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四十五岁的沈惟馨仍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并不到四十岁。她穿着黑色连衣裙，披一件暗红色束腰风衣，站立时腰身停得笔直，绝不会歪向一侧或是倚靠在什么东西上。她正听着刚毕业的轮转医生报告路巍山的手术后情况。那个小医生有些紧张，原本这是件很轻松的事。新城的大医院里，病人对医生的态度都毕恭毕敬。但是那天他却像是在做报告一样谨慎，生怕对方会挑出错处，虽然知道她根本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

“患者轻度脑挫裂，并发蛛网膜下腔出血，颅内血肿已在术中清除，现在血压正常，体温也正常，仍处于昏迷状态，休息一段时间后应该会自然醒来。”

但幸好沈惟馨一直安静听着，即使她听不懂，也仍然让医生完整汇报完工作，中途没有半点打岔。“好的，多谢您。请问他具体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这说不准，但七十二小时内应该会清醒的，毕竟患者的脑部受到中度创伤。”

“太久了。”她只是低语了一声，并不是对医生发牢骚。敲门声在此刻响起，她回应道:“进来。”

沈惟馨先是看见一双帆布鞋，再是廉价的牛仔裤和白色卫衣，最后才去看路桐的脸。他虽走了进来，但站在门边一句话也不说。沈惟馨对实习医生笑道:“请问您的查房工作做完了吗？”

“是的。”他反而不由自主，用毕恭毕敬的语气回话。

“好的，多谢您。”她一直对年仅二十六岁的小医生说敬语，令他竖起一身的寒毛，表情中明显已有请他离开的意思。他关上门，吐出一口长气，忙走到示教室向同学转述前所未见的家属。

路桐倒不是怕她，而是以这样尴尬的方式见面是在两人意料之外的，更何况最关键的中间人正昏迷在病床上。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现在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交流。

沈惟馨说话很直接，坐在沙发上朝那边使了个眼色，冷漠地说:“你自己去看看。他去见你一次，就伤成那样。”

路桐没有挪步，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天他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路桐在沈惟馨不怒自威的声调中，悄然关门离去。他离开医院后，直接回了学校。下午教室里已坐了几个人。他们颇有兴致地讨论今晚的事。班主任说过，期中考试后会按成绩对座位进行一定的调整。同学之间也已相处两个月，互相之间都有了解，若有意向换到哪处地方去，也可以在今晚提出。

路桐并没有要换位置的打算，坐在位置上拿出本书看，中途往左后方看了一眼，看见他的位置是空的，又继续读干涩的文字。前排的女生聊着娱乐八卦，

“现在的男生真是太**了，总是没边没际撩女生，又不敢表明态度，真遇上点事就逃远了。”

“伪娘盛行的时代呀，真男人早就是千年等一回了。”

章思宇听见话茬，就凑上去说:“乱说什么呢你们，大哥的肌肉要不要秀给你们看看。”

“你敢脱，我就敢看，再去把隔壁班的人都找来看。”女生笑道:“不过你是挺爷们儿的，毕竟是校体育队的。晚上女生跟你出门，应该不会怕。”

“他练跑步的呀，说不定比谁逃得都快。”那人很快就嬉笑道:“开个玩笑，我还是很信任你的。比起一些人，有胆子表白又不敢光明正大去追，见到别人男朋友立刻就溜了，你强太多了。”

“谁呀？怎么会有人知道别人有男朋友还去表白的，逗比吧。”章思宇不理解地看着她们。

“电视剧里的情节啦，难不成还会是班上的人。”她们摇头笑叹道:“真可怜，女生永远都是受伤的呀。就上次那个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破，说是没有监控也是服了。”

“就算有，他也懒得帮你办，除非是杀人放火几样藏不住的大事。”

到了晚读前要移位置的时间，路桐才知道同桌已找了别人。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屏幕上新的座位表发呆。班长坐在讲台上，询问是否还有其它调换的意见。四班一共五十一人，原先单独坐的人也约到了同桌，那就意味着路桐要单坐。他没有任何意见，也愿意单独坐，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摆整齐，准备待会移动座位。然而同桌偷偷瞥来的目光却让他稍感意外，虽然只有一瞬间，不过他看清了当中的鄙夷和疏远。

等他换到了新位置，前方的男生转过来伸手抓住他的摇了摇，笑道:“路桐少爷，久仰大名，以后多多关照。下次要追哪个妹子跟兄弟说，我去帮你。”

他不明所以，看着前面的人又转过去和周围打成一片。满堂哄笑声中，众人与新邻居分享听来的逸闻趣事。很快几件虚实莫辨的八卦经多重锻造后仿佛成了真相，同一车间的几条生产线互不干扰。

路桐拿出书看今晚要背的英语段落，刚划下两句复杂的长句，背上让人轻碰了一下。江城站在他的身后问:“你视力好吗？”

见到路桐点头，他说:“坐我后面去吧，很安静。”路桐没有想到江城会主动提出，几秒的沉默后起身搬起了椅子，等再回过身，看见江城已经替他把桌子整张抬过来。教室一排八人，江城和方暄妍原就是多出的一对同桌，路桐现在又坐在他们后面，比原来的位置退后了整整三排，紧挨后角落的空调。他并不介意，至少看见江城时，感到莫名的心安。

只有方暄妍看了他们一眼，在路桐坐下后对他一笑，打了招呼。换好座位过了七八分钟，晚读的铃声就响了。路桐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读得比平时要顺畅许多。刚念完两段，江城转过身把书本摊到他面前指着单词说:“electricity，重音在tri上，再翘舌，说慢一点，长单词不用读那么急……”

江城教他发音，把几个路桐发音不对的单词，快慢速各教了几次，直到他都能读准后再转回去。虽然江城的声音很低沉，路桐却听得很仔细。他念了十几遍后，大约能记住了，就闭上眼默背。晚读结束后是短暂的五分钟休息，方暄妍对江城说:“我的口音很重的，自己听还好，别人都说听着难受。”

江城说:“不会，你发音挺准的。”

方暄妍失落地发笑:“你不用安慰我。安冉从小就在塔桥英语社上课，都说我发音不好听，让我多练练。”她拿起水杯出去了，问:“你要水吗？我顺带帮你倒。”全校的教室都不再用饮水机，而是在厕所门口摆了台烧水器。学生都要去那边接水，所以同桌互相带水是很常见的事。

“嗯。”江城把保温杯递给她，又问路桐，“你看什么，会背了吗？”

“大概会了吧。”他有些魂不守舍，原本伸进书包的手又抽了出来，原本想把八音盒送给江城，然而看见方暄妍后，心想男生之间送那样的东西太奇怪，又觉得自己很多余，尴尬地说：“不知道我坐后面，老师会不会同意。”

江城低声道:“不用担心。”

路桐垂面看着书本，那几段平时眼中一团乱的外语变得空前清晰，听见他又说:“多背两遍，第三节晚自习的班会前，要做段落填空的测试。”

江城转过身，把椅子往前拖了一段距离，埋头做起练习。班会主要是为分析期中考试的成绩。路桐才明白他说的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江城的成绩虽不是顶尖，却也是班中三个考进前一百的学生之一。

虽然何静言没有明说过成绩好的学生先挑位置，但大家自幼就都明白优等生的隐形特权。班会结束后江城被叫出去一次，很快就回来了，表情纹丝不动，坐下后又迅速进入学习状态。

今天心情不好，于是双更

第九章：
礼拜一各科答题卷发下来后，大家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了。路桐成绩的年级排名在五百之后，在一届六百余人的华中已很靠后。他原本也不大关心成绩，但拿到卷子后，看见惨不忍睹的扣分，想起昨晚江城被何静言找出去的事，情绪就低落下去。文科五门还勉强能看，数学和物理卷面尤其一塌糊涂，成了最拖后腿的两门课。偏偏这两门也是最能拉开距离的科目。

林安冉昨天在班会知道成绩后，因为时间太晚，没有来得及和人哭诉，硬是等到今天早上。她走到方暄妍身边，拽住她的手抽噎了两声，红着眼说：“我好难过，连前一百五都没有进。最好的英语居然只有一百多点的分数。昨天晚上回家被骂得好惨。”

“没关系的，下次再重新考过。”方暄妍温声说了一句，轻握住她的手。实在是不会安慰眼前这种情况，再说她只有三百名再靠前一点点，反倒要安慰一百多名的人。她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只能尴尬地安抚着林安冉。

“渊清至少也是三十多名，昨天晚上我都没敢和她一起走，自己回的家。她会不会看不起我？”林安冉哀怨了半天，对坐在旁边一脸漠不关心的人说：“江城，你真厉害，都快进前八十了。数学那么难，你也能考那么高，全年级恐怕没几个能上一百一十分的。”

江城在订正化学的错题，原本就因为这位常客的嘤嘤聒噪而心烦，现在只是闷声应了一下，连头也没抬，把卷子上错掉的知识点都抄进笔记中。林安冉觉得没趣，注意到后面新搬来的桌子，看了一眼主人，疑惑地说：“你怎么换这儿来了？那边三组后面那么空，你坐这里挤不挤呀。”

路桐还没说话，她的语速就像机关枪一样，立刻发动下一排子弹。林安冉瞄了眼他摊在桌上最上层的试卷，鄙夷地笑了声：“天呐，你也是个人才，居然两门加在一起都没有满分。”

