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英见此情景，张开他那吃惯了烧猪肉的大嘴道：“俺嫂，你也不要太犯愁，事大事小，到时候自了。咱能被打死，不能被吓死，对吧？白院长家就是龙潭虎穴，咱也得去闯一闯，哪怕是给他作揖拱手，磕头跪炉子，也一定得让他帮咱这个忙。就算是不能判无罪，打个比方说，哪怕是该判10年的，给咱判个9年，那也是对咱的恩情啊。从俺大哥这边来看，至少说咱在外边尽到咱的力了，咱对大哥做到问心无愧了。你说是吧，大嫂，二哥？”
唐建国点点头，没再言语。
陈燕蓉眼里含着的眼泪似乎马上就要留下来了，她强忍住满心悲痛，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看这样吧，”唐建英建议道，“咱先吃饭，一边吃饭一边等陈向辉的电话，也别这别那的了。”
众人默然同意。
此时，唐星伟道：“那个吧，别叫俺三婶子忙活了，我给田福安的饭店打个电话，让他送几个菜过了吧。”
陈燕蓉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她也大声道：“对，小伟，你赶紧去锅屋，叫恁三婶子别忙活了，然后你从饭店要几个菜过来吧，快点。”
唐建英想要阻拦，唐星伟哪里肯让，于是便照着陈燕蓉的安排去做了，想来这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126章

唐家的人清汤寡水地吃完这顿也很丰盛的午饭没有半个小时，陈向辉那边就来电话了，他打的是唐建英家的座机。唐建英接电话的时候，大家都一声不吭，凝神静气地支着耳朵听着动静。那个红色的普通电话机，此时好像幻化成了一个耀眼夺目的稀世珍宝，或者是鲁迅在《药》一文中描述的“十世单传的婴儿”，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接电话的唐建英口里不停地说着“好、是、行、没问题”之类的简短词汇，同时抽空吧唧吧唧那个挤满大牙的嘴巴子，并用右脚下意识地揉搓着脚下灰黄色的地板砖，好像那里有他刚吐下的一口口浓痰一样。大家从他的表情上很容易地就猜出来事情的结果了，那显然是一种大家都特别期待和盼望的好结果。等他放下电话向大家通报陈向辉的重要指示时，果然像大家料想的那样，村支书大人陈向辉同意今晚就带着唐家的人去白院长家。大家没想到陈向辉今天办事这么麻利，这么爽快，都有些喜出望外，兴奋异常，特别是陈燕蓉，她仿佛看见了当家人从看守所出来的那一幕，不禁鼻子一酸，险些又流下泪来。
唐建英此时像是喝醉了一样，高兴地分析道：“他既然说今天黑天就带着咱去白院长家，那么这就说明，是白院长本人亲自同意见咱的，所以我看这事，有戏。我早就说了嘛，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世界上哪能平白无故地就冤枉人呀？这又不是以前的旧社会，老百姓没有说理的地方，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咱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再说了，咱老唐家也不是那种很孙毛的人家吧……”
众人都从唐建英的话上看到了希望，不禁纷纷说起晚上如何去白院长家的事来。陈燕蓉主张由她和唐老三出面去跑这趟，大家想想也就同意了。同时，为了保险起见，她还决定除了送一套房子之外，再送5万现金，直接把房子钥匙和钱放一起。至于办理房产证的事，等弄清楚白院长孩子的姓名之后就抓紧操作，对于这些技术方面的小事，唐建华公司里的人自然都是轻车熟路，不需要费多少周折。晚上就由唐星伟开车，拉着陈向辉去白院长家办这事。现金和房子的钥匙都是陈燕蓉母子三人来之前就准备好的，直接带着去就行，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西北风了。

