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刘秀散朝之后甚是苦闷，既没有去太学坐谈诗书经史的雅兴，也没有在殿上审阅州郡奏疏的心情，偷得半日清闲在宫中闲溜一圈。不觉来到东宫，却遇太中大夫张湛与侍讲郅恽正为太子刘彊讲学。三人忽见天子入殿，慌慌张张上前接驾。
刘秀也不是专意来见太子，默默不语转了一转，随手翻翻案上书册，便见功课杂乱无章，心中本就不愈，此刻越发恼火。自己整日为国日夜操劳，太子年近二十，却这般没有长进，资质平庸也便罢了，却连功课也不尽心，将来却又如何统御天下？不尤震怒道：“太子究竟在忙些什么？便是太学中随便一个儒生也胜过你这全然不通的文章了。张湛、郅恽两位爱卿皆是当世大儒，却点不透你这木头疙瘩，朕为你请来这些饱学之士又有何用！”
太子刘彊惊得浑身一颤，跪倒在地：“儿臣有罪，万望父皇莫要动怒。”
刘秀正在气头上，索性将所有邪火都撒在太子身上，连声骂道：“朕本也非天资过人，只不过是多用些心罢了。所谓勤能补拙，也算多少学了些先圣之言治国之道。朕在你这年岁，游学长安，栖身于太学陋室之间，每日除了研习《尚书》，还要拉车送货赚些钱来糊口，哪像你这般安逸？你倒好，琼楼玉宇、锦衣玉食，却养得你这般不务正业！”
张湛、郅恽见皇帝这般恼怒，有心上前劝解。可皇帝说得尽是些老子教训儿子的话，两人哪好插嘴，只能小心陪在一旁。刘秀骂了半个多时辰，刘彊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眼见刘秀总算停了口，正要拂袖离去，刘彊连连跪行上前，战战兢兢地哭诉道：“父皇莫要震怒，孩儿才德不堪，有负父皇厚望，情愿辞去太子之位，让于贤良兄弟，万望父皇恩准。”
此言一出，不仅张湛、郅恽吓了一跳，便是刘秀都楞在原地。见自己胡乱撒气，把太子吓成这样，刘秀心中也有些不忍。细想一番，刘彊生母郭圣通被贬去皇后之位后，太子失了嫡长子身份，处境甚是尴尬。刘秀宠爱阴皇后人尽皆知，爱屋及乌，自然对东海王刘阳分外亲爱，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刘阳远超于一个皇子的厚望。朝野之中多有改立太子的言论，而河北世族功臣宿将或已故去，或已功成身退不问朝政，使得刘彊举目望去，竟难找到一个可以为其说话之人。故而一直戚戚难安，哪还有心思用在习读功课上。虽然刘秀确也有心改立刘阳，可刘彊这些年来并未失德，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确也是一个大哥该有的表率。刘秀想明白这些，愈发有些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对刘彊确实有些失了公心，话也软了下来，说道：“我儿休要胡言，快快起来。且安心学业，不然将来如何治理天下。”
刘彊抖抖索索扶起身来，垂立一边。张湛本还为太子失口紧张不已，却见皇帝非但没有准其所奏，反倒安抚起来，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就听皇帝复又问道：“近来原武反贼猖狂无比目无国法，太中大夫臧宫奉命征讨两月有余，至今未能破贼，满朝文武皆言该当悬赏贼首，不知我儿对此有何见解？”
