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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风及雨 【长篇连载】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等回到学校,我们聚在梁晴晴的屋子,王程摊开一张纸自顾自比划了起来,江练拿过梁晴晴的手机重新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我懒得动脑,但也不想丢人,就把自己知道带春字的成语全部写纸上充门面。江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俯身看了看我写下的成语,然后,带着份满足和淡定轻声说:“这是我的答案。”
她从我手里拿过笔,画了一个表格,写出了答案:
春兰秋菊
兰春菊秋
秋菊春兰
菊秋兰春
在王程恍然大悟,我还一头雾水时,江练说:“得来回颠倒着念,题目要求每行每列都是成语,但没有说不能倒着念呀。而且,我看答案不止一个,只要这些成语是可以更换顺序念的,都是答案。像这个春兰秋菊,还有春去秋来、春花秋月,都是答案了。”
我也恍然大悟。梁晴晴疑惑地看着江练的答案,说:“这岂不成了脑筋急转弯了,可这样子对不对呀?”
那道题目是梁晴晴的同学帮她搜集的,给她发了一张图片,但是没有答案,她同学说原本的题目就没有写答案。面对梁晴晴的疑问,江练眨着灵动的眼睛,像安慰人一样对梁晴晴说:“肯定对,你就这样给孩子讲,也算是有答案啦!”
梁晴晴觉得有道理,而我觉得我注视江练的眼神又被她发现了:她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王程显然觉得江练的答案太过取巧,有些不服气,就拿出学长的样子,说:“我们可以再试试,看看有没有其他填法,如果实在没有,就用江练这个。”说完,拿出手机,开始百度所有含春字的成语。
江练瞥了一眼正静静地望着她等待她说话的我,粲然一笑说:“师父,你还以为网上出这些题的人真的会认识那么多成语吗?都是一些想依靠旁门左道的人编一些没有营养的题目赚眼球罢了。你不天天批判网络文化的污浊的吗?如果对待这样的题目认真起来,你就错了。我敢肯定,这就是答案。”
王程似乎有了台阶下,点点头,不再百度了。
在她轻巧流畅地说那番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产生了幻觉。倒不是愚蠢地觉得她就是江琬,虽然我已经很愚蠢了,我是恍然间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的美再我眼里重现。
我忘记了收拾自己的眼神,再次被她看到我的注视,她笑了笑,我也赶紧笑了笑,点头说:“是的,只有这个答案了。”
晚上,我和王程在他宿舍,坐在床边聊天。他对我的学历和工作经历很是羡慕,也很好奇,就又问了我很多白天没有问及的问题。我一一回答。他正准备打开话匣子,向我倾吐他自己的烦恼时,江练敲门进来了。
“师父,开始演奏吧。”她轻巧地笑着说。
王程毫不推脱,抱起吉他,就开始弹唱。江练示意我听,我浑身松软地点点头,一种许久都未有过的温情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终于不再想抱着江练了,就那样靠着床头木坐着。江练坐在对面床的床尾,与我们对面。
他唱着《那些花儿》,唱得足够好听。
唱完又唱《光阴的故事》,《同桌的你》等等,都是些老歌。
他唱完后,我回过神来,由衷地说:“听了后,觉得你整个人都很有境界了,也难怪你有支教的心境。”
他哈哈一笑,说:“别夸我,你听江练唱完再说吧。今天因为有你飏哥在,不然,不知还得等多长时间才能听到练练弹着吉他唱歌呢。”
江练很从容大方地接过吉他,挎在身上。
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我似乎在等待着震撼人心的事情发生。王程的话,让我心里的期待在一秒里产生,又经过一秒就变为执着的等待,忐忑急切。
她手指一拨拉,很熟练地弹了起来,是王程刚才唱过的《执着》。
“怎么样,比我好了不是一点点吧?”
我笑而不语,心思和眼神都还停留在围绕江练的余音。
她又唱了《当我想你的时候》、《挪威的森林》、《曾经的你》。
“真好听。”我情不自禁,沉沉地说了一句。
她莞尔一笑,又开始了弹奏,是我最喜欢的英文歌《Desperado》。
我似乎又泛起了糊涂,总觉得她是专门为我唱的。而我在她眼里就像一个亡命之徒,且她知道我是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我觉得自己被她看透了,或者,她是在觉得我应该像一个亡命之徒。声音从她嘴里出来,她好像成了我灵魂的主宰。她高高在上,我仰视不得。
她唱完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才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娇小的女孩。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江练走后,王程说:“江练很爱音乐,可以说是个天才,上了大学后跟我学的弹吉他,一个月不到就弹得比我还好了。在西安,她常常利用周末去酒吧找兼职,挺受欢迎的。说实话,她完全可以组个乐队担任主音吉他手。”
那一夜,我疲惫的身体里,充满了音符。骑行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音乐陪伴。她的弹奏和声音,就像刻在了我的记忆细胞里。
第二天,我吃了早饭后,给王程留了一千元。
王程起初坚决不收,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准儿过阵子我还会来打扰你们,你要是不收,我就不敢来了。”他收下后,表示欢迎我随时过来。
我给江练告别,江练最后对我说:“后会有期,有缘再见。”
她眼里带笑,让我失落。
虽然我很是不舍,但我没有要她的联系方式。我觉得离开的痛苦,或者说那一刻短暂的伤感才是最美好的。我感受着那一份自我痛苦的美好,继续出发了。
我离开那里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冬雨夹着雪花就降临了。
偶遇江练是我骑行生活的转折点。因为我灵魂里的复杂情愫被唤醒了,每天到了骑行终了时,或借宿,或住农家院,或住旅馆、酒店,在每一个地方,我都无法安然入睡了。我会想到江琬,思念的痛一如当初,可以很快让我难以呼吸。而且,这些复杂的情愫又因为我眼前脱离现实的行为增加了愧疚和迷茫,让我倍感折磨。
赵木嫣的问候本来应该是唯一的慰藉,但渐渐成了一种反面的心理暗示,暗示着我的止步不前和懦弱。
于是,接下来日子里的时时刻刻都变得让我难忘,却又时时刻刻地感到模糊不清。我可以通过审美疲劳去解释,高原的风景已经无法刺激出更新鲜的感觉。但我心里清楚,真正的原因是时间本身取代了美景的刺激——2016年不知不觉接近尾声之时,我又周期必然地时常想到四年前那个元旦和江琬在上海相聚的情景——时间,本身成了最难忘的记忆。岁末因为人们的刻意留恋,总是被强加上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滋味。这些滋味也像生灵一样,具有了生物钟。每到岁末,每到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它们就如同意识到了自己的主宰,毫不犹豫地窜出来,让人心牵肠挂肚地完成一个情感的轮回,并开启新的一轮。我的感觉可能已定是病态的,但它始终属于四年前的那个岁末。因为从那时开始,我就注定在一个轮回里越来越无法自拔。
我想,我确实累了。所以,我在疲惫中毫无防备地跳进了本来准备跳出的轮回。
所以,我心里的伤口似又要开裂。我从来不敢多往下面想一步,只能停留在那里。而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已经两个月多了,骑行的日子也有四十多天了,我仍然没有丝毫的勇气打开她留下的箱盒。所以,我更累了。
北风再次袭来,大雪铺天盖地的时候,我见到了从没见过的冬日雪景。那是黄土高原的雪景,让我看得心醉。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人在半途的我无法骑车,就推着车子在路上走。我几乎一步不停,走到兴头时,我还在路边的平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我知道自己离王程所在的学校距离不远,而江练或许已经离开那里返校,继而准备着回家过春节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刻意在往那里走,是不是在潜意识里希望着江练还在那里。
我到了学校,正好碰见王程和梁晴晴往校门口走。虽然他们裹得严严实实,但在这样的地方,还是很容易就分辨出来了。他们说因为雪大,要去陪几个孩子过夜。王程把他宿舍的钥匙留给了我,让我有事给他打电话,学校晚上没什么人。
果然,江练已经回去了。我失望之余,安慰自己并不是专门来找她的,可是我又觉得自己简直是为她而来的。我在此深深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丢人”。
我独自一人呆坐在小屋,看着王程墙上的吉他,忽然想到关于人生的缺憾。什么样的人生才算完整的呢?如果说,我爱音乐却不懂乐理是缺憾,那么江琬的缺憾都有哪些。赵木嫣呢?
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必要追求人生的完整。还是说,成熟的人应该在绝对的不完整里构建自己相对的完整,如此即可。
那么,江琬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可是,这显得苍白无力。
夜愈深,空气愈冷。冬夜的寂寥更加让我难以入眠,我取出江琬留下的箱盒,突然很想哭一场。我抱着箱盒,捂在心口,听着那简陋的宿舍外呼呼的风声,似乎还有簌簌的雪声。我感受着自身与自然同时存在着的巨大寂寞感,仿佛置身于无边的雪原。我放开箱盒,颤抖着打开王程桌子上的信纸,我觉得必须写点东西心里才能得到一种自我慰藉,可我还是像大学毕业送走江琬的那个晚上一样,提起笔,写不下一句话。我放下笔,在屋子里踱步,手捧着保温杯,看着冒出来的一丝丝热气在墙上投影下一缕阴影,恍若幻觉。我感到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江琬的形象愈发清晰,在我脑海,也在我眼前。于是,我再次拿起笔。我想学着赵木嫣,写一些诗词,但是又不记得那些词牌、平仄、韵律的讲究,只能信笔而写,最后竟也写得自己心里凄凄惨惨:
天寒屋冷,孤情不暖寒灯;
青春年华逝匆匆,一别后,再无重逢。
月华收后霜天澄,
听萧萧西风,绕树悲鸣;
望瑟瑟白魂,漫天飞影;
待宵明,茫茫白原,千里尽成冰。
盼今宵一梦,可重回旧时故地执君手,
我我又卿卿。
岭南岁月不再,还须记当时好景。
珠江溶溶,洗尽繁华层层,只为应君笑脸,情深意浓。
最无奈小舟随波逝,天涯何处寄余生。
年华韶光不负人情,
人却将似水流年无动于衷。
长有恨,恨不能流水落花相形;
恨只能人鬼殊途今生。
如醉似醒,
将晚此情,
将晚梦境,
将晚黎明。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写的过程很漫长,我难免心如刀绞,后来只能脱了上衣,只着单薄的一层T恤,卷起袖管,裸露着胳膊,让冰冷的空气挤进骨骼,使其咯咯作响。我颤抖着摸着胳膊上的伤疤,才静了下来。写完之后,忽然感到心如死灰。
赵木嫣照常发来信息问我在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把写好的句子拍照给她看。她许久没有回复我,最后只给我说了声:晚安。
我不知道是不是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后面好几天她都没再给我联系。
因为积雪,骑行不便,而我又一时心力憔悴,不想再回到延安,只想呆在眼前这个人迹稀少的小村庄,于是,第二天一见到王程,我久拜托他帮我介绍一户人家暂住。
他建议我就随他住着,共享他的宿舍,可以少很多麻烦。
我推辞说:“我一时半会儿不想走,想多住几天,在附近看看。我上次只是路过这里,这次想在附近骑行一阵子。总住在你那里,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我并非教师,住在里面会有不好的影响。”
王程点点头,忽而疑惑地看着我,说:“江练说得还真对,你还真是会在这里住下来。”
我心里的惊讶像七月的暑气,在这数九寒天里,它难以生存却突然地让人恐慌。
“啊?”我一时失口,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圈套——他们在等待着我进入圈套,然后互相对视,有人摇头,有人微笑。
“练练说你一定会返回这边,她认为骑行和支教的心理动机只一线之隔,你对这里怀有好奇。我们开玩笑说,即使飏哥回来也只是想再看看你这个美女。”
“我是想见见她。”
所有意图掩盖的惊讶和努力维持的矜持都没意义了,我若想掩人耳目地表现出若无其事,那就只有随心随性地说出来,如此,反而不“丢人”了。
“飏哥也是性情中人。”
“想再听她边弹边唱。”
其实,应该是想看她边弹边唱。
王程给我介绍的当地人家姓方,两个人在家。爷孙两辈儿。爷爷接近60岁,孙女儿5岁半。方伯比我父亲年长一点,右腿活动不便,走路都显得很艰难。
王程让我住他家,一是因为他家空房子多,二是因为我可以帮方伯做些体力活。
方伯家在地势的高处,从他家门口可以远远望见学校的操场。
方伯的孙女叫方慧慧。提起方慧慧,王程可谓喜形于色。他说:
“小慧特别可爱,我出于私心,平时对她的关照总是多一点。人之间很多事情都讲眼缘,就是眨眼之间能就感受到的缘分。并不是只有找对象才讲眼缘的。在我看来,小慧和我就特别有眼缘。我第一次注意到这小女孩时,她身上穿着脏得不能再脏的衣服,却扎着整齐的辫子,粉红的脸蛋也干干净净的,眼睛明亮有光,一副惹人喜爱的模样。她不满六岁,处在低年级,不是我课堂里的学生。但因为我自愿担负起很多课堂外的义务工作,所以我照顾的学生分布在各个年级。我可能是注意到她的脏衣服,也可能是注意到她整洁的梳妆,两者的反差很大,所以,很显眼的样子。她看着我,使劲儿仰着头看,仰望,那眼神,很难忘记的。你想想,在一群东张西望的脑袋中,唯独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我不可能不注意到。感觉上,就像被她的眼神扎了一下。”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写的过程很漫长,我难免心如刀绞,后来只能脱了上衣,只着单薄的一层T恤,卷起袖管,裸露着胳膊,让冰冷的空气挤进骨骼,使其咯咯作响。我颤抖着摸着胳膊上的伤疤,才静了下来。写完之后,忽然感到心如死灰。
赵木嫣照常发来信息问我在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把写好的句子拍照给她看。她许久没有回复我,最后只给我说了声:晚安。
我不知道是不是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后面好几天她都没再给我联系。
因为积雪,骑行不便,而我又一时心力憔悴,不想再回到延安,只想呆在眼前这个人迹稀少的小村庄,于是,第二天一见到王程,我久拜托他帮我介绍一户人家暂住。
他建议我就随他住着,共享他的宿舍,可以少很多麻烦。
我推辞说:“我一时半会儿不想走,想多住几天,在附近看看。我上次只是路过这里,这次想在附近骑行一阵子。总住在你那里,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我并非教师,住在里面会有不好的影响。”
王程点点头,忽而疑惑地看着我,说:“江练说得还真对,你还真是会在这里住下来。”
我心里的惊讶像七月的暑气,在这数九寒天里,它难以生存却突然地让人恐慌。
“啊?”我一时失口,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圈套——他们在等待着我进入圈套,然后互相对视,有人摇头,有人微笑。
“练练说你一定会返回这边,她认为骑行和支教的心理动机只一线之隔,你对这里怀有好奇。我们开玩笑说,即使飏哥回来也只是想再看看你这个美女。”
“我是想见见她。”
所有意图掩盖的惊讶和努力维持的矜持都没意义了,我若想掩人耳目地表现出若无其事,那就只有随心随性地说出来,如此,反而不“丢人”了。
“飏哥也是性情中人。”
“想再听她边弹边唱。”
其实,应该是想看她边弹边唱。
王程给我介绍的当地人家姓方,两个人在家。爷孙两辈儿。爷爷接近60岁,孙女儿5岁半。方伯比我父亲年长一点,右腿活动不便,走路都显得很艰难。
王程让我住他家,一是因为他家空房子多,二是因为我可以帮方伯做些体力活。
方伯家在地势的高处,从他家门口可以远远望见学校的操场。
方伯的孙女叫方慧慧。提起方慧慧,王程可谓喜形于色。他说:
“小慧特别可爱,我出于私心,平时对她的关照总是多一点。人之间很多事情都讲眼缘,就是眨眼之间能就感受到的缘分。并不是只有找对象才讲眼缘的。在我看来,小慧和我就特别有眼缘。我第一次注意到这小女孩时,她身上穿着脏得不能再脏的衣服,却扎着整齐的辫子,粉红的脸蛋也干干净净的,眼睛明亮有光,一副惹人喜爱的模样。她不满六岁,处在低年级,不是我课堂里的学生。但因为我自愿担负起很多课堂外的义务工作,所以我照顾的学生分布在各个年级。我可能是注意到她的脏衣服,也可能是注意到她整洁的梳妆,两者的反差很大,所以,很显眼的样子。她看着我,使劲儿仰着头看,仰望,那眼神,很难忘记的。你想想,在一群东张西望的脑袋中,唯独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我不可能不注意到。感觉上,就像被她的眼神扎了一下。”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笑着对王程说:“我觉得,小慧和我也很有眼缘。”

