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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 派 分 子的噩梦》(长篇连载)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34、绳子勒进肉里

这就是淀南饲养场,它不完全是一个收容右派的农场,被送到这里的人都是不够逮捕、劳动教养条件,但又必须要受到惩处的人。
淀南饲养场最兴旺的时候达到上千人,右派大约有三、四百人,基余的几百人,有历史反革命,有贪污、盗窃分子,也有人犯了“花案”,反正都是要由公安局收容的人。
农场管理干部,一部分是区委干部,另一部分则是公安局干部了,那个姓马的场长,就是公安局的人。
还有一个副场长,管生产,是区委的人,管生产的班子,全是区委下放干部,管理“学员”的干部,是公安局的人。
淀南饲养场,把右派和其它劳改人员编在一个小组里,组长是“内部矛盾”,譬如林希所在的那个班,那个有贪污行为的班长没有文化,在他的思想里,右派和反革命属于一种人,而他呢,只贪了一点钱,又不反对革命,就内部矛盾了。
“既然到了这里,就别胡思乱想了,多吃饭,好好劳动,夜里好好睡觉。”班长向林希交代说,随之,他又向林希交代这里的规矩:
一,凡是被送到这里来的人,彼此不许称呼同志,大家全都是学员,以同学相称。
二,对管教干部,一律称为队长,队长不叫你,你不得到队部去,去队部要先站在门外喊报告,里面没说让你进来,你不得进队部办公室,否则一切后果自己负责。
三,农场允许自由行动,但不许出农场,不许跨越农场界限。四,有通信自由,但不允许约人到农场来见面,亲朋有人来探望,要先到队部登记申请,批准之后,才能和亲友见面。
别的规矩,没有了。
听了这些规矩,林希已经明白,他虽然没有被判刑,不是劳动教养,但他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已经成了公安局管理下的一名罪犯了。
林希所在的这个班,属大田队,大田队的劳动,就是开荒。这里全都是荒地,一片盐咸地,从来没长过庄稼。公安局和区委在这里办农场,要从开荒开始。
早饭是在食堂里吃的,所谓的食堂,就是一片空地,有一间大泥房子,是厨房,每人两只窝头,一碗菜汤。
才咽下窝头,上工的钟声就敲响了,钟声是有人敲打一截铁轨,声音能够传到很远,放下饭碗,大家站好队,就到田里去了。
田里有一套犁耙,几十根绳套拉着一架犁,林希自然是拉套的一个,一个干过农田活的人扶犁,班长也拉绳套,他只是负责喊号子。
最初把犁耙拉起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拉套的人身子倾得双手几乎能摸到地面,要使出全部的力气,犁耙才动起来,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忽然犁耙碰到一块生地,所有的人就一起被勒住,绳套就像钢刀一样勒进肩膀,能把所有的人全勒得倒在地上。
第一次干这样的重体力农业活,没走几步,林希就觉得肩膀疼得似被刀割一样。
可是不用力拉犁,你肩上的绳子松下来,所有的人就要一齐骂你。也有老奸巨滑的人不肯出力气,我听到了最粗野的骂人话,骂得那个人头也抬不起来。
林希不偷懒,他用出了全身力气拉犁,这样用傻力气,一旦犁咬住了死地方,他就要比别人更吃苦。
果然,不到半天时间,他的肩膀就出血了,衣服也被鲜血染红了。
下工时,林希拖着疲软的身子走在大家的最后,他们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干一天重体力活,还能够支持,林希实在是太累太累了,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回到住地,林希又和大家到河里去洗身子,最可怕的是,拉一天绳套,衣服粘着肩上的血渍脱不下来了,这时要想把衣服脱下来,就比从肩膀上往下撕皮肤还疼。
这时,就有人告诉他说,先别急着脱衣服,要先用一盆水慢慢地把衣服浸湿,然后再一点点地往下脱。
这样,果然疼痛轻了许多,脱下衣服,从肩膀上流下了鲜血,也没有敷什么药,用毛巾拭了拭血渍,立即就吃饭去了。
食堂有规定,过了开饭时间,任何人也休想再叫开食堂的卖饭窗口。因为学员们吃过饭,就是干部们开饭的时间了。
吃过晚饭,又是学习,读报、讨论、认识自己的罪行,批判自己,还要写改造日记。
林希不知道改造日记如何写,这时候就有人告诉他都应该写些什么,要写一天劳动的收获,也不能写收获太多,劳动的意义怎么能够一天就体会得深刻呢?多批判自己,认识政府对自己的宽大,等等等等。
学习到入夜10点,又听见敲铁轨了,大家拉好被子睡觉。
林希实在是太累了,一夜的时间只是迷迷糊糊地似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晨出工,一位老人走在林希的身旁,这个老人也是一个右派,他偷偷地向四周看看,然后知心地对林希说:“孩子,有什么事别想不开呀,你夜里哭什么呀?这若是让上边知道,要挨斗争的。”
“我没有哭呀。”林希对这位老人说。
“没哭就好,没哭就好。”老人说着,就和他拉开距离走远了。
过了好几天,老人还是对林希说,他确实听他夜里哭,林希说他绝对没有哭,这时老人就对林希说,你一定是太累了,你的呻吟声,和哭声一样。
老人也可怜,他整夜睡不着觉,他听到了林希的哭声。
林希因为身体不好,对于农场的劳动总是不能适应,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就是累得不行,睡一夜觉,第二天醒过来,就和没睡觉一样,身上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可是农场里没有人管你累不累,到了出工的时候,大家就得一起下地,少干一点活,也不行。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35、险些吃不上饭

林希在农场认识了许多人,右派之间有一种特殊感情,人和人说话很投机,干活休息的时候,这些人就往一起扎堆儿,这里面有中学校长,有前任副区长,有医生,有教师,还有一位原来的业余作家,一看见我,就亲得不得了,“你也来了。”就像是在大饭店见面似的,颇为在这里能够见到我而高兴。
农场里分三个队,大田队,园田队,基建队,还有一个鸡鸭场。右派们体力特好的,在基建队,给大家建蓬帐,后来又建起了土坯房,女右派,大多在园田队种菜,有一位女中学校长对林希特好,当她知道林希就是侯红鹅的时候,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她私下里对林希说:“你别失望,你迟早会出去的,你才只有20岁,你比我们有前途。”她还私下里给过林希番茄,给过林希她从地里偷带回来的小黄瓜。
干一天开荒的农田活,已经很累了,晚上下工,每一个人还要担回去一担草做饲料,青草很重,稍微打上两捆,就有上百斤,新开的荒地距离队部越来越远,挑一担青草,走七、八里路,比干一天农田活也轻松不了多少。拉一天犁,已经精疲力竭,再挑回一担草,对于林希来说就太吃力了。身体好的人,担着草走得没有影儿了,只有林希还担着青草在后面努力挣扎。农田间的路很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一担青草就在肩上上下摆动,这样走起来就更累。把青草扔在路上,完不成劳动定量,回去之后要受批斗,无论如何这一担草也要挑回去。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队部走,才走到半路,天就快黑下来了。天黑了倒也无所谓,可是回去晚了食堂不开门,那就吃不上饭了。有人就误过开饭时间,真就吃不上饭,要一直饿到第二天早晨,样子极是可怜。
好不容易把一担草挑回队部,林希知道开饭时间早就过去了。连脸也顾不得洗,挟着饭盆就往食堂跑,远远地看见食堂已经黑灯了。农场规矩,误了开饭时间,必须到队部去开条子,食堂才给你饭吃,队部的条子,没有特殊理由是开不出来的,尤其是对于劳动“态度”不好的人,类如林希这样完不成劳动定额的人,绝对休想开出条子来的。
林希不敢去队部开条子,也不敢破坏农场规矩,可是吃不上饭又实在熬不过这个长夜,鼓着勇气,他去敲食堂卖饭窗口,窗口里没有声音,更不会有人出来理睬我。在食堂门外站了一会儿,他看着实在没有希望了,无可奈何,只好回身离开食堂了。
也是林希运气好,正在他转身准备走开的时候,偏巧有一个胖胖的老队长从食堂里走出来,他见林希一个人站在食堂窗口外边,犹豫了一会儿向林希问道:“新来的?”
林希点点头,但没有向他说回来晚了,还没有吃饭。
老队长看看林希手里拿着的空饭盆,明白林希为什么在这里站着了,立即向林希说道:“跟我来。”
真是遇见了好人,林希喜出望外地跟着这位老队长往食堂走,走到食堂门口,他从林希手里要过去饭盆,走进食堂,不多时,他从食堂出来,给林希端出了一盆粥,两个窝头,还有一小盆菜。
林希双手颤抖着接过饭盆,连感谢的话也没有说一句,站在食堂门外,立即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又累又饿,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一面啃窝头,一面喝粥,眼泪禁不住往饭盆里流。
胖队长一直站在林希的对面,看样子像是食堂负责人,他似是看着林希不像是小流氓,也不像是能干坏事的人,他也知道农场里来了好多读书人,其中还有许多只有20岁的小青年,也许他还看林希瘦瘦的身子,斯斯文文的样子,还戴着眼镜,再看林希狼吞虎咽的饥饿样子,不免就有了一点同情心。
“孩子,吃吧,吃饱了肚子不想家。”
听了胖队长的话,窝头噎在了林希嗓子里,再也咽不下去了,林希低下头,立即呜咽得哭出了声音。
这位好心的胖队长,姓杨,是食堂管理员,他是林希一生中遇到的几个最好的人之中的一个,后来每次打饭,林希都在食堂窗口见到他,但他似是根本就不认识林希,也从来没想过他对林希的一饭之恩,就是走在农场里,见到林希,林希故意地向他点头,他也还是不理睬林希。林希想他一定是怕农场知道他对右派的怜悯,在农场里,同情敌人是绝对不允许的。
队长们训话的时候说,到了农场第一关是生活关,第二关是劳动关,只有过了这两关,才能过第三关,那就是改造关了。
也许劳动关并不难过,反正你不劳动不行,许多人已经是60多岁了,根本就没干过体力活,农场一点照顾也没有,无论年轻、年老,大家干一样的活。林希真看见过大麻袋把人压倒的事,但爬起来,还要再把麻袋扛起来。
劳动关对于林希来说,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反正无论怎样累,每天你也得出工干活,想偷懒是不允许的。一个京剧团的小武把子,年岁和林希差不多,不肯干活,每天晚上都要挨斗,但他不是右派,他就在团里捣乱,也有点不规矩,于是就被送到农场来了,送到农场来,他还是捣乱,不干活,到了地里就吸烟,班长管不了他,下工后就向队长汇报,队长就让大家“帮助”他。你“帮助”他,他还是不怕,第二天,照样不干活。
林希不肯学他的样子,林希觉得可耻,林希想:就是累死,也不能像他那样每天被“帮助”。农场里“帮助”人的方式是极特殊的,除了不能打人之外,什么“帮助”方式都可以使用,林希亲眼看见有人指着那个小武把子的鼻子骂他祖宗,他也不生气,第二天,他还是不干活。
小武把子有他的哲学,他说反正你不能枪毙我,他没有文化,没有自尊心,和我绝对不一样,就是进了农场,我也不愿意人们用那种方式“帮助”我,我低头干活,一点也不比身强力壮的人干的活少。我想不就是让我干活吗?我认了,只要累不死,我就一定好好干活。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36、蚊子狗蝇疯狂咬人

