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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小说体写明朝的历史——《皇明》第三部《孝陵风雨》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开头说几句。
这是一部尽量靠近史实的书,不是纯虚构类,更不是架空臆想类。
如果我在文字里虚构了,那是不得已,因为正史没有记录我想知道的细节,才用合理的想像来填补,这样才能让历史活起来。
如果正史上有足够的史料,我就真实地写下去。历史已经足够精彩,我不屑于虚构。

因此说,这是历史,为了让简略的历史有性格,有立场,让人阅读时不厌倦,叙事不断裂,也就有了一点小说。
但这绝对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历史小说。
我个人喜欢古典的东西,这个长篇历史故事写作很有点古典主义的味道。
动笔比《明朝那些事儿》早得多,写得也累得多,并没有它那么轻松和有趣。
我想写得好看,但目前看来,是一部有些沉重甚至沉闷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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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国 新 古 典 主 义 长 篇 历 史 小 说

皇明






初明部
第三卷


孝陵风雨




彭子辉 著












彭子辉,1966年生,祖籍湖南衡阳县。

自題

生罹浩劫,豈期欣遇昌隆;長依湘江,何幸淹留體制。閑多談藝之情,間發懷古之想。貪多獲寡,迄今諸事無成;有始無終,疇昔萬念俱廢。漫檢野史,編撰虛構之書;濫充稗官,補綴實錄之闕。傲俗客以白眼,十有九人;慚書生之青衿,百無一用。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目录


第一章 春雪晴霁京郊赏景 宸心暇逸微服巡街 5
第二章 草奏章御史胁贪官 撰碑文皇帝忆往事 13
第三章 胡丞相私阅军马籍 陈御史偶议身后名 21
第四章 风雪夜丞相遇盗贼 杏花天皇帝索诗篇 28
第五章 胡公子丧命疾马蹄 汪大人奉诏野牛驿 38
第六章 相府内侠客谋大事 城楼上皇帝槛重臣 47
第七章 吕宗艺主审谋反事 胡惟庸受刑玄津桥 54
第八章 快口御史抱愧遗书,黄鹤山樵待罪诏狱 62
第九章 海云院僧谈经洗佛 龙虎山道辨奸论贤 69
第十章 金陵城街坊闻野谈 奉天门朝臣分女眷 76
第十一章 朱亮祖番禺弄权谋 宋景濂金华涉祸事 83
第十二章 痴太子急投五龙桥 贤侍郎远访浦江县 91
第十三章 仁义里兄弟争投案 相国府夫妇闹翻天 100
第十四章 武英殿内御赐肉宴 刑部堂上明辨冤屈 108
第十五章 马皇后病逝坤宁宫 朱皇帝感忆襄阳客 116
第十六章 宋祭酒谨严定学规 朱皇帝巡视传教谕 125
第十七章 朱皇帝盛怒斩赵麟 王侍郎昧心贿开济 134
第十八章 念旧情朱皇帝降恩 认死罪开尚书伏法 142
第十九章 快口御史奉旨还京 白燕诗人装疯避祸 150
第二十章 韩宜可直言恼皇帝 刘三吾称旨入翰林 158
第二十一章 魏国公病逝相国府 朱皇帝梦点状元郎 167
第二十二章 酷御史抄检给事中 老学士劝谏朱皇帝 175
第二十三章 监察御史追查疑案 户部侍郎羁押诏狱 183
第二十四章 苏州府偶然逢钦差 龙江卫意外辨粮筹 190
第二十五章 连楹感事心生怜悯 吴庸审案理断隐事 198
第二十六章 审刑司吴庸追赃钞 国子监宋讷辞帝阙 206
第二十七章 天下追赃群氓沸腾 宫中问疾储君抑郁 215
第二十八章 朱皇帝秉笔制大诰 茹御史戴镣治政事 223
第二十九章 承敕郎淫兴戏寡妇 富家翁远虑修城墙 232
第三十章 韩侍郎贪赃成痼疾 锦衣卫行刑勾肥肠 240
第三十一章 锦衣卫皇帝焚刑具 纳哈出辽东惊变局 250
第三十二章 郑国公辽东坏大事 永昌侯漠北平残元 259
第三十三章 蓝将军班师还京城 沈财主捐银犒军士 267
第三十四章 监察御史弹劾功臣 李府家奴供认谋反 275
第三十五章 凤阳城故丞相断魂 山阳县贤太子感事 284
第三十六章 典史许坚进献直言 太子朱标触犯胸痹 291
第三十七章 感时事太子发心疾 纵淫欲舍人乱东宫 299
第三十八章 柏兴州名将擒逆臣 谨身殿皇帝赏午饭 306
第三十九章 文武百官行耕藉礼 刑部公堂审谋反案 313
第四十章 锦衣卫奉诏审武将 凉国公纵怒陷文臣 322
第四十一章 锦衣卫侯爵阅供词 奉天殿皇帝设冬宴 331
第四十二章 宋国公奉诏进京城 都御史辨冤刺皇帝 339
第四十三章 朱皇帝杀无罪御史 刘学士选有才考生 348
第四十四章 大明朝首开南北榜 主考官骈死街市口 355
第四十五章 朱元璋病逝柔仪殿 朱允炆登极奉天门 363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第一章
春雪晴霁京郊赏景 宸心暇逸微服巡街


郊游

洪武十一年正月间,京城下了两三日的雪。积雪消融之后,城中寒意袭人。城外的山色寥落黯淡,残雪间积水冷冽,映着枯树的寒姿,境界萧瑟,不见一丝生意。
次日天未亮,寒风凛冽,朝臣们都在奉天门值房待朝。胡惟庸见陈宁站在值房的角落,双手笼在衣袖中,神情黯然。陈宁冷冷地瞥胡惟庸一眼。胡惟庸以为他仍在计较自己要辞相的事,笑了笑,近前与他寒喧。陈宁低声说了昨晚家中的意外。胡惟庸十分忙道:“这事切不可让他知道。”陈宁知道他是指皇帝,冷笑道:“他如若知道了,定然要责我为父不仁!为父不仁者,必定为臣为忠。”胡惟庸抚慰他说:“节哀节哀。我再三权衡利害,暂不辞职了。”陈宁有些意外,哦哦两声,细声地说:“相公不要负我。负我还可,不可负国呵!”
早朝散后,陈宁在甬道上与胡惟庸同行,边走边说。胡惟庸说:“古人说得好,有尧舜之民,方有尧舜之君。我们都不消太急躁,多劝劝皇帝,让他行事时放缓些个。”陈宁问道:“你又来!有何主意了?”胡惟庸道:“入春以来,皇帝肝火旺盛。太医说他不时心悸,半夜里时常做梦,十分焦躁,心跳得像跑马一样,将人都惊醒了。他后半夜经常睡不安,日间烦躁,动不动便骂左右。”陈宁道:“他向来心神不宁。他的心不宁,朝野也自是不安。”
胡惟庸细语道:“不如劝他去宫外赏赏雪,散散心,顺便体察民情。平时赏些历代书画,听听丝竹,养养心才是。”陈宁笑了,手指着胡惟庸道:“相公还真是体贴,如此这般便能劝得了他么?我才不信。去年皇帝反复说朝廷政事先报与太子知道,分明是不相信你把持的中书省!”胡惟庸说道:“君待我们以疑,我们奉君以诚,如何不好?”陈宁摇摇头说:“这话你自己信不信?”说得胡惟庸讪笑起来。
正月间,皇帝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下诏改南京为京师,罢除汴梁的北京之名,仍称开封府。皇帝再无迁都汴梁之想,晚间能安睡了。二是进封中山侯汤和为信国公。赐与汤和的诰文中写道:“尔汤和虽居旧将之行,惟守毗陵于忠有慊,朕念相从之久,泯前过而论见功,爵以中山侯。……今特授以信国公,食禄三千石,永为子孙世禄。於戏!人臣无将,可谓忠矣;威福不专,可谓智矣。”汤和并无惊喜,早知道老皇帝的心思,倒是丞相胡惟庸有些疑虑,皇帝好像察觉到有些武将既不忠又不智。汤和是皇帝亲信的功臣,如今的座次仅次于徐达。皇帝现已年过五十,不免惦念旧情,以前封赏汤和有些苛刻,如今要弥补,万一朝廷有急还得倚重他。
近日中书省臣来报皇帝听,京城大雪,城里冻死十几个老弱贫病的人。皇帝想趁雪晴后微服去城中探访民情。郑泊领着五十名亲军,都扮着行人模样,远远走在皇帝前后。皇帝命胡惟庸、汪广洋、陈宁和六部尚书亦微服同往。皇帝在城中转了几条街坊,访了几户人家,免不了嘘寒问暖。将回宫时,胡惟庸说:“陛下,今年好一场瑞雪,玄武湖边有景致,臣等愿陪陛下去赏雪。”皇帝犹豫片时,才说:“也好,去看看城外的景色。”一行人来到太平门外。胡惟庸引着众人前行,赏了湖景,来到一处山麓下,前面有一座小小的寺庙。皇帝抬步进来,庙内陈设破旧,空无一人,不免有几分纳闷,嘀咕道:“你们事先便清场了么?”胡惟庸道:“不曾。”皇帝问道:“和尚们都到城中化斋去了?”胡惟庸答道:“臣去看看有人没有。”就伸着头去旁边的门内窥探。
皇帝看见塑像旁边的墙壁,上面画着一个布袋和尚,墨痕颇新,笑道:“这尊罗汉像做得粗,壁画却好。”画旁还有些字迹,就近前细看,是一首诗: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散,放宽些子又何妨。皇帝不由皱着眉,前二句是写布袋和尚,后二句却离题了,像是说与自己听。他将手指在字迹上摸了摸,像是新笔迹,莫不是有人知道自己要来,题诗讥讽么?顿时恼怒起来,回头看着胡惟庸等人,喝道:“这题画诗是写布袋和尚么?分明是在笑话朕!”
胡惟庸有些惊慌,瞥了一眼陈宁。陈宁在一旁冷笑。皇帝招郑泊近前,低语几句,郑泊立即领着二十名亲军到寺庙前后搜索,并无所获。皇帝看着胡惟庸,惟庸心慌,正想分辩。皇帝匆匆出殿,胡惟庸忙追上来,说道:“陛下,臣即刻差人纠查,看是谁人所题。”皇帝挥手道:“罢了,我不与小民计较。”胡惟庸心思一转,想换个话题,献媚地笑着,小心地说:“启禀陛下:陛下登基那年,工部在钟山下立了一个玉柱,还差工匠做了一条金龙,绕在玉柱上作护卫,百姓们唤作‘金玉同柱,皇恩齐天’。当年陛下还题字‘玉柱永贞,皇明太平’,臣差人刻在玉柱上了,还差工部在旁边建了一座亭子,与御笔题字相对,名叫天藻亭。百姓们前来游观时,都先在亭下望着柱子叩头,再去瞻仰御笔,不知陛下可有兴致?”皇帝本想取近道从玄武门回宫,听丞相如此一说,便道:“与你们多走几步,前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玉柱前,游人们早被亲军赶走。皇帝看到柱上的字,笑道:“刻出来的字,比我写的还是好看些。”皇帝观赏一番,看见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首诗:钟山突兀楚天西,玉柱曾经御笔题。云拥金陵龙虎壮,月明珠树凤凰栖。气吞江海三山小,势压乾坤五岳低。华祝声中人仰止,万年帝业与天齐。皇帝看后欢喜起来,呵呵大笑,说道:“这诗写得好,这诗写得好,莫不是状元郎所作?”胡惟庸说:“状元郎吴伯宗虽能写诗,却写不了这般好。这首诗是当代名士杨铁崖在京城闲居时,拜见陛下御笔后所作。”皇帝看着汪广洋,问道:“汪爱卿你是一个诗人,你道此诗端的如何?”汪广洋不敢明说此诗空洞无物,全是套话,却说:“此诗气象正大,端的好手笔。”皇帝感叹道:“原来是杨铁崖的大手笔,他算是一个识时务的豪杰。他写诗与张九四便是嘲笑,写诗与朕便是颂扬,是一个知道好歹的人。可惜呵,他如今归西了,不然,朕要让他在京城做官。汪爱卿,朕听人说他早年读书很辛苦,他爹爹几年间都不准他下楼,可有这事么?”
汪广洋忙挤到胡惟庸的前面,说道:“陛下说得是。杨铁崖年少时,读书不知道用心,先生令他每日抄书数千字,可他偏偏贪顽。他爹杨宏在山阴铁崖山中修筑一座楼,楼下种了百余株梅树,楼上藏了数万卷图书,让儿子上楼去,便拔了梯子,每日茶饭由仆人送至楼下,用绳子引上去。他爹逼他在楼上读了五年书,后来他便自号铁崖。”皇帝说:“原来铁崖的名号是这般来的。当年张士诚强征他到平江,他写了一篇《时事五论》,好在张士诚不听,不然攻取平江便不容易了。”
陈宁不怀好意,想扫皇帝的兴致,插一句道:“杨铁崖好色如命!”皇帝听了,却大笑起来,说道:“只要是一条好汉子,谁个不好色?你陈烙铁便不好色么?朕召杨铁崖到京,他说这一生也不曾虚度,少年读书辛苦,中年仕途不顺,晚年却名满天下,衣食无忧,便纵情诗酒声色。十年前他的老妻死后,一连娶了四个小妾,小的不过十七八九,大的不过二十四五,都是有姿色的人,他出门时,妻妾们前搀后扶,晚上有两个女人左右陪着他睡,比朕还快活。朕曾经问他长生之道,他说了两个字——”皇帝伸出两个指头,眼睛看着众人,却无一人答出来。皇帝替杨铁崖炫耀道:“好色!”说得眉飞色舞,群臣小心地陪着笑。皇帝继续说:“朕并不信他那一番胡言,好色太过则伤身,清心寡欲才是益寿延年的正道。”
陈宁见扫不着皇帝的兴致,又引起一件事说:“杨铁崖有一事最令人憎恶。他中年时,只要筵间的歌伎舞女略有姿容,又是缠足纤小的,就要脱了她的绣鞋,将酒杯放在鞋子中,用以行酒,说是甚么鸟金莲杯,到老了还喜欢这么吃酒,却不怕脚臭。若他当年在我的治下,非打他屁股十大板子不可!”皇帝睃陈宁一眼,说道:“这可不是你对待当代名士的道理。名士自有名士的怪癖,不近常情,不守常理,饮酒作诗好色,方才是名士。”群臣忙点头称是。皇帝的话头又一转,说道:“可也怪了,金莲杯竟然风行元末士林,若大明朝如今还有这等恶劣风气,一定要禁绝!”胡惟庸应承道:“皇明开国后,金莲杯风气渐在士林断绝了。”汪广洋也说:“臣也不曾听说士林还有金莲杯一事。”皇帝说:“那便好了。”匆匆四顾一眼,说声:“起驾回宫。”