路桐打小成绩就不好，也听惯了类似的冷嘲热讽，并没有生气，不过确实正因此事郁闷。他也觉得自己的成绩确实太差，想找人问几道题的解法，又不敢让江城见到满纸狼藉的试卷。他今天没有保持僵硬正坐的姿势，双手自然下垂，靠在椅背上发愣。等他忽然回过神，江城已经转了过来说：“试卷给我。”

路桐怔了会儿，把那两张划满红戳的纸交到江城手中，低着看抽屉底下的横档，心里比考试前更紧张。江城翻看着他的试卷，眉毛皱得得越来越紧，目光也变得幽暗。林安冉从方暄妍身上横跨过去，笑道：“是不是很精彩？我也想看看，他怎么做到的。”

江城把试卷放回桌面上，伸手压住另一面，恍若未闻，对路桐说：“我把选择题步骤写给你看。”

林安冉面色骤然晴转阴云，僵硬地趴在他身侧。方暄妍站起来挽住她的手，牵着她向外面走去，笑道：“我们去倒热水吧，我要泡杯黑咖啡，昨天睡太晚了，现在真的好困。等会儿物理课要是再不听，那就真的完了。”

江城说得并不快，讲几步就稍微抬目觑一眼路桐的表情。他听得很认真，一旦有皱眉时，江城就立刻返回上两步再重复一遍。短短十分钟，他也只能讲完选择题。铃声一响，他在班得瑞的琴声中对路桐说：“以后主动问，不要坐在那里发呆。”

“我不好意思。”路桐是想说不好意思打扰他，毕竟自己的学习漏洞很多，光是把所有试卷的错题都讲一遍，或许就要耽搁他两三个小时。

江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短暂几秒后眼神竟变得和缓，说：“我不会笑你的。”他旋即转过去，认真听走进教室的老师讲课。他像是立在峭壁上的海东青，除了拿笔的手，四十分钟都没有动过。

江城利用一个上午的课间把路桐不会的几道题都给讲明白了。几道大题，数学老师也在课上全都讲解了。江城告诉他要是真听不懂也没有办法，怕路桐心里纠结，补充说：“有时候放弃是件好事。”

最后一节课结束后，路桐折好一桌子的试卷，全部按次序整理好，预备晚自习再认真看几遍。他从没有这么认真对待过学业，坚信是江城讲得太仔细，让听的人也不甘愿敷衍了事。学生成双结队去吃午饭。江城站在他的位置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路桐愣了会儿，问：“一起吃饭吗？”

江城没有看他，低应了声：“嗯。”

两个人沿着校园主道路往食堂走。正值秋季，道旁落满了金色的银杏叶，时不时也会掉下一片落过路人的身上。四周是同学欢快的笑语，秋日像是温软的绸缎披在建筑上。他们并排走着，看见枯叶若蝶，心也随之安宁。这样惬意的午后，就应该是两个知己好友不说一句话，只是在一条幽径上漫步，手中各自揣一本期待许久的书，然后遇见一座长椅或是一块巨石，就可以随时坐下，随时翻看，甚至可以用两本书中原本互不相干的台词对话，意外发现没有任何违和感。

路桐就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而在他的幻想里，自动在另一人身上代入江城的面貌。他那双格外黑亮的双目，在落下的银杏遮挡再出现的那一瞬，似乎也发出和日光与银杏同样温暖的金色。他稍微侧过脸，看见江城垂首走路，不关心任何外物的模样，心想一定是自己太久没有遇到朋友的缘故。

吃饭时，他们选择了窗边的位置，能看见那一排银杏树。身边两个人在叽叽喳喳地抱怨着菜的分量。

“食堂什么时候能改善一下伙食。如果能做好吃一点，我也愿意多付钱的。比如番茄炒蛋，鸡蛋多一点，每份贵个一块两块，我也不介意呀。”

“你还敢吃鸡蛋，最近禽流感，你别把一教室都给传染了。”

“不要道听途说，食堂都敢卖，我还不敢吃吗。”

“你以为我是听一群大妈说的呀，新闻都报道了，已经有一大群人住院了。现在市面上的鸡蛋说不定哪只有问题的就混进咱们学校了。”

“新闻就是官方的大妈。”他像和尚诵经般念了一声，仔细挑出不多的鸡蛋。路桐听到这番话，开始担心家里。方安娣最喜欢吃鸡蛋，几乎每天都要煎荷包蛋配粥或是蒸一碗蛋羹直接拌饭吃。他没了胃口，吃完蒜薹中的三四个虾后，拨了几口饭就不吃了。

江城把虾都挑出来搁到一边，问：“你吃不吃？”

“你不吃吗？”路桐纳闷地问：“那你为什么要点它？”

“我吃蒜薹，跟你换。”

“那好吧。”路桐把一根也没动过的蒜薹都夹给他，江城也把虾都夹过去。两人交换后，江城语气平淡地说：“都吃完，下午时间长。”

“哦。”他立刻低头，默默把剩下一大半的饭吃尽。

吃完饭回去后，路桐也不敢浪费时间发呆了，拿起下午要讲的化学卷，与书本对照翻看知识点。江城侧过身，背靠窗户，捧一本《失乐园》看，不时往路桐那边瞄一眼。

过了十几分钟，方暄妍也回来了。她对路桐道：“你头发上有片落叶。”

路桐抬起头拍了拍，视线正好对上江城。他说：“我没看见。”

“我知道的。”路桐拍下那片落叶，把它搁在了窗台上。

其实他说了谎，在回来的途中他就看见枯叶落在路桐的身上。只是江城当时觉得日色，落叶与他的侧脸组成一幅静好的画面，出于多年绘画的本能，安静地凝视那场景，并没有告诉他。

第十章：
路桐把期中卷的纠错都写在本子上，检查一遍后再拿给江城看。那是他教路桐的办法。“把错题都记在上面，平时多看，错的多了，会的也就多了。”

“但是我想不到怎么加辅助线，一看到几何图眼就花了。”

“图上就几个点。每两点连成线都想一想，不花多少时间。”他把题目上的图与他分析，再按例子解释:“通常都是连和已知条件最密切的那两点，或是最没有联系的两点，再不然就是三线点。学校考试不是奥数竞赛，老师不会故意出很绕的题给自己找不自在。”

路桐静静听着，用笔在草稿纸上跟着画。江城把辅导资料给他，圈出几道类似题给他做。路桐难得很认真地对待最讨厌的数学。“你买的辅导书是什么？王后雄吗？”

“我——我没买辅导书。”

江城怔住，又问:“那你平时写完作业都做什么？”

“一般都写不完，偶尔写完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忽然时间就过去了。”他看见江城一脸无语，只好说:“我周末就出去买。”

江城把自己的辅导书放在他桌上，沉下脸说:“我和你一起去，也要买两本新书。你先看我的。”

路巍山给他的书卡还在钱包中躺着，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用武之地。路桐虽然不想辜负江城的心意，但也远远没到忙于给自己找题做的好学状态。当他看见江城永远马不停蹄地在书山题海中驰骋，除了敬佩，更多的是无法忽视的距离感。虽然他们都是话很少的人，但拥有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

路桐从不在意他人的做事风格，现在却是第一次真实地触摸到类似失落的感觉，落叶小路的画面倏然远离。他轻叹了声，强迫自己拿起笔，坚持把那几道题目做完。刚看完两行，忽然发现江城正奇怪地看着他。路桐没有想到他的耳力那么好，正寻思该怎么解释。江城说:“累就休息吧。”

他的语气仍是低沉淡漠的，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到了周末中午，两个人去食堂吃完饭后，在校门口坐上公交直接去文二路的书城。原本最近的庆春路上也有一家大型书店，但路巍山给的卡是那家书城的。路桐事先问过江城，他也没意见坐车去远的地方。

他们下了车，江城看见那家几乎和超市差不多大的书城，流露出不枉此行的神色。他想江城一定是个喜欢书的人。辅导资料很好挑，江城直接给他选了学生最常用的一套，其它眼花缭乱的杂牌看也不看。他从书架上抽出来，举在半空中，又问:“你确定你会做吗？”

路桐沉默了会儿，诚实又为难地说:“我尽量。”

江城面色冷淡，平静地说:“不做浪费的是你的钱。”他虽这么说，也担心路桐八成坚持不下去，只给他买了物理和化学的王后雄，数学买了本题库书，文科的也就买了英语。比起其他人堆成山的辅导书和题库，他要承受的量已经很轻。“先写完再说。”

他没有给自己买辅导书，因为开学前就买好了用得上的。他对路桐说:“我去那边看看，你要去吗？”那边指的是另一块大区域，全是小说散文诗词之类的文学作品，再往窗户走就是字帖画册一类。

“嗯。”两人一起走去，流连在日本文学的书架前。路桐的指尖停在一道书脊上，问:“《失乐园》，好像是你最近在看的书，好看吗？”

“不好看，别看了。”他冷声回答，直接往下一个书架走去。书架顶端立着一个米色牌子，上面写着上一季度的销量前十名。路桐又说:“你看，冠军的作者就是写你借我看的那一本书的，同一个人。”他指着下面满满一大排《白夜行》说:“摆的数量也最多，一定很好看吧。”

“安静点。”江城睨了他一眼，放缓语调说:“你要做题，小说等寒假再看，好吗？”

“好吧，我听你的话。”他无奈地笑了下，“但是你也要听我一次。”

