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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第八章  第四节   同为沦落

常家出事了。那是60年代初。

一个夜晚,已经到了睡觉的时候,常家里突然嘈杂起来。有很多人在说话,而且是不客气的可气,像是争吵声,又像是压低嗓门的斥责声,夹杂着哭泣的声音,还有挖地的声音。

常家的孩子都被吓坏了,被隔开到另个房间,不让她们观看。木板墙旧了,缝隙大,虽用纸糊着,仍旧不隔音,隔壁能听得清清楚楚。刚上小学的甘亦康也听到,他倒懂不懂的,感觉到这是出事了,是有人来抄家。时间好似很久,他在困意朦胧中睡着了。

第二天,听大人们在议论,说常光耀是贪污了公家的钱,被逮捕了。昨晚是检察院的人来抄东西。说法很多,一个比一个邪乎,古明琚特意告诉亦康:

“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不要去乱打听,也不要去乱传乱摆。”

她这样嘱咐亦康,是怕亦康不知深浅。亦康跟尤如君的小女儿晓桂耍得特别好,会去问咋个回事。她晓得这不是啥好事,一般小孩子家能晓得啥?被问到那是很难堪的事。常家也可能要抬不起头来了,就像自己家一样。

丈夫常光耀出事,对尤如君的打击是相当大的,但并没有把她打倒。她仍然保持了在人前的尊严,走路仍是风风火火的,头依旧抬得高高的,在学校的讲话声比过去还高了一些。一切都在向人表示,她尤如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还是那个坚强的尤如君。

深夜,工作都忙完,家里事也忙完,尤如君才感到空虚袭来。
她问自己:“忙啥呢?再忙还有意义吗?”

常光耀已经被判了八年刑期。她心里晓得,自己肯定会受到牵连,虽然现在还没有动静,但那是早晚的事。这个校长的位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她很明白这里面的学问。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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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前)

前两年,邻居古明琚的丈夫被打成“右派”后,上面有关领导就问了,古明琚还在教哪个班级?当晓得古明琚仍在教毕业班,就表示古明琚已经不适宜再教毕业班了。

尤如君立即明白了,这是对自己工作的批评。古明琚丈夫出事后,作为一校之长,她立即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在学校政治学习的大会小会上,她都对古明琚作了不点名的批评,既是对古明琚的批评教育,对其他教师也有警示作用。

但在任教班级的安排上,并没有作相应的调整,她很了解古明琚,古明琚就是一个专心教书,不问政治的人。古明琚长期带毕业班,经验丰富,教学上也有一套,让她带毕业班,是可以放心的。古明琚还有一个特长,跟学生关系融洽。尤其是在甘行俭出事后,古明琚工作更是小心谨慎。要是换了其他人,有可能对毕业班的教学有影响。

现在,领导一点拨,响鼓不用重槌,尤如君立即醒悟过来 ,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政治问题面前,教学质量算啥呀?不等该学年结束,尤如君立即作了调整,不再让古明琚教毕业班。莫主任晓得后,很诧异:

“尤校长,这是咋个回事?为啥忽然换人?”

“应该让年青老师也得到煅练,对学校的长远发展有好处。”

莫主任一听,觉得尤如君的考虑是有道理的,培养青年教师是一个大的事。但对为啥之前一点都没有提出来商量过,一下就突然换人了,心头还是有点纳闷,就说:

“那也应该先过渡一下,至少等这个学期完了再换,稳当点。”

“不能等!上级已经过问了。” 尤如君看对方脑壳没有转过弯,直接说出了缘由。

“上级?这事也不用上级管啊?是有啥正式通知吗?”莫主任还是有点迟疑。

“你别管上级有没有通知,这事既归学校管,我们就得先有一个态度。别等到上级来批评我们,就被动了。你负责通知她吧。”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古明琚晓得此事后,表示服从安排。对她来说,教哪个班级都是无所谓的。她心头清楚,这也不是尤校长和莫主任对她的教书水平有怀疑,而是当领导的另有考虑。

相反,倒是尤如君在心里对自己说:好悬啊!差点出事,以后不管在哪个环节都不要忘了“政治”这根弦。所以,当后来甘行俭去世,古明琚提出要到高城处理后事时,尤如君毫不犹豫地反对。就是想到之前在任课安排上,差点出了问题。

