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天涯 >  红袖天涯 >  维风及雨 【长篇连载】

维风及雨 【长篇连载】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讲道理总是让人觉得冷冰冰,我虽不想继续沉沦下去,决意振作,但我也不想谈及“道理”。我承认自己始终都不是一个有宏图大志的人,其他男人爱考虑的问题我似乎也很少考虑过。但我明白我的道理:那就是世上很多事没有值不值得之分——人们终将归于尘土,不及高山,不比大海;有生之年,能够认真地爱一个人,岂是值不值得的问题。道理这样讲来似乎更显得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但是当人生面临终点之时,谁能给出明确的答案:人的一生,哪个更对更错,哪个更值得更不值得。

“你等我,你觉得值得吗?”我反抗似地问她。

“值得。”

“为什么,凭什么你认为你等我值得,我这样子就不值得。”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最后地倔强一下有什么意思。

“你真是糊涂了,竟然问出这种问题。我简直无法跟你交流。等你当然值得,等多久都值得,因为你活着,但江琬死了。怎么,难道你也要去死吗?”她狠狠地刺激着我。

对此,我无话可说。我也没有疯狂到去否认江琬不在人世这个事实的地步,我只是为这个事实心疼,痛苦,而且苦得时间太过长久了一些。

在我痛苦着并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年的幼稚的时候,赵木嫣拿起那封放在枕边的信,默默看了起来。她读着读着就开始用纸巾擦眼泪,擦了眼泪继续读,后来开始抽泣,一边拿着纸巾抹泪一边读,后来哭了起来,放下了信纸,两只手捂在嘴上。我走过去,让她把头靠在我胸前。不知道为什么,她哭的时候,我心里的痛苦减轻了很多。可能一份痛苦被分裂开来,我心里的积郁淡化了。

她可能伤心,也可能还有自己的心结被打开,哭了好一阵子。泪水和鼻涕把我的风衣湿了一大片。她哭得厉害的时候,还一把拽掉了假发,扔在床上,露出自己乌黑的短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哭过,那种可怜的模样挺让人心疼。我轻抚着她的头发,几滴依旧粘稠的眼泪落在她的头发上。

“高飏,跟姐走吧。不要让我没有尊严地求你,即使你心里有她,我也不会和一个撒手人寰的人计较。就当是你情深意重的体现,我不会在意你想她。而且,她值得被记住。”

“我也不想把自己说得多么与众不同,也不想再通过贬低你来抬高自己。我已经33岁了,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是犹如美梦到头的年纪了。而你还不满27岁,你有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拥有的东西。我们本来应该是毫不相干的人,但天意使我遇见了你。我忘不了你给我身体的感觉,我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你的温度。不是只有江琬有感受,我也有。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必须选择一个男人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我只能选择你。以前还在校园,我觉得想和一个比自己小将近7岁的男生在一起有悖常理,那个念头疯狂但诱人。但我怕被所有人嘲笑。我总想离经叛道,但我本质就是个一成不变的人,穿个高跟鞋,烫个头发,涂个口红也改变不了我的本质,我离不了经叛不了道。这么多年下来,我被你支配了,我时常沉浸在你给我的感觉里。我在加拿大也试着和那些比我年龄大些,可以显得我很年轻的男人谈恋爱,但都失败了。他们都主动和我分手,说我根本不是在和他们谈恋爱。我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得深。泥潭就是这样,下面是无底的,挣扎不管用。你也知道,我母亲也去世了。我无父无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了。你整天叫我姐,我却不想只做你的姐。虽然我喜欢你叫我姐,但我也想你能和我在一起过了这一辈子。”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赵木嫣说到这里,抬起泪痕未干的脸,望着我,两腮鼓了鼓,想说什么嘴却没张开。

我没有再固执什么,捧着她的脸贴在我胸口。她双手搭在我的腰上,也不再说话。许久,她就那样安静地将脸靠在我胸口,竟沉沉地睡着了。我慢慢移动身体,让她躺在床上,她微微张了一下眼睛,然后又合上了。我给她盖上被子,看她睡得像个孩子。

我把昨夜看过的所有东西都整理好,重新放到江琬的箱盒里。那个箱盒里好像装下了整个宇宙。我把它合上时,重新感到了它的神秘莫测。

我似乎可以听到它里面岁月流转,时空变幻。江琬在那个广袤的天地间自由地生长,她乖巧可爱,看尽人间悲欢。那里面有生命,有灵魂,好像一个永久的仙境。江琬杏眼含笑,跟着五彩的风筝蹦蹦跳跳。她张开双臂,翼下风起,笑语盈盈,暗香浮动。在那一片美好的生机里,她的笑脸粉嫩纯美……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箱盒,守着安睡的赵木嫣。黄褐色的那顶假发被她压在身下,有种毫无生命力的美感。我想她一定很累了。其实我也很累,也想睡觉。但是心里太乱,身体就不可能安定了。即使平躺下来,也会被心里面剧烈的冲突弄得辗转反侧。

她被寒冷打搅,使劲儿蜷缩起来,穿着长靴的腿蜷进被子里。我想帮她脱掉长靴,又想到我比寒冷更能搅扰她的睡眠,就继续安静地坐着。这样坐着的时候,大脑反而容易进入休眠状态。我脖子不知不觉歪向一侧,意识迷迷糊糊起来。

但我始终是睡不着,闭目而坐,思维好像具有了图像。图像一张张闪过,不是赵木嫣就是江琬,非此即彼。只是,我心里仍然舍不得对江琬说再见。我的记忆和我一样,抱着她的图像,这么多年也不愿意松开。但是,我又想到在生活里,总是在我灵魂不安的时候,出现得恰到好处的是赵木嫣——这个曾被我在心里咒骂了无数次的女人——她此刻依然在我面前。

想到这里,我眼皮霍地睁开了。我看着安然而卧的赵木嫣,忍不住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她仿佛触电一样,双腿弹了一下。然后她猛然坐起,眉头微皱地看着我,嗓音略显沙哑地问:“高飏,你叫我了吗?”

我站起身,用我被伤口占据的胳膊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搂在我怀里。她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用双臂紧紧搂着我的腰。我把脸放在她的头发上,可以闻到她的香味。她的手指紧紧扣在我的后背上。

我对赵木嫣说:“姐,谢谢你的理解。”

我想,我心里其实始终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只不过这些年心里的苦成了习惯。我其实也并没有在赵木嫣和江琬之间进行选择过,我从来都是随缘而动。那些年她在国外,我是眼看着江琬的一切,心里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爱,还有敬佩、怜悯,总之很复杂。江琬说她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可我真的没有见过哪一个人可以比她还不幸。从她说她喜欢我的时候,我心里就只剩下她了。但我没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竟然不足三天。而且,我从来都不敢想象她去逝时的样子,我也从来都不敢张嘴说出一句她走了。我真切地知道这些年的生活,就和地狱一样。

我知道自己一定要从这种消沉里走出来,但是我一旦想到这个念头,我都觉得对不起江琬。当时我离开上海时,她凄惨的哭声引在脑海,挥之不去。所以,我一天不看她的照片就会觉得她被冷落了。只有我为她而活,她才能保持灵魂不灭。但是,我走入了思维的死胡同。

