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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风及雨 【长篇连载】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你好,帮忙一下。”

一声女孩子悦耳的问语,伴随着轻轻拉动我的短袖。我如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失控地表现出来不合时宜的紧张。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女孩赶紧道歉。

我从深深回忆的痛苦中缓过神来,赶忙起身。

“没事,是我反应过度。睡着了。”

女孩先把挎包放在座位上,然后指了指自己硕大的行李箱,看来以她的力量是不足以将行李放上行李架。她定然已经尝试了几下,因为脸上已经泛起红晕,白嫩的手掌因为用力已经血红血红,仿佛皮肤已经到了破裂的临界点。她直起身,尴尬地对着我笑笑,笑容甜美,略带矜持。

“太重了!”

我从刚才的沉思与对女孩的观察中清醒过来,礼貌地说:“我来帮你一下。”我一只手抓着箱子横着的中部的提手,利落地将箱子塞到行李架。

“哇,谢谢哦。”女孩一脸开心地落座,一副天真的模样。

这个陌生的女孩使我意识到我是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了。不管先前我说自己要去上海工作,还是说自己要去陕北支教,都是谎言。此刻,我已经走到了谎言的尽头,因为我的周围将是崭新的土壤和空气,我无需再说谎了,只需顺其自然,等待内心的发现,完成自己心里的一段路。

我戴上耳机,打开音乐。正是《离别的秋天》。

我闭目感受,为此刻的离开感动。

喂,是我,毛泽雅呐。……哈哈,她不带我。……哈哈,我看到你朋友圈了,我点赞了,你没看到吗?……我靠,你脸皮真厚。……

我的音乐不断被身边的女孩打断,她声音不高,但一副手舞足蹈肆无忌惮的样子。

我忍不住看了看她,她也恰好看了我一下,就立刻把食指竖在嘴唇,说:“我低点儿,我低点儿。”我也赶紧摇头说:“没事,没事。”然后,我靠着座位,带上耳机继续开始听歌。她挂了电话,就将自己的座椅角度调得比我高一点,大概是觉得若和我一样的高度会有些不自然。我则刚好可以观察到她的侧脸和半边身体:女孩规矩的学生打扮,黑色运动T恤衫,蓝色牛仔短裤,平底纯白色凉鞋;半长的头发顺滑地贴在身上,通体皮肤洁白,袒露在外的双脚也是粉白的,脚趾上涂了彩色的指甲油,显然是经过比较专业的美甲手艺打理的;她手指轻轻地点击着座椅的扶手,似乎是在跟着音乐的韵律,脚趾不安分地伸缩蠕动,是在跟着她呼吸的节奏。

我半睁着眼,静静地在狭窄的眼缝里注视着女孩,目光最终落在她的稚嫩的脚趾上。女孩的脚趾好像感觉到了我淡淡的目光,动得更加不安分。

我不由得想起了江琬和赵木嫣的脚趾也会这样不安分地活动,而且也是白嫩的模样,脚趾圆润,脚背光滑。这个季节,是我八年前送江琬电脑的季节,也是七年前我和赵木嫣一起去敦煌的季节。生活就是这么多巧合,就像一种必然的因果。既然故事是从那年秋天开始的,那么每到一个秋天都会出现一个类似的循环。多年以后,我不管是否能和赵木嫣走在一起,这个秋天的离别,也已经注定了下一个秋天的故事。

这样想来,亦是如此伤感。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但我又必须不失时机地提醒自己,作出了决定的我不能再沉迷于虚幻的等待,眼前的我需要的不是故事,而是真实的生活。

可思绪飘忽不定之中,我又想起方才赵木嫣送我进站后转身离开的样子,不带一丝犹豫;再回忆八年前送江琬电脑,我转身回宿舍时,她在身后给我喊谢谢的样子,似有万般难言之隐。这种感觉上的差别究竟只在我内心,还是真实存在于她们的行为……

女孩的腿突然抬起,脚趾的画面消失,我的眼神被打乱,清醒过来。女孩坐起身,伸长脖子,像是欲越过我眺望窗户外面,少顷,又扭头看看车厢里面。她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可能是因为想赶紧到达目的地,也可能是因为刚才打电话的兴头还没过。

“该发车了。”女孩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是,是该发车了。”我接了女孩的话,也不知是否合适,随即补了一句:“已经到点了。”

女孩马上就展现出热情,点头附和:“高铁很少晚点的,何况这还是始发站。”

“这不是始发站,这趟车是从深圳过来的。”

“啊,这样子啊,知道了。”

列车发出沉闷的声响,车身开始颤抖,缓缓移动起来。

“终于走了。”女孩如愿以偿般地叹了一句。

看得出来,她是属于对方一句话自己定有一句话的性格,且还处在对方一句话自己就想说三句话的年龄。我顿时有一种想和她聊天的欲望,而且觉得她大概也乐意和我交流。

于是,我问她:“你是学生?”

“是,我刚上大一。我到长沙,我家就是长沙的。”

“原来你是湖南的。”

这也是我所谓的生活的巧合,不过对于我,有意义的只是因为赵木嫣。

“对啊。你呢,你是学生吗,你要到哪里?”

“西安。”

“西安?那好远。你家是西安的吗?”

“我家是山东的,青岛。”

“哇,那你为什么去陕西,旅游吗?”

“不是。”

她果然话如炮珠,一问三答。她还在很自然地使用着“哇”这样的词语表示惊讶或意外,让我觉得自己的沉沉暮气被她冲掉不少。

“你果然是湖南女孩,快人快语。”

“你这是在夸我喽,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怎么称呼你呢?”

女孩露出自然明媚的笑脸,说话也随意了很多,她把头发拢到一边,脸侧过来,身体斜靠在座椅背上,像是对着多年的老友,和我展开畅谈的架势。

“我姓高,单名飏。”我停顿了一下,好奇地问,“你叫毛泽雅,是不是?我刚才听你电话了这么说,没错吧。”

“对的,我是叫毛泽雅,不要笑话我的名字哦。还是你名字好听,虽然我不知道是哪个飏字。”她自己先掩口而笑。

“不会笑话,我觉得你名字挺好听的。”

“我都快被同学笑死了。都是我爸定的,我也没办法。他崇拜毛主席崇拜得走火入魔了,恨不得他自己叫毛泽东呢。”

她语气非常滑稽,竟能让我产生大笑的冲动,不过大笑是困难的,我似乎已经失去了那样的肌体能力,但终究是笑出声音了。在她说完后我才把她的名字和毛泽东联系了起来,因为起初我想到的是长泽雅美。她看我笑,就狡黠地看着我,继续说:“你猜猜我爸让我哥叫什么?”

“不会是毛泽东吧?”

她听了仰天大笑,然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他是想。我哥名字是毛润东。我想他是想让他儿子叫毛润之。”

我没有再笑出声,而是回味着刚才笑出的声音是否异常。

“我爷爷也是很崇拜毛泽东的,我小时候就经常给我背毛主席的诗词。我都耳熟能详了。”我想起了我爷爷,如果他老人家在,肯定很愿意和这个女孩聊天。

“我爸爸也一样啊,他背的诗词我都没看过一遍,只是耳朵听着就背会了很多。因为天天都听着呢。我都不是吹牛,我爸只要做个动作,我就知道他要去背哪一首了。怎么样!”

