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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传: 冰冻的火焰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开始写第十一章:思乡与还乡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写完思乡,写回长安路上,疑虑与欣喜相交织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龙”的前世与今生

而且他也坚信,他迟早会回到长安去。这从他这一这期间所写的《谪龙说》就可看出来。所谓谪龙,就是被从天廷贬到人间的龙。就像天蓬元帅被贬到人间变成了猪悟能。
这是一个具有强烈神奇色彩的故事。用现在的眼光看,这是典型的神话小说。在这里,柳宗元做了一回蒲松龄。他的这个故事,放在《聊斋》中,也毫无违和感。
他开宗明义告诉我们:他的这个故事是听一个陕西扶风人叫马孺子的人说的。陕西扶风多半是马孺子的籍贯,他现在家住何处,不知道;是男是女,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你想找这个人核实去,肯定也找不到。反正,他说他的这个故事是这个马孺子讲的,而且不是他最近经历的,而是他十五六岁时的事情。听这口气,多半他现在年纪已不小,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事,就更没办法核实去。
我们先听听这个“马孺子”是怎么说的:
我当时十五六岁,在山西泽州与一群小孩子在郊区一个亭子上玩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女子,她非常奇特,浑身发着光,披着一件青色的裘皮大衣,皮衣的里子是白色的花纹。她头上戴着帽子,帽子上插着缀有许多珠子的首饰。那些路过的富家公子,又是惊讶,又是喜欢,开始调戏这个姑娘。结果这个奇特的女子沉下脸来发怒道,你们不能这样!我本是住在玉皇大帝所住的天宫上的,整天游走于星辰之间,呼吸着阴阳二气,看不上蓬莱这些所谓的仙境,也看不上昆仑山这些所谓的仙山,根本就不愿意到他们那儿去。玉皇大帝觉得我太心高气傲,一怒之下就把我贬到了这儿。我七天后还会回到天廷。我现在虽然屈辱来到了尘世,但根本就不是你们的伴侣。否则,等我回到天廷,会降灾害给你们。这些富家公子们都害怕起来,离开了。这个姑娘就住到了一家佛寺的讲经堂。七天后,她进屋取了一杯水喝下去,吐出来变成了五色斑斓的云彩,飘荡在天空。她把裘衣反穿上,一下子变成了一只白龙,摇着头摆着尾飞上了天空,最后不知她到哪儿去了。实在是太奇异了!(《谪龙说》“扶风马孺子言:年十五六时,在泽州,与群儿戏郊亭上。顷然,有奇女坠地,有光晔然,被緅裘,白纹之理,首步摇之冠。贵游少年骇且悦之,稍狎焉。奇女頩尔怒焉曰:“不可。吾故居钧天帝宫,下上星辰,呼嘘阴阳,薄蓬莱、羞昆仑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今吾虽辱尘土中,非若俪也。吾复且害若。”众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讲室焉。及期,进取杯水饮之,嘘成云气,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成白龙,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终,亦怪甚矣!”)
在写完马孺子所讲的这个故事,“记录者”柳宗元发了一句议论:和人家不是一类,却在人家被贬的时候羞辱人家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做!(“呜呼!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哉!”)
而且又郑重其事地缀了一句:马孺子不是那种胡说八道、信口开河的人,所以我把他所说的这个故事记了下来。(“孺子不妄人也,故记其说。”)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尤其是由柳宗元来写这样的故事,就更加奇特。因为我们知道,他对什么神啊鬼呀之类的根本不相信,他写了大量的文章驳斥有关神鬼的说法。那他为什么对这样的故事产生了兴趣,要郑重其事写出来?而且,他为什么要这样写?还要发这样的议论?还要郑重其事地说“马孺子”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来“保证”故事的可信性?
可以说,这个故事篇幅虽短,却大有玄机,值得我们抽丝剥茧来分析。
先说故事的“来源”和“可信性”。一定程度上,“来源”直接影响着“可信性”。他知道这个故事是多么“荒诞不经”,所以他首先申明,他这个故事是听别人说的,并非其亲眼所见,更非他亲身经历。你要是非要我拿出证据来,你别找我,你找说故事的人去。当然,你肯定也找不着。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和佛经上的那些故事一样,具有无法核实性,你信就信,不信拉倒。当然,他又不希望听故事的人认为“讲故事的人”是在胡编乱造,他又对这个讲故事人的人品进行了一定的“保证”。言下之意,这个故事的可信性还是有的。今天我们知道,即使真有这个“马孺子”,他肯定是在胡说八道,但他的态度,为什么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或者说,愿意当时的读者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这直接与这个故事的内容有关。这只被贬的龙,有人认为是影射王叔文,但我更倾向于认为,他就是在写他自己。因为这个故事肯定写于他到永州以后,而王叔文在他刚到永州后,就被赐死,根本不可能再回到“天廷”了。而且,这只被贬的龙,在当地受到了羞辱,而王叔文到达贬所,实际上还没来得及享受这样的“待遇”,即使“享受”到了,柳宗元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可以说,遭贬被羞辱这样的感受,不是亲身经历者,是很难真切体味到的。而他之所以写这样的故事,可以说是受辱后的一种情绪反弹,是给予羞侮他的人的一个“警告”:我和你们不是一类人!我是来自“天宫”的人,我不是犯了什么大错被贬的,我迟早还会回去。你们这样对我,迟早会召来灾祸的!
我们不妨对这只龙的“前世今生”以及她发出的“警告”做点分析:
首先,我们看到的是它的“今生”:看似是个软弱无力的“人”,似乎人人都可以欺侮。几乎与世隔绝,住在了一个寺院的讲经堂里。这活脱脱就是现在的柳宗元。在永州,他倍受羞辱,冷遇,“世所共弃”,他住在寺院,只能和和尚为伍,与佛经为伴。谁会把他当回事吗?
我们再看看它的“前世”:它不是凡间之物,它是一只神龙,它来“人间”之前,一直和玉皇大帝住在一起。而他柳宗元是凡间之物吗?他来永州以前,也是朝廷中的一员,而且还是特别重要的一员,这些今天欺侮他的人,当年想见他一面,不是比登天还难吗?现在,他由凤凰变为了鸡,由龙变为了人,是不是永远就恢复不了过去的身份?
这就涉及到它被贬人间的原因:这点很重要。就像他反复陈述他被贬的原因一样。它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而不过是心高气傲,惹恼了玉帝。而他,也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也不过是得罪了一些人而已。只要玉帝的怒气消了,龙还会飞上九天;而他,等皇帝的怒气消了,他也还会重回朝廷。
这也是他有自信警告那些人的最主要原因:他还能回到朝廷,他一定还会回到朝廷。
所以他发出的警告是:你们不能这样做。你们这样做太短视,会给自己招来祸害。
那么它什么时候重返“天廷”:龙以七日为期。而七天后,这只龙确实重回九天。那么,他什么时候重返朝廷呢?他不知道。按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算法,他有可能给自己立了一个7年的目标。
他恐怕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要在永州待十年,更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再贬柳州,最终死在了那儿。如果他知道他的最终结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写这样的故事的。或者即使写,这只龙的命运恐怕也不会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
但在当时,在永州,他确实有这样的自信。在当时他的意识中,重返长安,只是迟早的事。所受到的屈辱,终究会洗刷干净。
这也是支撑他不断申诉的动力。
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申诉信,也许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但这已够了,他至少告诉我们,在永州的柳宗元,虽然过得很惨,但心中并非一团漆黑,还有光,还有苦苦地企盼,从而再困苦,也有艰难地不屈地前行。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写柳宗元、刘禹锡与武元衡的关系。真相已经模糊。说不清了。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还在梳理柳刘与武元衡关系。似乎有新发现。最走码与章士钊所论不符。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第六章:心理之战

为什么忧愁

永州十年,他的作品和书信中,经常出现“尤负重忧”、“又常积忧”、“常积忧恐”、“忧栗”、“惴栗”、 “恐惧”这样的字眼。应该说,他身体状态的急剧恶化,除了与当地险恶的生存环境有关外,还与他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有关。那么,他的这些“忧”呀、“惧”呀“栗”呀主要来自哪里?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心理压力?