至于生活关,那就更好过了,人在没有一点希望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了,每天就是窝头、白菜,到了开饭时间,就是想填饱肚子,不抱任何希望,这样,生活关,也就过来了。而且农场规矩,家里来人探视,不许送食物,据说吃得好了,不利于改造。有人就因为偷着藏了一瓶辣酱,被发现之后挨了“帮助”,没有人给我往农场送东西,只要饿了,也没有咽不下去的东西。
生活关,最过不去的,是蚊子和狗蝇。蚊子多得夜里睡觉落满你的蚊帐,看着都吓人。这里是原始荒地,从来没有人影儿,忽然有了灯光,有了人,蚊子就发疯般地飞来吸血,最可怕是你一不小心,蚊子钻进了蚊帐,这一夜,你就要被活活叮死。更可怕,夜里你总要方便,蓬帐里不能放便盆,你要跑到蓬帐外面去,方便一次,一路上就会有几百只蚊子咬你,再跑回来,你身上已经被蚊子咬得没一处不痒了。
蚊子晚上咬人,狗蝇白天咬人。狗蝇,也叫马苍蝇,个子比苍蝇大,落在牲口身上吸牲口血,落在人身上,人没有感觉,直到人感到似是一根钢针刺进你肌肤,挥手一拍,狗蝇被你打死了。这时,一只死狗蝇带着你的鲜血粘在手掌中,身上立即就隆起一个大疱,痒得你难忍难挨。在农田劳动,譬如拉犁,不容你抬手,明明感觉到狗蝇落在身上了,也只能让它咬你,直到你腾出手来的时候,才能再去打它,这时,那只狗蝇还在死死地咬你,吸你的血,又疼又痒,真是令人叫苦不迭。
林希初来农场,没有经验,头一次晚上到河边去洗身子,就觉得满后背都似落满了狗蝇,抱起盆来就跑,跑回到蓬帐,背上至少被咬了几十处,也没有什么药好敷,就是拚命地挠痒,没多少时间,皮肤就挠破了。
右派分子本来是同一类人,但人们的修养品格不一样,右派分子也就各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表现。
据队长说,判断一个人改造得好不好,首先看对自己的错误有没有认识,只有对自己的错误有了正确的认识,才能真正脱胎换骨,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为了对自己的错误有正确认识,右派们开始选取各种方式,表示对于反省有进步。这当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敢于承认自己是一个右派分子。
在农场,右派向队长汇报思想情况,先规规矩矩地站在队部办公室门外大声喊叫:“右派分子×××报告。”许多人喊报告时声音宏亮,以表示自己对错误极是痛恨。林希喊不出来,在农场多少年,他一次也没主动到队部去过,队部也没找过他一次,所以他从来没有喊过什么“右派分子林希报告”之类的话。队部表扬过一个人,说这个人有一次到市里去办什么手续,中午他要到饭铺吃饭,服务员问他吃什么,他立即站起来向满饭铺的人大声说道:“我是一个右派分子,请求大家对我监视。”林希想这个人也真是太会表演了,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觉悟呢?如果一个人真有这样的“觉悟”,他一定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这和改造怎么可以连到一起呢?
农场可以对右派分子们随意羞辱,使他们丧失自尊心,把自己视为一个人渣。林希自己所以在农场里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就是因为他不愿意惹怒任何人,他怕他们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
但是,就是这样,林希也没有能够逃过这种羞辱。
第一次受羞辱,是在农田地里,林希和大家一起劳动,那个因为有贪污行为的班长,在众人面前耍威,向人们骂街,骂大家干活不出力,右派们只能恭恭敬敬地听着。林希没把他当做是一回事,就昂着头站着。班长感到有点丢面子,他冲着林希就喊:“你不爱听怎么地?我骂的就是你!”
林希当然要和他争辩,“你说我干活不出力,我什么地方比别人干的活少了?”
有人敢顶撞他,班长发火了,他放下农具,一步跳到林希面前,挥着拳头向林希喊着:“站好了,说,你是什么东西?”
按照农场的规定,对于右派分子,当有人问你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必须立正站好,大声地回答说:“我是右派分子×××。”
林希不肯回答,只站在原地方不动,也不看他,也不报自己的身份,这一下,班长更发火了,他向林希吼叫:“说,你是什么东西。说!”他还向林希挥拳头,似是要打。
林希是一个犯“拧”不怕死的人,否则他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那时林希是怎么想的,他就是不说我是什么东西。林希和那个班长对面站了好长时间,倒是同组的人出来解围,同组的人对班长说:“不能总这样耽误时间呀,不是还得先干活了吗?”这样,班长才算没和林希过不去。怎么他就放过林希了呢?因为队部有规定,批斗会不得在农田里开,队部怕在农田里开批斗会不好控制,真动手把人打了,闹出去不好交代。
晚上下工,班长也没到队部去报告,因为他无故骂人首先就不对,这次和这个混帐班长做对,林希就算是没有吃亏。
凭心而论,林希是抱着一片赤诚到农场来的,虽然对于被划右派,他感到委屈,但他也还是认为自己有错误,尽管他不认为自己的错误真的就是危害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但至少他没有听党的话,阶级立场、思想感情没有经过改造,在思想深处,他和社会主义格格不入。想到这里,林希对自己也很是一种痛恨,在美好的社会里,人人都听党的话,人人都跟着党走,每一个人都热爱领袖,大家都为造福社会贡献自己的一切力量;只有他,把个人的名利置于党的利益之上,把个人兴趣看得高于一切,他想当作家,这明明是个人主义在作怪,而个人主义就是资产阶级的立场感情,不进行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他就必然要走上反革命的道路。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37、订出改造计划向党和人民悔罪。


到农场来,林希立志一定好好改造思想,重新做人,而脱胎换骨的唯一途径,就是参加体力劳动,在劳动中体验劳动创造一切的伟大意义,在劳动中使自己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他离开作家协会的时候,秘书长曾经对他说过,你现在的问题首先是做人,根本就谈不到当作家。林希记着这句话,他必须先在劳动中净化心灵,净化感情、消除一切私心杂念,只有好好劳动,他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对人民有用的新人。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在农场里,林希才能得到心理平衡。不像有的人那样,想不通,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自己疯了,得了精神病,那样连改造也耽误了。和林希同“班”的一个右派,就是想不通,他总认为自己没错误,没有多少时间,他就得了精神病,农场让他的妻子把他领走,临走时他还神神经经地向林希讲了一大通革命道理,林希怕惹事,忙着躲开了。
送进农场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就要到了,队部传达说,为了对右派分子们加强改造,农场准备召开一个大会,由右派分子们订出改造计划,向党和人民悔罪。
听了这个决定,农场里的右派们都极是高兴,因为这些人在农场里和各种各样的人编在一个队里,而且班长还都是那些被右派们看不起的各色人等,自然心理不平衡,认为自己好歹也是个在政治上犯错误的人,和那些小偷小摸、历史反革命、流氓坏蛋们不一样,和他们编在一起,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如今听说是要给右派单独开个会,这一下,右派的身份就显得和那些坏人不一样了。对于右派主要是改造,而对于那些坏人,则是惩罚。
右派总强调自己是在政治上犯错误的人,和那些小偷小摸小流氓小贪污犯有区别,农场不承认这种区别,在农场管理干部的眼里,被送到农场来的,全都是敌人,而敌人是不分什么高等敌人和劣等敌人的。也许是上边有了什么精神,如今要把右派和那些人分别出来了,大家自然把这看做是一种光荣。有了这个精神,原来班里侮辱右派的那些坏人们也不再张狂了,他们再也不敢动不动地就问右派是什么东西了,甚至于他们在右派面前变得乖了,他们认为右派毕竟还是和自己不一样,右派说的话,“政府”相信,一旦惹了右派,他们到队部一个汇报,说不定他们就又要在里面多关半年。这一来,右派们也敢公开地扎堆儿了,休息时几个右派围在一起,班长们再不敢干涉了。
为了不辜负农场对右派的格外对待,每一个右派都极是认真地制订了改造计划,许多人一写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还照常出工,在队里很是受到许多人的敬重。对于林希来说,写一份改造计划并不是什么难事,很快他就拟好了底稿,队部还发下来了大张的白纸,发下来了毛笔墨汁,他抱着一种极是神圣的感觉,把白纸铺好,工工整整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改造计划。他订出了许多具体要求,劳动中如何如何,学习中如何如何,生活中如何如何,对自己的要求已是十分苛刻。最后,他还表示一定要听党的话,热爱毛 ,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
大字报写好后,林希反复看了十几遍,和每一个右派一样,他们并不想靠这个计划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他们就怕字里行间一个字用得不当,再给自己带来横祸。看过自己写的改造计划,林希觉得没有一个字有错误,而且也绝不会引起误解,这样的改造计划,任何人也挑不错儿来。
一天晚上,右派们集合,排队走进一间空房子,就是准备放粮食的库房,先是大家把自己写好的大字报一张一张地挂在细绳上,然后再按照班组坐好,等着队部领导来训话。
开会的时间到了,空空的土坯房里席地坐着上百名右派分子,人们都有些紧张,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敢吸烟,气氛令人感到压抑。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两位队长走进来了,这种队长是公安局干部,专门负责管理右派,他们穿着警服,态度极是威严,眼皮也不抬地走到右派们前面,一句话也不说,冷冷地向着众人站着。人们自然不敢抬头张望,一个个只是低着头等他们讲话。他们并不想立即讲话,他们两个人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开始围着席地而坐的右派们绕圈,走一步停一步,向着什么人看看,吓得人们连呼吸都几乎停了下来。林希想,这也许是要向右派们显示一点精神威慑,农场认为右派们到了农场心情太轻松了,有终于有了归宿的感觉,人们都知道三年两载也出不去,人们也知道到了这里也就算是到了头儿,不会再有更过不去的日子了,反正就是干活吃饭,许多人以吃得饱、睡得着为能事,再加上自己处处小心,队部想和这些人找“碴儿”,都非常困难了。
队部要在右派们的心里制造一点点压力,要让这些人感到日子并不好过,专政机关时时地注意着你们的一行一动,休想到农场来躲避外界斗争,农场里的斗争只能比外面激烈。
两位队长围着众人走了一圈,终于停下了脚步,这时林希悄悄地抬头向上面望过去,正看见两位队长已经转过身去,背向众人在看绳子上系着的一张张大字报,他们看得那样认真,常常会在一张大字报前停下来,琢磨好半天,再向下一张大字报走过去。这时,林希预感到今天会有点什么过不去的事要发生了。这明明是在寻找藉口,好向右派们发威,会场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右派们只是呆呆地在地上坐着,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向上边看,好象那两位队长随时可能把自己拉出去似的。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38、管理者的淫威

林希向上面看了一眼,随之就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坐着了,他想总不至于拿我开刀吧,我的大字报写得没有一点错误,平时我也没有惹怒过农场,谁也不能拿我当“典型”。
就是在林希默默祈求平安的时候,忽然一位队长用力地咳嗽了一声,被这一声咳嗽声震醒,大家一齐打了一个冷战,就象是平地响起了一声霹雳。
“哪个叫林希?”
好象是从梦里被人唤醒一样,林希一时没有闹清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他确实感到队长是在叫他的时候,他才支愣一下,站起来。他不知道这时自己应该怎么回答,就只是呆呆地站着。
两个队长远远地站在林希的对面,林希感觉到他们打量他的目光。
这时,林希真是紧张到了极点,他知道既然被队长叫起来,那就不会是什么好事,可是他实在想不出来队长为什么要把他叫起来,他保证没有做一点违反农场规定的事,他的改造计划,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你也拥护党,热爱毛 ,走社会主义道路?”一个队长指着林希挂在细绳上的改造计划,冷冷地向林希问着,林希没敢抬头,但感到了队长凶恶的目光,正向他怒视着。
“呸!”突然一个队长狠狠地向林希吐了一口唾沫,随之他就大声地向林希吼叫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拥护党?你有什么资格热爱毛 ?你有什么资格走社会主义道路?说!”
林希被这突来的打击吓懵了,垂下目光,向身边的人看着,他们都躲开了林希的目光,坐在林希身边的人,还悄悄地向远处挪了一下身子,生怕连累到自己身上。一时林希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是呆站着,连气儿也不敢喘。
只是,林希也在暗暗地想,别人改造计划我也看过,他们也写着拥护党,热爱毛 的,怎么队长就抓我的错呢?再说拥护党,热爱毛 还要谈什么资格吗?我们过去犯“错误”,就是因为不拥护党,不热爱毛 ,从今之后改造过来,不是更应该拥护党、热爱毛 了吗?
“我,我我我……”林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思想一片混乱,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队长的质问。他想为自己申辩,我没有资格拥护共产党,那又要我拥护哪个党去呢?我没有资格热爱毛 ,那又要我去热爱谁呢?
“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那个队长还在向林希大声地喊着,不等林希回答,队长又喊了起来,“说,说,你是什么东西!?”这时已经是两个队长同时在向林希吼叫了,两双燃烧仇恨的目光注视着林希,在这样的目光面前,林希禁不住全身在剧烈地颤抖。
林希虽然经历过运动,但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从生下来,活到此时,二十几年,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对待过他。他当时心里不是没有反应,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攥成了拳头,他可能跳起来向这两个队长冲过去,然后他被送进监狱,受到最后的处决。
林希还有一点冷静,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身份,而农场所以要召开这个大会,就是要给右派们树立一种意识,让右派们知道送到农场来,并不是一种解脱,送到农场来和送进监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要把自己当做是一名罪犯,不要以为从此可以过轻松日子了。
“我我我,我是一个一个右派右派……”低着头嗫嗫嚅嚅地,林希把声音含在咽喉间回答着。
“抬起头来,大声报告,你是什么东西。”队长向前迈过来一步,似是如果林希不能按照规定报告,就要对林希有什么举措似地;他要使林希习惯于一种新的规定,这种新的规定,就是要和罪犯一样地失去自己的人格。
林希当然明白,这不是针对他一个人来的,这是把他做一个样板,训练给全体右派看,队长之所以选中他,因为他们知道在刚刚过去的反胡风运动中他是一个典型,而在这些右派中间,他似是文化较高,年轻气盛,制服这样的人,可以在右派中造成一种威慑,其它人也就知道应该怎么活了。
“我,我是右派分子。”林希心慌了,他不知道这场表演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结束,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树立一种什么样的模式,他更不知道他们将会如何对待他。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他们给他戴上手铐,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好,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的问话。
“别说废话,就说你是什么东西。”对于林希的回答队长还不表示满意,林希想他是要我做最规范的动作,说最规范的语言。
“右派分子林希。”这时,林希明白过来了,队长问他是什么东西,就是要他像到队部报告那样报出自己的身份,一个废字不要,就是直接说出自己是什么人。而且不是人,是“东西”。
“说全了。”队长还不满意林希的回答。
“胡风分子、右派分子林希。”林希想说全了,他也就是这两个身份了,按照农场规矩,他报告出了自己的双重身份。
对于林希的回答,队长似是满意了,他们再不向林希吼叫。这时,一个队长转身从绳儿上撕下林希写的大字报,使劲揉成一个大纸团,然后扬起胳膊,狠狠地把那个纸团向林希砸了过来,距离极近,大纸团正砸在林希的鼻子上,林希没敢躲闪,只觉得眼前冒起了一片火星,他几乎喊出声来。
一片麻木中,林希听见队长在向他喊叫:“一个胡风分子,一个右派分子,你也配拥护共产党?你也配热爱我们的毛 ?你也配走社会主义道路?你应该先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是一个罪犯,我们代表政府对你实行专政,你是人民的敌人,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服罪认罪,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悔罪赎罪。出来,站出来!”
按照队长的命令,林希从原地方走了出来,站到他指定的一个地方,而且要林希面向众人站好。绝对是立正的姿势,这时,他才宣布开会。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39、争取摘掉右派帽子