我维持着笑意,她也哈哈地笑着。

看窗外水色山光,都已被笑忘。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不过,笑这个行为对于长久不笑的我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我担心自己的表情僵硬在那里并显得虚伪,就收了笑意。

“你是哪个学校的?”她带着自己残余的笑声,又开始问我。

“岭大。”

“哇,你好厉害。我是岭师的。你大几了?”

“我研究生都毕业了。”

“哇,看不出来,那你是要去西安工作吗?”

“是,……,也不是。我是先到西安,然后去陕北看看。”

“哇,你要去陕北旅游啊!”她仿佛要从自己的位置上跳起来,好像她也要去陕北一样。

“也不是旅游。”

“那你要做什么,支教吗?”

话到这个时候,撒谎又成了必然之选,且显得水到渠成。

“嗯,支教。”

“支教很辛苦的,我觉得如果当作一种人生体验就很好,如果作为一种工作,那就有些艰难了。我哥哥,就是那个毛润东,暑期跟同学们去了一次青海义务支教,他觉得那里蛮艰苦的,所有事情都不方便,还告诉我别想不开就去支教。你现在是要去那里长期支教吗?”

“不算是长期,我申请的就半年。”

“哦,那还好,不过也够长的。为什么呢?”

“就是想去体验一下。”

“你学什么专业?”

“金融。”

“你岭大金融的要去支教?你们找工作多么简单啊,而且工资待遇都很好,我哥一直都是想跨专业考金融的研究生,你竟然想去支教?我觉得好难理解。你要是学文学,学历史,学哲学的去支教还不难理解。可你是学金融的啊。你学习一定很厉害。”毛泽雅似乎不相信,或者觉得我不是一个诚恳的人,她对我的回答显出不满的神色。

“支教和学什么专业没必然的关系,我同学就有人去支教,我也是受人感染才想去的。那么在我眼里,去支教的都是学金融的了。可见,没必然联系。支教,我觉得挺有意义的。”我淡淡地说道,这大概是我能说出来的最顺口的谎言了。

“原来如此。”女孩点点头,她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答案,也似乎很不屑这样的答案,不容易分辨。

她重新开始伸长脖子,隔着我费力地盯着窗外的风景,不知道是在寻找我的话的破绽,还是被偶然的美景吸引。她的神情却显得那么轻松愉悦,坦然淡定。她笔直地坐着,挺胸收腹,双手自然垂在大腿上,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轻微动着。

车很快又进了隧道,她将视线收回,看着我,认真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认为的意义可能站不住脚,等真正在那里开始了,你或许会后悔,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啊,比如你女朋友在那边支教,或者你想在那边做些什么更有价值的事情。”

“支教本身就是更有价值的事。”我逻辑混乱地回答着。

“可我总觉得你心事重重的,满脸都写着要背井离乡似的,或者不得已而为之的感觉。”她一边说,一遍还用手指绕着脸比划,画圈圈。

我觉得正被比一个自己小八岁的女孩审问,而且我还被她看穿了。我很惨淡地笑笑。

“我这么大的人,谁没个心事,不能像你们这么无忧无虑了。”我继续嘴硬着。

我多大了?我话说出口,才意识到我不过才26岁多,心里随即悲凉起来。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你说得对啊,我哥现在就是整日愁眉苦脸,他大四。哎呀,看来,我也蹦哒不了几天了。没准儿,我到时候,比我哥还苦闷呢。现在就业不是越来越难了吗?他叫毛润东也没什么用啊。”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看着窗外流动的绿色,聊天的欲望全无了。她却仍然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不过烦恼太多也没有什么用,看开些才好。你既然那么了解毛泽东的诗词,就应该知道‘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句话吧。所以,你要看开些。”

我继续心不在焉地点头。我并不想反驳她,因为她还处在这个年龄,这个年龄里的她因为没经历过风雨所以还会轻描淡写地引用一两句名言来开导自己,或开导别人。总有一天,她不会再做这种事情。因为她会明白,那些看似入木三分的话语,在现实的痛苦面前,只能起到隔靴搔痒的作用。如果人类普遍的痛苦用几句名言宽慰一下就可以解决,那这个世界早就没有痛苦了,从而也没有至理名言了。

“你刚才在听什么歌?”

“我还是比较喜欢音乐的。”我身体僵在那里,脑子在一片空白间用潜意识回答着她的话,却像在自言自语。

“我是问你一般喜欢听什么样的歌曲?”

我扭头才看到她正指着我的手机和耳机。我机械地点点头,说:“我喜欢听的歌都比较怀旧,都是老歌,你可能不怎么听过。”

“我一般喜欢英文歌,”她说着,拿出手机给我看她的歌单。歌曲先是Katy Perry的《Roar》,然后是Taylor Swift的《Love story》,记着又是Katy Perry的《Dark horse》,然后成了Adele的《Make you feel my love》,下面还有Beyonce、Celine Dion、Sarah Connor的歌,都是些欧美的流行乐名曲。

自从认识了赵木嫣之后,我也喜欢上了听这些英文歌曲,因为它们节奏相对比较明快,借着这些音乐的掩护,身体容易放松。

她戴上耳机开始听歌,边听边玩自拍,反复地撅嘴卖萌,拍到满意就发朋友圈。一派少女的习惯。我继续听自己的歌,一首又一首,曲曲皆入心。我常听的歌曲都是为了刺心的,所以,让我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对江琬的思念。在这种风景游走,时间分段的旅程里,我仿佛感到了她的存在。那歌词拨弄着我的记忆,使我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布满泪痕的笑脸。我恍惚中感到她正笑魇如花,在我怀里低声叫着我名字。还是一如从前,我的名字从她嘴里念出来,和从任何人嘴里出来都不一样。此刻,更有一种对美好终将逝去的感伤。

毛泽雅从挎包里取出精致的化妆盒,补了补口红,视我为不存在地接着玩自拍。

她的举止就像江琬举止的对立面,因为她的成长条件是江琬成长条件的对立面。她的大一应是多么不同于江琬的大一,所以,她的大学应是完全不同于江琬的大学。

八年前的我和现在的她应是一样。八年前的江琬和现在的她应是不同。不是吗,怎么可能相同?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手机里的歌曲和火车一样往前走,变成了《我会好好的》,我的心情却立刻不好起来,胸口开始习惯性地剧烈疼痛,我动作发抖,触电般地拨掉耳朵里的耳机孔,坐起身把眼睛转向窗外。

江琬很喜欢这首歌。

我的反常之举引起了毛泽雅的注意。她停止自拍,也伸着脖子看窗外,问我:“外面怎么了?”

“没什么,已经过去了。一座模样很奇怪的山丘。”

“哦。这边的山都很矮,而且毫无特色。我们湖南西北部的山都很漂亮。有句话说,湖南自古称山国。嗯——其实,就是我爸爸告诉的。”她说着哈哈一笑。

“不过,这边的村庄的看着很有特点,我每次坐火车都特别留意这些村落。”列车刚好经过一片村庄,我信口说了几句。

她却忽然瞪大了眼神,惊喜地对我说:“你知道不,我每次坐火车,只要看到轨道边的村庄,我就会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一个人的家就住在那个村庄里,他又恰好坐火车经过那里,直接可以看见自家的院子,那会是什么感觉?”

“哦。”我回答不上来,但被她的问题深深吸引了,我不断地展开着遐想,试图想像出来那种感觉,却始终无功而返。

“那肯定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我点头。

“至于风景嘛,我看还是偏远地区的景色漂亮。就像你要去支教的地方,那里是处处是风景。就是生活会辛苦些。你以前参加过支教活动吗?”

