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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文】《常胜侯》BY御景天(一个很难搞定的强受)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四十五章

西戎并没有趁着胜势立刻出兵攻打鄞州。
秦厉按兵未动,第二天只下令麾下军士充实补给,查整投石辎重,将手中兵刃磨至最锋利,弓齤弩尽数换上新弦,严令全军养精蓄锐。
秦云对王弟的这番安排并不十分赞同,晌午之后他入得中军大帐,见王弟一人坐在案后,似乎心无旁骛,正擦拭着随身佩刀。
秦云上前在桌案另一侧坐下,提壶倒了杯水,向秦厉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出兵?”
秦厉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手中重刀上,静静擦拭。
秦云见小弟不回话,续说道,“照我之意,我们根本不必在此虚耗时日,也不该给雍军喘息的时间。兵贵神速,即刻发兵围攻鄞州城,正可趁着雍军军心不稳,接连败退诸多疲乏,更怀着对我西戎大军的畏惧,给那刚入城的萧二郎一个措手不及,一杀雍朝战神的锐气,彻底打散雍军意志。”
依着他的设想,此时对鄞州的袭击应该已经拉开帷幕。
秦厉听着,未置可否,手中布巾缓缓拭过佩刀清亮的刀刃,抹出一道锋利寒芒,他抬眼朝兄长看了一眼,眼角似乎一瞬间几缕讥诮笑意,淡声开口,“他是不会措手不及的,任何时候都不会。”低低的声音,透着几分对对手了然的沉定。
“什么?”秦云闻言皱眉,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王弟这句话的意思,“照你所言,便是我们这般大举围城,困他于死地,也一点扳不动他的心智?”
秦云有些不可置信,“你总不会说那萧二郎就没有受挫失分寸乱阵脚的时候吧?”
秦厉不答,片刻,放了手中佩刀,起身踱至大帐门口,举目朝着远处眯起眼,目光瞬间深锐。
他不知道眼下鄞州城中那个凛冽冷傲的男子是否曾经丧失过他的冷静,至少他不曾见过。他只知道在战场上那个名震天下的常胜侯从来就没有措手不及过。
三年前玉门关那样的情势,十万草原狼师突袭,来势凶猛锋锐,玉门关两三万乌合之众迎战。一目即了的劣势,紧迫逼人的绝境,都没有让那人的从容镇定,对战局的掌控有哪怕一瞬间的动摇。
他所看到的,是跟他年幼时在潼关城楼下第一回于近处直面那凛然如山脊的身影一样,冷静到冷酷的气度,带着对生死的蔑视,是在沙场中一道冰冷却噬人心骨的风景。
“你想什么呢?”秦云随在他身后,见王弟又如昨日一般望着远处那座他们亟欲攻克的城池半天没有声色,不禁皱眉问道。
秦厉凝着眉,不发一言。
奇袭,诈术,或者是攻心之道,任何兵法战术在那人面前或许都是无可施展的。
八年前他在潼关体验了自己初上战场就败北的滋味,玉门关他亲眼见证了阿古达木的无计可施,两场战役已足够让他领教那人指战疆场的厉害。
“他把兵马尽数召集于鄞州城,是要破釜沉舟。”许久,秦厉收回目光,转首对身边秦云道,“与他交锋,想要制胜,只有进攻比他更猛,刀锋比他更锐,防守比他更韧。”
秦云看着王弟淡然沉定的态度,沉默了一会儿,“你倒是很了解他。”
“我想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秦云没有说话,思忖了片刻转了话头:“所以你下令这几日全军养精蓄锐,加固兵刃配备,便是要以最为强悍的进攻来对付常胜侯?”
“不错。”秦厉淡淡一笑。
跟那人的交锋,如何情形,他设想了无数次。
从他的父亲率军由一路大捷到接连受挫最后大败而归开始,八年间他从不曾停止过一个念头,有朝一日——定要将那冷傲凌人的身影囚于马前!
秦厉转眼,再朝着那远处看了一看,年轻的面容锋锐自信,眸光微烁,瞳仁深处是一抹筹谋了多时终将得偿所愿的利色。
三日之后,西戎军从西岭拔营,向鄞州城推进,开始对中原最后一处屏障展开攻势。
十万大军,分列数十军阵,在鄞州城外排布。彪壮的军士悍如凶兽,铁衣兵刃寒芒烁烁,整肃的军列布着浩浩严密的阵势,十万兵马听不得一声声响,烈日下仿佛一片带了锋芒的铜墙,层层延伸,将鄞州城重重封住。
鄞州城上,军甲如林,萧乾一身戎装,立于城楼。
秦厉与秦云兄弟二人并肩立马在西戎军阵后方指挥观战。
骄阳正烈,秦云眯了细长的眼,朝前方巍巍矗立的城池看去,道:“城台上那一身银甲的就是萧二郎?远远看着就与别人不同。于众人之中突显,鹤立鸡群,面对我们这般攻城阵势似乎果真未有失措之举,正应了你前番所言,够镇定。连我这么远好像都能感觉到那一身统帅之风。”他转头向小弟轻笑道,“三军阵中那股凌驾众人的气势一点不逊于你。”
此时并非品评敌将,松散妄言的时候,然一路东进,连番胜利,在目睹了王弟统军杀敌的勇武凶悍之后,秦云对这个失散多年小了自己数岁的弟弟已是十分刮目钦佩。
他的这个王弟,就领兵作战决战沙场之能,比之当年的父王,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厉于马背上放眼而望,目光平定深远,从己方军阵扫过,扫向前方城垣,他没有说话,相较于兄长对即将开始的战局的几分乐观,他更多一份为帅掌军的沉定。
目光扫过战场全局,军令掷出。
秦厉进攻之令一发,就如他预谋想要的,西戎的进攻前所未有的猛烈。
只见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围布鄞州城外的西戎大军,上万弓齤弩手在盾阵的掩护下向前推进,挽弓上弦,强弩瞬间如雨,直向鄞州城飞啸。西戎军士应势大吼,喝吼声沉如九天雷向,震彻数十里,军威嚣浩,气势如虹。
鄞州城围上,严阵以待的大雍兵将奋而迎战,护盾在飞箭袭来的瞬间搭成一片铜墙铁幕,刻意空漏的间隙里箭锋烁烁,耀着寒光疾射而出,迅如雷闪,回敬着城下的攻击。
凌厉之势丝毫不逊于对手。
呼啸的箭雨似乎将风都撕裂,划出尖利的破空声,在鄞州城上城下响成刺耳一片。
箭锋冰冷锐利的寒光下,城楼上有军士坠落,城下有悍兵倒地。
萧乾一剑斩落直面朝他飞啸而来两支强弩,居高俯视城下,身边侍卫持着盾甲替他阻挡不断射来的飞箭。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西戎大军浩浩威武的军阵,嚣悍锋锐若刀芒的狠戾气焰尽投萧乾眼底。
然这样一支虎狼雄师却并没有激起他多少情绪。
萧乾目光扫向远处。
西戎军阵后方,并立的两骑人马,风吹着一人宽大的暗色披风,峻拔嚣挺的身形似乎将数万军甲的气势压下,烈日耀目的强光下张扬出一股睥睨沙场的盛气。
“侯爷,那是……西戎的翼王。”随护萧乾身边的伏虎营副统领萧畅低声道。
萧乾目光落在那处,微微挑起的眼宛若冰封,只见平静,读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
萧畅在一侧忍了多时,终是耐不住低声恨恨道:“之前看他待侯爷……对大雍诸多心诚,誓死效忠,不想他竟如此狼子野心,竟会是……”
“萧畅,闭嘴。”萧乾斥断家将怨愤,冷声道,“大敌当前岂容胡思乱言,心智不坚!”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秦厉的身影,冷峭完美的面容,容色间平静到冰冷的从容似乎跟任何一次上阵御敌没有不同,冷冷的,淡淡的,仿佛不管前方多少人来犯,是谁宣战,与何人交锋,都动摇不了他的这番平定和守疆卫土的决心。
祈佚曾经说过,一旦上了战场,临阵交锋,常胜侯是没有情感的。
战事才开始不久,场面却异乎寻常的激烈,攻城和护城的军士似乎都激荡爆发了十二分的战力,凶狠回击着对方。
投石重器呼呼掷出石块,又一阵箭雨过后,西戎数部军阵在盾甲掩护下朝鄞州城垣冲杀,云梯飞链抛架上坚固的城墙,军士蜂拥,攀墙而上。
西戎军自潼关入境以来,所向无敌,未曾受过一回挫败,士气本就正当高昂,休整了数日,兵将士卒斗志更是锋锐,求战取胜意念大涨。
城楼上大雍将士放箭如雨,石块掷砸,击向杀上城的敌军,刀戟挥舞,血光飞溅,抗击亦是十分顽强。
高耸的城垣,锋利的兵刃在烈日下耀出一片刺目白光,飞洒的血染红青灰的巨石城壁。
秦云在大军阵后不禁皱了眉,“此番雍军作战如此骁勇,与我们之前一路进兵攻城略地时全然不同。”
虽然知道眼下与之交锋的是曾经让父亲兵败饮恨的雍朝神将,也明白战场上为帅者统军之能的不容小觑,秦云仍忍不住道:“没想到常胜侯对雍朝将士竟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
他身侧秦厉没有应声,只沉沉看着远处厮杀的城楼。
战事持续了数日,攻防交战依然十分激烈,西戎军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开战前的片刻,秦云自视王弟勇武冠绝当世,尚有几分闲心品评萧乾形貌气度,这时是全然没了那个心情。他在西戎担左相一职,协助兄长治国,处理政务,几乎不参与治军,于统兵打仗之事不精,此时却也切身体会到了萧乾的刺手和难以应付,也终于明白当年驰骋疆场武功甚高的父亲因何一路凯歌,却最终在一个年轻人马前败下阵来。
又是数日过去,同样是激战,西戎攻城仍然未得进展。
连番的攻势似乎无法对鄞州造下致命打击,伤不到萧乾的根本。交火仿佛陷入了拉锯,你攻我守,你强,我强,你弱,我亦弱,就这般胶着着,不见突破,好像没有完结的时候。
秦厉下令停止了进攻,后退大军十里,休息整顿。
对他来说,鄞州是非拿下不可的。
鄞州城后十里开外是沅水,浩浩大河阻断着他麾下铁骑踏入中原的步伐。倘若绕开鄞州直接渡沅水,势必腹背受萧乾攻杀,他西戎将士都将葬身鱼腹。
不管是为国开疆辟土,还是别的什么因由,这一战,都不可避免。
两日整休之后,秦厉再度调军对鄞州发动攻击。
一路气势汹汹未曾受挫的西戎军甲,在鄞州城下初次尝到被遏制得无法动弹的滋味,但却并未因此丧了士气,挫败的耻辱反而将大漠莽士的斗志杀意燃得更旺,发出更为凌厉猛烈的攻势。
鄞州城下,嘶吼声,刀戟击撞发出的尖利金石声,投石掷出的沉闷声交混在一起,震得大地沉沉发颤,血和白刃在烈日下张现厮杀的惨烈。
秦厉跨马立在阵后,静静纵观前方激烈的战局,眉目微凝,异色的瞳仁映着阳光折射出几缕轻浅的锋芒。
对鄞州的进攻已持续了半月余。
半月围城,对手是萧乾,破城本非易事。
秦厉一直沉得住,他并没有指望短短十数日的时间就能从征战从未尝败绩的常胜侯手中拿下鄞州城。此时他所在意的不是城池未破,而是一直以来拉锯般的战况。似乎不管他如何加强攻势,对方都能将他的进攻承受下来。
他率军后撤休整了两日,鄞州城门紧闭,一兵未出。
只守不出,不驱他退兵,雍朝西部疆土始终在他西戎控制之下。
这并不像他所熟悉的常胜侯用兵之道。
他可以肯定,那个在沙场上铁血冷酷的男子,是不可能放弃收复失地的。
萧乾,你在等什么?
秦厉凝目远望,微微皱了眉。
在他身侧不远处,秦云正从他的亲兵营中抽调全副武装的军士出列,每名军士都解去了自己腰间佩刀,换上一张长弓背负肩上。
秦厉见着,驱马过去,皱眉向兄长道:“你做什么?”
秦云正对一名校官交代着什么,闻言,回头见是王弟,走近秦厉马前,道:“我想过了,我们攻城也有些时日,鄞州被守得固若金汤,这般下去太耗费时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既然是常胜侯让雍朝军队由一支残兵败将一夜之间变成神兵利器,那我们只要除去他,必能瓦解雍军。”
秦厉没有说话。
秦云转身朝候列一旁,自己挑选出的数十名骁勇兵将看了看,目光转向前方战场,续道:“我也明白,此等情形下要刺杀常胜侯机会何其渺茫,但此人是我西戎大军踏平雍朝最难破的阻碍,非拔除不可。只要能杀了他,机会再小,代价多大,都要试一试。”
秦厉听着兄长的意图和打算,一直没有说话,深刻的五官,面容沉沉不辨神色。
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却是断然果决两个字,“不行。”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四十六章