当唐家众人在这边满心欢喜地等着觐见神圣高大的白院长的时候，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唐建英前脚刚离开陈向辉家，后脚陈向辉两口子就已经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了。一向像个木头人似的何翠，这回破天荒对着她老公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当时都没好意思拦着你，你答应唐老三那么甜、那么痛快干嘛？这事明摆着是他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求谁都不管了才来找咱的，你在他脸前端端架子又怎么了？我看你那意思，竟然比办咱自己家的事都上心，哼！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个村支书的样子吗？”
陈向辉揣摩着，因为这回是要用到她媳妇的姊妹那边的关系了，所以她媳妇才敢这么大着胆子给他说话的。尽管现在他心里很不高兴，甚至是很愤怒，但他还是得耐着性子好好给何翠这个娘们解释一番才行。于是他极其隆重地咳嗽了一下，认认真真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半解释半哄劝道：“你看，这事你就不懂了吧。俗话说，人情不如早送，这事我要是拿着捏着，端着架子答应得不爽快，就算是最后办成事了，人家也不会觉得我好，说不定还会恨我。再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唐建华这回虽然进去了，但是谁能保证人家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他这个人，别人看不透他，我还看不透吗？不是我说大话，就凭我的眼光，不用审也不用问，我就知道他不会犯多大的罪。他这回纯粹是被别人整的，根本就没什么大问题，所以办起来难度也不大，所以我才收了他的钱。你要是不懂这里边的道道，就不要跟着瞎叨叨。”
“万儿八千的，咱家又不缺，你收它干嘛呀？”何翠开口道，她当然是不服气的，她觉得该谁硬气谁就硬气，决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叫我说，咱就该既不收他们家的钱，也不和他们家瞎参合，咱什么话也不说，他们爱找谁找谁去，有本事让他们使去，有钱让他们花去，管他们那些浪秧子事干嘛呀？我就看不惯你现在的样子，老了老了，反倒是遇见点什么事沉不住气了！”

“你这个人，就是没见识，你说我收干嘛的？”他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干部脸一绷，慢条斯理地扭头训斥道，“我要不收，往轻里说，他会觉得我看不起他，没点人情味，往重里说，他会骂我见死不救、不仁不义，对不对？我这回要是不接招，不出面帮着他们找找咱姐夫去，他一家人回头能恨死咱一家人的，你信吧？所以说，我收了他家的钱，我安心，他家也安心，我不收，他家恨我，我也闹心。再说了，就这点熊钱，对于唐建华那样的大老板来说，算个屁呀！说难听话，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你说，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不收？我有什么理由不收？不瞒你说，我还嫌他送得少呢。他唐建华以前不就是个拉地排车的吗？和那个熊张道武一样，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个当村书记的，拿他家这点熊钱，那就是给他面子，给他脸，你懂吗？多少人哭着喊着想送给我钱，我还不想要呢，我还嫌腥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都是本乡本土一个庄上的，人家只是让我牵个线搭个桥，又不让我具体干什么，我作为一个大老爷们，你说我能直接拒绝吗？我是那样的人吗？再怎么说，我在咱这片的也算个人物吧？”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她不耐烦地辩解道，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烦，“我想给你说的是，你说话也不要那么牙长，因为这事九归一还是俺姐夫说了算，你现在揽得那么宽，话说得那么壮，到时候万一帮不上什么忙，我看你怎么收场。”

“哎呦，你个熊娘们，”他有些急眼了，于是张口就骂道，“给你好脸你还上天了，是吧？你说说，我说什么牙长话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唐建华那么风光那么敞面，和个人熊似的，可是他平时理过我这个村书记的茬吗？上次在唐老三家温锅，他对我还是带理不搭的呢，我干嘛要对他心慈手软啊？实话告诉你吧，他这点熊钱，我还真没看上眼！退一万步讲，就算恁姐夫那边出不上力，我照样让他们一家人对我千恩万谢的，你信不信？”
“这个，我信，因为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有些愤愤然地说道，那样子就是赤裸裸地要揭他的短，只是不需要用话明说罢了，“平时唐建华对你是不大尊重，那你干脆把那1万块钱给人家退回去啊，你别收不就完了吗？现在搞得腥不腥淡不淡的，你觉得有味吗？”
“哼！”他把眉毛非常蛮横地一扬，把长满络腮胡子的大腮帮子一振，大声道，“实话给你说吧，钱多钱少其实在我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我看中的也不是钱。你凭良心说，咱家什么时候缺过钱？我收了他家的这1万钱，我就图个高兴，就图个爽快，收完之后我浑身上下旮旮旯旯哪里都好受。这钱，我收得心安理得，收得名正言顺，收得理直气壮。他家也是的，你没看见吗？唐老三不也是送得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吗？你说，这两头都喜的事，我何乐而不为呢？”