荐举

新年里,丞相府比以往更加热闹。已经上任和即将上任的官吏按例都来拜谢丞相,还有想调动和升迁的官吏,也来送礼。
这天晚上,江西参政李敏来请胡丞相去水西门醉仙楼去吃酒席。当年诚意伯刘伯温、学士宋濂、陶安、董伦、王景等人常来此处饮酒。此楼在京城颇有声名,酒饭既佳,价钱亦不菲。丞相府中宾客满座,此时已走了六七位,还有许多人未走。客人中有前御史中丞商暠和前北平参政唐俊,都是丞相的旧人,他们不久将做刑部尚书。吏部侍郎陈铭过了年将做兵部尚书。他是丞相的新知。在座的户部尚书周斌、偰斯是今年八月上任的,以前都在户部做侍郎。同座的户部郎中徐伯善、张宗、尚质、邵善等都是空印案后上任的。户部官吏被斩一空,胡惟庸举荐了他们。徐伯善原是户部员外郎,张宗是秦王府里的录事,尚质曾是户部主事,邵善是沁源知县,都是中书省举荐的人。李敏请丞相将在座的宾客都请去,借此机会相互认识。胡惟庸欣然同意。有的人见是李敏请客,本来不想去,因丞相来请,才愿意同去。于是一行十余人坐着几辆马车,来到醉仙楼。
酒宴吃到两更方散。胡惟庸不胜酒力,李敏搀扶丞相回府。侍女调来醒酒汤,胡惟庸喝了,就在小书房里与李敏说话。李敏道:“大人,在下久在地方做官,多年不迁,如今见京城风物适宜,想做京官,还望大人提携。”胡惟庸道:“参政是从二品的官,你若在京城做一个侍郎,则是正三品,降了级哩。”李敏笑道:“不才若能做京官,便能天天向丞相讨教,宁愿降了品位。”胡惟庸笑道:“出入我胡某之门,岂有降级之理。下官有一件事,正想奏报皇上,就让你去做。你将此事写成奏章,我转给皇上。皇上若采纳奏章,我再在一旁举荐你。六部里眼下只有工部尚书空缺,如你运好,就是你做得了。”李敏叩头道:“多谢丞相。”因天晚了,胡惟庸就让李敏在府上一起商量早朝上的奏章。李敏当年下榻丞相府客房。
早朝时,胡丞相呈上李敏的奏章,皇帝来看:“臣李敏于十二月初七日进京,惊见京城米价翔踊,百物沸腾,街市萧条。遂究其因,盖因苏、湖等府水涝,年谷不登。且官仓储积不足,致使米涨。臣以为今后宜令各府县设常平仓,每遇秋成,官钱钞粜米入仓,如遇欠年,平价出粜,使米价不升,物价自平。如此官不失利,民受其惠。”皇帝看了很惊喜,问道:“李敏现居何职?”胡惟庸道:“他如今是江南的参政,进京来中书省叙职。见京城物价大涨,就上了此表。”皇帝道:“朕久不出宫,竟不知此事。胡爱卿此表奏得也及时。若不早平抑物价,京城百姓怎地过年?着户部速将京城官仓米粜出,抑平物价。”胡惟庸道:“臣遵旨。”皇帝道:“那个李敏是江西的参政,进京城来办事,竟不忘生民大计,此人做参政是小就了,我看这个李敏有些子本事。朕看他的才干可做按察使。——胡爱卿,何处守令还空缺着?”胡惟庸道:“尚有七八处没有守令。臣以为,与其让他做守令,不如让他做京官,工部尚书薛祥如今做了北平承宣布政使,那一职正无人做,不如让李敏做了。”皇帝道:“也好也好。就令李敏做工部尚书,明年正月上任罢。”

春雨连日,胡丞相的宅第有几处漏雨,后院排水道因多年未曾清理,积水流不出,天井里积了盈尺的水,快平台阶了。此事不知如何传到工部所辖的营缮所所丞张致中那里,他立即请了几个泥水匠带着雨具来丞相家,冒雨修瓦疏沟。张致中也披着蓑衣,在雨中为工匠们递工具。胡丞相在府中见了一会客人,特来屋檐下看他们。张致中正忙,见丞相来了,说道:“大人,屋上已经修膳完毕,水沟霎时便通。”胡惟庸道:“有劳张所丞了。”张致中道:“这是在下分内的事。”修膳完毕,张致中与匠人都脱了雨具,胡惟庸令人上茶,说了一回话,张致中让工匠先回去,工钱明日来营缮所中结算。
胡惟庸笑问道:“老张在营缮所还好么?”致中笑道:“多承大官人看顾,还好还好。”胡惟庸道:“你有何索求,不妨直说。”张致中犹豫片时,才道:“实不相瞒,我张某虽无刘基、宋濂的才能,但见许多才能不及我的人都做了知府,心里总有些不安。”胡惟庸问道:“以公之才,做得甚官?”张致中道:“想必做得一个知府。”胡惟庸摆手道:“恕下官直言,知府管着几个县,也不是等闲就做得好的。你在工部当差多年,我举荐你先做一个知县。你是北人,宛平缺一个知县,你去那儿如何?按理说,北人当在南方为官。”张致中道:“在下的家与宛平不远,那里好。”胡惟庸道:“你若做得好宛平知县,不用我提拔你,皇上自会升你的官。四五月间,皇上要调动京官与地方官,有升有降,下官届时将你的名字递上去。”张致中大喜道:“多谢大人的提携。”
张致中辞别后,亲军都尉府所辖的仪鸾司大使叶茂来访。胡惟庸在大厅里与客人们说声“少陪”,就请叶茂到书房来。叶茂为湖广江陵人,早在吴元年以军功任拱卫司副使,不久升为大使,为人憨直忠厚。洪武五年,皇帝觉得他读书不多,改他任仪鸾司副使,做些实务的事,到了洪武七年,又升他为大使。他在宫中浮浮沉沉,很不得意。胡惟庸每日上朝退朝时,常见他主持宫中仪仗与侍卫之事,因此相识。胡惟庸做了左丞之后,叶茂就有意投向他。去年底中书省与吏部考察京官业绩,叶茂的考绩很优异,胡惟庸向皇帝举荐他做地方守令。皇帝便令他做福建布政使。叶茂这次来访,是向胡丞相辞行的,按例送来许多珍贵礼物。

天下江山图

丞相府来了一个人,四十余岁,衣裳破旧,局促地坐着,旁边放着一个长包袱。此人名叫周玄素,以前是一个道士,擅画人物壁画,兼工山水,在京城寺庙里卖画为业。近日胡惟庸问府上的门客,京城有谁会作山水图,有人推荐了他。
胡惟庸下朝回府,看了他带来的几轴画。三轴是水墨写意山水,有些草率,另外两轴画着释道神仙,面目怪异,形态失度。胡惟庸说:“皇帝要在宫殿中画一幅大山水图,便请你来,委付这一桩皇差。画成了,自有赏赐。”周玄素得知要为皇帝画一幅大壁画,登时惊慌起来,忙道:“相爷有所不知,小的平时多画道观里的人物,都是有粉本的,偶然临摹几幅前人的山水图,都是为了糊口,哪里会画大山大水。”胡惟庸道:“你在京城也有些画名,休要推脱了,明日午后我着人领你进宫,面见圣上,今晚你就住在寒舍,先打好几个稿本。”周玄素说道:“相公……小人真个不会画大山水画。”胡惟庸道:“下官都与圣上说了,你休要推脱!”就令家丁领周玄素去客房住下。
次日早朝后,家丁将周玄素送到洪武门,一名太监领着他进宫。胡惟庸散了晚朝,回到府上,却看见周玄素坐在客堂里,正喝着茶,看着一本书,倒是闲暇,十分惊讶,问道:“周先生,你半日便画完了壁画么?”周玄素起身致礼,笑道:“皇上免了小人的差使。”胡惟庸问道:“这是为何?”
周玄素于是说起入宫后的见闻。那个太监领他来到文楼,进宫便见一面大白墙,前面摆着一条大案,放着各色大小毛笔、砚台和色碟等。周玄素正在墙壁前发怔时,门外有太监高呼,皇帝驾到。周玄素忙跪在地面,皇帝进宫,说声起来。周玄素惶恐地站在皇帝身后,怯怯地问,启禀陛下,不知要在这面墙壁上画个甚么山水?皇帝说着你画一幅大明天下江山图。周玄素说他在元朝时曾学过水墨浅绛山水画,但平时只画些清江平远一类的景致,若要将天下江山画在一面墙壁上,全不知如何下笔。他昨晚苦思一晚,不是构思山水,而是想如何推脱皇差,于是试探地说,陛下容禀,小民一直住在江南,足迹未能遍及九州,这天下江山图远远超出小民的才艺,不是不奉诏,实是小民不知如何开笔。臣恭请陛下先草创山水规模。皇帝说这也难为你了,那我先画一个大势。他提起一只斗笔,在砚中濡了濡墨,又在水盅里沾了些清水,一手握着衣袖,一手高举着笔,在墙壁上刷刷刷地画;先画出一道起伏的近山,又将笔头浸入水盅,提起来,稍稍刮了刮笔头的余水,又画了几道远山的形态,顷刻间便定了大势。皇帝将笔扔在案上,说道你接着画。周玄素以头触地,说陛下江山已定,小人岂敢动摇?
胡惟庸笑了,问道:“皇帝便饶了你这桩差使?”周玄素说:“皇帝问小的,莫不是真画不了天下江山图?才来赚朕先开笔?小的答道,小民实在画不出,平时只画小山小水,天下江山哪里能画,实在不知如何下笔。皇帝又问,那你知道谁能画大山水?小人举荐了一个人。此人是吴兴赵孟頫的外孙,早年师法董源、巨然,集诸家之妙。他的笔墨以繁密见长,笔下的重峦叠嶂,长松茂林,变化不测。自创一种牛毛皴,画江南山水最有神韵了。自元末以来,他与黄公望、吴镇、倪瓒齐名。倪瓒曾夸他‘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他的山水画当代第一,如今想必七十多了,不知精力如何。”胡惟庸说:“这个人下官颇熟,如今是泰安知州,姓王名蒙字叔明。”周玄素说:“小人说起他的大名,皇帝说他也知道,却不知他能画山水,那便宣他进京来画。”胡惟庸道:“天下行医的,有良医和庸医。庸医明知自己治不好,偏偏强行来治,有时将人治死。良医便不是这样,治不好病,还知道举荐其他良医来治。你虽不能画大山大水,也算是懂画的人,能举荐王叔明,算你有眼力。”周玄素点头称谢。胡惟庸叹息一声说:“如若执政的人也能这样便好了。”周玄素不解丞相这话的意思,便说:“小人告辞。”胡惟庸令人将出二两银子赐与他。周玄素向胡惟庸叩了三个头,辞别丞相府。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吏部一纸公文传到泰安,王蒙立即来到京城,带来两名弟子,登门拜访胡惟庸。他携来几轴山水画,多是他近年称意之作,有《青卞隐居图》、《葛稚川移居图》、《夏日山居图》等。胡惟庸极喜他的山水图,留他在府中住了数日,让他构思几张大明天下江山图的小稿。王蒙闲时为胡惟庸画了一幅《春山读书图》。皇帝看了丞相转呈王蒙的几轴画,亦极喜欢,立即传王蒙师徒入宫。王蒙与弟子费了十几日,将文楼皇帝画的江山大势细细勾画点染,画得山高水远,草木蒙茏,云烟氤氲,一片淋漓笔墨。
初更时分,陈宁从丞相府后角门进来,径至丞相书房。丞相正在看书,见了陈宁,就站了起来。陈宁道:“相公,你的好主意,老官如今喜好山水画了,何不再选几个美女供他肏?”胡惟庸见他话中带讥,笑道:“智者乐山。皇帝想必明智起来了。他说如今精力不比从前,不大想出远门,看不到天下更多的奇山异水,就传泰安知州王蒙来画一幅壁画。王蒙画得好,皇帝喜欢,日日都来文楼与他探讨古今书画,朝中大小政事先委付太子处理,再付中书省和六部实施,这如何不好?”陈宁说:“好是好,只怕相公白白费心。他当年做过和尚,相公正月里便想借禅机让他幡然醒悟,不曾想他勃然大怒罢?”胡惟庸道:“你就是太急躁,此事不消急躁。”陈宁摇头道:“我是急躁了些,可他却不是寄情声色和图画的人,望相公留意些。”