“什么？”

“我有张书卡，别人送我的，不用另外付钱。等下你的书也让我一起买吧。你说的，不要浪费钱。”他又轻勾起唇角，浮出浅淡的笑容，与那天夜色中如出一辙。

江城默然，片刻后点了头。原来一开始就落入他要回报的圈套中，但他并没有提关于感谢的只言片语，只是说出一句理所应当的话。他们逛了大约一小时，江城挑了两本书，路桐跟在后面，捧着一手的辅导书说：“你多买几本吧，这家店太远了，以后也很难得会再来。”

江城侧过身瞥他一眼，说：“买回去给你看吗？”

路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会看的，只要你不同意我看。”在他的再三提议下，江城只好又买了四本。两个人捧着书去柜台结账。服务员刷完卡告知余额还有六百多，路桐对他咕哝道：“你看吧，早知道再多买几本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

“包里放不下。”他说了句，背起塞得鼓起的书包，下了电梯走到门边时低声说：“放寒假，你什么时候又想来，我陪你一起。”

“嗯，谢谢你。”路桐的笑容似乎比之前明亮了点。江城怔了会，望见混浊晦暗的天际，知道快要下雨了，说：“回去吧，我看看昨晚你写的函数题。”

“没人关心你们的事。”他目光冷淡，上前两步盯着路桐，问：“都做完了？”

“没有。”

“回去。”江城伸手拽住路桐，力气大得惊人。路桐乱了神，只好由着他往前拉。等走到光亮处，江城就放了手，一个人闷声往前走。回到座位后，路桐不知道该说什么，拿起笔却没有心思，架在手指间转动。

“你答应过我，以后离他们远一点。”他脸色晦暗，又冷声问：“你不是说会听我的话吗？”

“但是我不想他又在门口闹，就是怕你看见。”

江城默然，片刻后说：“以后别理他们。”他低头看地面，右手扣住桌角，用了力气捏紧，又问：“为什么别人对你不好，你都不会反击？”

“哦，因为我真的不在意。”

“从那时开始就这样了吗？”他目色倏然黯淡，沙哑发问。

“嗯？”路桐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改口道：“我是说你一直就这样吗？”

“也许吧。”路桐说：“我不想把事情闹得更可怕，也不介意别人对我不好，反正他们迟早也会走的。”

江城拧起眉，目光渐渐涣散。路桐转动自来水笔，泛起一丝笑，说：“而且，你总是会对我好的。”

第十一章：
江城凝视他片刻，转过身从抽屉中翻出一块方暄妍之前给他的巧克力，伸出手递到路桐面前，一句话不说地看着他。

路桐接过去，说:“明天我再吃。”

江城不说话，又从他手中拿了回去，拨开锡纸，摊在手心里，低声说:“现在就吃。”

路桐拿他没办法，只好拿起放进口中，含住一缕浓郁的甘甜，点头说:“好吃，我挺喜欢的。”他看见江城似乎对他笑了，虽然很浅，像是涟漪轻起，但是他确实表现出不同的神色。

“做题吧。”江城转回去，翻开英语报专心做阅读理解。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学习中去，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密集繁复的题目。专注的神态让路桐想起郑婉墨。她也总是花大量的时间坐在桌前画画，勾勒涂色时绝不会因外界的任何一件事分神。在路桐关于她不多的记忆中，她总是衔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凝望远方暗淡天际，似乎是一座如眠冬山等待盛春时节千鸟归来。

路桐看见她那样，从不吵闹，默默俯在她的膝上，双手握住她衣衫最下排的纽扣，不时抬目看一眼她的表情。郑婉墨就会把他抱起，指着一幅花团锦簇的城池。画面是墨蓝主色调，千家万户灯火幽明。那道巍峨城墙斜跨纸面。“你看，这就是我们居住的新城。与其它城市不同，它只有在夜幕下最美。那是无可取代，仅属于人间的美好。”

六岁的路桐听不懂。郑婉墨从没有给他买过糖果或是蛋糕。偶尔有个男人会来，也不会带任何甜食，往往空手或是带鲜花与首饰盒。他会抱起自己转一大圈，笑得很开心，说:“他长得真像你。”他们拿上花束前后走进画室，留下路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直到暮色西沉。

那一天他等了很久，上楼慢慢推开画室的门。早已过了饭点，但他并没有感到饿，而是天已暗透，他不想单独待在楼下。那一幕景象在他的记忆中或许永远不会褪色。郑婉墨不着衣物，立在纯白色轻纱背景前。她侧着身子，修长的腿微微弯起，手捧一大束深红玫瑰挡在胸前，低眉敛目凝视地面，双唇轻触花瓣。他什么都不懂，却也感到那一幕是很美的，尤其是花色间那对忧郁的细眉妙目。男人拿起价值不菲的相机在她面前以不同角度拍了一连串的照片，笑道:“待会儿给你描摹，你一定能画出最好的作品。”

郑婉墨发现他的到来，却好像没有力气般，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路桐，你怎么上来了？”她一直都是连名带姓叫他，随时告诉彼此姓氏的意义。

两人一点都不紧张。男人笑道:“你以后也想当艺术家吗？”男人看看手表，说:“都七点多了，该吃晚饭了。爸爸带你去吃大餐好不好？”从那时起，在路桐的印象中，那声称呼似乎就等同于大餐。同时出现，同时消失。郑婉墨凝固那丝混浊的笑意，把凌乱的衣物捡起穿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出去后把门关上，又下楼坐回客厅的沙发上。

额头忽然挨的敲打把他从回忆中唤醒。江城捏住笔正望着自己。路桐没有想到他会做这么亲近的动作，拿起笔专心做起他圈的题。

晚自习结束后，路桐把作业交到江城手上。他接过后低声说:“刚才我看了你一分钟，你也没反应，我才动了你一下。”

“噢，没事的。你看，我今天都按时做完了。”

“效率和正确率都高了点。以后不要发呆，时间很少。”

“嗯。”路桐点头，失落地笑了，“你真的很用功，但我就很容易发呆，等回过神，都过去很久了。”

“那是所有人都应该做的事。用功才能过好生活，能从狭窄的暗处走出去看真正的世界，而且成绩好，也能让家人高兴。”江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那我先回去了。”他衔笑告别，丧气地拎起书包往外走。江城把桌面收拾好，要走之前，拿出手中的锡纸问方暄妍：“这个，在哪儿买的？”

很快一学期就结束了，路桐在江城的帮助下，成绩进步了一点，期末至少能排进前五百了。只是基础实在不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有大进步。江城仍然很稳定地停留在八十名左右，与他有一大段距离。他在班群里收到成绩单后，并没有多开心，拿出辅导书复习。

刚看了一道题，消息通知就响了。他知道是谁，点开聊天界面后，看见江城说：“挺好，进步了。”

“都要多谢你。”他看见江城的表扬，那丝莫名的沮丧顷刻烟消云散。

江城又问：“在做什么？”

他立刻回答：“在写题，我没有发呆。”他担心江城以为自己又在虚度时间而感到失望，快速打字说：“我一定会把你布置的页数按时做完的。”但几乎同时，江城也发出一句话：“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去那家书店？”

他想起之前江城在书店门前许给他的话。虽然一时半会儿并没有什么书要买，但是他仍然迅速回复：“好。”

“三十分钟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好的。”

路桐换好衣服，提前五分钟下楼，发现江城已经站在对面的马路边，于是向他快步跑去，“你来的真早。”

他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冲了几步，迅速扯住路桐的手臂，往身上拽去，臂弯挡在前面，把他护在怀中，躲过横冲直撞的电瓶车。他怒目叱道：“你不看路的吗！”

他第一次高声说话，语调透出狠意，面色也变得很难看。路桐从没有见过江城真正发火的样子，惭愧地低下头，却听见江城低低松了口气，声调也平和了许多，问他：“你没事吧？”

他才反应过来江城刚才骂的是电瓶车主，摇头说：“我没有事。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你别生气。”

“不怪你。”江城说了句，走到近处的公交站牌等车。午后没有多少人坐车，所以公交上很空。他们走到后排坐下，车子向前发动。偶尔有日光透过窗户划过路桐的脸，然后停驻在他的手上。他就会翻过手心，似是把光捧在手上。江城看着他这一举动，直到公交行驶进鳞次栉比的城区，他手中的光忽然消失，才把视线收回去。江城说：“待会儿你可以买小说。”

“嗯？”路桐愣了下，想起上次答应江城的话，寒假要他同意才能看小说，笑道：“你上次买的书好看吗？”

江城打开书包，从中取出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递给他。路桐接过看了眼封面，然后翻开扉页看简介，说：“我家楼下有一只野猫。它吃东西的时候很乖，经常要黏在人的怀中撒娇。”路桐很喜欢猫，却不能把它带回家去，因为郑文鼎会做虐待戏弄它的事。之前养的一只就莫名其妙死了。路桐连尸体都没有瞧见，回到家发现它已经被方安娣迅速处理掉了。她说是猫自己跑出去不见了的。但是路桐知道他的布偶猫从不会跑出院子以外的区域。

两人到了书店，并没有买什么东西。知道路桐一定又会坚持付钱，所以江城索性就不逛了，只是给他选了两套不厚的数学和英语卷。一套二十张卷子附详细答案。江城知道路桐理科三门太差，高二分班他也决定要选择文科。