“行，你想怎么办，我没意见，反正这个家归根结底还是你说了算，我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这个我还不懂吗？”她意味深长地嘟囔了一句，同时冷冷地笑了一下，就好像去地里砍高粱的时候，顺便割了几把碍眼的草。
她这话说得陈向辉心里顿时虚了不少。
他在灵魂深处迅速检视了一遍自己以往干过的所有对不起她的事，并再一次确认她应该没掌握什么真凭实据，然后就口气异常强硬地说道：“你整天就是这些熊事多！你是幌子，你到底是什么幌子？绿的还是红的？我看在咱这个家里你比玉皇大帝也差不哪去，天老大你老二，你就是不让人张嘴说话！你倒是给我说说，我有什么事闹到最后不是听你的？表面上看起来是我说了算，可实际上呢？在这个家，咱两人到底谁当家，你恐怕比我更清楚。我早说了，孙猴子再厉害，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吗？”
论起吵架，或者是说偏说歪，指桑骂槐，农村老娘们何翠当然不是老猴陈向辉的对手，毕竟她的脸皮没有他的厚。而实际上她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有些话也是点到为止，尽管表面上她应该没有什么见识，可她怎么着也是做过多年村书记夫人的，搁农村来讲那思想境界也是相当不俗的。她见他说话间有些恼怒了，一副就要狗急跳墙的样子，便立刻不再和他针锋相对，见一句顶一句了，而是转换话题替自己找台阶下。她叹口气道：“咱两人在家里把嘴皮子磨破也没用，你还是赶紧给姐夫打个电话，把这个事给他说说，听听他什么意思吧。”
他也懒得再和她争论了，因为他深知说到底自己也不是什么多清白的好鸟，遂摸起家中的座机给白正源打电话，好探探他两桥的口气和态度。恰好白正源当时也不忙，心情也不错，就饶有兴致地听了他的一番表述，并最后同意让他晚上带着唐家的人来家里一趟，这个面子已经不小了。

当晚大约七点半左右，唐星伟开着蓝鸟车，拉着自己的母亲和弟弟，还有陈向辉、唐建英，就去了白院长家。到了之后，唐星伟和唐星强哥俩在外边等着，陈燕蓉、唐建英跟着陈向辉就进了白院长家。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陈燕蓉、唐建英两人就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由陈向辉领着，从白院长家出来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答案全都毫无保留地写在求人者的脸上了。事情办得出奇顺利，白院长略一客套，就收下了唐家送的房子钥匙和5万块钱，并且很直白很明确地表示，在唐建华的案子上他会酌情办理，尽力而为的，他让唐家的人回去耐心等待就行了，别的不用多想。
10月5日，青云县人民检察院以诈骗罪对唐建华提起公诉，同时被指控的还有青云县商业物资经营公司经理朱振业。而在此前，连唐家请的辩护律师也被青云县公安分局随便找了个理由拘留了15天，当时情况之凶险，检察院态度之强硬可想而知。最终，检察院指控的理由是，唐建华与朱振业虽然签订了600万元的借款协议，但是唐建华实际上只给付了350万元，加上后借的20万元，借款本金只有370万元，而不是620万元。
检察院认为：唐建华见青云县商业物资经营公司还款无望，便与朱振业合谋，共同伪造了1999年1月15日的借据，并据此诉至鹿墟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判处青云县商业总公司偿还本息1420.7万元。公诉机关认为唐建华、朱振业二人通过恶意串通，共从中骗取了800余万元。因案发时借款尚未实际归还，所以属于诈骗未遂。据此，检察院指控唐建华的行为已经构成诈骗罪。
青云县人民法院就此案进行审理，并对检察院指控的事实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取证。据查，600万元借款协议签订后，唐建华曾分别付给青云县商业物资经营公司100万元、150万元的转账支票两张及100万元现金，双方当事人对此均无异议。对于其余250万元，唐建华陈述是以现金方式交付，但具体次数、每次数额记不清了。朱振业最后也陈述，他确实已经收到了唐建华后续所付的现金，并以此款委托青云县迪化实业公司业务员蒙某购买煤炭若干吨。证人蒙某也向法院证实，朱振业曾于1998年2月至4月给其现金若干，而蒙某本人共为朱振业发煤炭1.2万吨左右。唐建华与朱振业后来签订的借款协议和还款说明，均证明这600万元已实际交付。据此，青云县人民法院认为，唐建华与朱振业签订借款600万元的协议属实，公诉机关指控唐建华两次仅给付朱振业所在公司370万元的证据不足，指控唐建华犯有诈骗罪的罪名不能成立，法院判决唐建华无罪。