赵木嫣就是等待我醒悟过来的人,我应该感谢她。生命里有这样一个人,是我的幸运。所以,我不能让她再有丝毫的失望感。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我和赵木嫣离开了学校。我把王程的钥匙交给了方伯,把所有不想带的东西,都留在了那里,包括那辆山地车,只带走了江琬的箱盒和我的随身物品。作为回报拒绝他们留我们吃饭的盛情,赵木嫣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五千块钱塞到小慧的口袋里,说是给小慧的压岁钱。小慧呆呆地看着赵木嫣把钱塞进自己口袋,仿佛失去了原本的灵巧,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像在寻求帮助。小惠父母自然是万般推却,我想他们应该也没有见过那样给压岁钱的。赵木嫣调皮地说:“本来这应该以后十几年的压岁钱,我只不过是一次性付款而已,所以,你们就只管收下。”小惠父母最终是收下了。赵木嫣拜托小慧的爸爸帮我们找车,把我们送到咸阳机场。我才明白了她给那么多钱的意思。我才发觉她不仅是高傲自强,而且慷慨成熟。小慧的爸爸给我们找了一辆他本家亲戚的面包车,可以直接把我们送到咸阳机场。
赵木嫣对我说她无家可归了,要让我把她带去新的家里。一路上,她始终搂着我的胳膊。
我们先到了延安,把那里的行李打包完毕,退了房子,就直奔咸阳机场。路途很长,其间赵木嫣靠在我肩膀睡着了。我看着她睡觉的样子,想着她站在我的身边,让那房东和中介都对我热情了三分的场景,不由得对她这般安睡的温柔安静感慨。她醒来后,出神地看着车外沿途的风景。我知道她有诗人的内在,就轻声问她:“姐,有在想写诗吗?”
一如七年之前,在喀纳斯的那个夜晚。
她摇摇头,疲惫温柔的眼神洒在我的视线里,说:“我不想写了,你千万别让我再产生那种感觉。”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忽然有一种渴望做“小鸟依人”的冲动,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但我立刻提醒自己,这样的冲动也是“丢人”之事。于是,我挺了挺自己的肩膀,让她的依靠更踏实一点。
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离开竟是如此匆匆,几乎连回味一下的空隙都没有。这使得我那场骑行之旅更像是一场梦境——层层叠叠分不清,一朝梦醒转头空。我看着一路的年味儿,心里有种喜悦感——这是缺失多年,发自内心的喜悦感。
傍晚时分,车子才到了机场,我们买到了第二天一早飞青岛的机票。告别小慧的本家亲戚后,我们在机场附近找地儿住,赵木嫣一直问我胳膊怎么样,我说没事。在一家距离机场最近的航空酒店,她让我坐着休息,自己去前台开房。
“我去吧,订个房间又不是难事,不碍胳膊的事?”
看着我一脸的不解,她说:“你只管听我的就行了。”
后来进了房间,我才知道那一个房间,里面有两个卧室。她说怕我不高兴,但不管我高不高兴,都得忍着。
“忍什么?”我并无心情调侃,却也明知故问了一番。
“你说忍什么,这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她很坦然的样子。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晚上,她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工作上的。看着她一边说话,一边在屋子里踱步的样子,很自然地会想到社会精英这个词语——就是她的样子。接电话时她泡了一壶茶,接完后又给倒掉,对我笑笑说:“还是不喝茶了,喝白开水吧。”我像着了魔一样地盯着她看。她有些害羞了,就早早地关了自己的房门,这时,我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要一个人睡下。我想,她是在刻意给我时间和空间,故而不得不感动。江琬的箱盒放在旁边,我还是习惯性的胸口疼。赵木嫣订的房间足够豪华,一个晚上得两千多块钱。在那一派豪华中,我还是觉得自己有未了的心事。但肌体太过劳累,一时想不起来。可见,人有时候确实会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弄不清楚。
赵木嫣在另一个屋子给我发信息:晚安,高飏。
我回她:晚安,姐。
第二天一早,她仔细观察了我的伤口,放心了很多。
当天中午我们就到了我家里,尽管我事先通知了父亲,但等到看到赵木嫣时,他还是有些说不出话,但他毕竟是很有能力的男人,很快地就和赵木嫣聊得火热。他看上去高兴极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开心。父亲常年在各种社交场合,从他的外表根本看不出他的内心想法。我以前对此不以为然,如今却很佩服他。
他们两个人真能聊,我又成了一个过渡性的概念。
赵木嫣很直接地告诉我爸:“爸,我也不隐瞒您,我比高飏大了六岁。”
我爸赶紧说:“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只要你们自己愿意,不用担心我的看法。”
可他这么一说,我却担心起了他的看法。
好在下午有人给他打电话,他就出去应酬了,出去不久就给我发一条短信,里面说:我今天就不回来了,你们不用担心我。
我看了,心里有种酸涩的安慰。赵木嫣看了,无限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抱着我,耳朵来回地蹭着我的脖子。
我总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因为短短几天身心状态变化太大,且都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我很快沉浸在她的体香,温暖的感情迅速成为涌动的欲望。我主动起来,主动到她开始害羞起来。
我们一起洗澡,我感受到她的心跳比我快。在我们相拥而卧前,赵木嫣摸着我的心口问我:“你就没有什么想说吗?”
我停顿了一下,说:“姐,我现在就想和你做!”
一如七年之前,在喀纳斯的那个夜晚。
此时,她把身上的浴巾取下,铺到床上,然后低声呢喃了一句:“要小心点。”
她的这番动作让我诧异,在我欲开口之前,她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羞涩的局面,她一手捋着头发,一手拉着我的胳膊,低声说:“不准笑,不准问,别说话。”
我脑海里却有无数个笑声,最终我也添加了一些喜悦:“要不要关灯?”
“这个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关了灯。很快地,在黑暗中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赵木嫣的呼吸。然后,我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寒意似乎想随着灯光进入房间。赵木嫣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低声感叹了一句:“真冷。”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屋里光线朦胧,又有色彩点点。恍惚之中感觉像回到了遥远的喀纳斯,远去的七年前。赵木嫣如当初一样,甚至我也如当初一样。毕竟,此刻窗外不远处悬挂于海上一轮的微月和当年喀纳斯上空的月亮无异。

只是保护了我们七年的存在,使我们经过千山万水得以重温七年前之温暖的存在,注定不在江琬和刘渊的世界。因为,他们都在微弱的生活变动里,遭受了强烈的冲击。

我在身心的愉悦和触动里不由得长叹一声,赵木嫣轻轻地喘息着,轻声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心里很安慰呀!”我转身一只胳膊勾住她的上半身。

“我怎么样,有没有让你很舒服?”她有些孩子气地在一旁扒着我的胳膊问。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的才合适。”

“我不能总是等你问,那我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你和你爸一点都不像,不对,是和咱爸一点都不像。我看你的性格应该是随你妈妈,不对,是随咱妈。不过,子女就是父母的镜子,今天和你爸,和咱爸聊天,我就明白你这么一个心地善良、同情弱者、知书达理的男人是怎样长成的了。”

“你这是根本不是在夸我,完全是在夸他吧。”

“你说,咱妈要是见了我,会喜欢我吗?”

我没有回答她,在我们身体的摩擦中,我再次进入了她的体内。我想即使天下存在那么多可怕的父母,我也相信我的父母是一种最美好的存在。他们会欣赏儿子欣赏的人,会喜欢儿子喜欢的人,会珍惜儿子珍惜的人。此刻,和江琬身在一个世界的母亲,一定会给予我和赵木嫣无限的祝福。

对于我和赵木嫣,那个春节的主题就是不停的缠绵,只要是我们的二人世界,我们就抱在一起,像赶着世界末日一样地做爱;对于我父亲,那个春节的主题就是四处向人炫耀,只要有人来家里,他一定是先向人介绍赵木嫣,说是他的博士儿媳妇。

对于我的记忆,那个春节就意味着告别,我在我生活的角角落落向过去告别,向江琬告别。

只是我心里郁结至深,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心里莫名地一阵疼痛。

我权当那是大病后的遗留之症。

在赵木嫣准备返回上海上班前的那个晚上,我心里对江琬的疼痛完全地释放了出来。我明白了自己心里的未了之事是什么。

我如实地讲给了赵木嫣,她表示支持。

我将箱盒留在了家中,把江琬唯一的那张照片带在了身上,和赵木嫣一起到达上海。她租的房子在外滩附近,在阳台上可以看见蜿蜒的黄浦江延伸入海,晚上还可以看见陆家嘴的绚丽灯火。我离开上海时,她送我去机场,叮嘱我事情结束后尽快返回上海,还说上海很快就要暖和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面对着迷人的江边晨景,在阳台上做爱。