“没有,没有,所以现在才想参加。”

“你做这种决定,你家人同意吗,还有你女朋友,她会同意吗?”

她还是成功地把话题引回到了我的痛处,我开始后悔与她聊天了。

“他们都同意。”我继续扯谎。

“那你女朋友是不是会和你一起去呢?不过,我觉得她同意你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你放弃了稳定收入的工作,这对她可不好。她愿意支持你,说明你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啊!”她继续对着已经意欲逃避的我发挥着她自己的想象。

我意识到,刚才如果我说一句没有女朋友会使问题简单很多。所以说,谎言产生的一定是谎言,而谎言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就是因为事情的真相往往太残酷无情或者单调乏味。有时候说者难受,有时候听者难受。所幸旅途中的列车上就是一个撒谎的绝佳之处,这像是一个舞台,每个乘客都是演员,谁都可以把自己伪装自己想做的那个人,至少这风尘仆仆的匆匆一路上,没有人会去追究真相。

但我没有丝毫力气去评价江琬只言半语。而女孩言语之中的“女朋友”,绝非我心里的江琬。但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这样的对话没有必要了。我知道,她必然会走到一个年龄,在那个年龄里,任何人之间的对话都是可以戛然而止,任何人之间的友好都是可以瞬间化为冷漠。就像在车厢里,不管怎样烘托出一种热闹的气氛,下了车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于是,我微微点头,算作默认,然后急于转换话题,将话锋指向她的生活。可我没想到,我的问题也如我的心理一般不堪一击。

我问她:“你现在回长沙做什么,不是才刚开学吗,你这是请假还是逃课?”

她回答:“我妈妈明天生日,我请假回去给她过生日,我可不敢逃课。我还没告诉我妈,就想给她一个惊喜。”

过生日,妈妈。只是这两个字眼,就已经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我早就没有了母亲,只知道母亲的忌日,从未听人说过她的生日。

我也记得江琬曾经心酸地对我说:“我从来没给我妈妈过生日,一个也没有。我甚至没有在她生日的时候,说过一次生日快乐。”

妈妈的生日。这几个字已经够沉重了。

我觉得似乎应该向这位名叫毛泽雅的女孩子的母亲送个祝福,可如此一来,以她的性格,必然会牵扯出我的母亲,而我没有任何心情去谈论我的母亲。于是,我决定闭口不言,不想再跳入聊天的陷阱了。

毛泽雅也不再说话,重新靠在座椅上玩着手机。我不知道她心里对我没有接话是否感到不乐意,只是看到她脚趾勾在那里,一动不动,自拍也停止了。我心里倒是轻松了很多,沉默使我感到轻松。虽然我的沉默显得突兀,也显得无赖。这种沉默一旦开始,就会一直延续下去了。如果想重新打破这种沉默,就容易造成更多的尴尬。所幸,沉默的时间很短。因为她很快就到站了。

她到站的时候,我自觉地起身帮她取下行李。她乖巧地给我道谢,还说了声:学长再见。

再见。

我给她摆摆手,看着她欢快的背影,顿时又觉得她无比可爱,并祈祷她在她的幸福中可以一直不变自己的性情。

列车继续北上,我不再试图和新的邻座聊天。我重新戴上了耳机,听着那些熟悉的音律。

已过了中秋的时节,由南往北的温度差别很大,景色变化也很大。夜色渐浓时,我仍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想到江琬的美好也恰似窗外的风景,流动,流长,最终流逝。我这样想着,仿佛又看到她真实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从我的心里走出来,成为眼前触手可及的形象;我想伸手挽住她的手,她移形到窗户上,成为停留在窗户上的倒影;我把手轻轻地放在窗户上,她似羽化登仙,飘飞在窗外风景的暗色里;我微微摇动手腕,向她召唤,她就对我微笑着。在车窗外那种略显苍茫的夜色里,她的笑容无限纯美。

天色越来越暗,身边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我:我已经离广州越来越远了,离曾经熟悉的一切也都很远了。我终于试着打开自己的心情,对着窗外越来越暗的风景,轻声地发自肺腑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江琬,真想你,特别想。而江琬在遥远的视觉幻象里,带给我真实的痛感。

那种痛感从窗外向我袭来,却断断续续,很快就被疾驰的列车给冲散了。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7

我到达西安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和赵木嫣相处的三天,我始终处于严重缺乏睡眠的状态,又经过一天的路程,我感到自己似乎没有足够能量去应对这些陌生和黑暗,心里阵阵焦灼。走出车厢后,凉意初透的空气占据了我衣服和身体间的所有空隙,使我感到一瞬间的酣畅淋漓。但身体重新接触大地带来的短暂的舒适感过后,疲惫的我开始有了如毛泽雅所说的背井离乡的凄惨感觉。我看到每一个从车里走出来的人都从我身后匆匆赶到我前面,又消失在人群中,仿佛只有我是个没有方向的人。于是我加快脚步,以一种步履匆匆的模样走过人群。

我的目的地丝毫不能给我明确感,因为我的目的地就是预定的酒店。对刚经过一路苍茫的我来说,在奔赴这样的目的地的路上,对下一个目的地的迷惘,似乎有种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恐惧。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显示出了胆怯或者退缩,给人以弱者的姿态,总之,我感到地铁车厢里的人只有我看上去最惨淡。

我在酒店安顿好后,已经是接近晚上10点了。

我不想呆在灯光昏暗、人影如鬼魅的房间,匆忙喝了点水,洗了把脸后,往上身加了件外套,就走出酒店。我预定的酒店离古城墙景点很近,我就索性朝城墙走去。

大街上清冷的空气和清醒的灯火让我感到很舒适。上次来西安的时候是四个月前,正值盛夏,我和同事下榻的酒店里这里也不远。可此时的心境与上次相差甚远,以致于眼前的街景对于我犹如全新一般。在这样晚的时间段,游客仍然很多,但走向城墙的不多,多的是从城墙走过来的。我发现,像我这样一个人走着的没有,但我心情却好了起来。我想,应是北方深秋的夜空,让我心里清凉酣畅。

赵木嫣给我发来微信,问我是否顺利。我沉醉于那种清凉和酣畅,手机都让我觉得累赘,于是我简单回复:姐,一切顺利,你放心。

我买了张票,第一次登上了西安的古城墙。上面游客寥寥无几,稀少的游客也都是在忙着拍照。远处可见绚烂的灯火,亦难遮天上皎洁的月光。风吹着城墙上悬挂的红灯笼,摇曳生姿,也让下面护城河的水看着格外冰冷。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我这个北方人,已经有多少年都没像这样主动地感受北方秋天的风,也没去珍惜这一个人的黑夜了。

今时明月旧时关,千秋关河谁人还。

我应该只是亿万分之一踏上这个城墙的人,但我却忽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份心理着实难得。脚下的步子,也稳健起来。

我沿着城墙,走得飞快,一直走到长乐门。在管理人员开始逐客后,我又折回去,下了城墙。

意犹未尽的我在西安的大街上又走了很久,我已经分不清方向,但记得转弯的路口,直到忽然觉得力气散尽,小腿变得格外沉重时,我才按原路返回了酒店。到了酒店门口,我不经意间往酒店门口旁边黑暗的巷子望了一眼,才发现刚才的我就在巷子的另一头。原来,我走了很多冤枉路。此时,我方意识到,我仍然只顾着埋头走,心神却不知在何处。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隔壁房间情侣的摩擦正如火如荼,我不知道我的开门声是否打扰了他们。不过我更不觉得那些声音打扰了我,反而觉得热闹非凡。只是想起那次在上海的酒店和江琬一起听到隔壁淫声艳笑的情景,历历在目得令人难受。那些记忆都被我强压着,所以,都蕴藏了巨大的能量。