当唐建华和他的家人得知青云县法院这个公正的判决时，眼里不禁流下了滚滚热泪。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一家人因为唐建华蒙受不白之冤而饱受折磨、倍感屈辱，多少回他们曾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有多少次他们一家人甚至走到了绝望和崩溃的边缘啊。今天，老天终于开眼了，唐建华被宣判无罪，那帮意图陷害、整治他的卑鄙小人无耻恶人的下流、龌龊、低级勾当也终于被挫败了。他们一家人真切地感受到，乌云终于散去了，太阳终于出来了，乾坤终究还是朗朗的。
可是，就他们在高兴、庆贺的同时，却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虽然青云县法院判决唐建华无罪，但是他并没有被立刻从拘留所里放出来，因为县检察院坚持认为他有罪，他们明确、强硬地表示，一定要对该案进行抗诉。一句话，他们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把他给饶了的。当然，这里面主要还是牵扯到有些人的面子问题，如果他们狠了心打算要收拾的人最后没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收拾了，没能把自己手中的猎物伤筋动骨，那么这也未免显得他们太无能了些。所以，县法院的这种判决结果是他们断难接受的，他们感觉面子上很是挂不住，必须得释放出一些信号来。

第一仗打赢了，并不意味着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唐家的人在经历了短暂地高兴、欣喜和冤屈得到昭雪的快意之后，马上又陷入了无穷的悲愤、苦恼、彷徨和绝望当中。他们一方面庆幸自己找对了人，花对了钱，暂时打赢了这场官司，一方面又对检察院某些人穷凶极恶的步步紧逼感到极端无助和恐惧。“检察院”这三个字，就像法力无穷的魔鬼一样，形影相随地跟着唐家的人，不可捉摸又难以逃避。他们恨不能把背后的真正主使找出来，剥皮抽筋、千刀万剐，可是又不能确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说到底，他们这个有着浓厚山区农村色彩的暴发户家庭，还真不敢和整个检察院为敌。这就好像一个人在浓浓的黑夜被蒙头装进了麻袋之后，又被很多人暴打了一顿一样，受害者明明知道是哪一伙人干的，但就是抓不到任何确切的证据，来证明就是哪一个人具体的人干的。仇恨，无处发泄，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而较量，还在进行中，还要继续。

第127章

重阳节这天是桂卿参加培训的最后一天。
下午三点半左右，他正昏头昏脑地听着一个迂腐教条的授课老师在台上喋喋不休地碎嘴子的时候，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上面显示是白郡来电。他随即按了一下拒绝键，然后迅速地给她发短信，询问有什么指示精神。她回复了一个笑脸，并问他晚上有空吗，出来一起吃顿饭。他不仅愉快地同意了，还顺便问了问她还有谁参加。她回复，还有李晓樱，地点在永和中路的牧羊人烧烤店，时间是晚上七点。
那位迂迂沫沫的中老年男性终于在下午五点半，天已经完全上黑影的时候，才啰啰嗦嗦地把他精心准备的枯燥无聊到顶的授课内容讲完了。培训班的学员们在听到他的结束语之后，立马撒鸡窝般离开了大礼堂教室，转眼间就各奔东西了。其实，在整个培训过程当中，除了第一天上午来的人还比较整齐之外，在后边的时间里，那些胆大的、所在单位比较牛气的、身居重要岗位的学员，特别是那些新提拔的科级干部们，还有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各色人等，早就已经陆陆续续地不来参加培训了。能至始至终坚持到底的学员，大概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二，桂卿是其中坚持最好的人，他一堂课都没缺。他，从来都是一个重规则、守规矩的人，而且是一个信守诺言、说到做到的人。他经常觉得自己骨子里其实最适合当德国人，精确而严谨，认真而细致，对什么事都一丝不苟、慎重对待。或者说，他身上有一些强迫症的表现，如果不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妥当，把承诺的话落实到位了，他就感觉特别不舒服，不自在。他是一个并不标准的完美主义者，万事先考虑别人的感受，哪怕自己受些委屈、吃些亏也一定要这样，这已经成为他身上一种不可缺少、极难改变、融入骨髓的 惯了。