她总是这样,能让离别也没有一丝伤感。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屋里光线朦胧,又有色彩点点。恍惚之中感觉像回到了遥远的喀纳斯,远去的七年前。赵木嫣如当初一样,甚至我也如当初一样。毕竟,此刻窗外不远处悬挂于海上一轮的微月和当年喀纳斯上空的月亮无异。

只是保护了我们七年的存在,使我们经过千山万水得以重温七年前之温暖的存在,注定不在江琬和刘渊的世界。因为,他们都在微弱的生活变动里,遭受了强烈的冲击。

我在身心的愉悦和触动里不由得长叹一声,赵木嫣轻轻地喘息着,轻声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心里很安慰呀!”我转身一只胳膊勾住她的上半身。

“我怎么样,有没有让你很舒服?”她有些孩子气地在一旁扒着我的胳膊问。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的才合适。”

“我不能总是等你问,那我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你和你爸一点都不像,不对,是和咱爸一点都不像。我看你的性格应该是随你妈妈,不对,是随咱妈。不过,子女就是父母的镜子,今天和你爸,和咱爸聊天,我就明白你这么一个心地善良、同情弱者、知书达理的男人是怎样长成的了。”

“你这是根本不是在夸我,完全是在夸他吧。”

“你说,咱妈要是见了我,会喜欢我吗?”

我没有回答她,在我们身体的摩擦中,我似乎并未全然投入。我不禁想到一个个鲜活的面孔,继而想到天下多少种人,也就有多少种父母,即使天下存在那么多可怕的父母,我也相信我的父母是一种最美好的存在。他们会欣赏儿子欣赏的人,会喜欢儿子喜欢的人,会珍惜儿子珍惜的人。此刻,和江琬身在一个世界的母亲,一定会给予我和赵木嫣无限的祝福。

对于我和赵木嫣,那个春节的主题就是不停的缠绵,只要是我们的二人世界,我们就抱在一起,像赶着世界末日一样地温存着;对于我父亲,那个春节的主题就是四处向人炫耀,只要有人来家里,他一定是先向人介绍赵木嫣,说是他的博士儿媳妇。

对于我的记忆,那个春节就意味着告别,我在我生活的角角落落向过去告别,向江琬告别。

只是我心里郁结至深,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心里莫名地一阵疼痛。

我权当那是大病后的遗留之症。

在赵木嫣准备返回上海上班前的那个晚上,我心里对江琬的疼痛完全地释放了出来。我明白了自己心里的未了之事是什么。

我如实地讲给了赵木嫣,她表示支持。

我将箱盒留在了家中,把江琬唯一的那张照片带在了身上,和赵木嫣一起到达上海。她租的房子在外滩附近,在阳台上可以看见蜿蜒的黄浦江延伸入海,晚上还可以看见陆家嘴的绚丽灯火。我离开上海时,她送我去机场,叮嘱我事情结束后尽快返回上海,还说上海很快就要暖和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面对着迷人的江边晨景,在阳台上做。

她总是这样,能让离别也没有一丝伤感。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直接从浦东机场飞去了大连,去见那个我早就该见却一直没见的余珠——这是第一件未了之事。这些年如古时的音书断绝,我完全不知道她如何了,我其实就是想向她表示感谢,也想问她一些问题。我并不能准确地描述自己想问的问题,但我知道见到余珠,我自然就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了。

我并没有采取赵木嫣的建议,没有事先给余珠打电话告知一下,直接就抵达了大连。这绝非是给人惊喜,而是我完全不知道我该怎样给她打电话。我只能假装自己碰巧到了大连,想见她一面等等。

我在周子水机场直接打了车,到了大连市中心。在那之前,我从没去过大连,对它很陌生,但我记得我们唯一的一次彻夜长谈中余珠给我讲过她小时候第一个记住了名字的广场就叫中山广场,离她家不是很远,所以我佯装熟谙路途的样子对司机师傅说去中山广场,师傅问我去中山广场哪里,我就被问懵了。此时,我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余珠的电话。隔着电话我都能感受到她一贯的热闹和喜悦。

她让我去她自己开的咖啡店,门店就在离中山广场不远的商场。

我到她的店门口时,她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我看到她还是一副潇洒的模样,浓妆艳抹,穿着皮草风格的大衣,带着太阳镜,耳朵上多了副耳环,特别大的蓝色圈圈,很引人注目,当然没有她本身引人注目。虽然冬天里她穿着很厚,但我还时一眼就能看出她胖了很多。那种胖倒不致于显得臃肿,只是使得她本就高大的身材更加充满视觉空间——人群中若是看到她,人都一定会因为她的身躯多看她两眼。我略显僵硬地笑着,远远地给她打招呼,心里不知为何总是感到江琬就在她身旁或身后。

我站在她面前,自己都觉得自己显得更单薄了。

“好久不见。”她丰满而有光晕的脸上挂满笑意,主动地和我握了握手,并无好久不见之后的样子。

“好久不见,其实我早该来见你的。那时连你的信息都没回复,你别介意。”

“我们之间就不用客气了,我很理解。”她拉着我的胳膊,朝她的店里走去,“我们先喝点什么吧,等会儿去我家,晚饭就在我家吃。现在宝宝大概还在睡觉,我难得跑出来,哈哈。”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胖了,原来当妈妈了。恭喜恭喜。”

“我已经比那时瘦了好多了,你要是看我怀孕的照片,你就知道我那时多么庞大了。”她脸上呈现出少妇的神态,仿佛我是她的晚辈,提醒似地问我,“你呢,有对象了吧,结婚了吗?”

“有对象了,还没结婚。”

“也算,好歹是有对象了。”她还是以长辈的架势点点头,然后,忽然又是女生的样子皱起了眉头,说,“真没想到你会来,我也有准备去广州一趟,去和那时的队友聚会,已经决定到时候联系你呢。”

我为了缓解谈话里的陌生感,将韩金搬了出来,并故意调侃道:“他对你还念念不忘呢,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余珠笑着说:“都是学生时代的记忆,总会念念不忘的。春节前还给我消息,说他五一要结婚了,看我如果有时间,可以过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在那一刻,才感到自己对于韩金其实连熟悉的人也不算,不然结婚这样的大事,老于世故的他不会不通知我。我忽然体会到了那种始终让江琬心灰意冷的感觉——她所说的“穷人容易为富人的凉薄心寒憎恨,但无可奈何;富人往往对穷人的热情真诚坦然礼待,但冷眼观之”——这样的感受,应一半是她自己的温和被周围的冷漠伤害后的孤独,一半是刘渊给予她的道德评判。这样想来,即使在某种思维观念上,江琬也是更接近于刘渊。所以,她接受了刘渊的全部,却唯独不能接受随之而来的痛苦。

我心里更多了明白,也更多了坦然。

余珠不问我想喝什么,直接给我端了一杯咖啡,自己喝着水,总体还是以前一样的大大咧咧。我们坐着聊天,一时谁都不好意思触及真正的话题。她说了很多遍“老想和你聊了”。我先问她孩子的情况,她喋喋不休地给了讲了半个多小时,说养孩子真不容易,也说其中各种各样的乐事,完全沉浸在做妈妈的世界。她的快乐,我当然理解不了。她也说为孩子着想,她戒烟了,而且戒得很彻底。我再问为什么想到开咖啡店,咖啡店生意如何等等。她给我一一作答。

听余珠说话,无论如何都是舒服的。

她也是聪明的女人,很自然地就把话题转向了我和江琬。她说很怀念大学那次我们彻夜聊天的经历,感觉那时比起现在,美好的方面还是更多。她说自己大学毕业后,就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在银行做了三个月就完全受不了了。她笑着说:“你能想象我这么一个急性子的大个子在银行大厅接待客户的样子吗?别人看到我都跟看到怪物了一样。而且,那工作本身也不是我想做的。”

“不过,如果不是我那么早地辞职,我也不可能去上海陪着江琬。一切都是天意中的注定。”当她把最无法避免的话题挑开时,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酸疼。那一刻,我根本不知道如何继续说话。

“她走得痛苦吗?”