王程哈哈一笑,让小慧叫我高老师,小慧就带着一丝胆怯叫我高老师。

人生第一次被人这样叫一声老师,顿时觉得自己像站立于扯在悬崖的一根绳索上。自己如何才能像个老师。一句话说不好,就侮辱了这个尊称。绳索在晃悠,我找不到稳定的发力点。掉下去,就是深渊。

但小慧心如露水,不会用审视的眼光看待我这个冒牌的老师。王程走后,她和我稍一熟识,就笑呵呵地问我:“老师,你是来这里教体育的老师吗?”

“小慧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帽子像电视里有的运动员戴的。”她指指我的头盔。

“我只是骑车旅游,不是要做体育老师,所以,小慧不用叫我老师。”

“可你看着和王老师一样大,不叫你老师怎么行?”

我竟然无从反驳她的逻辑。

当天晚上,方伯给我抱来一床厚被子。我在那个出奇温馨且陌生的环境里,“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在方伯家不管做什么,只要小慧在场,她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可能是没有见过我这样子的人——我的说话习惯、生活习惯对于她来说都太陌生了。但她已经完全地消除了最初的紧张害怕,虽然仍一直叫我“老师”,可我这个“老师”已经被她叫得毫无威严,她甚至敢于批评我笨了。

午饭我下厨,饭糊锅了,晚饭仍然也糊锅了,几次下来还是那样,她就皱着眉头仰望着我说:“老师,你怎么这么笨呢,我爷爷做饭就从没有做糊的。”

我听了,心里却似受了表扬,我很认真地对她说:“老师也不知道,主要还是经验不够。你放心,下次就好了。”

小慧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忽然笑呵呵地说:“等你跟我爷爷一样大了,做饭就不会糊了吧。”

小慧是个极其聪明敏感的孩子,我觉得她只敢在我面前这样无所顾忌,而且只敢在仅有我们两个人共处时这样轻松快乐地说话。我想,这不是因为她想在人前给我“老师”的感觉和威严,而是她已可以朦胧地觉察到只有我这个“老师”不给她任何脸色,其他人未必如此。

她未必懂得我是骑行的,骑行又是做什么的,但她很认真地问了我:“老师,骑车子是不是让你很高兴?”

我只能笑着点头,却无从回答。

我发觉给他们祖孙俩人做饭比骑行更有意思,就停止了骑行,做起了“厨师”。小慧不知不觉中,已经对她爷爷说我做得饭很好吃了。

她竟不直接夸我,让我不解。

2017年元旦来临的时候,王程叫上我和梁晴晴,由一位本地的老师——马老师——开车带我们去县城看元旦晚会。我本不想去,因为我想在屋子里抱着那个箱盒,陪着江琬再跨过一年。但是,他俩兴致极高,跟吃了兴奋剂一样,我没法安静地推脱,就跟他们一起去了。