从培训地点出来，他看看时间还很充足，就沿着崇仁街晃晃悠悠地往南边的永和路骑去。骑到火车站的时候，他找个地方锁好车子，就在那里逗留了很大一会，兴致勃勃地欣赏了一下火车站华灯初上的繁华景象。七点整的时候，他准时赶到了约定的地方，他喜欢这种感觉。
牧羊人烧烤是青云县名气比较大的老牌子烧烤店，县城好吃这玩意的人基本上都知道这个地方。店老板五十多岁，高高胖胖、和和气气的，干烧烤这个行业已经三十多年了，手艺很好。桂卿一直认为烧烤不干净、不卫生，吃了容易致癌，所以从来不敢去吃这类东西，再加上他也没那个闲钱去享受这个高消费，因此就更加不知道这家颇有名气的小店了。另外，在他的印象中，好像吃烧烤的人大多都是些社会混混、地痞流氓之类的人，里面好人不多。特别是夏天的时候，那些半夜出来练摊的食客们大多数都光着膀子、纹着身，吆三喝四、大呼小叫地憨吃愣喝，喝醉了酒之后骂骂咧咧、打打杀杀的事也很常见。总之，他本来对于吃烧烤这事就不是太感兴趣，再加上想到白郡这种冰雪般高洁的美女竟然选择在这种吵杂混乱、烟熏火燎的地方请客，就更加不理解她的选择了。不过，客随主便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因此就抱着尝一尝、试一试的心态来到了牧羊人烧烤店前。
他从店外就瞧见白郡已经在店内靠近窗户的一个桌子边坐好了，似乎就等着他了，于是便径直走了进去。白郡同时也看见了他，就忙着站起来打招呼道：“来，桂卿，坐下歇会喝杯茶，晓樱一会就来，咱先略微一等。”

“哎呦，今天是怎么个意思？”他赶紧笑道，半脸的谄媚讨好之意，“最好先说清楚，否则的话我吃起来内心会忐忑不安的，会有很大压力的，知道吗？还有那啥，咱总不能无功受请吧，你说是不是，白郡？”
她嘴角一扬，眼光一闪，露出一排洁白诱人的牙齿，微微笑道：“噢，你才上班几天啊，就学会打官腔了啊。我喊你吃饭，难道说一定需要什么理由吗？你把自己搞得那么难请，就不考虑一下会不会伤了老同学之间的感情吗？”
“唉，真是哪里都有冤死的鬼啊！”他也跟着打趣道，“天地良心，我要是难请，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好请的人了。好吧，我保证以后随叫随到，随喊随来，不问原因，不问理由，不强调任何客观情况和主观意愿，除非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不听你的邀请啊！你看这样好不好？”
“得了吧，少卖嘴了，我劝你还是留点口才讲给李晓樱听吧，她最喜欢听你瞎白话了，真的，嘿嘿。”
“妹来，咱能别笑得这么让人毛骨悚然，惊心动魄吗？搞得我心里不上不下的，很难受。”他如此说着，同时做了一个抚慰自己心胸的夸张动作。
“怎么，心惊了，肉跳了？”
“不是啊，我还不至于那么激动，像你说的那样，又是心惊又是肉跳的，”桂卿矢口否认道，“我是说，你这样锋芒毕露，说话咄咄逼人的样子，本来没事的事都能让给说出事来，搞得好像我和她之间有点什么似的。”