擢选

酉牌初时,街市向晚,天上铅云密布,穿城的风寒意袭人。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戴着四方平定巾,身着襕裳,笼着手,神情萧瑟。他来到一座酒楼前,其时楼前挂的灯笼已经点亮,堂内烧着几只高烛,映着许多客人的身影。
书生向酒楼张望的时候,有两个人走过来,走在前面的人站住了,看着酒楼的楹联。书生借着灯笼光,看见那人约莫五十多岁,三绺花白胡须,脸颊丰盈润泽,虽身着一件青布面棉袄,气象却与常人不同,身后跟着的人十分壮健。那人看了楹联,就打量眼前这个书生。书生哪里知道此人就是微服出行的皇帝,跟着的人是侍卫郑泊。
皇帝问道:“先生不想进去吃一杯酒么?”书生答道:“作客在外,无奈囊中羞涩。去年夏月以来,京城米价翔踊,酒饭钱也跟着涨了。”皇帝问道:“近日米价如何?”书生说:“近日米价却看跌,据说是户部粜米,米价抑住了。”皇帝心中喜悦,说道:“那便好呵。新年嘉节,先生在外做客不易。如蒙不弃,请到店中小酌几杯如何?”书生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店小二前来相迎,陪笑道:“客官,实在过意不去,敝店一时客满,三位尊客竟无处坐了。”皇帝看见客堂供奉土地神的几案尚空出一半,指了指那儿道:“姑且在那儿就坐。”店小二道;“客官若不嫌弃,也使得,少间有座位空了出来,小人便为客官移席过去。”皇帝道:“最好。过卖,你先将那尊泥像放在地上罢。”店小二就将泥像搬下来。皇帝在供案前就座,问道:“先生请坐,敢问先生何处人氏?”书生答道:“在下四川重庆府人氏。”就侧着身子坐下来。皇帝道:“四川可远着哩。古人说蜀道难,先生此行想必不易。”书生道:“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京城。”皇帝问:“请问先生在京城谋甚么产业?”书生道:“不才是国子监的监生。”
“原来是一个读书人。”皇帝想起古人将重字拆为千里,笑道:“你是重庆人,我出一幅对联请你来对:千里为重,重水重山重庆府。”监生略微皱眉,就说:“一人成大,大邦大国大明君。”皇帝笑道:“先生好才情!”瞥见神案香台下面塞着一块小木片,伸手将小木片扯了出来,笑道:“此物虽小,没有它这香台就放不平,请先生即席作诗一首,以明志向,如何?”监生道:“容在下想一想。”皇帝道:“你想便是。”监生指头轻敲着桌面,想了一会,便吟诗道:“寸木元从斧削成,每于低处立功名。他时若得君王用,要与人间治不平。”
皇帝拍几称赞,满堂人都回头来看他们。二人正说话时,店小二端来酒菜。皇帝举杯劝监生饮酒,监生称谢。店小二上了菜,转身要走,皇帝唤住他,笑道:“过卖,我也出一联给你,你若对出,酒饭钱加倍付。”店小二忙摆手说:“小人不曾读书,哪里对得出来。”皇帝道:“试试何妨。你听着:小酒店三杯五酌,无有东西。”店小二吐了一下舌头,脸登时红了起来,摇头道:“客官,惭愧,小人实在对不出。”监生道:“小生不才,替你对一对,如何?”店小二忙道:“多谢先生。”监生道:“大明国一统万方,不分南北。”皇帝大笑,说道:“先生真个才思敏捷呵。”
酒饭毕,郑泊付了酒钱,监生拱手道别。皇帝道:“先生可留下姓名?”监生道:“在下姓简名益光,敢问先生高姓大名?”皇帝道:“我姓朱,名兴宗。”简益光道:“朱先生竟是国姓呵。”皇帝笑了。
过了两日,简益光在国子监宿舍读书,有人来叩门,他打开门出来,看见两员头戴乌纱身着红袍的官员。那官员道:“奉皇帝圣旨,宣国子监生简益光进宫面圣。”简益光十分惊异,无缘无故,为何会受皇帝召见,有些惶恐不安。他跟着两名官员进了承天门,门前站着八九十名身穿青色襕裳的人,年轻的二十馀岁,年长的不过四十馀岁。几十名带刀亲军搜检他们的身体后,又有六名官吏领着他们向前直行,不知过了几道门,来到一间小殿,一名官吏先进去,片时后出来,说道:“你们排成四队,依次进去叩头,三呼万岁。”简益光走在众人中间,依次进殿,看见御座上身穿黄龙袍的人,与那天请他吃酒饭的人极似,霎时明白那天遇到了微服出行的皇帝;旁边还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人,想必是太子了,心中惊愕不已。众人在宫殿中排了四行,太监引领着众人伏地叩拜,口呼万岁。
皇帝道:“你们都请起来。”目光巡视着众人,看到了简益光,手指了指他,笑道:“秀才,还记得几日前吃酒的事么?”简益光细看皇帝,果然是请自己吃酒的人,忙叩头道:“陛下,恕臣不识圣颜,当日多有冒犯。”皇帝笑道:“休要慌张,起来说话,我可想着你呐。近日在京城做甚么事?”简益光道:“同学多半回家了,臣家远,日间在学舍中读书。”皇帝道:“哦。朕记得你当日吟诗言志,‘他时若得君王用,要与人间治不平’,看来你心有大志呵。”简益光道:“谢陛下褒奖。”
皇帝目光继续扫视着众人,唤道:“陆好古。”其中有一人答道:“小民在。”皇帝说:“朕知道你这个才子也是巧了。那一日,我去吏部,看见侍郎宋耀在整理官吏名册,几案上有一张字,我问是谁写的,宋耀说是妻弟写的,他学智永和尚的字。朕次日召你入宫,问你能不能诗。你说略知声律,请朕出题。朕便说任你吟来,那首诗你还记得么?”陆好古大声道:“小民记得。”皇帝道:“那再吟与列位听听。”陆好古吟道:“臣本山中一布衣,偶依亲旧在京畿。丹心协协如云气,常绕黄金阙下飞。”皇帝抚掌道:“常言道诗如心声,能写出这般诗句的人,一定有忠心,朕便要与你们这样的人官做。”
皇帝目光扫视众人道:“今日如列位贤才到宫里来,都是朕考查过的人,要委付职事做。如今呵朝廷里有忠臣,也有奸臣,但忠奸这两个字不会写在他们的脸上,忠臣自然会选拔忠良的人,奸臣向来喜欢结党营私,任用自己的亲朋好友做官。你们都来自百姓人家,多是各府各县学中的贤才,将来在朝做官也好,在地方做官也好,都要做忠臣,依着我的话去做,休要被奸人的话蒙蔽了耳目。”皇帝又看着正在发怔的陆好古,说道:“上次朕命你作诗,是你自家出题。这回朕出一个题目,指佞草 ,你可听说过指佞草?”陆好古道:“小民略有所闻。相传尧帝的时候,有一种草叫屈佚草,生于庭外,奸佞的人入朝,草尖便能弯屈指着他,因此又名指佞草。”皇帝笑道:“你解得好,那你以此为题,当场再做一首七言绝句来。”皇帝训了一番话后,再来问陆好古道:“诗可做好了?”陆好古道:“小民做好了。”皇帝道:“你且吟来。”陆好古吟道:“草在尧阶指佞奸,奸臣一见慑心肝;只今圣代多贤辅,尽在阶前翠色间。”诗意出乎皇帝的意外,仿佛他这首诗一出,大明朝一个奸佞的人都没有,指佞草无人可指,就变成碧绿的春天里一种寻常的草了。皇帝称赏道:“秀才好才思!”
次日早朝上,皇帝说拟任简益光、陆好古、方鼐等九十七人为官。简益光任浙江提刑按察使,陆好古任刑部主事,方鼐任兵科给事中。其他人或在六部做郎中、员外郎,或在府州县做知县或同知,令群臣议一议。群臣大多见怪不怪,胡惟庸却有些意外,因为不知道这些人的才干,不敢否决,问道:“殿下,臣素不知简益光、陆好古、方鼐这些人的才干,想必都是擅长诗文的白皮书生,或许缺少资格历练。陛下因他们一诗一文便授与他们高官,他们如何能治理政事哩?”胡惟庸说时,眼睛看着太子,期望太子劝劝皇帝。太子不由地看了看父亲,并无言语。
皇帝知道丞相胡惟庸不同意,但又不便否决,因说:“朝廷支付爵禄,款待天下的贤才,所谓资格不过是常流摆设,若真有贤材,岂能拘于常例?”胡惟庸不服,说道:“当年陛下开科取士,状元吴伯宗初授礼部员外郎,榜眼和探花也初授六部的主事和员外郎,有的做县丞,连知县都不轻易与他们做,想必是陛下怕他们阅历浅。首科前三甲都是有资格做大官的人,可至今没有人做到尚书。如今陛下却说资格是常流摆设,臣颇为不解。”皇帝怔住了,辩解说:“我是想了很久才选用他们的,今后呵,官职小却有才能的人,不能让他们久居下位;如若依着次序和资历来用人,他们终身都得不到重用,埋没了才干。我们都要跳出俗套用人,不能依着常例。前三甲虽是万里挑一的人,但他们都长于文章,还是少了做实事的才干。”
皇帝又想起两个想提拔的人,不问丞相,却转头看太子,“那个西安知府李焕文,宝钞提举司费震,都有管理钱粮的才能,我想可以擢为户部侍郎,太子意下如何?”太子说:“父皇选取的人才,想必都是有干才的人,儿臣无异议!”吏部尚书王敏见皇帝看都没看自己一眼,懒得与皇帝辨理,因此一句话也不说。皇帝见太子同意了,就说:“那便恁地定了。”
胡惟庸独坐中书省值房,思绪纷乱。皇帝见那些人能诗会文,便与他们大官做,也太儿戏了;皇帝用人向来取其所长,如何会这般乱用人?便来到右丞相汪广洋的值房,想与他说几句话。汪广洋见胡惟庸来了,忙合上手中的书。胡惟庸见封面上一行字《杜工部集》,案上有一只锡酒壶,一只青花瓷小酒杯,杯中还剩半杯残酒。胡惟庸说道:“汪大人好雅兴。”
汪广洋有几分尴尬,笑道:“公余消遣。相公也喝一杯么?”胡惟庸摆摆手,直言道:“圣上一次就选拔许多民间才子做官,有人并不知刑名之学,却做了提刑按察使和刑部主事,这如何使得?不知汪大人有何高见?”汪广洋笑道:“圣上睿智盖世,必有深谋远虑,让那些年青才俊到任后边学边用,古来多有先例。商朝武丁用人不奇么?他梦得一个贤人,便差人去寻找。有一个囚徒傅说,正在做劳役。武丁派人找到他,任他作相,国家大治。”胡惟庸说:“这都是传说,不可尽信。”汪广洋说:“姜子牙从未做过官,八十多岁在渭水钓鱼,却能辅助周文王,这事有几分可信罢?”胡惟庸有些失望,笑道:“汪大人引经据典,很会安慰人哩。”就退出来了。
胡惟庸晚间邀陈宁来相府小饮。胡惟庸与陈宁说自己不解皇帝用人意图,汪广洋倒是很体谅皇帝。陈宁道:“你真个是当局者迷。皇帝并不是要用他们的才干,而是要依赖他们的忠心,充任皇帝的耳目。如若皇帝来日觉得他们无用,打发点银子,由他们哪里来哪里去。”胡惟庸说:“朝廷上还是要多用老成的人才是。皇帝任用这些无用的书生太多,下官要寻着他们的不是,将他们降职任用。”陈宁道:“相公想与老官拧着来?有胆气!”胡惟庸道:“总不能事事由着他胡来。”
陈宁见胡惟庸这样说话,接着道:“原来不知相公也有脾气。汪广洋早就知道他性情焦躁,独断专行,也疏懒起来,任着相公去忧心。如若皇帝罢了相公,丞相早晚是他做的。”胡惟庸故作淡然道:“由着他去做丞相好了。”陈宁鼓动他道:“趁着他罢了你这个相公之前,何不早日罢了那个皇帝?”胡惟庸看一眼门外,低声说:“说话小心!”陈宁道:“有一事禀报相公,我已与通政使曾秉正说了,日后一切封事呈与太子时,也抄一份送中书省。自古宰相辅政,名正言顺。”胡惟庸手按在陈宁的肩膀上,点点头,示以谢意。
陈宁道:“你看不惯他,我觑相公任人也有几分不顺眼。”胡惟庸问道:“这话如何说?”陈宁道:“我在御史台就听人说相公任用私下,相公不会不知罢?胡惟庸瞠目道:“纯属排陷大臣!”陈宁冷笑道:“以前的事不说了,就说今年,江西参政李敏李敏来相府拜谒你,你便令他工部尚书;工部营缮所所丞张致中替你修一回屋顶,你让他做宛平知县;仪鸾司大使叶茂不知送些甚么好宝贝与相公,中书省考察京官业绩,叶茂评为优等。今年竟做了福建布政使,这些都是事实罢?”胡惟庸不悦道:“他们都是皇上准旨的,如何说是我任用私人?你凭良心说,他们有才干么?”陈宁说:“你不举荐,皇帝会任用么?他们虽非庸才,但是相公多少有任用私人之嫌。我话说得直。任用私人将来能为相公所用,也未尝不是好事。但相公留心则个,朝野耳目多,不要被人弹劾了。”胡惟庸道:“我自有分寸。”
陈宁告辞前,靠近胡惟庸耳边,低声说:“我发现两个皇帝宠信的人,或许可以借用,不妨请相公试着说服他们。”胡惟庸问了两人姓名,不免有些疑惑地问:“是他们那两个人呵?不知能说得动不。”陈宁说:“想必相公也留意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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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草奏章御史胁贪官 撰碑文皇帝忆往事


拦路喊冤

陈宁骑马回太平门外的御史台,才出太平门,突然有六七个人从门外涌上来。陈宁有些吃惊,忙勒住马。那六七个人跪拜在陈宁的马前,为头的高举双手大呼道:“青天陈大人呐,替我们做主呵,我们在皇帝眼皮底下,都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原来这七个人都是城中的商贩,要告五城兵马司 指挥丁光眼。兵马司的人抢了他们的马车和货物,还搜光他们身上的钱钞当作罚金,说是他们占道做买卖,还打伤了两个人。他们去应天府报案,府尹差人去五城兵马司,捉了两个军士,责骂一番,令军士退还钱物。军士们却说钱物都在丁指挥那里。府尹管不了兵马司,告诉他们去敲登闻鼓,请皇帝作主。他们敲了登闻鼓,值鼓御史说这类街坊买卖纠纷,岂能惊动皇帝,去寻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告状。他们无奈的时候,听人说陈御史经常骑马去御史台,这日就在太平门外拦路喊冤。
许多早行的生意人都来看热闹,团团围在陈宁的身边,纷纷说起五城兵马司的不是。有人说那些兵士来街市查验秤和尺,如若不给他们钱,秤和尺的度量是准的也会说不准,登时一脚踩断。有人说那些兵士如土匪一样,不给他们钱财,就不准做买卖。如若卖瓜果,要给他们瓜果吃,不给的话,他们便全部没收入官。还有一个专做中介的“牙侩”说,做中介的钱要分两成与五城兵马司,不然不准做牙侩。陈宁耐着性子听众人说完,细问了一些事,便说:“你们放心,陈某已经知道你们的冤情,三天后你们来御史台门前,我与你们见分晓。”话才说完,城门前跪倒一大片人,都高呼“多谢青天陈大人”。陈宁说:“不用谢我。你们寻纸笔来,都签上姓名,为头的人写清住址,将来若有事,便差人来寻你们,做一个人证。只要我陈宁在御史台一日,你们的官司都包在我的身上。”为头的人在旁边小店借了纸笔,都签了名字,呈与陈宁。
午朝上,陈宁并未当朝说起此事,散了朝,却来中书省说与胡惟庸听。胡惟庸说:“丁光眼胆子也太大了,皇帝若知道他在城中胡作非为,他的人头不保。”陈宁道:“他侥幸皇帝不会知道,应天府也不敢得罪他。如若皇帝知道了,丁光眼也会将罪责推到喽罗们身上,寻几个替死鬼,他照样做官。”胡惟庸说:“你说过皇帝亲信的丁光眼和毛骧这两个人可用,我看只能用这个丁光眼。他有这等贪赃枉法的事,或许可以拉他入伙,但那个毛骧就未必了。”陈宁道:“毛骧虽受皇帝恩宠,就没有不法的事么?待我查他几个不是,他便会怕,相公一样能拉他入伙!”胡惟庸道:“你果然不负陈烙铁之名。好好好,我们借机拉他入伙,请他们作帮手。”陈宁道:“我先草一本弹劾丁光眼的奏章,相公便传唤他来相见。”
次日,丞相差一个老差役去五城兵马司,唤丁光眼来中书省。那时丁光眼正领着一队兵士在城中巡视,耀武扬威,商贩们避之不及。兵士赶来寻到他,他却说正忙着,明日再去拜见丞相。兵士赶回兵马司,告诉老差役。老差役冷笑说,丞相召他去,定是有急事。明天来也好,后天就等着人头搬家罢。兵士吓了一跳,又去城中寻丁光眼,将原话说与他听。丁光眼忙跟着老差役来中书省,拜了丞相。胡惟庸将值房门关上,手指了指案上的一本奏章。丁光眼拿起来看,却笑了,说道:“五城兵马司上千号人,一两个为非作歹的,犯了罪,百姓们却来告我的状。我回去将那些犯了事的人查出来,再禀报丞相。”胡惟庸问道:“你真个没做一件不法的事?”丁光眼两眼泛光,拍胸脯道:“我是知法度的人,如何敢在天子眼皮底下犯事,还要脑袋不?”胡惟庸走近前来,拍了拍丁光眼的肩,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有没有犯事,城中的小商贩和牙侩 们最清楚,若等皇帝知道了这件事,于你不利呵。”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递与丁光眼说:“弹劾奏章是陈御史写的,这张签名帖子却是城中几个商贩写的,他们都愿意作证人,与你到刑部当堂对质,两件事都被我按下了。丁大人,你若真扪心无愧,我晚朝上便禀报皇帝,还你一个清白,你意下如何?”
丁光眼看了签名的帖子,又得知弹劾是御史大夫陈宁所写,神色有些惊慌,说道:“小的愚昧,乞请相爷……相爷降示。”胡惟庸道:“下官与你商量两桩事:一是你将罚没的钱和物,能退的都退还,向商贩们陪个不是,他们不再告你,你便无事。二是你从今以后,要守着大明朝的法度,休要在城中称王称霸。”丁光眼忙说:“小的一定遵照相爷法旨。”胡惟庸道:“但这只能保你一时平安,皇帝将来若知道了那些事,你虽是皇帝亲信的人,也有性命之忧。”丁光眼跪在地面,乞求道:“相爷救我!”胡惟庸道:“晚间来集贤楼,下官请你吃酒,陈御史作陪,都有话与你说。”
集贤楼上,酒过三巡,众人都略有些醉意。陈宁说:“丁大人,这事若报到皇帝那里,你便凶多吉少。看在相公的情面,我的弹劾奏章也不与皇帝看了。”丁光眼十分感激。陈宁说:“我借着酒兴,说几句酒话与你听。这里只有我们三人,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丁光眼道:“陈大人,请赐教。”陈宁道:“你这些事,相公虽然暂时能按下来,但难保皇帝来日不会知道。皇帝向来性情焦躁,容易动怒,在朝做官的动不动便获刑。他是一个有病的人。你若想将来无事,要等太子做了皇帝,即使有人告你的状,太子也不会轻易杀大臣的。”这话说得丁光眼恍恍惚惚,小心地问道:“陈大人,你要小的如何做?”陈宁道:“你听相公吩咐便是。”
散席后,胡惟庸与陈宁同车。胡惟庸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片,递与陈宁说:“这是那个陆好古做的七绝。只因这首诗,他便做了刑部主事,抵得了那些进士们十年寒窗。”陈宁看了就冷笑,说道:“谄媚!”胡惟庸问说:“皇帝让那个陆好古作‘指佞草’七绝,是不是将你我视作奸佞之人?”陈宁笑道:“或许是。”胡惟庸惊骇道:“那结果如何?”陈宁笑道:“皇帝若无实证,也不会废了丞相,你怕甚么!”胡惟庸道:“你休吓我。今年以来我晚上睡不好,时常做恶梦,心头上像悬着一把刀。”陈宁道:“心头一把刀,那是叫你忍。我们准备一年,明年冬天或后年春天下手。只要除了他一个人,天下便太平了。”胡惟庸沉思不语。
陈宁道:“有人向御史台告状,宋国公冯胜差人向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使宁正索取二十匹马,宁正未给,冯胜便告宁正不以国法为重,不善于治理西番,致有叛乱,将宁正降为归德州守御千户。”胡惟庸道:“宁正为何不上书大都督府,或者到京敲打登闻鼓?却向御史台告状?”陈宁道:“这事十分曲折。西番有叛乱是实,宁正是不是以国法为重,能不能治理西番,是模棱两可的事儿。冯胜身为大都督府同知,说他可便可,说他不可便不可,如何好向皇帝告状?再说大都督府官吏多与冯胜有交谊,自然护着冯帅,因此宁正只能向御史台告状,意在让我差人去暗查冯胜的隐事。”胡惟庸道:“宋国公是一个聪明人,我们能让他入伙便好了。”陈宁道:“相公说得极是。”胡惟庸问道:“皇帝与大都督府和兵部说,要调羽林左卫指挥使张铨、武德卫指挥使孙恪、留守卫指挥使谢熊、兴化卫指挥同知张德任大都督府佥事,调辽东都指挥马云任凤阳行大都督府佥事。那个孙恪战功虽不大,但资历极深,皇帝当年去故乡招集人马时,孙恪就来相投,虽不列定远二十四将之一,也算是皇帝的心腹元勋。皇帝这般调遣,不知是何用意?”陈宁想了想,说道:“他是不是觉得中书省臣与大都督府的武官们太熟,才重新换人?”胡惟庸忧心忡忡地说:“你说得有几分道理。”
按朱元璋在吴元年制定的体制,大都督府长官为大都督,奉皇帝之命节制内外兵马。首任大都督是皇帝的侄儿朱文正,他在江西因罪免官,拘禁在桐庐县,此后大都督一职空缺,其实是皇帝在兼任。大都督下面设左右都督、都督同知、副使、佥事,都是常遇春、汤和、冯胜、傅友德、康茂才、张兴祖、陆仲亨、顾时、吴祯等许多大将挂名兼任。他们常年征战在外,并不能履职。皇朝开国后,一些武将如吴良等人以及皇帝的义子沐英等人常驻京城,做都督同知和副使等官,掌握一切军国机密。如若在几年前,胡惟庸会觉得这是皇帝作平常升降,今年胡惟庸却十分敏感,连六部尚书与侍郎的升降,都让他心存顾虑。
通政使曾秉正来中书省,给胡惟庸呈来一本定远知县的奏章,奏章中弹劾勋臣宿将的家人以及佃户在乡间倚势欺人,还有胡惟庸的侄子胡七在县城强买强卖,辱骂殴打官吏。有几户人家要结伴来京敲登闻鼓,被知县劝退。过了几天,御史台的官吏知道了,报与陈宁,陈宁十分恼火,立即骑马来中书省寻胡惟庸,直截了当地说:“相公,你的侄子在定远胡作非为,定远知县按压下来,你还写信致谢,真糊涂呵。如若这点小事你都忍不了,如何能做大事!”胡惟庸立即后悔起来,手拍了拍头,说道:“我再修书付定远知县,着他依律严办。”陈宁说:“令知县处治了胡七,你再报与皇帝。他想必早就知道了,在看你如何行事哩。”胡惟庸问道:“你如何知道恁地确切?”陈宁冷笑一声,说道:“他的耳目无所不在,我们知道的,他大多知道;他知道的,我们都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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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制皇陵碑