这是憋在我心里多年的话,说出来就像割肉一样,带给我的疼痛还是远远比我想象的大。

“她最后都没有意识了,痛苦不痛苦都不重要了。高飏,关键是你活得痛苦不痛苦。”

余珠说她自己送走江琬后,就是学着开店,她还加盟了一家奶茶店,也在附近,位置是在一所中学的门口。两个店铺都是让亲戚家的人帮她照看,她空闲的时间非常多。那么多空闲的时间也不想荒废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书。她说着就自嘲地笑了,上学时从来不看书,毕业了却天天看书。她只看哲学文学类的书,只当是解闷儿,可也看明白了很多道理。她说生和死其实是最简单的问题,但确实是有史以来、古今中外无数先哲和圣贤们都会思考的问题。说到这里,她问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想了想,并不知道她思维的方向,就摇摇头。

她说:“因为人都怕死,越是聪明的人越怕死,所以他们想尽办法自圆其说,以求心理安慰。得不到心里安慰,有的就想尽办法以求长生;有的知道不可能长生了,就著书立说,以求扬名立万。其实,都是在和死抗争。没有人不害怕死,因为死之前一定是最痛苦的。所以,死之后才会一了百了。

我接到江琬的电话时,并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我过去,因为她并没有告诉我原因。你知道我总是拿她没办法,她要我去,我总不能不去。我刚见到江琬的时候,她很平静也很从容,她告诉我她的病情,并说她准备放弃治疗。我那时真的很难受,这世界那么多人,别人死我可以不管,但我可不想看着她死去。那时的我和大学时的我一模一样,我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我就还是和她嚷嚷着,想让她接受治疗。她就干脆不接我的话来应付我。

我问她你知道吗,她说她没告诉你。她微笑着给我讲了你们两个的相处,我可没心思和她聊那些事情了。我说我要给你打电话。她不让。她只用一句话就彻底打消了我给你电话的念头。你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吗?”

我脑海里全部是余珠话语构成的图景,但展开想象时,还是觉得太伤心,整个胸腔又开始疼了起来。

余珠说:“她说‘求求你不要打给他,就让我死在那种我们两个相见之初的简单世界里’。我就只剩搂着她哭了。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因为她害怕,怕得已经没有一点胆量了,所以她只能彻底放弃。就像所有的智者怕死一样,她也怕了。只不过,当时她的选择是我这个俗人难以理解的。她求我不要再给她希望,让她慢慢等待死亡就行了。我想,她害怕的不仅是死亡,也包括死亡前的一切。”

余珠用手指拭拭眼角的泪,继续说:“那时的江琬和刘渊跳楼后的江琬很像,但也很不像。她看上去很平静,难受的时候就躺在病床上,不难受的时候就让我和她出去散步。她在被死神折磨,我就像在注视着死神了。有一天,她开始写东西。我陪在她旁边,看着她写。我看到她给你写的,给她爸爸写的,给她弟弟写的。对于她的身体来说,给你写的太长了,因为是手写的,写了好几天呢。中间有一天她写着写着就哭了,她好像抛开了那种一直努力维持的淡定,哭得死去活来。我抱着她的时候,她说她真的不想死。她说她想你,想爸爸,想弟弟。她说她舍不得我这个姐姐。我也哭得死去活来。你不知道呀,我那段时间也是哭傻了,那眼泪好像随时都能哗啦啦地流出来,眼睛也好像始终是睁不开的。不过,我发现我哭得厉害些,反而可以使她冷静下来。于是,我就放开了泪腺,动不动就哭,哭个没完没了,整天眼和脸都是浮肿的。她反而不停地安慰我了。很快,她就不能下床了,我按照她的叮嘱,把她爸爸和弟弟叫去上海了。她父亲看到她时的那种场景,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看到。最后的时候,我也在小琬身边,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到她在留恋着什么,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了,不过眼角还可以不时地淌泪……”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余珠边说边轻晃着脑袋,表情很痛苦,好像不想听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似的那般模样。我再次感受到心灵深处那种痛得接近麻木的凄苦,身体内部的战栗让我被迫咬破了嘴唇,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宣泄心里的疼痛。我也忍不住用手使劲按着胳膊上还带着疼痛的伤疤,想要把那里的肌肉重新撕开,以求缓解心里的闷疼。尽管如此,我的脑海里仍然没有清晰地勾勒出江琬最后的画面,似乎那场景必然要作为一种不可知的存在带给我我永恒的敬畏感。

“所以啊,高飏。你说她会不痛苦吗,你说她会不害怕吗?只是,她无奈地选择了直接结束她的一生。她说长痛不如短痛。我当时是不能全部理解得的了的。只是她去世后,我也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一样。至少,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不接受治疗也不让她家人过来。其实只是因为上海这偌大的城市对于她就是一份工作,没有其他意义,如果选择治疗,即使活下来,也已经是被这个城市淘汰了。她说过‘现在看到我爸爸,大概比死还要难受,我只能自私一下了’。回来大连后,我开始珍惜自己拥有的生活。可是,看得东西多了,就明白了,有些生活是不值得珍惜的。当有些灾难降临至有些人,放弃就未必一定是坏事,也未必一定是懦弱。有人爱用蝼蚁尚且偷生去劝人好好活着,我就觉得讽刺极了。蝼蚁偷的算是什么生,那样的生有些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的。江琬说她想过好的生活,她努力奋斗就是想给自己也给她父亲带来好的生活,所以她讨厌她每一天的前一天,总在期待下一天更好,她说她时刻都想改变。现在看来,她只是认命了,她是低头承认自己改变不了了。

其实,你要知道,江琬的生活给了她心里数不清的阴影,我们作为最了解她的人对她也一无所知。因为我们没有经历那些痛苦。”

我咽下了嘴里的血,喝了口咖啡冲了一下味觉,缓慢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是的,我明白。你说的这些话,都是我想听到的。我就不哭给你看了,你知道我的心意就行了。谢谢你,余珠。这个谢谢本来我四年前就应该对你说了,现在说出来,为时不晚。”

她抹抹泪,耳垂上的大大的蓝色圈圈显得忧伤且典雅,她问我:“说说你吧,你怎么样,这些年都做什么了,为什么到了今天才来找我?”

我说:“没做什么,读研,毕业,工作,如此而已。除此之外,就是想她了。可是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用。过去的我总是不想让过去,可是我也不可能留住过去。”

她伸出手,按按我的肩膀:“都要四年了,你还没有走出来吗?”

