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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乐？ 我是书香，你是看不到呀，还是想不起来？”

奶奶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说：“想不起来，书乐？还有个书……书什么？我要回去。”

听她又说要回去，书香就问：“奶奶在这里过不惯么？”

姑妈忙插话解释：“她不是过不惯，我们家的生活跟你们家不是差不多么？她是眼睛视力越来越差，检查了是白内障加青光眼，我跟你爸商量跟她做手术，她自己却不同意，说快八十岁了，不知能活多久，不想遭罪。她怕进医院，怕进去死在里面直接拖去火葬场了，她跟你们爷爷一样想回老家土葬，落个全身。”

又接着说：“奶奶的眼睛还是小事，她现在记性越来越差，才跟她说的事她一会就忘记了，早上出门跟她说的好好的事，比如烧两壶开水倒到暖水瓶里，中午回来水瓶还是空的，她根本想不起来。一年前她在你们家还能做做饭，到这里后慢慢就指望不上，做的饭乱七八糟，有的忘记放盐，有的又咸死你，还有的炒糊了，甚至忘了放油都有。有时明明清了三个菜，她瞎炒，一锅煮了，但饭又没煮，米在电饭煲里水都没给，也没插电，也幸亏没插电，不然会不是全烧焦了出火灾哟。”

姐姐马书香听了，疑惑道：“莫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们街坊有个老人也这样。”

姑妈说：“就是呀，到医院检查了，就是老年痴呆，而且问了医生，又四处打听，这病好不了，会越来越差，也没有特效药，打针也不管用。”

书汉插话：“那不是冇得门？”

姑妈摇摇头，说“是呀，冇得门。几个月前时，我们不晓得情况，让她出门了几次，帮忙拿点东西，或者到江边转悠下活动下筋骨舒服。那知道有两次她出了门不知道回来，把我们急死了，收了摊，强叔和你爸骑车、我们几人走路，一家人四处找。一次是在上海街派出所把她找到，一次是在一元街派出所找到，她走迷了路，是好心人把她送到派出所的。还有一次下雨，她躲雨在同兴里的巷子口，把我们找死了！此后再也不敢让她出门了。她要是走丢了，那就不得了啦！”

书香见是这种情况，回头跟书乐、书汉商量，说：“奶奶这种情况很严重，我们是要接回去，还是怎样？”

这个问题在兄弟两意料之外，也都不好作答，书汉就说：“接不接回去，要听爸爸的安排吧？”

书乐也说：“这段时间爸爸两边都在住，到姑妈这儿反而比回家还多些，奶奶的事他知道，还是看看他怎么安排。”

姑妈也说：“我看，在我这里还好一点，我中午、晚上回来做饭还能顺便照顾下，也有房子住得下。你们要是接回去了，也不好办，书乐、书汉白天都上班了，梦萱一个人在家照顾孩子都不容易，那还能照顾她？你妈和书洋做生意也成天忙。”

书乐问“爸爸今天不回来？”

姑妈答道：“他出差好几天了，说是到上游沙市施工了，书汉同一个单位的，不知道？”

书汉说：“没注意，单位的船多，在家的船也没停靠在一起，我们在武汉沿江有七八个码头，有的船维修，有的出去施工，还听说明年要派大些的船出海去山东、天津接港口工程呢。”言下之意，他并不清楚，不清楚的原因是单位的船多，情况复杂。

又跟奶奶说了一段时间话，无非是拉家常，关心她的生活，而奶奶明显是糊涂了，往往答非所问，或者反应迟钝。

说着说着就沉默了，大家都心情沉痛，知道奶奶的病无可挽回，已没有太多生活的乐趣可言，只是耗余生罢了。然而，奶奶的脑子出了问题，身体脏器却还好，她的智力是衰退的，行为能力越来越差，像个小孩，甚至某些方面还不知小孩。小孩的吃喝拉撒要人照顾别人不会嫌弃，而对于一个老人，却是需要足够的爱心和耐心，这意味着如何照顾奶奶成为一个比较长期的、艰难的问题。