刘彊虽为太子，却尚未监国，不知皇帝为何忽然问起军政大事，又为方才训斥尚未平复心境，一时语塞不知该当如何作答，见皇帝一直看着自己，紧张地说道：“既然文武百官皆言如此，自有道理，父皇从善如流，必能百战百胜。”
刘秀万分失落，本有意借原武之事考究一下太子才学，却终是没有半点长进，这般平庸怎堪军国大任？天下之事非是寻常人家，若所托非人，自己出生入死中兴的大汉，只怕要半道终绝了。刘秀丢下刘彊、张湛等人楞在原地不知所措，面有愠色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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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武叛乱本就已经让刘秀烦闷不堪，刘彊的平庸愈发让刘秀失望无比。不觉来到御花园，园中牡丹开的正艳，满园春色、香气宜人，恰是良辰美景。看着百花争艳、莺飞蝶舞，刘秀这才稍稍欢颜。还未走上多久，便见花丛深处有一小亭，正簇拥着一群人。待一观瞧，却是皇后阴丽华正在那边领着几个皇儿赏花。东海王刘阳虽然年已十五，却还未在宫外开府，也陪侍在他母亲身侧。
刘秀走上前去，阴皇后与诸子忙上前接驾。刘秀扶起皇后，一同坐进亭中。就见小亭之中也无甚酒宴，不过当中桌上随意摆着几盘素果。刘秀甚是欣慰。刘秀虽已是皇帝之尊，却尚节俭，阴丽华聪颖，自然揣摩的刘秀心意，素无铺张之举，游园之中也没有半分奢华。
阴丽华难得见到刘秀游园，可面上却似有惆怅颜色，便问道：“陛下近日繁忙，面色憔悴，还当仔细身体才是。”
刘阳也上前劝道：“父皇有禹、汤之明，故而国家兴隆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却失黄、老养性之福，实不利龙体安泰，愿父皇颐爱精神，优游自宁。龙体康健方是天下之福。国事自有满朝文武视事处置，父皇只需定下决策便是，不必事事亲身亲为劳费心神。更何况天理昭昭，自有定数。父皇顺天而行，虽偶有不顺之事，只要上合天道，下顺民心，必然无往而不利。”
刘阳一番劝解倒甚合刘秀心意，连连笑道：“朕乐于处置政事，不为此疲乏也。”转又一想原武之事，倒也想看看刘阳见识，便问道：“近来原武叛乱，我儿可知其事？”
刘阳说道：“虽知之不多，却也有所耳闻。臧大夫领兵平叛，至今未能破贼。”
“恩，既如此，我儿对平叛之事有何见解，不妨说来一听。”
刘阳正要答话，却听阴皇后说道：“小孩子家家能懂什么，陛下自该与文武百官商量才是。阳儿不过一藩王，只因年幼，尚未就国，待年长些，自是要往封国的，怎好轻易干涉朝政。”
刘秀自然明白阴丽华何故阻拦。丽华本就不喜与人相争，便是这个皇后之位，也是郭皇后被废黜之后，方才封于她的。丽华对其娘家，也多有规劝，阴识兄弟更是低调，全无一丝外戚的风光和张扬，甚至对刘秀所赐封地也多有辞让。故而丽华也不希望刘阳兄弟几个锋芒毕露。毕竟太子乃是刘彊，若是刘阳太过惹眼，多少也会与刘彊生出间隙，待刘彊继承皇位，刘阳岂不是不受待见？