我想,我仍然只有等到想像不到的一天到来时,才敢于将其释放出来。

而此时,那些记忆已然让我苦不堪言。好在那炽热的声音似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如缕,不管是否幻觉,我都置身于那热烈的声音中,在这个奇怪的角落里睡下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吃了酒店提供的早饭,洗漱完毕后直接退房,然后赶往火车站,准备按照原定计划,乘坐开往延安的动车。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我的视听变得敏锐起来。

应该是从昨晚呼吸清冷的空气开始,一定是。也许吧。

可见的颜色和可闻的声音都变得广泛,如可见的水波,荡漾着进入我的耳朵和眼眸。我像第一次迈出洞口的小兽,无限地接受着视听器官带来的冲击。

色彩是多维度的,声音是反复叠加的。昨夜城墙的灯火和今天灰白的阳光在我眼里重叠,昨天的一程山水和今天的一程秋色相互重叠,昨天赵木嫣送我时温柔的叮嘱和今天地铁工作人员热情的招呼重叠,昨夜隔壁的靡靡之声和今天包围着我的陕北乡土之声亦无端地重叠。

我推着我巨大的行李箱——里面还有江琬的小箱盒——上了车。

走吧,江琬。

我默念着,似乎在期待她给我引导。

我一直觉得不同的列车就像不同的城市,承载着不同的文化包容能力。比如北京到广州这样主动脉似的列车,上面囊括四海来客,八方来宾。西安到延安这样的毛细血管般的列车上就差不多都是陕北一隅的旅客了。

所以对于我,这就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了。

界线是如此明显,就像窗外的梁峁沟壑。

窗外的风景总是无限的,应该说对于有限的人生,有限的风景变得无限起来。大概这就是学生时代我试图以严密的科学知识进行自我救赎,却也始终不能让我心静的真正原因,因为横亘于生活的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微妙的东西,不是一种定量感受。

难道,刘渊……

罢了,胡思乱想。

我从背包里,取出我随身带着的《人间失格》,漫无目的地翻看着。

“我这辈子丢人的事实在太多。”

我忽然发现,这一句话是如此震撼人心。它静静地呆在书的主要内容开始的第一行,单独一段,却毫不显眼,看上去也含蓄无比。我看了那么多遍,在那一刻才注意到了它。我想即使去掉它,丝毫都不影响行文,但太宰治为什么把它放在第一句。如果是我,我应该是怎样的心情,才会写出这句话。它那么型描淡写,仿佛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但几乎是作者的歇斯底里的哀嚎,或者是无声地寸断肝肠的忏悔:

我这辈子丢人的事实在太多。

那一刻的我,看到它,却像得到了警示。

这简直是在说我。

我这些年丢人的事实在太多。这个念头冲击了我,使我灰心地合上了书。

旅途不禁秋,点滴总成愁。

江琬,你要是活着该多好。

我胸腔的裂口又在隐隐作疼,却不再是昔日的沉闷压抑,而是自由的流动。我收起书,戴上耳机,继续听着《离别的秋天》,一遍又一遍,痛苦并惬意。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枯草摇不定,西风驻脚难。

窗外就是陕北。可我不是太宰治,也不是赵木嫣般的诗人。我不是来旅游的,也不是来生活的。我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竟然是一个不能向任何人问及的问题。这个问题竟然本身就是秘密。这个问题竟然本身就这么“丢人”。

这个问题让我焦急了片刻,我为什么如此突然地怀疑起来,为什么不能只管做,而不用去想呢?

赵木嫣,对,就是赵木嫣。她的到来已经改变了我的初衷。回想着赵木嫣陪伴我的三天,一切的现实都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我本来给自己六个月的时间,通放纵改变自己习惯的认知——难以言表的认知,并希望自己在六个月里得到一种解脱。但即使六个月过后,我还可以沉沦着,我还可以守着江琬的箱盒。就算是自我堕落吧,我也是在无人干扰的环境里自我堕落,像个丑陋的动物。如此,有限的六个月,其实是无限延伸的。而赵木嫣来了,是诱惑,是感动。我守住了秘密,却守不住心境。六个月成了一种强制的有限。有限,成了不断压缩的有限。

既然六个月后,我要去上海找她,那么五个月的时候,我应该如何了,进而四个月呢,那么,此刻呢?

我是不是应该在此刻就要开始慢慢地走出心理的阴霾,完成自己认知的改变。

那我就已经在醒悟了。

不止醒悟,再进一步,变成顿悟。

好了,我不用六个月了,不用呆在陕北了,不用骑行了。赵木嫣一经出现,就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

……

挥别的手,再多温柔,握不住心里的痛

……

那我为什么选择了幼稚的倔强,一个人来到了这里,而不是随她去上海?

随她去上海和来这里挥霍几个月时间,哪个更正确?

什么才算正确?

这样想着,我感到一阵烦躁。

所幸窗外陌生的风景分担了我的苦闷,帮助我否定了思考的意义。

有时候,做就做了,对与错都不重要。

于是,我还是要去做这个已经认定的事情。

再清醒地想想,如果把赵木嫣的到来也变成如此混乱的纠结,那就是让人生又多了一份“丢人的事”。

我不能让这个事情带着“丢人”开始,不然,到达终点时,就是更大的“丢人”。

于是,我像在风雪里前行,感到酣畅淋漓。

到达延安后,我机械地打了个车,入住预定的酒店。

外面冷极了,提醒着我又换了天地。

我想我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哪里,新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这无妨,因为我眼前唯一的准则就是不用想太多,不用试图搞清楚什么,只管做眼睛看到的事情就可以了。我忽然想自嘲: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么多年的生活我始终是个想不通世事的人,既然想不通,何必再想。

身在新的环境了,总得颠覆旧生活。我对未来的骑行充满了流浪者的期待,就像当初森哥讲他自己睡在国道边的游历,我仿佛亲身躺在安静原野,在冰冷的寒风里打盹。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没有按照约定给那个房产中介打电话,我想自己一个人在延安的街上走走。延安这种城市,总需要用不同的目光去看待。

在有些路段,我看到了破旧的窑洞模样的房子,或者说房子模样的窑洞。里面住的人从破旧的玻璃窗看着我,我若回看他们,他们是敢于直视我的眼睛的,直到我认输似地扭过头,仍能感觉到他们还在看着我。他们的穿着、模样、眼神,使那些窑洞更显落后破败。

如果让我选,我更乐于住在那里面。

没有比这里更破旧的了,新的环境才能构成新的生活,像狗一样地过着,对我来说也是颇有吸引力的。我迫切想呼唤体内的另一种情愫,去弄清楚心里那种“难以言表的认知”,但住在那些如同从西安复制过来的小区里,对于我,就算不得新生活了。

那就这么决定,看能否租一间这样的窑洞。我自言自语道。

曾听到肖良在感叹租的屋子越来越贵,几乎要寝食难安了。但我不一样,我租得越来越便宜。我苦笑了一下。

先行对延安有了大概的了解后,我就联系了那个号称“乾坤置业”老板的中介——其实就是个很小的个体户,他知道我是广州来的,一个劲儿给我介绍“高档小区”的房子。

我指着近在街道边上的高地,问他有没有上面的窑洞出租时,他说没有,并且开始偷偷地上下打量我,好像在对我进行重新定位。他说:“你要是真想租,我也有小一室一厅的,一个月400块,四十多平米,装修也挺好。你看怎么样?这些窑洞都不是出租用的,捡破烂的都不住这些地方。”

我第一次尝到了被人间接地羞辱的感觉,竟颇感刺激,我反问他:“你这里最贵的租金一个月多少?”

