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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言仙人清冷,爱恨最是深沉。转载弹杯一笑的《山海异人传》

楼主:山月照人归  时间:2020-12-20 15:26:45
38、38 ...

女服务员的右手一松,拎着的一袋零食自由地坠落地面,砸在积满雨水的街道上,溅起无数朵小水花。同一时刻,一把碧绿的短剑滑出衣袖,出现在她右手。

紧跟着她一抬腕,短剑便脱手飞出,眨眼之间,飞到李寂然的咽喉跟前。

李寂然一侧身体,碧幽幽的剑刃擦着他肌肤掠过,寒意沁入肌肤,让李寂然的汗毛都微微竖起。

不言不语,女服务员一招手,短剑空中奇特地拐了一个弯,又袭向李寂然的后脑勺。同时,她自己也鬼魅一般靠近李寂然,衣袂飘飘间,裙底一足悄无声息地踢向李寂然小腹。

李寂然身形滴溜溜一转,毫厘之差地躲过这上下配合的交击。

举着伞,拎着旧藤箱,李寂然没有反击,而是后退了一步。

短剑此时又飞回到女服务员的手中,剑尖颤动不休,发出嗡嗡嗡的鸣响。

女服务员握紧它,滑步前倾,狠狠扎向李寂然的心脏。

李寂然无奈,只好接着又后退一步。

女服务员一剑再度刺空,她剑势不改,合身一扑,这次却是隐蔽地刺向李寂然的下体部位。

这一招十分歹毒,好脾气的李寂然见此也不禁微怒了,他不再后退避让,而是松开握着雨伞的手,任由雨伞自己悬浮在头顶,腾出一只手伸到伞的外面,轻轻对着伞外密密麻麻的雨滴弹了三下。

第一滴雨滴被弹向女服务员的短剑剑尖,女服务员手上一震,短剑脱手,当啷坠地。

第二滴雨滴被弹向女服务员的咽喉,女服务员敏捷地一个倒插柳,将身子往后一仰,却惊骇欲绝地发现这雨滴划出一道弧线,目标依旧还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第三滴雨滴则被弹向女服务员的双目之间,去势甚急,连第二滴雨滴都躲不了的女服务员眼睛一闭,却是认命地放弃了躲闪……

良久过去,女服务员却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死,她睁开眼睛,感觉咽喉处有一抹冰冷的水渍。而双目之间的那一滴雨滴,则顺着她挺拔的鼻梁左右滑落,分为两道滑过她光滑脸颊,就像两行泪痕。

女服务员缓缓站直身躯,回看李寂然,却见他撑着伞,越过自己,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只余一抹淡淡的身影在这雨幕深处。

……

三天后,天色终于放晴了,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的李寂然,又搬出躺椅坐在门口晒太阳。

蛇妖的事情他暂时搁置,因为他也没办法寻找到一个刻意躲起来的妖怪,只能静待它下次出现。

梅花树下的年轻僧人最近也没什么变化了,他仿佛陷入寂定,越来越像一尊雕塑。

李寂然亦不再找他聊天,只是偶尔关注一下他。

李寂然突然发现,自己又恢复了之前的悠闲状态。

当然,彻底一样是不可能了,因为多了一个夏静。

这不,此时夏静就从李寂然的出租屋内走出,她端着一盘鱼,放到李寂然旁边。

“尝尝我的手艺。”夏静自信地对李寂然说道,顺手递给他一双筷子。

鱼做得很香,味道很好,李寂然接过筷子吃了第一口,便再也停不住嘴。等他吃完,夏静又贴心地倒了一杯茶给他漱口。

被服侍得如同一个地主老爷的李寂然,最终舒适地在躺椅上睡着。夏静进屋拿了一把扇子,又坐在他身旁陪伴。

不过这岁月静好的一幅画面,很快就被打破了。

而打破者,就是小龙。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小龙从胡三娘的碧落酒馆里出来后,竟忽然去挑衅在街边徘徊的一群野狗。

它同它们混战成一团,弄得是鸡飞狗跳,一地狼藉。

更过分的是,眼见着自己快打输了,小龙竟然掉头往李寂然、夏静这边逃窜。

它逃到夏静脚下,又返身停住脚步,狗仗人势般,再次对那群野狗咆哮。

结果,自然是招惹野狗们更大声的吠叫反击。

睡着的李寂然,自然也就被这些刺耳的狗叫声吵醒了,他看了看犹自狺狺狂吠不已的小龙,无语地摇了摇头。“这家伙做狗做久了,竟忘记了自己是一条龙。”李寂然向夏静抱怨。

夏静微笑,她与小龙一起生活的时间较长,却是比李寂然更要了解小龙。她不认同李寂然的意见,她敏感地察觉小龙是故意的。

这家伙蔫坏!

