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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狂人日记【短篇小说】

楼主:铁杆烟  时间:2019-10-17 20:32:53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昔余同窗好友,二十余年未见,消息渐阙,近两年音信杳无。偶差路过其地,遍寻其踪,见其蓬头垢面,精神萎靡,曰:已久病数年,常神志不清,多臆想狂症;医者亦未究其因,体态干瘦,查无病因,卧床数月,亦时有狂狷癫疯状。今已略有好转,与余言谈,条理分明,神情涤清,不似有病。尔遍示其病中日记,有厚厚一叠,曰:"吾无病矣,众人有病!”,但观其日记,有些模糊,阿桂阿贵叙述有别,今誉抄几份,以供医者研究。百年前,鲁迅先生有《狂人日记》,今稍加整理,曰《新狂人日记》,以作别耳。

(一)

我不见这月光,已三四十年了。

村长对我呵斥,"胡说些什么,天上不是明明挂着一轮月亮吗?″

我指着路灯旁的村里唯一的一棵大树对村长说,"你说有月光,你见过这树的影子么?″,村长看看树,绕了一圈,嘴里咕哝着,"天上明明有的……明明有月亮的……明明?…..这?″他摇摇头走了,身后也没月光的影子。

(二)

街道两边的高楼深入云霄,一幢一幢,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因为楼高,连宽敞的马路也显得狭窄,辉煌的灯火将整个夜空映得透亮;这晴朗的星空我竟见不到星星。但街市寂静得很,空无一人。

在拐角处,我又见到阿桂家的小黄狗在翻腾垃圾筒,筒倒在一旁,地上散落着一地恶臭的垃圾;有鸡腿,大骨头,甚至还有牛脊骨。但小黄狗却啃着一根又黄又枯的菜叶子,对肉和骨头全无兴趣。我走近它,它稍稍侧过头,睥睨着我,眼中有一缕幽蓝的光;它一边看我,一边仍用嘴抵住菜邦,一动不动…...

我竟有些怕了,阿桂去世多年了,这小黄狗也一直在这条街上流浪了许多年,刚才我分明在它眼中看到渺视着我......

它渺视我是对的,我竟也许多天没有青菜吃了;护士将一盆肥膩腻的肉端给我,大哥在旁边说道:"吃吧,看你瘦的......″,他们明明想害我,却还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还假惺惺的对我好。我看大哥与村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知道,他们想瞒着我,等我死了也把我埋进水泥里。你看村长在那点头,"好.......嗯——不错,好的,嗯!″,他们分明巳经预计了日子,好埋了我。

(三)

我又梦见死去的爷爷和父亲了,干瘦如柴,面容憔悴,他们哀豪着求我放他们从水泥房中出来;"没有泥土,我们无法转世投胎…我们快死了!——救救我们吧!"——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么?我纳闷着,我还听见村里已经死去的几千号人都哀豪着,用渴望的绝望的眼光望着我……我也害怕得有些绝望了。

(四)

我们原本就是个村,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村北是条清澈的小河,妇女们在河里淘米,洗衣服刷马桶;我们几个小屁孩在河里游泳。

村南里一大片绿油油水汪汪的秧苗,不时的有水鸟飞起。路两边的高地种着紫色的茄子和碧翠的黄瓜,还有一垛一垛连成片的各种青绿的蔬菜。

这些现在几十年不见了,自从钱老板勾结村长之后,扒了地土造了一幢幢数都数不清的高楼;那些楼一幢比一幢的高,高的几乎要耸入云里。墙壁刷成清一色的白色,在阳光下亮晃晃的闪眼。楼之间也都清一色狭窄的灰白的水泥路,夏天常冒着青烟。间或着稍微宽阔的也是黑黝黝的柏油路。整个村庄再也不见一丁点泥土,不只是我们村,连邻村的马家庄郭舍里也都是一片片的高楼,方圆几百里都是。

村里的楼宇只有一幢不是白色的,在村的东面,有一幢很高很大的房子,窗子很小的一个洞,常年紧闭着。墙面漆成了如庙宇般的黄色,一扇漆成黑色的大铁门,门两旁摆着两只很大的金黄的铜炉,逢年过节炉膛里常燃烧着祭祀的各种黄纸锡纸,烧得红彤彤的。

这楼里藏着村里已经死去的几千号人的骨灰盒,我分明看见大铁门上贴着符咒,门里有哀嚎的声音,却始终出不来。我想去揭门上的符咒,村长恶狠狠的看着我说:"胡闹!...这不了得——",我被大哥骂了一通,"这明明是对联,你眼瞎了么?....你没看见横比是′极乐世界'。″,我看不清,只觉得字歪歪斜斜的,像极了符号,我只是觉得有点堵的慌就想去揭。门口的保安伸出黑漆漆的棒,我有些害怕,也退缩了。

对了,我们村现在不叫村了,叫街道。



(五)

小七被他父亲揍了一顿,倒在地上哇哇的哭。他踢一个皮球,把一扇窗户的玻璃打碎了。小七连累他的父亲一同被村长惩罚了。

村长立马叫人用厚厚的铁皮封了窗,并一再呵斥小七父亲,如有再犯,决不轻饶。我见他们脸上虽然凶狠,却看得出他们很慌张,甚至于有点惊恐。他们不仅封了破窗,连好的窗户都加固封上了铁皮。我见他们有些怕,除了疑惑,心里反而高兴了。至少他们也有怕的......