“为何?”秦云转回眼,正要分辩,他身后西面和西北两处方位疾速驰来两骑快马,马上军士腰间别着一面黑色小旗,在疾驰而来的风中飞扬,正是西戎的传讯兵。
秦厉面色蓦然一沉。
两骑快马几乎同时到了他马前,军士翻身下马,一人急报道:“王爷,雍朝伏虎营奇袭豫州马尾山,烧了我军屯备粮草,眼下正据着马尾山关道。”
军士禀完,不待秦厉有所示下,另一名传讯兵紧接着禀告:“应王爷令,张校尉于卧龙岭一带监查雍朝北部军营动向,前日探得雍朝威远将军已率军到了铜山,像是要朝甘州进发,兵马约莫五万,请王爷定夺。”
两则军报,秦厉一言未发。
一旁秦云听着,骤然转眼看向王弟,脱口道:“这可如何是好?”
鄞州城楼,城垣上下激战正酣。
萧乾揉了指间纸条,甩手抛开军士玩命跑上城楼报上来的信鸽。
他一身银白战甲沾染了激战飞溅的血花,红迹斑斑,垂目俯视高耸的城垣脚下片刻,目光冷淡远望,纵览战局,始终平静的容色里依然不泄一丝开战以来的情绪。
他侧身召来临时启用的副将陈冲,口气平淡却是威严,吩咐道:“萧诺已得手,断了西戎粮草,祈佚领军正赶赴甘州,未得威远将军传讯前,尔等当务之职旨在守城,不得出城迎战。”
当日一入鄞州,见得不堪收拾的战况,萧乾几乎是立刻就谋定了全局。
对于一路凯歌,大好形势在前,只等着打开最后一扇门就胜利在望的西戎军来说,鄞州城是挡在前方通往胜利道路上唯一的阻碍,必是倾尽全力不遗余力夺取。
鄞州注定是生死地狱。
而对于萧乾来说,这座地狱是他寸土不让的阵线,同时,也是他牵制对手创造扭转战局契机的迷阵和诱饵。
入城当夜,他即令萧诺带走麾下最富战斗力的伏虎营和精心挑选的一万精兵。强敌逼近,局势严峻,稍有不慎城破兵败,全军覆没。或许不会有人敢在这种情势下分散兵力。
可他所谋求的却并非是仅仅阻挡住来势汹汹的兵锋。
他要,一战驱敌千里。
粮草,是他一开始就锁定摧毁的目标。是他全局成败所在。
所谓置之死地,所谓险中求存,所谓绝地制胜。
天下没有一种兵法是战无不胜,没有破绽的,端看敢不敢用,如何用,何人用。
你还觉得你了解我么,秦厉!
萧乾转眼前方,飞挑的眼终于在一个瞬间漏出冰冷的厉色。
“粮草被烧,粮道被截,雍军伏虎营袭入我腹背,随时可发难,祈佚领兵进军甘州。”秦云的面色在听过那两处急报后,片刻间已是严峻,他虽然不精于战事,却也并非一窍不通,明白不日己方将要面临的情势。
“鄞州城一时难以攻克,如果让祈佚顺利到了甘州,我们岂非绝了粮草反被雍军几路人马围困?”
“常胜侯……”秦云已不知再说什么,皱眉一脸峻色看着王弟。
以己为饵,拉锯战事,与我周旋……
原来,这个时候你仍然敢分兵布局。你破釜沉舟的刀剑一开始就指向的,是我的粮草!
萧乾,侯爷!这就是你在等的么!
秦厉抬眼定定望向鄞州城,深峻的面容冷硬厉烈,眉目之间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赫然一夹马腹,他纵马直入战场,朝着鄞州城下驰奔去。
“你做什么?”秦云只来得及朝着他的背影大吼一声,眨眼之间却见王弟已只身混入箭雨飞啸的战场中,他转头对一干亲兵吼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护卫翼王!”
亲兵们反应过来,飞跃上马背追着主上疾策而去。
攻防正当酣战,箭矢飞石流窜整个战场,周身不时有麾下军士受击惨叫而倒地。
秦厉一路纵马,在离鄞州城垣不远处猛得一拉缰绳,勒住胯|下疾驰的座骑,顿立战火之中。
他猛然抬头,望向城楼高处。
萧乾正一剑斩开一名扑向他的军士,飞洒的血花在半空里划出一道长长的弧度,身影赫然映入秦厉瞳中。
银白的战甲沾染了血渍,阳光照在那身影上,白甲耀着寒光,锋芒烁烁,映着血色的绚丽,透出一股强悍的别样残酷的美。
猩红的战袍在风中轻轻飘着袍摆。背光中,视线里一切皆是模糊,只能见着高高城楼上宛如出鞘利剑一样的身影轮廓。
秦厉却分明感觉到那从高处看下来的目光,凛冽,犹如三尺青锋,似乎能割开他的皮肉。
萧乾居高临下,俯视城垣之下,万人之中。
阳光斜照,甲衣淬血,冰冷锐利的目光,精湛的五官,眉目之间几点血沫衬得他皎白俊美面无表情的容颜耀眼冷峻。斜飞俊目,瞳仁中是冷酷的颜色。
“那是……西戎的翼王!”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西戎翼王!”城台上有将士呼叫出来,带着愤愤的怒火和杀气,片刻间席卷了整座城楼。
“射死他!”
“杀!杀了西戎翼王!”吼叫声响成一片,箭矢转了方向,朝着城下秦厉立马的身影放去。
“王爷小心!”追赶上来的亲兵见此情形,惊吼道,策马奔上前举起轻盾抵挡城上如雨般射下来的利箭。
攻城中的西戎军士发觉主帅受袭,奋起挥刀护卫。
场面厮杀,混乱,惨烈。
“王爷小心飞箭!”
亲兵们一手持刀,一手举盾,围在秦厉周围,将他团团护在中央,“王爷,阵前有雷将军坐镇,王爷不必亲自上阵,请随属下退居后方!”
秦厉仿佛生了根一般不为所动,亲兵们的焦急,大雍将士的杀吼,呼啸而来的箭羽,似乎全然不在眼中。他跨马立在那里,张扬而无畏,举目城楼,目光一刻没有从城头上萧乾凛然睥睨的身影移开。他的面容已然沉沉平静,片刻前骤然爆发的厉烈情绪似乎尽数敛入了那双异色瞳仁的深处,一瞬不瞬的眼平定却莫名渗人。
“王爷,请王爷撤离。”一名亲兵牵了秦厉手中缰绳,一刀斩落半空飞来的数支翎箭,急道。
“西戎翼王跑了!”
鄞州城上大雍军士呼喝,手中弯弓拉至满弦,拼力射出去。城垣上下刀光箭影,鲜血嘶吼混成一片。
几名武官包括副将陈冲似乎对此次阴谋卑劣掀起战火的罪魁祸首就这么从眼皮底下全身而退十分不甘,见眼下众将士群情激昂至极,从城楼各处急至萧乾跟前,欲请命率军出城狙杀秦厉。
萧乾正观着城下的情势,未待一干部众开口,斥道:“退下!各安其职!”
留了陈冲一人在侧。
俯览着战局,萧乾目光冷利,看了底下在亲兵围护下后退的秦厉片刻,扫过城脚下又一波蜂拥向上攀爬的西戎军,转眼向副将低斥道,“身为副将,不知轻重!”
“本侯此前刚于你下了严令,未得威远将军传讯,鄞州城门断不可开!”
“侯爷,末将……”陈冲似乎仍想要分辩。
萧乾朝城下秦厉渐渐退去的背影瞥了一眼,冷声道:“此刻他再是嚣狂又如何,情势已定,如今西戎只剩两条路可走。要么退兵,放弃洤、通、汴三州,退至云岭,或者待祈佚抵达甘州,他粮草断尽,被我们围而歼之。”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穿透此刻城垣上下尖利的刀戟声和嘶吼声,清晰而冷酷。
“此刻开城追击,锋芒相对,战局极易生变。陈冲,你记住,拼武力,谁也不会是秦厉的对手。”
“你的职责只在守城!”
萧乾对副将训了令,转过眼去,目光未及在战场哪一处落定,却不知从哪里射出一支箭,携着一股疾劲凌厉之势,破空如电,直朝他射来。
萧乾几乎是出于十几年征战沙场的本能,一剑将其斩开,刹那间手腕竟麻痹。
微震间,却不想那凶猛呼啸而来的一箭之后紧随着来势更为刚猛的两支箭,在萧乾斩落第一支箭的瞬间,迅猛直袭,一下子扎进他胸口。
萧乾瞳仁骤缩,身子猛地一晃,身形不稳向前倾去。
他左臂不着力,扶了城台不住,一下从高高的城楼上坠下去。
情势突发骤至,只在眨眼之间,城上御敌的大雍军士武官,甚至萧乾身边的陈冲都未及反应。
西戎大军后方,秦厉直身立马,亲兵随侧,手中一张紧硕长弓,漆黑的弓身包裹着铁皮反耀阳光,轻烁着阵阵寒芒。
他跨马嚣悍,正是拉弓放箭的姿势。
从这看起来绝不可能射中的远距,一弓挽起三箭,每一箭蓄势疾发,带着强劲的力度快如雷闪,直逼萧乾。
毫不留情。
将萧乾射落下城。
他看着萧乾疾速坠落的身影,收起长弓交于亲卫,目光冷然,轻浅的瞳仁映着阳光剔透出薄薄的厉色。
本是想将你生擒,免你皮肉之苦……
你自找的。
侯爷,你死吧!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4-08 12:23:49
第四十七章