……

醒了的李寂然,索性不再睡了。好久没去城隍庙了,他打算去看看。

告别夏静,李寂然还是从傅远家附近的那条小路进入城隍洞天。

他走过泥泞的小路,走到青石板铺的山道上,白雾袅袅之下,李寂然发现比上次来时,这里不再那么空旷冷清,田野中有人劳作,村舍上空有炊烟飘浮,有儿童在水边牧牛,亦有少女在织布唱歌。

更有老翁扛着锄头在山道上悠闲行走,见了李寂然会发自内心地微笑打招呼:“城隍老爷好!”

李寂然欣慰点头,这才像是一方乐土!

他暗暗发誓,定要再渡人世间更多的孤魂野鬼进来,让它们忘却凄凉孤苦,幸福地生活在此间。

说来也怪,李寂然此誓一发,天穹突然降落一道金光,笔直地笼罩住远处的山顶。

山顶上,那尚还有些破旧灰败的城隍庙被金光洗礼,顿时一下子变得巍峨高耸,外观也变得崭新。

天人交感的一个誓愿,伟力竟至如斯!李寂然惊讶之余,隐约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难怪古之修仙者,都尽量不去沾染神道。唯独自己是个异数吧!李寂然笑着安慰自己,继续沿山道前行。

走到山顶,李寂然推开城隍庙的大门,他看到庙的内部装饰也完全变了,变出了很多新的物品。肃静、回避的牌匾立在两旁,水火棍一根根放在架子上纤尘不染,有黑底描金的官袍搭于太师椅扶手,一顶乌沙鞘翅的官帽更是显眼地摆在书案正中。

书案一角还多了一个黑沉沉的圆筒,圆筒内插了数支令牌,李寂然随意抽出一支,看见上面用朱笔写了大大的一个‘拘’字。

放回令牌,李寂然又去欣赏太师椅后的屏风,此物品也是这次新出现的,以前没有。

李寂然凑近,见屏风上方写了五个大字:域内奸恶榜。

五个大字下面,又分列了许多细小的文字,李寂然一行行读过去,多是某某不孝,虐待父母;或者某某何时何地偷窃了某物……当然也有大案,比如某某在哪一天杀了某人;或者某某纵火,损失若干财物。

李寂然心中一动,他从榜单的最后查询,果然很快查到一行描述:“丙午日丑时一刻,蛇妖葵蛟害杨氏丽娴性命,夺其内丹。”

……

若是真正的城隍,由这奸恶榜知晓目标姓名,只要目标还在城隍管辖的境域内,城隍就有方法追踪目标位置,再派遣鬼兵捉拿。

这也是村狐社鼠们害怕神道的原因,因为它们得罪了神道,永远无法遁形,除非它们躲回深山老林。

这典故李寂然也是听说过的,可惜他是半途混进的假神道,虽然获得了城隍司印的认可,城隍捉妖的一切操作,他却一窍不通。

城隍庙里,又没有说明书。

只能自己瞎琢磨的李寂然,在奸恶榜上一通乱摸,却是什么机关也没发现。最后他只好取了一支圆筒里的令牌,先拿回去研究。

他估摸着,既然上面写了一个拘字,总应该有点关系。


楼主:山月照人归  时间:2020-12-20 15:26:45
39、39 ...

李寂然从城隍庙里出来,夏静带着小龙已经回家,没人为自己做饭做菜了,李寂然只好又去煮素面。

煮好后,他坐在酒馆的角落,埋头吃得倒也香甜。

只是刚吃到一半,李寂然就被人打断,他听到有人在城隍石碑跟前祈祷。

听祈祷者的声音是个女人,祈祷的内容颇为怪异,她居然祈求城隍老爷送她一个小孩!