路桐中途去楼道接了个电话，是路巍山打来的，说的无非是新年将至的嘱咐，但是暗示仍无法带他回路家过年。

“给自己和外婆买两套新衣服，再多买些吃的用的。爸爸忙，要给很多客户拜年，家里要招待的亲戚朋友也多，忙都不忙过来，就不能来看你们了。我往你的卡上打了两万块钱，是我和阿姨给你的红包。”路桐知道他因为被打的事，更不敢往桐花院去，不过自己打小从也并不期待他的到来。他像是在表演单口相声，一口气说完后又开始结巴：“爸爸前两天在住院，受了点伤。是那天送你回去后发生的事。”

“我知道，我去看过您。”

“是吗？”他的假笑声非常像是在演戏，“你不用担心，已经康复了，今天早上出的院。”他犹豫了半天，叹了一声，支吾着问：“路桐，你恨爸爸吗？”

“没有。”路桐实话实说，对他谈不上恨，因为没有任何感觉。

“我知道，其实你和你妈都恨我。我是挺对不起你们的，没有尽力照顾你们。但是大人之间的矛盾，你千万不能放在心上。”他顿了下，说：“我问你件事，你有没有把家里的地址告诉过别人？你知道吗，你现在这么大的孩子很容易被人利用。爸爸在生意场上有很多朋友，当然也有很多不择手段的对手。他们有时也会做很多——过分的事。”

路桐听明白了他的闪烁其词，言简意赅：“我不知道你出事的原因，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了，那爸爸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更加积极乐观哦。”他说着措辞诡异的祝祷词，先挂断了电话。

路桐快步走回去，接过江城手中的卷子，笑道：“多买点吧，我想趁寒假往前追一追，不然落后太多了。”

“多做两套就够了。”江城说：“放假应该放松，你不用太心急。”

“时间很少了。”他往艺术区看了眼，问：“你不去看看美术工具吗？”

“我都有。”

“那就买去备用吧。反正画纸和颜料很快就会用完的。”他看着江城，眨了眨眼，浅浅一笑，说：“我想把卡用完，以后就不来了。”

“为什么？”江城捕捉到他的笑意后一晃而过的郁闷。

“太远了，来回浪费时间。”他没有说实话，对江城晃了晃手中的卷子，笑道：“要做题了呀。”

江城只好说：“我们用的画具，老师会专门从意大利代购回来。”

路桐咕哝了句：“好吧，要是能把钱取出来就好了，我们拿去吃东西。”

江城说：“以后要买的书有很多，我会再和你来的。”

“嗯。”路桐听见他的话，不再想那些了无生趣的事，对他泛起清澈的笑予以应答。刚出门两个小时，路桐并不想那么快回去，至少在想起猫之后，暂时不想看见他们。他虽然不愿意江城走，但也不好再耽误对方的时间，正在想待会儿去什么地方随便待段时间。

“你不买小说了吗？”

“我看你给我的那本就够了。”他像是无精打采的猫，走去前台结账。

“先别去付钱，我们也到那边坐会儿。”江城指的是直接坐在地上看书的人。这家书店并不反感白看书的客人，而且除了典藏版或是新书外，其余的书都有一两本是没有塑料壳包装的。所以不少客人直接坐在地上翻看，就像是在图书馆。他问：“你不赶时间回去吧？”

路桐目光一亮，笑道：“我不回去。但是不耽误你的时间吗？”

“今天不用。”江城面色如冰，低声回答，看见他眼底的阴霾消失后，把视线转向书墙。两个人并排坐下，各自选了书翻看。中途纵然二人之间一句话都没有说，路桐却很快就淡忘了那通电话和关于猫的晦暗回忆。

除夕夜，潘福珍把最一两道大菜摆上桌，仍是栗子炖鸡。桌上挤满两个人吃不完的八道菜，盘子边都露出桌子外。原本她想做十二道，碍于桌面太小，才只好作罢。他们夹了几筷子菜，间断地说着话。

“对面那栋楼的张家。那人是个鳏夫，闺女去年又出嫁了，现在独自留在家过年。我早上买菜看见了他。一把骨头拎着两个大塑料袋，好像马上就要摔去了。我们说他，就一个人了，还讲究什么呢，买那么多菜不浪费吗，去吃居委会的大锅饭算了。他脾气还挺大，说我有家，过年给大家摆脸色，拎起东西就走了。”

她给江城夹了鱼，叹道:“现在好哦，家里要没人，就往会堂里去，玩的人多。蛮多人家都只有老人在家里，年轻人在外地打工回不来。我待会儿得去看看他们，也带点菜去。省得大锅饭难吃，他们过个年不容易，一个人在家里也可怜。”

直到两人都搁下筷子，发现菜似乎都没少。潘福珍拿了保温盒，把其它菜都装了不少去，唯独留下那锅栗子炖鸡不动，又得连续吃三天，明天还要用鸡汤煨长寿面。她说:“我过去玩玩，他们笃定有牌局，晚上可能回来晚。”

“嗯。”江城早就吃不下，走到阁楼去了。他明白潘福珍是不愿留在家中的，毕竟很快监狱又要打电话来。市区早就禁了烟花爆竹，外面很安静，但墨色背景图却缀满霓虹彩灯。江城站在窗边，凝望一片斑斓炫目的寂静，几秒后拉上窗帘。他打开电脑，班群正在互相贺岁，也是没有声音的热闹。江城登陆了几个网页，看了两则新闻后就把它丢到一边，躺到床上翻书。半小时后，他收到一则祝福。

五个人围住十二道菜，互相敬酒后说了番祝祷词才正式进入最感兴趣的话题。方安娣止不住笑，不停转动桌子对每一个人劝菜，面对难得的聚会，她喜不自胜，亲手做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郑之严鼓励儿子明年继续努力，被林淑娟迅速扭转话锋。

她剥着螃蟹，把蟹黄蟹膏递给方安娣，蟹肉则放到郑文鼎面前让他自己咬。不过他正在胡吃海塞眼前的凉拌牛肉和豆瓣鱼，暂时匀不出工夫。

“妈，你知道吗？我们工地上有个小鬼，年纪不大，没了妈，不到十九岁就出来干苦力。后妈不要脸得很，把家都给霸光了，连他妈留下的钱也想方设法骗了去。现在那孩子多可怜呐，家也回不去，过年了还在工地的窝棚里睡。你说他爸是不是**？连自己孩子都不管。我就让之言多给他发个红包，当是做好事了。”

“哪有这样的事，一定是你听谁乱传听岔了。就算他爸不管，难道他妈妈娘家没人了吗？现在的人电视剧看多了，光学会添油加醋的本事。”她把两大块蟹黄夹给路桐，笑容满面地说:“我血压高，不能吃这个东西。路桐喜欢吃河鲜，就多吃点。你们也是，爱吃就多吃点，大家高兴。就是别吃得没了度，忘了忌口，迟早伤身子。”

她看着郑文鼎胡吃海塞的样子，心里也乐，衔了笑故意抱怨:“奶奶卤的牛肉香不香？你只管自己吃得高兴，也不知道敬一杯酒谢谢我。没良心的，也不想想是谁给你做的菜。”

于是大家都搁下碗筷，端起杯子又敬长辈一杯。

“我哪有乱说了，工地上人人都知道，不信您问他。”林淑娟喝完酒，迫不及待地叹气：“好好的孩子，就是不知道保护自己，早就该做好防备心的，外人怎么能信，更何况有后娘就有后爹。我就怕他以后学坏了，去偷去抢怎么办。”

“你又不是他妈，关心这么多做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郑之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是在想，要是你有门路，给他找个好点的工作。不然他本来就一肚子委屈，要是过得不好，走上歪门邪道是迟早的事。他不是也叫你一声郑哥？你就当帮帮自己亲弟弟怎么了。”

“找什么，我没那个本事。再说我又不是他家人，多管闲事。”

“行，不管别家人，咱就管自家人开心。”方安娣伸手进大衣口袋，摸出两个红包交到晚辈，笑道:“给你俩的压岁钱，祝你们新的一年越长越壮，学业有成。”

她又拿出一个很厚的交给方安娣，说：“妈，这是给您的。您辛苦一年，都没能好好休息一回。我给您买的按摩器是很好的，在上海很火的，您睡前一定要用它按上半个小时。睡得舒服，白天人也精神好。”

“唉，给我做什么，我自己退休金都用不完的。你们在外面做事才辛苦，自己留着用吧。”

“咱们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有钱当然要一起用才对。”

方安娣不再说话，含笑拿过红包收好，又给大家劝菜。

吃完晚饭，郑之严夫妇陪方安娣在底下看春晚。两个孩子都上了楼。路桐打开电脑，先给江城发去一个新年祝福，很快就收到回复。一张彩铅小画：红邮筒立在路边的夕阳暮霭中，曳一道斜影。与众不同的是寄信口伸出几脉枝叶，玉白桐花盛放其间。

他笑了，虽然对方看不见。“好看，你画的吗？”

“嗯，用你送的那盒。”

路桐端详着那幅小画，他不懂美术，但也见过不少画作。只是自从郑婉墨去世后，他就再也没仔细欣赏任何作品了。路桐看见郑文鼎忽然走了进来。

“表哥，求你帮我一件事。”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格外听话，“新年有好多极品皮肤上架，但是我妈一定会查我收的红包。等他们初六走了以后，我再还给你。”