我本想带上小慧,但考虑到回来会很晚,而且王程提出了晚上想要一起喝酒跨年,就罢了那个念头,并告诉方伯不用等我回来。

那天我见识了举世闻名的陕北民歌,且有懂得音乐的王程在旁边解说,我对陕北民歌有了更多的了解。当地人用比较原生态的唱调唱出来的调子比以前电视节目里看到的更野性,而且身在陕北,可以更自然地想到一个人一声声地对无边无际的高坡抒发着内心不解的情怀。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如果是我,我会对着那数不尽的绵延天边的沟壑喊什么呢。
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所以,我大概只能一声长叹,背对西风。
那些大红缎子和白色羊皮袄一起舞动的场景,在现实中亲眼所见时,心里感到滚烫滚烫的。梁晴晴在一片喧嚣中几乎是喊着对我们说:“我在学校见过这种表演,但与这里的表演相比,学校的脂粉气太浓。”
2016年的最后几秒,我给赵木嫣发祝福:姐,祝你新年快乐。
我同时也感受着胸腔撕裂的疼痛,心里默念:江琬,新年快乐。
赵木嫣没有回复什么祝福,直接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春节回家前会来这里看看我,让我务必等她。
其实,我尚连回家的打算都没有。
县城的晚会结束后,我们在一家商店买了些酒和零食。王程说就没准备睡觉,所以,东西要买足。梁晴晴说酒尤其要买足。
我插话:“我不常喝酒,酒量不大。”
她听了,哈哈大笑。
我们三个人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一点了。梁晴晴在回来的路程睡了一觉,下车后,她不断地摇头,说自己太扫兴了。
“没事,你遇酒就来精神,一会儿酒瓶打开,你就不扫兴了。”
王程的话,让我明白了梁晴晴说的酒要买足是针对她自己的。
“原来是你很能喝酒,人不可貌相。”
梁晴晴呵呵地笑着:“对,对。我不是饭桶,但是酒桶。”
我们在梁晴晴的房间喝酒熬夜。她主动提出要到她的房间,因为她说自己喜欢酒精味儿,想让那味道充满房间。我们喝的是当地产的白酒,非常地方性的产品,瓶子上有“轩辕”二字比较引人注目,酒精度数有四十多度,喝起来很呛。我从没有喝过白酒,但我很享受那每一口流进胃里灼烧的折磨感。
外面天寒地冻,我们的泡面以及水杯里的热水更显得热气腾腾。那热气和热情一样,总是越来越淡,越来越弱的。反而冰凉的酒可以刺激心里的放纵,维持着不懈的温度。
梁晴晴喝了几口后,话多了起来。先说自己春节不回家了,又说还是得回去几天。王程打着手势,说:“到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去西安,然后再分道扬镳。”
“我不回去,至少暂时不能回去。”
“你要住小慧家过年?”
没等我开口,梁晴晴抢过了话:“就是你总说的那个与你有缘的小女孩吗?”
王程憨笑着点头。
“江练真说对了,飏哥果然……”
“这个王程已经告诉我了。”我尴尬笑着,打断了她。
“不是,不是。江练和我单独说的是,她说感觉你要么无家可归,要么不想回家。”梁晴晴边说边笑开了。
酒香在挥发,酒精的作用在继续发挥。
“你和江练有缘,我得说,”王程看看我,又把头转向梁晴晴,“江练可算做飏哥的红颜知己。”
“你不还自称自己是江练的蓝颜知己的吗?”
“我是她的知音,你别说,就是专指音乐。”
气氛渐渐变得过于愉悦,我似乎开朗起来了,提高了点声音说:“江练,她……”
两个人都在等着我的话,我却被卡住了,但我不知道什么卡住了我,我好像可以从另一个时空看着当前时空里的情景:我懵在那里,他们两个等着我的话,嘴角都挂着傻笑。然后,另一个时空成为当前时空:在里面,我被他们的傻笑逗笑。我一笑而不可收拾,传染了那个懵在那里的自己。于是,当前时空恢复,我笑得前俯后仰,他俩也莫名地笑了起来,比我更愉悦。最后,另一个时空的我静静地看着当前时空笑得忘乎所以的我,同时,默默地想起了江琬。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她怎么,继续说呀?”王程还在笑。
“没什么,没什么。”
其实,我本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方才的大笑使得酒喝起来更有味道了,王程已经开始无拘无束地唱歌,梁晴晴则旁若无人地皱起了眉头。
我想她应该是在酒精里看到了自己的敌人。
“算了,不回家了。”她拽了拽自己的头发,侧视着闭目陶醉的王程,说,“这边的孩子都怎么骂人来着,你学一下。”
“哪一句?看你问的,他们张嘴闭嘴都是脏话,你问哪个?”
梁晴晴仰着脸,空洞地笑了几下,转而问我。
“飏哥,你这些天听过这里的小家伙们骂人吗?”
“飏哥才来几天,怎么会知道。小慧又不骂人,是个例外,”王程又边打手势边说,“我得说,大多数孩子们并没有那么好相处,梁晴晴你也能感觉到。主要是交流很不顺利,孩子们都一派纯真,但对于我,那份纯真也是陌生的,就像你来这里不认识这里的路一样,他们再纯真,也难以理解,难以接近。除了打招呼,大多数的孩子有着我从未见过的语言习惯,小小的年纪说起脏话来跟我们说正常话一样简单流利,我就试着留心他们的对话,很快发现,有些人能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吐出的脏字大概比我二十多年来说过的都要多。可一到我面前,他们都是不紧不慢的普通话了。”
“我们不会引导,也没足够的时间引导下去。”
“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整个环境的问题。何况,我总是觉得教育永远是失败的。优秀的人才也不是被教育出来的,而是放在一定环境下,自然形成的。而能够营造那种环境的并不是教育的力量。”
“说话风格与个人性格也有关系,你刚说过,小慧就不说脏话的。”我觉得话题对象在变化,就试图把话留在这些美好的人身上。方才是江练,现在是小慧。
“小慧已经算是有家教的了,她爷爷在这里算是有见识的,她父母也都在大城市里做着基本稳定的工作,算是靠手艺吃饭的,不一样,不一样,她不一样。”王程反驳我。
“说到底,家风重要。”梁晴晴很决然地点头。
我也跟着点头。
“我家永远是邪风,因为有我妈这个巫婆。”她紧接着自言自语,然后压抑着一种阴冷,自嘲似的笑了起来。
“怎么说?”
“怎么这么说?”
我和王程同时问,他比我多两个字。我品味着我们问题的巨大差异时,梁晴晴摇了摇头,没说话。
但过了一会儿,她叹气:“回去也过不了年,就没有过过一个好年。”
把母亲比作巫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能不惊讶于她心里的恨。曾经我在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里看到“地牢就是母亲本人”这句话时,确实体会到了一种强大的震撼力。只是我从来不会将艺术现实化,此刻看她说到“我妈”二字,就像是说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也不能理解一个人对至亲之人何以怀恨至此。看来王程的“教育失败论”是正确的,贯穿一个人生命的痛点和苦点都不是教育可以解决的。可能教育真正的失败之处就恰好在梁晴晴这里体现出来,即,我们总是被告知“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却不会被告知“父母也是孩子最罪恶的老师”。
“说到底,家风重要”。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后来梁晴晴要求王程唱歌,王程就开始唱歌,一首接着一首。我们也偶然跟着唱两句。天微微亮的时候,梁晴晴说:“好了,跨完年了,我要睡新年第一觉去了。”
我和王程走出她的宿舍,走到校园门口,然后沿着小路走到空旷处。
“我不瞌睡,你呢,飏哥?”
“没一丝困意。”
我心有疑虑地望着经过四季变幻色彩且已经没有一点绿色的梁峁沟壑,感觉灵魂陷于其中。我在一个土堆上站住,一眼望去,绵延无边的被衰草枯树覆盖的黄土在晨雾的阴影里呈青黑色,若隐若现,似乎在等待着被如期而至的白雪覆盖,积累余下的温度。
我得结束这种生活了,是时候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因为新年的喜庆总是很快过去,新年的压力却会很持久。经过了一整个黑夜,站在黎明之处,为的可不是刚过去的黑夜。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所以尽情地将短暂的快乐仪式化,作为一种纪念,或者叫节日。但,大伙儿都明白,一年已过,逝者如斯,重要的还在后头。
我这样想着,难免长叹一声。如此,也只有一声长叹。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告别了王程,我从学校走向小慧家。她远远地就带着灿烂的笑容,背着印着喜羊羊的粉红书包,欢快地朝我走来,偶然蹦跳一下,到我面前就笑呵呵地说:“老师,我爸爸昨晚说,过了年他们就会接我去深圳。”其实,这句话她对我说了很多遍,可每次说时还像第一次说时那样洋溢着兴奋和骄傲。
我蹲下去,心里是淡淡的疲惫和伤感,我忽然觉得这些天小慧教给我的东西,远远比我教给她的东西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我心里确实很感激她。我拿出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自肺腑地对她说:“小慧,老师祝你新年快乐!”
出乎我的意料,她脑袋微微后仰,笑了几声,声音清脆,然后问我:“老师,你新年快不快乐?”
“新年嘛,大家都快乐。”
我看着小慧破旧的牛仔裤,想到我应该给她买个新年礼物,不如就买一条牛仔裤。还是应该买些其他的呢?对了,想想作为老师该给学生买什么礼物合适。但,我不是老师。我即使做老师也不会是个合格的老师,不如王程,不如梁晴晴,更不如江练。不过,他们合格吗?如果他们不合格,还有谁合格呢?人常说:父母是子女最好的老师。可这话的反面意义比正面意义广泛得多,批评意义比表扬意义广泛得多。其实,如果天下真有合格的老师,那这个老师不会是任何一个人有形的个人。
“老师,回去吃饭吧,我爷爷等着呢?”
“走,吃新年的第一顿早餐。”
小慧立刻发出悦耳的笑声,然后仰望着不解的我:“老师,你说过早餐和早饭是一样的,可你一说早餐我就觉得饭会很香啊!”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和小慧说话比和其他孩子说话费劲,因为她经常蹦出诸如此类的怪问题,而且她的问题不好用一句话回答,若是想仔细回答,又觉得面对的是古往今来困扰人们的哲学问题。
就像此刻,我想了想也不知道如何去接话。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多年的岭南生活,使我离寒冷总是很远。随着冬季的深入,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懒,几乎忘了自己是来骑行的了。
几天下来,车子已铺了一层泥尘,看上去像我一样地疲惫不堪。
与我的状态完全相反的是这个村庄的气氛,因为这里不是广州。越是临近春节,人越多。很多外出务工的中年人都回来了,返乡的轿车、汽车、摩托车、三轮车随处可见,每日都有。
而小慧的父母也快回来了。她每天都要来我这里讲上三次,语气中充满了骄傲:“老师,我爸爸要从深圳回来了。”还会问我:“老师,你知道深圳在哪里吗?深圳可远了,坐飞机才能到。”
这些热闹破坏了我本来的宁静。
年关临近,梁晴晴还是决定回家了,其实,她主意已定,不定的是心情。她走的时候,我和王程去送她。梁晴晴问我以后还会来吗,我说不敢确定。我反问她,她淡淡一笑,说大概是不回来了。但我无论如何都感觉很被动,当她对我说“过个好年,有缘再见”的时候,我犹豫着,只说了“有缘再见,把“过个好年”给咽了下去。我尊重她说过的话,就权当她永远也不可能过个好年吧。最后,她对我客气了一句:“以后去西安,可以找我们玩。”