整整1个小时,林希就是这样站在众人面前,听队长训话,一动不动地听他训话,他偷眼向众人看去,席地而坐的右派们,一个个早吓破了胆,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站在众人对面,没有多少时间,林希心里倒也平静下来了,他知道今天他没有一点过错,今天农场就是要给右派们打一个措手不及,开会之前,他们就研究好了要拿林希做“典型”。制服了林希一个,也就制服了所有的右派,他们要用对待监狱里罪犯的方式对待这里的右派,要让右派们养成一种新的生活习惯,要让右派们知道应该使用怎样的词汇,以什么方式和队长说话,用什么语调,用什么音量,用什么姿势和队长说话,也要让右派们知道应该怎样称呼自己。
一个多小时的大会终于结束了,当队长宣布散会的时候,席地而坐的右派们谁也不敢第一个站起来,倒是队长转过身来向林希喊了一声:“你先出去!”这样众人才在林希后面站起来,一个挨一个地往外走。
走出会场,林希极度疲倦,他想哭,但他不敢哭,他知道他没有哭的权利;他想喊,他更知道自己没有喊的权利,他只能默默地跟着大家往蓬帐走,走回蓬帐,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人要和他说话,衣服也没脱,他就倒在蚊帐里了。
这时,林希只是想抡起胳膊狠狠地打自己,他恨我自己,他恨自己怎么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沦落成了一个罪犯,成了一个任人羞辱,任人唾骂的罪人,在众人面前他被罚着站了1个小时,他已经再没有人格可谈了。
“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
凶恶的喊叫声一直在天他耳际回荡,他全身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没有了一点力气,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
喊叫声在他的耳际回荡了一个多月,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似有人向他喊叫:“你是什么东西!”
一种令人丧失人格的侮辱,使林希对人生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不耻于人类的罪犯;他要站直身子,抬着头,面对着所有的人说出自己是什么东西。
脱胎换骨,象海市蜃楼一样,你只看到远方的一片仙境,但你永远也走不到地方,它是一个永远的诱惑,一种永远鞭策你在劳动中安于改造的动力。
最高境界的脱胎换骨虽然是抽象的,但每一天的脱胎换骨却是具体的,经过一段时间劳动,林希对体力劳动已经适应了,他不再把劳动看做是一种惩处,而看做是一种有希望的脱胎换骨,这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吧。
在农场几年,林希是最安心于脱胎换骨典型人物中的一个。无论分配他做什么活,从来不讨价还价,劳动中不偷懒,不和任何人交头接耳,不听到哨声不休息,也不象吸烟的人那样,动不动地就站在地头吸一支烟。就是为了偷这一点点懒,许多本来不会吸烟的人也学会吸烟了。因为劳动中你不能把农活停下来,但是你可以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吸烟是允许的,不会吸烟的人则还要干活。林希不吸烟,就是低头干活。
农场劳动绝对超过8小时,早晨6点起床,草草吃过早饭,人们就争先恐后地下地了,也不是农场有什么要求,就是一个“表现”,劳动态度好,是脱胎换骨重要标志,林希自然不能落后,也就跟着积极改造的人下地了。
初来农场时,队长说先要过劳动关,其实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林希就感觉劳动关是用不着过的,每天劳动有定额,干不完定额,回到班里要受“帮助”,大家一起干活,任何人也不得偷懒,谁不出力气,大家都看得出来,不等回到班里,就在地头上骂你了。他有自觉,在劳动上总是最卖力气的一个。
其实在农场里,最难过的既不是劳动关,也不是生活关,农场里最难过的大关,是争取摘帽关。为了争取摘帽,每一个右派都使出了全部的聪明才智,也使出了全身的本领,更有许多人还要有特殊的“表现”,这样,没有希望摘帽的人,譬如林希,就只能看着别人表现了。
第一年国庆节,突然宣布给两、三个右派摘帽子,右派们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摘帽之后,右派们看到了希望,立即农场里的气氛就变样了,每一个人都在暗中努力,要使自己成为明年国庆节摘帽的右派。其实林希对这几个摘帽的人做过分析,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他们的摘帽,可能是把他们整错了,或者是他们有什么背景,赶个机会,就说是摘帽了。这种机会对于林希是不存在的,别人只是右派,他还有一个胡风分子的身份,就是全农场的人都摘了帽子,也还是要把他留下,他是永远休想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了。
右派们的种种表现是很精彩的,有人劳动时拚命地干,烈日下光着大半个身子,突然一声喊叫,晕倒了,大家跑过去把他救过来,什么话也不说,拾起锄头又接着耪地,情况汇报上去,立即就得到表扬,做为表现,就记在队长的印象中了,来年摘帽子,就是一个条件。更有的人狠狠批判自己,批判自己的父母,找自己犯错误的思想根源,动不动地就往队部交思想材料。还有人检举他人反动言行,于是农场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后来一些反映劳改农场生活的小说,把右派们一个一个写得那样美好,以林希几年农场生活感受,他觉得在一些小说中,右派们是被美化了,一个人在失去了自尊的时候,那是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社会上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农场里只能比社会更露骨,也更残酷。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0、人变成了动物

就是在右派们争先改造立功的时候,传来消息说,农场已经任命右派做班长了。这真是太令人兴奋了,本来只有属于内部矛盾的人才能做班长,譬如林希这个班的班长就是京剧团的小武把子。这类人坏得很,许多班长在地里总是向学员们要这要那,他们出工时自己不带烟,想吸烟的时候,就向右派学员要,有的右派学员投其所好,就“喂”他们烟吸,他们得了这些人的好处,就对这些人格外关照,而不肯给他们烟吸的人,就总被他们汇报。更有的班长向学员们借饭票,借钱,反正就是占右派学员的便宜。这种事,农场渐渐知道了,于是农场开始挑选可靠的右派做班长。这些右派班长,把当班长看得非常神圣,不像那些小坏蛋,把班里搞得一塌胡涂,右派班长对于各项要求都非常认真,学习,劳动,头头是道,把班里的生活搞得非常正规,队部也很满意。
右派班长比那些小坏蛋班长厉害多了,他们有文化,他们能够看得出你是真心接受改造,还是表面上接受改造,更能看出你是不是对抗改造,随便一点小事,他们都能分析出立场观点来,在右派班长的管理下,大家都格外小心。
有一天,农场改善生活,早晨炸油条,每人发一个小纸,拿小纸去买一两粮票的油条。油条买回之后,新上任的班长给大家做工作,班长对大家说,今天早晨农场为了改善生活,浪费了几百斤油。林希这个人就是爱多嘴,这时他就在一旁说:“吃到人肚里的东西,怎么能说是浪费呢?”如果这句话被小武把子班长听见,他可能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但右派班长的嗅觉灵敏,他一下就听出立场来了,晚上开会他就点了林希的名,说林希对抗改造。幸亏队部不想找典型,林希才免了一场大祸。
小武把子当班长,白天干活、晚上学习,此外谁爱做什么,他一概不管;右派班长却什么都管。林希从外面带进来了几本书,全都是他最离不开的那些书。小武把子班长看见林希看书,还颇有点敬重,右派班长上任之后,他不允许林希看书了。他说读那些书对改造不利,他规定学员们只能读马列的书。这一下读书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选拔右派当班长的做法是成功的,很快所有的班长全换成了右派,这一来连那些小坏蛋们也老实了。过去他们认为自己是内部矛盾,常常不服管教,把他们交给右派班长管理,没有多少日子他们就老实了。右派班长也不和他们发威,右派班长会找他们谈话,会对他们做工作,会对他们的一行一动做阶级分析,这一下,他们再不敢捣乱了。他们知道只要右派班长到队部一汇报,他们就休想出去了,因为他们和右派不一样,右派送进农场,没有出去的希望,他们表现好,可以出去,有右派班长时时盯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全都听话了。
过了些日子又开了一个大会,几个摘掉帽子的右派,被召回市区重新安置工作,在大会上摘掉帽子的右派,扬眉吐气,似是就要回家做大官去了。农场更要以这件事教育全体学员,让大家看到只有老老实实改造才有前途。大会开过之后,一辆汽车拉着几个摘掉帽子的右派回市里去了,许多右派感动得热泪盈眶。林希心里也热热乎乎地颇为激动,但他知道,就是所有的人都回市里去了,他也还是要留在这里的。
几年农场生活,使林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第一,他变得无忧无虑,农场里许多右派都愁眉苦脸地生活着,只有少数几个人,活得极是轻松。一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之后,完全丧失自尊,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也就再感觉不到失望了。他不再尊重自己,他也不再尊重他人,他对一切都失掉了责任感,他变成了一只动物,一只生死由之的动物。
林希从小受的教育,极有礼貌,苟于小节,但到农场之后,他光着膀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走来走去,一点也不觉害羞,他的衣服破得到了不能再穿的地步,但他还是穿着它上工下工,城里的乞丐都比他穿得体面。他的一顶草帽,连帽顶都没有了,但他还是每天顶在头上,好歹也能遮些阳光。
林希喝生水,吃才从地里拔下来的青菜,饭前不洗手,睡前不漱口,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他变成什么样子了。而且他还学会了骂街,骂最难听的粗话。
还是那些小坏蛋,他们看林希好欺侮,就总是和林希过不去,动不动地就向林希耍威风。最先林希总是躲着他们,由他们骂。有时候他们故意拿林希寻开心,无意中打一下、踢一脚,大家哈哈大笑,算是在林希身上“找乐儿”。有一次,林希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是在他们和他无理取闹的时候,站在农田地里,放下工具,他向他们骂了起来。骂人的话,不外就是那几句罢了,他们能骂出口,为什么他就骂不出口?妈妈姐姐地,他就骂起来了,这一骂,真把他们骂傻了,他们没想到林希也会开口骂人,今天林希真地骂起来了,他们反而不敢欺侮林希了。
就这样,林希整整骂了一个下午,就是后来干起活来的时候,他也是一面干活一面骂街,骂得那些小坏蛋们没有一个敢出来答言。
这一骂,骂出了一个朋友,大家叫他大刘。这位朋友40多岁,自幼参加革命,抗日时打过游击,参加过解放战争,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建国后没有来得及休整,一个命令下来,又渡江抗美援朝。按道理说,他是一个革命功臣,但不幸却被打成右派,和林希一样,被送到农场来了。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2、劳改农场“大跃进”