我又不是送子观音!李寂然气鼓鼓地端着面走出酒馆,准备去训斥这女人好不晓事,拜神都能拜错了庙。不过等李寂然穿过马路,看清跪在石碑前那女人的身影,他却是一下停住了脚步。

因为这身影恍恍惚惚,单薄到风一吹似乎就要消散,分明就是一只羁留尘世的女鬼。

女鬼要小孩,确实只能找城隍老爷想办法。李寂然没理由再去训斥人家,端着面碗,他索性就在马路边把余下的半碗面吃光。

吃光了面,李寂然把空碗放回酒馆,再出门,发现女鬼还跪在原地。

这执拗的模样,让李寂然非常头疼。虽然他是城隍,可真的没办法让一只女鬼怀孕啊。

幸好跪到十点多钟,女鬼终于扛不住放弃了,她爬起身,飘飘荡荡地离开。

李寂然好奇,远远地跟随在她的后面。

月色下,李寂然见女鬼沿街道走了很远,方才拐进一条小巷。

小巷幽长,在巷底用铁皮、纸板搭了一间柴房,女鬼钻进去,居然栖身在此。

……

看看时间还早,无需急着回去睡觉,李寂然便走到柴房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寂然掏出一张符纸,盖上城隍司印,塞进门上面的缝隙。

这次很快就有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城隍老爷吗?”

“是城隍,当不上老爷。”李寂然站在门口回答。

“屋里面脏乱,城隍老爷稍等,容我出来见礼。”女人声音再度响起,谦恭有礼。

这样也好!李寂然点头,他也不想钻进低矮的柴房,弄一身的灰尘与蜘蛛网。

他站在柴房门口,安静等待,一会儿就见适才的女鬼,一点点钻出柴房门缝。

待身体完全钻出,女鬼弯腰对李寂然行了一礼,希翼地问李寂然:“城隍老爷可是要来满足我的愿望?”

李寂然不置可否,先反问她:“你的愿望很奇怪,你是想再生一个?还是领养一个小孩?”

女鬼脸色一红,“城隍老爷说笑了,我孤苦伶仃,又非人身,如何还能生育?”

“我向城隍老爷祈求的,是找回先我逝去的小儿,恳请城隍老爷将他送回我的身边。”女鬼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寂然的脸。

原来如此!李寂然明白前面却是自己理解偏了女鬼的祈祷。他脸色一整,认真地回答女鬼:“你欲求母子重逢,这要求合情合理,我自当尽力。”

“不过你得详细说说具体事宜,你们死亡多久了?他为何先你而死?他姓甚名谁,样貌又有何特征……”李寂然抛出一连串问题。

……

“我孩子姓苏,单名一个林字……”女鬼陷入回忆,低头思索生前的旧事。

“他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长得虎头虎脑的,嘴里还有一对小虎牙。可惜三岁的时候,他得了绝症,我前夫欲放弃治疗,重新生一个。我不愿意,最终和前夫离婚,独自带着他生活。”

“我一个女人,带一个患了绝症的小孩,那段日子很苦很累,我变卖了所有家产,并四处举债为他治病。”女鬼目光迷离,先是惆怅,复又微笑,“但每天辛劳工作回来,看到他的笑脸,看到他安好地又渡过一天,便觉得自己很是幸福。”

“可惜这段幸福的日子,仅仅只维持了三年。”女鬼的声音变得哽咽:“他六岁的时候,无论我怎样尽力挽救,他还是离我而去了!”

泪水悄然流了满脸的女鬼继续回忆,“后来我几乎是行尸走肉地苟活着,感觉做什么都没意思了。这般坚持不到一年,我便跳楼寻了短见。”女鬼抬起头,她的眼睛微微泛红,面容上也现出裂痕,裂痕内有红白之物丝丝渗出。

李寂然伸手,温和地抚平这些裂痕,“你恨这尘世吗?”他问女鬼,女鬼一愣,摇头。

“不恨,没有恨的理由啊,而且他生病期间,周围的亲戚朋友帮助了我们很多。”女鬼眼眸里的血色一点点消失,又恢复了之前的清澈。

“那就接着讲之后的事情,你死后一定也找过他吧?”李寂然转回正题。

“当然,我到处找他。我死了已有一年多,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找遍了这座城。”女鬼神色坚毅地说道:“今晚,城隍老爷你如果没来,我一会儿也要出去寻找他。”