刘秀笑道：“我妻莫要阻拦，朕不过与阳儿随便聊一聊罢了，用不用其言在于朕，与阳儿无干。阳儿，但说无妨。”
刘阳这才说道：“巫妖劫掠为祸，执无久立，其中必有悔于其罪而欲逃亡者。臧大夫为图灭贼，合围城池猛攻不休，使得心存逃亡之人不得出城，只能为求活命而奋死反抗。不若稍缓其围，令其逃亡，待贼人失了城池，声势不复，继而悬赏天下，则一亭长足可擒拿矣。”
刘秀不尤幡然醒悟。刘阳之语虽尚有稚嫩之处，却深合兵法。当年昆阳大战，新朝四十二万大军合围昆阳，日夜攻城，那王凤抵挡不住有心乞降，却被新朝不允，硬是逼得王凤与王常合力抗敌，使得新朝连攻半月不能破城，终是等来刘秀援军，里应外合大破新朝大军。今日叛党在汉军围攻之中必然死守，又怎会轻易破城？刘秀与臧宫为了彻底剿灭巫妖之乱，不想放走一人，免得留下后患，一时当局者迷，竟然已与兵法相悖，又怎能急切平叛？
刘阳年仅十五便有了此等见识，刘秀再想刘彊之平庸，心中不尤愈发动了易储念头。非是刘秀对刘彊薄情，实在是社稷之重必要托于贤明之人。刘阳如今已有嫡长子的身份，所缺只是一些功绩铺路罢了，倒不如借平叛之机，为其创造些机会。刘秀心中有了这样的打算，反倒对原武至今不能平定而有些庆幸起来。随即留了丽华及诸子游玩，自回宫中传旨于臧宫，将刘阳之言原原本本书于旨上，命臧宫稍撤其围。

@流浪的荒野孤狼 2018-12-14 18:2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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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三国演义》，影响了多少中国人。跌宕起伏的情节，仿若一本精彩绝伦的剧本，不到最后一刻，无人知道该是怎样的结局。殊不知这不断反转的剧情，其实在黄巾起义前的百年时间里便早已注定。在几代人的努力下，东汉帝国南平交趾、北灭匈奴、西统西域，日渐强大的同时，却在功臣、外戚、宦官的权力争夺中，一步步走向了没落，终是开启了三国的百年动荡。士族豪门也在这些纷争中日渐强大。无论是魏蜀吴，还是两晋南北朝，乃至到了隋唐，士族豪门的权势依旧难以撼动。士族的强大源起何时？且看《三国前传之东汉权争》。

臧宫初接此旨倒有些意外。巫妖久剿不灭，怎敢放脱一人留下祸患？可臧宫也是能征善战的宿将，细细一想，便知东海王之计定然可行。既然皇帝下旨撤围，臧宫自然遵循，只是也不可全无阻拦任凭贼寇脱逃。臧宫撤去一门兵马之后退于数十里之外四散隐藏，但有城中逃奔出人，待远离城池之后断其退路一一锁拿，虽也会有漏网之鱼，却总胜过让贼人逃个干净。
汉军撤围的消息转瞬之间传遍了原武城每个角落。虽然乱党为单臣、傅镇蛊惑，迷于邪教不可自拔，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少不得惶恐戒惧，当初被汉军合围难逃一死，自然皆存殉教之心，也想和汜神一般羽化升仙。可如今忽有生路乍现，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又有几人能真正死守邪教教义？更何况城中多有百姓乃是被邪教教众以死相逼不得不从，手中沾染了汉军将士鲜血，也不敢奢望官府赦免其罪，只能屈于贼手顽抗到底。听闻汉军撤围，这些人眼见教众人心浮动，监视远不如当初，一时争相逃窜。守城人手日渐不足，单臣、傅镇本就没有一兵一卒外援，随着守城压力愈来愈大，便是心腹门徒都开始有人失踪。单臣、傅镇心知不妙，再留于原武决然没有胜算，待被臧宫擒获，少不得一身剐。不如趁着手中还有些人马，早早突围出去，避入山林占山为王，再图他日重振旗鼓。