秦王朱樉和晋王朱行将就藩,皇帝深感将来亲自管教他们的时日不多了,遂令亲王们近日都来大本堂听先生解读经史。皇帝日间得闲时,常来大本堂训导。
早朝才散,皇帝与太子同来至大本堂,刚到台阶下,见一只白球从堂内飞出,落在草地上。皇帝令太监去捡,却是一只白面馒头。皇帝边走边喝道:“好畜牲!竟然将吃食当球踢,谁踢的?站出来!”话音才落,秦王朱樉从门内跑出来,慌忙跪在台阶上。皇帝上了台阶,气咻咻地,来回走了几步,说道:“朱樉,你不小了,现年二十二,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身为亲王,却不知老百姓衣食的艰难,羞愧不羞愧?你们不久便要就藩,天高皇帝远,你们岂不是奢靡无度,无法无天了!”朱樉叩头说:“儿臣再也不敢了。”晋王朱从堂内出来,解释说:“禀报父皇:早上秦王有一只馒头未吃完,就包着带来了,却掉到地面,沾了灰,便不再吃,想踢到草里给猫儿鸟儿吃。”皇帝见三弟能为二哥说情,有些欢心,就令朱樉站起来。
皇帝与诸王在堂上坐着。皇帝说:“到了三月间,春暖花开的时节,秦王朱樉和晋王朱准备就藩西安和太原,燕王、周王、楚王去凤阳住一住,体察家乡的民情。日后你们到藩国前,先要去凤阳拜辞皇陵,都记住了!”太子说:“父皇说的是,我们都记住了。今年二月间,儿臣奉旨去中都祭祀皇陵,中书右丞相汪广洋与太子正字桂彦良等人都陪着来了。如今许多富户奉旨迁来家乡,城里城外都越发有生意了,当地老百姓也看看富裕起来。”
皇帝看了看太子,心想到底是做大哥的人,处处都很稳成。皇帝问道:“太子祭祀了皇陵,细读了皇陵碑不曾?”太子说:“儿臣细读了,还抄了下来,但父皇早年创业艰难,碑文中所见甚少,儿臣很想知道。”皇帝笑了笑,说道:“那块皇陵前石碑上的文章,是元朝旧臣危素所拟,辞不达意,多有文饰,一直不称我的心意,我想写一篇,却一直没有动笔。”太子说:“父皇得闲时,不妨写出来,供儿臣们拜读。”皇帝说:“早晚要写的。”
皇帝与太子和诸王说了许多话,离开时,顺便问太子道:“今日堂上哪个先生当值?”太子说:”是桂先生。”皇帝说:“请桂先生过来说话。”一个太监进去请来了桂彦良,桂彦良向皇帝叩头。皇帝令他起来,与他一面走,一面问道:“桂爱卿,朕有一事不明白呢,人都有好善嫉恶的禀性,为何朕比平常人为甚?”桂彦良怔了一会,似乎在想你是皇帝,生杀予夺,在你一人,说生得生,说死当死,不须忍耐,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但这话哪里能说,细语道:“陛下,依愚臣之见,自古以来只有仁者好善嫉恶,人君当以至公无私为好恶。”皇帝见他委婉地回避了问题,又问道:“孔子说仁者爱人,自是很允当的。可朕每每心火炎上,喜怒不常,却不知为何?”彦良道:“皇上治国求贤急切,辛劳过度,忧思过多,才使如此。”皇帝问道:“朕当如何才是?”彦良犹豫许久,却不说话。皇帝道:“这里就我们君臣二人,你不妨直说。”彦良道:“臣性鲁愚,也不知陛下当要如何才好。臣看佛家经典,所谓平常心,圣道行,伏望陛下三思。”皇帝道:“这六个字说得甚好,只是朕一生气来,便持不了平常心。日间总是心悸不适,心头解开一个忧虑,又生一个忧虑,总没一个尽头。”彦良听皇帝这么说,也不知如何劝,劝了他也未必能听,只得说:“陛下要为国珍重龙体,江山社稷之福,全托陛下了。”皇帝嘿嘿笑了笑,说声“你请回罢”。
晚上皇帝请皇后来乾清宫共用晚膳,说起秦王和晋王要就国了,一年也难回京一次。我当年被你义父关起来时,你偷几只馒头给我吃,都将胸部烫伤了。早上秦王一只馒头没吃完,却被他当球踢,哪里知道我们当年的艰难。皇后说你何不给他们说说我们当年的事,让他们也有点记性,莫离了京城就侈奢无度。皇帝说我在的时候,能说与儿子们听,孙子辈就听不到,还得在皇陵前写一篇文章,刻在石碑上,让子子孙孙都知道我们当年创业的艰难。皇后说这是好主意,陛下快写。
皇帝写了几天,修改多次,写成一篇《皇陵碑记》。那天皇帝与皇后进了晚膳,就差人将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潭王朱梓、鲁王朱檀、蜀王朱椿、湘王朱柏都召集到华盖殿。其时鲁王与蜀王、湘王不过七八岁,还有几个皇子出生不久,一岁或不足一岁,都在襁褓中。皇帝、皇后左右居中坐着,太子坐在皇后的右边,诸王按序坐在前面左右两列,太监们垂手静立宫门边。十几盏宫灯明亮。华盖殿规模稍小,宫门关闭后,殿中有几分暖意。皇帝的神情没有平时的威厉,多了几份慈爱。他先看了看太子,沉静端庄,有储君之风,然后目光从朱樉的脸上一直看到朱柏的脸上。朱樉蓄着三绺疵须,眼大眉浓,面方唇厚,有几分粗豪气质,比他小一岁的朱则多些文雅之气,性情稍微内敛。皇帝的目光在朱棣的脸上停留好一会,似乎只有他的相貌与性情与自己当年有几分相似,心里闪过一丝念头,为何太子不像自己,却像他的娘,在心中轻叹一声;又看着朱橚,他眼小唇薄,神情有几分轻率的样子,心中不喜。朱桢与朱榑不过十五岁,相貌还未长全。其他几个儿子都不到十岁,脸上不脱稚气。
皇帝请皇后先说几句,皇后和悦地说:“皇上花了几天工夫,写了一篇碑文,说了当年的生计艰难,你们都要好生细读,体察你爹当年是如何活下来的,又如何成就了这一番事业,都要记得真切。你们将来是要做亲王的人,没有真本事,如何能守得住大明江山?今晚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都听皇帝说故事。”
“皇后娘娘说得好!”皇帝点点头说,“如今虽是我们朱家做皇帝,可天下还有陈家、张家、李家、胡家的人想做皇帝。今晚召集你们兄弟坐一起,要与你们说说我过去吃的苦。老二老三将要去藩国,日后难得你们兄弟这样满堂坐了。我如今做了十一年皇帝,头发多白了,面皮也老了,想起以前的艰辛日子,仍不免悲辛,便想亲笔来作一篇《皇陵碑记》,刻在石头上,树在皇陵前,作为后世子孙的训诫。”
皇帝说到这里,就停顿下来。皇后不失时机地说:“太子说几句罢。”太子接着说:“父皇花了好几个日夜,写完了这篇《皇陵碑记》。父皇小时候家里穷,无书可读,长大后四方征战,也不曾安身念几天书,读书写字都是空闲时学的。虽是如此,儿臣细读父皇这篇碑记时,便忍不住流泪。文字不假修饰,却情味深切,令人心肝悲摧。当朝的儒臣虽说擅长作古文,若无那一番艰难经历,断断写不出这样的血泪文章。恭承父皇旨意,我先读一段文章,请父皇忆说当年的事,兄弟们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自可问父皇,都是家里人,不必拘束。”皇帝对太子的话十分称意,不免得意地说:“太子说得实在。爹虽然不擅长诗赋,但这样的本色文章,危素写不出,王祎写不出,宋濂也写不出,只有我亲手来写才行。”
诸王中年纪大的点头,年纪小的呆呆地听着。皇帝说:“大明江山开创不容易,子孙后代要守住更不容易。将来朝廷里若有人结党,笼络武臣,想窥探大明江山,你们更要留心!”诸皇子又一齐点头。皇帝看着太子,说道:“你读罢,你先读一节,我接着便说故事。”太子手持着《皇陵碑记》文稿,缓慢地念道: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动遥苍。

皇帝说道:“文章中的父皇,是说我的爹爹,你们的皇爷。那年,我们家太平乡孤庄村闹瘟疫,许多户人家都死了人,有的全家都死光了。天不下雨,种的庄稼都枯死了,祸不单行,又闹起蝗灾,田里剩下的青苗全被蝗虫吃光,不给我们村留一丝生计。那年我爹先死,三天后,我的大哥病死了,过了十多天,我娘又病死了。”
朱樉忍不住插话道:“父皇,乡下闹瘟疫,为何不请郎中来,捡草药吃?”皇帝摇头道:“乡下郎中都病死了。那瘟疫好生厉害,哪是几副草药能对付得了?再说连吃饭的钱都没得,哪里有钱去请郎中?”朱樉笑了,说道:“父皇小时候竟然恁穷?”其他人听了都不敢笑。皇帝睃他一眼,说道:“你是不知道你爹小时候如何穷的。我们家一直与人作佣工,没有一块山,亲人死了,向田主刘德要一块墓地,他却不给,还是他哥刘继祖仁慈,送我家一块坟地。没钱做棺材,就用草席卷了,用门板抬上山去。如今刘继祖夫妇也死了,我是知道感恩戴德的人,今年要追封他为义惠侯,追封他的妻子娄氏为义惠夫人……”皇帝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不时用手擦了擦眼睛。“二哥体弱,自身也顾及不了。大嫂见我们朱家这般破败,带着崽回娘家了。乡里人没粮食吃,扯草根剥树皮吃。”
朱问道:“那时节家里一只鸡,一只鸭也没有么?塘里总还有几条鱼罢?”皇帝瞪他一眼,有些生气,喝道:“你从小衣食不愁,哪里知道那时乡里的情形。几只鸡鸭早卖钱买油盐了,哪里还有?天旱无雨几个月,塘水都干了,哪里还有鱼?起初还有些嫩草根和树皮吃,后来草根都被人扯光了,树皮被人剥光了,有的家里活人吃死人。我那时才十几岁,哪里受得起家中恁大变故,人都快要发疯,就与二哥商量,这年头如何活。二哥说我们分头走,各自度过荒年,莫死在一起,两个人好坏总会活下一个人。临别时,二哥总是哭,我也伤心。那时候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呵。”
殿中于是寂寞无声。皇帝说完这些伤心事,静默好一会,才说:“你爹生下来时,家里没有干净布来包裹,二哥在河里洗脚时捡到一块破布,洗净了晒干,便是我第一件衣裳。据家里大人后来说,日间父母都去刘德家做佣工,家里无人照顾我,生了病也无人知道。我八岁那年,得了感冒症,全身发热又发冷,家里人在刘德的田里忙着做活,都顾不上我,我娘便在床头放一碗冷水,一个饭团。我热的时候就喝冷水,冷的时候就扯着破被子盖,饿了就咬几口饭团。”朱棣说:“父皇,为何家里人都不去请郎中来看病,分明是让父皇自生自灭呵。皇帝说:“家里穷,哪有钱去请郎中,想必就是让我等死。我死了家中也少一个拖累。好在我命大,却不曾病死,这是老天保佑爹呵。”朱樉仿佛有几分后怕,脱口道:“如若父皇那时病死了,大明朝没有不说,我们兄弟也都来不了人世间。”太子看着他,正色道:“秦王殿下休要说笑话!”朱樉粗豪一笑,说道:“这如何是笑话,是大实话。”
皇帝并未生气,低声说:“你读书写字不会,插科打诨不学就会。”示意太子继续念下去:

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飏。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穹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佒佯。西风鹤唳,俄浙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
一浮云乎三载,年方二十而强。时乃长淮盗起,民生攘攘。于是思亲之心昭著,日遥盻乎家邦。已而既归,仍复业于皇。住方三载,而又雄者跳梁,初起汝颍,次及凤阳之南厢。未几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号令彰彰。