书香想起另外一件事，目光看了书乐、书汉，冲他们微微点下头，起身跟说：“姑妈，我还有个事问下你。我们到那边去说。”姑妈起了身，跟她一起来到客厅。

书香说：“我爸和妈的事你也知道，我们也晓得你总是劝我爸，但爸爸这段时间反而回去得少了，两个矛盾越来越大。偶尔爸回去，两人见面吧，吵！只差没撕破脸骂娘。不见面吧，妈也烦，一段时间爸不回家，她当我们的面就说你爸又找那个不要脸的去了。我们当后辈的也不好说，家里还有媳妇和小屁孩子，父母争吵起来真不像个样子。父母都有不对，但我们觉得还是爸错在前，也错误更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马知芬知道他们今天来大概会说到这个事，表情凝重地听听书香说完，未说话却先叹了一口气，说：“书香，这事说来头痛，也怪我当初不该把叶秀枝弄来做事，我想你妈或许也怪我，会这样说，但当时哪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姑妈露出尴尬、为难的表情，说：“怎么说呢?你爸是正常男人，身体健康，那方面也健康。有的男人七八十岁还有孩子，你爸还要过两年才退休呢，有需求也是正当的，你说呢？”

书香点点头，姑妈接着说:“我也是刨根问底，你爸不得已才说的。好多年了，你妈与你爸的夫妻生活就不和谐。我觉得，主要原因是你妈操劳过度，年纪轻轻，四十岁就开始绝经了。你爸还带她去过医院，开了些药调理，但也起不了大用。我猜想，大概是你妈身体干涩，过夫妻生活不是舒服，反而痛苦吧，像干转的机器。我现在五十多了，早几年也停了月经，我是过来人，知道大概怎么回事。更年期心情不好，你妈早些年又劳累又心烦意乱的，我想。但夫妻生活有时很微妙，年纪越大越需要相互配合，而不是一头有想法，另一头冰冷、拒绝或者打击。你爸有时有要求，你妈经常说，年纪一把，还做个么丑事哟；或者说伢们在屋里，房子也不隔音，算了喔……总之让你爸没兴致。你爸妈多年的不和谐对他们感情影响很大，后来你爸还以为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但事实上，你爸是健康的。”

说到这里，姑妈停顿一会，接着说：“这种事，跟任何人都不好讲，据你爸说，他们有五六年没有夫妻生活了。两人睡一张床，其实好多年就分了枕头、被絮，而且你妈鼾大，两人还不睡一头。但你爸跟叶秀枝在一起就比较好，叶秀枝年轻得多，两人很和谐，你爸就觉得自己很正常，不是他不行。”

姑妈停了一口气，又说：“当然，你妈妈成天做生意，身体不算好，心情也不好，我们能够理解。但归根到底是你爸爸是健康的，有正当、正常的要求，但她不愿意配合跟你爸过夫妻生活了，更莫说主动表示恩爱。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冷暴力、软虐待，你爸很难受，却无人诉说，无力解决。据说夫妻分居两年没有做夫妻之事，就说明感情破裂了，可以离婚。我不觉得你爸妈感情破裂了，但两人感情上确实出了问题。而且这事又不好说，这就难办。出了秀枝的事，你妈现在的态度越来越激烈，不愿意原谅和接纳你爸，更别说恩爱和美，我劝你爸没有用呀。”

又补充说：“你爸妈的事，照理我当小姑子的不该说，尤其是你妈对得起这个家，对得起我们大家，我们也都尊重她。这事毕竟是他俩生活出了问题引起的，解疙瘩需要系疙瘩的人，他们俩有沟通，能相互理解才好办。”

书香早知道爸妈感情有裂隙，早几年也偶有冷战、争吵，也看到他俩分床、分头睡好些年了，以为单纯是妈打鼾，哪里知道这些内幕？

听罢也不好说什么，觉得姑妈说的也有道理。家庭不和，外因是有，但内因更重要。父母失和，心火郁结，多年得不到舒解，就像地震或者火山一样，总会在薄弱地带产生爆发。

回去的路上，她作姐姐的不太好详细跟弟弟们说这些情况，一方面是内容太隐私和敏感，另一方面她觉得，照直说好像是认为爸出轨还有道理似的，对弟弟们也是不好的影响。就含混其词，简略地说，问了姑妈，其实爸妈感情多年前就有问题，十多年来他俩经常吵架，只是原来瞒着，我们不知道，搞不清他们吵架的具体原因，性格不合吧。他俩已多年没有夫妻生活，妈不愿意跟他，爸也就更加不高兴，矛盾升了级，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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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回去后，几次找机会悄悄跟妈刘家翠聊，了解到父母情况大致与姑妈说的差不多，只是各有各的说法。

就劝妈说，你要原谅爸，夫妻一场不存在面子，放主动点、大度些，你们两人还是有感情的，不如叫爸回来好好过生活，当然前提是他先与那个女人断掉关系。又劝说，等爸回来了，对他好一点，夫妻之间还是要有恩爱和温存的事。