“难道你不想有点什么吗？”
“你想当教唆犯，还是想当狗头军师？”
“你觉得我当个月老怎么样？或者是红娘也行啊。”
“我晕，咱能正经点行吗？”他说这话时，其实心里已经被蜜给淹死了，“我这个人很严肃的啊，你知道的，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言语暗示，都会在我脆弱、敏感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和惊涛骇浪的，所以，我希望你出言谨慎、用词精确，拜托了，拜托了。”
“咦，难道本小姐不是个正经人儿吗？”
“正经，太正经了，正经得都快让人误以为不正经了。”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你也撼动不了我一贯形成的人品和特质，我是不会因为你的话而刻意改变什么的。”
玩笑话说过之后，她又笑嘻嘻地提起一件事来，说得很有些山水相映成趣的意思：“哎，对了，下午我给你发短信的时候，你问我还有谁，你还记得吗？”
“不好意思，我脑子笨，没理解你甜美笑容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名堂，你能直接告诉我吗？”他二二乎乎地笑道，傻得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和吸了大烟似的。
“完全可以，”她爽快地回道，眼睛里的光彩变得更加斑斓亮丽了，“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代表我要猜测你想见到谁或者不想见到谁，而是你的问话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你知道吗？”
“愿闻其详。”他的心又醉了，不能自制。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笑话，就是一个小段子吧，”她淡然地笑道，仿佛不愿意提起那个老掉牙的笑话，“说是如果你想请机关里的人吃饭的话，政府口的人张开就会问，你有什么事吗？党委口的人则会问，都有谁参加？人大的人会问，在什么地方？政协的人会说，马上就到！”

“噢，这么说，我很有在党委口工作的潜力了？”
“从你不假思索就回复过来吃饭的短信内容看，我相信你有这个潜力，因为你碰到饭局首先考虑的是人，而不是事，这说明你很擅于琢磨人，喜欢梳理人际关系，哈哈。”她说的话水准并不高，他不禁有些欣喜。
“你这样说，就未免有些过于武断了吧？”他轻轻地反驳道，和她就像是多年的兄妹关系，“不是我擅于琢磨人和喜欢梳理人际关系，而是我害怕被别人琢磨和梳理啊。我在单位里，那从来都是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按人家的要求干活。要是我提前知道吃饭的人是谁的话，就能尽心尽力地做好言听计从的准备，好让人家少讨厌我点，我也少犯点错误，少走点弯路，我一向都是这样的。”
“别扯那么远，”她正色提醒道，“现在你知道是李晓樱要来了，那么请问张桂卿同学，你到底是打算怎么个尽心尽力地做好言听计从的准备呢？”
“白郡同学，是不是我说你武断，你就生气了，所以才专门和我对着来的？你不要仰仗自己在智商和情商方面存在的绝对优势，来刻意地消贬我啊。”
“哪里，哪里，我只是性情所致，顺口发挥而已，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张大公子海涵啊，呵呵。”她笑道，一脸的春风拂面，让人心动不已，永难忘记。
他正要拱手说“岂敢、岂敢”的时候，忽然看见店门外李晓樱正骑着一辆深蓝色的木兰摩托车过来了，遂和白郡停止了说笑，共同出门去迎接她，他心中的她。
只见晓樱停好摩托车，摘下亮丽鲜艳的桔黄色头盔之后，一边和白郡、桂卿打招呼，一边整理着自己被头盔压变形了的头发。招呼过后，她旋即又转身从摩托车踏板上拎下来一个精致小巧的礼品盒。桂卿瞥见上面印着“真味蛋糕”四个漂亮的艺术字，此刻才恍然大悟，今天不是白郡的生日，就是李晓樱的生日，她们这是喊他一块来庆祝的。