“想没想过,他或许已经投胎转世了,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李寂然提醒女鬼。

“想过。”女鬼点头,“所以才去找城隍老爷你,如果他没投胎,求城隍老爷把他还给我,如果他投胎了……”

“怎样?”李寂然追问。

“如果他投胎了,我就死了心也去投胎转世,要是老天爷不让我投胎转世,我就去照顾收养那些和他一样的小鬼。”

……

女鬼最后的话让李寂然动容。百余年不曾窥伺天机的他决定为女鬼破一次例。

他答应女鬼,第二天这个时间必定告诉她答案,然后他向女鬼告别,转身离开。

走了数十步,天空突然传来扑棱棱煽动翅膀的声音,一群飞鸟迎面飞过李寂然头顶。

李寂然回头,看见其中一只黑鸟竟然落在女鬼旁边,它伸着脑袋磨蹭女鬼的裤脚,神态亲昵。

夜鸟依鬼,这是常识,李寂然摇摇头,不以为意。

虽然这黑鸟的眼睛颇有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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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 ...

翌日,李寂然早早起床,他静心沐浴,吐浊纳清,又从旧藤箱里摸出一截短香。

赤足拜了拜天地,李寂然点燃了这根短香。凝视其袅袅升起如云如霭的白烟,他目光悠远,仿佛看透了时空。

一分钟后,李寂然收回视线,他掐灭短香,珍而重之地将它重新收藏好。然后,穿鞋出门,向城外而去。

一直走到夜叉夫妻栖身的荒庙附近,李寂然才停下脚步,但是他也没有进庙,而是就在庙的外围转悠。他弯下腰,一处草丛一处草丛地慢慢寻找,并将搜寻的地方一点点扩大。

最后在一棵老树下,李寂然终于遇到自己要找的目标。那是一只小猫,目测有三个月大小,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它身体大部分是橘黄色的,唯独四足与尾巴雪白无暇。

见李寂然要捉自己,这小猫转身就跑。脚步虽然尚有一些蹒跚,但动作敏捷的很。

它钻草丛,钻树洞,甚至钻石堆土穴,让李寂然屡屡扑空。

等李寂然装作懒得理它,坐到一旁休息时,小猫却又返回,远远冲着李寂然喵喵地叫唤。显然,小猫是将李寂然当做了一个有趣的玩伴,正在催促他:“快来抓我呀,傻大个!”

被一只小猫戏弄,李寂然哭笑不得,他一挥手吓唬小猫,小猫立即转身又跑。但这次李寂然不去追它了,他慢慢从袖子里抽出一根红色丝线,将之往天上轻轻一抛。

这红色丝线被抛上了高空,风一吹,飘飘荡荡地就来到小猫上方。小猫眼睛盯着李寂然,却是没有发现这根鬼鬼祟祟的家伙。

待红色丝线落到小猫身上,小猫骤惊挣扎。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小猫越是翻滚跳跃想摆脱红色丝线,红色丝线偏偏缠着小猫越紧。最终小猫的四足被缠绑得动弹不得,像个小粽子一样躺在地上。

李寂然拍拍手,慢吞吞地走近小猫,一把将它拎起,不顾小猫连声可怜兮兮地哀鸣,顺手就将它塞进长衫的口袋,只露出一个小脑袋透气。

这般回到酒馆,小猫终于认命地不叫了,李寂然将它从长衫口袋里掏出,解开捆绑它的红色丝线。但又用红色丝线的一头,系着小猫的脖子,红色丝线的另一头,则系到一棵街树上。

……

中午,夏静带着小龙,拎着一些菜,过来给李寂然做饭。她一眼就看到树下的小猫,惊呼:“好可爱!”,就丢下手中菜,扑过去抱起它。

小猫精神萎靡,懒洋洋地抗议两声,就任由夏静抱着自己。

夏静这时也发现了系在小猫脖子的红色丝线,她好奇地询问李寂然:“谁干的坏事?虐待这么可爱的猫咪。”

李寂然指了指自己,老实承认:“我干的。”

“你别看它现在没精打采,之前可是生龙活虎,厉害的很!”李寂然揭露小猫的伪装,“要是解开这根绳子,我保证它一溜烟跑得没影。”