路桐了解他一向都讲信用，帮他充了钱后，又切换回聊天屏幕，看见江城问：“在做什么？”

“不知道。”

过了大概一分钟，江城说：“要出来走走吗？”

“现在？”他很高兴，但又对江城竟然会在新年约他出门感到诧异。

“嗯。”

“好。”他飞快地打字，“我去哪儿都行的。”

“去鼓楼吧。”江城选了个两家中间的地方，跟他说：“沿中山南路走，那儿安静。我在旧城门楼等你，认识吗？”

“认识，我就来。”路桐回答了声，去换了件新的羽绒服，也穿上新鞋子。下楼的时候，林淑娟问他去哪里。“同学找我玩。”

三人都愣了会。郑之严先笑着说：“去吧，早点回家。”

“过年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街上都没人。一定是女同学吧？”

路桐只是说：“我先去了。”

方安娣站起来说：“路上小心，别去太远的地方。”

路桐骑着车，蹬得很快，比正常时间更早到了鼓楼底下。过了几分钟江城也到了。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和靴子，比平时更加俊朗。路桐看见他时心想：他一定很受女生喜欢。即使没有其他成分，光是长相就足以套住所有人的眼神，更何况他又那么优秀。

“看什么？”他已经走到面前，表情依然是黯淡无光的，漠然问了句。

“没有，又发呆了。”路桐笑了笑。两人并排走在无人的夜幕下。地砖上静静躺着许多枯萎的梧桐叶。

江城说：“你出来，家里人不会问你吗？”

“问是问了，不过也不会太关心的。我和他们说跟同学出去玩。”

“除夕被人叫出去玩，很奇怪吧？”他笑了声。这一回路桐是真切听见了他的笑，虽然低沉干涩，就像是踏碎枯叶的声音。他的脸上露出几分郁色。路桐看着他，摇头笑着说：“不会啊，我很高兴能出来玩，有什么奇怪的。只有硬要做不愿意做的事才叫奇怪。”

江城望着他明亮的双目，低声笑道：“你比以前爱说笑了。”

“是吗？”就在刚才，他走到玄关时还听见郑之言一家的议论。“他总是闷不做声的，出去多跟人玩玩也好。”“我就是怕他遇见什么社会上的人，被带坏了。现在的人比起我们那时候要乱七八糟得多。”

他想只有在面对江城时，自己才会发自内心地笑吧。路桐伸出鞋尖轻轻碰了碰身边的落叶，低着头说：“你会觉得我闷吗？”

过了短短几秒，他听见江城说：“你是要跟我比？”

路桐禁不住又笑了，完全相信刚才的想法。两人沿着鼓楼往南走，却渐渐发现这条街与一开始的印象并不相符。中山南路住着新城落户最早的居民，平时是条古朴静谧的老街不假。但春节期间，平时软红十丈的闹市区骤然冷清，这几排老楼街巷最具传统格调的热闹才慢慢呈现在众人眼前。

许多小孩子吃完年夜饭后聚在弄堂前玩耍。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棉袄绒衣，像是几株蔷薇在青灰色的马路边盛开，笑声清越，嬉闹时的尖叫声也格外悦耳。他们在玩流行了很多年的一样叫作飞天忍者的玩具，左手握住柱体，右手向外抽动发条，螺旋叶面就会升到空中去飞一会儿。样式也比从前更多，不再是一层单薄的圆形塑料片。受漫威和日漫的影响，玩具厂商发明出不少吸引眼球的新款式。他们手中的就是手里剑和美国队长盾牌的造型。

江城停下步伐，朝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路桐站在一边，不去打扰他的注视。他回过神，尴尬地看向地面，走过弄堂后说：“和十年前比，好像都没怎么变过。”

路桐听出其中的含义。“你以前也这么玩吗？”他问这句话时，很期待对方的回答。

江城沉默后应道：“嗯。从前能玩的东西很少，却很容易高兴。”他转过脸看着路桐说：“二年级一放学，就跑回家看动画片。那时节目也少，有个台每天傍晚播《数码宝贝》。白天上学，大家还会挑角色演剧情。卡片多到人手都有上百张。但总是被没收，其它的后来也找不到了。”

“好像大家一直都很喜欢玩英雄游戏，没有人愿意当魔鬼。”他没有类似的回忆，只能凭印象大概说出别人的乐趣。

“逞英雄而已，等看见真的魔鬼，早就吓破了胆，什么都做不了。”他声音低哑地回答，忽然沉下脸往前走，不再说话，踩碎一地枯叶。

等又走过一个口子，路桐说：“你看，那边有烧烤摊。”

因为许多孩子出门玩，亲戚好友家串门的也有不少。一排小摊贩在匆匆吃完饭后，就把摊位摆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炭火和香辛料的浓烈香气，伴随烟火扑来。“我们也去吃吧，其实我晚饭没吃饱。”

“嗯。”他其实晚饭也没吃多少，与其说看见琳琅满目的蔬菜和肉有了胃口，倒不如说是眼前人干净的笑容激起了他的食欲。他觉得那就像是开学时摆在阳光下的盆栽。

“你对我那么好，我请你吃。”他根本不容江城推辞，已经拿出了钱包。

“又是谢礼？”江城只是想打趣他，看见他专心挑食物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了句。他正拿起两串丸子，说：“不是，因为我也想对你好。”

老板翻转着竹签，撒满富有生活气息的辣椒粉和孜然，在炭火中一过，香味就从肉的油脂中滋出来。路桐点了近三十串，付了钱，接过装着竹签的纸袋，问江城：“是走着吃，还是找个地方坐？”

“你想走着吃？”江城从他的话中读懂意图。

“以前经常看见别人放学后边走边吃，没试过。”

江城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的纸袋里拿出一串丸子，说：“慢点走吧。”

路桐抽出一根羊肉串，吃了不到几秒后他哈着气说：“好辣，应该跟他说，不要放辣椒的。”

“我去前面找个贩卖机买瓶水。”

“你不用走那么快。我们一起慢慢逛过去，总会遇见的。也不是很辣，就是我吃不惯，第二串就好了。”

江城看着他被辣到却还要吃的满足模样，心里也暖起来，匆匆把烤丸子放进口中。他是第一次吃烧烤，不知道这种丸子是有馅的，被中间一股热气烫到，反射性把签子往外抽开，不慎在眼边溅上两点酱料，下意识伸手去碰。

“别用手，小心弄到眼睛里。”路桐走到他面前，拿出纸巾给他一点点拭去脸上的油污，像安慰一般，浅笑轻语：“不要发呆。”

江城神思凝滞，忽然意识到他指的是刚才说完魔鬼后的阴沉。这是他要带自己去一食人间烟火的原因吗？江城的脑中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路桐已扔掉那张纸，又拎起袋子问：“好吃吗？你多吃一点，这儿还有很多。”

两个人吃完烧烤，已经走到了南宋遗址边。他们坐在太庙广场的石阶上，眼前是一排灯火通明的旧楼，背后是一堵孤墙——那就是曾经宫阁城阙留下的唯一痕迹。隐约传来春晚的乐声与欢笑声，几缕汇成一股，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大多数人都在家中团聚，像他们一样在路上乱逛的怕是没有几个。

几树红梅横斜，百盏玉壶光转。江城凝望随处可见锦绣灯火，觉得让他出门与自己坐在簌簌冷风中是件对他很不公平的事，但是那一刻又想不到别人，准确的说，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

“你想回家吗？”江城低声问了句，没有看他。

“不想，我觉得坐在这儿挺好的。”

“为什么——不想回家？”

路桐低声笑道:“不想打扰别人，也不想别人打扰我。”

跟江城正好相反，他是落进无人打扰的迷宫，刚才那道念头像是牵引他走出去的线，“所以，晚饭也没吃饱？”

“没有跟你吃的烧烤好吃。”他笑了声，捡起身边的一片落叶，捻住叶柄转动。

“会冷吗？”江城坐在一旁静看，注意到他冻得通红的手。

“不会。”路桐把那片落叶拿到他面前，问:“像不像蝴蝶？”

江城知道有种善于伪装在落叶中的枯叶蝶，但眼前这片金色的樟树叶，他根本看不出什么相似之处。路桐解释:“形状与众不同，披着夕阳颜色的蝴蝶。”他使落叶在半空中扇动，最后放在江城的袖口，仿佛真是一只蝴蝶停驻在手腕上，说:“到了春天，就不冷了。”

“真幼稚。”他拈起叶片，放在手心端详，又从口袋中取出一副手套递到路桐的面前，“我跟你换。”

“我不用，你戴吧。”

江城一声不响看着他，没有再说第二遍的意思。路桐只能赶快接过戴好，冻僵的手逐渐恢复了正常的温度。两个人就坐在土墙前，吹了很久的冷风，只是并未感到春寒料峭，直到路桐的电话响起。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并没有接也没有挂断，是路巍山打来的。江城往那边看了眼。路桐按了静音，把仍处于来电显示的手机放回去，江城说：“回去吧，太晚了。”

“嗯。”

回去的路更为寥落，已经过了九点，弄堂口的孩子，飞天的陀螺，炭火浓烟的摊位都不见了。走回到鼓楼，路桐准备脱下手套还给他。江城已经坐上了自行车，经过路桐时停下说：“戴好，骑车冷。”