“如今,自己家也出事了。”尤如君的感慨油然而起,她想,“一个老师任课这类小事,还受到家人的影响,况且自己这个校长位子,有多少人盯着,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她明白,自己在人前的镇定和平稳都是假象。只有到夜深人静时,她才能放下假面具,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那是一种委屈夹杂着愤怒,焦虑夹杂着无奈的心情。大有一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感慨,而这种过失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丈夫,她也感受到“政治”的不公了。


尤如君心底的焦虑,无法排遣,这些事无法向外人说,家里面娃儿些太小。只能对尤外婆说说。

“外婆,常光耀这一下把我害了,把我们家也害了。你说他一个国家干部,不好好干,非要去沾惹那些违法的事。为啥呀?家里也不缺钱嘛。”

“常光耀这人太混账!背着你干这些坏事哇。”

“他一出事,你说让我这脸往哪里搁哟。成天在学校教育这个,教育那个,这倒好,自己家里反而出事了。”

“如君,这也不能怪你嘛。突然就来的事,哪个也料不到的,再说你又没有犯错误。”

“是呀,这才叫冤啊,他这一出事,我这个校长还能当得下去吗?”

“如君,你就不要太着急了。还有娃儿些需要你照顾。”

“我能不着急吗?常光耀不仅是影响我,我就算不当这个校长也没啥。他是影响孩子们的将来啊!你想外人一提起就说是:劳改犯的娃儿。让娃儿些也受影响啊!”

“老话不是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吗?屎盆子不能扣在你和娃儿脑壳上哇!”

“外婆,事情没那样简单。影响这类事都不是摆在桌面上的。你看隔壁家的两个娃儿,学习多好,考中学时正赶上爸出事,不就受影响了嘛。”

“哎,你这是碰上了一个活冤家哇。”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常光耀出事后,刚开始古明琚心里是很解气的。虽然她不让孩子们去参加议论,但心里想,这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心里想,哼,你尤如君也有今天,看你以后还咋个说别人。

过了一段时间,古明琚的心气也放平缓了,觉得尤如君比自己更不幸,人年青,娃儿更小。她本以为大家可以同病相怜了。不料,尤如君工作更积极了,说话更革命了。在院子里与人说话时,只要话题扯到这些事上,总是有意无意地说,人不能犯罪,尤其是不能在政治上犯罪。

还怕对方听不懂似的说,经济犯罪就是个人贪心,一时鬼迷心窍,拿了不该拿的钱,损害了国家的利益,充其量就是刑事犯罪。政治犯罪就不一样了,性质不一样,是不同阶级间的对抗性矛盾,别看没有拿一分钱,是跟党不一条心,是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是敌我矛盾性质的问题。

一个院子里的孔老师和古明琚听了面面相觑,都不得不佩服尤如君的“境界”高。
打常光耀出事后,尤如君教育孩子就像在上政治课。

寒假时,院子里的小孩子伙着到江边的一个小岛上采野碗豆,刚上小学的亦康带着晓桂也去了。小岛上遍布一丛一丛的野碗豆,这种野碗豆很小,豆荚可以做成口哨,吹出很好听的声音。

亦康很会做这种口哨,吹出的声音很悦耳,帮晓桂做了好些个。晓桂吹得很开心,有一个年龄比晓桂大点的孩子就抢她手中的哨子。晓桂不肯,亦康也不依,双方就吵起来,后来又动起手来,弄得几个人一身沙土。

那小孩打不过又不甘心,就骂了几句:都是坏人的娃儿,还敢欺负好人。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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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前)

晓桂回到家,尤如君已下班,一看她一身脏兮兮的,就问咋个回事。晓桂一五一十就说了。尤如君一听,故意高声说:

“你虽然年纪小,不要怕别人怀疑你。不要怕挫折,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相信党,要坚决跟着党走,要在政治上追求进步。”

还在上幼儿园的晓桂瞪大眼睛,不晓得她妈说的啥意思。都是小娃儿之间的打闹,原本算不上啥事。尤如君不像说给娃儿听,倒像是说给全院子的人听。

隔壁的古明琚也晓得事情的经过了,心头很不以为然。何必呢?这些大人的事本来跟孩子们都没有过多关系。说些不沾边的大道理,给一个还没有上小学的娃儿听,有啥用?

