.
我没说话。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抽支烟吧。
我摇了摇头。他一面点烟。一面又说,。***的把人跑炸了卜….总算没有白跑!这下子省了不少粮了!冬天的羊肥得很,膘这么厚!……这张皮也不错,可惜后面磨烂了。.
我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五
峡谷已完全淹没在阴影中。只有古铜色的晚霞,还在精赤的山岩高头燃烧。我们抬起羊。要回去了。可是羊猛烈地扭动着,发出奇怪而悲惨的叫声。我放下我这头的杠子,要周德雄把羊宰了再抬。他一定不肯,说是宰了就冻硬了;硬了再化开,就不好吃了,而且皮也剥不下来了。。它痛得很呢,。我说。
.痛什么!它是个菜么。 。他说。你要是害怕,你抬前面来。。
我们换了个头儿,抬起来走了不远,羊在绳子上跳和叫了一阵,自己死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自己没有罪了。仿佛生活又变得轻快了。加快了脚步,往回赶路。霞光犹在徘徊,月亮却已经上来了。很大很红,凄厉狰狞,把犷悍的大荒映照得格外神秘。往东望暗影浮动,往西望日月交辉,刹那间有如太极两仪。
.老高,你别东张西望的好不好?。周德雄在后面叫道。 。这东西血腥味儿大得很,要是招来了个狼呀、熊呀什么的,就麻烦了。。
在黑沉沉的山影里,我们没命地走。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到。家。了。那些人早已睡熟。我们一到,全都风快地起来了。个个欢天喜地,燃起火塘,点亮三盏油灯.灯光映着火光,更加热烈辉煌。火星欢快地飞舞。浓烟起劲地翻滚。就像头上有个颠倒的黄河。大家剥羊的剥羊。提水的提水,烧灶的烧灶。和面的和面……我和周德雄什么事也不做,只坐着烤火,像客人一样。一忽儿有人端来洗脚水,一忽儿有人送来刚泡好的茶。茶刚喝了几口就有人来添满。周德雄兴奋地讲述着追捕的经过。完全忘记了疲劳。大家一面忙。一面起劲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什么细节都不放过。后半夜,羊肉烧好了,切成很大的块,用面盆盛着,放在炕的中央。八个人盘膝围坐,用手拿着吃。灯火通明,锅里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预告着肉还很多。个个吃得半个脸都是油,眉飞色舞地话也多了。
霍熙亮感慨地说。可惜没酒。
李贞伯说他抗战时间在山西喝过一种酒。叫。女儿酒。。当地风俗,谁家生了女儿,亲戚邻居就送一些米作为贺礼,主人用送来的米做成酒,埋在地下。直到女儿长大出嫁时,才挖出来请客。.这样的酒你哪里也买不到,。他说,。我喝过一次,通红透明,像胶一样稠。用筷子挑起来,丝拉得很长,有这么长。。
由各地风俗,说到本地风俗。史苇湘说从前这一带,过年都要。打铁花。。大年夜人们把烧红的铁放在铁砧上打,比赛看谁打的火花最多最亮最高最远。老人小孩姑娘们都围着看,气氛热烈得很。他说他怀疑李白的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就是写这个。李白是西域人。该熟悉这一带。他说他曾唐代壁画里找印证,没找到。
段文杰说,这种打铁花的风俗,直到解放前还保存着,他都看到过。他说这一带过年都吃饺子油饼花卷。西北人重主食不重副食,一种小麦面粉可以做出十几种食品。但副食没几样。南方相反。越到南方。副食花样越多,你看广东人,蛇、 蛤蟆、生猴脑、活驴肉,都吃,连虫子都吃,蛆都炸了吃,北方人就不。霍熙亮反驳说:。咋不?我们山东人,还有河北人,都吃蚂炸。炸了吃。谁丢了饭碗,人家就说,油条蚂蚱。家里吃去。这是歇后语。。
互不交谈的传统习惯突然打破了!人人都说东道西。高谈阔论起来。直到塘火渐渐小下去,罩上一层白色的寒灰,冷起来了,才一一钻进被窝睡觉。天窗里,已透进银蓝银蓝的曙光。
我们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
从此我们常去捉羊。都是我同吴性善去。我的狩猎经验愈来愈丰富,心也逐渐地变冷变硬,成了事实上的食肉野兽。然而生活却好起来了。变成野兽以后,生活就好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和恶意也减少了,相处也容易得多了。
兽性的东西居然生产出入性的东西,也大奇。/、
两个月的时间快满了。到时候王杰三要到山口来接我们,一天也不能拖。范华说,回去了他要提出建议,把另外几片河滩也开垦出来。.这样我们还可以再来。.大家一致支持。估计他的建议会被采纳。第一我们开荒愈多,他们功劳愈大;第二他们认为山里很苦,而我们应当吃苦;第三所里没有那么多重活可干,我们的存在是个麻烦。这些理由没人说破,但谁都心里有数。周德雄已经在计算着,下次来要带些什么:酱油、醋、生姜、大蒜、菌香、桂皮、花椒、八角、干红辣椒、料酒……最好还有烧酒。这些东西伙房里才有,还得靠范华的人缘。