萧乾中箭坠落城楼,城上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大雍兵将一阵惊呼。
“侯爷!”
萧畅大吼了一声,他本在离萧乾不远处御敌,此时什么也顾不了,一跃翻过城台,踏着脚下正搭云梯向上攀爬的西戎军纵身跳下城楼。
他身后立刻有一干身负武艺的将士紧随他翻城跃下。
陈冲惊觉萧乾坠楼,一阵失措后,很快镇定下来。他转眼四顾周围,见已有军士随着萧乾的坠城混乱惊慌起来。
“闭嘴!侯爷无恙!”陈冲吼道。
正当是交战之时,此时尚且只有离萧乾近的将士知道主帅不测,惊惶尚未波及全军,陈冲当机立断扬手挥剑将几名胡乱呼吼的军士斩杀。
“侯爷无恙!谁敢造谣!你们给本将守住阵线,狠狠地杀这些西戎狗!”堪堪将阵脚稳住。
跃下城的萧畅和一干将士极力想向萧乾坠落之处靠近,却被蜂拥上来的西戎军团团围住。城垣脚下厮杀成一团。
不多时,西戎军后方吹响了收兵号角,如狼一样凶悍的士兵听得军令潮水般退去。
萧畅站在城脚下,浑身是血,他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抬手抹了把血水直流的脸,一刀狠狠□脚下坚硬的泥土半尺,长声大吼,声嘶力竭。
“侯爷!”
秦厉下令鸣金收兵,他仍是跨马立在方才放箭击射萧乾的地方,一步也没动过,神色沉沉平定。
西戎大军应他令而退,急速而有序,他在马上像是等什么终于等来这一刻,抬眸放眼放去,眸光犀利,带着薄薄的峻色。
眯起那双素有“邪眼”之称的异色瞳仁,扫视如潮水般退阵的大军,年轻的面容嚣悍,威严而冷酷。
他扫过大军,微微皱眉。
直到军中几个将士呼喝着一路朝他奔来,他才松了眉头,紧绷的容色似乎有一瞬间动了动,眼中是一抹在等待什么结果的决然与冷厉。
那几名兵将一路拖架着萧乾失去力量与重心的身躯,口中大声欢呼,到了秦厉马前。
“王爷,雍朝的主帅!常胜侯萧乾,活的!”军士们邀功着将敌方的主帅放倒在自家王爷的马蹄前。
萧乾确实还活着。
但也只是眼下还活着而已,沉重的伤势已将他推至生死边缘,命在一线。
秦厉所放的三箭,有两支插|进了他的胸口,从伤处涌出的鲜血将他本就淬了血的战甲污染得一片浊红。
他在地上躺着,微散的发绕着肩颈,胸膛急剧起伏,抽气间粘稠的血痕自嘴角滑落,似乎是连合眼的气力都没有,微微睁开的眼看着上方模糊的高头大马,嚣悍身影,移到天顶苍穹,眼眸没有焦距,却异常清亮,漏着瞳孔涣散前的狂乱。
“这就是那常胜侯?”秦云不知何时已赶到了王弟身边,他看着地上重创几无意识的萧乾,心下自是大喜,向王弟道,“做得好!不过,你既有这骑射神技,刚才就不该犯浑胡乱闯进敌阵箭雨中,吓唬二哥。”
他还想抱怨几句,突然想起什么来,看了眼远处饱经战火的鄞州城,皱眉转向王弟道,“怎么反倒在这个时候收兵?此时雍军失了主心骨,正该趁他们阵脚大乱,继续进攻,一举拿下鄞州!”
秦厉垂眼俯视着坐骑蹄前的地上,看不见他眼中何种神色,只听他沉声断道:“收兵,带他回营。”
翌日,西戎军在鄞州城外摆阵,却并没有立刻发起进攻。
压压军阵前,只见一列士兵迅速利落竖起一干高木架,一道无力的人影被缚住双腕,一名军士猛一拉手中绳索,人影被抽起吊挂于半空。
颀长的身形在此等情形之下似乎依然隐隐凛然,低垂的面容被散乱的乌发遮住大半,隐约只见惨白一片,两支利箭扎在胸口,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战甲上干涸的血污刺目惊魂。
鄞州城头一片哀恸。
秦厉这才挥军攻城。
他的凶狠和对大雍军魂的凌|虐践|踏并没有击垮大雍军将的意志,反而点燃了鄞州守城将士滔天的愤怒。
厮杀吼叫,疯狂而不顾生死,战况野蛮惨烈。陈冲坚守着萧乾对他的军令,不出城门,严守城池。
秦厉立马冷冷地指挥观战,夕阳如血,镀了他一身玄铁寒甲,也映红了他沉浑冷酷的双眸。
鄞州城原本青灰的城垣此刻如同天际血色的晚霞如火如荼。
秦厉皱了眉,年轻冷硬的面容毫不遮掩露着刀凿斧劈一般的锋芒。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祈佚即将抵达甘州,伏虎营牢牢据着粮道不退,他无暇分兵。
而鄞州城中眼下尽数是疯子。这大概是他唯一算漏的地方,践踏摧毁一种信仰,可以让人绝望,也可以让人绝地反抗。
终究还是轻看了你在大雍军士心中的分量,侯爷。
秦厉闭起眼,片刻睁开,眼色已沉下,异色的瞳仁中看不出任何神色。
侯爷,你赢了。
他突然一声低喝,策马驰向那仍然笔直竖立的高高木架。
在木架下勒马,秦厉只朝上方悬在半空的人影瞥了一眼,一瞬间沉沉瞳仁中厉烈如火,似乎还夹杂了一抹决然痛快之色。
身后紧随他而来的亲兵翻身下马,迅速在木桩底下堆排起干燥的柴火,淋上松脂。
秦厉接过一旁亲兵递上来的火把,没有再朝头顶看一眼。
侯爷,跟你守了十四年的江山诀别吧!
他没有一丝迟疑和留恋,一把火掷在了淋满松脂的干柴上。
烈焰熊熊,片刻将木桩连同上面缚吊之人焚成灰烬。
从此以后,天下不再有常胜侯!
建元十二年 八月初,自潼关入境,由西戎翼王掌兵,一路在大雍西疆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的西戎大军于鄞州受挫,日夜急奔退兵,一如常胜侯萧乾布局策谋,放弃已攻克据为已有的大雍洤、通、汴三州,城池二十余座,直退至云岭。
大雍收复失地千余里,鄞州得保,中原之危消解。
常胜侯萧乾战死,尸骨无存。
战报传至庆康,未央宫中正值英年骁健的建元帝一夜之间乌发尽白。
秦厉领军退至云岭,整顿兵马筹谋再战,接西戎王传令,草原宁国窥西戎大雍鏖战损兵折将,隐有异动,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令王弟不可一时之气,恋战贪战。
八月中,大雍西戎于汴州签立盟约,双方以云岭为界,休止兵戈。
云岭以西,原属大雍赣、檀两州包括潼关在内,尽为西戎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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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城外数千西戎军士列着整齐的队伍,军容肃穆,秦云在队列前跨马静静等候。
城门口,秦厉一身华贵的藏青色蟒袍,在一干亲兵拥护下,从城中出来,身边一名随侍文臣捧着刚刚签订的盟书。
“翼王殿下!”城门内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将他喊住。正是受命与他签订停战和约的祈佚。
秦厉侧转过身,一派沉定气度,“祈将军。”他微微一顿,朝祈佚身后一干悲愤交加一脸欲置他于死地的萧姓家将看了一眼,甚是自若,笑道,“和盟已订,祈将军唤住本王,可是另有指教?”
“本王料想将军不可能是要与本王叙旧的吧。”
祈佚闻言脸色铁青,看着一身华贵,理所当然朝他从容微笑的男人,他一直竭力把持自己的情绪,此时终是再难控制,忍不住疾言质问道:“你隐姓埋名,多年蛰伏,苦心孤诣,机关算尽,为的就是布这一局?”
秦厉看着他,深峻的面容淡然,低声笑道,“事到如今祈将军难道还有什么不得解么?”
“当初你于萧乾身边也算尽心竭力,为他费煞诸多心思,关护用心至微,你所做的这一切也只是为了取信于他,实施布置你的计划?”祈佚面色沉冷青寒,几乎是在低吼。
城门外立马等候的秦云驱马上前来,闻言看向王弟。
只见秦厉像是丝毫不为所动,微微挑了眼角,唇边一抹讥诮:“祈将军既然已知道是局,如今又何故还多此一问?”
“萧乾呢?”祈佚咬牙,却是控制不住喉中一丝悲怆。
秦厉没有说话,像是骤然之间敛了一身闲淡气度,眉目瞬间沉下来,冷笑了一声:“化成灰了。”瞥见祈佚身后萧诺等一众家将几欲崩溃的神色,冷冷道,“你们应该感谢我,他终于不用再活得那么矛盾痛苦郁郁寡欢了。”
说完,他从一旁亲兵手中接过马鞭,转身几步到了坐骑前,翻身上马,一声低喝,扬长驰去。
汴州城外西戎军士跟随着他的骑影,策马扬蹄,烟尘翻滚,向西而去。
一路快马,翻过云岭,傍晚之时秦厉一行进入檀州境内。
檀州已为西戎所控,只见西去的官道上一行人马整齐排布,静静驻立,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见着秦厉率众携烟尘驰来,那官道上一名武将策马迎上来。
秦云勒马,缓缓放慢速度,对着那迎上来的武将交代了几句,转首对身侧王弟道:“后事便都交由雷烈处理,我们即刻启程回临丰。你离开了好些年,此次携卓著战功而归,我西戎百姓都翘首以盼等着目睹英勇善战的翼王风采,大哥也在等着你。”
秦厉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目光落在官道上的一架车辇,微微点了点头。
秦云细长的眼露出一抹复杂之色,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不无遗憾道:“可惜啊,功亏一篑,这次没能兵锋直捣庆康。”
“来日方长。”秦厉扯了扯手中缰绳,淡声道。
秦云看了他片刻,似乎还想说什么,秦厉一夹马腹,已朝着官道行列中那车驾而去。
他下马进得车中,车辇本是豪阔,里面极为宽敞舒适,浮绘图雕,床榻纱帷,桌椅几案一应俱全,角落的一张矮几上置了一尊瑞兽铜尊,正轻吐着薄烟,清香袅袅。
一路纵马,华贵蟒袍一身尘土,风尘仆仆。秦厉不及拂尘歇脚,上车之后径自朝着挨靠车辇一壁的一张宽软床榻走去。
榻前围着两名医正,正专注着忙碌,榻上躺着一人,晦暗光线中,昏昏沉迷,不见知觉。
秦厉在榻前站定。
榻上那躺着之人,身形完美颀长,面容尊贵,眉目斜飞入鬓,五官俊若雕刻,正是那日该在鄞州城下,两军阵前,当着大雍将士的面被秦厉一把火焚了尸的萧乾。
两名医正正为他治疗伤势,一人刚替他胸口的两处箭伤换过药,榻边小几上的木盆里盛着一盆血水,地上拆下的绷带血迹斑斑,混着药草味和一股淡淡的腥气。
角落里那尊铜鼎吐香驱散着这异味,车辇中空气清淡幽香,并不污浊。
另一名医正正替萧乾把脉,见秦厉上了车,未等翼王殿下出言询问,遂躬身禀道:“王爷,今日大人胸口箭伤已有了些起色,方才换药时见那伤处开始凝合,若不出意外,该是不必多忧。”
医正并不清楚自己所救治的究竟是何人,大半个月前他从伤兵军营被传至中军大帐,受命替榻上重伤俊美,显然翼王殿下十分看重的男子疗伤。
秦厉听了医正的禀告,并没有说什么,目光似乎淡然,却是看着榻上的萧乾片刻不曾移开。
那医正顿了一会儿,接着禀告道:“只是……只是大人的内伤依然严重,轻忽不得,他身上另外几处受创的筋骨也非短期之内能痊愈……诸多伤病,身子难捱,眼下依然有些发低热。”
萧乾中箭从高处坠下,浑身数处骨骼折裂,内腑更是受了重挫。
医正禀完,便退至一侧。
秦厉听毕,只“嗯”了一声,未作多言,上前在榻边上坐下。
萧乾昏迷沉睡,刚刚换过药,薄毯还盖在腰际,露在外面的上身赤|裸,胸前缠着洁白的纱布,靠近心口处隐约泛着几缕鲜红。他的面容十分苍白,全无血色,连嘴唇都是灰败不堪不见一丝血气,呼吸低浅,却不时地会短促轻喘。
秦厉伸手,手背在他额头贴了贴。
“他什么时候会醒?”低沉的声音发问。
一旁的医正闻言愣了愣,犹豫了一下,有些忐忑地俯首回道,“大人如此重伤,且头部似乎受过极重震荡……这个,小人委实拿捏不准。”
只见榻边秦厉依旧伸手试着昏迷中萧乾的额头。每日相同的问话,得到不变的回答,他沉默了一阵,吩咐道:“你们下去准备汤药。”
医正两人似乎如蒙大赦,遂收拾了一干药石器具,退出车辇。
秦厉目光始终落在榻上萧乾的面容,他的手指在萧乾沉沉紧闭的眉眼处轻轻摩挲了一阵,抚过萧乾的面颊,下颌,沿着颈侧的肌肤缓缓向下,一直移到缠裹着纱布的胸前。
本是打算生擒你,免你受这些皮肉之苦。你却如此顽固。
败于我,又如何?
又何必如此自找苦吃。
秦厉的手在纱布微微泛红的地方顿住。
萧乾,你应该可以挺过去吧。
他轻轻抚了纱布片刻,执起了萧乾安放身侧无力的一手,放在唇上,轻轻一吻,目光温和却是近乎偏执的坚决。
如此,斩断你半生爱恨纠葛,功名利禄,家国天下。
从此以后,天下已不再有常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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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当日在鄞州城下被吊挂起来示众,最后被焚烧成灰的自然不是萧乾。那战甲之下的躯体早在收兵后的第一时间就被秦厉偷龙转凤调了包,不过一具掩人耳目的替身罢了。
用来蒙骗天下人。
通往西面的道路宽阔,延绵至视野尽头,数千西戎军士列着整齐的仪仗将他们凯旋归国的翼王殿下的车驾护在中央,一路缓缓而行。
宽大的马车中,秦厉静静在一张靠椅里坐着,他手边桌案上一碗棕黑的汤药腾着阵阵热气,角落里吐烟的熏香遮不去这浓郁的草药气,一股苦涩的味道在车中弥散。
离他几步处是萧乾的床榻,床幔没有落,床上情景一览无余。萧乾沉沉昏睡着,不见清醒的迹象。
马车行得并不快,秦厉有令在先,着队伍择平坦官道前行。车辙一路辚辚而过,走了数日,马车中却几乎感觉不出行路的晃动,就连眼下桌案上那碗放着等凉的汤药也不见得有一丝涟漪。
躺在这样一架车中,便是与身处琼楼深院的高床软枕无异,舒适至极,丝毫不会有舟车劳顿的疲乏感和长途赶路颠簸的辛苦。
更不会有任何让眼下重伤昏迷,萧乾虚弱不堪周折的身体不能承受的负担。
秦厉靠着椅背,他的目光几乎一瞬不瞬落在几步外的床榻上。
时节尚未过八月,正是秋老虎盛行的时候,然越往西行,天气便急剧转凉,从前方大漠深处吹来的风带着丝丝清凉冷意,几日前尚且因着燥热而垫衬在萧乾身下的玉石凉席已及时被撤换,宽榻上如今铺了层薄薄软毯。
一条同样轻软的毛毯盖在萧乾身上,萧乾俊美五官一片沉寂,洁白的丝绸亵衣松散系着,微微露出的胸口漏着缠绕的绷带。他已不若前些日子那般不时短促低喘,呼吸此时已轻匀,显然身子已稳下来,只是气息依旧很浅。
秦厉沉沉坐着,微垂的眼睑遮去了眸中大半神色,只见漏着的几许眸光浑沉深厚,却是将昏睡中的萧乾一丝不露尽看在眼中。
西部地域辽阔而风沙漫卷,为避免凉风沙尘袭入,马车的车窗只划开了一道窄缝透气,几缕阳光透射进来,虽然是晴朗白天,车中却并不十分明亮。
薄薄的光线打在一言不发静齤坐的秦厉面上,将他年轻深峻,利落硬朗的面容衬得越发深沉。
车中静静安宁。
过了不多时,搁置案上的那碗汤药似乎凉了下来,腾散的热气渐渐淡去。
秦厉起身端了药碗,至床榻边,侧身在床头坐了下来。
他先略是尝了尝碗中药汁的温度,确实是温了下来,这才一手揽着萧乾的肩,轻轻将昏睡不知人事的萧乾扶起,搂在自己强健的臂中。
含了口药,俯身哺喂。
萧乾自从受伤,已将近一个月,一直昏迷着没有醒。
初时他浑浑噩噩神智全无,重伤引发高热烧得浑身无力,挣扎于生死,汤药一口喝不进去,即便好容易喂了一勺,也是很快就都吐出来。最后便是秦厉这般以口哺喂,强行渡给他才算了事。
秦厉俯身,轻轻吻住萧乾。萧乾在意识不明中似乎对此已形成一种本能的反映,在秦厉的唇刚触到他时,他紧抿的双唇下意识微微动了动,松开了。
秦厉堵住他,将药汁一滴不漏喂进他口中,舌在萧乾嘴里面轻轻卷扫,温柔而细致。
萧乾微张着唇,无意识间修眉不禁轻蹙,接受着这般温存的施予。
这已是他受伤以来每一回进药的方式。
沉沉安静间,一碗药不久便见底。
秦厉搁了碗,却没有马上离开,他卷着萧乾的舌贪婪地厮磨,许久才恋恋不舍地退出,小心调整了萧乾的姿势,搂着萧乾在榻上坐了一阵,仿佛很是享受这种既无人能打扰,又任他随心所欲的支配感。
过了多时,他才将萧乾从自己臂弯中轻轻放回榻里。
萧乾于昏昏中睡得十分沉,他的面容依旧苍白失血,额头光洁若瓷,只嘴唇起了一抹薄薄血色,本就皎白的肤色此时便如岩石打了寒霜,沉宁中带着几分憔悴的灰败。修长的眉斜挑入鬓,眼睛闭着,现出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如同雕刻的精湛五官衬着苍寒的容色透出一股沉寂的平静。
秦厉在床头看了他片刻,忍不住低头又在萧乾唇上一吻,此时他的温情,比之此前数年隐伏在萧乾身边的任何时候都更为浓烈,伸手略是理了理萧乾散乱颈间的长发,起身落了床幔。
他回到座上,随手执了卷书看。
未几,队伍一行抵达驿站,入站饮马,充实补给。秦厉车驾停驻在一株大树下休息。
车门轻叩了几声响,秦云上得车来。
“你这一路都窝在车中,连休息也不出来透个气,不嫌闷得慌么?”
秦厉正漫不经心翻着手中书册,闻言只抬眼朝自行入他车驾的兄长看了一眼,没应话。
秦云负手在车中看了一圈,转身径自寻了处座儿坐下,掸了掸袍摆上的尘籽,舒坦叹了一声,“还是坐车舒服,骑了一天的马,着实疲累。”
“你的车驾就在旁边候着,累了就上那歇着去。”秦厉卷着书册,并不抬头,淡声回道。
秦云正打算喝口茶润润喉,听王弟这么一言,顿时一脸不爽快,“小弟,你我兄弟好歹分隔了□年没见,如今得以重聚,你怎的如此冷淡。二哥是怕你在车中没人说话,闲闷得慌,才上来陪陪你。看你这脸色怎么好像很不希望我坐在这里?莫不是我妨碍了你什么?”
秦云皱着眉,故作思索。
秦厉没作声理他。
秦云见状,端起手边茶杯,啜了一口,目光微瞥,看向一旁几步处垂放下的帷幔,似不经意,问道:“他怎么样?还没醒来过?”