大跃进时代,农场更是一片紧张景象,各个班里都定出了跃进计划。好在农场里倒不放卫星,因为被改造的人没有放卫星的权利。
农场大跃进,就是延长劳动时间,过去每天基本上是8小时劳动,当然特殊情况例外,大多数时间是学员们“自愿”延长劳动时间,将功赎罪的。大跃进之后,情况不同了,队部做出新规定,提前1小时出工,下工的时间由班里“掌握”,这个“掌握”,就是暗示班长不可回来得太早。于是,从此就没有固定的下工时间了,最晚的班组,有到入夜10点才从地里回来的,早回来的,就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连去河边洗脸的勇气都没有。
到这时,一般的劳动对于林希来说,虽然就算是适应了,可是遇到太重的体力活,他还是感到吃力,这其中他最怕的体力活,就是弯腰拔草,插秧。在稻田里干活,他总是抢着干运秧的活,运秧最累,好歹还不弯腰,运一天秧,下工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种滋味,就是如今回想起来,还让人不寒而栗。
农场大跃进,是从盖土坯房开始的。
经过几年苦干,淀南饲养场已经很有一点规模了,初来时的蓬帐有些已经拆除掉了,全体学员们托坯,建起了几间土坯房,还垒起了土炕,学员们再不睡在地上,前前后后的几排土坯房,看起来也是一个“单位”了,生活自然也比初来时好多了。
大跃进年代,树立在农村干一辈子的思想基础,农场决定大建土坯房,学员们表决心,立志活到老,改造到老,劳动到老,学习到老。
建土坯房实在太累太累了,托坯历来被认为是最苦最累的农活,先运土,每一个人都有劳动定量,完不成定量,不能收工,很多人要到入夜才能回蓬帐,草草地洗洗,衣服也不脱,就睡下了。第二天早早起来,立即就出工。林希被分配合泥,说起来是轻松活,最初他还感到有点得意,但是干到第二天,他就知道原来人们宁肯去运土,也不留在家里合泥,那是有原因的。
托坯的日子已经是入冬了,农村都是入冬托坯的,地里的活净了,才有时间托坯。运土的人们把土运来,卸在空地上,林希负责把土耙成一个大圆圈,圈里放进水,再撒上稻秸,泡一夜,第二天才能合成泥巴。第二天早晨,天才放亮,合泥的人就要开始干活,这时候土圈里的水已经冻起了一层薄冰,连同稻秸冻在一起,合泥的人要赤着脚下去踩泥巴,才一伸脚,冰冷的泥水冷得你全身打颤,再踩下一脚,薄冰连同被冻在上面的稻秸就象钢刀的利刃一样划破了你的双脚双腿,还没有踩泥巴,泥堆当中的水窝儿里就泛起了一片血渍,冰水从伤口渗透进你的骨头里,疼得你全身打战。但你只能咬紧牙关拚命地踩泥巴,想以剧烈的劳动暖暖身体,倒也是一种办法,踩了一会儿泥巴,果然身子就暖和多了,双腿双脚上的伤口也似是不疼了,这时你就是觉得下身似是不存在了,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托坯开始,原来踩泥巴的人,负责往工地上送泥巴,送泥巴用手推车,一开始使用手推车,走不上步来,满满的一小车泥巴,没推到地方,车子就倒了,泥巴滑到半路上,等着托坯的人大声喊叫,那滋味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托坯建房,搞大会战,在工地上吃饭,没有一点休息时间,托坯的人每天有定额,送泥、踩泥巴的人,就必须供应无误。每天只有上工时间,没有下工时间,托坯的人收工了,你还得再把明天用的泥巴摊好,放好水,撒下稻秸,等到人们下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草草地洗洗脚,连衣服也顾不得脱,倒在土炕上就睡着了。
大会战倒也有好处,晚上的学习没有了,学员们少了许多规矩,人们全成了劳动力,吃饭干活,此外就什么也不想了。大约干了一个月,土坯房建起来了,大家欢欢喜喜地庆祝了一番,没过多少日子,学员们就搬到新房来了。从蓬帐搬到土坯房,就和搬到高级宾馆一样,和青蛙睡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住进土坯房,下一步更要苦干大干了。
一天早晨,农业队全体学员集合。队伍排好,说是到农场外面去干活,大家带上铁锨,带上水壶,还带上干粮,也算是浩浩荡荡地,走出农场去了。农场距离公路不远,不多时这一队人就走到公路上来了,公路附近工厂里的人都知道这儿有一个农场,如今见到农场里的人———右派出来了,许多人就站下来张望。公路两旁公社里的农民,也跑到公路上来看老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我走在队伍里,连头也不敢抬,真也是无地自容了。
没有人问去什么地方,也没有人问是去干什么活,反正就是低着头走呗,今天算是集体出工,一定是一项大工程了。走出不太远的距离,说是到地方了,停下脚步一看,原来是一个垃圾场。这地方有时候也经过,是天津市一个集中垃圾的地方,地方很旷,一眼望不到边儿,到处堆着垃圾,远远地就闻着一股臭味儿,是那种垃圾场特有的酸臭味,呛得人不敢呼吸,更有一股热腾腾的浊气,使人全身发痒。
这时队长才向大家宣布,今天到垃圾场来,就是要把垃圾运回农场沤粪,当然也简短地讲了讲这项劳动的意义,随后各班就开始干活了,每个班分到一堆垃圾,一辆大马车赶过来,大家争先装车。几十把铁锨挥起来,垃圾场卷起了团浓雾,连口罩也没有,越是艰苦才越是改造自己的好机会么,右派没有戴口罩的权利。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3、右派们成了“粪人”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咳嗽,人人都拚命干活,今天再没有一个人偷懒,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早早把活干完,早早离开垃圾场。第一批马车装满,赶走了,这时林希才直起腰背抬手拭拭额上的汗珠,但手背上拭下来的却是一团脏泥,他脸上早已经落满垃圾了。再抬头向旁人望去,所有的人都是满脸的污尘,厚厚的一层垃圾蒙在脸上,嘴唇干裂得渗出了血渍。汗水从脸上流下来,所有的人都变得和乞丐一般,看着真也是太可怜了。
林希不敢再看别人了,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他只是觉得鼻腔里似是已经被垃圾淤塞住了,呼吸都感到艰难,喉咙间似堵着一个大火球,烫得喉咙疼痛难忍。
中午就地吃饭,没有洗手的地方,只把一双脏手在衣服上蹭几下,看着似是没有垃圾了,也就算是一双干净手了,提起水壶往嘴里倒一点水,漱漱口,抓起干粮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实讲,在垃圾场薰了大半天,没有一点吃东西的欲望,但你必须吃,只能快吃,想也不要想,就把干粮咽下去了,这样你就不至于把食物呕吐出来。因为食物在嘴里停留的时间一长,就会恶心。吃饭时谁也不说话,没几分钟时间,人们吃完饭,也不想休息,就想着早一会儿干完活,早一会儿回农场,所有的人都想着农场后边的那条小河,那里面清清的水,真是天堂呀。
垃圾运到农场,农场早开出一块荒地,准备沤粪,学员们把垃圾先推成一个一个的小山头,然后再摊成一个大圆圈,边沿上推起不高的小墙沿,然后就等着粪车把大粪运来、倾倒在垃圾圈里了。
第二天早晨,学员们看见每一个垃圾圈里都倒满了大粪,一股恶臭使全农场变成了一个大粪场,全体学员集合,每人一把铁锨,把垃圾和粪便搅拌均匀,然后堆成一个梯形,高一米,宽四五米,长十几米,每一个粪堆上插上四、五个空心的竹管,好在肥堆发酵时排泄热气。
如此,沤粪的前期准备工作完成了,只等着发酵成熟后,往大田里送了。
二十几天之后,起肥的日子到了,为了不误农时,农场把起肥又搞成大会战,要求3天之内把肥料全部送到农田里去。
天不亮,学员们就起床了,有了上次运垃圾的经验,林希估计今天只能比上次运垃圾更脏,为了不至于再到中午时吞咽食物,早早地他就吃下了4个大窝头,这样到了中午,他就可以少吃点东西,也就可以少往肚里吞咽那种已经和秽物变得没有两样的食物了。然后,他又把裤脚,袖口用细绳扎牢,衣服领口围上大毛巾,戴上一顶帽子,大家全都是一副赴汤蹈火的样子,然后就一起上工去了。
林希的任务是将沤好的大粪运上大车,抡起铁锨,才敲开粪堆外面一层薄薄的泥巴,令人窒息的一股恶臭立即就迎面扑了过来,他没敢呼吸,更没有退缩,一锨一锨地往大马车上装大粪。才装过一车,嗅觉就麻痹了,粪堆里冒出来的恶臭,也不感觉怎么恶心了,只是苍蝇讨厌,它们就是转着圈儿地在我的四周飞,落满了全身,痒得他难忍难熬。忍无可忍,他抬手把苍蝇轰开,还没容他把手放下来,苍蝇又落满了一身。他知道,此时他的脸上、身上早溅满了粪便,苍蝇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粪便,哪里是人了。
林希不敢呼吸,不敢抬手骚痒,他口渴,但他不敢伸出舌头舔嘴唇,无论脸上身上多痒,他都没有办法抓挠痒处,因为他的双手沾满了大粪,他成了一个粪人。
还不能光是站在粪堆旁边装车,有时候人要站到粪堆上面去装车,粪堆上面的泥巴很薄,一站上去立即就陷到粪堆里去了,这时林希就半个身子陷在大粪堆里装车,两条腿站在粪堆里,铁锨在头上飞来飞去,就和把他埋在粪堆里一样,他已经几乎没有人的感觉了。
幸好,粪场就在农场界内,中午可以回食堂吃饭,听到收工的哨声,大家又排好队回到农场,立即,林希就和众人一起发疯一般地向小河边跑了过去,人才跳到小河里,河面上就浮起一层黄汤,一股恶臭在水面上浮着,这时,右派们才渐渐地恢复了嗅觉神经。人们在河里洗着搓着,真恨不能把皮肤撕下来,才能洗去满身的大粪。洗了好长好长时间,觉得身上的大粪似是洗没了,这时,林希才抬起头来,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
泡在河里,仰面望着天空,林希感觉天空是黄的,云彩是黄的,太阳也是黄的,世界上一切一切都变成了粪便的颜色,肮脏得让人感到生命是一种耻辱。
稍事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是装粪,刚刚才洗得稍微干净一点的身子,又陷在了粪堆里,人们都在拚命地干,希望早一会儿下工,离开这个恶臭的地方。好象是看过一篇什么文章,说是人们的美丑观念有着深刻的阶级烙印,资产阶级把金钱看得很美,而劳动人民却认为只有劳动才最伟大。林希看到过一幅画,画上画着农民在猪圈里等着老母猪屙屎,目光中充满着无限的喜悦。郭沫若先生还写过歌颂猪粪的诗句:“猪粪香,猪粪香,猪粪是座化工厂,撒到田里万斤粮”。但林希却永远无法获得这种情感,他自知这绝不是他一定要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这是因为世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这种感情,如果一定要获得这种感情才能脱胎换骨,脱胎换骨就是一种谎言。
3天的时间,把沤成的粪肥全部送到农田里,看起来是不容易的,人们起净了一堆,又开封一堆,干上大半天,也没有起走多少,看样子3天的时间是不够用的了。农场的定额是不能减低的,大家估计只能是延长劳动时间了。下午5点左右,班长传达,今天一定要完成三分之一的起肥任务,不完成任务不下“火线”。这一下,人们早下工的希望破灭了,农场下了通知,学员们谁敢出声呢?不多时,汽灯就挂起来了,天黑之后,汽灯点亮,苍蝇蚊子屎克郎蝗虫黑压压地全飞了过来,学员们陷在了飞虫的包围之中,全身的粪臭,飞虫落在身上狠命地咬狠命地吸血,如果到这时人们还感觉不到劳动只是一种惩罚,这种人大概就真是精神崩溃了。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4、右派不如牲畜

已经是到了入夜12点了,一点收工的样子也看不出来,班长带头干,学员们更不敢吱声,没有一个人敢问是什么时间了,看看粪场,有几十处粪堆已经清除干净,也许就快接近三分之一了,大家知道只有埋头苦干,也才有收工的时刻,也许不至于到天亮才会收工吧,因为明天还要接着干呢呀。
林希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铁锨好不容易举了起来,可是没有力气把粪肥扔到大车上去,铁锨在半空中摇晃,好几次都扔到车外边了,俯身再拾起来,就要再用出全身的力气,他已经快要垮掉了。
已经是过了夜半了,学员们累得不出一丝声音,大家就是低头干活,谁也不说一句话,人们只等着队部下收工命令,希望不至于一直干到天明。
就是在大家干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有几个人走过来了,人们心里一动,悄悄燃起希望,也许是队部宣布收工来了。果然,几位队长向粪场走了过来,领头的是马场长。整整一个白天,谁也没有看见这些人的影子,天知道这些人忙什么去了,一定是有最重要的工作吧,开会呀,看文件呀,或者是谈话呀,反正总有属于他们的工作。在农场这许多年,学员们也都习惯了,这些人一出现在农田里,就总是学员们的不幸,你永远休想从他们嘴里听到一句好话,要么就是挑剔活没有干好,要么就是骂你没有完成定额,再厉害就是骂你破坏,在他们的眼里,就正如马场长对林希说的那句话:“你应该枪毙,留着你做劳动力。”
此时此刻人们对他们的出现抱有一点希望,因为毕竟是已经劳动十几个小时了,你还能让人怎么干呢?看到干部们走了过来,一些人就干得欢了起来,林希想这倒也不是想表现什么,这就是想让他们看看,这一天大家就是这样干过来的,也到了该收工的时候了。
马场长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走到距离粪场还有几十步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向粪场里的几十个人寻视了一圈,似是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了。正好这时,运送大粪的马车赶回来了,拉车的牲口累得呼哧呼哧喘气,平时每到这时,已经是牲口吃粮草的时候了,今天还套在车上拉粪,牲口也累得很是可以了。停在粪场边上,牲口烦躁不安地摇头甩尾,赶车的把式和大家一起装粪肥,也顾不上管牲口。
正是大家在马场长面前表现加油干的时候,突然马场长挥了一下胳膊,他似是为什么事情发怒了。立即,马场长大步地向粪场走了过来,站到一个高处,向着众人大发雷霆地喊叫了起来:“妈个×,你们要把我的牲口累死呀!把牲口送回去,大车用人拉!”
就这样,赶车的把式把牲口送回农场去了,粪场里,右派们把粪肥装上大车,再一起拉着大车把粪肥送到地里去,一趟两趟,他们已经听到远处的鸡鸣了。
…………
一个通知传达下来,说是晚上8点熄灯睡觉,第二天早晨3点起床,然后整队出发,看来又是集体出工了。学员们自然不敢问是什么“任务”,人人也就是养精蓄锐地先睡上一觉吧。
听到敲铁轨的声音,才是夜里3点,匆匆穿好衣服,挟着饭盆去打饭,说是要饱饱地吃一顿,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还要带上水壶,再多带上一些衣服,三天两日回不来。好歹吃饱了肚子,回到住处找出两件御寒的衣服,再没有多少时间准备,集合哨声响了,林希和大家一起跑出来,站好队,班长点名,这时,还是满天的星光,天还没有亮。站在队列里,一阵夜风袭来,冷得林希打了一个冷战。
“现在宣布农场命令。”夜色下,马场长披着军棉大衣,站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前面,大声地向大家讲话:“全体学员整队出发,开赴挖河工地,参加大会战。大会战统一领导,有各单位干部群众参加,农场学员要严守纪律。一,到达工地之后,各班学员一律集体行动,任何人不得单独走动,不得和市区群众接近,遇到亲朋不得交谈。二,在挖河工地不得购买供应群众的任何商品,日常用品,纸烟肥皂一律由队部安排。凡农场各项纪律在挖河工地继续有效,任何违反纪律行为都要受到处理。”
马场长匆匆讲了几句话,整队出发,这时大家才看到农场大院里已经停下了几辆大卡车,各个班组顺序上车,队长们如临大敌一般地又查了好几遍人数,最后是在车上点名,确认无误了,这才下令开车。
大卡车跑了约莫一个多小时,也看不清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只是觉得越走越荒凉了,最后卡车驶下公路,就在一片荒草地上行驶了。
天色开始放亮了,远远地看见一个小村子,听得见鸡叫,卡车开进村子,队长让大家下车,然后几百名学员排好队走进了一大间空房,说是公社的食堂,里面给学员们烧了开水,大家按顺序每人打了一小壶开水,回到地方捧着水壶喝着。一路上的风吹,学员们早冻得难忍难熬,喝到热乎乎的开水,真是舒服极了。
坐在大食堂的板凳上,喝了一壶开水,身子暖和一些了。这时,正赶上食堂开饭,就看见好多孩子每人抱着一个大簸箕到食堂窗口打饭,在农场的时候,就知道公社已经吃饭不要钱了,中国农村已经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为此许多人对自己当年的右派言论有了更深刻的批判,更多的人为大好形势欢欣鼓舞。林希当然也很是受了教育,8亿农民能够有饭吃,只有共产党才能做到。但他也想,中国真的能实现吃饭不要钱吗?他更想看看吃饭是怎样不要钱的。今天到了公社食堂,亲眼看到农民孩子大簸箕、小簸箕地端出来热腾腾的大馒头,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他不敢想象这种吃饭不要钱的“新生事物”到底能维持多久?
当然这是后话了,当最后挖河工程结束,学员们整队回农场的时候,也就是才在工地上干了几天活,又是从那个村子经过,据一位同学悄悄地告诉我说,他亲眼看到,那个供应我们开水的食堂,也就是那个吃饭不要钱的食堂,已经关门了。农民们又回家吃饭去了。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5、右派劳改的挖河苦役