我爽快地点头,但脖子很快僵硬了。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曾经江琬对我说过去上海了一定要找她,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时每个和我告别的人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赵木嫣也不例外。这句话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每一个分别时分的人们口口相传。但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机会说出这句话呢?
我想,这会不会就是我这个人全部问题的所在。
两天后,王程也要离开返乡。不出意外,他也会同样对我说这样的话吧。
王程临走前一晚来小慧家里找我。方伯带小慧随别人的车去县城买年货,当天住在了小慧姑姑家里,说是要等小慧父母,然后一起回来。
我问候过赵木嫣后,就坐在桌子前修改我上次写的诗不诗词不词的句子。我查了些词牌格式,试着把那些句子规范化,作成真正的诗词,那种比葫芦画瓢的事情比较能转移人的注意力,也不致于太累。在修改即将完成,我尚在纠结于最后两句的时候,王程进来了,我竟毫无觉察。我没来得及收起那写字的一连贯动作,他已经站在我身边。那种感觉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逮了个正着。
“飏哥,你在做什么呢,这么用功的样子?”
我索性就不隐藏了,自我挖苦地笑着说:“写诗。”
“诗?这么有闲情雅致的事情。那我得来拜读一下。”
“你不笑话我就行了,不用拜读,想看就看看吧。”我想他已经看到了。而我想让他看,大概是因为江练的原因。不,一定是因为江练的原因。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他捏起那张纸,轻声念了起来:
清平乐雪
天寒屋冷,淡墨染孤影。青春年华无多剩,从别思愁无定。
黄土高坡大风,坡上万里成冰。晓来望穿白原,可否漫天飘零?
古诗雪
萧萧西风绕残树,
瑟瑟招来白魂舞。
南国冬临寒未起,
总有风雨花开处。
孤宵一梦入兰圃,
满园花魂香如故。
年华韶光不负人,
人将似水流年负。
蝶恋花雪
风卷重云霜色乱。有花漫漫,无香尽生寒。梦过清溪起冰澜,意难分塞外江南。
我欲闻香归来唤。数尺桃花,参差枝上暖。及至落红随清江,便逢红泪沁玉琬。
“这是你写的?”他用我意想不到的吃惊问我。
“这不能是我写的吗?”
“不是,我是觉得你写得好好啊,很有诗意,就是不太合律!”
我不禁惊叹道:“丢人了,原来你是大行家呀!”
他摆摆手,但有些卖弄地对我说:“我父亲很喜欢诗词,从小就给我讲填词的知识,所以,与一般人比,我还算是对诗词有些研究。看得出来你想填变体。但仍然比较费力吧?”
王程说得准确无误,我欣然承认我并不懂诗词,然后我想到了赵木嫣:她肯定懂。
他又重头开始读了一遍,读完后才看到那张写着诗不诗词不词的纸:“这是什么?”
“这是前阵子写的。”
他拿起来,接着念着。念完后,他用双手将它们放下,带着回味的笑意感叹:“飏哥确实是性情中人呀!”
我装作欲若无其事地摇头摆手时,他一只手在纸上像抚吉他一样来回游走,慢慢地问我:“她的名字叫江琬,对吗?”
我感到自己被狠狠地触动了情感,心里瞬间难过起来。我难过,只是因为我又有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在我心里,却不能入我耳朵里。即便入了,也是不带感动。此刻,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江琬”二字分明地从他嘴里跳出来,在我空旷的视听域内,产生了震荡、回声、共鸣。我艰难地点点头。
“你看出来了?”
“是的,不过本来没有。两张纸的内容一起读,就很容易发现了。这张纸上写得虽然乱,但是读起来也很和谐,不和谐的就是最后面的几句,这么多的‘将晚’。而这张纸上,就是直接写出‘江琬’两个字了。而且,你明显是故意藏尾的,以致于有些破坏前面的意境了。所以说,这么简单的掩饰,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捏起两张纸看着,“其实,首先是感觉字字句句都是在想着一个人呢。”
我点头承认,说:“触景生情,不写不舒服。不要笑话我就行了。”
他仍然低头看着,微微摇动脑袋,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笑意:“不会,不会。怪不得……”
我不好意思地叹了一口气,感谢他不点破,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对吧?”
过了好了一会儿,他说:“你真的可以试试写歌词,我觉得你可以写歌词。”
“应该不行,我没什么灵感。”
“她不就是你的灵感吗?”王程抬起手里的纸,晃了几晃。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轻轻地摇头,无言以对。
“哦,明白了,怪不得。是因为什么?”
“得病。”
“什么病?”
我再次摇头,表示不知道。其实我只是不想说,因为我还从来没有在脑海里构建她最后面临病痛时的样子,思维从未尝试触及这条必然会穿越痛苦的线,更何况他人在场。
“我虽然比你年龄小些,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的感情并不一定是可靠的,你这么想她,恰恰就是因为你再也看不到她,她若一直在你身边,你们总会成为衣食男女,为各种俗事儿吵吵闹闹地没完没了。飏哥,你信不信?”
“信。但是,我还是愿意她活着。吵吵闹闹的一生,难道不好吗?”
王程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然后很无奈地耸耸肩,粲然一笑:“你真的和我那个徒弟真的很像,所以,你放心,你一定会有很好的人生伴侣。”
江练?
我欲言又止。
“你春节真的不回去吗?”他问我。
“再等等看吧,可能回去,也可能不回去。”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最后,王程把他的宿舍钥匙给了我,并叮嘱我若是离开,就把钥匙留在小慧家。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我没来得送他,自然没有听到那句“以后去西安,记得找我玩”。
终于,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离春节还有五天,赵木嫣随时会来,我应该给自己一个结束的仪式了。
对人类来说,仪式永远是重要的,没有仪式,就没有文明的延续。因为文明的初始,不就是那些最古老的仪式吗?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仪式不是最重要的,但没有仪式,人生就缺乏起码的厚重感。
所以,打开这个箱盒,就是我二十七年人生的又一个重要仪式,是我告别这些年残酷青春的一个必然仪式。
我需要这个仪式,江琬也在等待这个仪式。
我心里决意打开,并感到紧迫,原因很简单,我想在赵木嫣来之前,一个人看看江琬的遗物。我想让江琬的在天之灵知道我的真心真意,也想在新的农历年里,有个新的开始。这绝不是催促自己在该忘记的时间里忘了江琬,而是想告慰她,如果真的有灵魂,我想让她的灵魂知道我的选择。我早已不再纠缠无神论和有神论的优劣,在江琬是否仍然存在上,我只能选择做一个有神论者。因为经过三年多的恐惧和无穷尽的绝望,我知道我对她的爱已经随着她的消失而成为永恒的痛苦,不可消除了。曾经我甚至愿意抱着这个箱盒一直生活下去,白天辛苦工作,晚上搂着箱子和箱盒里面她的灵魂对话,直到我再也抱不起它来。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而且,老天不会给我更多的时间了。
所以,现在的我唯一需要知道的——一直以来的——就是:箱盒里都有什么。
知道了,就是结束了,就是放下了。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心里想的问题是时间,现实的非抽象的只剩余几天的时间。往者已逝,来者可追。而转折点就是当前。我忽然感觉过去和未来就像两堵不断靠近的墙,所以,留给“现在”的空隙越来越少。我进一步想到,其实根本就没有现在。现在会在一秒里变成过去,而现在的下一秒就是未来。原来,现在是如此宝贵;原来,我已经虚度了无数的宝贵。
是的,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我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也想到自己已经多年没联系余珠了。她是唯一知道全部事实的人,所以,我刻意地躲避了她这么多年,连她给我的节日问候,我都不能坦然回复。
我心想,我这些年一定不经意间伤害了很多人,也让很多人感到失望。但我绝非自得其乐,我的辛苦唯愿死者理解。
我已无法在这个寒冷的地方用体温去温暖冰冷的箱子。我抱着它,也只能任由它把我冰凉。我是不能把它暖热了。
我把箱盒带到了王程的宿舍,如此,到了晚上就只有我和它了。
当天下午小慧一大家子的人都回来了,小慧的父母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他们丝毫没有被生活所迫的那种艰辛,红光满面的,听说我在广州读的书,他们就给我讲深圳和广州多么近,他们去过广州之类的,然后,照例狠狠地夸我一番。
他们还带着从他乡回家的激动,不停地和我聊他们在外打工的事情,然后感叹自己没文化,接着就再夸我一番。
我和他们一起清理院子,他们就给我讲他们几年前盖房子的故事,又说了一长串房子和房价的问题,和方伯的话如出一辙。所以,这是个齐心协力的家。
城市化使得买房在农民心中的地位高于了盖房,而关于在哪里买房子的潮流也是一波转一波,老百姓则是跟上一波算一波。这些事情不能免俗,不跟着潮流走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尤其是关系着面子和下一代的终身大事,就更不能置身事外了。所以,他们有目标,有盼头。
我是不可能理解他们为何看上去如此快乐,但他们的快乐本身也不需要我的理解。我试图去稍微思索一下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不是正确,但很快,我就停止了自己的思考。因为我觉得如果我这种寄生虫般的生活方式都存在,那么一切存在就没有不正确的。
我不是在讨论“存在就是合理”。而是想说,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管多么短暂,多么不值得效仿,甚至多么充满罪恶,它都是无可辩驳地发生了。
他们执意留我住在家里,我推脱再三。他们就叮嘱我一定按时来吃饭,“就当是自己家”。
虽然我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家,但我知道人间烟火的魅力。我不是不想留在小慧家里,过一个热闹的夜晚。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岂能把生活真当做演戏。
吃了晚饭,我给他们打了招呼,就回到王程的宿舍了。
这个晚上,才注定是永远难忘的,才注定是我轻狂的骑行生活里最该累积的记忆。
我的心有些忐忑,手也有些迟疑。我抱起箱盒,才忽然发现它的边棱已经被我磨去了一层油漆。
在我怀里,它也已经等待太久了。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8