皇帝解说道:“二哥外出后,家中就剩下我一个人,我那时候的年纪比朱橚还小一岁,不满十七。家里无油无米,天天去寻野草根来吃。隔壁贤邻汪氏老母心慈,见我这般生计,不是出路,与我商量说,你如若愿意做和尚,就不怕没饭吃。她说天下没有饿死的和尚。我被逼无奈,答应出家。汪氏老母与她儿子汪文,提些礼物,送我到于觉寺做了和尚。还不到两个月,庙里也缺粮,方丈让和尚们都外出化缘,美其名曰云游。我既不曾读书,又无一技之长,如何能谋生?去投亲友人家也不喜欢,真是天地茫茫,无处可依呵。我于是在乡里和濠州城里寻食,早上看见人家的烟囱冒烟,便急急去敲门。有时天色晚了,运气好的话,寻一个古庙去睡一夜,运气不好,便睡在人家屋檐下。有时一个人到了荒山悬崖前,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却又有几份怜惜自己的七尺之身,不能就此死了。有时独自一人看到月光,听到猿猴叫,心里好生凄凉。晚上睡着了,梦魂悠悠,见到父母还在世,醒来时一个亲人都不见,往往要痛哭一场。”皇帝说到这里,看到皇后擦拭着眼泪,太子已经忍不住在啜泣。
皇帝接着说:“那三年间,你爹尝尽人间的羞耻和凌辱,被各色人驱赶和嘲骂,哪里能见人间半点温存。有一回,我捡到半张面饼,一条野狗来抢,我一棒就将野狗打死,吃了几天狗肉。若其他乞丐与我抢,我与他拼一个你死我活。你爹从此炼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天不怕,地不怕,鬼也不怕。在外流浪三年,我年纪二十出头,那时江淮间盗贼们聚众造反,到处人心惶惶,我也想家了,便回到村里,仍在于觉寺当和尚。恁地又过了三年,又有人聚众造反,先是在颍州举事,然后凤阳也有人举事,没过多久,我便听到滁阳王等人攻下濠州城。滁阳王的号令很严明,官军打不进城,一时间他们声势很大,我在寺庙里也知道了。”皇帝稍顿了顿,端起茶来喝。朱棣急切地问道:“父皇,那后来哩?”皇帝放下茶盏,说道:“后来?太子接着读碑文,我接着来讲。”太子接着念道:

友人寄书,云及趋降。既忧且惧,无可筹详。傍有觉者,将欲声扬。当此之际,逼迫而无已,试与知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亦奋臂而相戕?”知者为我画计,且祷阴以默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详。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即起趋降而附城,几被无知而创。少顷获释,身体安康。从愚朝暮,日日戎行。元兵讨罪,将士汤汤。一攫不得,再攫再骧。移营易垒,旌旗相望。已而解去,弃戈与枪。予脱旅队,驭马控缰。出游南土,气舒而光。倡农夫以入伍,事业是匡。不逾月而众集,赤帜蔽野而盈冈。率度清流,戍守滁阳。思亲询旧,终日慨慷。知仲姊已逝,独存驸马与甥双。驸马引儿来我栖,外甥见舅如见娘。此时孟嫂亦有知,携儿挈女皆从傍。次兄已殁又数载,独遗寡妇野持筐。因兵南北,生计忙忙。一时会聚如再生,牵衣诉昔以难当。

皇帝说:“友人是谁?你们都知道么?”朱棣点点头道:“父皇以前说过,我知道。”皇帝说:“是信国公汤和。他写信托人带到寺里来,让我去投军。我哪敢造反哩,既担忧又害怕。庙里有一个和尚知道了,报了官,官军差人来捉我,要将我当成红巾军充功。我被逼无奈,与一个相好的商量,就去打卦求神,留下来或逃走都不吉利,去投军却无妨,就投奔濠州城。先没有遇到郭元帅,被孙德崖的人捉了,关了一晚,好险被孙德崖那厮挖了心,做成醒酒汤吃了。”诸王都吃了一惊,几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眼睛瞪得滚圆,张着小嘴,十分吃惊。皇帝停了一会,接着说:“投军之后,我多次领着军马与元军厮杀,将他们打退。大嫂知道了,带着侄儿来投奔我,姐夫也带着外甥来投奔,我才知道二哥在外死了多年。后来我也去招兵买马,滁阳王病死后,我领军马渡江,攻取金陵,再后来与许多文臣武将四方征战,十几年间平定祸乱,灭了元朝,才有了今日的基业。”
太子将碑文结束部分读完。皇帝解说了其间一些往事,不觉夜深了,年幼的朱椿和朱柏不停地打哈欠,眼睛饧涩起来。皇帝说:“太子和秦王、晋王、燕王、周王五人留下,其他的人都与皇后娘娘先回宫歇息。”
皇帝站在宫门边送走了皇后和几个皇子,与太子等人坐下,继续说:“这个月,秦王和晋王要去藩国,路途遥远,我派与你们的护卫军士各有三千多人,与你们随行的文武官、军匠、杂役人等都有赏赐。将来燕王和周王等人就藩,也会派与几千军士。这是为何?让你们手上有兵,防备着他人谋反!”皇帝的目光从秦王的脸扫视到晋王、燕王、周王的脸,看了看太子,目光又凝视燕王,说道:“你们作亲王的要知足常乐。自古亲王就藩后,比做皇帝的快活,为何?虽然亲王身上的穿戴、住的宫殿、用的车马、使的仪仗亚于皇帝,但朝廷供奉丰厚,政务也少,若能谨守藩辅的礼节,不胡作非为,最为快活。哪里如做皇帝的,总揽万机,睡得晚,起得早,劳心苦思,总担心着天下难治,因此说亲王比做皇帝的快活。”
秦王等人听了,只是微笑着。皇帝侧身看着太子,说道:“太子正字桂彦良先生,颇有才学,品性也好,在东宫日子很久了。如今晋王去太原,身边一直缺少一个好师傅,就让桂先生做晋王府的右傅罢。”
太子十分意外,慌忙说:“父皇,桂先生正教儿臣经史,订正儿臣书写错误,另差一个人去晋王府罢。”皇帝说:“晋王要出远门,要先选一个贤良方正的人去辅导,教他综理国政,是一件大事。亲王是国家的藩屏,师傅选得当,国则安如泰山,稳如磐石。你居在京城,再选一个好师傅不难。”太子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将自己最喜欢的先生调走,难道桂先生有甚么过失,或者自己有甚么过失,一时胡乱猜测起来。晋王朱听着皇帝与太子说话,却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太子隐忧

太子召来太子宾客王仪以及太子谕德秦镛、卢德明、张易,与他们吃茶。四人不知太子何事,照例十分恭敬。太子说父皇要将太子正字桂彦良调到晋王府,自己舍不得,好在东宫还有你们。自己深居宫中,外面的事多不能知悉,如若你们在城中听到一些民间风闻,都要及时告诉我。四人都答应着。太子平时总觉得难与秦镛、卢德明、张易深交,哪里知道他们都皇帝的耳目。他们平时最关注太子言行得失,及时报与皇帝知道。太子与太子宾客王仪稍微亲近,但都不及与梁贞和桂彦良那样相知。
龙门秀才国琦和王璞年纪与太子相当,家中又无人在朝为官,太子很多心腹之言都愿意与他们说。这日国琦和王璞来东宫陪读的时候,太子问他们京城有甚么新闻。国琦告诉太子京城里酒楼茶肆盛传一件新闻,丞相胡惟庸的侄女要嫁与前丞相李善长的侄子李佑,据说这门婚事是胡丞相做的媒。城中百姓很多人都知道皇帝家喜欢与功臣家结亲,如今两位丞相家也相互结亲,真是门当户对,将来必定富贵有种。王璞说御史陈宁与丞相胡惟庸过从甚密,有人经常看见陈大人晚间去丞相府,有时自己从宫中出来,路过中书省,好几次见陈宁从省中出来。韩宜可弹劾丞相与御史陈宁等人结党,想必不是捕风捉影的事。
太子听说监察御史韩宜可在观心亭前,曾当面弹劾胡惟庸、陈宁和涂节,弄得皇帝进退两难,最后也没降罪韩宜可,只是将他外放。太子不知韩宜可弹劾的事从何处搜罗,父皇不去追查被弹劾的人,也不降罪韩宜可,不知是何用意。近来父皇用了九十多名平民百姓做官,有的还官居要职,亦不知父皇有甚么打算。
太子问国琦和王璞,朝廷的人事如此纠葛不清,自己不知如何处事。国琦说他也没有甚么好主意,多读书,少说话,少拿主见,早晚按时向皇帝请安。皇帝没有吩咐的事,不要过问,皇帝赞同的事,都顺着他。王璞则说,静观其变,待时而动。太子点点头,心想自己只得如此了。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第三章
胡丞相私阅军马籍 陈御史偶议身后名

9000
征祭文

胡惟庸坐在省中直房等待早朝,陈宁来了。胡惟庸告诉他说,太子教谕秦镛说,皇帝早一向写了一篇《皇陵碑记》,召齐了太子和亲王们,说了一番当年的苦。陈宁十分敏感,忙问:“写了甚么?”胡惟庸拿来碑文稿与他看。陈宁看后,笑了笑说:“这等悲惨文字,还真有他才写得出。”胡惟庸说:“皇帝此时写这篇碑文,用意何在?”陈宁说:“大明朝这一套家当是他们朱家的,他要告诉子孙万代,得来不易,让儿子辈好生守住,休被他人夺走了。”胡惟庸听了,有些惶恐不安,苦笑几声,又说:“昨晚得到消息,元朝皇帝爱猷识里达腊今年四月病逝,他的弟弟脱古思帖木儿继位,我们恐怕要做一篇祭文送去。”陈宁说:“皇帝自会找人做的。”
早朝上,皇帝说了元朝皇帝病逝,他的弟弟继位,称乌萨哈尔汗,改元为天元。群臣先是一阵静默,接着便有议论之声,忽有人大呼:“恭贺皇帝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顺帝死了,他的儿子又死了,元朝算是真灭了。”皇帝说:“人家死了皇帝,我们当作喜事,也不好呵。朕在想这个天元年号端的不吉利。当年徐寿辉做皇帝,年号天完,没多久便玩完了。这个天元像是天完不曾戴帽子,光着头皮,我看了不长久呵。”群臣都笑了起来。
皇帝喝一口茶,挥了挥手,说道:“按例要写祭文,差使者送去,方不失我朝的气度。”胡惟庸道:“臣便去翰林院说与学士们知道。”皇帝说:“写这等祭文需要才情,翰林学士们多学识而少才情,文章制作多旧套,恐怕难称意,你差礼部去城中张贴榜文,悬赏十两银子,让民间的才子也来写,朕选一篇好文章送去。”胡惟庸道:“臣依圣旨而行。”皇帝说道:“那个高丽国一直与北元交结,骑在墙头上,这回要与北元绝交了罢。”胡惟庸问道:“陛下说得是,如若高丽国送贡品来,这回收还是不收?”皇帝说:“他若诚心诚意认了大明朝,不再暗地里与北元结交,送来的贡品就收下罢。”
礼部张榜以后,京城许多读书人都想以文章邀赏,翰林院学士们与六部官吏也写了十几篇,不到三日,便有三四百篇祭文投到通政司。皇帝浏览了几百篇文字,多是老生常谈,全无新意。悬赏截止后,通政司又送来一百多篇。这日晚朝后,皇帝在乾清宫灯下阅览,看了许多篇,都不见好,失望之际,又随手拿起一本,看了几行,有一句话替皇帝发感慨:“朕之得,复我中国之故有;汝之失,弃其沙漠之本无。朕固无愧于汝,汝亦将奚憾于朕哉”,皇帝拍案叫好,自己想说却说不出的话,竟然被他替自己说出来了,大感痛快。于是来看文章作者,竟是上回献言的金华儒士钱苏。
皇帝令中书省臣传钱苏来华盖殿。钱苏叩头请安毕,皇帝道:“朝廷出榜悬购祭元帝文,所得几百篇文章,朕唯独看中了你的。——老秀才笔头功夫端的好呵。”钱苏道:“陛下过奖。”皇帝问:“许久不见你了,现今在哪里供职?”钱苏道:“臣在后湖架阁库校对薄书,并不知朝廷悬赏祭文的消息,是户部官来送薄书,顺便与臣说了,臣试写了一篇,有幸再次见到了陛下。”皇帝惊讶道:“原来恁样。当日朕让中书省给你安排一个好职位,你如何竟去那里?架阁库是实习监生都不想去的所在。”钱苏道:“都是臣的不是,在丞相面前说了几句不得体的话,惹他不高兴,便差我去那里勾当。丞相说中书省已经满员,到空缺时再调臣过来。”皇帝便问详情,钱苏如实说了当日的事。皇帝知道中书省并未满员,只是丞相不喜欢他。如若不是悬赏祭文,自己连钱苏不在中书省当值都不知道,想必胡惟庸还有许多人事安排瞒着自己。皇帝叹息道:“你也不要计较,朕给你换一个去处,你是想到翰林院还是想到国子监?”
钱苏原来没有作官,以为做官是人生乐事,如今在后湖架阁库校对薄书,每个月领一些微薄俸禄,远不及在乡下自在,作官的瘾就渐渐打消了。眼下朝廷是非多,丞相权威大,皇帝与丞相之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他担心自己无意间惹祸上身,以致性命不保,前思后想,翰林院和国子监都不想去,回乡种地耕田最好,但又怕皇帝不高兴。钱苏咳嗽几声,弯着背,手握着拳头不停地捶腰,说道:“臣年老多病,容易疲倦,些须俸禄都换了药物。在架阁库时,每日站得久,臣患上风湿病,腰腿时常痛,恐怕不能再为陛下效劳。”
皇帝笑问:“听你这么说,莫非想回家不成?”钱苏道:“臣想做官,奈何身体不如从前,只得回家养病,家中人少,老母在堂无人赡养。”皇帝沉默好一会,才说道:“朕就让你回家。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朕让你回去时痛快些,你顺便为朕做些事。沿途经过州县时,你可直入大堂,南向而坐,向知府、同知等人传朕的旨意。”钱苏觉得新鲜,问道:“臣不知要如何说话才是。”皇帝道:“你这般说……”嗫嚅半晌,却拟不出要说的话,笑道:“你先胡乱说几句与朕听。”钱苏想了想,信口就说:“明主在上呵,你等宜悉心奉公,不要害了百姓,乱了皇明的法度。若有老百姓要告发哪个做官的人,皇帝令我写了奏折递到京城去,小心你们的脑袋。”皇帝拍手道:“说得好呵,你老说得好,就依着这般说。”
钱苏犹豫道:“老臣若知道百姓要揭发做官的,奏折可以写。若要登堂训斥长官,老臣不敢呵。”皇帝劝慰道:“你休怕,朕写几句话与你带着,贪官污吏若见着朕的亲笔,便会心生畏惧,不敢奈何你。”就拈起一枝笔,在一张小纸上写道:

皇帝敕尔,善辟田里。养老恤孤,无忌军旅。简在帝心,钦哉勿替。御笔。

皇帝写了就递与胡政,胡政盖了大明皇帝之宝,就转与钱苏。钱苏小心收在衣里,说道:“陛下,臣这便告辞了,临行前,心里有一句话,想与陛下说。”皇帝道:“你老直说便是。”钱苏两只老眼左右乱转,像说一件机密的事一样:“臣一直僻居在后湖架阁库,不知道朝廷上的是是非非,但依微臣看,胡丞相是一个奸臣哩。”皇帝问道:“你如何看出他是奸臣?”钱苏却答不出来,就说:“臣……臣只是觉得他像,也无实证。臣从小读圣贤书,想做一个君子,如今无端说丞相是奸臣,臣却似小人一般,请陛下恕罪。”皇帝笑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都会留意的。”
钱苏出宫后,皇帝发怔好一会。这个人为了做官才献文章,如今做了官又想回去,朝廷上甚么人和事让他不安心哩?皇帝又想如若没有丞相,皇帝事事都要亲理,但朝野权威却能全集于皇帝一身;如若设了丞相,许多政事由丞相协理,皇帝多些闲暇,但有些事容易被丞相蒙蔽,皇帝的权威也被丞相分割了。如若皇帝勤政,天下军政大权都集于皇帝,如若将来的皇帝不勤政,丞相便能架空皇帝的军政大权。不设丞相固然不好,设了丞相却令皇帝更不安心。自秦朝以来,历代都有丞相一职,明朝也难以例外。皇帝胡思乱想许久,心绪纷乱起来。