她明白尤如君话里的意思,虽然两家都有事,但事情的性质不一样。她也听出尤如君那些弦外之音是说给她听的。以她对尤如君的了解,说这些话倒不是尤如君在假装唱高调。

尤如君一直都是如此要求自己的,只是那特意提高的嗓门,又透出一丝刻意的味道,让她感到不舒服。心想,都是女人,都是丈夫出了问题,还要五十步笑一百步,何必嘛!
不过,她也很佩服尤如君的坚强,遇到事情不像自己是逆来顺受,尤如君是迎着事情上。

让她更佩服的是另一件事,尤如君跟常光耀离婚了。

(第八章  第四节   同为沦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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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五节  不如短痛

跟常光耀离婚,是自从他被判刑后,就一直是盘旋在尤如君脑壳中的一件大事。这事对她个人来说,不算难。结婚十多年,她太了解常光耀了,他就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总认为自己是对的。

平日应酬多,在家时候少,在家庭里也不咋个管孩子,当甩手掌柜,与他离婚,感情上没有太多障碍。但是她得面对母亲和娃儿些。咋个说服?咋个让他们也接受?

首先得过尤外婆那一关,这是尤如君一直发愁的问题。她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母亲要是不同意,这事就有点麻烦。但再麻烦,这事也得解决,而且要尽快。有很多事情,她一时半时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她心里很清楚:第一,必须离婚,不能让自己受更多影响,更不能让娃儿们受影响。第二,要离婚就早离,长痛不如短痛。

当她想好后,决定先跟尤外婆打招呼,争取老人同意。一天,娃儿些不在家,尤外婆在做针线活路,老人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带着花镜,还看得见穿针引线。她端来一把小椅子,坐在老人旁边说:

“我有一个事,想给你说一下。”

“有事就说嘛。”老人一边应道,一边继续手中的活路。她连脑壳都没有抬,因为根本没有想到女儿会跟她提离婚的事。她虽说也有好些地方见不惯常光耀,但到底是一家人,谈不到分开的事。

“外婆,我要跟常光耀离婚。”

“离婚?咋个突然想起这种事。”尤外婆感到太意外,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路,从花镜下抬起眼睛定定望着她。

“不是突然想起,我已经想很久了。一开始我就想到了这事,可是又怕你不答应,没敢提出来。但是要再拖下去,会更恼火……”她开始解释种种不离婚的后果,希望外婆能支持她。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听女儿讲了一阵后,尤外婆明白了她的打算,很干脆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表示不赞成:

“这可要不得,传出去不好听啊。外人会咋个看你哇?”

“外人我不在乎,爱说就说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干脆。

“就算你不怕外人说三道四。你年纪轻轻的,真要离了婚,一个人带几个娃儿,难啊。要是还想找一个,拖着几个娃儿,也不好找啊。”尤外婆的语气中充满忧虑。她早年守寡,一个人把娃儿拉扯大,晓得事情的难处。

“我要是不离婚,常光耀关在里面,不还是我一个人管娃儿些吗?我也不是为了再找人,我有别的考虑。”

听到女儿的这句话,尤外婆心头明白了,女儿是铁了心要离婚的,自己恐怕是拦不住了。不过她还想再劝劝,说不定女儿能回心转意。她想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声要紧,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让人戳脊梁骨。

她索性取下花镜,放到装针线的笸箩中,很认真地说:

“如君,你要是跨出这一步。背后肯定有人嚼舌头,说你男人刚出事,你就守不住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拦不住。爱说就说吧,就是给你们招来麻烦了。”她不怕别人在这方面议论,心想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只是担心家里人的不理解。

“我一个老太婆,不在乎那些嚼舌头的。可你不一样,一个当领导的,要考虑影响呀。”尤外婆的话里充满担忧。

“我也是考虑到影响,才下决心非迈出这步不可。但不是怕街坊四邻那些人前长人后短的话。我是担心领导和同事的看法。外婆你想,这常光耀判八年的刑,我要是还与他保持夫妻关系,这说明啥?说明我还在等他。你想领导会咋想,肯定会想这尤如君的立场到哪里去了?还跟一个劳改犯保持夫妻关系。”尤如君考虑到的影响主要是政治立场上,其它事她并不十分在意。