转回眼来,却只见王弟只翻着手中书页,不知道是没听着还是不想理他。
秦云悻悻搁了杯盏。片刻,寻着话茬又道:“我们这一路走得这慢,昨日才堪堪过了潼关,这般赶路,何时才能到得了王都?”
秦厉倒是再开了口,只听他仍是漫不经心淡声接兄长的话,“二哥若是嫌慢,不妨先行赶路回去。”
秦云闻言,顿了一顿,像有些不满似的,皱眉道:“这什么话?难不成你离开国土这么久,就一点不想念故乡?不想早日看一看如今临丰是何等宏伟壮观的风貌?”
他这话刚说完,未及等看王弟有何反应,却听几步外那垂落的床幔后传出来几声低低地轻咳声。
秦厉眉峰一动,几乎是立刻放了手中书卷,起身过去。
掀开了帷幔,“萧乾?”他低低唤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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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萧乾昏沉中又轻轻低咳了几声,他并没有醒。
秦厉沉着脸在榻边站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萧乾的额头,许是毛毯盖得严了,萧乾额角一片溽湿。
他将毯子从萧乾颈间拉下至胸口,取了备在榻边几上一方棉巾,在萧乾额头面颊上轻轻擦拭,顺势往下,将萧乾颈间也细细擦过,这厢毕了又伸手在他颈侧摸了摸,探了探热度,并未发觉有烧热,这才遮好床幔折回座上。
秦云一直在一旁座上看着,将王弟的这一番举措尽看在眼中,他的神色默然复杂,过了许久,也忍了许久,才找到一句话,“看不出王弟你服侍人还挺有一套的。”
“你想说什么?”秦厉抬眼,终于正视已经兜圈子兜了多时的兄长。
秦云微微一愣,摸了摸鼻子,他来自然是为弄清楚某些盘在心头的事情的。
其实他这一路上有些话已经憋了很久,一直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合适,此时既然王弟开了话头,他就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
秦云于是干咳了一声,略是清嗓,道:“既然小弟你这么问了,那就说说你与床上的这位常胜侯是怎么回事吧。”
“那日在汴州城门口,听雍朝的威远将军之言,小弟你隐伏敌阵时,似乎是对他十分用心罢。”他看着王弟,也不多绕弯,直言道,“用意当真只在取信于人?”
秦厉异色的眼沉沉平定,没有说话。
秦云接着又道:“那日我接了你的联络,知道雍朝的镇远将军就是你,遂派陈堂领一部精锐死士入庆康秘密助你。陈堂是大哥跟雷烈费了诸多心思才培养起来的密卫首领,他不仅办事利落果决,武艺高强,又十分有胆略和头脑,可不单单是杀手这么简单。听说你却将他和另外几分一起处决了?”
秦厉没有立刻接话,端了桌上茶盏,轻啜了一口,才淡淡道:“他擅自行动,险些坏了我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刺杀常胜侯?”秦云当即反问。
兄长的连番紧逼,秦厉并未置是否,只顺了王兄的话道:“那天晚上他是从我的住处回侯府的,半途若是出了差池,我定然少不得牵连其中,介时不说大事难成,只怕我连脱身也不易。”
秦云听着王弟的一番说辞,凝眉像是想什么,突然道:“他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侯爷,晚上去你住处做什么?”
秦厉面不改色,一脸淡然自若,不答。
秦云一问即止,似乎没打算深究,话锋一转又绕回前茬,看着王弟道:“既然你之前是心有所忌才不能动他,现在事已成局,你也没有了那脱不了身的后顾之忧,”瞥眼朝紧遮的床帏看了一眼,“留着他终究是个隐患,不如杀了吧。”
秦厉深峻硬朗的面容沉沉,神色纹丝不见所动,搁了手中茶盏,朝兄长微微挑了挑眉,“他现在困于我手中,生死荣辱皆由我掌控,我为何还要杀他。”
“你怎么有这么多不杀他的理由?”秦云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有些夸张的叹了口气,一手指着床帏,看着王弟:“陈堂刺杀他,你把陈堂处死,此前鄞州城下两军交锋,我要杀他,你不让,之后你把他射落下城楼,又怕他死在乱军之中,立刻鸣金收兵。千辛万苦找具替身,在天下人面前焚尸做戏,费了这诸多周折,就是为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带回临丰。二哥难道是傻子么?小弟,你说句心里话,你从来就没想过要他的命吧。”
秦云一口气将憋在心中不上不下堵了月余的纠结全吐了出来,瞪着王弟。
秦厉沉默许久,开口,声音低低沉缓,不掩喟叹:“我十四岁第一次上战场,在潼关外接应父王,是他让我首战受挫,尝到败北的滋味,那时我便想,迟早有一天这份屈辱要他偿还。后来父王的那句话传遍了天下,生子当如萧二郎,我在雍朝军奴营中本可以逃回国,却决意留下,发誓要么天绝我,要么有朝一日,定将他拿下。”
转眼,目光似乎穿透遮着萧乾床榻的厚重帷幔,“他到玉门关,这就是天意……是他成就了如今的我。”
“所以?”秦云挑眉。
秦厉沉定的面容似乎在一瞬间厉烈起来,眉目之间悍气骤然腾起,在光线不甚明亮的马车中衬得一双异色的眼,眸光异常锐利,瞳仁深处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坚决和深浑的执念。
“二哥,我要他。”低沉的声音缓缓一字一字道。
虽然心中早已有所了然,秦云仍是有些被眼下王弟暴露出来的一脸凶悍欲念暗暗惊吓住,他犹移了片刻,提醒王弟道:“且不说你身为西戎王亲,他是雍朝战将列侯,中间隔着家国仇恨,我素听闻常胜侯为人心性高傲,你既布局设计了他,又将他囚困于股掌,依着他的脾性,决计不会顺服你。”
秦厉眼角一挑,唇边一抹薄笑,声音却是断然冷酷,“那又如何?愿不愿意他都得跟着我,横竖由不得他。”
秦厉看着王弟,沉默了许久,颓然叹了口气,“看来我是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了,还是大哥说的对。”
“大哥?他说什么?”秦厉皱眉。
秦云全然是败下阵来,拿自家小弟没辙,也懒得跟他弯弯绕绕多费周折,干脆道:“知道你还活着时,王兄便隐约猜到你蛰伏雍朝的计划。军奴五年,你对自己都这般冷酷,大哥说你性子太狠,又能忍,对自己都能下杀心,跟你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秦云看王弟一脸淡然无关痛痒的模样,接着道:“王兄还说,这辈子跟你扯上关系之人大约都是上辈子造了孽。与你为敌固然难得善终,约摸被你看上之人,十有□也是倒了大霉,若是你看上那人没看上你,那他估计更是劫数难逃,不知要被你怎么折腾。”
“怎样?小弟,大哥说的可在理?”
“哦?大哥还说什么了?”
“没有了。”秦云没好气,又瞥眼朝让他们兄弟二人争执半天的床榻处看了看,“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怎么安置?”秦厉像是听了个多此一举的问题,他站起身来向床榻走去,撩了帷幔一角,看着里面沉沉昏睡的萧乾,笑道,“翼王府应该有很多房间,他自然是在最严密豪华的院落里享受我最舒服的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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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晚上,萧乾的汤药被煎好了送至车中,秦厉照旧先搁置一旁,温凉了一会儿,试了试不烫喉,才轻揽着人事不知的萧乾,只略是将他扶起,一如白日里以口渡药喂起来。
苦涩呛人的药汁从他口中抵入萧乾喉咙。
刚喂了几口,他的舌正卷扫过萧乾口腔,只听萧乾许久不曾出过声的喉中逸出一声低低含混的轻哼。秦厉微微一滞,下一瞬便觉这近一个月来一直由着他的翻转任他轻吮的萧乾的舌,轻轻动了动。
紧接着又是一声低低不稳的轻哼。
秦厉缓缓退出来,目光一瞬不瞬看着臂弯中双眼紧闭,气息不定,微微轻喘之人。
只见萧乾微张着唇吐息,斜飞入鬓的眉轻蹙,眼睑动了动。
秦厉不说话,似乎连气息都屏住了,他搁了药碗,一手搂紧萧乾,另一手抚上萧乾微微颤动的眉眼,缓缓摩挲。
“萧乾。”他低头凑近萧乾耳畔,似乎怕太大声会将人惊着一般,低低的嗓音带着些小心翼翼的鼓动,“睁开眼,萧乾。睁开眼。”
像是应了他的低唤,萧乾颤动眼睑一阵挣扎,缓缓睁开。
“萧乾?”
萧乾只漏开了一线眼帘,他枕靠在秦厉臂中,飞挑上扬的凤目微睁,不知是否昏睡太久的缘故,瞳仁仿若水洗过般幽黑,却不见一丝惯素的利色,微微流动的眸光带着一抹迟滞的迷茫。
他似乎是想动动身,却牵起四肢百骸里蛰伏的钝痛,眼前不由一阵发黑。
“别动。”秦厉轻轻固着他的身子。
萧乾眉头紧皱,极力睁眼,寒星般的眸中一抹沉重的疲倦。过了许久,他似乎才将搂着他之人看清楚。
“你……”太久没有出过声的嗓子异常干涩暗哑。
“你终于醒了。”秦厉那厢见久候之人终是转醒,空悬多时的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不由轻舒了口气。
他难得的不掩欣喜,正要开口问一问是否有哪里不舒服,目光与萧乾的视线相触,却只见萧乾漆黑的瞳仁漏着显而易见的茫然,没有焦点。
微微一愣。
他深深凝视了片刻,搂着萧乾的手臂不觉紧了紧,低声道,“没事了,醒了就好。”
萧乾皱着眉,眼中仍是困顿疲乏,长时的昏迷和沉重的伤势让他浑浑沉沉,捉不住一丝神智。
“来,先把药喝了吧。”秦厉抱了他片刻,不暇他顾,伸手取过搁置一旁的汤药,凑近萧乾唇边,“张嘴。”
萧乾昏昏懵懵,只掀眼看了他一眼,顺从地微微张唇,就着递到嘴边的药碗,将余下的汤药缓缓喝了。
秦厉搁了碗,拇指擦去他唇边滑落的些许药渍,将萧乾揽在怀中,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躺着,伸手到萧乾腰后轻轻揉捏,“躺了这许久,腰是不是很累?”
萧乾微微睁着眼,似乎极力想将混沌混乱的思绪沉定清理出来。
秦厉低头,在他眉眼处吻了吻,低声道,“莫急,你伤重着,先别逞强想太多。再睡一下吧,我抱着你。”
萧乾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天蒙蒙亮队伍便启程向西戎王都赶路,车马缓缓而动,车辙粼粼,马车中窗扇闭着,晨光不透,一片幽幽昏暗。
萧乾在榻上睁开眼睛,马车顶部浮绘的异域纹饰在他上方轻轻晃动,他微睁着眼,似乎是在适应入眼的这一番景象。
榻边一只手抚住了他苍白的面颊,轻轻摩挲,手掌中的一片薄茧带着微微坚硬粗糙的触感。
萧乾转过头。
秦厉正站在床榻前,含笑俯视着他。
“醒了?饿不饿?”秦厉低声问道,转身兀自取了一旁桌案上的白瓷碗过来,“料想你也该醒了,一早便备了吃的候着,刚从炉火上拿下来。你这个把月灌得都是汤汤水水,再这么下去可就真只剩一把骨头了。”
秦厉端着碗,侧身在床头坐下,调羹搅着碗中热气腾腾的吃食,“出门在外没有什么太好的东西可吃,先将就着,我们以后再好好调养。”
他虽说是没好东西,但手中那晚由新鲜鲟鱼肉,鲤鱼须,老参,佐以碧绿瓜丝和数种鲜菇熬煮的稠糯米粥在眼下四野茫茫的漠原中已是极为稀罕的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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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厉舀了粥,轻轻吹了吹,小心地递至萧乾唇边,“来,吃吧。”
萧乾短暂的迷惑之后,怔了一下,飞挑的凤目瞳仁瞬间清厉,倏地泄出寒光,直直迎视着他。
“秦厉。”
秦厉微微一愣,自萧乾醒来一直凝在唇边的温色敛去,缓缓收回手来。
他看着萧乾片刻,“我是秦厉。”随即又微微笑道,“之前你替我取的名字,萧野,我也很喜欢。”
萧乾闻言,上挑的眼尾瞬间一颤,仿佛受了极大的羞辱,一股愤色转瞬即逝,他直视秦厉的眼眸犀利锋锐,瞳中是冷冷尖锐的峻色。
秦厉迎着榻上朝他直射而来的冰冷视线,确定这一回这个他费尽了心思千方百计才掌控在手中的男子是真的醒了。
并且一如他所料,对他满怀愤怒。
秦厉缓缓搅着碗中香糯的鱼粥,神色却是淡淡满不以为然,他对着手中冒缕缕热气的瓷碗吹了吹,仍旧舀了一勺粥递到萧乾嘴边,温声道,“先不管别的,你很久没好好吃些东西了,这般下去可不行,身子怎撑得住……张嘴。”
萧乾面若寒霜,紧抿着薄唇,对凑在唇边香气四溢的美味毫不理会。他眼中的神色似乎更冷峻了几分,眸光凛冽,仿佛锐利剑锋映了空寂夜幕清冷的月光,不见波澜,却寒意逼人。
秦厉坐在床头,垂着目光与他对视了片刻,再次收回了手。
萧乾的抗拒他并不以为忤,只搁了粥碗,淡淡道:“你这般怒意,可是恼恨我设局蒙骗了你?”
顿了一顿,“还是你觉得我背叛了你?”
他淡然一言,萧乾冷冽的瞳仁骤然一缩,几缕眸光清寒,似乎想要挣扎起身,被秦厉及时制住,“别动,你伤得可不轻。”
萧乾只微微使力,浑身已是剧痛难当,动弹不得,他脑中无数掠影纷乱,“你滚开!”
断然别过眼去,不再看秦厉,像是对眼下自己所处境遇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虽极力自制,手却止不住轻轻发颤。
车马缓缓,床榻上方隶属于异国他乡的浮绘图纹随着车行的节奏微微颤动,一些他一直不去回顾的记忆,终是在这一刻,在一场欺世谋局揭开真相的两个月后,在筹划了这一切的主谋由一个军奴摇身变成敌国王族贵胄,将他囚困于股掌,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出现在面前的这一刻,记忆终如潮水,不可遏止涌过脑中。
玉门关第一天,肮脏的身影,矫健的身手,卑贱的身份,那个军奴闯入他眼中。
他一时兴致,也太多自负,将人收于麾下。
紧随而来的是数度示诚,诸多用心,不计生死,军奴令他惊讶的坚持执拗,依附于他治下。
执意为他家将。
宁国大战,他不慎负伤,军奴只身入敌阵,斩伤敌首。
庆康城中军奴金殿受了封,两年辗转边地,造势争功,一步步高升,却在他面前始终如一,用心恭顺。他以为他本性虽狠,不过是一颗凌越常人的功名之心,却不想错的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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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军奴的身份来历,也不是没有审度过他的用心和动机,甚至帝王也曾对其数度试探。他在他们的眼皮之下,随时可杀,却不想他竟那般沉得住气。
他的诸多用心,是在瓦解他的疑虑,博取他的信任。
边关几度建功,仔细算来,不曾给过对手致命打击,却取信了帝王和朝野,等到一个绝佳的时机。
他和整个大雍朝堂终究是败在了这份耐性和城府之下。
三年,满口谎言。
车顶浮绘的图纹似乎顷刻之间张牙舞爪般刺目,萧乾沉寂冰冷的眼中不禁掠起一抹自嘲的讥诮。
自负如他,却原来从他背负一身疲倦踏入玉门关的第一天,肮脏军奴拽住他袍角的那一刻开始,他就陷进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棋局里,任人玩于股掌。
秦厉坐在床边,见萧乾直直望着马车顶部,神色从未有过的冷愠,自那一声“你滚开!”后,再也没出过声。
秦厉伸手理着萧乾散落枕上的长发,执了一缕凑在唇上,叹了口气,淡声道:“你若是因此而恼恨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萧乾,你要明白,有件事已是定局,改变不了。”他一扬眉,眼神变得犀利,深峻面容五官锋锐,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如今你已在我手中,从今以后你要一直跟我在一起。”
他断然不容抗拒的一席话终是打破了萧乾冰冷的自持。
萧乾似再难容忍,猛地撑着手肘竭力想从榻上起身,却扯动胸口伤势和后背骨骼的裂口,尖锐的痛楚几乎夺去他的神智。
“你做什么?”一声低喝,含着愠怒。
下一瞬他的肩膀被一双有力的手牢牢固住,半起的身子被一股大力缓缓却不容抵抗按回榻里。
尖锐的疼痛让萧乾眼前一阵阵发黑,黑峻的瞳仁模糊,失了焦点。
秦厉俯在他上方,手掌紧紧钳在他肩处,不让他胡乱动弹,压着声道,“你想干什么?想跑么?以你眼下的这副身子你能干什么?跑得掉么!”
一句话让萧乾一滞,发黑的眼前一片迷澄,他闭上眼,微微喘着气,精湛冷峭的面容苍白,额头已是一层冷汗。
秦厉低头,有些粗|暴吻住了他的唇。
萧乾浑身一僵,模糊的眼前仍有些发懵不清,几乎立刻对着闯进他口中肆虐翻搅的舌咬了下去。
秦厉闷哼了一声,从他口中退出来。他看着躺在底下的萧乾,如刀凿斧劈般冷硬的峻容沉沉平定,五官面貌却无一不透出一股逼人的悍色。