“我说我走出来了,你相信吗?”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只要看看你就知道答案了。你还是当时为她担心的样子,真的。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于心中自问,自己是否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我对此感到模糊不清。然而,不管对于江琬,抑或对于赵木嫣,我的情义都不重要。支撑她们的和足以毁灭她们的都在我之外。

“可是,我终究要走出来了。”我尽力换上轻松的表情,收起无奈的语气,说,“我现在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了,我也很喜欢她。我知道,我终究会把江琬忘了。”

“人死不能复生,都说‘尘缘’二字。江琬尘缘已尽,你尘缘未了。就随这个‘缘’字生活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很难迈过心里的坎儿。四年过了,我才打开了她留下的箱子……,有时候感情很难表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那种算不得感情的感觉里,就是那种害怕的感觉——不知道害怕什么,或许,就是害怕忘了她。”

“你仍然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记着她,但是这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何况,江琬值得我们记住。即使在别人那里无所谓,可对于我俩,最宝贵的记忆里都有她。怎么能忘得了。”

“难得你也这样想。我不知道该说多少个谢谢,才能对得住你。”

她摇摇头,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意,说:“江琬也对我说过这句话,一个字都不差。”

我听了点点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丝笑意来。

咖啡见底后,她向店里一个年轻的女孩交代了几句就和我一起去停车场。她说那个年轻的女孩是乡下亲戚的女儿,按辈分应该管她叫姑姑,没考上大学,家里也不想让她再读书了,就来店里帮她看店。

余珠叹息着说:“江琬太不容易了。我有时候就会想,如果把我和她换一下家境,恐怕十个余珠也比不上一个江琬。”

我不知道余珠想到了什么会突然这样说,但是我听了很感动。我心里升起无限的暖意,那一瞬间的暖意比赵木嫣给我的爱还要猛烈,因为她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为江琬碎了心,用了真情。

在情感的无声宣泄中,我像梦游一般被带到了余珠家里,我见到了余珠的老公向宇,还有他们一岁零九个月的女儿向琬。当听到余珠说出来宝宝的名字时,我愕然而立,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余珠温和一笑,说:“就是江琬的琬。”

余珠告诉我,在江琬最后的日子里,她经常胡思乱想,一次她靠在余珠的怀里,呢喃着:“姐,所有人都叫我小琬,只有高飏总是连名带姓叫我的名字,可我特别想听他叫我的名字。那声音真好听。”余珠说着眼睛又湿了:“你也知道她,她总是很容易让人感到难受。”

我感到自己血淋淋的心脏又被钝刀来回地割着,眼前的余珠温情脉脉地望着向宇怀里的向琬。向宇也很认真地听着我们的谈话,偶尔也会点点头。向琬愣愣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不时地笑笑,那婴孩的笑容是如此地可爱,如此地醉人,应该是人间最美好的事物。

“江琬说完之后,又说她现在特别讨厌自己的名字。她问我如果当时自己没有改名字的话,人生会不会有不同。我让她别胡思乱想了。她就叹气,说真是不应该改名字。我说江琬这个名字很好听。我要是将来有个女儿,我就叫她向琬。她摇摇头说,还是不要了。”余珠拭了拭眼角的泪,说,“我知道她是伤心自己的人生,她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好,哪里做错了,才会受那么多苦难。哲人说凡事都有因果。她却不知道因是何。我只能安慰她,可是我也不知道。不过,我那时已经在心里决定,如果我有个女儿,就叫她向琬。”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去卧室拿出一本相册来。从中,她抽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是江琬还能坐着和我聊天时我给她照的。那天阳光很好,她心情也好。她说话累了,就靠着病床休息。我给她拍照,她说她连比个剪刀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就那样坐着。但是,你看脸上挂着笑容呢。还是很好看的样子。只有这一张,那时候,照相都会觉得心酸的,并没有很多留影。”

我接过去看了一眼,如余珠所说,生命即将凋零的江琬还是很好看的样子,而且那种平静等待死亡的样子,赋予了她无比孤独的美,使她达到了美的极致——伤而不悲——她坐在太阳的光线里,头微微侧着,脸色惨白而显得乌黄,嘴角带着笑意,眼睛发着柔和的亮光,不再闪烁,但分外迷人。

我就是看了一眼,就不敢细看了。如果再看下去,就要用破碎的心去看了。一旦用心,我就无法自持了。我也不敢多想,不敢将思维直接地安放到四年前我缺席的场合,单单是一个念头,已经让我难以承受——四年前她已经消亡在世上,四年后我才看到那时的定格。我的眼神呆滞,却装作凝视的样子,待思维也呆滞下来后,我说:“这张相片给我也打印一张吧。”

余珠说:“你拿走吧,我有底板,改天我自己再打印出来一张。”

陌生的气氛淡化后,向琬终于在向宇和余珠的引导下叫了我一声叔叔,在心里充满苦痛的空间里,我感到了一股真实的愉悦。

向宇抱着向琬去婴儿床玩时,我和余珠仍然坐在客厅,我看着茶几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有些失神地问:“我是不是根本不应该送给江琬电脑,我的帮助是不是事实上给她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余珠顺着我的眼神也看着茶几上的电脑,说:“好心办坏事的事情也是经常有,但是有些事情当时是说不清楚的。你知道蝴蝶效应,在人生这种完全非线性条件里,你送给她电脑哪怕只给她带来一丝心理的波动,都有可能在日后的时间里改变她整个人生的心态。江琬太聪明了,所以太敏感了。你给她电脑,她心里那时不知道多么幸福。可是,那时你们各走各的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无法得知她究竟是怎样区分对你的感情以及对生活的态度,她一定是对自己的天真厌恶极了,但并不一定是归咎于你,她也一定对美好的感情失望极了,但可能只是因为刘渊。我们那时候,怎么可能明白感情。而且生活的轨迹与感情关系不大。江琬的苦并不是因为她不懂感情,我现在在别人眼里的好生活也不是因为我比江琬更懂得感情。所以,你不用太自责,你能改变所有的东西,你也改变不了过去的既定事实。何况你也有你的难处嘛。生死有命,你就不用再耿耿于怀了。”

余珠显然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但是,我们的想法却殊途同归,即,我们都知道,江琬的痛苦是根源于我们之外的,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余珠家的房子很大,有一百六十多平米,她告诉我平时就他们一家三口,偶尔双方父母们会过来住一段时间,即使如此,还是空有房间,他们就专门当成给客人的卧室。她再三留我住在她家,我也不好一味拒绝。

余珠等向宇带着向琬睡下后,就和我坐在她的书房继续聊天。她并没有打开顶灯,只开了一盏很典雅的落地灯——淡黄有花纹的灯罩使得灯光很柔和,给人放松的感觉,配着深色的书架、书桌以及其他色调和谐的家具,整个书房显得暗然静谧,和大学时校园咖啡馆晚上的样子很相似。

她泡了茶叶,然后自嘲地对我说她在广州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泡茶。

话题一旦触及当年在广州的岁月,就顿生感叹。

我说我总是在假设,如果重新回到大一,大学该怎么过才算好。

她说世间很多事情都无法假设,但是她确实假设过很多次如果江琬没有病逝,而是好好地和我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这何尝不是我曾朝思暮想的事情。

她问我赵木嫣的事情,我就给她道了实情,连带着我也把自己离开广州去骑行这些都说了出来。她说:“所以,你也该往前走了,好好珍惜以后的生活才是应该的。那也是你应得的。”

我说:“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听你说了那么多,心里到底没那么沉闷了。但是,我至少还得再做一件事。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不能就此打住。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江琬老家一趟,那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埋葬的地方。我该去和她说说话,看看她。或者,也该看看她父亲。总之,我……”

“应该去的。给逝者的安慰,总可以使生者心安。”

“但是,我又担心江琬的父亲会怎么看待我。我不知道她家乡的情况,我怕我去了让她父亲更不舒服。”

“我陪你去,他和我已经很熟了。而且江琬也没有把自己的感情经历讲给家人,看到你,她爸爸也不会多想什么。”

“既是这样,我自己去就行了,你离得了孩子吗?”

“没事。其实一直以来我也想去,你完成你未了的心事,我何尝不是。今天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定决心去一次。所以,我们一起去。不好吗?”