一是政治方面的持续“打压”,使他复出的可能越来越渺茫。在元和元年,也就是806年,曾经三次“大赦天下”——每一次对柳宗元都是一次希望,但每一次带给他的都是更大的失望。因为,朝廷并没有忘记他们的“特殊性”,竟然三次连发诏命,重申“八司马”不仅不在“大赦”之列,并且不得“量移”——转任到离京城近一点的地方——这等于不仅堵住了他复出的道路,也封死了他换个好一点地方的可能性。这让他即使在遥远的永州,也感到了朝廷对他们“一个都不宽恕”的恨意。他既不甘心政治事业的完全失败,又越来越看不到希望,心理上倍受打击,压抑,长期处于一种希望与失望,理想与现实不断斗争的状态。这就像他所说,在他心中,水火并存,一直在不断地纠结,斗争。——“乐天知命”与他无关,即使读多少佛书,研多少佛理,也只能起到一时的调适作用。他精神上经常处于一种紧绷、矛盾的状态,即使有满足、愉悦、放松,也是短暂的。这严重影响了他心理和身体状况。孙昌武先生用“身心交瘁”这样的词来形容这一时期的柳宗元,一点也不夸张。(见孙昌武《柳宗元评传》)
二是声誉方面的严重受损,更加大了他复出的难度,有可能还会使他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这其实也是政治打压的一个变形。在长安,他们这一批人已受到了或明或暗方方面面的攻击,等他们被贬谪后,各种污蔑、诋毁之词更是源源不断而来。他在一封信中说,他在永州,享受到了一种特殊待遇,那就是“诋诃万端”——各种各样的诋毁攻击辱骂——他说他一时间遍地都是仇敌,个个都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对他进行人身攻击。他几乎处在了各种诋毁馋言的包围之中。他说他“不胜其口”——受不了他们这没完没了的坏话——所以,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就叫《解祟赋》——鬼鬼祟祟的祟,这个祟和鬼是亲密伙伴,一般指鬼怪给人带来的祸害。说白了,柳宗元就是想要借这篇文章,来清除掉那些大鬼小鬼们泼在他身上的污水。但是,他清除得了吗?他说,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熊熊烈火,竟然是从“人”嘴里喷出来的。你上天也躲不过,远走也躲不开。而他们这些喷子,却越喷越起劲(“增炽”),舌头(典型的毒舌!)里吐出的“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奇葩”(“弥葩”)。可见当时他受到的各类诽谤攻击抹黑之猛烈。他就像孙悟空困在了八卦炉里被三味真火焚烧一样。应该说,此时的他,不论在京城,在永州,还是在其他地方,都已成了别人嘴里的负面形象,“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此时,他会是什么感受?在道德做人方面,他可是一直向阳城这样的道德模范靠拢啊,怎么不知不觉,就由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好青年,变为了一个人嫌狗不爱的罪人、小人了呢?他怎能不憋屈,悲愤!(《寄许京兆孟容书》“罪谤交积,群疑当道”“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解祟赋》“柳子既谪,犹惧不胜其口。”,“胡赫炎薰熇之烈火兮,而生夫人之齿牙。上殚飞而莫遁,旁穷走而逾加。”“膏摇唇而增炽兮,焰掉舌而弥葩。” 《与萧埙书》“若此而已。既受禁锢,而不能即死者,以为久当自明。今亦久矣,而嗔骂者尚不肯已,坚然相白者无数人。”)
三是亲友的疏离。自从他被贬永州后,当年和他来往的人们一下子“销声匿迹”了,亲朋呢,也羞于承认和他是亲戚、朋友了,断绝了和他的来往。那些在长安追慕他的人,也开始毁去和他来往的书信,铲除与他来往的痕迹。人家不理他,他作为“罪人”,主动理一下人家又会如何呢?他刚到永州的前几年,给好些领导、世交、故旧写了信,竟然一封回信也没收到!他作为“政治犯”,已成了人们眼中的“瘟疫”,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会傻兮兮地往上贴呢!他说他已被这个世界所遗弃。“形影相吊”是他必须面对的生活。在精神世界上,他更成为一个“孤儿”。“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样的诗,也只有被孤独所包围的人才写得出来。长期的孤独无依,这对他的身心健康又会是怎样的侵蚀呢?(《答问》“独被罪辜,废斥伏匿。交游解散,羞与为戚,生平向慕,毁书灭迹。”《与萧埙书》“世所共弃” 《谢襄阳李夷简尚书委曲抚问启》“某负罪沦伏,声销迹灭,固世俗之所弃,亲友之所遗。”)
四是死亡阴影的笼罩。在长安时,他已做好了一死的准备。结果他期待的死没有来临,却迎来了流放。但这个“死亡”有可能随时来临,反而一度成了他精神上的巨大折磨。在被贬的路上,他说他既害怕“天讨”——上天的惩罚,又害怕“鬼责”——鬼怪的谴责,整天惶恐不安,往往是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担心害怕,就像麋鹿一样一刻也不得安宁。”这里的“天讨”,多半是指皇帝的惩罚。而“鬼责”,多半是指朝廷里那些“大鬼小鬼”们的馋言。他们可能随时改变他下一步的命运。而当王叔文被赐死的消息,王伾,韦执谊先后“病逝”的消息,对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有没有唇亡齿寒的感觉?有没有前途莫测的想法?凌准悲惨无依的结局,对他又会产生什么影响?而几年后,他的表兄兼好友吕温年仅40就去世,又对他会产生什么影响?而他的直系亲属,他的父亲在他21岁时去世,母亲在刚到永州,他34岁时去世,而他的大姐二姐在他还在长安时,均年纪轻轻不到30岁就去世,而他与长安身份低微的女子所生的女儿和娘,在他到永州四五年后也去世,也就刚满十岁。到永州的四五年间,他的直系亲属基本上全部离他而去,他的战友也一个个因病死亡,他一次次地经历死亡,对他的心理、身体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在悼念凌准时说:“我歌诚自恸,非独为君悲!”难道不是肺腑之言吗?(《惩疚赋》“进与退吾无归兮,甘脂润乎鼎镬。”“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惶惶乎夜寤而昼骇兮,类麏麚之不息。”))
五是囚徒般的生活,对他的心理身体影响也是不可低估的。在永州,他名义上是司马,但实际上是罪人、囚徒,他当时在永州的处境,相当于今天的监视居住,不关在监狱里,但也不能离开永州。所以柳宗元说他是“俟罪非真吏”——不是什么官吏,而是一个在永州服刑的囚徒。还说他身在南方,“名列囚籍”,整天只能与囚徒做朋友,行走的时候,就像戴上了脚链;坐着的时候,就像戴着枷锁。走也走不快,放也放不开,精神状态极其不好,整天就像被砍伐后的枯木头,大石头。他就是想逃入山林或江海(去作隐士?)也无路可走。他问道:哪里能容得下我呢?“罪人”“缧囚”,类似这样的词,在柳宗元作品中频频出现,它们几乎成了他对人介绍自己的必备词。不用别人指出来,他自觉主动给自己贴上了这样的标签。这是自我保护呢还是自虐呢?还是两者兼而有之呢?(《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身编夷人,名列囚籍。”《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宗元以罪大摈废,居小州,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纆索,处则若关桎梏,彳亍而无所趋,拳拘而不能肆,槁焉若枿,焉若璞。”《答问》“吾缧囚也,逃山林入江海无路,其何以容吾躯乎?”
