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唐玄宗有反思吗？他只是留恋过去的侈糜生活，晚年生活寂寞，有失落感，没有丝毫自悔之意。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真正的恨是诗人的恨，恨的是后人不会接受前人的教训。
同时稍后的杜牧写了《阿房宫赋》。主题跟《长恨歌》一样。他说秦国不是被刘邦项羽灭了的，灭秦的是秦国自己。“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是当时有识之士的共同忧虑。事实是安史之乱后，唐帝国从此一蹶不振，逐步走向衰亡。
所以读《长恨歌》也要反着看，不能光看表面意思。议论朝廷的事，文字不能太直接意思太露。

唐诗中有朱庆余的一首诗：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洞房之夜过后，第二天要拜见公婆了。早晨起来，梳妆打扮以后，悄悄问丈夫：我画的眉怎么样，时髦吗？这小两口新婚生活多么甜蜜！
这首诗的题目《近试上张水部》。原来唐代有个习俗，有关系的文士在考试前常把自己的文章拿给有名的官员评阅。朱庆余临近大考了，让大官张籍看自己的文章，附上这首诗。诗中把自己的文章比做新娘子化妆，把考试写为“拜舅姑”，新媳妇见公婆。诗的意思是：您看拙作写得怎么样，合乎文坛时尚吗？张籍读了此诗，回诗一首：“越女新妆出镜新，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两诗全是譬喻。
后人欣赏这首诗，知道一点朱庆余的生平，他什么时候参加科考的，考中了没有，唐时科举是怎样进行的，对理解作品是有帮助的。但如果考证朱庆余何时娶妻，妻子何方人氏名叫什么，长得美不美，公婆待她怎么样，那就有点离题。很多红学研究正犯了这样错误。

还有一首是曹植的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操和儿子曹植曹丕都是三国时著名的诗人，曹植的诗才尤甚。《三国演义》写曹丕篡汉称帝后，对曹植很不放心。曹植也似有不服，成天喝酒。曹丕趁机以“不敬”的罪名整治曹植。命他当场作即兴诗，做不出来要加罪。曹植作了这首诗，意思是说：咱俩本是亲兄弟，你要念同胞之情，何必苦苦相逼，把事做绝呢？
如果不知道这个典故，此诗为他人所作。那就成了无的放矢，泛泛之作，感染力就大大降低。
总之，红楼梦也用了诗歌的反讽和譬喻手法。就是第一回批语中说的“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读时要多动脑子。

二
红楼梦是小说，又是戏。
中国戏曲有个特点，就是象征手法。几个龙套能代表千军万马，《苏三起解》中洪洞到太原府四五百里路三四十分钟就到了。戏迷看处津津有味，但老外和小孩看不懂。
戏与小说同是艺术，但有不同。戏是表演艺术，要由演员来表演。舞台上的演员和剧中人是两个概念。扮关公的人一般没杀过人，扮烈女的演员在现实中也不会像古人那样，动不动就自杀。
一个演员可扮多个多种角色，比如梅兰芳先生是个男人，他能演《玉堂春》里的妓女苏三，《宇宙锋》妆疯的赵艳容，还能扮散花的仙女和穆桂英。一出戏里一人串两角的也有，山西梆子《牧羊圈》里，有个丑角扮宋成，他被“杀死”后，立即到后台画两撇胡子，又上场说：“谁死了？宋成。该死的东西！，死得好！”
同样，几个不同的演员也能扮一个人物。民间戏曲早有这个传统。年轻时看山西梆子《彩楼配》，剧中王宝钏和薛平贵往往用几套演员来扮演。《三击掌》《别窑》一般先让初学戏的小孩来唱，《武家坡》则必须换功底好的角儿唱，《算粮》《登殿》两折，头牌名角才上场，叫压轴。戏迷们称之为“亮角”，即剧团展示实力。演员比赛演技，唱得很卖力，观众看得津津有味。现今中央电视台有《九州大戏台》节目，《凤还巢》中的程雪娥，《大唐贵妃》中的杨玉环，也经常让不同的演员来扮。杨春霞为女士，梅葆玖是男士，都不妨碍剧中人的形象，反而展示出人物形象的不同侧面，更为丰富多彩。