他用力踩了几下，飞快向前驶去，消失在幽长的夜色中，没有给路桐接话的余地。

明天冬至要回家祭祖，得晚上发文了。小可爱们海涵，我会双更的。谢谢一直在支持看下去的读者们

第十三章：

从除夕夜分开后一直到开学前，江城再都没有找过他，也没有说过话。聊天软件的头像一直是灰暗的。路桐也不再想别的事，每日雷打不动，在下午专心做四个小时的练习，再隔天交替读一个小时的英语单词或是语文字词；其余时间他也不再发呆，在网上搜寻江城说过的动漫，刚看两集就迷上了，很快看完后又去找类似的看。江城不说话，路桐也不想主动去打扰他，只是翻翻一天天变薄的未做页数，心情也会好许多。

元宵后一天开学报到，通知上说十点到校就可以。但路桐睡不着，很早就起床了，洗完澡后换上干净衣服，背起塞得很满的书包，里面全是辅导书。他正要下楼，撞见睡眼惺忪的郑文鼎。他也是今天报道。

郑文鼎刚起床，穿着睡衣正要去洗漱，瞥了他一眼，无语地说：“开学有那么高兴吗？”

路桐愣了下，反问：“我看上去很高兴吗？”

郑文鼎打了个哈欠，说：“是啊，你今天都会理我了。要是从前，肯定又一声不响就走了，好像我欠你几百万似的。”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我忘了把钱还给你。”

“下次吧，我要走了。”路桐走下楼梯。

“别，我今天一去要两个礼拜再回家，万一又忘了怎么办。那我待会儿往门缝里塞进去好了。”郑文鼎终于睁开了眼睛，看清停在楼梯边一株绿萝旁的路桐，随口说笑了句：“原来你不阴沉着脸，还挺好看的。”

路桐骑到学校后发现江城竟然也很早就到了，才想起住宿生前一晚就会到校。他把包放在桌子上，听见江城低声说了句：“你来了。”

“嗯。”路桐拿出三套卷子放在桌上，说：“我都做完了，就是正确率不高，错题我都拿红笔看答案改正了。”

他应了声，似乎没有要检查的意图，继续翻看他的小说。路桐泄了气，也不再说话，坐下先把抽屉整理好，匀出一部分空间用来放待会发的新书。过了十几分钟，齐书从办公室回来，招呼男生一起去搬书。他自上学期担任学习委员，有关学习和成绩的事就成了他的本职工作，而且期中期末他都是班级第一，挤进年级前五十的行列，成为何静言最偏爱的得意门生。

江城忽然站起身，手压在他的桌面上，低声说：“你别去，等我回来。”

他虽然不明白江城的意思，但也不问什么，坐下安静等待。等一群人搬回书，何静言也到了教室。她先开始安排新的班干部人选，询问同学有没有要主动请缨的，若是没有就一切照上学期不变。然后她按期末成绩重新划分出新的座位表，不过只通知了十几个人之间的小改动，大部分座位都没有变。班上有个同学念完一学期后就转学了。

这是很常见的事，多半是因男女关系或是无法适应学校氛围，从而被校方或家长勒令转学。不过按同学间的传言，他是因为父母联系到比华中更好的下家，迫不及待为他转学才匆匆离开的。这次调动座位，方暄妍也被安排和另一个女生坐同桌。局部换好座位后，江城边上的位置空了出来。

上午是开学报告会，下午没有安排课程。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自习。何静言要去开年级大会，走之前说：“寒假作业没写的，趁下午赶快补。别的科目我不管，英语是一定会检查的，上课还要讲。要是我发现有人没做，就让他把上册的单词表抄上十遍。”

于是一整个下午，班上都此起彼伏一阵窸窣的借作业声。还有人借此做交易，“一门课请吃一顿饭，要不要？”负责监视记录的纪律委员并没有管，他正忙着抄化学作业。学习委员齐书也参与进买卖当中，把作业全部给了对角线的男生，换了一盒笔芯和两本笔记本。班长和副班长不愿意白得罪人，只要别太吵，他们就一声都不会吭，最多也就说一句“安静点”，不针对任何人。其它人自忙自乐，更不会关心。

全班最安静的就是角落的两个位置，事实上江城回来后仍没有和路桐说话。路桐以为他有事，一直坐在后面边看书边等。直到吃晚饭时，大家都往外走。江城终于转过来说：“你干什么？”

“嗯？我怎么了？”

“还不上来。”他低声地说了句，看上去很无语。路桐才明白过来他是让自己坐他旁边去。“哦。”他应了声，立刻就起身搬移桌椅。

江城问：“你坐里面行吗？”

“行，我都行。”

两个人换好了位置。路桐问：“班主任会同意吗？她刚才没有说让我坐你边上。”

“我昨天晚上就去办公室跟她说过了。”他拿出一本很薄的画册，放在路桐面前，“给你。”

路桐打开后，几幅唯美的水彩画倒映在他的眼帘中。先是除夕夜那天的场景，孩子围在弄堂口玩飞天陀螺，与众不同的是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并不是寻常的红色，而是一团黄昏时于天际采撷的夕阳暮光；再是他走在路边吃烧烤的画面，路灯下的影子却不是人影，而是一株桐花枝叶的轮廓倒影；然后是他戴着手套坐在遗迹土墙前，一地的落叶经画笔加工后，仿佛真的是轻盈的金蝶。

路桐看完后转身凝视他，瞳中透出暗色。江城问：“不喜欢？”

“不是。”他摇摇头，指着画中他身边空旷的位置，问：“你呢？”

“我从不画自己。”他淡淡回答，合上画册说：“走吧，去吃饭。”

“哦。”他骤感失落，但也不再说什么，将那本画册仔细收好，与江城吃饭去了。排队的时候，他一直在和江城说寒假看的动漫，第一部看的就是江城童年的回忆。他排在前面，是面朝江城说的。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左右两列并排的人仍能听清谈话内容，又见他认真讨论的模样，都把脸低向地面偷笑。因为他说得太投入，前面空出一大段距离也没有发觉。江城全程既没有打岔，也没有提醒他，看着他不时弯起的清澈眼眸。排在后面的人伸出身子，打趣说：“唉，前面那位钢铁加鲁鲁，可以往前走一步吗？我们要饿死了。”

路桐才发现前方已空，尴尬地止了笑，往前快走了几步。江城在他转身那一瞬间嗤出一声低沉的笑。直到打好饭，他的耳朵仍是红得发烫。江城瞄了他一眼说：“今天不吃虾了？”

路桐闷不做声，低着头扒饭，没有理他。

“又不是我笑你。”江城挑出两枚大的放到他面前的白饭上。

路桐抬起一张郁闷的脸，说：“你故意的。”

他用手臂撑住前额，挡住脸笑了下，迅速收住后，面无表情道：“是你自己要说的，我又没请你说。”

路桐被他噎住，感受到周围似乎仍投来哂笑的目光，鼓着气也不知道该气谁，只能低头吃他给的虾。

回到教室，江城拿起他做的辅导书，大致翻了一遍后问：“打星的是不会的题？”

“嗯，多的像是在画天文图。”

“本来就挺难的。”江城一道一道跟他解释，争取让他都能听明白。晚自习他做完作业后，照常拿出自己的辅导书写，等路桐做完全部的作业，然后再把声音压得很低，仔细讲解给他听。成为同桌后，在教题目上确实方便了许多。下课后，路桐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抱起书包，坐在位置上说：“谢谢你送给我的画册。”

“你说过了。”

“我也有东西要送你。”他从抽屉下的横档拿出那个木雕八音盒，上面坐着的是一个在画画的小人。他原本想打开让江城听听看，不过碍于教室环境。

江城问：“放多久了？”他摸到八音盒底部边缘有一丝灰。

“快三个月了，我是怕你不会喜欢，就一直没有给。”

“所以原本是要谢什么的？”

“我都忘了。反正每次我出事，你都在保护我。”

江城握住八音盒的手倏然捏紧，沉声说：“嗯，挺好看的。”

路桐见他愿意收下，心情也好了许多，挪开椅子正要走，听见他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怎么了？”

他把手指搭在八音盒的画架上，低声说:“回去时小心，走大路。”

“我知道的，明天见。”

江城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拧开八音盒的发条。木盒中传来一阵优美的钢琴曲。江城不知道那是《风居住的街道》，只是听着曲子，眼前浮现出那天日光和银杏叶落在他身上的画面。

突然间章思宇用力一掌推开了门，脸上写满不乐，抽出椅子坐下，豪饮了一罐可乐，打了隔后骂了声。“何静言居然让我跟那个抠鬼坐，真是要命。我今天刚搬过去，他就跟我说，让我以后别用他的餐巾纸。我什么时候说要用了，我自己有的好吗！他又邋遢，擤完鼻涕的纸就扔地上。我都要恶心死了。”

“我抽屉里有牛肉干。”江城在听到动静时就手动卡住发条转回原位，止住静谧的乐声。他不会安慰人，但懂让章思宇住口的办法。

章思宇找出来吃了两粒，唉声叹气道:“真羡慕你，能跟小路桐坐。”

江城的心蓦然一紧，淡漠地问:“为什么要羡慕？”

“小路桐很干净呀，看上去像株小盆栽一样。”他像是个夜宵摊上的中年大叔，讲起怀念的往事，说:“而且他很可爱的。上学期有回体育课，我跑步摔了一跤，当时真的疼得很厉害，还以为膝盖都碎了。正好小路桐在旁边，就把我扶起来坐到树底下去，看我疼得难受，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你猜他最后说什么？”