他一边看着路对面的熟人示意,一边面无表情地说:“2000块,130多平米的,精装修的。在市中心,公交也很方便。”

我按着手机,近乎调侃地问他:“我租下你说的那一个月400块的房子,另外,我再多付你2000元的中介费,你帮我找个窑洞房,怎么样?”

听我那么慷慨,他整个人立刻焕发了精神,折回店里开上车带我去看那个一室一厅。他说:“我肯定不会说假话,你看了肯定满意。我这价格也公道,其他人那里,同样条件的得租到500。”

我效仿他刚才的样子,也面无表情地说:“价格不是问题,都还没有我在广州租房的十分之一,关键是你得帮我找个窑洞房。”

他又一个劲儿地打包票,然后问我在广州的情况。看了房子后,我说那就签合同吧。他高兴之余,面露虚伪的难色,吸溜着嘴说:“我们这里不是广州,签合同有我们的规矩,房东都是要求半年一付。也就是说,你一次得付半年,你看怎么样,能接受吗?我就是怕到时候你觉得难为,所以才事先告诉你。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

我摇头,说:“无所谓。你要是能帮我那个忙,我可以一次付他一年,让你更好做。对你应该不难,帮我找个窑洞,就刚才说的那种。”

他略显尴尬地笑着说:“你们这些大城市的人,就是喜欢这些东西。我给你说心里话,那些窑洞住着很不方便。”

“我不住,有其他用途。”

他愉快地点点头,说:“你是不是搞艺术的,来这边找创作。我以前见过一个,也是想住窑洞。都是你们大城市里的人,你们的品味跟我们不一样。我帮你问问,应该没问题。就是那个……”

“放心,只要你帮我找到,2000元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当天我就有了一个空窑洞,里面除了可以通电,什么也没有。价格是一个月100元。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简陋的地方只适合使用简单的生活用品,被子、褥子、暖水瓶、插座——我买来这些东西填充破旧的窑洞。那种感觉很像给贫困户赠送扶贫物资,物资再是崭新,也盖不住角落里的贫困。

我只想尽快开始我的骑行生活,毕竟我是抛弃了正常的生活,这样的潇洒就是一种空中楼阁,只要整个人不能投入到某种特定的心理状态,潇洒就立刻变成了挣扎。

所以,安顿下来后,我尽快购买了骑行的全套设备。

我携带过来的大部分行李,以及购来的骑行设备,我都放在40多平米的屋子,而我晚上睡在那个窑洞里。陪伴我的只有江琬的箱盒以及随身的手机、《人间失格》、《平凡的世界》。我知道这算不算自我虐待的倾向,但在那种粗放简陋甚至可算艰苦的环境里,我心情却好了一些。

赵木嫣每天都会给我发来一些图片,有她的自拍照、她租的房子、她参加的公司活动等等,有时一天发一次,有时一天发几次。

但她从不问我的情况,而且,我感到以她的聪明,她似乎知道了我所谓的支教是在骗她。因为她说不管我在做什么,我都会很快停止的。她还说:“从你决定读研究生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自由人了。所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选择放弃你目前的所作所为。姐等着你。”

她的话并没有引起我多少注意,因为生活环境变化太大,我习惯的注意点几乎全部变化了。

至开始骑行的那段时间,除了在那个“高档小区”的出租屋里洗澡,我常常一连几天都住在窑洞里,从早到晚。为了应付一日三餐,我每顿用餐时间里要走相当的一段路,到小商小贩扎堆的地方,吃些当地特色的饭食。我不知道在那个世界里的我有多么另类,但我走着的时候,总是有人直直地看着我,尤其是在早上,我去买早餐的时候,狭窄的街道两边,一双双刚从黑夜里睁开的眼睛注视着我——面无表情,眼里尽是审视,好像在挑衅我。

上厕所也需要拐弯抹角地走到公共厕所。我半夜起来解手的习惯,一时成了最大的问题。我发现要解决这些以往看来芝麻大小的事情,其实是需要费很大力气的。为了不用在起床穿戴整齐,冒着寒冷,沿着坎坷不平的坡下去,再走上几百米狭窄的小街,去那臭哄哄的厕所,晚上过了八点,我就适量减少饮水。仅仅这一项生理控制,就让我分去我很多注意力。

陕北是苦寒之地,这是不会因经济的发展而有所改变的。

到我准备骑行出发的那天,我把江琬的箱盒放在驮包里,扎在山地车后面。那一刻,我方感到,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胸口疼痛的感觉了。再仔细品味,我意识到,已经有一阵子的整个夜晚,我都没有去想过去那些伤心的往事了。在那一刻,江琬的箱盒只是一个箱盒,未能和浓烈的伤感联系起来。我感受到这一点的一刻,心里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2016年11月10日,那天吃完早饭,我毫不犹豫,也无所畏惧,好像期待已久的征兆来临了一样,我果决地骑行出发。

第一次骑在车上且在尚未离开延安市区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穿着戏服的小丑,马路上刺耳的鸣笛像是对我的嘲笑。直到远离了市区,直到肩膀开始发木,腿部开始僵硬,我才感到一种自我在恢复,才感到自己开始了自由的征程。此时,我才第一次确信自己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我将第一天的骑行当作万米长跑的准备活动,所以,我并没有一直骑下去。到了傍晚,我原路折回。夕阳在我身后,把弯弓的腰背投影在公路上。我看着眼前的路,想象着远处非凡的黄土高原的色彩,差点掉头——像义无反顾奔向森林的野马,骑向夕阳下的高原深处。但那冲动受限于体力,没有爆发出来。我兴致盎然地回到了住处。

第二天,我装备了所有骑行需要的东西,简易帐篷、热水瓶、护目镜、充电器以及照明装备等等,我认为自己做好了彻夜骑行的准备。

我把江琬的箱盒放在驮包里,扎在山地车后面。那一刻,我方感到,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胸口疼痛的感觉了。再仔细品味,我意识到,已经有一阵子的整个夜晚,我都没有去想过去那些伤心的往事了。在那一刻,江琬的箱盒只是一个箱盒,未能和浓烈的伤感联系起来。我感受到这一点的一刻,心里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如果说多年以后,我会忍不住为这次可算旷日持久的骑行感叹不已的话,我一定想到的是那些最触及记忆神经的经历。就像那次看到森哥那张在陕北高原拍摄的夕阳西下的照片——近千张照片,唯独那张刻在了我脑海——这些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恰好是最深层的记忆——这大概就是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苦闷的原因——记忆里全部是深深的不解。