就当单臣、傅镇领着数百死忠乘夜悄悄出了原武，殊不知其行踪早已看在臧宫眼中。刚刚离了数十里远，众人还当逃出生天庆幸不已，躲在林中休憩一番。乱党多裹挟金银细软，玩命逃了一路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刚刚躺倒便已昏然睡去。夜色渐去，日出东方，单臣、傅镇已然是臧宫囊中之物。
耳边忽有兵刃交击之声，单臣猛然惊觉，跳起身来抽刀在手，便见傅镇已被一汉将剁翻在地，正欲开口呼喝教众御敌，就见那将已然冲杀至眼前，未及格挡一下，便被那将一槊戳个通透。
原武叛乱就此平息，司隶境内终于归于太平。臧宫破贼有功，首恶无一人逃脱，升为城门校尉，再加拜左中郎将，掌管京师防务，荣耀无比。
只是此事的影响却远未停止。
朝野所论已不仅仅限于巫妖之祸，转倒是对东海王刘阳赞不绝口。先前刘阳一语中的点破度田一案玄机，如今又献良策勘平原武叛乱，真是文治武功英雄少年。一时刘阳声望如日中天，相较之下，刘彊相形见绌，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6 铜马：来自交趾的军功章
远征交趾的马援对京师这种微妙的变化全然不知，正为如何剿灭征氏姐妹而大伤脑筋。
自浪泊一战，马援与刘隆在极为不利的情形之下，前后夹击大破征氏姐妹数万叛军，一举击溃乱党主力，杀得征侧、征贰一路狼狈逃窜，退回麊泠城。虽然征氏姐妹因熟悉道路而甩开汉军追兵，总算保得万余残兵不失。然而经此一战，叛军对马援、刘隆之名闻风丧胆，还未待马援大军兵临城下，早已人心惶惶、士气涣散。逃亡之人不计其数，纵有麊泠坚城，也绝难顶住汉军泰山压顶之势。
征侧心知麊泠难守，传令其余众县收拢兵马尽速驰援国都。可浪泊战败的消息不胫而走，使得本就对汉军心存畏惧的各县令守愈发惶恐，响应征侧诏命郡县寥寥无几。就连手握万余精兵驻守九真的心腹大将都羊，都对征侧危难冷眼旁观，全无领军救援的一丝迹象。随着汉军渐渐逼近麊泠，征侧眼见国都城破在即，再也指望不上都羊救急。只得与妹妹商议，早早另做打算。那征贰倒也有些主意，连连规劝姐姐弃了麊泠不要，早早退入禁谿（xī）岩穴避难。
交趾地貌奇特，多有岩穴，入口或宽或窄，其内却如迷宫一般四通八达，延伸十数里连绵不绝。麊泠城外数十里地界有唤作禁谿之处，便有这般岩洞。早年征氏姐妹尚未婚嫁之时，常在此地游玩，对禁谿的岩洞真是了如指掌。其中便有一处深穴，入口狭险，洞内却足可藏兵数万。