唱戏这个行当，因为是扮戏，所以没有什么辈份讲究和忌讳。五十年代初，老家剧团有个须生艺名月月红，女儿唱小旦，艺名小什么香。唱《金水桥》父亲扮皇上，女儿扮皇上的小老婆詹贵妃。女儿不能扮演银屏公主，那是青衣才能扮的，小旦唱功不行。如果小旦扮公主，观众是不买账的。这戏还好，唱《坐楼杀惜》，扮宋江的父亲在舞台上要对女儿扮的阎婆惜说带有现在叫性骚扰的台词，还有许多肢体接触的动作。老年观众都觉得有点别扭，但演员不能讲究。
还有更糟糕的，唱生旦的演员如果儿子学得是老旦，你要经常在台上对儿子叫娘。笔者小时看戏，有很多男老旦，嗓音沧桑老道。现在男老旦很少了，估计这也是原因之一。
《红楼梦》虽是小说，但又用了戏剧的表现手段。书中人物看起来是剧中人，其实是演员。对于这一点，书中多处有提示。第五回写：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甲戌侧批：正文】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宝玉看了，便知感叹。【甲戌侧批：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
批语说“便知二字”“最为紧要之至”，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贾宝玉是个演员，他是在演戏，是预先排练过的。演员是按剧本的要求和导演的安排来做戏的，剧情发展到哪一步，说什么台词做什么表情都是预先知道。贾宝玉一看这副对联，就知道要做出感叹的表情。
可是在过去的一百二十回流行印刷本里，“便知感叹”改为“便自感叹”，这个“紧要之至”的提示没有了。现在的印刷本前八十回大体恢复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手抄本原样，但仍没有批语。所以多数读者也不注意这个提示。
不过作者的提示不止一处。书中写了十二钗，又写了十二个小戏子，全是女的。在元妃省亲回中写：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
【庚辰本夹批：二句毕矣】
脂批“二句毕矣！”，即把话说透彻了。
这十二个小戏子全是苏州来的。注意开篇写“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批语：“是金陵。”
因此十二个小戏子是演示书中人物——金陵十二钗的。还可推论：（1）书中的十二钗跟别的小说不同，她们全是演员。（2）她们全是女性，但扮演的人物不一定是女人。（3）几个人物可扮演（隐喻）一个人物，这在第十九回叫“分身法。”（4）一个人物不不同场次可扮演不同的人物。（5）戏都是假的，所谓“诌书捏戏”，书中的儿女故事全是假的。（6）本来是剧作者或导演，也可在脸上抹一把黑，扮演反面角色。（7）看起来是一对恋人，其实是一对仇人，或者两人是一体的。（8）书中人物的关系的辈分是假的，比如凤姐是秦氏的婶娘，但凤姐隐喻的那个真人却是秦氏晚辈。秦钟是秦氏弟弟，但秦钟隐喻的那人是秦氏的先辈。

三
批语说“背面敷粉千皴万染”是国画的技法，咱是外行不评论。但国画中也有寓意画，比如唐朝的《五牛图》，据专家解说，并非是单纯画牛，而是暗写读书人的性格的。

红楼虽是小说，但又是写梦。第一回的绛珠还泪就是甄士隐在梦中讲述的。书中还写了好多的梦。
梦是支离破碎不完整的，就是脂批说的“云龙雾雨”，脂批把这叫做幻笔。
梦是很荒唐奇怪的，比如死去的人能在梦里复活，不同时空的人能在一起。但总是跟做梦人的所遇所思所感有关。苏轼能梦见亡妻，是因为他有个逝去的妻；孔子梦见周公，是因为他信奉周礼；庄周梦见蝴蝶，因为他向往自由。
由此推论：红楼既然写梦，那就（1）跟作者曹家的遭遇有关。（2）有不同时空的人在一起演绎故事。

甲辰本梦觉主人给书作序，他说：“既云梦者，宜乎留其有馀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
这个梦觉主人是懂艺术的。他认为八十回就很好。意思就是，红楼梦既然写的是梦，那就应该不完整，像做梦醒来一样，留下无尽的回味与想像的空间。
由此可以推论：（3）《石头记》完本只有八十回。

四
此书还写了好多灯谜，酒令，笑话，俚语等，这些原本是通俗文艺文字游戏，不登文学大雅之堂的。但在红楼故事中却有重要作用。
比如脂批指出，贾家四姊妹谐音“原应叹息”，贾雨村的姓名和籍贯是“假话胡诌实非”，实际根本不是那样。
脂批没有提示的还很多。比如神瑛侍者，谐音是“呻吟诗者”。
贾政的“政”字，可拆为“正文”。贾政字存周，纯诌，全是胡说。意思是全书的正文，全是胡诌的。贾赦的“赦”可拆为“赤文”，红字批文，也全是假的。
所以第三回贾赦贾政都不跟林黛玉见面，阅读正文和批语见不到绛珠的真面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第二十二回元宵灯谜。以后跟“赦”“政”见面也多是在行酒令说笑话的场合。
这就是暗示，要想知道绛珠真面目，要在灯谜，酒令笑话中寻找。

五
写书的目的是给人看，大家都看不懂，岂不是白写了？“十年辛苦”用血泪写成的文字，没有知音共鸣欣赏，是十分遗憾的事。
作者也知道这一点。第一回写“都云作者痴，谁知其中味？”第二回的智通寺，脂批是“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
第十二回道士拿出风月宝鉴来，告诉贾瑞说“千万不可照正面”。庚辰本的批语是：“谁人识得此句！”就是说，作者也知道大多数人读不懂。