军马籍

早朝后胡惟庸拉着陈宁来中书省,关上丞相直房的门。胡惟庸告诉陈宁说,这几日皇帝又将要换几个文官,以兵部郎中陈铭为吏部尚书,户部尚书沈立本改作刑部侍郎,户部侍郎费震为户部尚书,员外郎王琚为侍郎,又升兵部侍郎李焕文为兵部尚书。陈宁说:“看来皇帝要将相公举荐的人都换下来。”胡惟庸寻思着说:“不知汪广洋安甚么心,皇帝朝议时,他率先附议说皇帝圣明,任人以德才为主。”陈宁说:“他还不是指望皇帝将你亲信的人都换下来。”
胡惟庸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册子,扔在桌面。陈宁看清这是大明天下军马籍的清册,十分惊讶,问道:“中书省不干预军务,这军马籍是哪里来的。”胡惟庸道:“大都督府同知陆仲亨有一套兵籍,我借了来看,这是极机密的事,你知道便是了。”陈宁点点头,心想丞相果然要干一件大事,于是一边翻,一边说:“这军马籍也未必准确,洪武四年,天下士卒才二十万又七千八百人,不是说徐常北征大军便有十几万了?剩下的士卒不足十万人么?”胡惟庸说:“在京城之外的都指挥司十三个,留守司一个,内外卫所三百多个,守御千户所六十几个,很多兵士未算进来。”陈宁见丞相如此熟悉军马数目,顺口问道:“相公真想取而代之么?”胡惟庸道:“岂敢。下官只是想,万一事不成,我等出京后也有一个地方安身。”陈宁道:“相公,这是千刀万剐的事,不要想着退路。不是他死,便是你我同日死,将来我们的名字都列入奸臣传中,永世不得翻身!”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胡惟庸听了,神情沉郁,低头寻思着。陈宁道:“我知道毛骧的几个隐事,皇帝若知道了,他是要掉脑袋的。相公可以说动他入伙。徐达奉皇帝之诏,即将回京到南郊大祀殿祭天地,你的管家福禄与徐府管家福寿是亲戚,差福禄去结交福寿,问一些徐达的隐事,如若徐达有不法的事,试着胁迫徐达就范,不愁大事不成。”胡惟庸本来忧思深重,听他这样说,事体闹得太大,涉及的朝臣太多,怕收拾不了局面,惊惶地说:“老陈,你的算计越来越远,我就怕将来收拾不了。”陈宁笑道:“天塌下来,你我二人顶着便是。只要不怕一身剐,事就做得成!”胡惟庸想了想,如若真有几个手握重兵的功臣参与,大事未必不成,因说:“如若徐达入伙,联手京城内外功臣们,逼老官退位,当一个太上皇,让太子正大位,那真是家国之福呵。”陈宁揣测着说道:“如若徐达愿意襄助我们,他手上有十几万军马,定能成功。再说我们也不是谋反,只是让太子早日做皇帝而已,天下仍是朱家的,想必一呼百应,那时容不得老官不退位,只怕徐达不会相从。”胡惟庸点点头,细声说:“他不相从也就罢了,还会告密。徐达为人向来忠厚,这事万万不能让他知道。”陈宁道:“你说得正是。不妨可以打探他一些隐秘事,报与皇帝知道,夺了他的恩宠和兵权,也是好事。”
徐达奉诏还京前几日,徐府小厮来报大管家福寿,有一个客人专程来拜谒他。福寿来到正门内,认出是丞相府管家福禄,十分意外,忙拱手道:“难得贤弟来访,想必无事不登门罢?”福禄笑道:“想着老哥了,来看你则个。”
福寿领他从角门进来。福禄四处张望着,粉墙青瓦,花木青葱,假山玲珑,地面镶嵌着青石板,十分净洁,不由惊叹道:“信国公的府第真是壮观,与皇宫一样,胡丞相府与信国公府相比,可就寒俭许多。”福寿道:“信国公是开国武臣第一,跟着皇帝出生入死,这座富丽的宅子全是皇帝赐的。”福禄道:“不是在征战中积聚的财货建的?”福寿断然地说道:“笑话!我家主人岂是贪赃枉法的人!他向来爱兵如子,所获的财货不是造册上交朝廷,便是赏与将士了。他每次回家,都是一匹马,一个随从,一身旧衣裳,哪里有钱来建这座遮奢的豪宅。”福禄半信半疑。到了照壁前,福禄向里面探着一看,栋宇深重,堂上站着几个家奴,衣冠整肃,直视着陌生来客。福禄要向堂前走,被福寿拉住了,说道:“前堂不可擅进,请跟我到西园去玩耍。”二人走过一段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道粉墙前,从墙上月形门穿过,行经十几步乱石铺的小道,来到一处园林,门额上刻着二字:西圃。
园中峰峦叠起,竹柳交映,曲池畔有一个精致的亭子,池边长着各色花草,如牡丹、蔷薇、月季、芍药、池莲、菖蒲等,水波澄碧,游鱼历历。福禄吐舌道:“想不到还有这个好地方,真是藏得深,我在京城住了好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园子。”福寿笑道:“这算甚么。皇帝与我家主人常在旧吴王府下围棋,我家主人从来下不过皇帝。后来皇帝逼他胜一局,他便下赢了,盘上黑白子的形状像‘万岁’两个字。皇帝高兴了,便将府里一座楼赐与我家主人,改作胜棋楼。”福禄惊叹道:“了不得,徐大将军还能这般下棋。”又问:“平时徐大将军会甚么亲友?府上谁时常来拜?”福寿道:“你问这作甚么?”福禄道:“只是好奇。”福寿道:“我家主人回京后,先入宫拜皇帝,出宫便去钟山祭常将军墓,就回府了,平时不会亲友,也很少有武将来府上。如有事相谈,多约在宫中相见。”福禄伸出拇指赞道:“信国公真是人品高呵,难怪胡相公说,等信国公回京了,将在集贤楼摆下盛宴,请他来吃酒,那时你可要陪着他来。”福寿道:“多谢丞相的厚意,恐怕我家主人不会轻易赴宴。”福禄道:“吃一顿酒饭,不值个甚么。”福寿道:“寻常百姓家请客,自然不值甚么。丞相宴请便不同了。我家主人为人谨慎,你要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福禄道:“你说得也是。”
福寿唤来两个小厮,捧来两盏茶,几碟糕点。福寿与福禄就坐在池边长椅上吃茶,说着闲话,看看天色将晚,福禄才起身告辞。临别时,福禄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足有十两,递与福寿。福寿怔了,问道:“你如何送这么多银子?”福禄道:“不是我送你的,是胡丞相托我转赠的。”福寿心想丞相无故送银子与自己,不知他意图如何,忙按住福禄的手说:“这礼太重,我不敢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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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徐达回京了,当日入宫拜见了皇帝。次日,徐达又进宫来见皇帝。皇帝在华盖殿看书,见着徐达便问:“徐爱卿,你又来见朕,想必昨日有话没有说完。”徐达叩头,在地砖上发出咚咚咚三响,抬头说道:“上位呵,臣昨日的话说完了,只是晚间在家里得知一些消息,特地来禀报上位,上位不得不防着朝廷上的奸人。”皇帝将手中宋版《资治通鉴》一抛,笑道:“徐爱卿,你说说谁是奸人。”徐达道:“臣昨日回家后,体已的家仆与我说了许多话。臣也知道几个消息。胡相公将亲侄女嫁给李相公的侄子李佑,想亲上加亲。臣还未回京的时候,家仆说胡相公差他的管家福禄来臣的府上,想与臣的管家结交,送了十两银子,臣的管家谢却了。臣便问他为何福禄要送你银子,管家说是想打探臣的隐事,他还说胡相公等我回京后,要在集贤楼设宴款待。臣向来不敢胡乱赴宴,胡相公莫不是要图谋臣。”
皇帝有些吃惊,胡惟庸想做甚么?结交徐达莫不是借用他的兵权,说道:“徐爱卿放心,有我在,他岂敢图谋你!”徐达道:“臣不知道他想做甚么,他无一兵一卒,以上位神武睿智,由着他谋反也不敢。但依臣看,他心术不正,不是一个能作丞相的人。臣无知妄言,请陛下恕罪。”皇帝道:“我都留意了。他敢谋反?他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哩!”徐达道:“臣这些话闷在心里难受,就进宫说与上位听,请上位不要怪罪。”
“好,好,我体谅你一片忠心。”皇帝点点头说,顺手将案上一函书拿起来,递与徐达说:“这是一套棋书,不知徐爱卿有兴趣看么?”徐达忙近前来接,见是一套旧版锦函《忘忧清乐集》,十分欢喜,说道:“多谢陛下赐书。这套书市面上可不容易寻着。”皇帝笑道:“我猜你会喜欢,无事时多来宫中陪我下棋。”徐达揣测着皇帝不赠兵书却赠棋书的用意,应答道:“一定一定。”叩了三个头,抱着书,恭敬地退出华盖殿。

毛骧贿金

陈宁得知徐达接连两次进宫面圣,不免警觉起来。晚朝散后,陈宁在酒楼与胡惟庸吃酒饭,说起此事。胡惟庸忧心忡忡。陈宁劝慰道:“不必过虑,日子还长着哩。你可知道么?老官宣毛骧还京了。”胡惟庸道:“毛国祥的儿子罢?他们父子都被皇帝亲信。当年他爹挟持县令出降,皇上很信任他。他后来参与筹画兵事,与李相公均被皇帝信用。征婺州时,皇帝令他总理中书省事,可惜不久就病死了。”陈宁道:“毛骐若不是早年病死,恐怕也是要做丞相的人。”
胡惟庸问道:“毛骧回京,有甚么好事?”陈宁道:“据说老官要令毛骧到大都督府做都督佥事。”胡惟庸抚须沉吟道:“下官看过他的履历,当初做管军千户,有了军功,升作亲军指挥佥事,跟着徐达平定中原,做了指挥使。滕州段士雄造反,皇帝令毛骧领兵剿讨,便知他有领兵之才。倭寇扰乱浙东,又差他去平倭,斩获甚多,难怪诏他回来做都督佥事。”陈宁道:“有御史探到消息,毛骧在浙江时,见民家女子有姿色,便行逼奸,女子投水而死,家人不服,要去京城打登闻鼓,毛骧便差军士在路上捉了,告他们通倭,那些家长们便不敢赴京。他平倭之后,获得倭船二十多艘,私自卖了八艘,贪没卖船的银子,报官的倭船只有十二艘。若老官知道,这些都是足以杀头的死罪。”胡惟庸很惊异,低低地问道:“恁地说来,小毛也可入伙了?”陈宁说:“难说。他回京后,我请他来茶楼吃茶,与他说了许多话。近日他便要来相公府拜谒。”
三日后,初更时分,毛骧果然来相公府,独自一人,也未骑马。福禄引着毛骧来书房见胡惟庸。家仆敲门进来,献上茶,又退出了,将门扉合上。毛骧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红纸包,放在紫檀木书案上,笑道:“小的些许心意,乞请相公笑纳。”胡惟庸拿起红纸包,打开来看,是几块黄金,足有十两,推让道:“岂敢受毛大人厚礼。”毛骧说:“这是小人的冰炭敬,乞请收下。”胡惟庸掂了掂黄金,说道:“下官何以为报呵?”就将黄金放在抽屉里。毛骧见丞相受了黄金,便放心了,笑道:“小的在京城做官,还得倚仗相爷眷顾。若小的有不是处,请相爷包容。”胡惟庸道:“这是自然,你放心。”毛骧又说:“小的去年买得一匹好马,日行数百里,又通人性,明晚小的送到丞相府来。”胡惟庸说道:“难为你了。”
胡惟庸坐在书案前,毛骧斜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十分恭敬。胡惟庸道:“太子圣明,如若他早日正大位,依毛大人的战功和才干,做到大都督也指日可待呵。”毛骧既欣喜,又有些疑惑,说道:“自圣上的外甥朱文正做过大都督后,这个职位宁空缺着,也不付外人来做。”胡惟庸摆摆手,断然地说:“不是不是。那是圣上的用人之道,太子自有太子的用人之道。令尊当年献出定远县,跟着圣上打天下,你北定中原,南平倭寇,你们父子都是皇明的大功臣,太子不用你这般人物用甚么人?”这话说得毛骧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胡惟庸站起来,近前几步,在毛骧旁边的椅子坐下,手按在他的手上,细细地耳语一番。毛骧怔了好一会,才点点头,拍胸脯说:“相爷生死相托,小人也舍得这一条性命。小人有两个心腹人,一个是我的亲军卫士刘遇贤,我随徐大将军北定中原时,就一直跟着我。另一个是江湖大侠魏文进,最擅技击和剑术。年少时在家乡河北杀了人,逃在江南多年,据他说在深山古寺里练就一身武艺,后来投到我的营中,为人颇有义气。六七年来,忠勇不二,都是可以重用的人。”胡惟庸说道:“下官的府上虽然有几员家丁,却无甚武艺,我平时去城中体察民情,没一个卫士相随,你且去问问魏文进,愿不愿意到我府上作卫士,我必厚待他。”毛骧道:“相公,这是他天大的福份,他求之不得哩。我回去便告诉他,他以后便是相公的人了。”
次日,早朝才散,胡惟庸在奉天殿甬道上追及陈宁,说道:“看看要入冬了,这一年将尽,明年我不能再做袖手相公。我今年处处畏手畏脚。”陈宁道:“相公真有自知之明,若想有作为,通政司若是曾秉正和李允主持,恐怕你难有作为。”李允早在洪武九年便从兵部侍郎升作兵部尚书,次年改为礼部尚书。皇帝要彰显天朝大国的恩威,往往要厚赏外国使臣,可是他并不奉诏全赏,还留着小半,一门心思为朝廷省钱,被御史弹劾。皇帝知他素有节俭之德,降他为光禄司丞,主持御厨房,此后光禄寺做的菜肴都不及以往。皇帝心想他主持光禄寺都舍不得花银子,御膳哪里会好吃,又将他改为通政司左通政使。
李允奉皇帝旨意,一切紧要的奏章都呈与太子。太子见奏章中涉及军政大事,不敢擅自批复,都会送皇帝那里,其他诸如钱粮、赈济、捕贼以及各类灾祸等繁琐事务,太子批复后才转发中书省,省臣再转发六部施行。胡惟庸于是想调一个人到通政司去,寻了几个人选,想起了现任宁国府知府涂节。
胡惟庸来见皇帝,呈与皇帝一本诗稿。皇帝问这是谁的诗?胡惟庸说是简益光写的。皇帝翻了翻,笑道他真个诗性大发,竟写了恁多诗,好有闲情。胡惟庸说据臣所知,简益光在浙江做提刑按察使任上,整日吟诗作赋,不问民间疾苦,浙江许多有冤屈的百姓都来京城打登闻鼓,因这些事不必惊动圣上,都被值鼓御史拦住了,不然陛下每日都不得安宁。陆好古身为刑部主事,整日像未睡醒,不去熟读大明律,以致许多案都断得不公,许多百姓也到御史台去找青天陈大人。
皇帝问一句:“陈大人是陈烙铁罢?”胡惟庸说:“是他。”皇帝冷笑说:“他都成青天了?”胡惟庸说:“那个方鼐虽不喜作诗,却不能及时规谏兵部尚书的差失,军功薄上有误,兵籍上填写差错也不能及时稽察,就是一个书呆子,臣差他去做通政使司知事。目下广西布政使司缺员甚多,少一员参政和一员参议,不妨让方鼐去地方历练,先做参议。”皇帝沉思不语。胡惟庸又说:“通政使司左通政李允批转奏章,甚有条理。臣与他交谈时,他是一个颇有理政才干的人,放在通政使司也埋汰了他,不妨差他去广西布政使司做右参政。”皇帝见胡惟庸说得有理有据,一时未置异议,只说“我晓得了”。胡惟庸于是将“晓得了”当成出圣旨,令吏部下了文书,将方鼐和李允皆调广西布政使司,将陆好古从浙江调到京城,差他去后湖架阁库管理薄书。