(六)

我住着空荡荡的几十间大房子。每间墙上,地上都贴着光滑的亮闪的大理石,冷冰冰的像殡仪馆冷藏的棺椁。晚上睡不着,我就一间间的换着睡,一夜还没轮完,天就亮了。

我可以在整幢楼里跑来跑去,却依旧不给我出去,看门的大爷手里有把钥匙,只在送饭菜的人来时开一下门。我从门缝里怏求过,看门的大爷说:"你只许了一件事,我便…....″,村长和大哥都来了,大爷惊恐地停住不说了......

依旧是大块大块的肉,我对大哥说:"你看——阿桂家的狗都不吃肉,你就给我一点青菜,那怕一叶都行。″,大哥看着我日益瘦削的脸颊,面露难色,"求求你了,你是村里的人——总有办法的。″,大哥估量着我时日不多了,一转身,过一会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小碗又黄又枯的白菜邦子,"吃吧,吃了可不许胡说,不许去揭对子,不许!...″大哥的话还没说完,我早已狼吞虎咽的把菜吃完了。

大哥是体制内的人,总还有些办法,我端着碗说:"求求你!我死了......别,别把我埋进黄——黄房子里——″,我吃得太快,一片菜叶粘在喉咙口。

"又胡说,你你你又胡说了......."

大哥似乎很失望,头也不回的走了。

(七)

我现在铁定知道他们要埋我进大房子的!

我看医生和护士渐浙和颜悦色的眼光就知道了。大哥和村长也时常来看我,他们不时的咕哝着,商讨着什么,大哥不住的点头,他们态度越好越恭顺我心里面却越害怕....他们照例要把我埋进钢筋水泥房里,怕我反抗,所以态度和缓了。

凡凶狠的人忽然对你态度好了,你总是要小心的!

(八)

钱老板家的院子里已经咚咚锵锵的好几天,我亲眼看见一台很大的挖掘机进去,但挖了几十米深依然是铜墙铁壁一样坚硬的钢筋水泥,依然没有挖出半星点的泥土。

钱家的老父亲九十多了,卧床数月,估计也快差不多要挂了,钱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是不是也害怕把父亲埋进大房子的?

可他有的是钱,他尽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买啊。方圆几百里没有泥土,几千里外总还有点的;国内没有了,外国总还有点的。他怕什么呢?造了这么多房子,就他和村长钱最多。虽说村长拿了大头,可他终还是富裕的,他不可能买不起一捧泥土的。

我站在高楼的窗户口,亲眼看村长推了一小车泥土回家,虽然上面盖了一层油布,可露出的一角我分明看见黑黑的泥土;全村就村长和钱老板住着有院子的房,别人挖不到,他们总有办法的。比如自己家的院子,比如村子外面很高很大的院墙根…....

"你胡说是什么?村长家哪来的泥土......村长家也没有的。″大哥不相信我的话。

"我亲眼见的!我——″,村长拉回家的时候,他老婆慌里慌张的四处张望,要不是土,她又何必那么慌乱,有诡计才会慌张的,"大哥,我亲见看他们窗台上有一盆花,一盆很鲜艳的花,若没有泥土,又哪来的花呢?″我对大哥说。

"这,这——不可能吧,......怎么可能....怎么?几十年都没有了,几十年一嗯....″

当初村里造房的时候,大哥也分了不少钱,我知道,他情愿相信村长的话,也不信兄弟的!

(九)

阿贵家的小黄狗这几天不捣拉圾筒了,它俯下身子正拚命啃着那棵老树根部的树皮,看见人便惊觉的停一下,也不叫唤,眼睛绿油油的斜睨着,人一走,它又使劲啃起来.....

(十)

我还是做梦,只要偶然间一闭上眼,混沌的睡了便又梦。

爷爷和父亲总来哭诉,说总是出不了去,四周都是黑沉沉的,窗户严严实实的,房子是大的,可却总还是闷,没有空气。各种乞求痛苦绝望的哀豪声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发出呜呜的回音.....