“滚!”萧乾喘着气,低吼道。
秦厉一言不发,抬手擦去嘴角血痕。
萧乾躺在榻上,气息因愤怒而急促,一个月的生死徘徊让他消瘦了不少,本就瘦削的俊美面容更显得尖削,衬得他如同雕刻的五官异常锋锐,修眉入鬓,俊目斜飞,在失血的容色里扬出摄人心魄的美感。
他的唇上染了方才秦厉口中的血渍,斑斑鲜红合着此时霜寒的面容,让他整个人散着异样冷峻的情致。
秦厉未发一言,伸手一把捏住了萧乾下颌,迫他张开了口,俯下|身就要吻下去。
萧乾无法容忍一般开始竭力挣扎,后背数处从骨头里叫嚣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浑身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别乱动。”秦厉看着身下极力抗拒自己的男子,冷冷道,“你身上可到处是伤,好几处骨头断了,伤筋动骨少则百日,你若是觉得后半辈子都躺在床上让我伺候你也无妨,那就尽管试试从我手中挣脱。”
萧乾顿时僵住。
像是早就料准他的反应,秦厉松开了对萧乾的钳制,他一手轻轻捏开萧乾下颌,一手则揽住他的肩膀,低头再次将萧乾深深吻住。
他的口中尚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舌在萧乾嘴里卷扫,有一种发狠的味道。
萧乾下颌被钳,身子动弹不得,无从抗拒,他的嘴唇被秦厉严严实实堵住,只见胸膛急促起伏,微微后仰的颈项,喉结不住滑动。身子则发颤不已。
秦厉似乎是在惩罚他适才对自己的反抗,狠狠地堵着萧乾,狂暴地席卷吮吸着他,似乎连气息都恨不得一并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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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中一时寂寂,只听得唇舌交缠发出细微撩人的水渍声,和不知道是从谁喉咙深处逸出来的含含混混的哼声。
许久之后,秦厉才意犹未尽地缓缓放开萧乾。
他像是已经平静下来,敛了片刻前满面渗人的戾气,轻轻吻着萧乾眉目,声音暗哑却坚决,“我带你去临丰,我国的王都,在那里你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不必再如之前那般活得辛苦沉重。跟我一起生活,我会好好照顾你。”
萧乾喘着气,一把将他推开。
秦厉面色微凝,掰过萧乾别开的脸,低头又是一阵深长堵吻。
“你再如此,我就一直吻你。”唇分之际,他哑着声毫不客气的扬言。
萧乾的眼角因为不甘和愤怒微微泛红,他急促喘着气,面色灰败。
秦厉像是熟视无睹,将他在榻里小心安置好,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被褥,在榻边坐着。
片刻,想起了什么,他抚着萧乾渐呈漠然冷峭的面颊,低声道:“你睡了差不多一个月,是不是很想知道我西戎跟雍朝此次交战的结果?”
萧乾的气息还没有稳下来,低低促着,闻言,方才因一番狂暴掠夺而失去神采的眼却微微动了动。
秦厉将他反应尽收眼中,口气有些遗憾,轻轻一叹,却也坦然,“一如你所筹划的,鄞州城没能破,我弃了洤、通、汴三州,领兵退至云岭。雍朝已与我签下议和盟书,以云岭为界定疆土,休止兵戈。”
顿了顿,接着说道,“如今这天下的格局已动,趋于制衡之势,数年内该是不会再有战事,往后如何,谁也料不准。”
他目光一直落在萧乾面上,观测着萧乾每一分动静,见萧乾气息已平缓下来,有他这番一言,漆黑眼眸正一点点逐渐清明,话锋一转,即道,“不过,这些事已与你无关,你以后所有的时间都只能在我的翼王府里陪我慢慢过。”
“萧乾,跟过去作诀别吧。”
萧乾只看着床榻上方,闭了眼,不多时张开。他似乎在这睁眼闭眼的片刻之间已经沉下来,所有的情绪,愤怒,不甘,失措,尽数沉淀,眼中又恢复了一惯的冷冽,瞳仁黑寂,平静却决绝。
声音低哑,“你休想要折辱我。”
“折辱?”秦厉闻言,一挑眉,“你认为我需要为折辱一个人费这么大劲么?”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萧乾沉沉平静的面上不曾移开,顿了一顿,薄薄眸光掠起一抹邪气。他俯身凑在萧乾耳边,低声道,“在我离开庆康前的那晚,在我的住处,是谁愿意与我共赴巫山,并且还在我身下享到了极乐的滋味?”
他说完,抬起头再看萧乾,只见本已平定下来的萧乾,却仿佛被什么重重击中一般,浑身僵硬,紧闭双目,俊美面上尽是羞耻。
秦厉低低一声笑,是劣性得逞的恶质。趁机在萧乾紧抿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从床头起身。
搁置桌上的鱼粥早已冷透,秦厉自马车一角的小炉上重新取了一碗煨着的汤羹,回到榻边。
见萧乾已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床帏上方,面上羞愤之色仍然隐约未退。
“吃些东西吧。”他重新在榻边坐了,已不再戏弄挤兑萧乾,跟刚才一番凶戾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他细心搅着手中汤羹,道,“等会儿尚有几帖药要喝,你不吃东西可不行。”
舀了汤吹凉,递到萧乾唇边,“别发脾气了,张嘴。”
萧乾不为所动。
秦厉叹了口气,“你就是恨我,恼我,或者想要我的命,也得先顾着身子把伤养好了才行。”
“别呕气了。”
过了片刻,他见萧乾仍是没有反应,沉默了一阵,不紧不慢道,“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每日药膳汤水都是由我哺喂给你,你不是想现在也由我来喂给你吧。”
萧乾凝滞的眉峰终是动了动。
秦厉执拗地将汤匙凑在他唇边。
空气中一阵无声沉凝,萧乾微微张了唇。
秦厉嘴角轻扬,小心喂着他,低声温道,“萧乾,你昏睡了这么长时间,可知我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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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萧乾清醒,跟秦厉那一阵对抗之后,心神俱疲,勉强喝了点汤羹,便闭目不再理会秦厉。
秦厉放了碗具,召来医正替他复诊伤势。
两名老医官轮流替萧乾仔细把了脉,检查他胸口的箭伤和背部几处骨伤,又在萧乾胸腹内腑处轻轻按过一阵,确认萧乾已无大碍,后续在调养上多下功夫便可。
秦厉听过禀,点了点头,吩咐医正眼下手中能用的滋养补品药材不需吝惜,挑好的炖与萧乾。
同时下令队伍快马赶路。
骑卫开道,马蹄沉沉隆隆,马车车轮辘辘碾着坚硬的路面,疾驰而过,一路向西。
数日快马兼程,秦厉仪仗人马很快过了盘龙关,深入西戎境内。
马车中,萧乾半起身靠坐在床榻一头,自那日醒来后调养了些时日,他的精神气色已恢复了不少,面容不再是灰败的苍白,双颊和嘴唇都起了血色,微微红润,确实如医正所言,伤已无碍,重在休养。
他看着对面床尾处的马车车壁,似乎在想着什么,目光漠然而冷寂。
秦厉在他榻前一张靠椅上坐,手中削着鲜果,他将几样稀罕果品切成小块置于碟中,放在萧乾手边。
“这些日子连番赶路,车疾路颠,可还受得住?累不累?”他抬眼看萧乾,温声问道。似乎正应着他的话,马车这时不知碾过了什么,车身猛地开始摇晃,小几上果盘中的几样瓜果一阵弹跳,几乎被颠下地。
萧乾靠坐在床头,他后背垫了块厚厚软枕,缓冲了这阵剧烈颠簸,身子只随着摇晃的马车轻轻弹了弹,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他的目光仍是落在对面车壁上,没理会秦厉的温言软语。
秦厉淡淡一笑,对他的这般冷漠拒绝全然不在意,放了削瓜果的匕齤首,擦了擦手,接着对萧乾道:“照我们眼下这般行程,不出二十日便可抵达临丰。此前若不是怕太快赶路舟车颠覆,于你伤势不利,一直慢行,我们该更早些日子就能到。你可以亲眼看一看称雄西部的第一大城池是何等风貌,我西戎王都的宏伟丝毫不会逊于庆康城。”
他话刚说完,萧乾漠然的神色终是动了动,皱眉,面上毫不遮掩露出反感。
他转头看别处,撇眼之间只见马车大开的窗户外,外面景物随着车马疾驰向后远去。远处山峦连绵,碧空高穹,雄峰似乎接着苍穹,巍巍矗立,城池隐约,粗犷雄峻譬如山岳,立于广袤天地。
数日来,一路所过,皆是这般的景色,山岩般的城垣,天地深远辽阔,苍茫豪壮,看得久了仿佛连心域都能不自觉跟着开阔。
秦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车窗之外,跟着默了片刻,“怎么样,我西戎是不是很美?”语气之间掩不住微微豪气。
萧乾沉默冷然的面容,神色间一股厌烦,撇眼转开视线,目光不经意却正与看向他的秦厉相交。他冷冷地迎视。
日已至西,薄薄日光掺着几缕金红透窗射入车中,萧乾坐在榻上,披散的长发落在肩头,却不见一丝颓然之意,斜阳从正面撒了他一身,暮色余晖中只见他皎白俊美的面容仿若石雕,似乎已对身处境地坦然,露出对一切外物的无谓,他的眼中除了冷冷的峻色,再无其他情绪。
秦厉一言不发与他对视。他确定这是一轮身心纠缠对抗较量的开始。
阵阵凉风携着淡淡尘籽沙粒的味道袭入车中,撩动床榻前收束的帷幔和萧乾散在肩上的发。
秦厉沉默了一阵,淡然起身,转身将车窗合住,“傍晚了,风有些凉。今日看来到不了驿站,晚上只能露宿荒郊了。”
他关了窗折回榻边,对萧乾明显抗拒的态度置若罔闻,“你坐了很久,躺下休息片刻罢。”伸手便要去扶萧乾。
萧乾抬手将他推开,背过身在榻上躺下,从始至终没有开口对秦厉说过一个字。
秦厉站在榻边,看了看自己被推开滞在半空里的手,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怒意,也没有执意要去扶抱萧乾,只是转而伸手轻轻理了理背身而卧萧乾的长发,将他盖在胸口的薄被往上拉了拉。
转身离开榻前。
对于他来说,一切来日方长,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急于一时。
在这场两个人的较量中,他有的是时间。
他握有足够长的时间,精力和方法去瓦解对手的坚持,固守和心防。
越往西行,地势愈渐高拔而趋于平坦,脚下道路宽阔直通极目尽头。
辽阔地域人烟仿佛突然稠密,一座座城池高耸坚固,草场丰茂,纵横连绵,牛羊成群仿若天际一簇簇绵软白云,马群撒蹄奔腾,蹄声在旷野回荡。
处处野性生机,粗犷而勃发的生命力彰显着西部异域与东南锦绣中原不一样的繁荣。
匆匆半个月,西戎都城已近在不远。
秦厉坐在大开的车窗边,举目看着前方铺展在视野中的山峦,草地,高穹白云,朔风迎面,他年轻硬朗的面容上隐约豪迈,心情似乎极好。
“前面便是我西戎的龙栖山,过了此山,只需再两日就能到临丰。”他转过头,对着坐在马车深处的萧乾微微一笑,道。
几乎每天他都会提醒萧乾一个事实,告诉萧乾他正朝着已为他准备好的后半生越来越近。他,无处可逃。
萧乾并未置理,自那日之后,秦厉不论再说什么,他几乎都不为所动。
那厢秦厉倒也是淡然,凝视了萧乾片刻,转回眼去。
前方龙栖山脉在一行快马奔驰之下渐渐拉近,秦厉眯眼沉吟了半晌,抬手敲了敲马车车壁。
一名武官应声而来,驱马随在车窗外面听令。
秦厉低声吩咐了几句,武官策马奔向了队伍前方。
龙栖山山道蜿蜒,车马一行入山之后便放缓了行程速度。到了半山腰一处分岔路口,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
秦厉起身,从一旁置衣架上取了件厚实棉绒大氅,至萧乾榻边,他什么话也没说,将大氅披在半躺假寐的萧乾身上,俯身一把将萧乾横抱起来。
萧乾倏地掀眼,已回避不及,“你做什么?”
“下车。我带你去个地方。”秦厉干脆道,他一手揽住萧乾肩膀穿在他腋下,另一手抱着萧乾修长的腿。
一个十分暧昧惹人侧目的姿势。
萧乾皱眉,几乎立刻动身挣了挣,面上露出厌恶的神色,“放手。”他声音低哑,眼中一抹薄薄耻辱。
“别挣扎。”秦厉手掌紧紧压在他腋下、腿弯两处,将萧乾牢牢固在自己怀中,瞳中一抹邪气,低头笑道,“这样打打闹闹出去,教我外面那些士兵见着了,可不好看。”
秦厉抱着萧乾下车,马车外已经候了一顶轻便坐轿,长长的圆木抬着一把躺椅,椅上铺了张虎皮,置着方软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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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厉将萧乾放在躺椅上,替他整了整大氅,系好颈间带子。
队伍中另一车驾里秦云走出来,他看了眼坐轿上面色不善的萧乾,转朝向王弟,“你这又干什么?”
秦厉从亲兵手中牵过马,回道,“窝在车中太久了,上龙首峰透透气。”
“现在?”秦云挑眉,不由瞥了眼萧乾,心中忍不住叹,定是又跟此人脱不了干系,嘴上道,“你离开故土已久,上山看一看也是应当,不过也不是非挑这个时候吧,大哥可是在王都等得急了,这都飞鸽传书催好几回了。”
那边秦厉翻身上马,“耽误不了多少时辰。”扯了扯缰绳驱马,几名士兵起轿抬了萧乾随着他上了另一条蜿蜒的山道。
山路曲折,越往高处越是窄而崎岖,秦厉驭马老道,骑术精湛,跨马攀山驾轻就熟,抬轿的几名亲兵高大魁梧,萧乾在坐轿中竟是比在车辇里更稳当,几乎没有颠簸。
约摸个把时辰,山顶嶙峋的巨岩现于眼前,秦厉下马,理所当然将萧乾从躺椅里抱起。抱着萧乾登上了他所说的那龙首峰。
龙首峰上并无古胜名迹,只山风猎猎,大小石块累叠,灌木杂草破石缝间隙而出,一片嶙嶙乱石中一块巨岩突兀高耸,岩上凿刻铭文,是座石碑。
秦厉在离石碑不远处放下萧乾,扶他坐在一处平滑岩石上。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放眼朝远处看去。
西戎地势比之中原平川本就高了许多,地域广袤,苍穹如庐,登上这山峰之巅视野愈是无穷,头顶碧空流云仿佛伸手能触,俯视远眺,气象开阔,一股尽览寰宇的豪迈。
秦厉长身站在萧乾所坐的岩石边,山风吹着他暗色的王袍,袍摆翻飞,挺拔身形气宇慑人。他放眼远望片刻,侧过身,对正淡淡览望着苍茫四野的萧乾道,“在马车里闷了许久,看眼下这一番景象,如何,是不是天地壮阔,美不胜收?”
他说完,看着萧乾不再说什么,似乎是在等萧乾的回答。
萧乾目光落在苍苍天地之间,半晌才转过眼来,他眼眸冷淡,沉沉平静,不见深浅,只冷冷道,“你大费周折,抬我上这山顶,不该是为了赏风景吧。”
秦厉闻言面色微微一滞,未置是否,看着萧乾沉默了一阵,转过眼,目光在四野寰宇里浏览许久,最后定住,嚣悍眉目沉凝,抬手指着东南方不远处龙栖山脉一片山势较矮的地方,缓缓道,“二十年前,雍朝的武陵皇帝掀起战火,率军破我边关入境,一直杀到此处,兵锋逼我王都,临丰岌岌可危。战火相持了近一年,西戎但凡男子,不管老幼,皆上阵卫国。我的祖父,两位叔父因而战死,王兄十五岁,重伤失了右眼,十万西戎男儿葬身在这座龙栖山下,无数女人失去丈夫,父亲,儿子,兄弟。”
秦厉微微侧首,朝萧乾瞥过眼来,“那时我还很小……那场战役,定是载入了雍朝史册,供后人瞻仰膜拜,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吧?”
他顿了一顿,没待萧乾有所回应,回身朝不远处矗立的那石碑看去,“此碑是那场战役之后父王下令所立,是我西戎战死将士的镇魂碑。”
他语气沉缓,一番言辞振振,萧乾淡淡转开眼,没有说话,许久,他才开口,“你提这些,是想说什么?”声音里没有冷意,也不闻热度。
秦厉回过眼,看着萧乾,继续沉着声道,“你应该也很清楚,雍朝自立国以来先后对我西戎大小兴了几次兵。只怕是数不过来罢。”
“应氏的皇帝个个野心勃勃,一直盘算着灭诸国,开疆辟土,纳天下地域于雍朝版图。强敌如虎,我们又岂能坐以待毙。”
“萧乾,并不是只有雍朝的百姓才是百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掷地有声,一番时局道理几乎让人无从反驳。萧乾沉默了一阵,斜飞眉眼微挑,眼中一抹讥诮,淡淡道,“你这是在替自己辩解么?”
秦厉闻言,却似乎听了什么可笑之词,“辩解?”他嗤笑了一声,看着萧乾的异色瞳仁,目光灼灼锋利,“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所做之事有何不对,包括蛰伏雍朝设的那场局,有何需要辩解?再者,就你如今势单力孤,在我手中插翅难飞的境地,我又有何必要需向你辩解?”
萧乾眸中顿时一抹难堪一闪而逝,别过眼去。
秦厉看着他日光打照下漠然冷峻的侧颜,微微垂眼,眼睑遮住大半瞳仁,不露神色。
他确实不必替自己辩解,但他却需要给眼前这个孤傲固执,他费尽了心思才束缚困在身边的男子一个理由。
一个不说能让他放下家国民族,至少能让他不那么满腔愤懑,拒绝抵触他的理由。