她这样说的意思是，如果妈同意了这个观念，并且有所改变，她就可以再去做爸爸的工作。

她当女儿的，有些话不好明说。

当年的她不知道，有一类性爱润滑液的产品，以及其他情趣产品可以帮助父母，二三十后，街头还专门开了这类桔色成人店。也有一种情况是，她可能知道有这类产品，但她好不好意思去买来送给父母，这也是一个问题。再或者，即便是她知道了，买了，送了，但她的妈妈会不会用，愿不愿意用，则是一个更大的问题。

许多好产品能满足人们的需求，解决生活中的问题，甚至能改变人际关系和人们相处的方式。但是，它改不了人的性格，也改变不了使用者或者潜在用户的过去和习惯性的思维和想法。

刘家翠正是如此。

她出生于解放前，32岁以前一直生活在农村，年龄比马知元还大一岁。她不识字，写自己名字的笔迹是歪歪扭扭的儿童体，每次到银行去需要签字就感觉很不好意思。她在穷苦中长大，甚至成年后有了几个孩子，身上却没有一毛钱，因此现在能有机会挣钱，就拼了命一般。她5岁时娘就病死了，在最需要爱的年龄却是付出爱，要照顾一岁和三岁多的两个弟弟。他爹一辈子未续弦，把四儿一女养育成人，她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子，勤快、能干，能忍受苦难，也懂得谦让。她像那个年代许多传统、贤惠的家庭妇女一样，爱家庭和孩子，却不在意自己生活的美好，不在意一些细微、美妙的感受，也不认为性生活是生命中美好的一部分。在她看来，男女性爱的美好不太是个人的享受，而更多与生育和传宗接代相关。她根深蒂固地认为性是羞耻的，与女人的生活，与爱情的关联不大。甚至说，她的孩子已陆续结婚生子了，她对“爱情”这个词却是陌生的，也羞于提及。

她的过往和性格决定了，前面说到的一些产品是她不太可能接受的，也决定了她对马知元的态度和想法。

马书香劝说着她妈妈，刘家翠的态度却很倔，说：“他尽管不回来，就让他在外面野，看他五、六十岁了有没有脸，好不好意思？！”

又说，“家里没有他一样，还安静些。”

还说，“家里又不是不让他回来，门没换锁，伢们也没说他什么，他想回来就回来么，难道还要欢迎不成？还要我去接吗？”

言下之意，错不在我，你爸错了就该！让他受人唾骂！

妈的这种态度让书香姐弟们也不好办，只能保持之前的局面。


马知元回家越来越少了，奶奶的病情也愈加严重。

期待新世纪即将到来的那一年的五一，马家摆了马书汉的结婚酒宴，这之前他与李敏早早拿了结婚证，在单位分房名单上排上了队。为张罗他结婚的事，马知元这段时间回家比较勤。书汉夫妻还是照先前说的，在外租的房结婚。因是租的房子，装修就能省就省，只重新粉刷了，但全房家具、电器等都是新买的，结婚费用算起来，也花了五六万元，所有费用都是马知元掏的。

结婚当天，他在酒宴上又当着亲朋们的面给了一万元的大红包给书汉夫妇，在亲朋们面前挺有面子。其实私下提前说好，这是预付的房租，等单位分房了再说，如果租的时间长，租金不够，也到时再说。

但家里的存款还有多少，马知元始终没跟孩子们交待，孩子们也不好问。原来说的只剩五六万也不知真假，如果是真的，那书汉结婚后就意味着家里没有积蓄了，甚至说还有外债的可能。

自从马知元与叶秀枝的事公开后，刘家翠做生意的钱也不再给马知元管了，刘家翠让女儿书香拿了自己的身份证开了银行账户，自已隔不久就去存，阿拉伯数字她是认得的，自己的名字也能写，只是写的像小学生，不好看而已。其实，存钱、取钱也没那么难，她想。

但这样，也就意味着她的心更冷了。

张罗书汉结婚期间，马知元、刘家翠不得不经常碰面，也商量一些事。他俩也都平静，都小心地说该说的，甚至于有点生份和客气。

正如大海，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是无尽的暗流和漩涡。刘家翠不吵了，表面平静了，其实内心却有更多的情绪和想法积累着，其中有失望，怨恨，咒骂，愤怒，也有后悔，屈辱，以及自尊和要强等等。夫妻间的这种平静相比于争吵，或者撕打，还更为可怕。