那天吃过晚饭,在屋里烤火的时候,范华对大家说,.捉黄羊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就麻烦了!我回去了不提这事,你们回去了也别提起来。.吴性善眼睛越瞪越大,应声说,。咋能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可不得了呀!……反正我不会说。。
没人吭气。
这几句一个老实人不假思索说出来的体己话。在我们中间突然造成了巨大的恐慌,就像无意中丢下了一颗精神炸弹。硝烟过后,一切改观。真的,谁能够保证。他们不会知道呢?难道可以相信这里的每一个人吗?何况都是些什么人!周德雄说只要别人不说他就不说,这就是说他估计别人会说;单凭这一点他就可能抢先说,争取主动。这话可以理解为是他的事先声明。声明的人可怕。但是不作任何声明的人更可怕。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出工以前,同我们一样进山以后从未摸过。毛选。的段文杰,拿着本。毛选。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大家的神经一下子绷得更紧了。那种用肢体语言发布的.独立宣言.。其内容的丰富性远远地超出了捉黄羊的是非。 但黄羊问题仍是大家首先必须面对的。每个人都千方百计用各种方式,表明自己对此没有任何责任。谈话中一有机会就把话题扯过来,暗示自己与捉黄羊的事无关。毫不经煮地流露出来的一言半语,听起来随随便便。一琢磨意味深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每个人智慧的深度都呈现出来了。
吴性善没有自卫能力。但他每次都不愿意去,是大家鼓着他去的,所以他的危险不大。只有两个人无法推卸责任,一个是范华。一个是我。他是押队的,责任更大。但他是**群众,而且有工人阶级的身份,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相反地我是右派、黑帮。没事都会来事。我这样做,不但可以说是抗拒改造,抗拒劳动,而且可以说是.破坏生产。,破坏。五七指示。。不是可以,而是一定会这样说。首先我周围这些人就会这样说。
形势突然恶化了。我环顾四周,都是冷冷的眼睛:段文杰那淡眉毛下的三角眼睛,周德雄那浓眉毛下深眼窝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霍熙亮那拥在肉里的小眼睛。史苇湘那白净面孔上眼圈微微发紫的大眼睛。甚至李贞伯那被打掉了眼镜的近视眼睛,也都似乎在幽幽地发光。
我一直在想:怎么办?
一天,我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说起打猎也是一种生产。并且建议,回去时给所里捎一只黄羊去。。让大家都改善一下生活。.
吴性善听了一愣,说:.那怎么行!7.
范华感到自己被我出卖了。但还是说:。知道了对大家都不好。。
我回答说:。我们越是在外。越是要自觉改造自己,一举一动都应当向毛主席汇报。捉黄羊是小事,不是个政治问题,可如果相约保密,倒反而会把事情弄大,成了政治问题了。.
没有人说话。
范华抬起眼睛来望了我一下。我也望了他一下。四目对视,刹那间我觉得,在他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光,就像那只黄羊。
我吃了一惊。心里一阵难过。很想说点儿什么,来缩短一下我们之间这个痛苦的距离。但我立刻清醒过来,明白了这样做就是发疯。告诉他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吗?告诉他我心里很难过吗?告诉他我同他一样想法一样心情吗?告诉他我喜欢他敬重他感激他吗?这样奇怪的表白不但是危险的,也是对方根本无法理解的。
不知何故,那老汉和小伙子没再来打柴。而我们已经不得不走了。
山岩上那座阅尽沧桑的小屋,又被孤零零地抛弃在无边的荒山大漠之中。当我回头望它的时候,它那被封住的窗子就像两只塞满困惑和迷惘的眼睛,先是愕然地,后又漠然地望着我们,冉冉沉入了茫茫梦境。
回程是下坡路。比较好走。而且粮食吃完,车子也轻了许多。但大家的脚步,好像更沉重了。

楼主:夏名傲

字数:263931

帖子分类:腐小说

发表时间:2013-01-01 22:09:00

更新时间:2019-04-02 22: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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