在村子大食堂里休息一会儿之后,集合出发的哨声响了,大家又站好队,从村里走了出来。走出村子,看到一片荒地,长满了芦苇,一眼望不到边。说来也怪,就算是大卡车跑出来一个多小时吧,估计总也不会出河北省的,怎么华北大平原上,还有这样的不毛之地呢?就好象原始荒地一般,从来没有人到过这里,真是寸草不生的地方。
林希自然不会问这是什么地方,除了队长之外,就连班长也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一项什么工程,就知道是挖河,是挖一条流水的河、还是建造一座水库?更没有人知道。学员出工,不像干部下放参加劳动,先要说明去什么地方,再要说明是一项什么工程;学员们就是干活,什么话也不许问,什么事情你也没有必要知道。
终于,说是到达工地了,停下来看看,只是一片无边的芦苇地,这时天已经稍微放亮了,看得见远处已经来了许多人,还有一片蓬帐,可能早就做了准备。还看见在距离农场学员们不远的地方,许多人来来往往。正是大跃进时代,想来一定是干部参加劳动来的吧。和社会隔离得久了,看见那些自由走来走去的干部市民,林希心里还真有一点点暖意,觉得有他们能够自由生活,自己也就得到安慰了。虽然不能和这些人说话,但也觉得那些人很亲切,好像他们都是自己的亲人一样,他真想过去和他们说说话,向他们询问一些外界的情况,问问他们市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过了一会儿时间,指挥部送来了许多工具,有铁锨、有撅锨,有大镐,还有抬土的大筐。这时,班长没有说话的权力了,站在队伍前面讲话的是队长。队长是管理右派的干部,也就是问林希是什么东西的那些人,他们板着脸,一副对待罪犯的样子,向大家宣布挖河工程标准。这种河渠的标准叫“一二三”标准,底口宽1米,河心垂直深度2米,河渠上口宽3米。达不到标准不许交工。划出了各个班的工段每两个人组成一对劳动伙伴,一个人使用平锨,另一个人使用撅锨,撅锨用来挖河,平锨用来铲土。林希没有挖过河,没有挖河的劳动经验,班长分配林希和另一个人结成劳动伙伴,那个人干过挖河的活,他先给了林希一把撅锨,说是工作过一段时间再换平锨。
据林希的劳动伙伴告诉他说,挖河是件很累的劳动,所以要有一些技巧,使用撅锨要狠用力气使撅锨扎进地面,一锨泥巴掘起来,少说也有十多斤,要用巧劲把泥巴甩出去,用劲过猛,“闪”了腰,后果是十分可怕的。用不上劲,泥巴甩在附近,过不了多少时间,再往上甩泥巴,就甩不上去了。使用平锨的人,就是跟着撅锨走,要为使用撅锨的人清理出工作面来。
利用队长们在地面上划线的时间,林希和大家一起把工具打磨得锋利,找了块石头,林希用力地打磨撅锨,把锨口打磨得锃亮飞快,锋利得和利刃一样,一锨切下去,他想,莫说是荒地,就是石头地也能切出个缝来。当然也是他把挖河劳动看得太轻松了,劳动一开始,他就感觉到这一“关”,他可能过不去了。按照他的劳动伙伴告诉他的办法开始掘地,一撅锨切下去,只听见“当”地一声,坚实的地面竟然把撅锨“弹”回来了。地面实在是太硬了,遍地的芦苇盘根错节,莫说是一把铁锨,就是一把钢刀,只怕也切不下去,以他的力气,使出了最大的力量,第一锨只浅浅地扎进地面不到几寸的深度,地面下边的芦苇把撅锨反弹回来,震得手腕似被折断了一样疼痛难忍。这时,他的劳动伙伴告诉他说,下锨之前要选好锨口,先要切出一个“窝子”,然后一锨一锨地切下去,把芦苇层切过去,下面就是泥沙了。按照劳动伙伴的指点,他用右脚使劲地把撅锨蹬下去,果然切出了一个深坑,前面有了这个小小的空间,撅锨再往下切,真地就把整个的撅锨“吃”下去了。这样干了一会儿时间,他和这位劳动伙伴交换位置,他使用撅锨,人家就是干得比我轻松。
再换回来,林希想学着人家的样子做,但是要想把泥巴甩到远处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似是也要用巧劲,他越是用力,泥巴越是就落地附近的地方,这样就给那位劳动伙伴造成了困难,加大了人家的劳动量,甚至有好几次,他甩出去的泥巴落在别人的背上,惹得人家向他一顿好骂。
第一次参加挖河劳动,没到半天时间,林希就已经累得不行了,可是这里是没有通融的,没有人问你累不累,支持得住支持不住,大家就是要一起干。在农场里,他属于年纪最小的一茬,22岁,许多右派都是50岁、60岁了,在挖河工地上劳动,看得出来,他们已经是勉强支撑了。这时候,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他几乎想不起来那些老年右派们是怎样干活的,反正他只知道,才到了中午,他就已经觉得有点不行了。
第一天的劳动定额总算完成了,下工时,林希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步步拖到蓬帐,身子也没洗,吃过干粮便倒在地上睡着了。这一夜,他还没有一点睡觉的感觉,起床的哨声就响起来了,就象是得了一场大病一样,他强挣扎着爬起身来,跟着大家向工地走去。
第二天万里无云,刚过9点,毒太阳就烤得人肌肤疼痛,林希干活的时候,眼看着自己的身上、胳膊上的皮肤变成了紫红的颜色,再过一会儿,胳膊上就暴起了一层黑皮,伸手一撕,这层黑皮就撕下来了,里面露出来的是一层红红的新皮。人们常说,不死也要脱层皮,如今就到了右派脱层皮的时候了。
不存任何希望,就是低头干活,林希一声不吭地和他的劳动伙伴一起向前挖。越往下挖,泥巴越是挖不上来,到了第三层、第四层,无论是撅锨、还是平锨,都挖不下去了,每往下切一铁锨,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劳动量显然比第一天重多了。但是定额一定要完成,谁也休想偷懒,少干一点也交不上工。
整个工地全知道这儿的工段是右派劳改工地,没有人向这边看,就像工地上根本没有这群人似的,送水的,卖东西的也不往这边走,虽然没有锨丝网围着,但人们和这里拉开距离,这一段工地成了禁区。

2013年12月8日星期日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6、兽医救了他的命

劳动时,几个队长沿着河道巡视,也就是挑错呗,这儿不合格,那儿进度慢了,骂个没完。几个队长也到我身边来过,他们倒是没挑出林希的错来。林希有点自尊,他不愿意看队长的凶相,更不愿意听他们的臭骂,只要他能挺得住,他一定不会落在别人后边。林希看见过的,有人向队长似是申述什么,一副低三下四的神态,但最后队长冷冷地从他身边走开,他还是要干活。真没意思了,到这里来讨怜悯,真是自讨没趣了。
林希似是有点过于劳累了,才到了10点左右,他就感到口渴头晕,好几次我都觉得天空在旋转,好几次,他似是要倒下去,一阵一阵感到恶心,想吐,又什么也吐不出来。林希的劳动伙伴很好,他告诉林希说要稳住气,不可心慌,心里一乱,更感觉累。他还劝林希说,到了这一步,就什么也别想了,就是干活吃饭,无论多累的活,不干完,休想解脱。
道理林希全懂,就是他支持不住了,但他只能咬紧牙关,一定要完成今天的劳动定额,绝不能倒下。
下午,河道挖到1米深的时候,缓缓地漫上来了清水,清水极凉,泡得一双脚很舒服。又挖了一会儿,地下水漫过了膝盖,终于漫到了腰际,林希得救一般地蹲下身子,把整个的身子浸在清凉的地下水里,消解一下疲劳。这时,他心里似燃烧起一团烈火,口干得令人发疯。他索性张开嘴巴,下嘴唇浸在水里,上嘴唇露出在水面上,让地下水自然地流进喉咙间,他大口大口地咽下地下水,好缓解一下极度劳累。
突然,林希似是大喊了一声,这时大概是下午4点,他只是感觉天黑下来了,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他身边的一切声音和人都远离我而去,他觉得身子极轻极轻,又似觉着自己似是正在往下陷落,一时之间,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世界变得那样安静,他不再感觉,也不再呼吸,远远地他似是听见喊声:“死人了!死人了。”他不知道什么人死在河里了,随后他就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后来回忆起来,那时林希似是意识到了死,死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倒有一种解脱感。在林希大喊之前,他已经没有一点疲倦的感觉了,平平静静,非常安详,只一瞬间,世界就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只有黑暗和安宁,大脑空空的,没有什么痛苦,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人和事,生与死之间,原来没有多远的距离,可能只是一次呼吸,然后,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事后有人告诉林希,他确确实实大喊了一声,看见他倒在河里的人也是喊了一声“死人了”。在林希大喊之前,有人看见他突然从河道里跳了出来,人们以为他要去什么地方,但没有跳到岸上,他就跌倒在河道里了,然后身子沉到河水里,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当时,人们都以为林希死了,大家知道他身体弱,没有参加过体力劳动,前一天有人就看出他支持不住多长时间了,但是没有人敢说话,今天大家也是各自忙着自己的定额,没有人再想到他,突然看见他从河道里跳起来,有人以为他是拉肚子,但看着他倒在河道里,再也没有起来,人们以为他死了。
也是事后人们告诉林希,一个姓窦的右派,看见林希倒在河道里,第一个大喊“死人了”,这位窦姓右派家里是基督徒,可能也是自幼受的教育,他看见死人,忘了农场纪律,第一个跑过来,把林希从河道里拉出来。人们说,如果不是他往上拉得快,水一呛进呼吸道,炸了肺,林希就真死了。有许多晕倒在河里的人本来当时只是假死,但水呛起肺叶,就呛死了。
窦姓右派把林希从河道里拉出来之后,闻声走过来一个队长,据当时在场的人看见,队长伸脚踢了林希一下,有人说,当时林希在笑,凡是晕厥假死的人,面部表情都似是在笑,那个队长说了一句话:“还笑。”也没说抢救,这时,还是那位基督徒的后人,也不问队长如何处置,他把林希背起来就跑。这位窦姓右派是一个心细的人,他早就看见干部劳动的地方有医生巡视,他背上林希就往有医生的地方跑,但没有找到医生,说是到村里去了,然后这位窦姓右派又背着林希一直跑到村里去找医生。
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长时间,林希似是苏醒过来了,这时,他就是觉得身子还在往下沉,身子轻得没有一点重量,他想睁开眼睛,但眼睑实在是太重太重了,他使出了最大的力量,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他想抬手去摸摸什么地方,明明是觉着一双胳膊还是长在身上,就是不能支配动作,胳膊不听使唤,嘴不听使唤,全身都不听使唤,我变得不是我自己了,他的大脑对全身所有的部位都失去了控制能力,他虽然有了知觉,但他不能告诉人们他还活着,他想也许有的人就是这样被人当做死人对待了。
“活了,活了。”这时,林希听见有人在他的身边说着。
“人工呼吸!”好象有人在指挥抢救。
渐渐地,林希似感到有人正坐在他的身上用力地压着他的胸腔,随着这种压迫,他呼出了一口长气。
“好了,好了,活过来了。”身边说话的声音更清晰了,是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不象是农场里的人。好象是摸了摸他,这个人又对什么人说着:“不要紧了,再打一针强心针,慢慢缓着吧,缓过来之后,立马送医院。”
随之,林希就感觉有人给他打了一针。
“谢谢这位医生了。”说话的是一位队长的声音,显然是他在指挥对林希的抢救。看着林希活了过来,他便向医生表示感谢。
“幸好没耽误,迟了就怕来不及了。”显然是医生在说话。说罢,医生似是就想走了。
“请问医生在哪个医院工作?”林希又听见队长在向医生问着。
“我是个兽医。”医生回答着说,“听说这儿死人了,我就跑过来了,人和牲口一样,药剂小些就是了。”
林希心里一阵难过,似是涌出了眼泪;这时,人们才相信林希真的是活过来了。
直到此时,林希还是没有说话的能力,但眼睛已经睁开了,他向周围的人们看了看,用目光向他们表示感谢,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看明白他的表示,随之,似是找到了一辆马车,他觉着大家把他抬到了马车上,摇摇晃晃,马车拉他离开了工地。在马车上他睡了一大觉,回到农场的时候,他已经能说话,也能行动了,但他还是没有一点力气,他觉得他的身体似是不存在了,他是被人们背进屋里去的,把他放在坑上,人们就忙着返回工地去了。
一路上护送林希回农场的人,就是那位窦姓右派,多少年,林希视他是最要好的朋友,林希心中永远记着他的恩情。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7、说了句真话成右派
一场反右斗争使50万中国知识分子罹难,其中许多人没有能够活到政治清明年代,蒙冤长眠于九泉之下,戳伤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热情,戳伤了中国知识分子振兴中华的雄心壮志,反右斗争不仅酿成了千万户人家的生活悲剧,更极大地推迟了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
哪些人是右派分子?1957年的政治文件、报刊社论都有确切的理论界定。这些重要文章许多出自领袖之手,决定着中国的社会生活,成为中国人必须恪守的政治准则。
报纸社论界定,右派分子不甘心亡国共产,他们梦想推翻社会主义制度,1957年的歌曲唱道:“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要推翻办不到。”可见,推翻社会主义制度是右派分子的第一使命。
右派分子为了推翻社会主义制度,大多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譬如北京有个大教授,就曾经在密室中聚首,策划教授治校式的右派方案,点火于基层,大学里的右派学生,口才好,聚众发表演说,煸动性极大。所以,右派分子的向党进攻,是一次有组织、有目的、有预谋的反革命活动,“言者无罪的原则,对他们是不适用的。”
“集中”到农场,思想改造的第一步,就是认识自己的右派言行,言者“有罪”,“行”就是触犯法律了。每天10个小时劳动之后,各班都要开会学习,认识自己的罪行,认识被送进农场是罪有应得,不光是罪有应得,还是党对自己最大的挽救,当年康生老混蛋对右派说过,将你们打成右派,是“爱之切,责之严”,不爱你们,还舍不得将你们打成右派呢,打成右派,你们才要体会温暖,送到农场更是其乐无穷了。
集中农场之后,宣布了纪律,譬如右派之间相互称为同学,队长们称右派为学员,可以给家里写信,但不得谈及农场生活,信件不经过检查,发现问题后果自负。云云云云。
农场更向学员们宣布,农场对学员负有监督改造责任,学员要服从农场管教,要努力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回到人民队伍中来。
重新做人,第一步要深刻批判自己的右派言行。每个学员被送进农场,编入劳动改造班组,必须交代自己的罪行,老学员对自己的罪行有了新的认识,也要在班上自我批判。如是,每天黄昏收工之后,学员们下河洗洗身子,队长们进队部玩朴克,学员们就要开会学习。
说到猖狂向党进攻,右派们真是罪行累累,许多学员在交代罪行时声泪俱下,痛心的样子,比死了亲娘还厉害。也有的学员,对自己的罪行没有深刻认识,轻描淡写,避重就轻,骨子里不服,怀有翻案情绪,对于这种人,班里要连开几天会帮助他认识罪行。农场里的帮助,都是急风暴雨,被帮助的学员要肃立站到入夜,散会后还不许睡觉,要连夜“整理”帮助会上大家的发言,明天上工前交出材料。
一位张姓学员,对自己的罪行就没有认识,张姓学员,工人出身,还是劳动模范,后来提干,工作上表现也很好,为了培养他提高水平,领导送他去干部学校深造,干部学校大鸣大放,他一马当先帮助党改进工作,“呸!”每到他交代到帮助党整风的时候,他就狠狠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后恶凶凶地咒骂自己说:“你他妈也配帮助党!”
张姓学员老家在农村,农业合作化之后,他回家看到农民没有了积极性,心中颇是焦虑,农民不种地,哪里有粮食吃呢,最最让他着急,是地里的草比庄稼苗还高,赶上共产党整风,会上他就说,农业合作化之后,草比苗高。
草比苗高。是右派分子恶毒向党进攻的一种武器,更是对大好形势的恶毒诬蔑,很快,张姓学员就受到批判。也是这位张姓学员固执,他在交代罪行的会上说:“其实,一开始批判,我就能够认识到自己的反动言行,摘下有色眼镜,承认草比苗高是我编造的谣言,也许看我的出身,也就不将我划成右派了。偏偏我立场反动,誓与人民为敌,辩论会上我居然拉着革命群众去老家地里察看。”
张姓学员坚持反动立场,要带大家去老家看看草比苗高的歪曲事实,革命群众当然不会示弱,时间就定在第二天早晨出发,大家一起到张姓学员老家去察看。
第二天早晨,一辆大卡车拉着上百名革命群众出发直奔张姓学员的老家而去,汽车跑了大半天时间,到了张姓学员老家,人们没有进村,汽车一直开到地头,群众问张姓学员去哪块地,张姓学员引路来到一方地界,没有下车,张姓学员就低头认罪了,庄稼地里,没有一棵杂草,庄稼苗虽然长得不高,但绝对没有杂草,从汽车上跳下来,各处察看,全村田地都没有草,秃秃光光的田地里,稀稀拉拉地生长着带死不活的庄稼苗,张姓学员草比苗高的无耻谰言在事实面前被击倒了。
没让张姓学员回家,汽车拉着人们回到干部学校,当天晚上就给张姓学员戴上了右派帽子。
事后,张姓学员回家,乡亲们对张姓学员说,前一天夜里,乡亲们被高音喇叭唤起来,衣服都没穿好,就被县里下来的干部带到地里,县里要求乡亲们于天亮之前将地里的草通通拔掉,留一棵杂草,扣一天的工分,杂草拔除干净,每个劳动力记一天的工分。
铁的“事实”面前,张姓学员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念他工人出身,保留公职,送到农场改造。每说起自己沦为右派的过程,张姓学员就悔恨不已,到农场的第2年,张姓学员后背长疮,俗称“达背”,是一种恶症,后背的肌肉腐烂一直烂到胸腔,这种病据说是由生闷气而得,死亡率极高。幸好张姓学员的病很快转好,当大家为他病情好转祝贺的时候,张姓学员就对同学们说,阎王爷也是不要右派,才留给他一条活命。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8、去厕所被打成右派