尤外婆想的跟女儿不一样。女儿要离婚,说是要避免政治上的影响,她并不操心啥子政治上的影响。她是想着这事咋个跟常光耀一个交待。从前常家有恩于尤家,在常光耀落难时,要是尤如君弃他于不顾,她觉得这事有点不厚道,有点违背做人的良心。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尤家和常家都是六同人,两家也相距不远,常光耀的母亲是尤外婆的堂姐。尤家穷,尤外婆前面有几个孩子,都没有长大,就剩下尤如君这个女儿。尤如君的父亲去世早,尤外婆一个人靠做针线活路把尤如君抚养大,也是很艰辛的。

堂姐家家境不错,时常周济她,还供尤如君读完初中。堂姐就常光耀这个儿子,常光耀与尤如君从小一块玩,一块长大的。后来常光耀与尤如君结婚,也是常光耀母亲的意思,既有帮人帮到底的意思,也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尤如君从小就是一个说话干脆,有主意的人。尤外婆常对街坊说:“可惜我家如君是一个女娃儿,要是一个男娃儿的话,说不定能干出点事。”

尤外婆的堂姐也很喜欢尤如君,对尤外婆说:“你家如君样儿好,讨人喜欢。又聪明又稳重,说话行事都有主见,让如君给我做儿媳妇吧。”

尤外婆答应下来了,既有报答的意思,也有为女儿找个好婆家的意思。

尤外婆的堂姐在解放前两年去世,临走前拽着尤外婆的手说:

“妹子,姐得先走了。就一件事放心不下。”

“姐一直照料我们孤儿寡母,对尤家有恩。我感激不尽。有啥子交待,只管说。”

“耀儿是我们常家的独根,从小被我惯坏了。年纪不小了,心高气盛,却不晓得轻重。啥事都敢干,我怕他易走岔道……”堂姐话未说完,眼泪先下来了。

“姐,你放心,光耀是个聪明人,不会有事的。”尤外婆赶紧劝慰对方。

“妹子,你不要宽慰我,我的儿子啥样我晓得。我也看出来了,耀儿喜欢如君,如君的话他听得进去。成家后让如君多管着耀儿,我就把耀儿托付给你和如君了。如君是一个要强的人,但很孝顺,听你的。耀儿今后要有啥事不对了,你和如君要多担待哇。”堂姐收起眼泪,把话交待明白。

“姐放心,我们母女不会忘记你的情。耀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就跟我亲儿子一样。以后真要有啥事,我也不会跟他计较的。”尤外婆点头作了应承。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有了这些原因,后来的常光耀虽然常耍大少爷脾气,尤外婆也不计较,并劝尤如君多忍让。如今,女儿提出要与常光耀离婚,尤外婆感到有点为难。

当年,堂姐一家对自己和女儿不薄,在最困难的时候伸手帮尤家。常光耀犯事入狱,固然有对不起女儿的地方,但当初要没有堂姐一家的帮忙,女儿恐怕也没有今天。

常光耀现在落难了,女儿就要跟人家离婚,这让亲戚朋友咋个想?让街坊四邻咋个看?以后自己也没有脸面去见老姐子啊!所以,她还是想劝女儿打消这个念头:

“如君,姨妈在世时对你可没得说啊,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

“外婆,这都是啥时候了,你还在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那些能解决问题吗?”

“常光耀这人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不值得你为他操心,也不配你等他。可他到底是娃儿些的亲爸,娃儿些还小,你咋个对她们说啊。”

“我要跟常光耀离婚,除了考虑到自己的工作,主要就是为几个娃儿考虑。你不晓得,一个人要是出了事,对家庭,对娃儿影响大得很。隔壁甘家的娃儿学习那样好,连初中都考不上,你说这影响有多大。我要是离婚了,这样会对娃儿影响小些。”

甘家的事,就是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尤外婆当然是晓得的。尤如君的话马上就点醒了她,明白女儿的打算是对的。但心头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堂姐,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说:

“我拦不住你,只要你以后不后悔。你要想好了,就赶紧离,还是先顾自己吧。娃儿些那里,我也帮着慢慢说。”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尤如君很快就跟常光耀离婚了,而且把小的两个娃儿改来跟着她姓,姓尤。

古明琚对此是很佩服的,尽管有的人认为尤如君跟丈夫离婚是为了自己政治前途,但古明琚相信尤如君也是为自己的娃儿着想。这样,娃儿就不会或少受父亲的牵连。哪个当妈的不为娃儿着想呀,自己虽然没有走到这一步,但很能理解尤如君的心情。

后来的几十年中,尤如君并没有再婚,其中的凄苦,古明琚是感同身受。院子里一左一右的两个女人就这样熬着。

尽管离了婚,尤如君田园街小学校长的位子还是没有保住。她被上级调到一个郊区小学当校长。虽然还是校长,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不被重视的表现了。

“文革”中,尤如君再次风生水起,却再次走了背运,跟错了人。在所谓的清理“三种人”时,好不容易才过关。尽管尤如君一生都在努力,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直在追求进步,但最后也未能加入共产党。

在生活上,尤如君也是很不幸的。一个人苦苦地把子女抚养成人,但女儿长大后却不能理解她,认为她为子女作出的牺牲,非但没有任何好作用,反而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第八章  第五节  不如短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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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萧墙

第一节  虎落平阳

常光耀刑满出来后 ,工作也没有了,住处也没有,生活也不安宁。他过去得势时那些常来往的朋友,如今早不理睬他了,幸好一位老朋友还能收留他,提供了一间空房,总算有一个睡觉的地方。一提起自己的现状,常光耀感到自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常回想起自己光生的那些日子。

过去有一个话叫“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常光耀出身商家,对国民党时代的税是有印象的,虽不说是多如牛毛,却是见啥都要上税的。对旧社会的税官也是有印象的,晓得这些人都是有权有势,走到哪里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刚一解放,政府机构除了一些留用人员外,吸纳了一大批有文化的年青人到政府机构工作。

常光耀就是在那个时候到税务局工作的,人年轻,又有文化,工作也肯干,很快就能独挡一面。解放后不久,共产党针对工商户出现的问题,开展了五反运动,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斗争。

在五反运动中,反偷税漏税是税务局的工作重点,他表现的非常出色,颇得领导信任,被提拔为科长。

常科长的前途本来是一片晴空,万里无云的。但是他有一个习惯,花钱大方,讲排场讲吃喝。自父亲去世后,虽然家道已经中落,但也还是属于富裕人家,加之又是常家独苗,从小就讲排场讲惯了。

进入新社会后,虽然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工作上积极肯干,但生活上的习惯却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他在邻居的眼里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士,原本人也长得很伸展,加之注重仪表,头发溜光、衣服笔挺、皮鞋锃亮,进出大院时,昂首阔步,若无旁人,宛如走在康庄大道上。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常有人请他吃喝,他很适应这种生活。但很快这种生活就失去了。1958年,新中国的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税种减少了,只剩下工商统一税、工商所得税、关税、盐税等几种税。而且这些税种都不涉及到个人,过去的厂也好,店也好,都成了社会主义的企业,慢慢地就没有人再来请他吃饭了。

他感到他那点工资,要维持他体面的生活和养家已经有点入不敷出了。三年困难时期的到来,更让已经习惯安逸生活的常光耀不适应。他的手开始伸向了公家的钱柜,刚开始还心虚,心也跳手也抖,慢慢地手就不再抖了,心也不跳了,胆子越来越大。终于东窗事发,最后以贪污罪被判刑,锒铛入狱。

如今寄住在朋友家的常先生,跟过去完全是判若两人了。他不再讲究穿着,当然也是没有条件再讲究了,一付穷愁潦倒的样子,却总摆出一付啥都不在乎的样子,挂在嘴边的话:“老子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按说他跟尤如君已经离婚,没有瓜葛了。但他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来找尤如君吵闹,有时甚至无任何理由也来找尤如君吵闹。他有时在院子里高声大骂:

“跟老子,在外头有人整我,老子认倒霉!在家头还有人要整我,老子就不依!”

“姓尤的,你别以为老子不晓得你那点事,老子清楚得很。你跟老子离婚不就是为了某某吗?”