“好,当然好。”我心里一股强烈的感情流动,涌出心口,难以自抑,我说,“余珠,你对于江琬,对于我,都是一个难得的好同学、好朋友。江琬在给我的信里说,她遇见我是她惨不忍睹的一生里最美的意外,我觉得她遇见你才是。我只给她带来了灾难,而你是一直在为她排忧解难。我想江琬一定在她心里给你写了千百封感谢的信,而且一定都是最真诚最感人的。你能够陪她到最后,是我对她的离开唯一释然之处。如果没有你,我都无法想象。这是我欠你的,不过这种债,我大概只能欠着你了。”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余珠微笑了一下,手搭在我的肩头轻轻摇了摇我。她眼里的泪珠在书房暗淡的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她仿佛在看着遥远的地方,幽幽地说:“她确实给我写了一封信,是背着我写的,因为我多数时间都在她身边,她几乎没有时间写,所以信很短。她发在了我的邮箱里,那个邮箱已经很少用了。我是回来大连后才看到的。

她写的是:姐,谢谢你陪我到最后,我连个好朋友都算不上,你竟也如此包容我,照顾我,你说你不是天使,我才不信;姐,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回到我们最初的相识,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真的,但这一回,你就顺着我吧,反正,都是要结束了;姐,我可不可以说一声‘我爱你’而你听了不会笑我,而且还会抱着我,因为这是唯一可以表达我心里的话了。”

余珠像是面对存在着的古老的经卷一样轻声念诵了一遍,除了抽泣时的停顿,流利得一个结儿都不打。她臂肘撑在书桌上,两只手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有些失声地说:“虽然只有这几句话,但我看一次哭一次。说实话,可能为江琬哭得太多了,我养成了哭的习惯。后来,我只要想哭,就看她的信,只需读一遍,泪就出来了。”

我一只手放在余珠的肩头,想表示安慰,自己却忍不住发抖着。她反过来握住我的手,继续说:“所以,你知道了吧,我也是很想去再看看她的。也告诉她,我的女儿就叫向琬。”

我不住地点头,两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片刻后,又被压制了回去。

余珠忽然站起来,搬来电脑,让我看江琬写给她父亲和弟弟的信。

她说:“你的信你自己看过了,这两封信很短。我想,既然我们决定去江琬老家,你应该看看的。”

我揉了揉眼睛,以便看清楚。

一封信写着:

亲爱的爸爸:

女儿要走了,去陪妈妈。

您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弟弟。

我不是个好女儿,但您是个好父亲。只是生死有命,我不能尽我该尽的义务。您要保重身体,千万千万。

您若是难受,就想着女儿的好,为了让我安心,您也要继续做家里的顶梁柱。妈妈总是说您倔,但唯独对我言听计从。我最后的心愿,您可要满足我啊。

我工作时间太短,没能攒住多少钱。最后,赚得还没花得多。很无奈,不能多尽一丁点儿的孝心了。

我最近总是想起妈妈,可妈妈的模样却已经变得很模糊。我也该去看她了。

爸爸,下辈子我还要做您的女儿,还要把这辈子欠的还给您。

女儿:江琬

另一封写着:

亲爱的弟弟:

不要太为姐姐难过,好好学习,照顾父亲。

我们注定是不容易的,你是男子汉,有更多的担子,所以你更不容易。姐姐不能为你分担了,你一个人要更加坚强地走下去。死是不需要勇气的,勇敢地生活才需要勇气。不要像姐姐一样,要像爸爸一样。爸爸是一个真正的勇者。

守住心境,不求物欲,不甘落后。

如此就可无愧于心。

姐姐命短,但姐姐愿你永远平安健康。

姐姐:江琬

眼泪几次模糊了我的眼睛,余珠善解人意地给我递了纸巾。她在身边,我总不能放任地哭出来。我心里无比难受,我也感到无比感动。我是为江琬给家人的话感动,因为里面充满了爱。她到底多么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她又是何其地决绝。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她时如何走过了最后的时间:在生命临了时,她其实是在不断地挖掘着心里的爱,以此来面对冰冷的死亡,她用温暖的爱意温暖自己,直到最后。

“她就是这样。”

许久,我轻轻说了一句。余珠点点头,起身给我倒茶。

我在余珠那精致的房间里,感到一股宁静油然而生。我想,即使不去面临死亡,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是需要爱的。因为爱,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是人心不变的追求,是残酷的自然法则对人最大的赏赐,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告慰。真正的爱,超越男女之爱,超越血缘之爱。那一刻,我觉得我离江琬如此之近。那一刻,我也看到了余珠和江琬的情谊——像黑夜的精灵,在书房、在窗上、在夜空翩翩起舞,她如江琬般纯美,我只要抬头望一望,就会为之感动起来。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10


第二天,余珠订了两天后飞南昌的机票。然后,我让余珠去办了一张新的银行卡,我把我可以利用的几乎所有的钱——包括股票账户里的残余资金——都转到那张卡里,除了其中的两万我给了余珠当作给向琬的红包,我一共凑够了252525元。余珠对此有些惊讶,我便告诉她:“如果江琬还在,她就25岁了。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给她父亲,替她尽一份孝心。否则,我心里没有宁日的。”

余珠点点头,说:“也算我一份,回头我给你……”

“不,这个必须是我,而且只能是我,你就不要和我争了。”

我们离开大连的时候,我才感到心里前所未有的澄清。虽然又为即将见到江琬的父亲而忐忑不安,但我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我们到达南昌已是下午,按照计划,我们在南昌停留一个晚上。在酒店落脚后,我们出来闲逛。连日的奔波,我却毫无倦意。灯火通明的南昌城有着自己的繁华和味道,让人看不出来任何陌生的端倪。可能城市的繁华处处都一样,乡村的孤独却各有各的不为人知。就像幸福的人处处都一样,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不过,这是胡思乱想罢了。世间的很多道理本没有相通之处,人们却很乐意强加一些联系。所以,道理变得乱七八糟,人心也从来不得安生。

余珠给向宇打电话,他们的对话让我思考起平凡的幸福和人生的意义。在我还想着哪个陈旧的话题——如果江琬海活着——不能自拔时,余珠结束了对话,毫无征兆地对我说:“你还不知道吧,和江琬一起来过南昌,当时住在离步行街和滕王阁都不是很远的一家酒店,但具体是什么酒店却记不清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刚到上海,她还能自由活动的时候。”她一边回答我,一边四处张望着,眼神显得专注,像是在寻找过去,而不是在寻找酒店。

“为什么想到来南昌?”

“江琬说想登岳阳楼,从南昌经过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登岳阳楼,她觉得很遗憾。其实,那时候她就是想出来逛逛,她说她很多地方都想去。不过我们在南昌待了一天,就回去了。之后,她再也没有提出去哪里。一来是病情恶化很快,二来她说想想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我明白,她是不想让外面的花花世界再刺伤自己的内心了。”

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她的内心还有什么苦不能接受,她只是太累了。”