章思宇拿起牛肉干比划，笑道:“我最近只要一难受，就会吃巧克力，吃完就好了。要不你也试试看？”

他吃饱喝足，想个了主意说:“要不我坐你俩后面吧。我跟他坐一起，真的迟早要打起来。”

“不行，我不喜欢背后有人盯着。”

“路桐以前不就坐你后面吗，他不是人啊？”

“你不是说他是盆栽吗？”江城冷淡反问，把被子一抖罩住全身，不再给他辩解的余地。

第十四章：

晚读后的课间，何静言走进教室，看见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两人正凑在一起讨论题目，潜意识放慢步伐看了会儿。当初方慧敏在开学前一周说要临时安排一个学生到她班上去，她也没在意。只要不是个很会闹事的刺儿头，管五十个还是五十一个没有任何区别。直到报到那天，方慧敏亲自把人带到她面前，她才开始注意他，准确的说是注意他背后的情况。

一般教导主任亲自安排后门生，都会在班主任面前说几句赞美的场面话，比如这个学生很聪明，很乖巧又或是有什么才艺特长，总之都是为了让班主任能放心接纳。但方慧敏在介绍路桐时，并没有什么特别夸奖的话，只是说：“他很安静的，非常安静的一个学生。”

出门后路巍山塞给她一叠购物卡，不是一张，而是一小叠。她是不敢要的，连忙推托。

路巍山久经沙场，先发制人，沉重地叹了一声，明明是很有财势地位的人，对她微躬身体，点头致敬说：“老师，以后辛苦你了。以后他要是让你不高兴了，你别理他就是。我们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的语态太像演戏，一番疲倦的慈父形象带着身后的孩子，搞得仿佛是做了什么很对不起她的事，却让何静言感受到自己真的像是成了受害者，递出去的手僵硬地收回来。她干笑道：“哪里的事，都是我的责任，请你放心。”

开学两周后，她才明白他们所言不虚。那个学生岂止是不吵闹，看上去甚至很木讷，不过好歹确实是个安静的人，何静言心想。她也没有再操心，打电话给丈夫，说晚上一起去商场给孩子买秋衣。

期中考试完，她找了班上成绩前十和倒五的同学逐个去谈话，顺便重新安排座位。这是路桐第二次没有半点征兆地误入她的印象，而且仍旧与他本人无关。班级第二名的江城，她十分看好的学生，主动提出让他坐在自己的后面。

她当时没有注意到落单的路桐，听他这么说，以为是两人关系很好，而且他们都是很安静的人，不会闹出什么事，何静言随口就答应了。

但新学期开始的前一晚，她正准备给江城安排新同桌，他就找到了办公室，直接问她要了路桐。

何静言说：“江城，你的成绩很不错，最好的是一直稳定在八十名左右，保持下去高二进重点班是十拿九稳的。但这学期的两次大考仍然很关键，你不能掉以轻心。”

高二会按文理科重新分成九个理科班，三个文科班，再取高一四次期中期末的成绩，按顺序各自占一三二四的比例。理科前一百设两个重点班，文科前五十设一个重点班。

何静言又含笑说：“分理科班排名时，高一的政史地成绩是不计入总分的，你的成绩应该在五十名左右。但是路桐的成绩就不太乐观，而且他的文科比理科要好，估计是准备念文科班的。我是打算给你安排一个成绩和你差不多，又要报理科班的同学做同桌，这样你们可以互相激励对方，相辅相成。”

“我会教他。”

“他坐到你后面，期末成绩确实是有进步，不过还是在四百名开外。我是担心你没有帮到他，反而他先影响你了。”

“不会。”江城只说了两个字。

“老师知道你们关系好，正是想跟朋友整天黏在一起的年纪。但是你要先管好你自己，才能帮助别人对吧。再说高中学业负担很重，不是初中能比的，你自身时间都不够用，就别去讲什么朋友义气了。”何静言不想与他纠缠下去，略带不屑，低声说了一句：“再说他的情况本身就比较复杂，你也别……”

江城漠然道：“我想学建筑设计。”

“嗯？”何静言愣了下，笑道：“那很好啊，这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你的数学又是强项，一定能实现梦想的。”

“所以我要是帮他，他家人感激我，对我的前途会很有好处，那也许是多少成绩都换不来的好处。”他的眼睛像是没有尽头的黑夜，让人看不见当中的景色。何静言被他的话噎住，她应付过不少学生，大多是谈论同学感情之类的虚物，她有千百套说辞去反驳对方。但眼前人说出的这一句话，现实得让人没法接。天平集团正是新城著名的建筑公司。

“你又能帮他什么呢？”她故作镇定冷笑了声，心里七上八下。

“帮他上一本。”

他并不是口出狂言。路桐上学期成绩已从五百后升到四百五十名，华中每届都有三百六十人左右能上一本线。按照趋势走下去，那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的冷漠淡定让何静言根本无法再找到辩驳的说辞。在她勉强答应后，江城走出了办公室，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想起齐书，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一旁的同事发笑：“现在的学生，我是搞不懂了，流行走忧郁沉默的风格吗？我们班第一第二都这样。”

“嗨。”隔壁班的英语老师笑道：“压力大呗，哪有心情说笑。所以有时他们作业要是写完了，让我发现在自习课上看小说，我也睁只眼闭只眼了。想想也真可怜。上回有个学生偷吃东西，正好我从后门走进去的，他居然吓得直接塞进抽屉去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我看着都是油。天呐，我无法想象他后来是怎么收拾的。”

“那你脾气也是好。要是李老师看见，估计得把他拎出去暴骂一顿。”

“唉，可怜呐，其实我也好想放个长假。”英语老师像唱歌剧一般拉长语调，继续埋头做幻灯片。

齐书自从上学期国庆后就申请了住校，何静言认为那对他学习也有好处，很快就帮他办妥了。他每天重复着听课和刷题，经常去超市买两块钱的面包，配着开水当饭，边吃边写英语选择题。当他看见自己的成绩连续一学期都稳定在班级第一时，也就甘之如饴了。

班主任对他也很好。开学初他去办公室，何静言送给他两罐小核桃仁，笑着说：“给你期末第一的奖励。这个应该也补脑的吧，我看你一整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就不离开座位了，营养一定要跟上啊。”

他喜欢被偏爱的感觉，坚信那是拼命的人才能享受的待遇。自从齐俊因多次用暴力勒索进了监狱，他就根本没法在家中住下去。齐章连续十几天都不会出现一次，日日都在赌场中搓牌喝酒，只有赢的时候才会回家扔几张钱给他，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跟齐俊动手吵架，有时也会波及他。“我真给你起错名了，难怪一直输，应该叫你齐赢才对！”

不过因他的成绩和听话，齐章从不会真的为难他。在齐俊入狱的几天后，他翻箱倒柜拿走了家中所有的钱。周末回家，齐章发了疯似的到处找钱，揪住他的胳膊问他有没有见过。

“应该是哥哥拿去了。”

齐章顺手砸碎了喝水的杯子，骂道：“我就知道是他，你没这胆量。这**种，卷走我的钱，***还进了监狱。”他立刻收拾几样东西走了。齐书猜到他一定是在躲放贷的人。齐书锁上门，飞快跑回学校。

一日傍晚齐书去食堂，端着盘子坐下后才发现坐在对角线位置的路桐。他变得和初中时不太一样，改变的最大原因好像正是坐在他对面的人。齐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怕江城，明明从不曾与他有过半点交集，但一看见他寒潭般的双眸，就会不自主发怵。

江城把几枚虾挑到他饭上时，齐书愣在原处。他看见那道总是阴冷的眼神中分明划过一丝温柔。他低下头，扒了两口用大排卤汁拌的饭，情绪乱七八糟，难得来次食堂，竟没了胃口。晚自习结束后，他看见路桐背着书包走下楼的场景，那阵隐匿在乌云浊雾中的情绪变得空前清晰。

林安冉冷嘁了声，不屑地说：“什么呀，那是因为渊清甩了他，他心情不好很久了，见谁都不爽而已。过两天就是情人节了，前三年都是渊清陪他过的，今年落了单，肯定一肚子火。”她边走边用手指梳理垂在胸前的长发，看了眼低头慢走的方暄妍，打趣说：“你呢，今年有没有要送巧克力的对象呀？”

“我怎么可能会有。”

林安冉摸了摸她扎起的马尾辫，咧出调侃又鼓动的笑，说：“你长得也漂亮呀，我觉得你一点也不比渊清差，怎么会没有男生喜欢你啊？或许就是因为你平时太内向了，又不打扮，所以没有存在感吧。你看头发都有点干枯发黄了，像小笤帚似的。”

“我也不弄那些，只用一瓶很普通的洗发露。就这样我妈还看它不顺眼呢，说怕我留着长发不方便，让我剪个过耳的短发算了。”

“那怎么行，多土啊，又不是要下地插秧。你要跟你妈说，发型对女人而言是很重要的。”

林安冉知道方暄妍的家境，叹了口气，娇声说：“我明天把我正在用的洗发露给你拿一瓶来，你先试试看。听说对干性发质很好，是我表姐从日本寄回来的。”

“不用了，我现在用的就挺好。”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收对方的馈赠，因为林安冉实在对她和朱婷太好，总是送些价格不低的礼物，还常是外国货。朱婷每次都会很高兴地收下，