我把它端放在面前,双手合十,闭目礼拜,当作是对过去的虔诚,对江琬的虔诚,对痛苦和美好的虔诚。

我睁开眼,心里已经是阵阵难解的揪心之痛。

我掀开箱盖,映入眼帘的仍是我送江琬的那台电脑。它没变。它在黑暗里呆了四年,重见天日的这一刻,它让我感到寒光凛凛。只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心里被掘开了一道口子,而我的嘴却被紧紧缝上。我心里像被刀扎一样,灵魂在叫喊,可是张不开嘴。我感到胸口有一股巨大血块的堵在那里,产生剧烈的疼痛,但使我发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我东张西望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站不起身,也坐不下去。我终于努力地张开嘴,俯身“啊”了一声,地上也没有血块。我的胸口还是紧紧地堵着,巨大的血块压迫着我。我感到一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我再次俯身“啊”了一声,地上还是空无一物。

我埋着头,伸出发抖的手合上了箱盒。

我蹲在床前,把头顶在床边上。

睹物思人,大概远不至于如此吧。

我一时无法再次尝试,转而做了逃避。我脱了外套,让冰冷的空气冻着我。我给赵木嫣发消息:姐,马上就要春节了,什么时候来。

她回复我:过两天我就过去,你等着。

我把这所学校的详细地址给她发了过去,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一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的话总是很有魔力,就像当初她温暖的胴体使我野性蔓延一样,看到她发过来的任何话,心总不会感到疼痛,一种暖暖的感觉升起。

于是,我再次打开了箱盒。

我深吸了一口气,屏息。这样可以压着疼痛。

人靠一口气。这是爷爷的话。

电脑还在那里,我把它搬出来,放在床上。我又深吸一口气,屏息着。我看到下面有一个红色的小盒子、一堆厚厚的信纸、新旧不同的两个信封、三个笔记本——一个纯黑色封面的,一个黄色封面的,一个彩色封面的,有些卡通图案。我慢慢吐着气,不知道该打开哪一本笔记,或者,打开哪一张纸。而我不由得拿起了那个盒子——猜想着里面应该是装着项链或戒指,端看了许久,又慢慢放下。我一件件地拿着掂量,猜测。最多的就是信纸,看上去有数百张纸的厚度。

最后,我决定打开那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那里面竟是刘渊写的东西,字迹比较潦草。基本是他进入大学后写的随笔,开始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大意是说自己要重新开始,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明白他们是多么有眼无珠;还有很多愤世嫉俗的话,对大学里的一些现象极为不齿,从学生骂到老师;后来就是写江琬多么可爱,多么让他心动。其中一段写着:

今天我向她表白了,我说我喜欢你,想做你男朋友。她脸红了,但是她在摇着头。那是表示不同意。

她那么娇小的身躯,拒绝起我来,却蕴含了那么大的力量,足够让我跪在地上了。

说说感觉而已,我肯定不会下跪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她说她只想和我做普通朋友。

我说你太不普通,我无法和你维持普通朋友的关系。

她低着头,却仿佛比我高大百倍。她说你可以把我看作你妹妹,只能这样子了,你也算是个很合格的哥哥,真的只能这样子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大概她心跳也很快。只是,她拒绝起我来,却那么清醒的样子。

她天真的想法,哪知道我心里的丑恶。

妹妹,妹妹,妹妹……

我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无力地合上了本子。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无力地合上了本子。

他的文字读起来极耗体力,让我感到疲惫。我必须地喘息了片刻,然后打开了那本彩色封面的笔记本——仍然是刘渊写的东西,是一些读后感和生活感悟之类的,有大学以前写的,有进入大学以后写的。其中一篇像黑洞一样瞬间吸没了我全部的注意力——那写的是大二的前半学期时,他和江琬一起看学校礼堂放映的电影《Match point》后的事情:

……所有那些自以为是的人都应该看看这部电影,也好提醒自己良心的基本层面。……

小琬说看得很不舒服,我说你心底太好了,当然不喜欢这种电影。我当然不敢告诉她我自己比里面的主人公还要无耻,或者说,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这部电影不是优秀电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那个晚上我得到了这个最优秀的女孩。

看完电影后,我们去散步,我搂着她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很多,我有些忐忑地说出:“今晚我不想回去了”。她在我怀里没说话。我知道她默认了。我有些失控地抱着她,那种熟悉的感觉里多了新鲜的感觉。

……

可是,我心理的邪念让我对自己厌恶。小琬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一样,也会分不清欲望和罪恶。真正让我难受的是,我始终感到惶恐,而她也没有丝毫的幸福流露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

很快,我再次看不下去了,猛地合上了本子。

我双手捂脸,细细回想了那部电影。我确实看过,但并不能知道刘渊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从来没有在学校的礼堂看过电影,自然也没有想到那里竟然是他们爱情的一个新起点。我看着刘渊的字,总觉得心里在被折磨。但是,我觉得自己窥视的欲望被调动起来了,且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跳楼,也不能明白他写的“心理的邪念”是什么。于是,我继续翻看,却没有更多的内容了。

他还写有诗句:

鹏徙南冥,扶摇九万;

蜩飞榆枋,落木则安。

本是燕雀,怎效鸿鹄。

息土耗土,岂可易乎。

生如草芥,死如蝼蚁;

福兮祸兮,皆在旦夕。

父当子翼,母为子羽;

此生何待,维风及雨。

我读了几遍,终究还是觉得他在怨天尤人。不过,看得出来他对家庭的失望,以及对命运的厌恶。后面,还有的文章里都会有一些近乎哀嚎的话:

人生是如此的痛苦和虚无,使我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而希望本身就只是通向绝望的起点。……

这个世界但凡还有善良和美好存在,也会迅速被阴险和丑恶毁灭。我不配为人,必遭唾弃。……

我不需要朋友,朋友是人类文明里最愚蠢的一个名词。我需要的是小琬,除了她,世间再无所谓珍贵。……

我来回翻看笔记本的时候,旁边的一张信纸自行打开,我漫无目的地捏起来,看了两眼——那些信纸就是刘渊给江琬的情书,从那一张张分散且顺序混乱的纸张上,我可以看到刘渊是怎样给江琬表达自己的爱意,言语里的感情太深,难辨真假。但是,他能写那么多情话,可见对江琬的心意了。旧时说“情深不寿”,以此可以认为刘渊爱得太深以致选择自杀吗?我想,即使如此,也需要有更直接的理由。虽然有人开玩笑说,现在的世界,自杀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一个人连生命都不要的时候,一定是被一种强烈的因果关系支配的。只是,这个因果关系可能在一般人看来不成因果而已。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这样的想法使我暂时忽略了刚才崩裂的心痛和灵魂被扭曲的折磨,重新开始阅读刘渊的笔记本。看来看去,也仍然是觉得他看问题比较极端,而且被生活的现实压力扭曲了。其他的问题,都从字面上看不出来。不过,随着刘渊的笔迹,我着实回到了自己记忆的深处,像外面寒冷且无边的黑夜。

我放下笔记本,小心地打开旁边那些业已被我拨乱的纸张——我眯着眼睛辨认字迹,不想看清楚——其实我是在筛选,将刘渊的笔迹筛选出来,同时不想在忽然之间看到江琬的笔迹。

那个稍旧的信封里面装着刘渊写给江琬的一封长信:

小琬:

那天看着你愤然离去,我心里诚惶诚恐。我从来不想伤害你,却未料,我们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已经两星期没有理会我了,我想,你是无可挽回地要离开我了。

我既知我们的爱情无可挽回,仍然给你写此书信,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回头看一下,或许你能看见我可耻的行为后,有我无奈的痛苦。我并非不珍惜你,而是我已无可救药。

我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个胆小懦弱之人。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就是给你表白,向你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得到了最美好的你,我何其珍惜,却走到了这个地步。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请你不要置之不理。那样,我也会走得安心些。

我是个懦弱的人——在这个观念根深蒂固地印在我思维里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了不起的人,也必然会是个英雄。同样这样认为的,是我的妹妹。

我妹妹比我小不到两岁,也就是和你差不多一样大。我比她高一个年级,小时候,因为我成绩好得在我们那附近的几个村子尽人皆知,妹妹就一直把我当作最厉害的人看。

她提起我就会很骄傲。我性格不合群,除了上学,就是在家里帮忙干活,所以,我也一直很享受被妹妹视作榜样的感觉。她和小琬你一样,长得乖巧可爱,性格比我好很多,所以她能和很多同学玩到一起。她说她经常在别人那里提的就是自己的哥哥有多么聪明,做数学题多么厉害,什么都会,比老师都会得多。我的这些长处,父母从来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只有妹妹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少年时代的信心有多少都是源自自己的亲妹妹。

上了初中,我的成绩显得更加出色。我妹妹的成绩就很普通了,她就更加崇拜我。那时候,我们都是住校,周末才回家,就是周五的下午放学后骑车回家。每次妹妹都是坐在自行车后面,我载着她。

路程很远,一路上她总会向我问东问西,她真的是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以致于我也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

年少的时候,谁都希望被人重视的感觉。外面的重视重要,家里的重视也重要。老师重视我是例行公事,而妹妹对我的尊重,才是我持续骄傲的唯一来源。

男人需要英雄主义气概,不管是小男人还是大男人。我本来应该无忧无虑地做妹妹的英雄,但是,我懦弱的本质在现实面前暴露了。

那次我照常骑车带着妹妹回家,因为那时我们老家开始大规模修路,需要绕道。而我和妹妹开着幼稚的玩笑,故意挑陌生的路走,导致天已经很晚了我还载着妹妹骑在路上。我们拐到一个我们都不熟悉的村庄,在村外的河堤上,遇上了一些十足的流氓痞子——有五个人。他们拦下我们,问我妹妹多大了。妹妹很害怕地说自己刚13岁——女孩子发育早,而且妹妹个子高,看着比我还成熟的样子——他们就故意辱骂她,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赶紧说我是她哥哥,我15岁,我妹妹就是13岁,才初一。其中一个人扭头就给了我两巴掌,又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上,说我一看就是学校里的混账学生,就知道搞这种哥哥妹妹的把戏,下课了不回家,带着女生往野地钻,真该把我给阉了。然后他们对妹妹动手动脚,妹妹本来很害怕,但是听到他们说我是混账的学生,妹妹发火了,她骂他们:“你们才是一群垃圾,我哥哥是全县第一名,你们都滚去死吧!”我早被那人的两下巴掌打得张不开嘴上不来气,而妹妹却敢和他们直接对抗。他们按着我妹妹,脱了她的裤子,扒了她的上衣,有个人还猛地摸了我妹妹的下身,我把一切看在眼里,除了发不出声浑身僵硬什么也没敢做,然后我任由他们把我的裤子也给脱了。最后,我们的裤子都被他们给撕烂了。他们怪叫着,坏笑着,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中,我像个怂包一样,连叫骂都发不出声,连哭喊也不会。但我知道,我似乎在窥视。我的理智躲在阴暗的角落,像丑陋的蛆虫。我脑海里出现了此生难忘的一句话:幸好他们没有强暴蕾蕾,如果……