张姓学员被打成右派,罪有应得,可悲的是,干部学校反右办公室的一名姓于的干部也被打成了右派,张姓学员到农场之后不久,一天在大田里看见了小于,张姓学员大吃一惊,立即跑过去向小于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当然是打成右派了。
反右运动办公室,是领导运动的机构,小于虽然只是一名普通工作人员,但也绝对值得信赖,政治上可靠,工作上努力,绝对没有右派思想,连家里也没有人“有事儿”。莫说是直系亲属,就是挨不着边儿的亲戚有了右派言行,这个人也要受株连,就是不打你右派,至少也不会让调你到反右办公室工作。
小于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呢?黑色幽默了。
干部学校反右斗争结束之后,一部分右派送到了农场,学习结业的干部们回原单位工作。还有几个有右派言行的人斗争之后,材料报上去还没有批下来。领导机关说,干部学校反右办公室要留一名干部等上级批件,小于政治可靠,就将小于留下来了。
一个一个的右派都被批了下来,戴上右派帽子,做了种种处理,干部学校的反右运动就算了结了。就在小于准备回原单位的时候,上级来了通知,说是干部学校右派人数不足原来学员的百分之五,差一名,必须再补报一名右派,小于向上级机关报告说,原来的学员都回原单位了,这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上级机关回答说:“好了,那就不必报材料了。”没过几天,小于被定为右派的文件发下来了,为了凑数,小于也右派了。
凑数右派是一种右派类型,毛泽东说过,百分之九十五的干部和群众是好的,那么落实毛泽东伟大指示,不好的干部和群众就一定要符合百分之五的比例。不好的干部群众不够百分之五,明明就是对抗毛泽东的指示,难道好的干部和群众是百分之九十六了吗?不好的干部和群众多于百分之五,不要紧,知识分子成堆儿的地方,不受百分之五的限定,北京大学一个班40名学生,出了39个右派,那个没有打成右派的学生反右时在家养病,才幸免于这场大难。
有人因向党进攻被打成右派,有人因帮助党整风被打成右派,有人没有说话,也被打成右派,有人因去厕所被打成右派,有人因打瞌睡也被打成了右派。
去厕所被打成右派的,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大刘,大刘是抗日战争干部,打过游击,党员,反右运动中的领导骨干,一次开批判右派分子大会,大刘主持会场,宣布休息时他去厕所,看看厕所没人,他对一位信得过的好朋友说:“就算说错了,这么斗,不是缺德吗?”不料他在便池前小便,没看到蹲坑那里还蹲着一个人。
回到会场,大刘走上 台宣布继续开会,万万没有想到,一阵口号声向他扑过来,“右派分子大刘必须低头认罪!”,立即几个人跑上来,用力将大刘推到一边,愤怒的革命群众指着大刘的鼻子,揭发了他攻击反右斗争反动言行。
党员大刘天不怕、地不怕,凭着他抗日战争战士的本钱,用他的话说,豁出去了,每到批判自己右派言行的时候,班长都不敢让大刘发言,他的发言很简单,就是那泡尿,严肃的政治,被他幽默了。
说到被打成右派的情况,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私下里学员们相互劝解,谁也别觉得冤枉,说是有一个右派,直到被送进农场,也不知道右派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右派是农村人,没有文化,他有个舅舅是县里的领导。一天,他去舅父家看望舅娘,就看见舅父愁眉苦脸地正一个人犯愁,这个外甥问舅父有什么心思,舅父告诉他说,他县里抓的右派不够数,舅父对他说:“说是还欠一个名额,再报不上来,就是我包庇右派。”外甥听说舅父这里欠一个名额,立即就向舅父询问,右派是怎么一回事。舅父告诉他说,右派就是送农场劳动。这个外甥又向舅父询问:“管饭不?”舅父回答他说:“劳动还有不管饭的道理?”当即外甥子就对舅父说:“舅,你就把我报上去吧。”舅父见外甥肯帮助自己完成指标,自然十分感激,可是舅父又对外甥说,右派得反对社会主义。外甥一听,当即又对舅父说:“我咋就不找反对社会主义呢?合作化,动员我一个多月,我才按的手印儿。”
“娃呀,那就是你啦?”舅父最后问了一句。
“就是我吧。”外甥回答说,“欠一个名额,你也是完不成任务。”
就这样,好心的外甥帮舅父的忙,就右派了。
为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喊冤的,只有朴实的老百姓,我在被送进农场之前,还在工厂劳动,工人中就有人说:“不是让人家提意见吗?怎么真提了意见就右派了呢?”
老百姓为右派喊冤,右派分子自己不敢喊冤,送进农场,听到种种被打成右派的笑话,右派们也就口服心服,没有人觉得冤了。
可悲的是,第二批整风单位,头一批整风出了右派,第二批开展整风运动的单位,无论怎样也不会再有人出来给党提意见了,不提意见,不向党进攻,右派去哪里抓呢?这其中又无奇不有了。
第一批整风单位将许多人打成右派,全中国知识分子吓破了胆,眼看着一户户人家妻离子散,眼看着许多人一夜之间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被送进农场,离家背井去了北大荒、大西北。待到第二批整风单位再
想动员大家帮助共产党整风,绝对不会有人再出来说话了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49、不说话仍然可以找出右派
没有人提意见,怎么叫整风呢?领导千方百计动员,仍然不会有人说话,不说话也仍然可以找出右派,随后被送到农场来的右派,说了他们的可怕经历。
一位农村中学教师,农场县级中学是第二批整风单位,领导做动员报告:“同志们,帮助党整风是对每个人的考验,你忠于党,热爱共产党,你才肯帮助共产党整风,你不肯帮助党整风,表明你说的热爱共产党不是真话……”云云云云。
这位中学老师私下里对我说:“你想呀,中学老师了,能不知道整风是怎么一回事吗,右派哪个不是帮助整风整出来的?”就这样,这所中学大会小会不知道开了多少会,就是没有一个人肯帮助共产党整风。
没有人发言,也有办法,领导在会上说:“今天没有10个人发言,咱们就不散会。”
许多次,一开就是两天两夜,仍然没有人发言。不让人们回家,家属给送饭,馒头里夹着纸条:“想着老婆孩子。”意思大家明白,求你千万别说话。
也有人惦着散会回家,耗到没有办法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就站出来说话:“我也是想了,热爱党,怎么能在党整风的时候一言不发呢?反正我这个人口快心直,我提个意见党也知道是一片好心。”接着这位老师就开始帮助党整风了,他站起来,慷慨激昂地在会上说。“我进城,看见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横冲直闯,真出了交通事故不是给党找麻烦吗?我建议各单位应该对这些同志加强教育。”
后来,这位老师还真被打成右派了,怎么能说给党找麻烦呢?共产党怕麻烦吗?
光打一个右派也不够数呀,黑色幽默就出来了。
一位教师,开会时打瞌睡,右派了。我问过这个右派,反右斗争这样严肃,你怎么会场上打瞌睡呢?
这个学员告诉我说:“我怎么敢打盹儿呢?你知道吗,我是太害怕了,一进会场我就眼前一片漆黑,坐在会场里,我时时地提醒自己,你可千万不能睡觉,越是提着精神,眼皮就越抬不起来,我裤口袋里放了一块石头,一有盹意,就抓住石头往腿上压,压得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医学上有说法的,说这是过度紧张,就像青蛙看见蛇一样,越是害怕,就越是跳不开了。”
就这样,一次开会,会场里突然一个人站出来大喊:“同志们,你们还往哪儿去抓右派呀,右派就在眼前,你们看,咱们这里帮助党整风,有人睡大觉!”
迷迷糊糊,这位老师被人拖到会场中央,一阵口号声将他吓醒,到这时,他已经右派了。
“找麻烦”成右派,打瞌睡成右派,也许还有个理由,更有人因“客观存在”被打成右派,那就更可悲可怜了。
第二批整风单位抓不出右派,凑不齐百分之五,完不成抓右派的任务,交不上差,单位领导就是右派,让右派自己跳出来,他们已经非常狡猾,无论如何引狼,狼也是不肯入室,无论如何引蛇,蛇也是不肯出洞。怎么办?客观存在,说你是右派,你就是右派。
运动最后,为了完成百分之五,差几个人,就在学校里物色几个人,到了时候,将这些人召集来,一宣布,这些人就右派了。也有的人不服,“我一句话没说,平时没有右派言行,凭什么打我的右派?”领导回答说:“右派是客观存在,无论你有没有言行,客观存在,你就是右派。”
没有道理可讲,许多人就右派了。
一、二批整风抓的右派还凑不上百分之五,后来又开展了一次拔白旗,就是补右派,我的一位表哥,在天津总工会工作,政治上绝对可靠,更有工作能力,天津总工会是第一批整风单位,他没有被打成右派,第二批整风单位运动结束,天津总工会拔白旗,给他贴了大字报,他一时想不通,自杀了。
表哥自杀留下3个孩子,事情过去多少年,大家才认识到表哥的伟大,他自杀于打成右派之前,没有给子女造成影响,如果将他补成右派,孩子们的前途也就被他葬送了。自杀虽然是自绝于人民,但人已经死了,再不能凑百分之五了。孩子们档案里也不会落下右派子女的恶名,要知道右派子女是不允许读大学的,再后来右派子女连好工作都分不到,那就更是悲惨了。
农场里的右派,心情各不相同,有的人负担真重,愁眉苦脸,抬不起头来。这类人的心态非常复杂,有沉重的羞耻感,当了右派,在家里老婆孩子看不起,开除党籍,送进农场,成了罪人,工资没有了,每个月发35元生活费,只够自己吃饭,老婆孩子都顾不上了。精神压力,经济重负,压得人精神萎靡,再加上超重体力劳动,很快,一些人就支持不住了。
学员赵,原来是党委机关的一名秘书,右派是秘书出身的不在少数,秘书接近领导,反右斗争中领导干部觉得自己要保不住了,将秘书抛出来是上上策,秘书们多年得领导干部恩惠,此时不报,尚待何时,于是一出出舍卒保帅的戏剧就演出了。为领导赴汤蹈火的秘书们虽然知道右派不是好果子,但他们估计既然自己舍身救主,即使一时定为右派,过不了多久,领导也会救他们出来,到那时再得领导回报,前途也就无量了。
只是,万没有想到,秘书们被定为右派,开除党籍,送到农场,再找不到他为之献身的领导了。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50、急想摘帽搭条命