征侧起兵叛汉之初，虽然席卷交趾难逢敌手，可内心深处还是没有什么底。故而自立为王建都麊泠后，便暗中将抢掠来的大批金银财宝、粮草辎重藏于禁谿穴中以备不时之需。征侧在交趾耀武扬威了大半年光景，都未见到汉军一兵一卒，还当山高皇帝远，大汉天子懒得理会交趾之事，骄纵之中也便渐渐淡忘了禁谿之事。此刻被征贰提起，这才猛然想起还有这样一条退路。汉军远来交趾，本就水土难服，再者粮草转运不易，必然难以持久。莫看汉军兵强马壮、器械精良，越军难以匹敌，可禁谿穴占尽地利，存粮丰厚足可支应一年，又有活水流淌于洞中，藏兵于内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时日一长，汉军必然退兵了事。到那时，征侧再领兵马杀回麊泠收复失地，必可继续独霸交趾。

有了这样的打算，征侧当机立断，与征贰收拢兵马将宫室、府库所存金银细软、粮草积蓄卷个干净，在汉军兵围麊泠之前，早早遁入禁谿岩穴。其间少不得有乱兵乘火打劫。本为征王国都的麊泠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此起彼伏，商贾顷刻血本无归，百姓转瞬一贫如洗，妇人被掠痛哭哀嚎，少年遭掳颠沛流离。待马援大军兵临麊泠时，偌大一座交趾名城，已然没了富庶繁华。虽说城池完备，宫室齐整，可百姓既怕越兵为祸，又恐汉军侵掠，多有逃奔而去，十室九空，哪还有半点国都的气势？
按理说兵不血刃攻陷麊泠，乱党闻风而逃，足以为马援记上一功。可征氏姐妹不见踪影，就算占了座空城，又能如何？所谓除恶务尽，贼首尚未伏法，平叛还有太多变数，一日不能将这不安分的姐妹俩绑缚军前，交趾便永无宁日。马援一面接管城防、发榜安抚百姓，一面使刘隆领军四处追讨叛军。虽说征氏姐妹早已逃去多时，可麊泠城中或有遭叛军掳掠而对征氏恨之入骨的百姓，或有被汉军软硬兼施强逼来的越人，引着刘隆追踪乱党踪迹，总算探得征氏姐妹动向。
虽说禁谿山谷中不时见到叛军遗弃之物，可大大小小的岩洞随处可见，刘隆也看得发闷，只得在谷口扎下营垒，遣出斥候漫山查探。本以为要将那密密麻麻的岩洞探个清楚，怎么也要数月，可让刘隆惊喜的是，短短十数日后，斥候便有所发现。
征侧逃入禁谿，虽是无奈之中的败退，却并不慌乱。万余兵马裹挟所掳青壮远超三万之众，行走于山林之中，人踩马踏，又怎会全无痕迹？折断的枝桠，踏平的茅草，被精明的斥候寻见，顺藤摸瓜便探得征侧藏身之处。刘隆狂喜之中也未多想，只觉得征侧连国都都弃之不顾，必是经浪泊一战已成惊弓之鸟。为夺首功擒拿贼首，刘隆草草抽调千余精兵，便杀入穴中。
当刘隆越往深处，越觉得心惊肉跳，看着洞中时有时无的叛军所弃残兵破甲，明知征侧必是藏身其中，可久久看不到半个敌军，刘隆心中也没了底。硬着头皮再往里走，便见岔路现于四处，地有石笋，头悬钟乳，虽然奇景炫目，可密密麻麻遮在眼前，又仅凭松竹火把照明，莹莹烁烁中也瞧不清路途，只能边走边探。却多是断头死路，往返折复耗费不少光景，也慢慢消磨着汉军将士斗志锐气。正当刘隆心觉不妙，准备领着早已疲乏的军士退出岩穴别寻他法时，便听得退路一阵噪杂。
黑暗之中，越兵如鬼魅一般闪现出来，汉军猝不及防，顷刻间便被越兵杀得乱成一团，慌手慌脚便想逃出洞去，哪曾想后路竟然已被越兵悄无声息截断。眼见汉兵已是待宰羔羊，越兵兴奋无比地围杀过来，更有眼尖的瞧见刘隆，认得那是汉军大将，你争我夺便来围杀刘隆。
刘隆本也是一员骁将，此刻深陷绝地，更是激出冲天豪气。不知死活的越兵还未贴到身前，便已被刘隆一柄长槊刺死在地。鲜血和死亡没有威慑住越兵，充斥在洞中的杀气和血腥气息反而刺激越兵愈发兴奋，嗷嗷狂叫一昧强攻刘隆。