“你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话都骂得很难听。有人围观时,他的劲头就更足,越骂越起劲。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那时,邻里间确实有一些关于尤如君的流言蜚语,但也都只是听说而已。街坊上的婆婆大娘多,闲着没事就喜欢传一些小话,大都是一些天一半地一半的事。这类事当事人只好受着,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看见尤如君倒霉了,有些人平常就见不惯尤如君为人的很高兴,心里想平日你也是神气活现的,看你现在咋个办。古明琚也是这种心理,别看她表面上啥都没说,心里是高兴的,认为这就是尤如君应得的报应。

不过她更看不起常光耀,心说又不是你老婆害的你,你拿老婆出气算啥本事。再说女儿都大了,好歹不要当着娃儿些的面吵,让娃儿些也不好做人嘛。所以她也钦佩尤如君忍辱负重的涵养。

刚开始听常光耀在家门口吵闹,没人劝解,觉得虽然是离婚了,多少还是有点家务事的意思。后来听的人也烦了,总是那些车轱辘话,所以,常光耀在院子里谩骂,骂到一定火候时,总有人出面劝他消消气。大约是觉得收到效果了或是骂累了,他也借坡下坎,走了。院子里也有人为尤如君抱不平的,在背后说:

“尤校长一个人拉扯一家人不容易,有老有小的,家里家外两头忙。”

“两口子都离婚了,别人爱找哪个就找哪个,这常光耀一个大男人还扭着臊,有点过分。”

他的朋友也常劝他:“老常,算啦。事情都过去了,你一个五尺高的大男人,何必总跟一个女人过不去,过自己的日子去嘛。”

他也满口答应:要得嘛,我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但哪天要是不高兴了,又来一通。出乎意料的是,尤如君从不正面回应他。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尤外婆为这事感到蹊跷,问:“如君,你真有啥把柄在他手中捏着?为啥忍气吞声哇。”

“外婆,我有啥把柄在他手上?要有的话,他那个人还不早就闹翻天了。”

“又没得啥子把柄在他手上捏着,你还这样忍着哇,由着他性子闹下去?晓得的人不说啥,不晓得的人还不晓得咋个看你。就不能找人管管他哇?”

“找人管!找哪个管?他一个没有单位的人,破罐破摔,哪个管得了。这种事哪里能说得清楚,不说还好,越说就越黑。好歹他也是娃儿些的父亲,他不给我留脸面,我得给他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翻来覆去就是那点事,说够了就没人听了。

“唉,真是冤孽。是你前世该他的哇。”

尤外婆有时听不下去了,以姨妈的身份出面跟常光耀理论几句,但也不起作用。此时的常光耀虽然还不当面顶撞她,但已经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尤外婆才明白女儿的态度是有道理的,也只好由他去吵了。

尤如君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愿与常光耀计较,又没法摆脱这种纠缠,这让她很为难。尤其是子女也大了,有的不能体谅她的难处,反过来同情一无所有的常光耀,这让她特别的寒心。

自己一个人,十多年来辛辛苦苦,里里外外支撑这个家,到头来,啥都没有得到。说是为了女儿吧,连女儿也不领情,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

她的小女儿尤晓桂在父亲出事时,还小得很,不懂事,到父亲回来后,已经懂事了。面对自己的落难的亲生父亲,脑壳里没有那么多的阶级斗争观念,她觉得在这种时候,母亲更应该拉父亲一把,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落难下去。所以,在对待父亲的态度上,她与母亲时有分歧。

这也让尤如君感到压力,不愿意女儿误解自己。

实际上,虽说与常光耀离婚了,但尤如君在生活上还是尽自己的所能,资助常光耀。她托人给常光耀介绍临时性的工作,让他有一定的经济来源,生活上能有基本保障,而且不是以自己的名义,是以常光耀朋友的名义来做这些。

因为她晓得常光耀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尤其是不愿意让别人晓得是她在关照他。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七十年代初,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上头对一些城镇的无业居民作思想工作,动员他们也到农村去自食其力。

那时的口号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一些城镇居民响应了号召,没有子女下乡的,就是自己下乡;有子女下乡的,就下乡到子女落户的农村。