赵学员一出苦肉计沦为右派,送进农场,自然万分懊丧,后悔晚矣,农场对待学员一视同仁,没有人想过你曾经是什么人的秘书,赵学员家里人口多,孩子要吃饭,赵学员到农场之后,就犯下了新的罪行,他在家属探视的时候,交给妻子一书包土豆,其实这也不是他偷的,是他从土豆地里捡的,日积月累就存了一书包,妻子来农场给他送衣服,他交给妻子,让她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农场到处是眼睛,赵学员的妻子离开农场时,被农场守卫拦下,搜出了一书包土豆,经过审问,赵学员的妻子不敢隐瞒,如实交代说是丈夫交给自己的。好了,农场没收下赵学员妻子的土豆,放赵学员的妻子走了,立即召开全体学员大会,宣布农场发生重大政治事件,一个学员偷窃农产品,破坏纪律,破坏生产,抗拒改造,赵学员被拉出来,站在会场前面,吓得全身打颤。
幸好,赵学员的秘书出身帮了他的大忙,事情才没有闹大。赵学员多年代领导起草文件的本领强,写了一篇非常漂亮的检查材料,而且一步到位,一下子就检查到了点儿上,他在检查中说,他在地里捡土豆,动摇了社会主义制度,目的和他沦为右派时一样,想反对共产党,土豆即使丢在地里,也是国家财富,他将国家财富据为已有,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而且还起了示范作用,影响恶劣。反正这一书包土豆已经快要推翻社会主义了。
赵学员检查过去之后,劳动上有出色表现,很快得到农场表扬。
赵学员有什么出色表现呢?农场第一次放假,学员轮流回家3天。 在农场关了半年,放出来3天回到市里来,一是想去洗个澡,第二就是去吃一顿天津包子。赵学员秘书出身,嘴早就吃馋了,下了长途汽车,就钻进了一家最近的包子铺,要了一大盘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赵学员突然想起,吃包子和右派身分是不相符的,立即赵学员站起身来,向着包子铺里用餐的人们大声说道:“各位革命群众,我是右派分子某某某,去年报纸上揭发过我的反党罪行,现在我罪有应得被送进了农场,我在农场努力改造自己,对于自己的右派言行有了新的认识。今天农场放假,允许我们回家和亲人团聚,我一时嘴馋,进了包子铺,享受革命群众的美味佳肴。现在我恳请大家对我给以监督,我一定体会社会主义对我的宽大处理,回去更加努力改造自己。”云云云云。
包子铺里的食客听说进来一个右派,再没有说话,人们只匆匆地吃完包子,早早走出包子铺。包子铺的工作人员觉得事情严重,询问赵学员是从哪个农场出来的,立即打电话和农场联系,农场回答说,确实今天有几个右派放假,吃包子也是允许的。这个学员勇于暴露自己的右派身分,说明他对自己的罪行有些认识,由他吃过包子回家就是了。
右派分子思想改造第一关,就是敢于正视自己的罪行,许多右派出去怕别人看出自己是右派,装得没事儿人儿似的,实在可气。赵学员能够主动暴露自己身分,说明赵学员思想改造有进步,应该给以表扬。
果然,赵学员3天假期结束,农场就印下来改造快报,报道了赵学员认识罪行的事实,赵学员并由此受到农场重用,将一桩重要任务交给他。
农场建成土坯房,土坯房墙上要刷标语,这件事情就交给了赵学员,本来农场的意思是让赵学员专职去刷标语,但赵学员提出不误生产,加速改造,白天劳动出工,下工后再刷标语。
队长们见赵学员如此积极改造自己,便也不做劝阻,白天由他出工,晚上就让他去刷标语。赵学员果然表现出色,白天劳动一身大汗,每项指标都超额完成,晚上刷标语,一直刷到夜半,直到农场保卫人员出来喝斥他回去睡觉,他才提着大罐小罐回来。
一连干了十几天,一天出工,突然赵学员晕倒在地头,唤来农场医生,经过抢救,脱离危险,努力为重新做人不惜搭上性命,赵学员也是感人了。
如果让赵学员继续留在农场,他一定会有更出色表现,不幸,他很快就病倒了,真的病倒了,他老婆搀着他到农场来的时候,我看到过他,脸色苍白得和死人一样,据他老婆说,赵学员躺在病床上,昏迷中连声唠叨要努力改造,还哭着喊:“娘,我对不起你呀!”据赵学员的妻子说,赵学员唤的娘,不是他的母亲,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
农场允许赵学员回家养病,从此再没了赵学员的消息,反正我是想,何必呢,在劫难逃的事,你干嘛如此紧张,别想3个月就给你摘帽,没那么便宜,拚出性命,你也休想解脱这场劫难。赵学员急于回到人民队伍中来,结果搭上了性命。
有的人心志过高,被打成右派,觉得这辈子完了,再没了出头之日,其实就是自己的名利观念太重。说起来呢。大家都风华正茂,也小有才华,傻蛋是当不成右派的。正在青年有为之时,被打成右派,许多人精神崩溃,更有人得了神经病。
窦姓学员,被送进农场3个月就精神崩溃,农场通知他妻子将他接回家里,住进了精神病院,还向精神病院提出,病情稍有好转,立即送回农场,绝对不能让右派逍遥法外。
窦学员和我都在大田班,大田班劳动强度大,窦学员体力比我好,但他吃不得苦,到了农场就想家,萎靡不振,私下里总唉声叹气。躺在地头上,我就劝解他,我对他说,即来之则安之,应该你受的罪,就别想逃脱,那时我天真,估计右派改造最多3年。我劝解窦学员说,右派改造就是还孽债,你欠了人家多少钱,少还一分,也休想解脱。不就是3年时间吗,咬紧牙,没有过不去的事。好在我们都年轻,劳动虽然累些,还不像老年右派那样,活活被重体力劳动拖垮了。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51、老年**最悲惨