"若大的屋,怕是出不来了——出不来的!大家都挤在门口或象狗洞一样的窗户口...唔——他们总在想办法出来,越挤越多,可这窗户和门亦早封死了,没人出的去的,没人出….…"

"阿贵不是逃走了么,玻璃碎破过的,还有……″

他们似乎不肯说了,也许时间久了,他们也挣扎得绝望了。

但的确有几个人逃走,不然小七和他的父亲不会受村长的责罚的。

我睁开眼,耳边还有些声音,但滋滋的不清楚。

(十一)

我的发小小六子被逮走了;有一天他也来看我,支支吾吾地说他要干一件大事,要发大财了....

那天我走过街道的时候,看见围着一堆人;街道原本一直冷清的,没什人的。我竟不知道小六在兜售泥土,平时不见的人群都冒出来了,围上去哄抢,没多时,警察来了,驱散了人群,小六子被铐走了,一幅担子也被包裹包裏带走了,小六子被带走的时候还扭头看了一下,我正好看见他愤怒和绝望还有不舍的眼神。

"小六子在卖土.......″

"又说胡话了,看看——总不得好起来....唉!总不得好…...″

大哥和村长坚决否定了小六的贩土的罪状,说他在路边私卖黄金才被抓的。

金灿灿的黄金和黑黝黝的泥土我总分得清,他们为什么要否定小六真实的罪状呢?指不定他们早已从小六那得了土,他们也害怕群众饥渴愤怒的眼神,怕他们从愤怒中觉醒。



(十二)

街道上总是灯火辉煌,那密密麻麻排着的一幢幢数也数不清象火柴盒一样的大楼也灯火通明,其实我知道每幢楼都没几个人的,有的甚至空无一人;我住的那幢我就没见过人。原先除了街道,一幢幢大楼只有零星的火光;那时我还见过月亮的影子。

那时候黑魖魖的天空里总回荡着呜咽的声音,有莫名的哭泣声和呻吟。后来村长叫每幢楼,每个房间都开着灯,不管有人没人,入夜时都须开着灯,村长说这叫亮化工程。

夜不再那么黑了,呜咽声也没有了。

我知道,我大哥,钱老板,村长他们都怕夜的黑,怕得要命!

(十三)

过年的时候,大哥叫我去吃饭,我分明看见桌上摆一盆碧绿嫩翠的菠菜,还有一盆油光发亮的紫茄子;他们还说没有蔬菜,没有泥土,没有......

大哥家有,钱老板家肯定也有,村长家里更不必说了;他们总是说谎,他们笑咪咪的脸上藏不住鬼鬼祟祟的表情。

从年三十晚上到大年初三,我偷偷溜出村子,我都已经走过了马家庄郭舍里赵家浜......我始终没有走出迷宫般的楼宇,我也没有找到一丁点的泥土。

疲倦和失望使伙瘫到在冰冷冰冷的地上。

村长家的泥土哪来的,还有大哥家的菠菜......?

村长和大哥给我换了更大的房子,我更走不出去了,高高的楼往下望,偶而看见的人都蝼蚁一样爬着,阿贵家的小黄狗只剩一个点,看不清是啃菜叶还是在啃树皮。

楼高的瘆人,但我却想往下跳!

(十四)

钱家的老父亲终于没能撑过正月十五,我确信钱老板家的院子也没挖出土来;出殡的那天,钱老板手里捧着光闪闪的大理石的骨灰盒,失落和无望的表情就知道。

玄漆的大铁门"砰″的关上的时候,钱老板心里也咯噔一下,他颤栗了一下身子。

挖掘机日日夜夜隆隆的轰声没有了,电锤咚咚咚的声音也没有,钱家大院又归于平静了。

三天后,钱老板疯了,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是他用指甲抓的,有一条条很深的血痕,指甲盖里还有血块。

(十五)

阿贵家的小黄狗直挺挺地躺在那棵老树旁,死了,树根处啃了 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狗嘴里还衔着些水泥和村皮,嘴角也沁出丝丝血痕,它的眼睛还睁着,有着恐怖的绝望。

老树的树叶早已凋零完了,光秃秃的树桠子干枯着,仿佛亦已死了......

(十六)

我还是梦,梦见村东头那所大黄房子里的魂灵死去了很多,有的互相践踏,有的渐渐枯萎,有的索性绝望的自戕了......

(十七)

或许还有没有死的魂灵。

钱老板疯狂地敲头村长家的大门,嘴里喊叫着。

"救救魂灵!"

楼主:铁杆烟  时间:2019-10-17 20: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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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铁杆烟  时间:2019-10-17 20: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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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铁杆烟  时间:2019-10-17 20: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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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铁杆烟  时间:2019-10-17 20:32:53
天涯真的没落
楼主:铁杆烟  时间:2019-10-17 20:3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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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铁杆烟  时间:2019-10-17 20:32:53
?

楼主:铁杆烟

字数:4701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9-10-10 20:00:36

更新时间:2019-10-17 20:32:53

评论数:11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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