但骑行不会产生更多的不解。生活中痛苦的记忆是天然的深刻。但骑行的记忆需要刻意累积,不然骑行就只是人和车子的故事了。简单点看的话,骑行不是什么修炼,也不是什么陶冶;骑行,完全可以简单地作为一场高效的野外运动。但对于我,那些累积的记忆和感动,是刻意的。所以我的骑行,是心理和风景的谈判,直到我的心理不再为风景妥协,才算是谈判的结束。为此,骑行的日子里,我在日夜累积着真实的感动。我心有情意,所以,艰苦的骑行,一方面让我感到心旷神怡,一方面又让我有难言的寂寞。而我本来还算良好的身体底子,也在骑行中得到了足够的检验和锻炼。我感到我的每一寸肌肤无时无刻不在与大自然交换着能量。我散发出自己的沉闷和压抑,从它那里吸收千万年沉淀的浩荡之气。

为了沉寂心中多年的那种感觉,我不断累积着新的记忆,属于黄土高原的记忆。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2016年11月29日,我也拍到了一张高原落日图,自以为可以媲美森哥的杰作——因为我渐渐适应了骑行生活,所以我不断地选择往延安以北骑再以北的地方骑。当我骑到了一处山梁模样的高点脚下,我以一种征服者的动力奋力上行,上坡的路段总是需要格外用力,我有节奏地呼吸吐纳,目不斜视,专注地看着眼前三步一转的公路。在一个转弯过后,眼前一片血色的开阔,略感刺目,我眯着眼睛,微微抬头——正值夕阳洒满高原。我忍不住停了车,想到当年看森哥拍的那张照片,我取出手机,也拍了一张高原日落的照片。我无限欣慰地喘了几口气,听到飘渺的歌声从路边不远的农家庄园传来——呼啦啦的西北风,一个劲儿地吼,吼肥了遍地的牛羊,吼来了金色的秋……

我把山地车停放在路边,极目远处,往观四方,我被眼前厚重的景色陶醉。那视觉不同于辽阔的海,但视野却足够辽阔;也不同于巍峨的高山,但一样气势如虹,有过之无不及;更不同于蜿蜒的大江大河,但一道道的山梁和沟壑比我所见的大江大河还能给人曲折的感觉。它是独特的风景,将辽阔、巍峨、蜿蜒融合,再加上荒草和断断续续青黑色的点缀,在夕阳下的火红里,黄土仿佛红似枫叶一样的耀眼。所有这些,一起形成了陕北高原欣欣向荣却也苍茫空寂的情感。我想到了信天游,还有走西口,也想到了江琬送我的《平凡的世界》的作者路遥先生。那一刻,我才忽然感到缘分的奇妙:不是吗,江琬送给我的书正是以这片土地为背景写得,无心插柳,多年后,我竟只身地来到了这里。

江山如画,残阳如血。

我对着那漫天的血色,轻轻地念道:江琬。

日落夜幕升,我精神却格外振奋,所以我彻夜蹬车,除了需要停车解手,片刻未停。

天上没有月光,但道路清晰可见。我保持着相对较慢的速度,坚定固执地往前骑着。随着肌体能量的消耗,我也感到了明显的劳累。但我于心中泛起一阵无比的激动,我加重了自己的鼻息,像是在给自己加油。

到了黎明时分,我看着那灰亮的天空,脑海无端地出现了一幅画面:小时候爷爷骑自行车带着我去给妈妈上坟,上完坟之后我们就去了外公家,在外公家呆上大半天,吃完晚饭才回家;爷爷骑车在前,我坐车在后,天上是云和月影,周围是麦田,麦苗差不多和车轮子高,我闻到的都是都是泥土和麦苗的味道;爷爷唱着歌,他爱唱歌,我依稀记得那天他是在唱《说句心里话》,我心里听着听着就难受起来,我问爷爷,妈妈知道我来给她上坟吗,爷爷停止唱歌,很坚定地说:“飏飏,她一定知道啊,她现在肯定高兴着呢!”;我听了爷爷的话,心里感到一股暖流晕开了,泥土和麦苗的味道也沁人心脾。

那应该是我记忆里第一次心里产生的被分明感觉到的一种奇妙情绪,我也能感觉到爷爷说那句话时,语气里对我的无限怜爱。

我也想起小时候,爷爷教我武术,千百遍地给我讲深呼吸的作用,他说:一口气在千般用,一息不进万事休,练武术,就是练呼吸,练这一口气。

我身体随之爆出了更大的能量,深深地呼吸着凌晨的寒气,毫不犹豫地继续骑了下去。等到天彻底放亮,路上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过了延安地界,进了榆林清涧。

可当我在停下来的时候,我却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和不安,生命的脆弱和虚无让我对眼前的陌生产生了恐惧。我看着身边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仿佛自己随时可能葬身车轮之下。我想可能是体力的消耗,让我情绪失控。身前身后的空旷让我体会着自己的渺小,我让车子倒在路边,坐在干涸的河沟边上。我喝两口水,吃了一块巧克力,刚刚咽下,鼻子就酸了一下,似有眼泪在眼眶深处打转。

那一夜如梦一般的记忆刻在了早上的时间里。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在这样反复出发、骑行、回归的过程中,我思维里的某一部分似乎经过了“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我感受到自己精神体系里矛盾且无法言表的存在,它并不是如江琬所言的介乎于“心里的激情和心理的畸形、美好的理想和病态的倾向之间”的矛盾,而是对意义这一范畴的挣扎。我反复地在认为有意义和认为无意义上纠结着。在骑行的时候,我似乎超然于“意义”之外,认为无所谓有没有意义,不管是在江琬的问题上,还是在如今骑行这一行为上,意义本身不存在价值。而当我回到窑洞进行休整,等待再次出发的时候,我会被“缺乏意义”带来的空虚感包围,不管是江琬、赵木嫣、我自己,不管是对江琬的真诚、和赵木嫣的摩擦、放纵的骑行,都不能让我感到我已经获得了生存的意义,反而让我觉得我其实是一个极其愚蠢的人。此时,我不得不重新自我说服,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思考,去除虚无的感觉。等到再次出发的时候,我似乎是要走向意义存在之路。如此这般循环着,让我对这种循环的意义也忍不住困惑起来。

这是属于我的源于自身又加于自身的问题,一旦涉及到外界与我的问题,我就更难以保持纯粹的心境了。我骑行于客观的现实中,高原黄土是千万年来的高原黄土,黄河黄沙是千万年来的黄河黄沙,可除此之外,都是与我一样短暂的存在。我不知道在这种短暂里,我的行为是不是违反了短暂的意义。而当赵木嫣给我消息询问我,当肖良为了向我借五万块钱并在事后感谢我的慷慨,多次给我打电话,我对自己的骑行会瞬间充满怀疑。我感到自己明明是个社会性极强的人,为何意图脱离社会,同时妄图通过脱离社会来重新进入社会的行为到底错在哪里。

所以,最难受的还是骑行结束后,回到简陋的窑洞。所以,我越发知道我的骑行不能解决思维问题。我唯一庆幸的是,它没有增加我的痛苦。应该说,它让我独立于痛苦之外,从一个宏观的角度观察自己的痛苦。

我想,我还是太在意对与错。不知道如何撇开对错看问题,而我评价对错的标准,又是与我的行为相反的。所以,我是不能将自己的道德与行为统一起来,或许,江琬对我的冲击也正是由于我不能将我的道德与她的行为统一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永恒的难题。不妨碍时间一天天地过。

2016年12月10日。

我决定在宜川和洛川一带骑行,准确点说是从洛川进入宜川。这次,我见路就走,不管方向。时至中午,我骑得较为缓慢,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骑着自行车从我身后驶来,轻快地穿到了我的前面。然后,回头看了看我。

心情大好的我,向她们点头致意。类似情况我已经遇见了很多次,有时候是经过一些村庄,有人站在自家的门口对着我吆喝加油;有时候是在公路上,有自驾游的从我身边经过,里面的人从车窗探出脑袋,对我喊““要不要带你一程”;还有时候是碰见同类迎面而来,彼此也不停,只是点头致意一下,喊声“加油喽”。

她们往前骑了一段后,就停了车。等我接近的时候,她们向我喊:你好。

黄尘漫漫中,她们的呼喊仿佛天籁。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停了车,但没有下车,跨坐在车座上,调整了几次呼吸,才得以顺利发声。

“你们好。”

“你一个人骑行吗?”