余珠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第二天凌晨,我们直接打车去了江琬家里。一路阴雨,沿途全是绿色,水雾在山间缭绕,车窗上也都是水线,窗外的绿色常常给人压抑的感觉;只有偶尔天光明亮,水洗过的鲜绿才变得分明,绿得让人心里隐隐作痛。南国冬春之交的绿色对于我并陌生,可是那一路的绿却会刺痛双眼。我不知道是因为黄土高原冬天的苍凉已经练就了我另一双眼睛,还是心里长久的痛苦仍然使我睁不开眼睛,或者,两者都有。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除了和司机师傅商定了下午来接我们的时间,那么长的路程,我和余珠都一言不发,偶尔对视一下,好像都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微微点头即可。只是,这样的默契如同外面雨洗的绿色一样,提醒着我即将到来的时刻。
近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江琬的老家。她的村子就在山和水之间,一派江南的景象,自然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和一路过来的风景别无二致,可对于我,这里应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地方。
我们在村口下车,沿着一条曲折的水泥路往村里走,路边都是水田和池塘,进了村子就是带着泥泞的土路。路上不知不觉中已经出来很多村民围观,就是那种当着我们的面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议论我们两个人是什么、做什么、从哪里来等问题之类。余珠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一个老人问路,她问:“江琬的家怎么走?”旁边的人竟然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是来找江琬的,或者我们只可能是来找江琬的。其中一个中年男子主动给我们带路,说自己是江琬的本家亲戚。
江琬的家在一个池塘边,池塘不大,池水盈盈,旁边有树成排,绿草成片。她家是一层的红砖房,很简陋。墙体上砖块的颜色以及砖块间的水泥都露在外面,没有继续装修。
我看到她家的房子时,心里骤然疼了起来,我不由得按了按心口。
江琬父亲看到我们时,笑得很憨厚,也很不自然。他对余珠说话,就像对自己的孩子说话一样,我想正如江琬所说:他是天生的父亲。所以,我们必然都像他的孩子。
江琬父亲说他对我还有印象,他也说江琬大学时打电话都还说一个叫高飏的男生帮了她很大忙呢。我看着他苍白的头发和布满褶皱的脸颊,想着八年多前,他送女儿上大学时的样子,心酸不已。我真想跪在他的面前,叫他一声爸爸,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江琬在另一个世界看到。那股冲动虽然强烈,但短暂,我呼吸了一口冷气便控制住了。而且,因为我们的到来,江琬家里时不时聚来一群人,都说是亲戚,其实都是来看热闹的。我说江琬是我的好朋友,我本来应该早点来的。余珠大概是怕我说漏嘴,就帮我撒谎说:“江琬病重时,他在国外,根本就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我告诉了他。这不,年都过不完就要来看看。”
江琬的弟弟也在家,他为了让我们和他父亲聊天,就把来人带到大门外聊天。我们三个单独坐在屋子里,江父愈发拘束起来。他不时地走到门口看看外面,然后重新坐到椅子,嘴里咕哝着话,让我很难听清楚,大概是在说:“江南一会儿就回来。”他的拘束使我们的谈话也难以继续。他看我们身上衣服都比较厚,手里也都抱着大衣,就说:“这里没你们那里冷。”我们赶紧点头。如此这般,话题得不到展开。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记得江琬曾经说她父亲沉默寡言。我想,和我们说话他不知道提了多大的精神呢。他大概是想到什么就问我们什么,一会儿问我们的工作,一会儿问我们父母的身体状况,一会儿也问我们成家了没有,时不时滴会重复问一遍已问过的问题。我问起江琬弟弟的情况时,他才告诉我们江南在南昌读大学,马上要毕业了,他参加了研究生考试,但成绩不理想,准备再考一年。

余珠给江琬父亲说了一些读研究生的用处,并拿我做例子,借以告诉他江南考研是正确的选择。

在他们对话的空隙,我环顾着那个简陋的屋子。我感到江琬无处不在,可我也能感到江琬父亲并不想和我们提起自己的女儿,或者说,他需要相当的准备才能和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说起那些伤心的事情。

直到江南进来屋子,通过他,我们才有了正常的语言交流。

每个人都是镇静的样子,避免触及旧事里情感的成分,所以,我听到的都是当时江琬的病情。

我无心重复地问了江南:“你姐姐那时候就没和你说什么话吗?”余珠看了看江南,叹着气,又看了看我说:“一句也没有。”

江父就低声说:“见到时,琬琬就已经昏迷了,一直昏迷着。没说上话,她已经不会说话了。”然后,他起身走向院子。他突然的动作让我意外。我也欲起身时,江南却说:“没事,哥,你就坐着吧。”

江父走到院子,停留片刻,就走出家门。

江南看着呆望着院子的我,说:“哥,你别介意,我爸本来就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现在身体也不好了,血压也高……”

余珠插话,说:“没事的,我们当然理解,叔叔经历中年丧妻,老年丧女,实在不容易。”

我悲从中来,叹了口气:“我怎么会介意,我只是担心。”

江南说:“其实我也很担心,我姐走之后,我就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和我妈、我姐一样,那就只剩我爸一个人了。那时候心情很消沉,影响了高考,不过我成绩还可以,只是不想离家太远,就报了省会的学校。现在我知道自己见识太少了,老师们也都建议我们考研时应该面向大城市,所以,我想往北京考。而且我姐也给我说过,读书对于普通人虽然是最无奈的出路,但几乎是唯一的出路。她从来只把她认为最正确的告诉我。所以,我想考上最好的大学。我不敢肯定自己一定可以考上,但我想再试一次。而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我爸了。我想去北京一边打工一边准备考试,但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当然在南昌也可以准备考试,但也是得让我爸一个人在家。可他身体这两年远不如从前了。姐姐的去世,对他打击太大了。”

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江琬在天有灵,她听见江南的话,该多么无奈。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江南又继续说道:“我和爸爸去上海就是余珠姐接我们的,她在我们去医院前就给我们说了大概的情况,我们当时都是只顾着难受,而且有些不敢相信,除此也顾不得别的。其实,我姐那时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我记得第一天的时候她眼睛还能睁开,她躺在那里,看到我和我爸哭,她眼睛里也流泪了。后来,就是天天躺在那里,疼痛了就会流眼泪,也会哼两声,余珠姐就叫护士喂止痛药。后来就是天天昏迷,有一天精神忽然好了一点,但很快就闭上眼睛了。”余珠听着江南的叙述,一边不停地点头,一边用纸巾沾着眼泪。

但我心里的伤口已经再次被撕开,我难以呼吸地俯下身,顺势蹲了下去,才得以深吸一口气。

“她是怕你们伤心。”我只能说出这一句话,而这句话显得苍白无力。

“是的,余珠姐说我姐在清醒的时候,还能聊天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见到我们。她说要等她起不来了再告诉家里。我姐是不想让我们为她花钱。但是,她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可以看出来她是想给我说话的。”

江南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他走到院子里——江父回来了,手里提着一袋子菜——江南接过他手里的菜,走向厨房。江父进来屋子,还是拘谨的笑着说:“家里没什么菜,去借了点菜,给你们做点饭吃。”

然后,未及我们开口,他就去厨房把江南叫了过来,自己留在厨房给我们做饭。

我和余珠起身,江南拦住了我们,说:“哥,姐,你们不用去。现在,让他做饭比让他说话好。难得你们能来,他是绝不会让你们下厨房的。我爸有他的思维逻辑,虽然和现代社会不合拍了,但他很固执的,总是按照自己的逻辑来做事。”

那一刻,我觉得江南和江琬太像了。作为孩子,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我无意贬低我的父母,但是,作为孩子,我不及江琬江南之万一。

我示意余珠拿出那张银行卡,交给了江南。

江南不解地看着我,摇摇头,欲递回给余珠。

我接过来,再次递给他,像念稿子一样地把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江南,这是我欠你姐的钱。她肯定没给你们说过,因为她把我当朋友看。你姐很大方,但我不能不还。她临走我都没能还上已经是我一生的遗憾了,你总不至于让我遗憾终身吧。你现在也需要钱,好好收下。尽快回到复习备考状态,考上你想去的大学,也算是对你姐的告慰。户名是你余珠姐的名字,密码是你姐的生日,保管好。”

他犹豫着接下了,却捏在手里,迟迟不知如何是好。余珠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收下吧,这是你哥的心意。有些话不能对你父亲讲,但是,你是明白的。你哥对你姐的去世已经痛不欲生了,虽然他是问心无愧的,可他有情有义,他这样做既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你姐,她若泉下有知,会很安慰的。这些钱足够你考研,也足够你未来几年的生活费,此外,还可以让你父亲看病养病。你支配好就行了。当务之急是要安心准备考试,不要瞻前顾后。”

江南看看我,就点点头收下了。看着他收下了那张银行卡,我心里的痛苦得到最大程度的缓解。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他低着头说:“我姐做什么事都是雷厉风行的样子,说到做到。在我心里,我姐是榜样。但是,我妈去世,我姐也不再了。我常常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命。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是怕我的富贵真的只存在天上。到头来,只留下我爸一人在这个世界。希望我能不让姐姐失望,不让你们失望就好了。”

他苦笑了一下,就不言语了。

我知道他的话是发自肺腑的,但只能安慰他:“不要这么想,尽人事然后再听天命。”