六是时间的流逝,使他产生了强烈的生命虚度感和紧迫感。这可以说也是长期不得复出的副产品。在给萧俛信中,他说,人生一般最多也就六七十年,我现在37了,近来觉得时间过得更加快了,一年比一年快,最多再过几十年,也就没我这个人了。是非荣辱,又何必在乎呢?而在给李建的信中,也有类似的话语:我现在这么体衰力弱,就说将来病好了,身体壮实了,在人世上,最多也就活上三十年。前面的37年,就和一眨眼没有啥区别。在时光的流逝面前,他意识到他的生命已过去了大部分(如果他知道自己仅活了47岁,这种感觉不知又会是怎样的强烈),如果还这样继续下去,那么,他的一生也就终结在永州了。而在永州,他都做了什么?以后,他还能做什么?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结局。这对他太残酷,可这样的残酷越来越有可能成为现实。他该怎么办?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在无奈中焦虑、企盼。(《与萧翰林俛书》“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与李翰林建书》“推伤之馀,气力可想,假令病尽已,身复壮,悠悠人世,越不过为三十年客耳。前过三十七年,与瞬息无异。”)
可以说,此时的他只能有两个选择,要么心理上身体上被彻底压垮,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要么起而反抗,战胜这些“忧”,这些“惧”,顽强地生存下去。
他选择了后者。
如何战胜?他清楚,这最根本的其实是解决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怎么看待自己,怎么看待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这个核心问题。
他的病,某种程度上是心病。不能胜寸心,何以胜苍穹?他必须战胜自己内心中的各种障碍,打通内心中的各种堵点。他开始自己给自己看病。他成了自己的心理医生。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武元衡为什么给他写信,有可能是李吉甫居中说合的结果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第一剂药方:清静

他给自己开出的第一剂药方是“清静”——要让自己的内心安静下来,不受外部世界的干扰、影响。
他在《解祟赋》中曾形象描写了那些诋毁者对他无休无止,不依不饶的抹黑与攻击。那么,面对这一波又一波的谰言、坏话、小报告,作为永州的一个罪人,他该怎么办?
他说,他只能向书中的高人求教。当然,这个高人,其实也就是柳宗元本人。他是在用文字的方式自我解压,自我治疗。
这个“高人”指点:去掉你心中的烦躁,消除外部世界的干扰,坚持把“清静”当作自己的家一样来打理。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心中自然就会吹起习习凉风,那些烧烤你的烈火,就会自动远离。而你现在是怎么做的呢?不去消除心中那些过多的思虑,却厌恶别人在领导跟前说你坏话;不知道让自己的心清静下来才是取胜之道,反而让那些人的言论牵着鼻子乱跑。整天白白浪费时间,为这些奔走烦心,长吁短叹,不是太傻了么!(“去尔中躁与外挠,姑务清为室而静为家。苟能是,则始也汝迩,今也汝遐。凉汝者进,烈汝者赊。今汝不知清己之虑,而恶人之哗;不知静之为胜,而动焉是嘉。徒遑遑乎狂奔而西傃,盛气而长嗟。不亦辽乎!”)
这不用说是他自己找到的应对之法:不听,不理,不放心上!要把心里对所有这些“坏话”的不良反应全部清理出去,让他们奈何不了自己。应该说,面对外部的种种压力,他不断进行着心理调适,自我治疗。
管不管用呢?他说,听了这位高人的话,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似乎成了“神仙”一样的人物,用凉风降温,用清水去污,戴上天空的帽子(头顶天空),穿上仁义的鞋子(坚持仁义),佩带上圣人之道这样的美玉(坚守正道),以宁静为席,以淡泊为车(保持内心的平静),在万物之间自在活动。最后他宣称,那些诬蔑不实之词,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于是释然自得,以泠风濯热,以清源涤瑕。履仁之实,去盗之夸。冠太清之玄冕,佩至道之瑶华。铺冲虚以为席,驾恬泊以为车。浏乎以游于万物者,始彼狙雌倏施而以祟为利者,夫何为耶!”)
似乎管用了。但这种心如静水的状态又能持续多久呢?我们从他的书信,从他大量的作品中发现,他内心根本无法长期保持“清静”。他仍在焦虑,痛苦,仍在不断地自我挣扎。“清静”“恬泊”是他竭力想达到的,但可惜,终其一生他也未能达到。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写到裴度为刘禹锡求情,改任连州刺史。柳宗元则任柳州。相比较裴度而言,柳宗元、刘禹锡在为人处世上,就显得不够成熟。或者说,性格上存在明显“缺陷”。柳宗元是太直,不够变通。比如回复武元衡的来信上,他大可不必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绝不妥协”并不一定就是“铮铮铁骨”,也要分场合,分时间,分人物;而刘禹锡则是太冲动,考虑问题不周全。比如,他两次被召回长安,都写诗,掩藏不住“我胡汉三回来了”的那种得意,召人嫉恨,受到排挤是自然的。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笑与哭

他在一篇叫《对贺者》的作品中,更加明白地道出了他内心的这种挣扎与痛苦。
有人从长安到永州出差,过来看他。一见面,这个人说:我听说你被贬到了这儿,本想过来安慰安慰你,但看你这么平静自得,这么达观,我也没啥可安慰的了,我要祝贺你。(《对贺者》“柳子以罪贬永州,有自京师来者,既见,曰:"予闻子坐事斥逐,予适将唁子。今予视子之貌浩浩然也,能是达矣,余无以唁,敢更以为贺。”)
祝贺什么?祝贺他心理素质好,心态转变快,调适能力强。
结果,他是怎么回答人家的呢?
他说:你要是仅仅从相貌,从表面上看,那完全可以这么说。但我岂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只不过无谓的悲伤对实现大道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才这样。(柳子曰:子诚以貌乎则可也,然吾岂若是而无志者耶?姑以戚戚为无益乎道,故若是而已矣。”)
这里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悲不悲伤不能从表面看。或者说,“我不悲伤”仅是表面现象。我的内心世界你不了解,你下的这个结论不符合实际。
第二层:不是我没有悲伤,有,只是意识到悲伤无益,所以才努力克制不悲伤。
他下面对这两层意思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我犯的罪很大,正好赶上皇上以宽大待人理政,我才得以活着待在这儿。我被贬到永州,已够幸运了,还悲伤什么呢?我当年作为礼部员外郎,没给朝廷提过什么好建议,倒落了一个攀附结党的名声,含羞带耻,不知哪天死亡就会来临。是个人,处在这种情况下,有不胆战心惊害怕自责的吗?我曾经一个人独处,或者散步的时候,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像我现在这样,上不能回到朝廷继续为国家服务,下不能尽孝祭祀祖先,只不过是想着苟且偷生,传宗接代罢了。(“吾之罪大,会主上以宽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贬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 夫为天子尚书郎,谋画无所陈,而群比以为名,蒙耻遇僇,以待不测之诛。苟人尔,有不汗栗危厉偲偲然者哉!吾尝静处以思,独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于圣朝,下无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苟生幸存,庶几似续之不废。”)
这里也有两层意思:
一是朝廷没杀我,留我一条命,已够幸运了。我难道还不知好歹,还敢有其他想法吗?这是类似对外的政治表态:我深受皇恩,我感恩戴德。我心满意足。
二是一般人遇上我这样的罪过,恐惧、害怕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之所以没这样,只是因为我的“欲望”已经很低很低了:当官作宰不想了,回长安也不想了,最多也就是想想怎么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这样的私事了。那我还悲伤痛苦什么呢?痛苦往往是有所追求,有所企望,我没啥大追求了,所以,我也就没啥大痛苦了。
但他是不是真的就没有什么痛苦了呢?还是仅仅是表面上如此呢?