那一刻的念头让我脑海里像有万千条虫子在钻,身体禁不住打颤。

他们走后许久,妹妹还坐在那里哭着,我回过神来,把上衣脱了给妹妹盖住腿,她却不再理我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止住了哭声。我们俩都半裸着身体,趁着夜色,像做贼一样地走回了家里。妹妹一言不发。到家后,爸妈看见我和妹妹的样子,浑身发抖,上来就给了她一巴掌,又给了我一脚。这个时候,我竟然吓哭了——多年后,当我有了整理思维的能力,我就一直在心里认为我是到了家才放松了神经,看到父母打妹妹,心里为妹妹冤,那哭是抗议。但是,当时,我哭得跟个无耻的怂包一样。妹妹狠狠地瞪着我,眼里迸出的狰狞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哭喊着对我大叫了几声:“哥,你说话啊,你说话啊,你不会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啊!啊!”她比刚才被那些人欺负哭得还惨。

我嘴唇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后来,误会澄清了。我爸爸又狠狠地抽了我两个耳光,说我就是个孬种。妹妹一身伤痕地坐在旁边,没有再替我说话。

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孬种,是个怂包,是个与英雄毫无关系的人。妹妹再也没有和我一起出去过,也不再让我骑车载她。本来,她也有她的伙伴。

和我在一个屋檐下,妹妹却消失在我的世界。

我心里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从未散去。我在考场上不管取得什么样的成绩,都再也没有丝毫的喜悦感了。我也开始恨我的父母,我觉得他们更是孬种,因为妹妹受了委屈,他们只敢在我们身上发泄愤怒,还要我们别再给他们惹麻烦。

我是孬种的后代,所以,我注定是个孬种。

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就是逃离那个都是孬种的地方,我想洗尽自己的耻辱,像那种铁骨铮铮的英雄。但是,我没有。我在处处是孬种的大学里,觉得自己更加孬种了。

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些话,我也不敢在你面前讲,因为我想在你面前做个男子汉,做个英雄,哪怕只是在社会规则的掩护下,做一个虚假的英雄,我也想让你感到你是和英雄在一起的。

小琬,我不是想说明我多么可怜,我是在向你认罪。

那些陈年旧事,毕竟没有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我妹妹依然很好地长大成人。当我考上大学后,她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为我高兴,但也没少赞美我。她成绩不好,后来就在我们那边读了个大专。

而作为孬种的我,却没有走出那个阴影。我终入梦魇,我会梦见妹妹洁白的身体在我眼前晃动,而我取代了那群流氓,强暴了妹妹,而梦里的她始终停留在十三岁。我也经常会想起那个晚上,我们被欺负后走在小路上的情景,我好像始终在窥视着妹妹洁白反着淡淡月光的身体。

我不知道我的世界里你的分量和亲人的分量如何界定,所以,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茫然无措。

几个月前,妹妹怀孕了,可她连那男的是谁她都不知道。所以,她不敢告诉我爸,只能告诉我,想让我给她凑点钱做手术。她把希望寄托我这里,我却只能让你在信用卡里透支。我也没有可以借钱的人,所以,我再次做了孬种,把你当作遮羞布。我知道那些钱对于你也是很大的数字,可我就是无用了到了那种地步。我觉得即使在孬种的世界里,我也是最为人不齿的。

你给我钱,不问原由地安慰我,我却继续想象着妹妹的身体,感受着你的身体。

你从来都在理解我关心我,而我却在侮辱着你,我不顾你的心情和你身体的安全,肆意放纵着自己的欲望,继续做着不折不扣的孬种。

那天,你终于不再妥协了,你哭着摔门而去。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唾弃我的。而我天天绷着脸,让你看到我一副藐视一切的高傲,其实,我就是在骗你。曾经,在一派清纯的你面前,我虚伪自恃,对你说:“我从来不在意那些凡人的快乐,我也从来不稀罕得到平凡的幸福,我只是希望在全世界都反对我,不理解我的时候,我还能看到光明。”你听了后,眼里充满敬意。我仿佛都忘了自己是个孬种,是个懦夫。

现在,你也不相信我了。因为你也知道我的本质了。

但我很抱歉我伤害了你,我猥琐的内心和灵魂不配拥有你的美好。我们的认识就是错,是丧尽天良的老天为了维持一种罪恶的平衡而有的必然结果——它用你的至纯至美来迎接我的极丑极恶。

我从来都不配做人,所以,我不该在这个世界。

小琬,你原谅我,让我死得瞑目。

我诅咒这个世界,但我祝福你,希望你美好如初。

始终爱你的刘渊

从日期上看,这封信是他跳楼前一天写的,他把这封信和他的一些东西邮寄给了江琬,信封上是有邮票的。那时候,江琬一定是决意离开他了。而他也决意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看完这封信,心里的疼痛感暂时被强压在下面,但一种狂暴的感觉在五脏六腑内乱窜。我难以控制得想象着江琬是如何在那种病态的性爱里迎合与抗拒。时隔四年,我再次清晰地想到了我和她在上海时,她沉醉得缠着我的身体,白嫩的身躯乏力却涌动着激情,她的拥抱像呼唤,眼神像哀求,她像要把身体融入我体内一样,却始终没有冲破自己心里的枷锁。她是太累了,还是太难了?

她是视图感受着我的存在,还是在逃避着刘渊的烙印?

这个想法如巨大的铁块砸在我意识的骨头上,骨头生生地断掉后,痛感还未形成传导,我只是在看着断掉的骨骼,等着那份必然到来的剧痛。我四肢麻木,又阵阵发抖。

该死啊!我心里嘶喊了一声。

谁该死?

刘渊该死吗?

不知道,我不想再去深究了。我没有究其根本的能力,我甚至希望我刚才没有打开他的信。那里面散发的腐烂与恶臭摧毁了我的嗅觉,刺伤了我心里的善念。

我感到浑身乏力。我万万没想到生离死别可以不是凄美的,也可以不是是催人泪下,却可以是摧残人性的。我把他的信叠好,放回那个发黄的信封,算是对逝者的尊重。我再次感到心如死灰。宿舍的空间显然太小,不足以承载这么浓厚的污浊之气,于是,我打开宿舍的门,站在寒风呼啸的室外走廊,村庄星星点点的灯火对于这样的黑夜微不足道,唯有彻骨的冷风可以解我的苦闷。

我看着这里千万年来没有改变过的夜色,脑海被江琬美丽冰凉的身体占据,她飘于夜空,赤裸着,却不撩人一丝情欲,她像从天而降的仙女,且分不清天上人间。她的身体闪着光,笑容恬静纯美。我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很冷,还是因为胸口的疼痛。

我回到屋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翻开其他的东西,就坐在床边发呆。我回味着当年的生活,为我们对彼此的一无所知感到深深的遗憾。渐渐地,我的思维像被吹散的烟,没有形状也没有核心,却在虚幻之中无端地展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

那是小时候,我还在老家农村跟着爷爷奶奶,每到夏天的晚上,我常常会趁爷爷不注意,一个人跑到河边,跟着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玩。当时间很晚,大伙儿散去,我常常是一个人回家。夜已深,暑气散尽,我沿着河流走,听到河水流动,淅淅淙淙。我会忽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一段水流,然后,分明地感到一阵清凉浸透身体。我抹抹带着汗珠的脸,朝家的方向一阵小跑。

我想着想着的时候,感到同一种情愫激荡于体内,将此时与彼时的我连接起来,我的手不自觉地拿起了那本黄色封面的笔记本,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异常娟秀的字迹——只能是江琬写的。我看到那字迹就想到了她如玉的脸蛋,心口又疼得难以呼吸自如。我起身站定,抖抖精神。心仍在砰砰地跳着。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笔记本纸张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用哀伤地向我述说,它们的主人写得多么认真:

2012年 5月13日

只要有一丝灵性尚存于精神之中的人,都会在某个时间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拿起笔记录过往之欲望。有的人会写得很长,有的人只写三言两语,也有的人为此双手颤抖却写不出一句话。但美妙之处在于,不管怎么写,事实都是写不完的……

就当我今天心血来潮吧,我想把大学四年的生活写一下,哪怕就是记个简单的流水账,我也想把它记一遍。因为以后我势必没有时间去顾及那些陈年旧事,尤其当感觉上时间越过越快,我没准儿会彻底忘记那些本来不该忘记的事情。而且当我只顾埋头前行,那些事情我好像真的已经记不清了。所以,我趁着现在的心情,将那些记忆转换成文字格式。

大学四年其实挺长的,记个流水账也得相当一段时间,也需要相当的勇气。好在临近毕业了,我有足够的时间,而且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我最近又积攒了一些勇气。

最近,每天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我都会和高飏坐地铁去珠江边散步,从“小蛮腰”出来,顺着珠江畔往左手边走——我方向感差,说不出东西南北。余珠最近回了她老家大连,开始了自己的实习生涯。再过两星期她会返校,参加班级的毕业照仪式,然后彻底离开这里,也离开我。她不在,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就非常多了,多得我甚至有些孤单的感觉。不过,我最熟悉的感觉就是孤单了。我带着这些感觉看着广州的夜景,心里的憧憬与勇气同在,我似乎已经敢于直接回忆自己的家乡,在脑海里把家乡与广州放在一起进行对比。