书汉的酒宴办得算得上风光，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老家也来了不少亲戚，赵红英娘家三个侄儿也来了，他们既参加酒宴，也来看望年迈、病中的姑母。为此，那段时间奶奶被接回花桥家了。

马书汉结婚的来宾里，多了一位马知元新结识不久的客人，那人是马知元一位堂姐夫家的表弟，叫陈继先。

这位陈继先在前面介绍过，他与叶秀枝的初恋情人陈继良是唐兄弟关系。陈继先原本不在武汉，与马知元没有往来。他是当兵在部队提了干，去年复员新分配到武汉的。不久前，因马知元堂姐夫家的三轮车被交警没收的事，才与马知元见上面。

马知元的堂姐和姐夫俩人都在汉正街混生活，男的做货运三轮车夫，女的在一家店里买货。

因运货的三轮车没有合法营运证，被交警队没收了。这辆承重三轮车新买不久，改装过，增加了护栏和汽油动力，这样方面多堆货，也省力。买车加改装，前前后后花了小两千元，车被没收，损失不小。损失是一方面，以车拉货是堂姐家的营生，有许多熟悉的店老板都找他，车没收了就等于他失了饭碗，这事就大了。即便是再弄一辆，要花钱不说，还得几天的工夫，时间就是金钱啦。

于是找到马知元帮忙，想找关系跟交警队的人打招呼，把车拿出来，交点罚款、花点钱的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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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知元的交际圈里有一位老乡是江岸区中队的一位队长，连夜买了好烟去找了他，通过他介绍找到硚口区中队负责汉正街交通处罚的的一位科长，了解到昨天上午是查扣了一批三轮车、板车等。这些车辆穿大街走小巷子，加重了汉正街的拥堵，他们定期要执法清理整顿。

有了熟人打招呼，事情就好办了。在办公室背角处，马知元说明来意，塞给那科长一条烟，他没推辞，转身进了办公室，一会儿出来，递给他们一张处罚单，另写了一张条子，条子上龙飞凤舞几个字“请按此处理”以及看不明白的签名，让到另一处汉江边的停车场去处理。到了停车场，小窗口递进单子、条子，交了罚款一百、停车费一百，就将车拿了出来。

幸亏他们找人及时，他们取车时，看到几个民工正在装车，将堆在停车场里的许多三轮车、板车、改装自行车和旧摩托车等堆放到大货车上，大概是集中销毁和拆解。许多车上积满灰尘，大概是没收后车主干脆不要了，而有的车是昨天才收缴的，其中一辆堂哥认识，是他一个同行的。

一般人办事，车拿出来，这事也就了啦，但马知元不同。这车没有营运证，这次被查扣没收，或许还有下次，因此科长的关系就要维护，处成朋友。而且不止堂姐家，他们许多老乡都在汉正街混生活，将来少不了需要这样的关系帮忙。

于是，马知元对堂姐夫说，还要再请一次客，打算通过江岸中队的老乡约汉正街的科长，一起吃饭。考虑到对方是两个警察，请他们的客主人这边需要有人作陪，堂哥说起他有一个老家的表弟也是警察，去年才复员分配到汉阳，是一个派出所的指导员，可以叫他来。

这一餐饭吃得值，不但加深了与那科长的关系，科长还答应帮忙找关系，给三轮车办营运证，可以合法运货了。他还嘱咐，在办证验车时要将汽油发动机和动力机械都拆除，待验看过车后，再装回去都可以。因为三轮车属于非机动车，加装了动力就变机动车，行驶路线不一样，管理要求也不一样，比如开车的要有驾驶证，性质就变了。这种事，当警察的知道许多车都改装过，可以多位货又省力，自然是好。不执法时，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如果有营运证，改装这种事大多罚款处理；但没有营运证就属于非法营运，加之车辆又私自改装，就铁定要被没收，再也取不回来啦。我们虽然最熟人，你们将来总是找我，也不好办。

能办营运证，堂姐夫当然愿意，他早就想办，但苦于没有门道。但办营运证有个前提，就是货运用途的三轮车的车主必须是武汉人，要有武汉市的户口，要有街道或居委会的证明，证明车主是下岗职工，办营运证是为解决下岗职工的再就业问题。于是他们又合计，以马家的马书乐的名义来办。马书乐此时正好从单位停薪留职出来了，他虽然在另外一家公司上班，但他下岗是真，没有人会详细调查这事真假，看他是否在业余时间会去踩三轮车运货。

堂姐夫高兴得连连敬酒。过后，称赞马知元会办事，对他十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