第七十八回《芙蓉诔》中写道：“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什么意思呢？
上联说的是第二十七回的红玉，莲瓣指美女的脚，代指藏在屏风后的红玉。“莲瓣无声”，即红玉这个人物不为看官注意。薛宝钗这个女夫子，只能听见“奸淫狗盗”，看官们呢，也只看见男女私情，这都误会了作者本意。
红玉何人？第二十四回红玉出场时，庚辰本的批语是：“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读过第一回的人都知道：绛珠就是血泪。
此回贾芸这个“芸儿”，按脂批说是“虚描盛时光景”，用演戏的象征手法暗写曹家先祖的发迹史。当年祖上为了养家糊口，低声下气认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小皇帝为父亲，又在小人物的资助下投靠金陵王家，才谋得一官半职，这是一部辛酸史。作者反思，祖上当年跟皇室结缘是一个错误。从此也与血泪（红玉）结下不解之缘。种花种树是为子孙造福，结果是一场空。
跟红玉密谈的人叫坠儿，第一回补天石被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批语是“自谓落堕情根”，坠儿就是“落堕情根”之意。“情根”也不是儿女之情，而是投靠大清皇家的意思。
此回不是宝钗用了金蝉脱壳之计，而是作者用了金蝉脱壳之计。用儿女私情的“壳”把世人瞒过了。大多数看官只能看到玉色蝴蝶，二玉的恋情，贾芸跟红玉的私情，忘了绛珠只是作者的眼泪。所以红玉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斗草庭前，兰芽枉待！”第六十二回香菱与荳官斗草，“兰芽”指这两女孩的言语，兰言也。回目叫“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香菱何人？别忘了第一回，那个甄家丫头撷花，撷花的感受是花气袭人，英莲就是甄家丫头的主人。后来写成薛家的丫头。此回作者给她换上贾（假）家丫头的裙装，看官就不认得她了？她是作者自伤的眼泪。
“情解石榴裙”其实是“亲解石榴群”，作者亲自解开石榴群花之谜。元春的判词有“榴花”，第三十一回湘云翠缕议论石榴群花的文字，石榴花即石头记中人物的奥妙。香菱斗草是进一步解释这个秘密。可惜作者的苦口婆心——兰言没有人注意。“兰芽枉待”，就是金玉兰言，算是白说了。

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第五十回）

“观音未有世家传”中的“观音”不是说观音菩萨，而是一个动宾短语。“观”者看也，“音”者知音也，——“观察知音”的缩写，即“看看知音有多少”。“世家传”即后来人。《石头记》传抄了几十回，听听反响，读懂这本书的知音有多少呢？“未有世家传”即没有后来人，没有多少人理解作者原意，跟史湘云菊花诗“看来唯有我知音”意思相同。
此处“知音”不是喜欢书的人。第一回脂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能解者”才是知音。
史湘云说的“在止于至善”，是说《石头记》写到最精彩的地方结束了。
看《石头记》到第七十三回，情节愈来愈好看热闹。正当读者看得兴趣盎然津津有味的时候，全书却戛然而止，没了下文。
林黛玉的谜底是“虽善无征”，还是说《石头记》这本书。“征”就是效果。石头记快写完了，反响如何呢？据说石头记传抄后轰动一时京城纸贵。看官都说写得好，但没收到作者期望的效果。很少有人读懂，当然不会有效果。作者的愿望是书能瞒过御用文人的眼睛，而广大读者群中应该有不少聪明人，这些人能看懂作者的寓意，这就太难了，有的人即使看懂也不敢说。

六
二百多年来就没有一个人读懂？也不是。世上能人甚多，但清朝人即使读懂了隐喻，也只好心知肚明，意会而不敢明言。
《劝戒四录》记载，有一位满人叫玉研农的，他说：“红楼梦一书，我满洲无识者流……其稍有识者，无不以此为诬蔑我满人，可耻可恨。……”此人任安徽学政时，曾经禁书焚版，但收效甚微。
还有个叫张新之的人，他的批语写：“大道理乃此书大旨，于刘姥姥暗演之，于秦氏明演之。”（第十三回）“刘姥姥至三十九回方再见，而中间二十余回无非演刘姥姥者”（第七回）。“谁能打焦太一个霹雳，震碎红楼，使梦者醒而烈曰当空，刘老老偃旗息鼓，搬向原乡里去住。”（第八回）
这位清朝人是看出些道道来的，只是不敢说透。

七
第十二回道士说《风月宝鉴》“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批语是“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 第十二回教给看官读懂第十三回以至全书的方法。贾瑞是书的第一个读者。他只看正面不看反面，结果吃了大亏。
书的正面是什么呢？就是美女和情色，那全是“空虚幻设”，假的。
贾瑞自不量力调戏凤姐，凤姐假装对他有情，其实是设局害他。贾瑞信以为真，结果送了性命。主样愚蠢的人，死了活该。
人们嘲笑贾瑞，其实也在嘲笑自己。绝大多数人也跟贾瑞一样正看风月。红楼梦是爱情故事，“大旨谈情”，贾珍跟秦氏有“爬灰”之嫌……。有人根据秦氏判画中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得出秦氏真正死因是上吊而死。同理，还可以认为贾迎春是被儿狼吃了。如果说中山狼是个譬喻，那么美人自缢也是譬喻。只能看见正面的美女和淫，跟贾瑞一个档次。
其实贾瑞正看风月的错误，主要是把男人看成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