身后名

十一月以来,皇太子妃常氏因感冒伤风,病情加剧,加上太医不能进宫诊治,只能听取太子与宫女的陈情,开了许多药,都不见效。因常氏久病不愈,后宫阴郁之气,经月不散。陈宁从太医院得知,宫中太监传言,太子妃常氏与太子说,自己过不了冬天。近日太子百般劝慰,亲调汤药,与妃子吕氏左右伺候。才过几日,常氏竟病死了。
礼部在东宫为太子妃设了灵堂。胡惟庸与朝臣们前去拜祭。丞相回中书省时,与陈宁同行,问道:“太子妃好端端的,如何一病不起?”陈宁道:“后宫苦多乐少,常氏生的朱雄英早死,她太伤心,落下病根,后来吕妃生的朱允炆要成为太孙,常氏的儿子朱允熥生在后面。太子平素不喜常氏,常氏也觉得在后宫没得生趣,抑郁成疾罢。”胡惟庸嗟叹一声,心想太子真是可怜的人,说道:“你我大事不成,太子必受牵连,他虽是无辜,皇帝必不信任他,说不定会废了太子,传位于皇孙。”陈宁道:“老官不会另立太子么?燕王有几分像他。”胡惟庸道:“当年周平王因儿子先死,便传位与孙子。”陈宁道:“梁武帝的太子也是早死,但他却传位给其他儿子。此事成不成,你我都不能逆料,非做成不可!”
胡惟庸又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这件机密的事,还不能告诉涂节。如若事成了,我恐怕做不了丞相,你也难安心做御史大夫,天下的人都不是睁眼瞎哩。”陈宁道:“此话怎地说来?”胡惟庸道:“知道唐宪宗的事么?”陈宁说道:“如何不知。”暗想丞相原来不是怕事不成,坏了性命,而是担心事成了,却名利两空。
却说唐朝元和十四年末,宪宗皇帝服食了方士柳泌炼的丹药,神思愈加焦躁,口渴舌干,数日不上朝视事,京城里的官民既惊疑,又忧惧,担心朝政出现祸乱。太监吐突承璀受宪宗宠信,正协助皇次子澧王李恽密谋夺取皇帝大位。太子李恒是宪宗第二子,向舅舅司农卿郭钊问计。郭钊说持守“孝谨”之心便是,休要想得太多。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宪宗暴死,年仅四十三岁。梁守谦、王守澄等人立即拥太子李恒即位,这便是唐穆宗;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猝不及防,皆被杀死。宫内宫外都传言是太监陈弘志弑杀了宪宗,陈弘志又受太子指使。负责皇帝实录的史官知道此事是宫廷忌讳,未曾记录,后人因此不知真假。穆宗为了避免嫌疑,下诏杖杀方士柳泌等人,贬谪宪宗在世时宠信的官吏,赏赐助他登基的大臣。
陈宁心想太子一直居在东宫,临朝时全不持主见,更不知自己与丞相的密谋。如若拥太子早日正位,太子难免不会想到是丞相等大臣杀了皇帝,为了自己的声名,再柔顺的人也会杀几个大臣,丞相不得不预留后路。胡惟庸见陈宁许久不语,问道:“如若这事成了,我们的退路何在?”陈宁说道:“我只知道一直向前走。若此事成了,我可以不做官,辞职回茶陵去,在云阳山的道观中修道,不知相公有何打算。”胡惟庸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太子正位后,我便辞相,回定远乡下去,建一座小宅,买几亩薄田,与儿孙辈安享太平。”陈宁道:“相公还要买田置宅么?到时恐怕恋栈难去呵。”胡惟庸笑了,回头看见涂节远远地走在后面。
胡惟庸站着了,等涂节近前,拱手道:“涂大人回京,下官晚间在集贤酒楼设宴接风。”涂节忙答礼,说道:“多谢相公。这番能回京作官,全依仗着相公眷顾,卑职理当到相府来拜。”胡惟庸说:“下官先请你吃酒,你再来寒舍吃茶。你做了左通政,下官也算添了一只手臂。但得来年我们都能有一番大作为,莫辜负圣明之时呵。”涂节道:“卑职悉听相公吩咐。”胡惟庸见他手提着一摞纸包,问道:“提着甚么好东西?”涂节道:“卑职在路上感了风寒,咳嗽不停,就去太医院问医,捡了几味药。”
涂节说起问病捡药的事,就很生气,向丞相抱怨说:“卑职发现陈皮起了霉,还有许多蛛丝,生姜也有些干枯,让宫里惠民药局的药师换下。有一个叫胡逊之的说,这些药洗净了,水一煮,药效一样,不消换了。如今朝廷的药官也恁势利么?”陈宁道:“朝中有人好做官。你老不知道,胡逊之是相公的一个宗亲哩。”涂节红着脸说:“都怪小的挑剔,用水煮了,药效哪里会差!”胡惟庸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谅他下回便与你换了。”涂节忙陪着笑脸说:“不用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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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雪夜丞相遇盗贼 杏花天皇帝索诗篇


京城遇盗

京城下了半日的雪,城中的屋宇一片微白,青石板街道却只有些湿润。腊月间过街的寒风凛冽。黄昏时,胡惟庸换上便装,从中书省出来,不骑马,不坐车,要去城中巡视民情,身边只跟着魏文进一人。
街坊夜色渐深,行人稀疏。临街的窗户间隐微有些昏黄的灯光,如瞌睡人的眼。有的人家的屋檐下聚集着三五个无家可归的人,围着一堆火,打量着微服的丞相。胡惟庸近前问他们,从哪里来的,在京城多久了。那些人言语含混,又说着方音,胡惟庸听不大清。不说话的人伸出手,或递来一只破碗。胡惟庸从袖里摸出十几文铜钱扔给他们。
二人过了莲花桥,来到桥头小巷口,忽有三五个人影在街巷窜动。胡惟庸缓步沉思着,并未觉察,一道黑影闪到他身边,明晃晃的尖刀搁在他的脖子边,低声道:“晓事的,借些钱钞把我!”一只手张开五指,摊在他胸前。胡惟庸怔了,正要从袖中摸银子,却听见魏文进迅捷上前,黑暗里听到啪的一声,那人的尖刀竟飞到街坊的屋顶上。魏文进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滑了一丈远,爬起来就抱头求饶。另外四个黑影从前后赶来,手里都持着两尺长的尖刀。胡惟庸叫声“小心”。却见魏文进冲上前去,霎时便将前面一人的刀夺下,手腕一抖,刀锋从二人脖子间掠过,两道血影喷射。二人捂着脖子,缓缓倒地。后面两人见势不好,转身要逃,魏文进上前一刀,将一人插成对穿,另一个唬得走不动,撇了刀,跪在地上求饶。魏文进看见街角有一道人影在张望,手里的刀光闪了一下。魏文进追上三五步,手臂一挥,那把尖刀脱手而出,叫声:“着!”那个人影子踉踉跄跄,跑了几步,便直挺挺地仆地。
胡惟庸甚是惊愕,这等身手当在张焕、郑泊之上,赞叹道:“当年秦始皇微服出行,有四个贴身武士,在兰池遇盗,武士们都没捉住一个强盗。魏大侠手段真是了得!”胡惟庸心想如若魏文进能接近皇帝,一刀便能取他的性命,开一个太平之世,张焕、郑泊与侍卫亲军都措手不及。魏文进拱手道:“相爷受惊了,小人不知道京城夜间有人胆敢行劫,不曾带刀,请相爷恕罪。”胡惟庸把住他的手道:“你有这等身手,何须带刀。”魏文进道:“今晚只是遇到街坊上的蟊贼,赤手可以取他们性命;若遇到江湖大盗,小的若手无寸铁,难保大人安危呵。”
胡惟庸回到府上,差一个家丁去五城兵马司知会丁光眼,派几个衙役去莲花桥头收尸,将伤者审讯了,查实死者来路,是否还有从犯。次日晚上,丁光眼来丞相府,禀报说:“相爷,那六个人都是结伴流窜到京的盗贼,已经抢了许多人钱物,伤了数人,四个死的烧化了,一个活的一个重伤的槛在牢里,请相公发配。”胡惟庸道:“请三法司审了,将案卷送到中书省来。”胡惟庸担心魏文进的身手好,惊动皇帝和文武大臣,又说:“你莫说是我的随从杀的,说是晚上遇到兵马司的夜巡兵士,盗贼们自仗人多,与夜巡兵打斗,杀了四个,活捉两个。”丁光眼道:“在下理会得。”
涂节转来三法司会审的案卷,有几十名待决的犯人。胡惟庸将杀人、抢劫、放火的犯人都批一个决斩,其他人流放陕西与海南。陈宁得知胡惟庸府上有一个魏文进,夜里在街坊顷刻间杀了四个盗贼,若许他一个羽林卫千户的职位,请他以暴制暴,只消一刀的功夫,便能杀了朱元璋,开一个太平盛世,或许大事能成。陈宁见了胡惟庸,面带笑容。胡惟庸问道:“有何喜事?”陈宁近前细声说:“相公果然有手段,有魏大侠便能成事!”胡惟庸却心思重重,说道:“魏大侠身手极好,还有一个刘遇贤,也颇有武功,可他们却难以接近皇帝。”陈宁道:“相公能经常接近皇帝,魏大侠早晚便能接近皇帝。”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通政司

洪武十二年春正月初三,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自凤阳来朝,带着几千名卫军和几十名属官,驻在宫外行营中,皇帝赏赐官军钱钞,令他们好生守护着四位亲王。
太子来华盖殿向皇帝请了安,将退出宫殿,皇帝却说:“坐坐,我还有些话与你说。”太子就坐在御案旁。皇帝问道:“近来看了甚么书?”太子说“昨日看史记,很留意商周之际的事。”皇帝问道:“看书也能知道古人为君的道理么?”太子道:“知道些许。”皇帝告谕太子说:“为君的道理,以事天爱民为重,根本在敬身,做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能上通于天,下达于民,必敬自身而施行。只是要好的,上天必能看到,不好的上天也能看到。一句话说得好,四海得福,一件事做得不细心,四海受殃。做皇帝的言和行都是这样,能不敬重自身的德行么?你要好好记住。”太子说:“儿臣谨记。”
皇帝又问:“你还有甚么心事,都说与我听。”太子道:“启禀父皇:近月以来,儿臣批复的中外奏事,都是细琐的事,许多大事中书省的大臣都替儿臣批复了,这样甚好,儿臣还是以读书为主。”皇帝很吃惊,问道:“通政司不是都将奏章先呈你看么?”太子说:“近月呈来的奏章都无大事,如哪个大臣丁忧,要回乡守制,还有国子生家穷,无钱供读,还有父母双亡的,衣食难继,请官中补给,都是这些琐事。”皇帝说道:“大明这一副家当,将来由着你做主,因此呵,我要你每日早朝与晚朝都与群臣相见,听取群臣廷议,批阅各个衙门的奏章,既要仁,也要明,更要勤,还要猛和狠。我做皇帝以来,不敢有丝毫松懈。通政司将大事转到中书省,不转与你,不知安甚么心!做宰相的人是皇帝请来的管家,皇帝才是主人公,休要让一个管家做了主人,你省得不省得?”太子听皇帝说得这么严重,连连点头称是。
皇帝细声问道:“你爹今年虽不常出宫,可宫外的事也未尝不知道。你可听到甚么传言么?”太子问道:“甚么传言?”皇帝见太子这样反问,胡诌道:“我听人说,京城民间传言皇帝年老了,处事刚猛,不如让他做一个太上皇。太子已经成年,人又贤明,宜早日正位,这才是百姓的福份呵。”这话将太子吓得惊惶失措,怔了好一会,连忙跪下,以头触地,说道:“这是谁说的大不敬的话,要杀头的!儿臣从未听人说过!”皇帝笑了起来,近前把住儿子的双臂,说道:“坐,坐,你坐着,我还有话说。”太子惶恐不安地坐了。皇帝说道:“通政司的官将你看得轻,你便可传唤左右通政使来东宫,骂他们几句,若骂不听,令太监在台阶上用粗棍打他们的屁股,看他们听不听使唤!若打死了,赏他们一具棺材便是!”太子恭敬地说:“儿臣会与他们商量,岂能折辱大臣。”皇帝全然未想到太子如此说话,长长地叹息一声,闭着眼,不停地摇头,蓦然瞪大眼,大声说道:“你如何还不晓事?我和你才是主人,臣工们是我们请来的。我在位时还可以镇住他们,我不在时,依你这般仁慈待人处事,便是懦弱,早晚会被大臣们欺了。”
太子实在忍不住,低低地说:“儿臣只知道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皇帝冷笑道:“这是古书上放屁的话,你也信么?”太子见父亲如此粗野,实在忍受不住,大声道:“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言外之意分明,上面有猛恶之君,下面自有猛恶之民。皇帝一听就勃然大怒,顺手抓起一本奏章向太子砸去,太子身体一侧,奏章哗啦啦落在身旁。皇帝怒不可遏,抓起一条铜镇纸,起身来打。太子向宫门外跑,皇帝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孽障!孽障!看我不打死你!”皇帝追到门边,看见太子的衣袖里掉出一卷纸,皇帝站住了,捡起来看,是一幅画,题着《慈母负子图》,画上一个大脚妇人负着一个男童,后面有一队军马,旌旗上有一个“汉”字。原来画的是当年马皇后负着太子在逃避陈友谅的追兵。皇帝想起当年兴兵反元抗击各地豪强的情形,不由悲从中来。妻子在世时,他娘会来劝解自己;如今妻子去世,自己盛怒时无人敢劝,太子才请人画了这幅画,时刻放在衣袖里。皇帝怔怔地站了半晌,看着太子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晃悠悠地踱着步,坐在御案前,老泪顺着脸颊滑落。过了一会,皇帝将画卷好,差左禄将画送到东宫去,请太子再来。
太子听左禄说父皇独坐华盖殿流泪,又来到殿中,远远地站着。皇帝招呼着他坐下,言语和悦多了。二人沉默好一会,皇帝说道:“我们接着说。那个涂节是胡惟庸举荐做左通政的,那个曾秉正是献言得官,想必也被胡惟庸收买了,我让他如意算盘落空,明儿就下诏,将涂节改作御史中丞,将方鼐从广西调回京城,暂理通政使司的事。”太子道:“方鼐去广西时日不久,何不让他在地方多加历练?”皇帝说:“方鼐是胡惟庸要调到广西去的,并不是我的本意。这个方鼐是江夏人,洪武十年我在国子生中直接擢升他为兵科给事中,是我放心用的人,不是中书省推荐的,要调回来。这样的人我预备了许多,你将来大可放心。”
太子微微地点头。皇帝说:“休管臣工们如何凶悍不驯,做皇帝的,只要一手掌控兵权,另一手要甚么有甚么,用谁不用谁,朝廷钱谷如何开支,都由皇帝说了算。唐朝许多皇帝因手无兵权,都被宠信的人反客为主,乱了天下,失了江山,儿呵,这个理你要死死记得才是。”太子说声“好”,又道:“启禀父皇,儿臣有一个请求。”皇帝道:“你说就是。”太子道:“宋濂先生致仕后,儿臣身边没有一个体已的老师,请父皇将桂彦良先生从晋王府调回来……”话未说完,皇帝打断太子的话,说道:“晋王一直少一个良师调教。你在京城,才德兼备的翰林学士多得是,太子宾客王仪还在你那里,还有太子谕德秦镛、卢德明、张易等人,哪个不能作你的师傅?”太子无奈地应道:“是。”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通政司十分繁忙,人来人往。有一人身着青色襕裳,逆着光从大堂门外进来。门边两个老仆看清来人时,都吓坏了,是皇帝来了,忙领着他去通政使长官值房。曾秉正看见皇帝站在门边,忙起身跪拜。
皇帝进入值房,看到几案上堆积的奏章,心中暗暗发愁,说道:“曾爱卿,你们每天要收到近百本奏章,都送与太子看,他一目十行也看不完。你们几个人一同在公事厅里将内外奏章文本开视,节写副本,贴在正本前,再奏报我和太子,一看副本便知是何事,也省得朕和太子的精力。”曾秉正说:“陛下说得极是,只是司里人手不足。”皇帝道:“我调几个人来。大都督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公文,有关机密重大的事,他们的奏章仍用盖有本司印信的原本,不必节写。”曾秉正道:“陛下,恕臣几句直言……”皇帝道:“说。”曾秉正道:“臣受命掌受内外奏章上达的职事。凡是天下官民实封递来的,在公事厅开视,节写副本等事,实是中书省的职权。陛下令臣等来做此事,未尝不可,只是时日一长,通政使司变成了中书省,中书省许多能臣都闲置不用了。”皇帝问道:“依你看,理当如何?”曾秉正道:“以臣浅见,本司所得一切奏章,若不是机密和弹劾的事,都先报中书省,由中书省于公事厅开视,节写副本,有事关机密重大的奏章,或有人弹劾大臣,则由本司直接呈与陛下和太子殿下,不移交中书省,如此便是轻重缓急有别。陛下既不会劳乏,太子也有闲读书。”皇帝听了,冷笑道:“你受了中书省臣甚么好处,才这样说话。将军国大事全委付中书省好了,我这个皇帝最好退位。你这个通政使司也只做得传达之事,不曾为我分半点烦忧!”曾秉正大感意外,忙道:“陛下恕罪,这是臣的陋见,若陛下不准,便依陛下的旨意做。”皇帝白眼他一眼,问道:“你莫不是受了丞相的委托,来与朕说这番话?”曾秉想不到皇帝竟然这样不信任自己,大有受辱之感,忍不住说:“臣的官是陛下所授,向来公事公议,岂敢受人私托?臣着实不知陛下为何这般猜疑。”皇帝深觉曾秉正的话刺耳,不相信他与胡惟庸没有交情,拂袖而去。次日早朝毕,曾秉正接到皇帝诏书,他被免去通政使一职。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过了两日,早朝毕,太子来华盖殿,手里拿着一本奏章,呈与皇帝说:“父皇,状元郎在凤阳上书了。”皇帝正在批复奏章,抬头问道:“是通政司转与你的?”太子说:“是。”皇帝说:“倘若曾秉正还主持通政使司,这封上书早被中书省瞒下了。”太子吃惊地说:“竟有这事?”皇帝说声“你还不知道罢”,就搁下朱笔来看,问道:“吴状元在奏章中说的事,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我真个不知道么?”又喃喃自语道:“他贬到凤阳三年多,今日才想到上奏本么?”
太子从他“不知此疏能上达天聪否”一语中,揣测他以前的奏章或许被通政司转到中书省,被省臣按下未报,因未能查实,只说:“儿臣不知。”皇帝道:“想必他不是今日才上书与我,莫不是通政司转与中书省,有人隐藏不报么?”太子说:“可能如此,但不会是曾秉正按下不报。他因献言得官,是父皇可以亲信的人,父皇为何免了曾大人的官?”皇帝说:“曾秉正因一篇文章做官,如今看他实在不称职,因此罢免了他。”皇帝将吴伯宗的奏章又看了一遍,沉吟道说:“吴状元书生气稍多,有了在风阳三年历练,想必知道世事深浅了。你说与吏部官,将吴伯宗调回京城来。”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太医致仕