虽说汉兵在狭窄杂乱的岩洞之中难以结成阵势对敌，一时被越兵占尽便宜，可眼见将军这般勇武，又知个人生死存于一线之间，怎肯甘心受俘遭辱？人人拿出浑不惧死的勇气，愤然抗击越兵。然而汉军本就在洞中七转八绕消磨不少气力，哪比得上越兵以逸待劳精气神足？眼见战死汉兵越来越多，昏暗之中勉强瞧准退路，刘隆领着残兵猛攻一处，总算杀出一条血路逃出洞外，正遇闻讯而来的马援接应，这才挡住杀红了眼的越兵，丢下百十尸首后，慌慌张张退回穴中，可刘隆所领千余精兵所存已不足百人了。
眼见刘隆折了不少人马，马援也是一筹莫展。征氏姐妹龟缩于险要之地，全然一副打死不出的模样。就算汉军有向导引路，可在这凶险岩洞之中，只怕也没有多大胜算。刘隆千余精兵生还不足一成，足见岩洞可怕之处。远征汉军一路南下，病死的、战死的已有近一半人马，此刻军中可战精兵本就已经捉襟见肘，大军几乎已是靠投诚的越兵和汉人壮丁撑着大局。若是一昧强攻岩穴，只怕就算杀入腹心，擒拿征氏姐妹，汉军也要元气大伤了。更何况马援已经探得叛军支党都羊所在，那万余叛兵养精蓄锐至今未有一战，哪容马援专心攻伐征侧？一旦汉军陷于洞中不可自拔，那都羊领兵来袭，汉军必败无疑。
无奈之中，马援只得按兵不动。一面分兵守备麋泠，谨防都羊暗中偷袭。一面领军封锁禁谿，各处要道皆有兵马驻守，尤其是叛军藏身巢穴，更是严防死守。日夜皆有弓弩手盯紧洞口，但有叛兵露头，若不能生擒，必要乱箭射杀，不使走脱一人。马援又恐贼穴别有出口，命当地越人引军士日日巡山，但有可疑洞窟，皆用山石阻塞断绝，以防征侧暗度陈仓逃出性命。禁谿周遭水路也被尽皆阻塞，切断征侧水源。

汉军封锁禁谿已有月余，叛军全无一丝动静，那征侧弃都城不守，反倒藏身于这穷乡僻壤之中，除去岩洞凶险之外，只怕洞中积蓄远超马援所想，征侧一时半会儿也绝不会舍弃岩洞险要之地来与汉军决战。需知汉军远来，粮草输转不易，随军车船所携军需早已消耗干净，眼下皆是靠交阯各城补给。交阯人口远不及中原，经征侧叛乱，青壮要么裹挟于叛军之中，要么被马援征召讨伐叛乱，而百姓又多逃避战火远遁他乡，田地十有九荒，各县存粮捉襟见肘。若马援不再想办法，一昧征调交阯存粮，只会逼迫各县大肆盘剥百姓。就怕还没等汉军剿灭征氏姐妹，交阯百姓便已奋起反抗驱逐汉兵了。
可马援也不是轻言放弃之人。虽说战火尚未平息，征侧藏身于内，都羊虎视于外，可战局一时倒也僵持不下，不如趁着暂无兵事之际，屯田于麋泠禁谿之间，一者收拢流民安抚百姓，有口饭吃便能安稳下来，省得饥民为口吃食投于叛军之中，二者补充军需以解粮困之危，三者开垦荒田，恢复交阯繁荣。
虽然马援行军打仗这么些年，可对屯田这种繁琐的杂事并不陌生。要知道，马援虽出生名门，早年为避王莽乱政，出走于北地、陇右之间，招拢宾客百姓数百家，田牧于边境，短短年余，便得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后来马援又屯田于上林苑一年多光景，为西征兵马补足不少粮草。如今汉军远征交阯缺粮，莫看南方湿洼泥泞，多有池沼遍布，却也因日光充裕气候燥热，稻谷三四月便可早熟。只要平整水地，足以支应大军所需。