只能说,他下面说出的才是“肺腑之言”,上面的,多是反话,牢骚话。
他说,所以我才放任自己的内心和身体,整天茫茫然,就像登高望远,又像乘船在海上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你现在说我自得其乐,因而祝贺我,我承受得起吗?( “是以傥荡其心,倡佯其形,茫乎若升高以望,溃乎若乘海而无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诚以浩浩而贺我,其孰承之乎?”)
为什么受不起,因为与事实严重不符!
那事实是什么?
他说:
嘻嘻哈哈的笑声里所蕴含的愤怒,比那种眼珠迸裂式的大怒还要厉害;漫漫歌声里所蕴含的悲哀,远大于那种伤心的痛哭。你怎么知道我的自得其乐,不是那种最大的悲伤呢!你还是算了吧,祝贺我什么呢!(“嘻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你别看我在笑,那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我的笑里包含的痛苦、悲伤比痛哭还要大,还要剧烈!
这样的直抒胸臆,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把他压抑的情感全部喷泻了出来,让我们看到了他真实的内心世界:此时,他是多么痛苦无奈,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以免被扣上类似“对组织处理不满”等等帽子,只能是外表平静,内心澎湃。外表是冰,内里是火。
只能说,他开出的药方——清静之类——在现实的痛苦面前——药效有限。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写到再度被贬出长安。刘柳二人在衡阳分别。一别即是永诀。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感谢支持!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zhilishu9 2020-12-26 07:34:14
《两唐书〉说王伾“貌寝陋”“本阘茸”。尤其说其长相特别丑陋,品质相当坏。《两唐书》还特意说他,“当其党盛,门皆若沸腾,尤通天下赇谢,日月不阙。为巨柜,裁竅以受珍,使不可出,则寝其上。”
《资治通鉴》对王伾以大櫃藏贿赂金银珍宝其妻寝卧其上这一细节更是加以强调。
司马温公把柳宗元《梓人传》、《种树郭橐駞传》引入《资治通鉴》,来论述治世之道。为《资治通鉴》作注者曰:“《梓人传》以喻相,《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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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在通鉴中所占篇幅算多的,主要是他的相关作品对治政有帮助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第二剂药方:正确看待恐惧和忧虑

他还写下了《诫惧箴》,《忧箴》。所谓箴,是告诫规劝的意思。把这两篇的题目直译过来,就是不要恐惧,不要忧愁的意思。写这样的文字,可以告诫别人,更主要的还在于告诫自己。这是他给自己开出的又一剂药方——正确对待恐惧、忧虑。
先说恐惧。
他说:“一个人如果不了解恐惧,怎么可能有所作为?”(《诫惧箴》“人不知惧,恶可有为?”)
这里的“知”,我开始把它简单地理解为“知道”,但上下文细细琢磨,我发现,这个“知”,并不仅仅是“知道”的意思,更多的带有了解、研究、掌握、理解的意味。是“知己知彼”的“知”。也就是说,一个人只有真正对“恐惧”这种心理有了全面的认知,才有可能正确地对待它,最终“百战不殆”,完全战胜它。
所以他接下来说:
“知道恐惧的作用,这对人是件好事情,但最终还是要去掉恐惧。”(“知之为美,莫若去之。” )
这话有点饶口,但非常“辩证”:正确认知恐惧,是为了消除恐惧。反过来说,如果不能正确认知恐惧,那么,恐惧迟早都会产生。
“消除恐惧,不是说像小孩子那样懵懵懂懂,不作思考。等到灾祸来了,才知道恐惧,这实在是不明智的做法。”(“非曰童昏,昧昧勿思。祸至而惧,是诚不知。” )
这是针对上面“消除恐惧”的重要补充。这里的“消除”,不是鼓励大家做驼鸟,对问题视而不见,不理会,不思考,不做充分的应对准备。这样的话,只会招致恐惧,达不到“消除恐惧”的目的。
那么,怎么才能消除恐惧呢?
一是做事之前要有敬畏之心。他说的很清楚,如果要“恐惧”的话,一定要在事前“恐惧”。要提前考虑清楚各种可能出现的风险和状况,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充分的准备。
二是对事情发展的动向、迹象要有敏锐性,善于见微知著,以小知大,及时应对处置。
三是谨慎而行。说话要谨慎,做事更要谨慎。不能毛毛糙糙,莽莽撞撞,更不能任性。
四是所做的事必须是正当的,正义的,顺应历史发展潮流和事物发展规律的。
这样,该考虑的考虑了,该做的做了,即使不成功,甚至引来了灾祸,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更无须去担心害怕。(“君子之惧,惧乎未始。几动乎微,事迁乎理。将言以思,将行以止。中决道符,乃顺而起。起而获祸,君子不耻。” )
他解释说:
“这不是我没有坚持中道而做错了事,那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君子不恐惧,才是恐惧的最本初、最体质的意义。”(“非道之愆,非中之诡。惧而为惧,虽惧焉如。君子不惧,为惧之初” )
他还是那句话,恐惧是为了不恐惧。或者更准确地说,事前恐惧是为了事后不恐惧。当然,最终结论是:君子不惧!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在这里,他再度重申了孔子的这一观点。他告诫来告诫去,最终内心反馈的结果是:作为人,只要直道而行,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君子不惧!
再说忧虑。
他起头就说:“一个人可以没有忧虑吗?如果没有,那么他最终还是得不到安宁。” (《忧箴》“忧可无乎,无谁以宁。”)
“无忧无虑”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但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是这样解释的:
“你如果没有忧虑,忧虑就会一天天产生。”( “子如不忧,忧日以生。”)
这同样说得符合辩证法。“不忧”会产生“忧”。当然,反过来说,“忧”也会产生“不忧”,就看你怎么来运用,什么时候来运用这种心理。那么,是不是我可以一天到头愁眉苦脸地忧愁下去,而自认为我这是富有忧患意识呢?非也!所以他接下来说:
“一个人不能经常性地忧虑,不然,长期下去,世上还有何欢愉可言?再说了,你如果经常性地忧虑,那么你就成了“小人常戚戚”了。”(“忧不可常,常则谁怿。子常其忧,乃小人戚。” )
他一方面主张人要有点忧患意识,另一方面又反对忧虑过度,不能整天眉头紧锁,忧心忡忡。他又引了孔子的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实际是告诉自己,也告诉我们:要做坦荡荡的君子,不要做常戚戚的小人。
那么怎样才算是正确的忧虑方式呢?
他说要力戒五个方面,或者叫反对“五不主义”:
一是好话不听。
二是有错不改。
三是该说的不说。
四是不该说的胡说。
五是该后退的不后退,却逞匹夫之勇一意孤行。
这些都会导致忧虑产生。这是从反面警戒。
当然,要避免这些情况发生,最重要的一点是内心必须诚恳,不能过度,也不能不到位。这是从正面引导。(“敢问忧方,吾将告子。有闻不行,有过不徙。宜言不言,不宜而烦。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中之诚恳,过又不及。忧之大方,唯是焉急。” )
“如果内心对忧虑缺乏正确的认识,那么,你非常快乐的时候可能正是需要你特别忧虑的时候。如果反省来反省去,一点也不内疚,那么,即使死了,也心甘情愿。君子忧虑的,只是大道能不能实现,而不是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对这些,内心提前有了正确的认识,你才不会在人生道路上犯错。我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一定要长期坚守,不能丢失。(“内不自得,甚泰为忧。省而不疚,虽死优游。所忧在道,不在乎祸。吉之先见,乃可无过。告子如斯,守之勿堕。” )
最终的结论依然是君子忧道不忧祸。不是不忧,要看在哪方面忧。就像后来范仲淹所说的,要先天下之忧而忧。
《诫惧箴》和《忧箴》是典型的姊妹篇,而且在写作的方式方法上就如兄弟俩,长得极像,并且最终走到了一个终点:那就是作为君子,应该怎么为人,怎么做事。
他“反省”的结果就是——我没有做错。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面对这些“灾祸”,我不该惧,我也不该忧,更不会悔改!