我的老家是在江西的贫困地区,落后闭塞,中学时代就听老师说我们的县城跟上海广州相比落后六七十年。现在想来,也觉得那位老师说得一点没错。虽然我确信他没有走出过江西省,但他说对了。

我作为家里第一个孩子,得到了应有的关爱。如果有人是天生的领袖,有人是天生的富豪,有人是天生的演员,有人是天生的运动员,那我爸爸妈妈就是天生的父亲和母亲。我想,这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比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更和蔼的了。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对我倾注了她所有的爱。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对我,他从来不会吝啬夸奖,他总说我自小就灵气逼人。他告诉我,村里来过一个游方卦人,见到我时两眼放光,无比吃惊地看着我,说我“双目传神,必是贵人”。不过,我对此事毫无印象,高考结束后,也听邻居们这样说,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考上了岭南大学来到了广州,他们才这样说的。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认识了自己的名字,江湾。可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名字,小学刚上了一年,我就觉得自己名字写着真的很不好看,使我在村里的同龄人前没有一丝洋气的感觉,所以我埋怨他们都不会取名字,让他们再想想,给我换名字。我爸爸那时还是个民办教师,他有中专文化,在我们那村里算个很有水平的人,他当时尚在邻村小学教数学——后来农村教育变化大,像爸爸这些没有公办资历的都失业了——他当时常常为我做题时敏捷的思维喜形于色,非常注意观察我的言行,所以,我让他改名字他非常乐意,可他终究是没想出来让我满意的名字。

二年级我就跟高年级的学生学会了查字典,我把那个“湾”改成了现在的“琬”。原因很简单,两个字发音相近,且两个字在新华字典上距离不远,我没费力气就找到了,而且我觉得写起来好看了很多。

爸爸心里无比快慰,他认为这些行为都是我聪明伶俐的体现,于是,就遂了我心愿,给我改了名字。

我一直很自恋自己为自己改了个很好听也很好看的名字,因为从小学到大学,甚至在找工作的时候,我都能听到别人说:“名字真好,跟你人一样。”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否能带给我更多的好运,但是它毕竟是第一个注定会伴我一生的东西了。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2012年 5月14日

第二个要伴我一生的东西肯定就是“岭南大学”这四个大字了——所以,有时候很难说清楚什么才算身外之物——它给了我无上的荣耀,开启了我的整个人生;但它也给我了最痛苦的记忆,险些使我万劫不复。

永远忘不了四年前,我爸爸带着我来广州报到的那天。那时我还不满17岁,准确点说是16.67岁——我是1992年的元旦出生,所以余珠总说我是元旦宝宝,但我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生日,我也不记得我认识的人有谁会专门地过生日。我只是为自己可以在不到17岁的年龄就上大学感到高兴,所以对那个数字格外关注了一点。

临行前先到南昌,爸爸在火车站旁的服装店带我买了条粉色的裙子,花了两百多块,那是我业已拥有的服装里最昂贵的了。爸爸对我真的很好,他不善言谈但深明事理,很有主见,他坚定地执行着“男要穷养,女要富养”的理念,对我几乎是百依百顺,对弟弟则是严苛有加。他给我买那条裙子非常漂亮,我穿上之后,店里所有人都盯着我看。

我觉得那衣服太好看了,舍不得路上穿,就把它装进了行李,带到了广州。路途太长我不习惯,在晕眩与反胃中我睡过了大半程。

上车前南昌的热闹已经让我兴奋不已,下车后广州的繁华更是让我目瞪口呆。如今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四年,仍然看不清它的繁华幕后都是些什么。不过,无所谓,我即将要离开它了。

报到那天的天气很好,天上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就是那种南方九月十月间晴朗天气下特有的亮白云朵,亮白的云团使天空湛蓝得近于青色。我是个没有见识的人,迄今我也没有去过南昌和广州之外的任何地方,所以,那时仿佛广州的任何存在都足以让我惊讶。

那一切都记忆犹新。

就像现在,晚上我偶然坐在草坪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当时满校园的青草绿茵地在太阳的烘烤下散发的清香和灼热,那气味的颜色应该也是茵茵如草青色,且专属于岭南大学的校园。时隔四年仍然残存于肺里的味道,又多了时间的沉淀,仔细品味就可以将胸口密不透风地堵起来,给人沉闷压抑之感。

我记得我把所有的惊奇都会向爸爸表示出来,而背着行李的爸爸头也不抬地点着头。他脸上流着汗,走得比我还要快,我想,我的大学一定程度上圆了他多年前的梦。我心里忽然一阵感动,想要帮爸爸多分担一份行李,可他像沉浸在一种我未达到的世界里,不知道说了多少个“不用”,但脚步丝毫没有减缓。我快走两步,用一只手托着行李的底部,试图给爸爸分担重量。可爸爸将身体倾斜了起来,这使原来的托变成了拖,我只能放手,减少他的负担。但爸爸的身体没有恢复直立,就那样微微倾斜着负着行李疾走。我想,那是他固执的尊严,也是他作为父亲的倔强,更是我唯一的依靠。想到当天晚上他还要千里迢迢地返回老家,我的心第一次经历着难言的痛苦。

我此刻真的已经无法形容当时的自己,因为现在的我就像个经历了一切欲望洗礼的风尘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置身到精灵般的少女时代。可我知道,那时的我纯洁如水,一尘不染。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2012年 5月15日

那天我对广州的一切和岭南大学的一切都是感到极陌生的,同时又是极好奇的。今天的我对广州的一切和岭南大学的一切仍然是感到极陌生的,但不再好奇了。这点微小的变化,其实已经是灵魂带着肉体跨过了难以逾越的鸿沟而留下的感觉。大学带给我的却不仅是惊喜和惊奇——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家境不好,与周围人相比已算是比较穷的,但是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里,别人能富到什么程度——大学就是让我感受到贫富巨大差异的第一个地方,所以也必然是给我带来伤害的第一个地方。

我坐着大巴进入校园的时候,就看到满校园送行的车。那时我对车没有任何概念,但我看到那些从车里走出来的送行的家长们,并有意无意之间感到他们看上去比为我背负行李的爸爸养尊处优得多,他们看起来显得更年轻、更白净、更从容大方。他们穿戴考究,举止悠闲,好像学校跟自家开办的一样。而被他们送行的男生女生们,也都打扮得青春富贵、花枝招展,她们的衣服比我在南昌那琳琅满目的商场里见到的大概还要好很多,至于比我刚买的最满意的裙子不知道要好多少呢。我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那些可以看作过眼云烟,但是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就是很现实的困难了,而且我还需要申请助学贷款和贫困补贴。

我真真切切是全班最穷的女生,而且是最穷的学生。

没有手机是容易解决的事情,我在校园的移动营业厅办卡充值,挑了个最便宜的手机。而电脑对于我和爸爸,无论购买能力与购买经验都无法立即做到。

等到正式开课不久,看着大家终日在手机和电脑两种模式间任意切换,我也在心里想要一台电脑了。虽然有使用电脑需要的时候,我会像高中一样去学校可以上网的地方,可是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我看到除了自己的所有女生都是崭新的笔记本,有几个还用的是新款的苹果电脑,心里的自卑感不知不觉中产生了。苹果笔记本那独特优美的外形,不断刺激我的视觉,使我不得不直面自己赤裸裸的欲望与赤裸裸的贫穷,也使我第一次分明地觉得自己虽身在大学,但和其他同学的距离其实很遥远。

我也会在心里琢磨:这里不会就我一个是穷光蛋吧!

那时我不清楚究竟自己的穷之于班级是个例外,还是班里其他同学的富之于学校是个例外。后来,在一节我们专业的经济基础课上,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的授课给了我答案,他指着黑板上收入分配的库兹涅茨倒U曲线,用他滑稽的普通话情绪激昂地说:“贫富差距是个经济增长带来的必然结果,但是不能无视,不能因为它是必然的就视其为理所当然的,我们不能根据物极必反的普遍规律,就等着贫富差距自行缩小,可以吗?不可以!南美洲很多国家就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社会问题百出,治安混乱,秩序动荡。那是前车之鉴。我们可是号称社会主义的!那就必须注意社会公平。现在公平吗?不公平。别的不说,就说你们这些大学生。据我和我社科院以及北大、北师大的老友们搜集的可靠数据统计,现在能够考上像我们这种好学校的生员中,家庭贫困学生的比例越来越少,而且,……”

言者无意,听着伤心,当时我听着教授的话觉得心里被无端刺痛,似乎感觉有目光从不同方向向我看来。

楼主:那名

字数:186728

帖子分类:红袖天涯

发表时间:2018-10-02 05:08:26

更新时间:2019-03-03 12: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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