常光耀工作没得,生活无着落,也找不到其他出路,一见上头号召无业居民下乡,心头一烦,脑壳一热,就报名要下乡去。

结果事情又黄了。


(第九章 萧墙 第一节  虎落平阳    完)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第九章 第二节  留得青山

常光耀报名下乡,居委会当然很高兴,以为又超额完成了一个指标,把大红喜报都写好了,因为他没有家,大红喜报一下不晓得该往哪家门框上贴。没等居委会的人想灵醒,他又反悔了。

其实这事倒不是他反悔了,而是尤如君把事情拦下来,劝他不要去。女儿晓桂也劝他坚决不要去,他思前想后,最终也同意了。

常光耀没事就到尤家屋檐下来呆着,往椅子上一坐,既不算进了尤如君她们的房间,又能见到女儿们,可以说说话。除了三女儿跟他形同路人,其他女儿照旧叫他“爸”,跟小女儿晓桂关系尤其好。

父母离婚时,她才四五岁,啥都不懂,如今小学都毕业了,过去不懂的事也懂了。她心底善良,很关心和体贴父亲,经常嘘寒问暖的。常光耀觉得她跟自己是贴心的,所以她有时劝他不要跟母亲吵闹的话,他还能听进一些。

就在他报名下乡的第二天,常光耀正坐在椅子上跟晓桂说起准备下乡一事,尤如君回来了。她实际上已经晓得这事,觉得他此举太欠考虑,并想劝阻他去,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这时装着才听说一样,很关心地问:

“老常,听说你要下乡去,还是多考虑一下吧。”

“我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主动要求下乡去有啥不好嘛,还考虑啥子嘛!” 常光耀一见尤如君来劝他,脑壳一昂又神气了。

“不是有啥好不好的问题。你得考虑到实际情况,你真要去了,去容易,回来就难了。你自己想过没有?”她的语气很诚恳并透出关心。

“我要是去了,你不是也高兴嘛。免得我在你眼皮下打转转,省得你心头烦。”他口气中仍是讥讽的味道。

“这些年,知青下乡已经好几批了,能自食其力的没有几个,都是回家伸手要钱的。实际上既成了农民的负担,又成了家长的负担。老常,你不晓得这些?”她听出他口气中的讥讽,却并不介意,仍是很平静地说。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他们大的两个女儿已经下乡。尤如君通过熟人关系,把女儿安排落户到条件稍好点的生产队。即便是富裕的生产队,但农村的贫穷,大家心里都有数。她以为提到实际情况,会让他理智一些,没想到,常光耀却摆出一付不领情的架势,把脑壳偏到一边:

“这跟我有啥关系?我要饭也不会伸手向你要。”

“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年青人下乡都适应不了,你一个四十几岁的人,从来没有在农村呆过,突然下乡去种地,能行吗?”尤如君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因为她太了解他的秉性,继续好言相劝。

尤如君说以上的话也是反复考虑过的,她考虑问题很细。以她对常光耀的了解,晓得他忽然要下乡的念头,就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常光耀目空一切,行事自负,不计后果,当年在税务局出问题与他这种性格是有关系的。

如今要下乡,肯定又是心血来潮,脑壳发热。等到他在农村也混不下去了,回头还得来找自己的麻烦,找子女的麻烦,那就是后患无穷。自己是与他已离婚的,就算他以后来纠缠,自己一点不管他,也说得过去。

子女就不一样了,常光耀毕竟是她们的亲生父亲,子女按理是有赡养他的义务的,子女要是不管,很容易遭到舆论的谴责。尤如君也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们不可能撒手不管的,尤其是小女儿晓桂。这样一来,常光耀就会成为子女的负担。尤如君是不愿见到这种后果的。再说,这时她有能力帮助常光耀。

“没有啥能不能适应的问题。哼,我在监狱头都熬出来了,有啥好怕的。”对方越关心他,他越显得满不在乎。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    前)

她还是耐心地劝:“老常,话不是那样说的。再说,你不是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吗?那你就更不能去了。到了农村,哪个还听你的申诉,哪个还管你?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留在城里等待机会,看能不能把自己的问题搞清楚,恢复工作。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娃儿些考虑啊。你想,你的问题要是能搞清楚,娃儿些不就不受影响了嘛。”