自我反省自我批判变成了自我肯定。
反省成了自厉坚贞的过程。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写柳宗元在柳州的“政绩”。他不仅有文人的敏感,更有政治家治理的手腕。特别是废奴一事,真需要政治胆识和魄力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第三剂药方:正确看待生死、穷达。

他的身体状况在一天天地恶化,亲友的死亡通知书动不动就来到了他的面前,而他回到长安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生死问题,“穷”与“达”问题,他以前应该也考虑过,但从没像在永州这样切切实实地摆在他面前,需要他作出思考,回答。于是,他开出了他的第三剂药方:要正确看待生死穷达。
在生死穷达问题上,最能表明他的态度的是《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
修炼长生不老之术是唐代的一大时髦,上至皇帝,下至老百姓,都好此不疲。周君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还在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他与柳宗元在长安就认识,当时他们都是热血青年,曾在长安城西探讨过人生理想,谁想他后来也不谈什么理想了,只想长生不老,走上了炼丹修仙之路。与柳宗元齐名的韩愈也认识周君巢,但他和柳宗元的态度截然相反,专门给周写过诗,向他求要“金丹”,好救救他这个衰病之身。(韩愈《寄随州周员外》“陆孟丘杨久作尘,同时存者更谁人?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
周君巢最终给没给韩愈“金丹”,不知道,但他给柳宗元写了 ,鼓动他也加入这一浩浩荡荡的修仙大军,并表示要给他寄些“金丹”过来。多半是周听说他身体不大好,借此表示一下关心。但他没想到的是,柳宗元竟然断然拒绝了,除了说了一番穷与达,生与死,寿与夭的大道理外,还劝他坚守往日的理想,“不为方士所惑”。他收到这封信,多半是要愣半天的。(“大都类往时京城西与丈人言者,愚不能改。亦欲丈人固往时所执,推而大之,不为方士所惑。”)
我们不妨听听他是怎么说穷与达,生与死,寿与夭的大道理的。
他是在对“君子“和“炼丹修仙”两类人士进行比较的过程表明他的观点的。
他先说君子。也分两种情况。
一种是君子未做官时,即“穷”时;一种是君子做了官后,即“达”时。
他是这样说的
“作为一个君子,不做官的时候,外表显得愚蠢内心却更加智慧;外表显得不善言辞,内心却更加是非分明;外表柔和,内心却更加刚强。” (《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尝以君子之道,处焉则外愚而内益智,外讷而内益辩,外柔而内益刚。”)
这些,不用说是老子大智若愚,大辩若讷等类似观点的翻版。他给未做官的君子穿上了老子的衣裳。这实质上还是“穷则独善其身”这一观点的变形,只是他讲得更具体化。他是将儒释道三家思想融为一体的。只要管用,有用,拿来就用。
“做官的时候,外表与内心要一致,随时根据情况选择最适当的做法,使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得到安顿,圣人之道得到光大。能恰当地做到这一点,即使活不长,他所坚持的君子之道却是长久的。” (“出焉则内外若一,而时动以取其宜当,而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获是而中,虽不至耇老,其道寿矣。”)
这是君子“达”时的行为,也是“达则兼济天下”说法的变形。怎么兼济,他也把它具体化了,尽管也还是说的是大原则。一是表里如一(“内外如一”)。二是与时俱进(“时动”)。三是事实求是(取其宜当)这是说方法。效果呢,也看两点:一是人民要受益,二是大道要弘扬。
当然,他这里着重强调的是一个人生命价值的问题。他的观点非常明确:一个人生命的价值不在于他身体存活的长短,而在于他对人类的贡献。如果他对人类做出了重大贡献,即使活得时间不长,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精神(他称之为“道”)也是不朽的,就像雷锋、王庆喜他们一样。
这是他眼中生命的长久,那么,在他眼中什么又是生命的短促呢?
他起头就说:“我对那些山中的神仙们,没有什么兴趣。”
这不用说是对周君巢的答复:“金丹”你不用寄了,我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的原因,其实不在于金丹本身,而在于修炼金丹的行为对提升生命价值毫无意义。
他是这样说的:
“那些修仙的人,把乱世当作太平盛世,把对人危害的看作有利的,把危害大道的看作是正义的,谁活得长,谁短命死,他们本就漠不关心。整天糊里糊涂地没什么追求,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挖着草,煮着石头修炼,要让自己“脱胎换骨”,变得一天比一天愚蠢,对他人没有任何贡献,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欢乐快活。像这样就是活上千百年,我也要认为他这是短命!”(“今夫山泽之臞,于我无有焉。视世之乱若理,视人之害若利,视道之悖若义;我寿而生,彼夭而死,固无能动其肺肝焉。昧昧而趋,屯屯而居,浩然若有馀,掘草烹石,以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莫利,己独以愉。若是者愈千百年,滋所谓夭也!”)
在他的眼里,这些炼丹修仙的人,是一群极度自私自利的人,他们对社会治乱不关心,对人类利益不关心,对是非曲直不关心,对他人生死不关心,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得长,能不能快乐,是典型的利己主义者。这样的人,活得再长,他的生命也没有价值。
可以看得出来,他判断一个人生命价值的大小,就在于对他人,对社会有没有做出贡献。有贡献,即使活得时间不长,也是有价值的。没有贡献,即使活着再长,也没有价值。
这里,他向我们揭示的是生命的意义:人为什么活着,人应该怎样活才算有意义,有价值。
这是他给出的答复。
任何一个杰出的人物,都必须要解决这一问题。只有解决了这一问题,他才能更好地往着走,走得更扎实,更稳健,才不会被一路上的各种“风景”、杂音干扰。
对于生死穷达问题,他在给李建的信中,还专门重申了“贫者士之常”这一观点————这是《列子》中的话。我觉得很有必要把原话引出来,因为列子把知识分子们如何看待生死、荣辱说得太好太透彻了。“贫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穷困,不显达,这是“士”这个阶层的常态;死亡,这是人生的终结。处于常态,得到终结,有什么可忧愁的呢?应该说,他拿列子的话既是自我勉励,也是做好了永远“贫”下去的心理准备。(《与李翰林建书》“贫者士之常,今仆虽羸馁,亦甘如饴矣。”)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第四剂药方:正确看待愚蠢与聪明


他在永州,除了常自称“罪人”外,还常自称“愚者”。这其实是对社会“议论”和自己“失败”人生的一种回应:我就是这么愚蠢,我就是个大笨蛋,你们看着办吧。与其让别人说自己愚蠢,不如自己说自己愚蠢。他这是在自黑自损,走的是以退为进的路线。
810年,也就是他来永州的第6年,他在城郊发现了冉溪,很喜欢这儿的风景,便在这儿盖了房子,从寺院搬到这儿住了下来。
建造新居,是他人生的一件大事。来永州后,他一直住在寺院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当时 “过于乐观”地估计他在永州待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所以一直没有建房子。就像今天我们被组织安排在一个边远的城市工作,如果只是临时待上几年,多半不会买房子一样。他是按照“一般情况”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当时贬官一般两三年就会“量移”或重新起用。可惜他没想到他们这一批人属于“特殊情况”。5年过去,他发现他回长安,甚至“量移”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几乎已看不到希望。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重新调整他的人生规划。所以,这一年他开始建房子,也是在这一年前后,他开始与当地一位地位低下的妇女同居。离开永州,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结婚,对他来说,都已显得那么不切实际。他必须面对现实。他开始做扎根永州的准备了。
那么,他甘心永远扎根永州吗?