说到老年右派的遭遇,真是太悲惨了,吴学员,出身名门,父亲是大学者,几个哥哥也名震遐迩,只有他自幼娇生惯养,于学问上没有建树,癖好京剧,一天到晚坐在戏院里听京剧。
送进农场,吴学员已经年近50了,自幼没有参加过体力劳动,体质也不好,身无缚鸡之力。农场不问你的体质,头天送来,第二天就下地劳动,有些女右派,看得出来是拖着病身子被送进农场的,第二天就和男右派一起劳动,我看见过的,拉犁的时候,她们的身子直打晃,才拉几趟,还不过10点钟,脸就晒得通红通红,第二天再看见,脸上的皮肤脱下来了,胳膊上脱下来的皮肤一块块地耷拉着,看着真是怕人。
吴学员被分配在园田队,园田队多是女右派,种菜,属于照顾之类。只是有一天农场食堂运来一大汽车米,大喇叭通知,男学员立即到饭堂集合,呼喇喇男学员们都跑来了,跑到饭堂门外,看见那里停着一辆大汽车,大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等布置,就排成一列长队。这时,两个体力最好的学员跳上汽车,拉着米包往车下学员的肩上放。放米的技术很有讲究,一麻包米180斤,两个人将大麻包抬起来,顺劲儿,滑到车下学员的肩上,借着麻袋放在肩上的力量,扛米的人走起来,即使身子摇摇晃晃,好在只有百多步距离,一口气,就将一麻包米扛进饭堂里面去了。
随着扛米袋的的学员一步步向前走,吴学员紧张地琢磨自己如何扛起这180斤的大麻包,更想着自己从来没有负过如此重的东西,心里一阵阵地发毛,他想,也许自己的劫难就要到头了,一个大麻包落在肩上,一定像天塌下来一样,一下,他就被压死了。
看着扛进去麻包从饭堂里出来的人,一个个弓着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吴学员估计今天可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眼看着前面还有几个人,更眼看着就轮到自己了,突然一声大喊,前面一个老年右派,走到汽车旁边,一个大麻包从车上滑到他的肩上,卟通一声,老年右派被大麻包压倒,大麻包压在老年右派的身上,老年右派只喊了一声,再也不动了。
呼喇一下,人们聚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将老年右派从大麻包下面拉出来,奄奄一息,老年右派嘴角上淌着鲜血,匆匆抢救过来,将大汽车上的大麻包推下车来,掉过头去,大汽车拉着老年右派去医院了。
吴学员深深吸了一口气,天不绝我,他逃出了一条性命。
吴学员幸运地没有被大麻包砸死,后来也没再遭遇类似情况,几年之后,也许是沾了他父亲的光,也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就给他摘掉右派帽子,送回他原属的艺术研究室,不安排位置,由他哼京剧去了。
窦学员没有这样幸运,他沾不上老爹的光,要一直在农场劳动。收容我们这些右派的农场,是公安局的一个收容所,刑事犯罪,公安局有权拘留半年,半年之后,必须移交法院,有的小刑事犯罪,不值得判刑,送到法院,至多也就是判刑1年,公安局将一个刑事犯罪分子送交法院,还要做许多例行公事,实在也是麻烦,宪法赋予的权利,公安局就将小刑事犯罪分子送到这里拘留半年。小刑事犯罪分子,送到农场,自知半年滚蛋,只当是休息半年,只有右派永远休想出去,小刑事犯们和右派开玩笑,说他们来这里是半年休息,右派送到这里,就是无期徒刑了。
窦学员看不到希望,心理压力很大,他妻子来农场给他送衣服,看见他正在水沟里劳动,他妻子是一位护士,看见丈夫泡在臭水沟里,吓得向臭水沟里的丈夫大声喊叫,“那里面有血吸虫!”惹得臭水沟里的右派哈哈大笑。
一次放假回城,3天之后窦学员没有按时返回农场,第2天队部正研究如何将窦学员唤回农场,还没到中午,窦学员的妻子到农场来了,窦学员的妻子对农场说,窦学员回到家里,大睡2天,第3天醒过来,痴呆呆地只面壁坐着,一声不吭,明明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将窦学员送去医院,医院检查说是精神分裂,立即转到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按重病人已经收下住院了。
窦学员的妻子痛哭失声地向农场述说窦学员的病况,农场领导只是冷冷地听着,他们看过精神病院的证明,似是不肯相信,最后只对窦学员的妻子说,窦学员住院期间,不得取走粮票。
病人住院,要交粮票,交不出粮票的不给饭吃,要全家每个人从自己每月30斤粮食定量中为他凑出30斤粮食,那就要每人有10天不吃饭。这一下,问题严重了,让窦姓学员回农场改造来吧,他真的得了精神病,妻子实在舍不得。留他在家里吧,不给粮票如何活?
也不知道最后是怎样决定的,据说农场去人到精神病院做了调查,亲眼看到窦姓学员确实精神失常,再由原单位提出保证,一旦窦学员病情好转,立即送回农场改造,街道也做了安排,监视窦姓学员的行动,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如此,农场才答应拿精神病院证明换取当月粮票。
窦姓学员不能到农场改造自己,自然也不能重新做人,他顶着右派帽儿,一直到1979年的全面改正,此中受的精神磨难,比我们这些安于命运在农场受苦的学员还要严重。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52、弄巧成拙
被送进农场,思想负担重,天天盼着摘帽回城,日子就过得苦,林希是胡风分子加右派,双料的反革命,进来了,他就知道别人都放出去,也不会将他放出去。而且他也不盼着出去,回到社会,群众专政,那滋味比在农场享受政府专政还可怕。政府专政,多少有政策,而且在农场大家全是学员,通通是阶级敌人,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低,被送进农场,有一种鱼儿得水的感觉,也是怡然得很了。
没心没肺的右派崽儿们,并非无耻之辈,谁也知道当右派见不得人,也更知道当上右派这辈子就算完了。四川右派崽儿,原来是学电机的,他私下里对林希说,即使将来有一天摘帽儿归队,最好的差事也就是做一名勤杂工,电机工程师的美梦永远休想实现了。至于林希,一被定为胡风分子,我的作家梦就破灭了。
对前途不抱希望,也不想娶妻生子,住在农场与世隔绝,小右派崽儿们没有负担,马场长骂右派崽儿们没羞没臊,理论上说是破罐破摔,反正是不想好了。
说破罐破摔也不准确,谁都希望争取一个好结局,看着努力改造的学员果然成正果,被摘掉帽子由原单位接走了,学员们更是各自暗使劲,希望好事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努力改造固然是好事,但努力错了时候,也幽默了。
脱胎换骨,说得具体一些,就是把屁股坐到工农兵的板凳上来。可是工农兵的板凳到底在哪儿呢?看不见,摸不着。人们都感觉自己屁股底下有条板凳,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条板凳是工农兵的、还是资产阶级右派们的。
世间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人出了题目,就一定有人能做出回答,这就和平时所说的那样,有人划道,就一定有人会走,无论你划的是多么弯弯绕的道儿,也一定有人能走上来,而且还能走出花儿来,这就叫能耐。
最初,林希以为加强思想改造,也就是拚命干活罢了,后来一看,大凡因被政府信任而荣任班长的先进人士,其于干活上倒未必多么出力,有时候还真有些吊儿浪当的呢,可是政府就是认为人家于思想改造上有进步,如我这样傻卖力气的学员,就是不如人家能得到政府的垂爱。
为了加速自己的思想改造,林希开始用心计了。
在农场,十几个人编成一个班,领导学员们劳动和学习的人,由政府任命,上上下下一律称这种人为班长。当班长是一件极光荣的事,这说明这个人和政府靠得近,思想改造有“表现”,很可能有机会得到宽大,大家都愿意向班长学习,班长做什么,大家就一起跟着做什么。
用心观察班长的表现,林希忽然发现,许多班长晚上在屋里就是坐不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时不时地,班长就要出去一会儿,也不到什么地方去,就是立在门外,不多时就进屋来了,再看他的表情,有时高兴,有时忧心忡忡,还有的时候表现得非常着急。那么,班长到底到门外做什么去了呢?就在班长走到门外的时候,林希跟在他后面一起走出来,这时他才发现班长只是把手伸出去,远远地伸一会儿,然后或是高兴,或是着急地就回屋来了。学着他的样子,林希也把手伸出去寻找一下感受;哦,明白了,班长是在观察是不是在下雨,农场么,天时是最重要的事,该下雨的时候下雨,班长就高兴,该下雨的时候不下雨,改造上有长进的人们就着急。有道理,这就叫是感情上和工农兵靠到一起了,这就叫什么阶级说什么话,看的就是你是和什么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了。
有了这样的发现,林希也就知道该如何办了,于是,一天黄昏收工时,看了看天空,正好天上有一片乌云,回到住处,不对任何人说,只一个人暗自用心,等到天黑,还没等班长出去观察,林希就早早地跑到门外伸手去了。伸了一会儿手,没有任何感觉,他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心事沉重地走进屋来。班长当然猜出林希为什么事犯愁,暗暗地记在心间,过了几天,开会时,班长就表扬了林希:“你们看看人家林希,最近就有进步,知道地里旱了,晚上就出来观察气象,而你们这些人呢?就知道睡懒觉。你们这是努力改造自己的表现吗?”说得学员们一个个低头无语,说得林希却好不得意。
光得到班长的表扬,林希还不肯就此罢休,他还想得到政府的表扬,晚上观察气象,班长肯定不会向政府报告,要得到政府的表扬,那就必须做出点出类拔萃的事来,可是什么事才算是出类拔萃呢?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来。当然他也知道,这类事,那是只可即,而不可求的。
天公有灵,知林希心诚,一天夜里,哗哗地下起了大雨,人们被大雨声吵醒,一个个全都为旱情的缓解而欢欣鼓舞,果然是全体学员一起关心农业生产的大好局面。林希往大炕上一看,班长没在,想一想,这几天正是他的假期,好了,表现的时机来到了。当即,林希抱起自己唯一的一条被子,就从屋里跑了出来。跑到院里,他想,在这样的大雨之中,什么地方最需要人们的关心?养猪场,猪圈里的小猪娃们现在一定正在冷得发抖呢,把自己唯一的一条被子送到猪场里给小猪娃们盖在上面,明天一定能受到政府的表扬。好了,就是这个主意。林希抱着被子就往猪场跑,也是雨下得太大,他连头也抬不起来,又担心小猪娃们因为没有得到他的爱护正在挨冻,他也就跑得更加快了。谁料,正在他向猪场跑去的时候,猛然间,就觉得背后有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他:“什么人?”一声大声的喝斥,林希只能停住脚步,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雨中。
“下这么大的雨,不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着,你跑出来想做什么呀?”一听这严厉的声音,林希就知道坏事了,倒霉,被查夜的警士们碰上了。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大风夜,有人到饭堂去偷窝头,被查夜的捉住,一口咬定说是下工时发现饭堂的窗子坏了,夜里睡不着觉,才跑来修理。“不可能,来修理窗子,为什么口袋里揣着窝头?”一句话戳穿了阴谋再从口袋里掏出窝头来,铁证如山,就乖乖地跟着警士们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你想想,农场里还会有好地方吗?
赶紧说明原由,万一被对方先说出我是出来搞破坏,那就有口难辨了:“我是给猪场送被子的。”立即,我忙着向对方解释。
“谁让你来的?”人家的警惕性当然很高,不会轻易相信林希一个人的话,把一只手电正正地照着林希的脸,极是严厉地向林希问着。
“是我自己自愿来的,我怕小猪娃们挨冻?……”林希还想往下说,但是对方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赶紧回去,不知道不许你们乱说乱动吗?下雨天,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着才是好表现,谁让你出来乱跑的?若不是看你留着分头,我一定要把你带到一个地方去的。”这里面局外人就不明白了,在这个农场里,右派虽然也是改造对象,但可以留分头,刑事犯罪分子,无论罪行轻重,送进来就剃光头,敌我矛盾敌我处理的,剃光头;内部处理,才有资格留分头。
谢天谢地,林希总算没有惹出大祸,乖乖地抱着他的湿被子,老老实实地,他只有往回走了。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53、右派不能结婚
农场4年最可笑的一次遭遇,林希险些做了关门女婿,那才是最大的黑色幽默了。
到农场的第3年,林希21岁,听说有新精神了,右派学员,可以离开农场,但是不许回城,只要有一个公社肯收留你,农场就给你办手续;从此,你就算是那个公社的人了,虽说还不能算是社员,以农业劳动力的身份参加劳动,享受社员同等待遇。
但是,人家公社为什么要收留你呢?农村劳动力本来就富余,而且又是在城市郊区,无论哪个公社也不肯收留人;惟一例外,就是娶进门来的媳妇,和迎进村来的倒插门女婿。
农场早对这些人感到头痛了,当初送进来的时候,说好是3年,谁料矛盾激化,城市再也不让这些人回去,总在农场里放着,人家农场也照顾不过来,倒不是在生活上谁有什么要求,是人家农场没有人看着这么多的“分子”,还要组织学习,连农场的人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又让他如何给你脱胎换骨?快找个地方把这些人弄走吧,人家乐不得图个安静。
也不知是怎么一个途径,消息传到附近公社,说是有一批文化人,都是好年岁,还干过几年庄稼活,男的可以选来做女婿,女的可以迎进门来做媳妇,无论是男是女,一律不要彩礼;唉呀,这就等于是白捡了一个便宜人儿呀!
没多少时间,许多陌生人跑到农场来了,头一个被相中是一个40来岁的“分子”,来人是一对老夫妻,当然是两位老贫农;进得门来就和这位老“分子”拉嗑。哪里人士?多大年纪?家里还有什么人?离婚的妻子还有没有什么联系?似乎是一切都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最后才向这位“分子”问道:“女方带一个孩子,你同意不?”当即,这位“分子”就胡涂了,幸好这类人的智商都还不低,不假思索,这位“分子”就对这二位老贫农说道:“我是老病号,肺都快烂没了。”这一下还真管用,二话没说,两位老贫农走了。他们知道肺病的一种传染病,绝不能往家里招。
而到了有人来相林希的时候,就闹出笑话了。林希倒是没注意老贫农们是什么时候暗中就先相下了他,有关的情况,据说他们全都掌握到手了,知道林希是单身一人,母亲早逝,父亲另娶,没有任何家庭牵连,真是再好不过的条件了;而且据他们估计,只要是他们愿意,林希是一定求之不得的,离开农场了么,自由了,这些人不是“不自由毋宁死”的吗?世上还有比自由更可贵的东西吗?没问题,这就看咱们姑娘愿意不愿意了。
很可能,人家姑娘也同意了,林希也不知道那位可爱的姑娘姓什名谁,更无缘一瞻芳容,反正人家是没有意见了,至于他这边呢?那就只差说一声,事情就算办成了。
大概也是村里的姑娘们过于高兴了,一天晚上,下工之后,林希他们几个小青年一起蹲在河边洗身子;洗着洗着就觉着有点不对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在岸边上围过来了一群姑娘,一面看着他们洗身子,一面还指指点点,后来林希想,这大概是她们互相在眩耀哪个是自己选下的人儿。林希他们蒙在鼓里,只以为是碰巧河边上来了几个姑娘,看他们洗身子怪好玩,谁也不在意。
那几个姑娘也是过于自信了,她们居然向林希他们凑了过来,一定要把他们看个仔细,这一下林希他们有点警觉了,倒不是他们要来个什么男女受授不亲,只因为他们实在是太怕再给自己惹事了,下工之后和村里姑娘在一条河里洗身子,扣你个居心不良,跳到黄河里也是洗不清的。
情况不好,赴紧逃跑,林希他们几个小“分子”们当即就匆匆站起身来,想往农场跑,只是为时太晚,他们已经被这十几位姑娘包围了,这十几位姑娘倒也胆大,她们中间的一位冲着林希就问:“你是姓林的那个吧?”
林希当然不会回答,已经有那位老“分子”的事端在先,他知道这是被人家相上了,不能激怒好心人的感情,还是自己早早跑开的好。
谁料,就在林希要逃跑的时候,又有一位更小的女孩向他靠了过来,冷不防,这个小女孩子就在他身上掐了一下:“哟!真白!”她还喊了一声,随后,她们就一起大声地笑了。
…………
后来呢?后来就没有消息了,说是又下来了一个文件,说绝不能把这些人放到农村去做农民,要把他们永远留在农场里,这些人是七、八年就要闹一次的,放到农村里,真到了闹的时候,你就抓不到他了。从此之后,相亲的人一律不让进农场了,林希呢,也就永远地失去了做倒插门女婿的机遇。直到今天,每每想起这件事来,林希还为之扼腕,真是太可惜了呀!
楼主:秦家老太爷  时间:2020-03-06 15:40:03
54、饥饿(1)
1960年的秋天终于来到了。
传达降低粮食定量的大会,是在农场大院里召开的,讲话的自然又是马场长,他以极其高昂的声调向学员们报告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更向学员们报告了连年农业大丰收的喜人消息;随后,不记得他是怎样说了一个“但是”,然后就宣布壮劳力的粮食定量标准降到每个月24斤。而且这还是农场对于学员们的特殊照顾,24斤本来应该是“毛粮”,农场对学员们供应的则是纯粮,如果按照毛粮折算,每个月的定量只有18斤,每天的定量也就只有6两了。
虽然右派们离开了社会生活,但是人们已经感觉到生活中发生的可怕变化,在农场外面,当我们在农田劳动的时候,常常看见成群的农村孩子在农田地里走着,没有任何目的,也不像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就是在农田里漫游,一会儿,几个孩子从草棵上掳下一把草籽,搓一搓,放进嘴里吃了,一会儿又看见另外的几个孩子从地里挖到一点什么东西,也塞到嘴里吃了。远远地看着这些孩子,一副饥饿的样子,见到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就是在寻找吃的东西。
到底公社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孩子们都跑到农田地里寻找吃的东西来了呢?如今的农田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就是一片荒草,他们能找到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呢?
农场里还种着粮食、青菜,已经是快收干净了。一天早晨就看见农田地里来了好多人,是从市里来的,骑着自行车,有男有女,都是斯斯文文的样子。怎么就来了这么多人呢?又不是干部来参加劳动。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就下到农田地里来了,这时节,农田里已经收干净了,这些人下到农田地里之后,见到什么捡什么,卷心菜的根,长在地上的马齿菜,几乎已经是快要烂掉的菜叶,人们都争着抢,学员们看着觉着奇怪,可是也不许过去问,就是远远地看着人们在地里捡。
一天,饲养队的小猪娃得了瘟病死掉了,刚看见饲养队的学员们把死小猪埋在地里,我看见那只死小猪了,和一只小猫一样,瘦得只有一层皮。可是饲养队的学员才从地里回来,立即又看见队部里的几个队长慌慌地跑出了农场,似是发生火灾一样。正看见队长们往外跑,又听说是公社社员把刚刚埋到地里的小死猪挖走了。队长们去追那些社员,好把死猪追回来,吃患瘟病的死猪,是要死人的。
一次,林希正在地里干活,就听见远处一个男人大声嘶喊,那喊声太惨烈了,像割肉一样。林希向着喊声传来的地方寻视,看见一个男人蹲在远处,双手抱着脑袋大声喊叫。右派们不允许走出农场,但看着那男人喊叫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怕了。是不是他患了什么重病?
正在林希向那边看着的时候,一位学员走了过来,把林希 拉走了,他对林希说,那是因为吃了树根干草屙不出屎来,才痛苦得大声嘶喊。
一场灾难自天而降,天知道谁能活过去,谁又活不过去。如今,灾难临到学员们的头上来了,每天8两粮食,一日三餐,真不知道怎样度日了。
事实的严重,不在于这8两粮食,事实的可怕在于一切的副食都没有了,农场好在还有些土豆青菜,但也要维持到来年的夏天。
要过忍饥挨饿的日子了,8两粮食,无论怎样分配,一日三餐也要空着半个肚子,第一种方案是早晨1两中午4两晚上3两,第二种方案是早晨2两中午3两晚上3两,第三种方案是早晨3两中午3两晚上2两。这三种方案我都试过,任何一种方案都让人终日陷于饥饿的煎熬之中。早晨喝一碗粥,虽说是一两粮食,其实只是一碗米汤,几乎看不到几颗粮食,喝下肚去反而引起可怕的饥饿感,才到上午8点,就感到头重,身体发轻了。排队出工,才走到农田,身子早没了一点力气,幸好队长们也饿着半个肚子,他们再也不来监督,也不检查劳动态度劳动进度了,大家无精打采地好歹干点活,也就在地里躺着了。中午回到农场,有许多人打来午饭不吃,先睡上一觉,说是睡醒了再吃,下午有力气。我试过,饿得根本就睡不着,躺在炕上饿得人肚肠揪成一团,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只好还是先吃饭再睡觉,可是一觉醒来,肚子又饿了,只想在炕上倒着,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同组的一个学员悄悄告诉林希,最近园田拉秧为猪准备过冬的青饲料,许多人到地里找东西吃,说不定还剩下些瓜秧菜秧可以充饥。第二天早晨6点,林希他们几个人一起到菜田里去了,大家散开在园田里找,找到了一堆枯秧,果然从枯秧里就找到了一只茄子,比核桃稍稍大些,一口就吞在了嘴里,又找到了几只杏子一般大的番茄,吃到嘴里又苦又涩。幸运的人找到了小黄瓜,还有人吃了一些苤兰叶子,待到早饭敲钟的时候,他们已经吃了不少“食物”,只是吃下了这些东西之后,不但没有消除饥饿感,反而吃得人非常难受,但大家还是下定决心,说是今天早晨的1两粮食可以省下了。
在与人隔绝的地方,几百个人陷于饥饿,情景是十分可怕的。还都是一些年轻人,每个人的目光里都燃烧着饥饿,人们见到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还没有烂掉的菜叶,从土里意外挖出来的一只烂土豆,还有各种各样可以吃、也许是不可以吃的东西。广东来的右派学员们发明去挖田鼠洞,找到了许多粮食,有人说那不能吃,吃了有可能传染鼠疫,也没有人听,几个人偷着分了,找地方煮煮也就吃了,而那只挖出来的田鼠,就由广东来的右派吃了,他们说很好吃的。更有人捉到了蛇,吃了之后,北方的女学员们再也不敢和他们接近了,农场在饥饿中变得疯狂了。

楼主:秦家老太爷

字数:208119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4-02-02 01:59:00

更新时间:2020-03-06 15:40:03

评论数:13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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