“我无意置喙雍朝皇帝征服天下的野心,因为这天下的刀剑从来没有真正归鞘的一天,而天下的争夺也本无是非对错,亦无道理可讲。或者该说道理永远掌在强者一方手中,因为这是胜者为王的天下。”
秦厉跨近一步,走近萧乾身边,山风吹得他的王袍翻飞,他逆光站在萧乾面前,高大挺拔的身形遮挡住头顶一片日光,将坐于岩石上的萧乾笼在自己身影之下。
“我是西戎的王子,我有我身为王族的责任和立场,有些事情我必须做。从前你也有你不得不捍卫的家国和坚持的信念,我们各为其主,我不计较你曾经杀过我多少西戎好儿郎,萧乾,你也不能因而怪我对你用了手段。”
萧乾不语,如同雕刻出来的俊美面容上毫无表情。
秦厉像是一番言辞尽于此,不再多说,他看了面无表情的萧乾片刻,轻轻叹了一声,转了话锋:“你的脾性如此固执,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然天下大业,永远伴着谋算和冷酷,于建元帝如此,于我亦是如此,我们之间本是死路……萧乾,在战场上你强悍称雄,于处世,却并不高明,你最失败和悲哀的地方,是你太过苛求纯粹,执着于一些本该放下的东西。”
“我曾想过,到底用什么方法可以拥有你。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如今这般的情势最是务实可取。”
萧乾终是抬眼,与秦厉对视,微挑的眼冷厉,面容冷峭,冷笑了一声,“便是囚禁我么。”
秦厉微微一笑,俯视迎上来的目光,“是囚禁,还是我悉心侍奉,只在一念差别,端看你怎么看。”
“对雍朝,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一切。成王败寇,昔日的常胜侯已经被我在鄞州城下焚成灰烬,如今,你,只是萧乾。”
他伸手,似乎想去摸萧乾侧颜,被萧乾避开了。
秦厉俯身,抬手掰过萧乾的脸,“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雍朝三年,从玉门关见到你开始,我唯一骗了你的,就只有我西戎翼王的身份。”
“还有,聂扬是我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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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临丰城位于西戎北部,幅员广阔,气势雄伟,分内外二城,外城所居多为寻常百姓,一般商贾。内城之中则汇聚了西戎的达官贵族和诸多豪门富户。
西戎王城居临丰东北位,内城正中。巍巍城楼,恢弘庄严。
今日,临丰外城七座城门,内城九门,王城四门俱大开,全副武装的士兵仗剑静立每一道城门口,威武肃穆。
南边武胜门外三条驿道直达城垣,中间那条铺着坚实的石板,最是平坦宽阔,从城外直通入城内,过朱雀门进内城,大同门达王城,笔直贯穿过大半座临丰。
这条穿城大道,此刻正由王城禁军布防,每五十丈一道彩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彩坊两侧各一名武官侍剑而立,分属指挥。彪悍的兵将布满长街两侧,刀戟锋利,甲胄森森,穿越城门而过,看不到尽头,军威烈煞。
一行车马隆隆出现在武胜门口。
百名骑卫驭着骏马在前开道,威武浩浩,千余骑人马护后,整肃骁健,蹄声沉沉,五匹一色高头黑骏拉着秦厉车驾小跑,驶入禁军迎护布列的长街,翼王王旗迎风猎猎。
车驾里,秦厉掀开半边车帘,外面迎接他凯旋的盛大隆重仪仗进入视线,被禁卫挡在街道外围的临丰百姓人头攒动,隐隐的骚动声传进来。
自入城开始,秦厉便是沉默,他已换上了西戎王室华贵的礼服,锦绣立领,收束窄袖,八蟒环身。只见他硬朗的面容深凝,容色难得端肃,眼神似乎平静,眸光却炯炯如炬,坚毅的薄唇微抿成一线,浑身透出一股王族的威仪,跟一路上萧乾醒来后的轻松惬意全然不同。
他从车辇一角的视野里沉默审度着多年不见的王都,久违的故国城池,威武的士兵淳朴的民众,许久,终于露出一许豪放笑意。扬眉收回目光,不自禁转眼看向一侧静静几无声息的萧乾。
萧乾在辇中离他数步远的一张靠椅上,一袭毛毯盖在膝上,他的目光也正望着半掀的车帘外面,沿街护列的禁军,寒芒森森的兵刃映在他一瞬不瞬的眼中,跟秦厉的威仪和豪气不同,他的眼神冷漠,定定地似乎有些发怔。
“可是想瞧瞧外面情形?我扶你过来坐近些,可好?”秦厉看着他道。
说罢,正打算起身过来相扶,萧乾转了目光,看向了别处,冷峭俊美的面容没有表情。
自从受困,萧乾如今虽已不似刚醒来之初那般激烈反弹,愤怒之意现于言表,不过他的话始终极少,有时若非秦厉有意挑衅相逼,赶路一整日几乎都不闻他言语。
眼下这情形,秦厉见状,只笑了笑。
他自然不会指望单凭前些天两人上了一回龙首峰,短短两日就能扭转僵持的局面,将眼前这个固执男子如同石头一样的心防打破,将他们之间横亘的所谓国仇家恨,或许还有一些不可避免造下的伤害一笔抹消。
有些事情,需要的是时间。
秦厉转回眼去,透过掀起的帘子继续观望着王都繁华民生,心下好不畅快。
长街两旁的军士布防,身姿挺拔肃然,被挡在后面迎候翼王殿下凯旋归国的临丰百姓却似乎难以抑制涌动的情绪,喧哗骚动声渐渐大了起来。
西戎民风质朴开放,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个热情的姑娘抛出一束捆扎的小花束,雪白一团正落在秦厉缓缓驶过的车辙边。
像是受到了提醒和号召,一时间沿街两旁一束束花团飞舞纷纷。
车驾中的秦厉似乎兴致极好,想了想,伸手出窗外一捞,接了捧雪白花团在手中。
他回手落了车帘,破天荒将花团凑到鼻下轻轻嗅了嗅,把玩了片刻,目光投向椅中已经闭上双眼假寐的萧乾。
起身到萧乾面前,秦厉也不说话,扬手将花束一抖,幽香洁白的花团散开,一枝枝落在萧乾膝上。
萧乾察觉出动静,早就睁了眼,面不见表情看着花枝在眼前飘落。
“这花香气能提神,好不好闻?”秦厉低笑着问。
萧乾未有理会,漠然垂下眼。
“你认得这花么?”秦厉顿了一顿,又说道,“它叫做星月白,原是生长在雍朝南边的,由过往商旅带来我西戎。初时谁见它,都觉得柔嫩娇弱,在这片朔风烈烈气候严酷的土地上不会存活,可如今这花已经在西戎扎根,秋日都开的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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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辇中片刻沉寂,外面欢呼声隐约,萧乾终于开口,微掀眉眼,看不出瞳中深浅,他的声音从喉中溢出来,带着一抹讥诮,“你的话,在龙栖山上还没说够么?”
秦厉闻言垂目看着他,不说话。
萧乾声音低哑,冷冷再道,“你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秦厉半晌未有回应,他一言不发捻起散落在萧乾膝上的一枝星月白,嗅在鼻下,似乎并不因为萧乾坚决的态度而不快,许久,只淡淡道,“我在龙首峰上所说有什么不对的么?雍朝曾几度对我西戎兴过兵你跟我一样清楚,应氏的皇帝野心大杀戮重,你敢说建元帝没有在筹划着灭诸国一统天下的霸业?”
“萧乾,我先下手为强有什么不对?”秦厉扬眉,目光瞬间转利。
对这紧追不舍的质问,萧乾干脆闭了眼,许久他道,“巧舌如簧。”
秦厉唇角牵起一抹淡笑,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缓缓转到了萧乾身后,俯身在萧乾耳边道,“是我巧舌如簧,还是事实不容辩驳,你心里清楚。”他说着张开双臂将坐在椅中的萧乾环住,叹息一般轻声道,“乾,为什么不试着放下。是不是除了这么逼迫自己,为难自己,你就不知道该如何去活?”
萧乾一怔,本能地挣动着身子想要将他推开。
“别动,你还正是养伤的时候。”秦厉却环臂将他抱紧,头埋在萧乾耳边低声继续道,“放自己一条活路,乾,试一试开始另一种人生。”
萧乾有一瞬间的凝住。
秦厉顿了片刻,在他耳边接着道,“刚刚,你看着外面的时候在想什么?眼神像刀似的。不会是在想着怎么从我身边跳脱吧?”
“或者,是在想怎样从我手中翻盘,扳回一局?”
他突然收拢双臂,越抱越紧,两条手臂环着萧乾肩膀,如同铁铸,坚定强硬,撼动不了分毫,直将萧乾困在臂弯之中。
挣动间,扯动后背未愈的骨伤,萧乾喘着气皱眉,“放手!”
手臂略是松了松,仍然是将他紧紧抱着,秦厉的唇贴在萧乾耳廓,声音低沉而温柔,“你一时放不开,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慢慢放,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边,柔软火热的唇舌在萧乾耳颈肌肤上缠|绵厮磨。
萧乾眼中羞愤,难堪地别过脸去。
秦厉张口,在唇下跳动的脉搏上轻咬下去。
他不知道怀中的这个男子如今心里在想着什么,心中对他又是作何想。他应该是把对他的愤怒,和被囚缚的不甘全数收敛在了那冷峻平静的外表之下了罢。
心傲如他,一定是忍受不了他斩断了他的翼,就此将他束缚住。
将飞龙困于浅滩。
他,定是恨极了他吧。
果真这样,也没有关系。
他掌控着他,完完全全。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能慢慢解决?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总会冲淡隔阂和伤痕,最终将一切不痛快的记忆抹去。
而时间,也将会见证一切。
“坐了这么久,累不累?扶你到榻上躺一会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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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礼炮钟鼓声响,车轮缓缓从夹道迎贺的长街碾过。
不多时,内城宣武门近前,城门口早有礼官列队恭候相迎。秦厉车驾一行在礼官引领之下进入内城,未时正,抵达一处恢弘府邸。
府邸前门宽阔,三层石阶累砌,每层筑七级,左右各一尊巨石狮塑,朱门铜铆,墨瓦红漆,檐下黑底描金匾额——翼王府三字气魄雄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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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厉下得车辇。
翼王府前旌旗华盖,西戎王秦霆携朝中一干重臣亲自迎接王弟归国。
西戎王年约三十五六,长了秦厉近一轮,络腮胡须,面容瘦削硬朗。二十年前龙栖山与大雍武陵皇帝御驾亲征一役中负伤,失了一眼,右侧负着眼罩,剩下的那一只眼睛目光犀利如鹰隼,他五官与秦厉几分神似,形貌十分英伟。
秦厉下车,见得众人环伺中威严的身影,饶是他心智早已深沉稳重,此时心下也不免微微激荡。
故国血亲,曾经如父亲一般的长兄。
他走上前去就要朝秦霆跪,秦霆伸手一把将他扶住,两人对视,什么也没说,只张臂将对方抱住。
片刻分开,秦霆重重拍了拍王弟挺拔宽厚的肩膀,这才朗声笑道:“小弟长成真男人了!”
他携着秦厉转身,不掩当下豪兴,大笑着道,“走,大哥领你进王府。还记得吧?这是当年你随父王出征前,父王赐给你的宅子,自从去年得知你还活着,朕便立刻着人将此处修葺扩建。进去看看,有哪里不满意的,再整修翻建。”
秦厉口气也难掩动容,轻笑着道,“好。”
他却没有就势随西戎王进府,而是先转身至车驾前,对着侍立车旁的一名武将低声交代了几句。
武将领命,利落指挥着一路随护秦厉凯旋的千余名骑兵亲卫,护着偌大的翼王车辇朝王府东侧的偏门去。
西戎王看着这情形,微微朝一旁转眼。秦云已经向兄长问过礼,此时撒手一边,只点了点头,给了兄长一个无奈没辙的表情。
秦霆未有置喙,只待王弟近前,一道入了翼王府。
秦厉此番战功赫赫,加之隐伏敌阵数年归国,对一直以为小弟战死他乡的西戎王来说几乎是死而复生般的天大喜讯。
替秦厉接风庆功的筵席定在两日之后,王宫乾丰殿,西戎王体恤王弟一路风尘,更兼之此前刚历经大战,身心劳顿,需得修养精锐,嘱咐秦厉好生休息两日。
秦厉送了兄长圣驾出府,一干文武重臣向他拜辞,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站在翼王府前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夜色中华灯初上的临丰城,负手扬眉站了许久,眉宇间尽是嚣悍豪气。
转身跨进府,崭新朱红的浆漆铜门在他身后沉沉合上。
秦厉回到府中,直朝王府正院方向去。这处府邸本就是昔年他曾住过的地方,西戎王虽然下令重修再建,又扩展了不少,但王府原有布局未加多改,少时记忆留在脑中,对这里一楼一宇仍是十分熟悉。
他快步走过数道长廊,到了自己所居的正院却不进去,而是从旁边一处小园中穿过,经一道矮墙月门,来到另一座与他居所并立,相隔不远的豪阔院落。
院中高楼的檐角在黑夜中影影绰绰,厚重的琉璃屋瓦映着夜幕上不甚明亮的弦月,泛出星星光亮,廊下的灯盏只将雕梁画栋隐约照亮,几株古木越出高墙,从院中参出,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因为静肃,这豪华的房院似乎尤显得气派庄严。
秦厉一路过来,在院门口放缓了脚步,门前两旁佩刀守备的侍卫按着刀柄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目光望向院中,坚毅的唇角不自觉轻轻上扬。
从容迈步,跨进院。院落前庭极为宽敞,花木假山相映,秦厉径直到寝屋门前,屋廊下一排琉璃灯盏将宽阔的廊道照亮,灯光拉着廊间一道道佩刀肃立的彪悍身形在墙上投下一列标枪般的影子。
秦厉目光向一旁窗扇一瞥,窗纸上从里面透出来一道模糊的剪影。他抬手推门而入。
萧乾坐在一张软椅上,房中烛火昼亮,他面前的桌上布着满席的佳肴,两名亲卫卸甲在他身后几步外侍立。
秦厉进来,看了萧乾一眼,朝侍卫一个眼神。
两侍卫退出房外。秦厉缓步走到萧乾身边,看了看满桌一筷没动过的珍馐,没说什么,只转身向房中四顾。
这个房间,堪称奢华,或许比任何一处王宫殿阁都不逊色。这是他启程回来前就书信请西戎王特别安排布置的,房中摆设无一不考究,奢华而没有丝毫堆金砌玉的难登大雅。
四顾一圈,秦厉回身撩袍在萧乾身边坐下,道,“乾,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这间院落很安静,也足够宽敞,不会有无谓之人前来打扰你,我也方便照顾你,你觉得怎么样?”
一如多日来相处的冷漠,萧乾没有回应。
秦厉也不在意,接着说道,“你看看这里这般布置满不满意,若是觉得还缺了什么,少什么,就跟我说。”
萧乾目光轻淡,漠然,落在对面。窗扇和雕花镂空的门纸映着灯火,清晰地现出外面廊间一道道持刀利落的身影。
秦厉瞥了眼他视线所向,转回目光,继续淡淡道,“我们刚回来,许多事情置办得仓促,眼下王府中没有合适伺候你的仆婢,就先由我的亲兵服侍你起居,明日我便着人挑些伶俐能干的下仆回来,这几日你权且将就着。”
他说罢,起筷夹了些熏肉片在萧乾碗碟中,“今日你也累了一天了,用过晚膳早些歇了吧。”
萧乾的目光定了片刻,从窗扇上移开,眼睑微微颤动。
他……真的,被囚困于牢笼。
伸手撑上身前桌面,他似乎想自己撑站起身。
“你干什么?”秦厉将他按住,“你忘了你的伤还没痊愈么?”
他看着萧乾皱眉半晌,突然讥诮道,“乾,你总不至于是要绝食寻死吧?”
偌大的房间里顿时沉沉安静,只有火光簌簌而动,跳跃的烛火映着秦厉锋利的眼。
萧乾始终没有看秦厉一眼,只听他哑声道:“你既囚禁我,就不必再多做那些无谓之事,也不必出言相激。”
“我萧乾可以在沙场上断头流血,可以被千刀万剐,可以受万马践踏,断不会于囚室中自决。”
他的声音低哑而坚决。
纵使千般不甘,心性却是如此。
秦厉闻言,舒展了眉峰,却仿佛松了口气,扬唇轻笑:“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他从座上起身,“既然你还不想用膳,那我扶你到里面休息,等饿了再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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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つД`)ノ侯爷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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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番外 最尊贵的囚徒