陈宁在家中灯下看书,家仆来报,太医院院判郝致才来访。陈宁有些纳闷,老太医夜间来访,莫不是有紧要的事相求,忙到门前延请进书房。郝致才握着陈宁的手,说道:“老拙当年卖些名贵药材,补贴家用,被人弹劾私卖太医院的药材,若不是陈大人主持公道,老拙哪里有今天。我如今老病在身,要向皇帝致仕了。”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包物事,放在书案上,笑道:“我收藏的一双高丽参,不成敬意。”陈宁拿起纸包,拈起一只高丽参,闻了闻气味,就将高丽参按在郝致才手中,说道:“你若要送,我便依市价付钞,决不敢无偿接受。”
郝致才素知陈宁的性情,也不勉强,赞道:“如做官的都如陈大人这般清廉,百姓日子便太平了。”陈宁笑道:“我有洁身之癖。市价几何?”郝致才说:“这一双高丽参,市价一百文。”陈宁拿出一串铜钱,挂在郝致才手腕上,说道:“区区两百文,权当买下了。”郝致才推辞说:“陈大人,实价也只有一百六十二文。”陈宁道:“我若不加价买下,人人都会送钱财与我。”郝致才拿起人参,交还铜钱,红着脸说:“那老拙便不敢送了。”陈宁笑道:“最好。”
陈宁唤家仆热了酒来,陈妻端来品果,又炒了一碗牛肉。陈宁与郝致才对酌。郝致才感慨地说:“我本是一个乡下郎中,医术不精,当年皇帝偶感风寒,不才用了古人的方子,加减几味药,皇帝病便好了。明朝开国后,皇帝以为我医术高深,令我做太医院院判,其实是滥竽充数,好在太医院有葛景山、孙守真、郑德、杜天僖、陆惟恭等天下名医。”陈宁道:“张仲景说得好,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奈何当今之世,为相为医都是做着掉脑袋的勾当。”郝致才点头道:“太子妃常氏病时,太子急,我们作太医的更急。”陈宁笑道:“太子急是怕妃子病死,你们太医是怕治不好太子妃的病被处死。”郝致才说:“正是。不才与皇帝说,要到后宫治病,隔着纱帐便行,皇帝竟不许我们进后宫,全听宫人们口述常氏的病症。我不知脉相,与几个太医商量许久,畏前怕后,胡乱诊断,各味药都不敢轻易下,费尽心思,还是没救得太子妃。她死后太医们都担惊受怕,好在皇帝没有降罪。”陈宁说道:“若病死的是吕妃,真不知凶吉如何。”郝致才浑身一颤,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此书不是网络娱乐式说史,我想写成一部全景式经典历史小说。
可能不适宜在屏幕上轻松看,要细细品味这部历史小说的用心,需要点耐心。

前两部都出版了,出版社为了小小的图书销售效益,改为一个极俗的书名:《大明皇朝》。当当网好像还在卖。

我有一个固执的看法。一切文艺读物,凡是名字里有“大”,此书九九成是平庸的和虚夸的。什么《大琴敌国》《糠稀大敌》都是这一类。

呵呵。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二人说了许多闲话。陈宁沉吟好一会,才郑重地说:“今年我想将老母和妻子送回乡去住,二子孟龙和三子孟熊都已成年,孟龙回家去照拂他娘和奶奶。孟熊无意做官,想学医,我正想来太医院与郝大人说。若郝大人不弃,陈某便将三儿孟熊托付与你,过几日便行拜师礼,跟着你回乡去学医,不知如何。”郝致才道:“陈大人,实不相瞒,老儿医术向来不精,是一个庸医,怕误了令郎的前程。”陈宁道:“你能召集许多良医到太医院,如何说是庸医,只怕你不想收犬子。”郝致才忙说:“岂敢岂敢。我虽不才,定请天下名医教孟熊医术,不负陈大人所托。”他说着又望着陈宁,疑惑地问:“陈大人,如何都将家人送还家乡?许多朝臣都在京郊买屋买田哩。”陈宁笑道:“你想致仕,我也想早些致仕哩。”郝致才不信,说道:“老拙今年七十二,大人才四十多,正是当年,致仕还早着哩。”陈宁扯淡道:“待罪阙下,说不准哪天免了官,一匹蹇驴便可还乡,省得家少拖累。”郝致才见陈宁如此说,也不再多问。
三日后,陈宁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席,令三子陈孟熊向郝致才行拜师礼,嘱咐孟熊从此敬师如父,做他的义子,改姓名为郝能。郝致才以老病之由向皇帝乞求致仕,推荐学医的儿子郝文杰到太医院。皇帝允了,授文杰为院使。数日后,郝致才带着郝能回凤阳家乡。

春游

二月间,京郊草色葱蒨,花光明媚,莺燕群飞,一片喧闹春色。这月初三,皇帝与大都督府都督佥事王弼联姻,王弼女儿王氏嫁与楚王朱桢,封为王妃。皇帝心中喜乐,忽念久未出宫,遂有春游之想,令丞相与六部尚书和几位御史等官吏相随,各卫亲军前后护卫,路上旌旗飘飏,簇拥着皇帝仪仗。皇帝顺便唤上才从凤阳回京的吴伯宗。
皇帝在江边草地纵马,眺望滚滚江水,心中忽动一念,招手唤吴伯宗策马近前来,问道:“状元郎,你今年才写书信与朕么?”吴伯宗道:“启禀陛下,微臣年年都上书了,只是今年的书信才上达天聪。”皇帝马鞭在空中指点着,说道:“今日天气晴和,你才思敏捷,做一首诗助兴罢。”吴伯宗全无诗兴,又怕扫了皇帝的兴致,苦苦搜索,过了好一会,皇帝侧身来问:“状元郎还在憋么?”吴伯宗急了,脱口吟道:“君王马上索诗篇……”皇帝点头微笑。吴伯宗又舒缓地吟了下句:“杜甫诗中借一联……”皇帝问道:“如何借?”吴伯宗已借到了杜甫的诗,便不慌张,摇头晃脑地吟道:“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皇帝笑道:“这两句诗好。你这个状元郎,一时作不出诗,还能倩杜甫来救急。”
群臣见皇帝与状元并马闲行,都按住马辔,静静地立在江边。皇帝问道:“你道丞相是一个奸人?”吴伯宗道:“胡相公把持中书省,结党营私,任人惟亲,朝臣不为他所喜,便加放逐,实是一个奸人。”皇帝顺口说道:“状元郎去凤阳,也是他搞的鬼哩,你不知道罢?”吴伯宗很惊讶,忙问:“臣实在不知,不知他因甚么罪名将微臣贬到凤阳。”皇帝变了面皮,说道:“他说你恃才傲物,你说我写不出诗,便命你写,将你写的当成我写的,你说也没说,从实招来!”吴伯宗惊出冷汗,毛发竦然,嚷道:“陛下,冤枉,冤枉呵。稍读过书的人,都不会说出这般愚蠢的话呵。微臣真若这般说,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皇帝竟然呵呵地笑了。吴伯宗焦急地辩解道:“陛下,胡相公学了当年楚国奸臣上官大夫的伎俩,真是恶毒呵。”皇帝问道:“上官大夫如何恶毒?”吴伯宗说:“上官大夫与屈原同在朝列,想在怀王面前争宠,嫉妒屈原的才干,在怀王面前诬陷屈原说,大王叫屈原起草法令,法令发出后,屈原就夸耀他的功劳,说除了他没有人能起草。这话令怀王十分不悦,从此疏远了屈原。三年前胡相公要排陷微臣,也竟然如此陷害。”皇帝心想贬谪吴伯宗,也是自己的主意,于是笑说:“你到凤阳历练几年也好,知道世事艰难。我虽是皇帝,想做事也不能胡作非为,何况是寻常百姓哩。”
吴伯宗见皇帝并非真怒,又不免天真地问道:“陛下贵为天子,也觉得世事艰难么?”皇帝眉头一皱,埋怨道:“如何不是?我要用谁,不用谁,朝臣事事都有屁放,香的臭的,我都得闻。譬如我想看人放鹰,听人唱曲,也有朝臣来规劝,我不听劝,他们便写诗文隐晦地骂我荒淫。前几年,我命群臣将大小政事都先启皇太子处分,让他先熟习国政,然后报与我和中书省,群臣也有不赞同的。再说丞相这个职事,本是协理天子,却又处处不守本份,这个职事又不能空着,废了不是,留着又处处碍事,不是张三做丞相,便是李四做,总得有人做。你道是做皇帝自在,依我看还不如一个富家翁自在哩。”吴伯宗道:“陛下说得是。”心想自己是一介书生,因文章取仕才在朝廷作了官,论胆气却是谨小慎微的人,不敢与丞相抗争,却想起一个人连皇帝都不怕,何不请他来与丞相斗,因此又说:“臣一介碌碌庸才,难为陛下分忧。依臣陋见,‘快口御史’韩宜可是一个正直的人,他在朝做御史想必胜过在地方做按察司佥事,陛下何不调他回京。”
皇帝一直惦记着韩宜可,不承想吴伯宗也赞许他,一时又起了念头,说道:“你说了实话,你们这些进士人呵,个个都能诗擅文,做官未必都能胜任。我这几日也想起韩宜可,是要调他回京了,我也委付你一桩差事。”吴伯宗问道:“不知陛下差臣做甚么?”皇帝说:“安南国时常来使者进贡,我差你出使安南,让他们的国王见识大明朝状元郎。”吴伯宗本来见皇帝如此亲信自己,不免有些得意,听皇帝这么一说,像从春光温煦的道上忽地掉入冰窟,暗自叫苦,心想此去安南一两千里,道路艰辛,还有盗贼出没,真不知此去还能不能回来,但又不敢抗命,却只得豪壮地说:“臣……臣定不辱使命!”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朝议

这日早朝时,胡惟庸最先出班,将中书省批复的政事禀报皇帝,接着是六部奏事,即将散朝时,胡惟庸再次出班,手执玉笏,跪在御座前,说道:“陛下,臣请辞左丞相之职。”不但陈宁吃惊,皇帝也怔了,问道:“胡爱卿总理中书省,政绩可观,为何要突然辞职?”
胡惟庸道:“臣虽不才,但在朝廷所作所为,没有不可对人说的。状元吴伯宗从中都多次来书弹劾臣,因他不在京城,所奏之事多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省臣怕陛下误解臣,就暂时扣下了。后来臣得知省臣出于善意才扣留奏章,总觉得此事大为不妥。今日将吴伯宗弹劾臣的奏章全部献上,请陛下指定一人,当朝宣读,看臣有几条罪名相符。倘若是实,臣愿以人头谢天下;若不是事实,请陛下准臣辞职,还臣清白。”
话未落音,有一人大声说道:“胡丞相光明磊落,说得好呵!今日便当圣上的面,我与你见一个分晓!”众人来看,是近日才回京做监察御史的韩宜可。皇帝道:“奏章何在?”胡惟庸从衣袖里拿出四本奏章,双手呈上,宦官胡政接了,放在御案上。皇帝翻阅前三本,说道:“朕看他几本奏章所说的事差不多,就选近日递来的一本来议罢。谁来宣读?”韩宜可道:“可请礼部尚书朱大人来读。”
礼部尚书朱梦炎是元朝的进士,曾做过金谿县丞。皇明开国后,皇帝听人说他有才学,为人正直,征他入京,在国子监教功臣子弟,后来做到翰林院编修,韩宜可与他有诗词酬唱。去年,他从礼部侍郎进礼部尚书。皇帝说:“朱爱卿读罢。”朱梦炎上来接了奏章,出班高声朗诵: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臣吴伯宗上书皇帝陛下:臣性鲁愚,不谙世务,待罪阙下,然卒为有司所不容,窜居凤阳,已三载矣。然臣受圣恩赐加,深荷殊荣,谅臣报君国之心,不能期克终之想,诚何人哉?
目今日胡惟庸独相数岁,弊政日生,实乃国家之祸。此当日诚意伯所叹,亦今日吴伯宗所恨也,因冒死进言,望陛下垂鉴。惟庸握柄台端,结党营私,任人惟亲,生杀黜陟,不奏径行,内外诸司上封事,先阅而后进,不利己者,隐匿不报,上欺天子,下弄群臣,朝中正直之士,多为其所逐,今日竟无人敢言者。四方躁进之徒,奔走其门,所献器玩名马,不可胜计。臣远在凤阳,音讯壅塞,亦有所闻,况京城之人乎?独恐陛下不知也。
臣请陛下罢胡惟庸之职,去其弊政,黜其所任之人,则天下幸甚矣,百姓幸甚矣。臣不知此疏能上达天聪否,望阙哽咽,不胜驰想。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写历史小说以及作中国画,是我两个爱好。
下面是我为其企业家的别墅作的两幅山水画。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下面是我为湖南某企业家的别墅作的两幅山水画。
楼主:湖南彭子辉  时间:2019-06-11 20:23:57
上面,是上面,上面是我为湖南某企业家的别墅作的两幅山水画。

天涯不能修改,十分可憎。

楼主:湖南彭子辉

字数:61850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9-05-10 05:35:42

更新时间:2019-06-11 20:23:57

评论数:158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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