马援遂发檄文征召流民，与军士一并垦荒种田。虽然初时应征者寥寥，不少流民是被汉军胁迫而来，马援只得从本就有些吃紧的兵马中抽调军士充入屯兵之中，勉强凑足了人数，开出百十顷良田，种下第一批稻谷。随着时日推移，稻谷渐熟，虽然偶有叛兵骚扰侵夺，却被马援屯军一一击退，叛兵捞不到什么好处，反倒损兵折将，也便不敢再来寻死。军粮之困总算得以暂解，而屯民也渐渐吃上了饱饭。各县流民听闻汉军屯田初见成效，一时争相投奔。马援屯民充裕，不再为劳力发愁，又抽取民夫修整水渠以利灌溉，粮谷收成愈发丰足，遂将不少军士重新调回行伍，护卫屯田免遭叛军侵袭。
虽说屯田之后军粮再无忧患，可南方湿热，禁谿之中林木茂盛，瘴气更甚。沾染时疫的军士有增无减，便是马援都染上疫病。随军医官好生调理，依旧昏昏沉沉身困体乏，幸有越人献来薏米，熬煮粥饭，马援连食月余，疫病渐轻。马援见这薏米可除体内湿气，以胜毒瘴，使人轻身省欲，再无困乏之感，颗粒更是饱满硕大，充作军粮真可谓一举两得。遂使人收集良种于屯田之中种植，以供大军所需。军士得薏米调养之后，果然疫病大减。
不觉之中，马援封锁禁谿已过一个年头。征侧藏身洞中本以为万无一失，可使人出洞探查后，却发现汉军非但没有一丝退兵迹象，反而积蓄丰足，围堵日紧。征侧一下子慌了手脚。汉军竟屯田于外补充军需，这哪有半点退兵的意思？虽说马援阻塞各处水源后，洞中饮水缩减不少，可好在有地下暗流，倒也没有断绝水源。然而洞中存粮却是有限，再这样耗下去，粮尽之日便是征侧兵败授首之时。征侧惶恐之中，只得令征贰尽起洞中可战之兵，连同裹挟青壮凑得两万余众，领兵出战汉军，就算不能冲破汉军围堵，也要抢掠屯田军粮以补洞中亏空。
然而洞外汉军日夜把守，只等叛兵露头。尤其是刘隆在贼穴吃了大亏，早就憋了一股气，日日守在洞外。听闻斥候所报叛兵异动，显然与以往散兵游勇刺探军情不同，心知叛兵必有所图，遂使兵马偃旗息鼓，匿藏于洞口两侧，任由叛兵鱼贯而出。将士们苦等半年之久，此刻仿若看到猎物一般，皆是兴奋无比。人人紧绷弓弦、刀剑出鞘，只等一声将令便要剿杀叛兵。待洞口聚得万八千之众，贼将征贰终于出现在洞外。
见大鱼上钩，刘隆不觉热血上涌。这征贰既是征侧亲妹，又是叛军大将，一旦擒杀征贰，则征侧失其羽翼，破败不远矣。刘隆心中一阵狂喜，提槊在手，统领精锐士卒，如一柄尖刀直刺叛军腹心，生生将叛军拦腰切作两段。征贰慌慌张张领兵迎战刘隆，便听四面八方杀声突起，伏兵如同下山猛兽一般围杀过来。越兵仓促迎战心惊胆战，哪里抵挡得住虎狼之师？而洞中尚有兵马未能出来，眼见征贰遭袭，你推我搡还想救援，怎奈岩洞道路狭窄，若用来御敌自然险峻无比，可要想大军齐出，实在是痴人说梦。更何况越兵久居岩洞黑暗之中，忽见洞外骄阳，一时刺目无比哪里瞧得清楚？便听得一阵箭雨呼啸之声，数百越兵顷刻间毙命于洞前，将本就狭窄的洞口阻塞得愈发难行。

征贰越战越慌，纵然勇猛无比，两把长柄尖刀杀得汉兵无人近得了身，可深陷重围之中，进进不得，退退不回，洞中兵马又迟迟杀不出来，就算自己能退到洞边，也会被越兵所阻，一时绝难逃入洞去。征贰正盘算着何去何从，便见刘隆已经杀开越兵，一杆长槊直刺而来。征贰心慌之中早已乱了方寸，虽然勉强隔开致命一击，可刀法已然凌乱，才与刘隆交手数合，便已只有招架之力，终于被刘隆瞅准破绽，扫落双刀，槊杆一挥，将征贰拍翻在地，左右汉兵早已一拥而上，将征贰反剪双手捆个结实。越兵本就了无战心，见主将被擒，哪里还有勇气继续顽抗，纷纷弃械投降，洞中越兵瞧着势头不妙，你争我夺逃回洞去。