我点头,笑容仍因脸部肌肉的僵硬而难以正常表现。

“你从哪里骑过来的?”

“延安。”

“你在延安上学吗?”

“不是,我……”我觉得无论怎么介绍自己都是一言难尽的,于是,我反问,“你们是在延安上学?”

“不是,我们在西安读大学。我想申请明年暑假的支教。所以,这次是我让我朋友陪我来这边看看,课程基本已经结束了,但离放寒假回家还有一段时间,就想来这边了解一下情况。”身材小巧一些的女孩很有兴致地说着。

“你们老家时哪里的?”

“我是江西的。”小巧的女孩说。

她的同伴说:“我就是这里的,洛川的。”

“你,江西的?”

“是的。”她呵呵一笑。

本来想保持原状态节省体力,不想过多说话的我,不自觉地下了车。我摘了头盔和眼镜,看了看这位穿着中规中矩学生装的江西女孩。她有一张单纯可爱的脸蛋,虽然肤色暗淡,但眼神奕奕,给人的感觉很精神。

“我山东的……”

我自然一时无法从骑行的肌肉紧张状态,转换到谈话的思维紧张状态,我知道自己想问她些问题,但又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问题,所以,我吐了半句话,舌头就自行打结了。不过,她们已经开始惊叹,因为她们以为我是从山东一路骑过来的,未及我张嘴,又问我是山东哪里的。

我说青岛,她们又惊叹开来:你骑了好远的路程。

我实在不知道人和人初次见面的谈话,是不是总容易像这样前言不搭后语,或者造成逻辑上的混乱进而形成虚假信息传递,还是说只是因为现在的人们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多才会如此,抑或,不同嘴唇运作的速度相差实在太大,慢的只能跟着快的,快的却不会顾及慢的。

但对于我,最关键的是谈话进行下去就好了。内容并不重要。

她说她叫江练,我自然地想到“千里澄江似练”的诗句,当然我不能不想到江琬。

“叫我练练就可以了。”

“你的名字真好。”

“我妈取的,我也挺满意。”

千里澄江似练。母亲。练练。

她们对我这样的骑行者一定是充满了好奇,同样,我对支教这个事情也很好奇。我问她们那所支教的学校在哪里,她们就邀请我一起过去看看,“因为近在咫尺了”。我跟着她们骑了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那个希望工程小学。

一路上,江练告诉我这所希望工程小学是前两年建的新校园,现在有些角落还在建着,并未彻底完工,校舍很新,但怎么看都觉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而且那里老师质量都是一般差,而且缺口很大,没有专门的支教老师,即使有也都是只见来了走,不见走的来。所以,代课老师大都是大学组织的志愿者。本地的老师,人数根本就不够。

“你是什么专业?”我插空问她。

“汉语言文学。”

“挺适合教学。”

她还告诉我,学校的学生是来自周围好几个村庄的,留守儿童比较多。她现在来这里,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有两个学长正在这里支教,一男一女,女的是她老乡,男的是她的“师父”。

所以,她并非依靠盲目的激情来到这里。

盲目如我的人,并不多见。我想。

于是,曾经撒谎来支教的我,见识了真正支教的人。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我身着骑行的“奇装异服”,进了学校就被一群孩子围上了。我没有应对那种场合的能力,甚至连张嘴说一句“孩子们好”都觉得拗口。

江练打趣说:“我学长来时背着吉他,所以,应该没有享受你这么隆重的待遇。”

我的神经从骑行的状态迟迟难以回归正常这,使我对眼前的江练产生了可怕的错觉——我觉得我对她如此熟悉,仿佛曾经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似曾相识并无法形容那种错觉。我总想离她很近很近,甚至抱着她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

是太缺乏与异性接触,还是太缺乏与人接触。我已经不知道。

那种强烈的感觉是无法忽视的,即使我理智清晰,知道自己被错觉占据,整个情绪处理系统出了问题,我也忍不住时不时地将眼神投向她。她显然发现了我的眼神,朝我笑了笑。

看到她的笑脸,我不知道有多么感动。

在她们的盛情下,我和她们一起吃了午饭,回答了无数个问题。基本上,除了江琬和赵木嫣这两个存在之外,她们知道了关于我的所有信息。真真假假,我无法说全部实话,但也没有说离谱的假话。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的假的在那一刻显得并无所谓。

他们均比我小几岁,所以时时不忘礼貌。我拿不出一副前辈的样子,倒是他们都一口一声“飏哥”地叫着,让我不得不维持着“学长”的模样。

吃完饭,江练带我在学校周边信步游走,我才开始留意身边的环境。我看着校园周围稀稀疏疏的村庄,里面立着很多崭新的砖瓦房,可是给我的感觉只是一排破败和冷清;我也看见不远处的田间小路上,有个老年人赶了一辆牛车,他坐在牛车上,牛走得悠然自得,从我面前经过时,我看到他在戳手机屏幕,看到我时,翻了一下眼皮,然后继续戳屏幕;我还看见视野正前方的小路尽头有一堵破墙,土制的,墙体坍塌了很多角落,呈三角形,像个风筝的模样,上面刷了一行字,我只能依稀看清其中两个字:电商;最后,远处扬起的灰尘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见一辆崭新的蓝色三轮车上下颠簸着前进,驾驶的人是十几岁模样的少年,偏长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

我感到在这一派自然的环境里,不自然的东西在增多——不仅是破旧的面包车,不仅是牛车上的手机,也不仅是金黄的头发,还有五颜六色的校园装修配着外面粗糙的道路。

所有这些东西和我一样,都是外来物,都不应该处于这里。

为什么此刻我会注意到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

心神一散,多日骑行的疲惫迅速将我吞没,我收了视线,低下了头。江练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这里,又问我为什么选择来这里骑行。

我疲惫地摇头。

我很想告诉她,因为我仍然沉醉在看到她时感到的亲切,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但谁会那样说话。神经病。不能说这种“丢人”的话。

这样想着,我有些失控地露出了一点自嘲的笑意。

“你笑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我骑行和取经差不多,今天遇见你们,算是取到真经了。”

“其实,你这么好的条件,以后有机会了也可以做这样的事情。支教,本身也是一种体验。”

支教,本身也是一种体验。这话也让我产生了一种哲学上的认同感,即,事物的本来面目往往在一系列非线性因素下,表现为另一种非本质的现象。支教本身应该是为了公众的“服务”,但终究成了个人的“体验”。就像我对江琬原本简单明净的感情,终究成了复杂的如同深渊泥潭的感情。就像骑行是为了身心愉悦的体验,但在我这里,终究无关乎身心愉悦,几乎成了带着自虐倾向的放纵。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是,体验。”

什么体验,体验什么?