他点点头,摘下眼镜,揉了揉了眼睛,然后又戴上眼镜,对我说:“哥,谢谢你。我姐也总对我说,不管做什么,不管成败,尽力了就不留遗憾了。她最后给我留的信,也是鼓励我,让我无愧于心便好。很短的一封信,但是,那是我姐的原则。她爱给我讲道理,说我不仅是她的弟弟,也是她的战友。只有我清楚,那封信里的话,是她用战友的语气对我说的……”

我倍受触动,却无言以对,他们的姐弟情和战友情岂是我可以理解的,我只能点头:“我听余珠说了,那封信我也看过了,所以,你要加油。”

江南很坚定地点点头。

“我姐总说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少,能够静心做事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所以,我是背着姐姐的愿望,也背着自己的愿望。我也是我爸活着的唯一希望,所以,我肯定不会泄气。不然,我谁都对不起。”

余珠和我相视点头,感慨却难言。

江南身上自有一种力量,和他姐姐江琬一样。我透过他仿佛可以看到他们姐弟一起成长的日子,而江琬的形象也由此清晰生动起来。她以一种必然的存在和难以揣测的形态,认真地看着我们。她杏眼含笑,脸蛋粉嫩纯美。

我不禁环视这个简陋得如同毛坯房的屋子,寻找她存在的时空,心里似乎又开始不住地往外冒血。我问江南:“我可以不可以看看你姐以前住的屋子。”

“哦,好的,这儿。”

他毫不犹豫,带我走向旁边的一个侧门,侧门里面还有一个小门,江琬的屋子就在那里。江南本来要带我进去,余珠善解人意地拽了拽他的胳膊说:“我们去帮你爸做饭吧。”

我一个人走进她的小屋。小屋里面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和一个陈旧的书桌。

床是简单的单人床,床单、被子、枕头、枕巾都撤了,只有光秃秃的床板,显然江琬生前所用之物都被收了起来;书桌是那种我们初中年代用过的书桌——掀开黑色的桌板,下面是放书的空间——书桌上放着江琬的遗照,前面还有一个小香炉,香炉上新灰覆盖,应该是春节时期的遗留。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我并不知道,也看不出来,但她的笑容甜美,使黑白的颜色少了些伤感,却使整个屋子充满了无尽的伤感。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简陋的卧室,而这个简陋的卧室曾经承载着一个女孩缤纷绚丽的梦。这个女孩温婉美丽,心地善良。她完美无暇的身体是在这里成长,休息,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后,灵魂回到这里安息。

想到这里,我难以自立,就坐在她的床边。

我坐在那浮尘的床板上,仿佛可以看到江琬乖巧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亮光闪烁,嘴角含笑。我一只手慢慢地平放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倾下,闭目感受,似乎听到了江琬羞涩的笑声。在那些浮沉累积的气味里,我也似乎闻到了她整个人生的清香。

这种清香就像外面的那方池塘和那片青草,也像山间的水雾和路边的河流,也像岭大校园的夜色与灯光,也像外滩广场的拥抱和依偎。它搅动着记忆里的痛苦,却香甜得让人无法呼吸。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从床边缓慢下移,自然而然地蹲跪下去,用全部的心力,望着照片里的江琬,我想让心里的话往外流,我想告诉江琬,我来看她了;我想向她道歉,让她等了这么久;我想告诉她我的每一天,让她知道我没有忘记她,也不敢忘记她,也不会忘记她。

我想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开始回忆,慢慢地向她重复一遍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懵懂的日子,那些错过的日子。

我也需要告诉她,我要和赵木嫣在一起了,而且,可能很快我们就要结婚,然后生儿育女。

但是,这些念头构不成语言,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它们自行消散,无影无踪。

我默默地看着书桌上的照片,视线被充满,思维开始变得空白。

凝神之际,我的嘴唇忽然一抖,失了知觉,颤巍巍地冒出了一句:“江琬,余珠也来了,她也想你了。”

声音清晰地回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不知所措。我似乎被自己突然的发声惊吓了,也似乎是担心自己突然的发声破坏了江琬房间的气息,于是,我屏住了呼吸,像等待平静的湖水下即将浮出水面的未知物体——我的声波撞击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让我期待着超自然的反应。但余音在脑海里散尽后,房间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

我松了口气,缓缓地恢复了呼吸。

我想我应该告诉她余珠的孩子叫向琬,用了她的“琬”字。但我不想再开口了,因为方才从思维里逃逸出来的那句话已经证明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抬起头,看着香炉后的照片,回想着她所有的模样。记忆里的江琬,总是美丽极了,也总是充满伤痕的样子,跟我最爱听的音乐一样。可是,我留得住音乐,却留不住岁月。这种无奈,本身也是痛苦。而此刻加重这种痛苦的,就是试图刻下岁月的眼前的照片。这些客观存在的照片,里面记录的却是早已不存在的伊人,这种矛盾在思维里直接交叉时,让人平添了无尽的悲叹。

我注视着照片里的江琬,撇开这些年来的心理阴影,用一份平静注视着。这时,唯一可使我真正释怀的却是宿命,每个人都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把这个“宿命”挂在嘴边,挂在愤怒的心里。只有这个东西,才能让人在山穷水尽之时,决定率性而为。如果江琬还活着,她一定于而立之年之前便知了“天命”,一定可以在繁忙的生活中逐渐解决困扰自己的问题,人性的丑恶将不会再对她构成困扰。她或许真的嫁给了我,甚至可以用她的人生智慧开导后知后觉的我。

但是,她的“宿命”已成既定事实。所以,没有如果。“如果”就是对人生的最大欺骗,是对理智的最大侮辱。

当初,她带着简单的灵魂和美好的愿望离开这个简陋的小屋子时,没有如果;当她为了刘渊的死茫然无措,为了母亲的去世悲痛欲绝时,没有如果;当她依靠自己的努力赢得荣誉和尊重,重新满怀希望时,没有如果;当她面对死神的追捕,坦然接受,走向生命的终点时,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她一定希望自己根本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为何如此急于帮她下结论?可能是这些天里,在听了那么多的信息后,我自信已经明白了她的灵魂;也可能是这些天,我的心境已变迁,我本身更加懂得了人生。所以,当我走进她生长的地方,走过处处印着她过去的脚步的道路,甚至可能踩到她曾经的脚印时,我相信,她一定讨厌自己所处的世界——她不能讨厌自己的父母,不能讨厌自己的努力,所以,只能讨厌除此之外的诸多存在。对于广州,她宁愿自己根本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对于家乡,她宁愿他乡为故乡。归根到底,她只是个聪明善良的女孩,只是个希望更多美好的女孩,只是个无力应付冷漠无情的女孩。她越是想做到自己希望达成的境界,就越觉得眼前的一切永远迈不过自己灵魂里的那个小村子。

或许,她也层多次无奈地念叨着刘渊的花:此生何待,维风及雨。

以前,余珠曾说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江琬的内心,但我一直在试着理解。可是,到了现在,身处于这个屋子,我发现理解不理解她是真真切切地不重要了——人间那么多悲欢离合,万变不离其宗,重要的只是,它们都还会不断地上演,一遍又一遍。

想到这里,我长叹一口气,默默地想到:只不过,偏偏是你。

我又叹了一口气,看着照片里的江琬,低声说道:“江琬,是我。我带了一些钱给爸爸和弟弟用,江南还不会赚钱,这些钱对于他们,我觉得挺有用的。就算是我替你尽一份孝心,其实,也是我该尽的义务。再过一会儿,我和余珠就要走了。这一走后,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看你。江琬,我是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我最后谈了一口气,叹出了崭新的悲伤。停顿下来,我扶着床,缓慢地站起身。再看照片里的江琬,好像在各个角度注视着我,对着我微笑,眨眼。

楼主:那名

字数:186728

帖子分类:红袖天涯

发表时间:2018-10-02 05:08:26

更新时间:2019-03-03 12:08:22

评论数:19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