得知刘隆擒获征贰，斩敌千余，收降近两万众，马援大喜。半年多的苦守总算没有白费时光，经此一战，虽说征侧尚藏于洞中，可叛兵再无东山复起的一丝可能。况且征侧尽起兵马欲冲破围堵，足见征侧也已是到了穷途末路。只怕洞中积蓄已然不足，擒杀贼首必是近在眼前。
马援一面表奏刘隆之功，一面日夜加紧巡防。果不其然，未过数日，征侧听闻征贰受俘，兵马尽失，惊恐万分之中，自知继续死守岩洞必然难逃一死，于其饥困交加死于洞中不见天日，还不如趁着尚有一丝气力杀出洞去，最不济战死于两军阵前，倒也落个痛快。遂将洞中最后存粮散于军士，令尚存的数千人马饱食一餐，上下披挂齐整，心怀赴死之心，杀气腾腾冲出洞外。
汉军将士见叛兵惨败之后复又杀出，纷纷围拢过来。征侧全不理会，毫无退缩之意，随手拖起洞口尸首，遮挡汉兵箭矢，一步步探出洞外。所领叛兵心知退后也是一死，皆是奋勇向前，纵是身中数箭也未退后一步。困兽出笼凶性大发，汉兵虽远胜其众，可才一交手，便已落在下风，炽热的鲜血泼洒在刚刚冷去的贼兵血迹之上，铮铮铁骨倒在叛兵覆没前的最后一刻。
马援听闻征侧出战，心知叛兵已是到了最后一搏的关头，遂与刘隆各领精兵驰援而来。汉军将士前赴后继正与叛兵杀得难解难分，见援军赶来，一时气势愈盛。莫看叛兵张牙舞爪势不可挡，可汉军将士全无一丝惧意。而归于汉军的越人雒将，见主帅亲至，皆欲擒拿征侧以夺首功。
征侧杀得兴起，本就心存死志，只顾最后一刻杀个痛快。虽然连杀汉兵数十人，可自己兵马已是四分五裂。叛兵眼见必败无疑，渐渐有人开始归降，一人降引得众人皆降，征侧终是众叛亲离孤身一人了，在汉越联军围攻之下，终于力竭遭擒，缚于马援军前。
马援心中舒畅无比，南征交阯已有两个年头，总算历经千辛万苦擒拿首恶。看着那鲜血染得蓬头垢面的征侧，哪还有半点蛮王威风，洋洋得意骂道：“无知贱婢，不知天高地厚，胆敢犯我中华，可知今日死罪？”
征侧被军士强压跪地，梗着脖子一阵狂笑，咬牙切齿恶狠狠骂道：“尔等侵我家国，杀我夫君，自诩天朝正统谦谦君子，却待我越人百姓如同草芥，我恨不能杀尽交阯汉人，以谢家乡父老。今日之事，唯死而已，即便做鬼，也要闹得尔等寝食难安！”又转骂越人雒将：“尔等同为越人，却甘为汉人走狗，对得起家乡父老，对得起祖宗英魂吗？”
见征侧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汉军将士皆是愤愤不平，喝骂不已。马援却是心中一惊。征侧叛国生乱，自然是其罪可诛，然而事出有因也是实情，若无交阯太守苏定盘剥百姓强推汉律，也没有官逼民反交阯叛乱。马援暗观雒将神色，也多有愧疚之情。忙喝骂道：“贱婢休要强词夺理！你家夫君触犯王法，自当受罚，你却因一己之私而将交阯百姓推入战火之中，本将且问你，交阯动荡不安，越人也好，汉人也罢，皆是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你这便对得起家乡父老，对得起宗族鬼神了？左右，于我拉下去，连同征贰一并枭首，以正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