我叫柳叶,不过我并不姓柳,名字的意义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一片树叶儿。这个叫法只是为了好买卖,同时也代表了一种下等人的卑微轻贱。
我的祖籍在西戎襄峪,十岁之前我是襄峪县城中一户算得上富庶商行人家的小姐。但十岁那年,父亲行商失败,又染了嗜赌恶习,短短数月败光了家产,家中仆婢皆被转渡给债主偿债,我因为太小,人家不要,三两银子抵卖给了城中一个人牙子。
柳叶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个时候改的。
在人牙子手中我很快就被转卖了几次,一个月之后最终被卖到乡下一家破烂穷户做童养媳妇。
我逃了。
但几经辗转颠簸,最后还是落入了人牙子手里。
我自然又被卖了,卖到邻县一户还算富裕的家门做丫鬟。那个时候我有些明白,我是回不到从前天真烂漫的舒适生活了。
我开始跟那些贫苦出身的小姑娘一样干活,挑水洗衣刷恭桶缝缝补补,学做粗使丫头。
我很拼命的学着做好老妈子吩咐下来的每一样活计,因为我知道即便是伺候人的奴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我已经不再去惦记自己原来的姓氏名讳,它对我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随后十年的仆婢生涯,我被转换了很多户人家,不是因为我为奴粗笨被人嫌弃,而是因为我能干。
总会有到主人家做客的富贵亲朋索要我,主人推却不过,于是我便有了一位又一位新主人。
我总是十分能讨得女主人的喜欢,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办事利索,周到识趣,懂得拿捏分寸,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我长得一点也不漂亮,不会跟男主人生出这样那样的事端。
但即便我样貌不如人,我的前一位男主人还是决定要纳我为妾。就在我暗暗觉得这该是我最好的命运归宿时,夫人趁着男主人外出会友打猎,将我卖了。
卖得很远。
夫人应该花费了不少银子。
我被卖到了临丰,帝王都城。
然后在临丰的人牙子手中辗转了一个多月,就在三个月前,一个精干瘦削的中年男人找上人牙子,老辣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一圈,付了银子把我带走。
我知道我又要回到十年来那日复一日躬身低眉侍奉人的日子中去,我想大约这就是我的命了。
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回我所跨进的高墙深院竟会是那般权势无极,那般尊贵。
我做梦都不敢想。