并不。这纯粹是无奈的选择。
他将一肚子的不满、牢骚全部通过自黑自贬、反话正说的方式发泄了出来。
有次齐桓公打猎的时候,进入了一个山谷,遇到了一个老汉。问他,这叫什么谷。老汉说,愚公谷。桓公问原因。老汉回答,因为我是个“愚”公,所以叫它愚公谷。而他呢,自认为是个“愚者”,索性学一把愚公,将冉溪更名为"愚溪"。(“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这还没完,他又在附近买了个小土丘,叫它愚丘;从愚丘往东北几十步,有一处泉水,他又买下来,叫它愚泉。愚泉共有六个泉眼,泉水合流后曲曲折折向南流去,流出了一条小沟,叫它愚沟。他又运土堆石修了一个池子,叫它愚池。愚池的东面,就是他住的地方,叫它愚堂。南面他建了个亭子,叫愚亭。池子中央建个了小岛,叫愚岛。
从愚溪到愚岛,一共八个地方,他称之为“八愚”,并写了一首诗,叫《八愚诗》。他说这些地方景色异常不错,可以称得上是奇山异水,就因为我这个愚人的缘故,连累了它们,也一并带上了个愚字。(《愚溪诗序》“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虽然诗叫《八愚诗》,其实加上他这个“愚人”,应该是“九愚”。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他有自己的理由。
他说,水,按照孔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说法,是聪明人喜欢的。现在这条溪却被我羞辱,起名为愚溪,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它的水道太低,无法灌溉;水流太急,有很多浅滩石头,大船也进不去;过于偏僻,又太浅太窄,蛟龙也不屑来这儿,也就兴不起云,下不来雨,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处,就像我这个人一样。既然这样,用愚字来称呼它,就算是羞辱了它,也没什么不可以。(“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听听,这是说溪呢,还是说他自己呢?
先是说这溪水不能灌溉,对农田水利没帮助。这是一没用。
再是说这溪水走不了大船,对航运没帮助。这是二没用。
三是说这溪太偏太小,引不来蛟龙这样的大神,也就下不来雨,对世人没用处。这是三没用。
那这条溪水存在的价值在哪里呢?那柳宗元你现在和这愚溪有啥本质性的区别吗?你对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还能发挥啥作用,做出啥贡献?
他将如何来回答这样的质问呢?
他说,宁武子这个人,在国家动乱的时候,就变得傻起来,这是大智慧的人装傻;颜回听孔子讲学,从不提不同看法,这是聪明人故意装傻。这两个人都不是真傻。现在我遇上了大好时代,却做出了这样不通事理的事情来,天下没有比我更愚更傻的人了。因此,天下没有人能和我争这条“愚溪”的命名权。(“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予得专而名焉。”)
他引了孔子曾提到的两个“傻人”作例子,一个是春秋时卫国大夫宁武子,一个是颜回。这两个人有共同特征:都是“聪明人”装傻。而且孔子说宁武子的聪明人能学得来,装傻的本领学不来。在孔夫子的眼里,装傻是更高级的聪明。而他呢,他说他不是装傻,而是真傻,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所以才干了那么多“傻事”。现在,天下第一号大傻瓜来为傻溪命名,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看看,他这些话,哪一句不带着牢骚,哪一句又能当真来听?只能说,谁把这些话当真话来听,谁就是大傻瓜!
那么是不是这样的“愚溪”,以及像“我”这样的“愚人”就真的一点用也没有,是一无是处的废物呢?也不是。他前面把自己贬到了尘埃里,后面,却又踩了弹簧一般把自己抬了起来。而且,还抬得特别高,有升到了云端的感觉。
他说:这条溪水虽然对世人没有什么用处,但它清澈如一面镜子,能照出万物来,而且水声流动如同音乐奏响一般,能让我这个愚蠢的家伙又是高兴,又是欢笑,又是依恋,快活得都不想离去。我这个愚人,虽然和世俗世界合不来,但也还能写写文章自我安慰,万事万物,各种情形,都没有能逃出我的笔下的。现在,我写下《八愚诗》,用来歌唱愚溪,我和愚溪茫茫然昏昏然就像融为一体一般。我们超越天地尘世,融入玄虚静寂之中,根本就忘了我是谁。(“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前面说愚溪怎么怎么没用,但这样的没用是对一般的“世人”说的,对于我这样的愚人,愚溪却是大有用处:它能快乐我,安慰我!它在我眼里,哪里什么愚溪,简直就是乐溪!怎么能说它没一点用处呢?只是你躲在京城里,坐在朝堂上,你无法发现它的“用处”罢了。而“我”恰恰也和愚溪一样,我是人中的“愚溪”。我愚蠢吗?我是废物吗?我写出的东西,足以“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这样的话,在唐代,没有几个敢这样说。而他此时就敢这样说。这是绝对的自信。一说到写作,他的自信立马冒了出来。他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究竟谁才是愚蠢,谁才是聪明——你们哪个可以做到这一点?我现在只能拿这些作品来自我安慰,但你们一旦发现了它,它不是照样一样可以打动你们,带给你们愉悦吗?那我还是废物吗?那我还是愚人吗?我不但不愚,不但不是废物,我还是举世第一流的文章高手呀,你们不知道吗?我发现了“愚溪”,知道了他的价值。但中谁又能发现我,知道我的价值呢?
他最后说“寂寥而莫我知也。”既可以理解为,我忘记了我是谁,当然也忘记了你是谁,与天地合一,进入了一种虚无飘渺,类似梦境的境界。这不过是一时的麻醉,或者迷醉,毕竟不能持久。更大的可能性是一觉醒来,我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你是谁了,生活的常态还得继续。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理解我。我处于一种孤独,无处诉说,无人可与诉说的境地,那么,只能与愚溪倾诉,只能与愚溪对影成三人,影徒随我身。他最终得到的有可能还是孤独,不被理解。就像这条不但不愚,还特别秀丽的愚溪一样,只能待在这偏远的地方,不被人所识,在孤独中成为“愚”,成为“无”。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那么,他的牢骚是不是就发完了,没有。他是满腹的牢骚,满腹的郁闷需要倾诉啊。和谁倾诉,还是和这条愚溪。这条溪水就像契诃夫小说《苦闷》中车夫所驾的那匹马一样,成为他时常倾诉的对象。
他住到愚溪后的第五天,晚上梦见溪神对他说:你为什么羞辱我,给我起名叫愚溪呢?一般情况下,有其实,才有其名。难道我很愚蠢吗?(“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
他给这条“清莹秀澈”的溪水起名愚溪,结果惹得溪神不答应了,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当然,这儿的“溪神”不过相当于另一个柳宗元。是他自己和自己辩论,最终达到自己说服自己的目的。
下面,溪神开始历数那些名符其实的恶水。他一气例举了“四大恶水”。
第一恶水,即有名的恶溪。十几后年,韩愈在《祭鳄鱼文》也专门提到了“恶溪”,只不过,他的“恶溪”在广东潮州。和“溪神”所说的福建的“恶溪”多半是同名而已。
“我听说福建有条河,充满了毒雾瘴气,中了毒气的,上沤下泄;到处是暗礁激流,在上面行驶的大船往往一不小心就被撞个粉身碎骨。那里有一种鱼,长着锯齿一般的牙齿,刀子一般锋利的尾巴,野兽一样的蹄子,吃起人来,先把人锯断,然后扔起来,仰着头大嚼,所以人们叫它恶溪。”(《愚溪对》“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温屯沤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必断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
这恶溪在“溪神”嘴里真叫“作恶多端”:有毒气伤人,有暗礁激流毁船,有鳄鱼吃人。特别是鳄鱼的凶恶,简直被描绘得栩栩如生,就像放恐怖片一样。韩愈在广东潮州任刺史时,曾有《祭鳄鱼文》,不过把鳄鱼称之为“丑类”,哪有柳宗元写得这么生动得“可怕”。当然,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柳宗元化身溪神,夸大恶溪的恶,要为后面的说辞作铺垫;而韩愈在潮州,要通过他的文章组织老百姓收拾这些鳄鱼,要实打实地干事。像柳宗元这么写,那就完了,彻底没人敢去和这些“丑类”战斗了。
溪神这么极尽夸张的叙述,不过是说,称它恶溪,是名符其实,我能和它比吗?