自打他能够记事起，在他的印象中自己从来就没庆祝过一个生日，大多数农村人从来都不兴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要不是高考前需要办身份证，他甚至连自己的出生日期都搞不清楚，而只记得自己的属相是什么以及大概是什么季节出生的。所以，这第一回陪别人过生日，他是既感到异常兴奋和新奇，又难免觉得有些羡慕和自卑。他多么希望能有一帮子好朋友也为自己过一次烛光摇曳、蛋糕飘香、熠熠生辉、多彩多姿的生日啊。可惜这只是一场梦罢了，一场永远的梦，根本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或者即使有朝一日实现了，恐怕也早就失去了某种深刻的意义，他固执地以为。
现在当然不是他借机大发感慨的时候，他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今天到底是谁过生日，于是他怀着激动热烈的心情向两位美女问道：“既然喊我来了，就不该把我蒙在鼓里啊，你们快快从实招来，哪位是今天的寿星啊？”
白郡、晓樱相视一笑，共同笑道：“你猜啊。”
他淡然一笑，看着两位美女慢慢地说道，这温柔的笑容当中自然免不了带着隐隐的凄凉和自卑，但是又不能有一点点的直接的表现：“你们以为我是谁啊，还会像诸葛亮那样神机妙算吗？不过呢，既然你们让我猜，那我就应该开动脑筋好好地猜猜才是。”
言罢，他就开始惟妙惟肖地学唱动画片《聪明的一休》中的主题曲，“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同时，两手还滑稽地模仿着一休打坐想办法时的样子，惹得白郡和晓樱不禁掩口大笑，就像回到了她们自己的童年，与他的童年无关的童年，当然是另外一种童年。

等白、李二人笑过之后，他故意装作神秘莫测的样子道：“今天按阳历算是25号，按阴历算是九九重阳节，如果从节气时令和人的性格脾气的对应关系来看，我觉得今天应该是白郡的生日。”
白郡一脸惊奇地看了看晓樱，然后又把目光挪过来，就停留在他的脸上，异常佩服地说道：“厉害，厉害，还真让你说准了，今天就是本姑娘的生日，而且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按照阴历过的，不大过阳历的生日，觉得那样没意思。”
他潇洒地笑笑，并未再说什么。他飘乎乎地想道：“这蛋糕都是晓樱带来的，那过生日的人肯定是白郡啊，这事傻子都能猜得出来啊，白郡犯得着钦佩成那个样子吗？以她的机灵劲，她恐怕是在晓樱跟前故意夸我，存心要逗我玩的，这个可能性不能排除……”

第128章

陷入温柔乡里的桂卿正胡思乱想着呢，只听晓樱朱唇轻启，悄然问道：“哎，你们点好烧烤和菜了吗？”
白郡答道：“没有啊，刚才我光顾着和桂卿闲聊了，烧烤和菜都还没点呢，就等着你来定夺了。反正我的胃口好，什么都能吃，估计桂卿和我比，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呵呵，所以啊，你就放开胆子点吧，只要你愿意吃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晓樱羞赧地笑道，“我先点，不合适你们再改吧，反正白郡喜欢吃什么，我差不多都知道，至于桂卿喜欢吃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
结果没用多大功夫，晓樱就点了60串羊肉串、2串辣椒、3串大虾，以及豆豉炒鸡蛋、洋葱木耳两个素菜和一大碗玉米羹，外加北极圈啤酒若干瓶。白郡和桂卿共同审视过晓樱点的东西后，一致表示没有任何异议，就喊来一个女服务员把点菜单交给她。
三人共同摆好餐具倒好茶水后，晓樱从容地把桌子中间的蛋糕盒子打开，然后她开口道：“重阳节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据说在这一天出生的人肯定会大富大贵的，所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白郡的生活一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你说，是不是啊，桂卿同学？”
“那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桂卿随即斩钉截铁地肯定道，“我完全同意晓樱同学的意见，你说的话也就是我要说的话。”说着，自认为在三人当中最有义务动手的他，便开始往蛋糕上插蜡烛。做这样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与他而言还是比较有趣和刺激的，所以他的手就有些颤抖了。