“哎呀，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林安冉像考拉一样靠在她的肩上。比起刘渊清，她更喜欢和方暄妍一般恬静朴实的女生相处。“再说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要是你用着适合，我再让我表姐给我寄呗。反正她有钱，从小就对我很好的。”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开始没完没了地传授保养之道：“你要不要面膜和乳液？我跟你说，你别看韩剧里那些女星都光彩照人，其实那都是假的，日本的保养品才好。你的皮肤对酒精过敏吗？上回我表姐给我推荐的那款雪肌……”

“对了。”方暄妍此时心乱得很，实在不想听她推荐，又因她提起巧克力才记起一件事，说：“上回你给我的巧克力，在哪儿买的呀？”

“你要买？那个挺贵的，两百七十块钱一小盒呢。”林安冉觑了她一眼。

“当然不是我。是江城问我，我告诉他是你给我的。”

“他喜欢吃吗？”林安冉正在为是否要送礼物犹豫。

“应该挺喜欢的，昨天又来问了一回。”

林安冉心跳加速，抿唇半晌后说：“你跟他说，那家店的位置很难找。我会给他买的。”

“哦，好吧。”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各自聆听心跳声，在跑道上走了几圈直到天色完全暗透。冷风吹到脸上，方暄妍仿佛在风中闻见似有若无的玉兰清气。

两日后的情人节正好是周末。班上没有情侣的人也发起互相安慰的抱团聚会，于是到了下午，教室中已无几人。江城坐在路桐的位置上，远眺窗外的行人。正常人一眼就能从中看出哪些人是一对。两排银杏树也冒出许多青嫩的绿芽，如同用多日的兴奋与期盼浇灌时光而萌发出的喜悦。

林安冉出现在身后，轻喃细语地叫了他一声。江城转过去，看见她手中捧着的礼盒，诧异地看着她。她浅笑道：“我给你买的，暄妍说你很喜欢吃这一种，就是买的地方很远又不好找，我坐车去城西买的。”

江城这才明白，从钱包中取出三张钞票，从林安冉手中接过巧克力，把钱放到她手中，道了声谢。

林安冉一动不动。江城把礼盒放进书包中，看见路桐从洗手间回来，没有再看她，背上包向外面走出去。

一对小情侣穿梭在铺满阳光的走廊，仿佛踩在绵软的地毯上。

“去哪儿吃呀？”

“都好，听你的吧。”

“要不就去食堂吃，外面太贵了，两个人吃怎么也要一百多。”

“好，待会儿吃完饭再去看电影，吃的东西我去超市买。”

“嗯，待会儿你也别买花，不合算。”女生微笑颔首，两人坦诚相对，没有人撑面子。精打细算的对话让他们心想，多像在一起过日子。

这是路桐刚才看见的场景。三分钟后他的身边也站了人，但并不是异性，而是一个高挑俊朗的男生。最近班上讨论的话题全是今天下午的活动。

昨天晚上江城也突然提出：“我们也找个地方玩吧。”他的表情依然很冷淡，仿佛是在说找个地方单挑一样满心不快。

路桐没有意料到他会有这样的打算，先是略吃一惊，不过也很愿意和他出去玩，就答应了下来。

“好啊，你想去哪儿？”

他刚问完，章思宇就快步走到座位边，兴奋地说：“嗨，小路桐，明天哥哥带你出去玩啊。我们单身狗联盟一起约饭唱歌，老张发现一家特别带劲的川菜馆。KTV也是有优惠券的。”

他为难地笑道:“对不起，我明天有事。”

“什么事？”他震惊地问：“你该不会一声不响脱单了吧，是谁？”

“不是，是有一个生日聚会。”

“哦，这样。那你朋友真幸运，情人节出生，桃花运肯定好。江城，你要和我们去吗？也有别班的妹子哦，有美女在，不寂寞的。”他挤眉弄眼，换来一个纹丝不动的淡漠眼神。

“我也有事。”

“唉呀，好吧，你们两个真是班上最难请到的两尊大神。”他抱怨了句，满班级溜达，约其他人去了。

江城对着摊在桌上的书发呆，好一会儿才发现路桐正期待地望着他，“我们去哪儿？”

他低声说:“你要是想跟他们去，也可以。”

路桐摇头笑道：“我不喜欢吃川菜，又不喜欢唱歌，跟去也玩不开心。”

他翻着书，没有抬头，问:“那你喜欢什么？”

“嗯~”他抿唇想了想说：“吃虾，看小说，跟你一起做题。”

江城微抬起眼，觑着他纯净的眼眸，在光影中仿佛看见鸽群般洁净的对明日的期待。

“明天我就带你出去。”江城没有转移视线，又沉声道：“以后不要说谎了。”

“哦。”他先温驯地应下，又解释：“其实我也没说谎，明天确实是我生日。”

江城：“……”

次日两个人走出校门，才想起来根本没有决定好要去哪儿。江城有点尴尬，朝尘土飞扬的马路两方深看一眼，直接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啊，我很少出门的。”路桐也很焦灼地看着他。

“那我们也先去吃饭，然后去看部电影？”

那是班上同学聊天时说的大多数情侣的情人节过法，江城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别的方向，只能抓来应急。

“我都行。”

他们坐上公交车，准备去远点的地方，不然撞见章思宇或是其他人都不好解释。等车开了好一会儿，江城看见已驶入一片很热闹的区域。虽然不如延安路高楼林立，但也聚集了许多排挡和亲民店铺。他推醒身边的人，“下一站就下车，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附近应该也有电影院。”

因为车开得太久，而且路桐正好坐在寒春温暖的阳光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此刻他睡眼惺忪，根本搞不清眼前的情况，出于本能，呆愣地点了点头，像只刚清醒的布偶猫，用手抓了抓流海。

江城下意识笑了声，温声说:“饿了吧？”

“还好，刚才梦见有人抢我东西吃。”

“抢什么东西？”

“鱼。”

“……”

江城看见鳞次栉比的店铺，也不知道选择哪一家，就找了间生意最好的。他坐下后点了招牌酸菜鱼，小炒牛肉和花菜。路桐坐在椅子上四处看了圈，低声嘟囔了句:“在外婆家也有鱼吃呐。”

“说什么呢？”

“没有，我是说竟然真的有鱼吃。”

“而且没人和你抢。”

路桐衔着笑，双手折叠菜单，片刻后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江城捏紧茶杯，淡漠道:“你不乐意？”

“不是不是。”他连声否决，又说:“就是觉得任何事都应该有个原因，想知道而已。”

他沉默了很久，只是说:“没什么原因，自愿的。”

这家店菜上得很快，他把浮在上面的鱼片舀了一大勺放进路桐碗中。路桐愉快地吃着，连吐刺时唇角都带着笑，不再提任何会令江城不愉快的话题。他想，或许在很多情况下，自愿确实凌驾于客观原因之上，再追问为什么自愿，就是件很没有意思的事。

两人吃完饭，找了附近的电影院，不过最近上映的电影都不是他们爱看的类型。路桐说:“也不是硬要看，我们到处走走也挺好的。今天天气好，而且这里也没来过。”

他随遇而安的性格倒是为江城免去不少麻烦。两个人在四处慢慢走，发现这一带也是老城区，附近都是工地或是要拆迁的旧楼房。他们只能原路返回，再换一条路往黄龙方向走。

沿小弄堂走到文三路时，江城拉住他，朝边上睇了眼。马路对面有家私人影院。他们走得太久，也确实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江城说:“至少可以挑想看的电影。”

下午不是黄金时段，两个小时七十九元，和电影票也差不多。两人付了钱，走进一个和卧室差不多大的房间。墙上有银幕，另一面是可伸展的沙发床。

江城让他挑影片，发现路桐是按演员选的电影。他点进凯拉奈特莉的页面，看见只有三部的资源。其它两部他又看过了，于是点进最后那部《赎罪》。

江城眼神僵住，翻了个身，双手交叠侧躺在沙发上。路桐说:“你不想看吗？那我换一部。”

“没有，我有点困了。你看吧，我睡一会儿。”

“哦。”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四十多分钟后，路桐紧靠在沙发上，全身冰冷麻木。他在专注与出神交替扭转中，闻见一缕记忆犹新的甘甜，看见一块巧克力正摊在眼前的手心中。

他轻笑道:“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自己醒的。”江城此刻的目光仿佛格外温和。他以为是自己太过紧绷产生的错觉，拿起巧克力放入口中，问:“你想看吗？”

“陪你看。”他也坐正身子，就在路桐身边，全程不说一句话，看完全部的内容。影片一结束，江城把那盒巧克力送到他面前，当是生日礼物。路桐很高兴地接过，看见拆开后残留的包装纸和缎带，说：“包装也太好了点吧。那家店卖东西这么用心，一定很贵。你用多少钱买的？”走廊上的那对情侣节俭交往的画面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江城说：“你开心就行。”

“什么？”他正出神，加上江城的声音一向低沉，没有听清。

“没什么原因，只要你能开心就好。”他的笑总是似有若无地停驻在唇边，仿佛是因为受到眸中阴翳的压迫。

出去后，路桐抬目看了看明媚的日光，笑道:“真好。”

“不是悲剧吗？”江城淡淡反问。

“我是说他们之间。”他在树下慢走，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不误会，不矫情，我想那就是爱情最美好的定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