尤如君这一席话,是真心实意的,把常光耀的心说活了。他想老婆不是自己的了,娃儿些还是自己的啊!不过,他一时又放不下脸皮,承认对方考虑得周全。这时,坐一旁的晓桂看不下去,就大声说:

“爸,我妈说得对。姐姐们下乡都恼火得很,你一个上岁数的人,去能干啥?你还是听妈劝吧,不要着急下乡去。”

后来,他还真的就打消了下乡去的念头,到居委会去申明不下乡了。其时,尤如君又处在得势时期,居委会自然不敢去逼常光耀了。没多久,尤如君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街道生产组上班,好歹可以养活自己了。

尤如君在官场上很失意,尽管不断追逐潮头,最终没有混出一个名堂。但她确实很有远见,后来事实证明她劝常光耀那些话是对的。

到了八十年代,平反冤假错案高峰时,常光耀的问题提出来了。尤如君有很强的活动能力,也认识不少人,帮助他跑有关部门。最后,常光耀的问题得到落实,安排回原单位工作。常光耀再次穿上了税务局的工作制服,又开始戴着大盖帽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地炫耀。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续前)

横在尤如君和常光耀之间的障碍消除了,政治上的因素不存在了。都岁数一大把的人了,都不必再去追逐啥了,希望给子女带来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也是女儿们的愿望,两人的复婚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殊料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把事情搅黄了。

原来,常光耀在穷困潦倒时,寄居朋友家,但毕竟是寄人篱下,久了也不自在,就另外在郊区农村找了一个姓刘的老婆。如今要想与尤如君复婚,就先得与这老婆离婚。当他提出来时,这刘氏死活不同意离婚。中间人劝说刘氏:

“你们缘分短,他们缘分长,她们的几个娃儿也希望父母能破镜重圆,你就权当积德行善,成全他们吧。”

常光耀如今又光生起来,刘氏也算苦尽甘来,当然不愿意放手,很不客气地回答:

“呸!别看我是乡下人不识字,道理我懂。他们的镜子重圆了,我这镜子不又破了哇!有这个道理吗?再说,当初他倒霉时,是被她们踢出家门的。是我在困难时收留了他,是我给他一个家。如今他又风光了,她们想起他是哪个了。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横竖都是他们有理哇!”

中间人一看刘氏这样强硬,连自己的面子也不买,也不好再说啥子,只好把话原样带给尤如君。尤如君也没啥办法,她想起当年尤外婆说的话:你要离,我拦不住你,但今后可不要后悔。尤如君并不后悔,这样多年都过来了,有啥可悔的。此一时,彼一时。她倒是信了尤外婆当年说的另一句话:

真是冤孽。


(第九章 第二节  留得青山    完)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21-04-05 12:20:28
第九章  第三节    遇见熟人

就在常光耀跟她纠缠不清时,尤如君又遇到一件更恼火的事。
事情出在她的三女儿尤兴无身上。

尤兴无,原来是随常光耀姓的,叫常晓兰。后来尤如君与常光耀离婚后,尤兴无随母姓,干脆连名字都改了,“兴无”就是兴无灭资的意思。这名字不像那些在“文革”中赶风头改的名字,是在“文革”之前就改了的,颇有点高瞻远瞩的境界。

“文革”中不少人赶风头改名为“兴无”,尤如君原来的一个姓梁的学生为显示革命的彻底性,就改名为“兴无”,他自己沾沾自喜。开始,有些同学还钦佩他的豪迈,后来就觉得他滑稽可笑,当面叫他梁兴无,背里叫他“无良心”,此人反成了同学们的笑柄。

“文革”中学校复课闹革命时,把那三年的小学毕业生统统招在一起,称之为“70级”。尤如君的女儿尤兴无,就是“70”级的学生。根据领袖“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指示,学制由三年改为两年,这批学生1969年春入学,1971年春即毕业。

教育要革命,则主要强调教育要向工农学习。于是学校都派了“工宣队”进驻,官方的说法当然是把握教育的政治方向,老百姓的说法简明,夺权。把权力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手中夺回来,因此,工宣队在学校也是权力的象征。

(待    续)

楼主:山茅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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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8-04-24 22:48:40

更新时间:2021-04-05 12: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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