第二恶水:弱水。这是颇具神话色彩的一条水。《红楼梦》中有名的话“任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和这儿的“弱水”,是两条道上的水。这是恶水,那是爱情水。
“西海有条河,没有任何浮力,连一根小草也浮不起来,投进去就下沉,到了水底才停下来,所以人们叫它弱水。” (“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
西海有人说是青海,弱水自然就成了青海湖。说这话的多半是青海人,对弱水有着特殊的感情。我们常用“弱不禁风”来形容身体之弱,而这儿的弱,是“弱不禁物”,没有任何的承载力。叫它弱水,是不是名符其实,冤枉它吗?一点也不冤枉,而我呢,我是“愚”溪吗?
第三条恶水:浊泾。
“陕西有条泾河,搅合着烂泥,混杂着沙砾,靠近了看,就像一片泥墙横在那儿。这条河是深是浅,是险是坦,一片浑浊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它为了显摆自己不同与众的浑浊,就和清澈的渭水合到了一块,结果呢,泾渭更加分明!所以人们叫它浊泾。”(“秦有水,掎汩泥淖,挠混沙砾,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昧不觌。乃合泾渭,以自彰秽迹,故其名曰浊泾。”)
泾河发源于宁夏,与发源于甘肃的渭河在陕西西安合流,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奇观。但无疑地,这儿的浊泾,更多带上了想像和文学的意味。我觉得这四条“恶”水中,写得最好最形象的要数恶溪和浊泾。弱水和后面的黑水用墨相对少,也就弱一点。
第四条恶水:黑水
“西北还有条河,流水幽深如漆般黯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产生的,所以人们称它是黑水。”(“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
历数完这四大恶水的“恶迹”或特征后,溪神作了提纲挈领式的总结:
他说:人们称它们恶、弱、浊、黑,它们也不推让,世世代代也没更名的原因,就是这些名字符合事实。而我现在水又清又美,你也挺喜欢,而且还可以灌园浇地,无论早晚都可以行船。你现在有幸住在我这儿,却给我起了个愚溪这样不符合事实的名字,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还诬蔑我,难道最终就不能改正吗?(夫恶、弱,六极也。浊,黑,贱名也。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今予甚清且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子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是啊,就溪水自身来讲,从形象上说,不但不黑不浊,还特别地清亮、美丽;从功用上说,不但不恶不弱,还又能灌溉,又能行船。就起名者的角度来说,与溪水既无仇,也无怨,还特别喜欢这溪水,从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应该说,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应该给人家起个愚溪这样的名字啊。溪神想不通,甚至认为这是对他的严重诬蔑,要求柳宗元立即更正错误,恢复其名誉。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他是怎么答复的呢?
他说:
“你确实不愚蠢,但是我愚蠢啊,我这么愚蠢却又惟独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逃得掉这样的名字呢!”(“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
这是什么理由!你愚蠢我就要愚蠢啊,你这不是搞株连吗?再说了你凭什么株连我?我估计溪神对这几句话不一定信服,所以下面柳宗元开始滔滔不绝大谈特谈他的“愚论”:
“你没见贪泉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有人喝了贪泉的水往南边去,到了越南,见到那么多宝贝,眼中闪着贪婪之色,光想着用双手往怀里塞宝贝,难道是因为喝了贪泉水的缘故吗?只不过是那些贪婪的人凑巧路过喝过它的水罢了,结果还是得了个“贪泉”的名声。现在你只招来了我这样愚蠢的家伙住在你这儿,久久驻留不想离开,你现在就是想改掉这样的名字,也是不可能的了。”(“且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攫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
这里,柳宗元确实发挥了他善于辩论的特长。我们别忘了,他当年在长安留给韩愈的深刻印象之一,就是特能辩论,别人一般都不是他的对手。而现在,没人和他辩论了,他就虚构了一个溪神,自己和自己辩。他简直是巧舌如簧,一下子把贪泉搬出来说事。他告诉溪神的是,贪泉得名,并不是因为喝了它的水人就会贪婪起来,而是贪婪的人凑巧喝过它的水;叫你愚溪,也不是你本身愚蠢,而是恰好愚蠢的人和你住在了一起。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谁叫你倒霉,招了个这么愚蠢的家伙和你在一起呢。这不是成心气溪神吗?溪神也许会说,难道我能选择吗,是你自己跑来的好不?
那柳宗元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开始劝溪神不要光怪别人,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难道没有愚的地方吗?这一下多半把溪神给说愣了。我愚?我哪点愚?我说了半天我的优点难道你没听见,难道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柳宗元不露声色地又搬出了一套理论,把溪神的这些话全部堵了回去。反正说起大道理来,他是一套一套的。
他开始一句一句地引君入瓮。
他问:这是一个明君当政的时代,你同意不?
溪神面对这样“政治正确”的问题,不会不同意,也不敢不同意,他只能点头:是又咋了。
这么一说,就已经掉进了柳宗元给他挖好的坑中。
那明君是不是会重用那些智者?
溪神点头:是又怎样?
那那些愚蠢的家伙是不是就会处在了底层?
溪神点头:这又咋了?
那被重用的人应该接近君王,待在下面的愚蠢家伙应该远离君王,对不对?
溪神还是点头。不点头不行啊。人家说得似乎都在理啊。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了坑里。
那你是个什么情况,离君王近呢还是远?
溪神不吭声了。
柳宗元替他说了出来:
现在你所在的地方,离君王所在的京城三千多里,对不对?
溪神不吭声:知道还问?
又偏僻又隐蔽,没几个人知道,对不对?
溪神不吭声。相当于默认。
你整天和潮湿闷热的天气作伴,对不对?
溪神心里有点烦: 你又不是不知道!
整天与螺啊蚌啊为邻,对不对?
溪神心里更烦了:你怎么尽揭我的短啊!
柳宗元要的就是这效果!
那你说你是不是愚?
溪神彻底不吭声了:闹来闹去,我还真愚啊。
柳宗元趁热打铁:我再问你,是不是只有那些犯了罪,被发配的,愚蠢的鄙陋的,被罢官出不了头的,天天在你这儿游玩,无所事事地陪着你?
溪神更不吭声了。人家都说的是事实啊!
那你说,你还想叫你个智溪吗?好啊,你咋不招引些现在那些聪明、显赫、掌握大权主宰天下的人,到你这儿来上一躺?怎么就我一个人陪着你呢?你是不是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呢?