“是啊,体验。这毕竟不是正式工作,可以作为人生的一种特殊经历。所以,我觉得支教对支教者的意义好像比对学生们的意义更大一些,而且我敢说很多人心里就是想来体验,甚至找一种全新的存在感。很多时候,支教都变成了一种不正常的公益事业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我自己是想做得纯粹一些。我来支教,就是要来做老师,而不是来观察孩子。”她笃定地点着头。

我又被她的样子“迷惑”,在她讲得那么认真的时候,我重新想象到我紧紧地搂抱着她。

我实在“丢人”至极。

中午的那场谈话使我的力气散尽,我决定放弃当天的骑行。我问那个男生——江练说他叫王程——能否晚上在这里借宿,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王程所在的宿舍和校园的房子都是一样的崭新,但我走在走廊和踩着楼梯时,仍然可以感受到一种落后隔绝的孤独,可能这里氤氲了千万年的孤独很轻易地浸染了这些崭新的建筑物。

宿舍里面的墙壁也是崭新的,但看上很苍白,亦分明地能让人看出一种简陋和孤独。进门正对着的窗户放着一张桌子,王程把它用作电脑桌和写字桌;宿舍并没有网络接口,虽说是可以用属于学校的wifi,但其实会很难连上,因为网速不畅,信号端也远,而且又常出问题,所以,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基本就是个摆设,不过他们对此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桌子两边是两张张木板床,床头靠墙,一张木制靠椅摆在桌前床边,很粗躁的做工,木刺清晰可见,即便上面刷了一层黄漆;进门的门口这边左侧有个自助搭起的简易衣柜,右侧是张书架靠着床尾,书架很高,但里面空空如也,书架这样摆放可以挡住床尾,使得单薄的床铺有了被烘托而暖和的气息;门口这边的窗户下是个洗脸的架子,可以放些日常的洗漱用品,旁边放着一个旧款式的暖水瓶,但是是崭新的模样。

王程把他堆放杂物的那张床简单清理了一下,我把自己的随车行李放在床下面的空间,坐在床边后,就一动也不想动了,于是,安静地听着王程讲他的支教生活。

晚饭的时候,江练过来叫我们,说是要一起进村子里做饭。

我们一行五个人,在一个留守男孩的家里做饭。江练的老乡——梁晴晴——说为了照顾孩子们,他们经常会到学生的家里帮忙洗衣做饭:“其实,孩子们家里该有的东西都还是有的,什么冰箱,洗衣机,电视都有,一无所有的很少,赤贫的家庭这附近基本没有。这些孩子们缺的是正常生活,因为没有大人。所以,他们会用手机,甚至有些还用电脑,却很少吃到水果蔬菜。”

王程接着梁晴晴的话,很认真地给我讲他的感受:“除了上课,我们也要去村民家里帮他们干活,给一些留守儿童洗衣服,给他们做饭;我体会到了大学课堂上老师说的农村出现的庞大的“九九三八六一部队”,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的家人和邻居几乎全员出动去打工了,本来一千多人的村子,时常只剩百十口人;有些孩子完全是独自一人生活,他们日常的生活内容除了上学就是自己做饭、干家务活,主要是依靠这里古老朴素的邻里关系得过且过,东一家西一家地游荡;以前在大学课堂上只知道这是我国劳动力密集型的经济增长必然造成的社会现象,可在现实中见了才知道这其实很凄凉,要不是来到这里,大概这辈子都想象不到这些场景;学校里学生的情况大都是留守儿童,或者说我所见的都是如此;据说条件好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在县城读书的,也听说个别条件非常好的家庭可以把孩子送到西安市的公立学校;可见,不公平是公平地分布在世界的角角落落的。”

我点点头。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于于没谱 2019-01-02 16:29:29
写得不错,支持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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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朋友新年快乐!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鸿楞 2019-01-02 10:49:57
好文,先记号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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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朋友新年快乐!!1
楼主:那名  时间:2019-03-03 12:08:22
城市化的趋势下,这些孩子在羽翼成长的时候,就会逐渐往外走,若能凭风借好力,他们更是不会再回来这个地方的。所以,这里不可能在经济增长的意义上变得更好,也不可能在社会人类发展的意义上变得更好,这里只能在生态意义上变得更好。所以,支教是一种收拾劳动力人口迁移带来的残局的暂时性行为。

将来这里会有越来越多的自驾游和骑行者,或者徒步者,但支教这个存在会消失。我想。

梁晴晴很诗意地接着说道:“我们刚到这里时,还有绿树能成荫,有些草被也能覆盖黄土。后来秋风变冷,赶走了绿色,吹来了金黄。就像歌词里写的,生动形象。再后来就是西风怒吼,只剩一片干枯和惨淡。这里的日子,感觉是很不一样的。你说呢?

生活就更不一样了。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是忙于自己的教学备案,也忙于各自照顾各自的学生。然后,就是生活里细致到牙膏、洗衣液、卫生纸等等的小事情,洗澡、洗衣服也相当费神,因为条件不方便。当地一个老师告诉我,以前那里绝大多数小孩子一年不过洗两三次澡,现在也有个别存在。倒不是完全因为缺水,而是习惯和洗澡设备使然。王程对此不太介意,每周去镇上的澡堂好好洗一次就可以了,平时需要即使自己烧水擦擦就可以了事,但可辛苦我了。王程开玩笑说我不是在洗澡,就是在准备去洗澡的路上。”

我注意到那个留守儿童一直在瞅着我这个陌生人,我对他笑着的时候,他就问我:“你什么都不做,一天到晚就骑自行车吗?”

我尴尬地笑笑,不知所措,只能连连点头。

吃饭的时候,江练坐在我旁边,我总想给她夹菜,或者帮她盛饭,照常是敢想不敢做,照常是糊里糊涂。

吃完晚饭,我们一起走回学校。我从另一个角度看着他们和被黄土围绕的村落,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梁晴晴和王程走在我前面,她拿着手机像在给王程展示什么,王程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摇头说:“看不出来,等会儿回去写纸上试试。”江练和她同学走在最前面,闻声回过头询问:“什么东西?”在她的目光移向梁晴晴的手机屏幕的过程中,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再次发现了我的眼神,再次对我笑了笑。她的笑容不带一丝羞涩,仿佛我是她的学生。

在我为自己懊恼的时候,王程扭头笑着对我说:“让飏哥这高材生来看看,有没有足够的词汇。”他们都扭头看着我时,唯独江练蹙着眉,接过手机,两眼紧盯屏幕。我凑上去看,原来一个趣味填成语的题目,四四十六格的正方形,正对角线上的格子都是春字。

江练拿着手机,轻声说:“题目的要求是填完后每行每列必须都是成语。”

此时江练的脸和我的脸挨得很近,我按住自己不易被觉察的紧张,装模作样地看着,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为了掩饰自己的毫无头绪,我接过王程的观点:“这个是得回去写纸上试试。”

然后,我的眼神远离了屏幕。江练也将手机递还给梁晴晴。大家都很自然地在嘴里念叨着含春字的成语,并且纷纷认为自己的词语含量远远不够。唯有江练一声不吭,陷入思索的样子。她那样倔强不示弱的样子,也让我想起江琬。

楼主:那名

字数:186728

帖子分类:红袖天涯

发表时间:2018-10-02 05:08:26

更新时间:2019-03-03 12:08:22

评论数:19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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