中年男人将我带到了新主人的住处——翼王府。

整个西戎,不,应该说如今整个天下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西戎三王爷,翼王秦厉殿下的府邸。

临丰城中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崇拜的王爷,隐伏雍朝八年,玩|弄雍朝朝野于股掌,伺机而动,拔除了据说被奉为雍朝屏障的常胜侯,一雪昔年耻辱,那个如战神转世,震撼天下的英雄,将是我的新主人。

我几乎是怀着一种不可遏止的激奋心情跨进翼王府的后门。
每一个西戎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骨子里天生就倾慕英雄,憧憬强悍的男人,我当然也不例外。尽管那个英雄,那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倾慕者是谁。

买下我的那个中年男人是翼王府的总管,我入府之后跟一干新近买来的仆从女婢一起被训斥,教导,学着王府下人的规矩和礼仪,然后分派司务,从最下等的粗使杂役开始。
我是最后一波被定职属的侍女,这意味着在奴才中我是高人一等的。
那天总管亲自领着我们一行被挑选出来的男女各五人穿过层层门廊,数道长阶,和花园,进入此前我们不允许靠近的房院。
我那时猜想我们是被选来伺候王爷的。
总管也确实指着一处气派院落提点我们这是王府正院,王爷的住处,但却没有领我们进去。他带着我们一行人绕过王爷寝院,穿过一道月门,到了另一处院落。
那个院子跟王爷的住处挨得很近,中间只一道矮墙,一个小花园相隔,从外面看起来参天大树枝桠间高楼数重飞檐画栋,碧瓦闪耀着阳光,很是奢华,甚至一点不输给王爷住的正居,但却十分的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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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院子的门前有带刀侍卫守着,我低头进入院子之后,才发现里面的廊道间原来也有侍卫把守,当然腰间也别着刀。
经过王爷居所的时候,却没有这般的守卫,而这里戒备竟是如此严密。
那一刻我想每个人都在暗自揣测里面住的是谁。

总管随后把我们领进屋,一直到里间内室。
我很清楚地记着那个阳关温暖,满室淡光的秋日午后的情景。
内间里两个男人,一个负手背着门站着,身形如山岳,高大挺拔,另一个则坐靠在一张小榻上,他的面貌正被挡着。
站着的那人一身暗色束身王袍,正兀自低声对榻上之人说着什么。
然后,他淡淡侧转过身,剑眉利目微微一挑,心情似乎很好,唇角噙着一抹薄笑。
那是我第一回见到我的新主子,那个谋略武功卓绝,被众人崇拜景仰的翼王殿下。
虽然我早就从传闻里知道王爷年岁很轻,但我想一个能隐忍蛰伏在敌国八年,独自设下弥天大局,率军夺取雍朝潼关和两大州府,建下西戎跟雍朝对战百年来从未有过丰功伟绩的男人,下意识中,我觉得应该是个面相老辣之人。
却不想,竟那般年轻英俊。
王爷的身形伟岸威猛,高鼻深阔,他的五官仿佛是由厚重刀斧劈斩而成,跟寻常的西戎男子相比,面容更为深峻,轮廓线条精悍冷硬,衬着铜色的肤色,是最典型的西戎英伟男子样貌。跟传闻中所言一样,王爷有一双锋利的邪眼,眉目间一股纵横的嚣悍霸气,他目光看向我们,我清晰的记得那种被扫视的感觉。他的睥睨,我们的卑微,我想那大约就是居于权贵顶峰,帝王家的气势。

王爷看了我们一眼,侧转开身。
我于是得以窥见榻上那名男子的形容。
……
那是一个……很美的男人。
是的,很美。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用美来形容。
当然那种美并非世人所指好似女子一般莺莺燕燕脂粉弱质的柔媚。而是仿若刀剑雕刻,山岩铸就,沙场磨砺出来的凛冽刚性。
五官锋锐,眼神冷厉冰封。一种纯粹男子的利落严峻。
但又跟王爷的霸气嚣悍不同。那冷冷皎白的面容里糅合了自律,孤高和轻蔑,透出高贵。
只是,神色十分冷漠……
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男人,那一刻我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他一眼,他目光正微微向我这处扫来,一转便过,似乎并没有将我和其他仆婢看入眼中,但那刹那的转逝,却几乎夺去我的呼吸。
他的眼有一种慑人的魅力,平静,冷淡,傲气。
修眉斜飞入鬓,眼神清冽,眼尾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似乎随时漏出一股淡淡的蔑视。那就是所谓的凤眼,西戎男子大多浓眉大眼,很少有人长这样的眼睛。
我低着头不敢再造次,听到王爷低低温和的声音,“这些就是以后伺候你的人,乾,你看如何?”

那个俊美的男子就是我现在服侍的人。

我和一干侍奉他的仆婢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因何缘由深居在翼王府中。也从来没有人向我们提及过有关他的哪怕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之事,因此,他在我们心中充满了神秘。
我们只知道王爷唤他“乾”,而我们则尊称他为爷。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字数:121493

帖子分类:月上梢头

发表时间:2012-03-27 23:25:00

更新时间:2021-04-08 12: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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