溪神还是不吭声。无言以对啊。
你既然不能获得那些达官贵人的赏识,只有我这么喜欢你,这才是你的事实。给你起个愚溪的名字,你还认为我是诬蔑,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到了这份上,溪神已经让柳宗元完全洗了脑,心服口服了。这时候他开口说话了:你说得对。(“曰:是则然矣。”)
看看,他是多么地善辩!多么地会用逻辑说话。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最终把一个满腔冤枉,觉得受了天大委屈,要讨个说法的溪神给一步一步地引到了他挖的坑里,反而觉得这是他自找的:我就应该叫愚溪。我咋以前没想到这一点呢?当然,他说这么些,其实目的并不在于证明愚溪确实愚,他没诬蔑愚溪。其实更主要的目的,是借说愚溪来说自己。他这里,处处借愚溪来影射自己,寄托发泄自己的愤懑之情。他和愚溪一样,真愚吗?把他这样的人才抛在了这离京三千多里的地方,没人理没人问,任其自生自灭,你还是明君吗?当然,他这样的话不能明说,只能通过反话正说的方式来暗示,来影射。而且还必须做好充分的装饰、掩护,掌握好分寸,使各方面都能接受,任何人都抓不到把柄,不致于引火烧身。(“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宜远。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蚌之与居,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汝欲为智乎?胡不呼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楼主:吴斯宁  时间:2021-04-08 16:32:07
但接下来愚溪就有点奇怪了:你说你是个愚人。你有多愚啊,怎么就能波及株连到我呢?(“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也正是柳宗元最为期待的一问。没有这一问,他满腹的委屈、苦闷向谁诉说,何由诉说呢?
他说:你想知道我有多愚蠢吗?不论你走到哪里,我也说不完我的愚;即使我以溪水为墨,毛笔沾干了你所有的流水,我也写不完我的愚。(柳子曰:“汝欲穷我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
应该说,在提到自己的“愚蠢”时,他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似乎感情的总开关咔地被打开了。他在《愚溪诗序》里,自称是天下最愚蠢的人,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但仅仅是一笔带过,究竟怎么个愚蠢法,干了多少愚蠢的事,没展开说。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了。但一开口,就是“说来话长”:太多太多,说也说不完,写也写不完啊。这是要扯开了讲故事的套路呀。唯一的听众——溪神——什么感觉?我估计他的好奇心一下被吊了起来:世上竟有这样的愚人?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多少蠢事?我说啥得好好听听!
但柳宗元呢,能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讲下去吗?肯定不行。溪神不累他累啊。所以他和那些特擅长讲故事的说书大师们一样,采取了一种非常巧妙的策略:既然怎么讲都讲不完,我姑且给你说个大概吧。(“姑示子其略。”)
这句话相当重要,告诉溪神,也是告诉我们,他说的是大概,说的是重点。用现在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就点点题。”
他是怎么点题的呢。看后面就知道,他用的是比喻的方法。他没有提到一件现实中具体的事。这是诗人特色:高度概括,一句顶一万句。这样做的好处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对号入座。不然,本来是说我的“愚”,不小心让“多心”的领导“对号入座”了怎么办?说他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了怎么办?这些可能性他都得考虑到。他要写自己的愚,就必须写到极致,写到没有人愿意、能够对号入座!
“我是个特别糊涂无知的家伙。”(“吾茫洋乎无知。”)
这是给我的总定性,总概括。怎么糊涂,怎么无知,后面分说。
“冰天雪地的天气,别人穿裘皮大衣,我却穿葛布单衣;潮湿闷热的大夏天几乎金属都要熔化,大家都往有风的地方跑,我却往有火的地方跑。”(“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
这是我的愚蠢的一种表现:不知冷暖。这是明面上的话,他实际在暗示些什么呢?不知道跟风随大流?和世俗潮流对着干?“逆行”是他人生的常态?
“我游荡疾奔,不知道像太行山这样的山路和通衢大道的区别,结果把我的车弄坏了。我任性游玩,不知道吕梁洪水和一般河流的区别,结果把船弄沉了。(“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
这是我的愚蠢的第二种表现:不懂机变。不会区分情况,随机应变,而是机械教条,固执不化。这又是在暗示什么呢?是说自己脑袋是个“榆木疙瘩”, “道”变了,却依然一根筋,也不知道“换车”“换船”“换码头”?
“我脚踩在了陷阱上,头撞在了木头石块上,冲进了荆棘丛生的草木中,直挺挺地倒在了毒蛇蜥蜴这些毒物中间,却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
这是我的愚蠢的第三种表现:不知害怕。这又是暗示什么呢?我难道不知道这些地方、这些事物是多么危险,可依然挺身而上,赴汤蹈火,视死如归,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个人吗?如果是为了个人,我还会去冒这样的风险吗?你们这些聪明人,会这样去做吗?
“我不知道我丧失了哪些得到了哪些,升官了也不自满,贬官了也不忧愁。”(“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
这是我的愚蠢的第四种表现:不明得失。一般情况下,升官了会得意,我呢,也不放在心上;贬官了会失意,我呢也不在乎。这又是在暗示什么呢?你们眼中的得不一定是得,你们眼中的失不一定是失。对我而言,升官了是得吗?贬官了是失吗?应该说,这样的话,带有很浓厚的“安慰”性质,是无可奈何下的产物。他并没有完全做到看透得失。后来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也专门对柳宗元人生得失做了一番议论。他说,如果柳宗元被贬的时间不长,不是“穷困潦倒”到了极点,虽然出人头地了,那也绝对写不出现在这样能够传之后世的文章;假如柳宗元遂其所愿,做到了将相这样的高官,但没了这样的好作品,哪个是得,哪个是失呢?他这番议论就像专门对柳宗元“得失论”的一个回应似的。(《柳子厚墓志铭》“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我落了个凄凉寂寞的下场,整天糊里糊涂,沉默不语,但我最终还是不能改掉我的愚蠢。(“荒凉昏默,卒不自克。”)
这是我的愚的第五种表现:不知悔过。
写到这儿我吃惊了,对他的倔强、执著、誓死不渝!也对他这篇文章蕴藏着这么多“绵里藏针”需要细细揣摩才能发现的东西!这是一篇多么巧妙的文章。他用对答的方式,用自贬自黑的手段,最后却达到了“自厉坚贞”的目的!因为他说了这么多愚,但最大的“愚”却是不能、不会改正这些“愚”。对于他的所谓的“愚”,他的态度非常明确: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他这样的态度其实是一惯的。他总是放出了那么多烟雾弹,说自己多么多么愚蠢,但一旦你让他改变自己的初心,忏悔自己的过去,“改过自新”,他内里的那种执拗,坚韧,那种“死不悔改”的精神立马涌了出来:道不变,志不改!原来是咋样,我现在还会是咋样。在大方向上,在基本原则上,我柳宗元绝不会退步。
他在前面我们引过的《惩疚赋》这样的专门“反省”的作品中也依然是“痴心不改”“愚性不变”:
“即使我的余生中还会遭受惩罚,我也依然会像古代的仁人志士们一样毫不退缩。死在永州这样偏远的地方我也心甘情愿,高官显爵又算得了什么?坚持把大中之道作为我行事的准则,就是天命又能把我如何!(《惩疚赋》“苟余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 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 ”)
真是掷地有声。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后要怎么做。任何外部的干扰,最多只会让他一时的迷茫或痛苦,但绝不会改变他人生的信念和方向!
而他在给周君巢的信中更是说得明白:我只要能够坚守“先圣之道“,做事符合“中庸”的原则,那么我就是再被贬被惩罚上一万次,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志向。(“然苟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
听听,这是何等的坚定!
而在那些“聪明人”眼里,这是多么愚蠢啊。简直是愚不可及,无可求药了!
孔子说宁武子的聪明人能学得来,愚蠢人学不来。我们对柳宗元的愚蠢,也应作如是观。
柳宗元最后是这样总结他有关愚蠢的陈词的:
“这是我愚蠢表现的大概情况,你看能不能株连带累到你呢?”(“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楼主:吴斯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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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2-19 19:45:42

更新时间:2021-04-08 16:3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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