“说来可能你们不大相信，其实我这个人还是比较信命的。我说的这个命，不是指命运的命，宿命的命，而是指一种人类无法预知和控制的因素，这些因素左右着你的人生沉浮和喜怒哀乐。平常你可能看不见这些东西，但是你完全能够感知得到，有时候甚至这种感知还很强烈。一个人，最后到底能有多大的成就，或者说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他自己是当不了家的，也就是说，我命在天不在我。当然了，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认可那些消极颓废的东西，相反，我是一个非常积极乐观、豁达开朗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新时代女性，哈哈。”白郡看着桂卿和晓樱在那里忙活，忽然半真半假又半笑半痴地说道。
桂卿恰好插好了生日蜡烛，他想了想白郡刚才的话，然后道：“很对，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们不排斥那些引导大家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的东西，但是也应该承认，一切都是老天注定的。比如，有一个学生，他经过一番努力勤奋、刻苦的学 ，最后考上了清华。正常情况下大家肯定会认同这样一种说法：你看看，就算他再聪明，天资再好，只要不努力，也照样考不上名牌大学，他能考上，那是天分加努力的结果。其实呢，我不认可这种说法，我认为还是天分在起主要作用。他的天分里本身就包含着知道努力的基因，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有努力的基础和意愿，这完全是先天注定的。当然，有人会反驳，那同样的先天条件，为什么有的人就成才了，有的人就堕落了呢？我想说，那还是因为天分不同。同样的外界环境，堕落的人有堕落的基因，奋斗的人有奋斗的基因，正如面对完全一样的打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悟和领受能力一样。”

为了使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他又举例道：“大家都知道爱迪生的那句名言，天才就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其实人家老爱同志后边还有一句更经典的话，多少年以来都被一些人给别有用心地漏掉了，那就是：但那1%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如果你没有那个灵感，或者方向不对，累死你，你也干不成什么大事。当然了，人家爱迪生这样讲，肯定不会否定努力的重要性，谁要拿这个说事，那就纯粹是抬杠了。还有一个例子也很能说明问题，比如说诸葛亮，他可是古往今来大家都公认的聪明人吧？可是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辅佐刘备。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诸葛亮去辅佐曹操的话，那么三国纷争的局面是不是会结束得更早一些呢？随之而来的是，天下也会少死很多人。可是，这个绝世无双的聪明人却把智慧用错了地方。这就是说，如果你的方向选错了，那么你跑得越快，离正确的目标越远，从而有可能你的危害就越大。我认为，判断一些历史事件进步与否，关键还是要学会从更长远、更宏观的角度来看待，凡是减少或者是降低战争和杀戮的，凡是促进当时的人类和社会向正确的方向发展的，都是值得肯定和赞扬的，反之则是错误的，是背离上天旨意、违背人性的，属于逆历史潮流而动的。用最直白的话说，在以前那种历史条件下，‘少死人’是衡量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是否进步、是否文明的最高标准。”
“等会儿，桂卿，”白郡转了转美丽的眼珠子，不服气地说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跑题了呢？我开头说的是命运，你现在怎么扯到诸葛亮那去了呢？噢，要照你这么说，那秦桧倒比岳飞好？议和派、投降派倒比主战派、激进派对？就因为议和、投降能够少死人，甚至能够早点结束纷争？”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疑问，而只是接着说下去：“关于岳飞和秦桧的问题咱暂且不谈，咱单说说赵匡胤的事吧。宋太祖赵匡胤当年搞陈桥兵变，可以说是历史上流血最少，过渡最平稳的改朝换代。要是从个人气节和品格来讲，他是后周的反叛者，是一个乱臣贼子，但是从历史和百姓的角度来看，他又是一个难得的能够在关键时刻推动社会平稳顺利向前发展的英雄人物，说他是千古一帝并不过分。还有，他搞的那个‘杯酒释兵权’，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干净漂亮地完成了大宋王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道程序，比起历朝历代开国皇帝血腥诛杀功臣和大将的恶劣行径，宋太祖的做法简直就是万事楷模啊，好得不能再好了。”
“看来你很崇拜赵匡胤了？”白郡故意道。
“不，”他有些立立愣愣地答道，“从技术的角度来讲，我是很佩服宋太祖赵匡胤，但是要说到崇拜，从战略的角度讲，我最喜欢的人物非明太祖朱元璋莫属。朱元璋这个人对待功臣虽然非常残酷，但是他毕竟从一个要饭的小和尚做起，一步一步硬是把元朝的统治者给干掉了，给赶跑了，这一点非常了不起。是他，重新恢复了中华正统文化，又一次延续了辉煌灿烂、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
“哦，是吗？”白郡又道，也是有点立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