“它这么狡猾?”夏静皱眉,反过来对细细的红色丝线不放心了,她伸手扯了扯,担忧问道:“这么细,能绑得住它吗?”。

“你可以试一试。”李寂然递给夏静一把剪刀。

夏静接过剪刀,将信将疑地剪了红线一下,发现果然结实的很。

李寂然慢悠悠地吹嘘:“这是缚龙之绳,抓小龙都行的。”

说完,李寂然还特意瞥了一眼一旁看热闹的小龙。

小龙打个哈欠,一副你俩真幼稚的表情,它小跑着就跑进了胡三娘的碧落酒馆。

而夏静见剪刀真的剪不断这红色丝线,亦放心地进酒馆厨房做菜去了。街树下恢复安静,小猫继续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

这般趴了一会,李寂然见小猫实在可怜,他伸手一指,红色丝线系在树上的那端瞬间松开,滑落地上。接着它灵蛇一般自行缠绕编织,转眼就编织成一只小巧的铃铛造型,垂在小猫的脖子下。微风一吹,这丝织的铃铛竟还清脆地发出铃音。

……

今晚的月亮比昨天更亮,夏静与小龙走后,李寂然又坐到九点多钟。然后他起身,沿着昨夜记下来的道路缓缓而行,身后还跟着一只小短腿迈得飞快的橘猫。

如此走到幽巷口,小橘猫喘气跑不动了,它跳上李寂然的鞋面,爪子勾住李寂然的长衫,动作利索地爬到李寂然身上,自行钻进李寂然腰间的口袋,并躺好一个舒适的姿势,伸出一颗猫头东张西望。

“你这家伙,真是怠懒!”李寂然好笑地抚摸猫头,他脚步不停,走进幽巷深处。

一直走到巷底,李寂然看到女鬼已经守候在柴房门口。

“城隍老爷来了。”女鬼遥遥向李寂然行礼。

“无需多礼。”李寂然摆手。

站到女鬼跟前,李寂然盯着女鬼的脸,说道:“我找到了你的儿子。”

“他没有投胎转世?”女鬼闻言脸露喜色又有些难过。

“不,他已经投胎转世了。”李寂然告诉女鬼:“可惜他魂魄消散,大部分魂魄却是没能入人胎。”

“那他现在是什么?飞禽走兽,还是昆虫植物?我可怜的儿!”女鬼掩面哀哀痛哭。

“哭吧哭吧,其实做人做鬼一样都很痛苦。”李寂然轻抚女鬼的后背,就像一位长者宽慰儿女。

待女鬼哭声渐渐平息了,李寂然这时又道:“我已经将他带来了,你要见他吗?”

“当然!”女鬼用力点头,“哪怕他现在是一只毛毛虫,也是我的儿!你拿出来吧。”

“汗!没到那种程度……”李寂然佩服女鬼丰富的想象力,他从口袋里提出一脸迷蒙的小猫,托在手掌上。

“看,他现在很漂亮,也很快乐!如果被好心人收养了,还能做一辈子的主子。”李寂然开个玩笑,缓和之前的悲伤情绪。

女鬼盯着小猫仔细打量,果然越看越是亲切,但她心中还是有一点疑惑,“这真是我儿?”她询问李寂然。

“真是!”李寂然郑重点头,“我让他显出前世的魂魄与你相认。”

说完,李寂然把小猫轻轻放到地上,伸剑指在小猫眉心一点,小猫头一歪,昏迷过去。同时,一位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虚幻形象原地冒出。

这小男孩看到女鬼,欢呼着扑了过去,口中大喊:“妈妈!”

女鬼也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小男孩:“我的儿,我的心肝宝贝!”

……

李寂然悄悄退到了很远。夜漫长,他要把更多的时间留给这对母子相处。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而这个问题的解铃人,就是昨天的那只黑鸟。

十一点多钟,群鸟夜归,李寂然等待的那只黑鸟也随同一起出现。

它们飞过李寂然头顶时,李寂然遥遥一招手,那只黑鸟如同被旋风吸引,缓缓降落到李寂然脚下。

“看你的眼睛,你的人类意识应该还没有泯灭。”李寂然对黑鸟说。黑鸟静静地望着李寂然,却是一声不吭。

“是我糊涂了,你现在毕竟是一只鸟,无法说话。”李寂然一拍脑门,他并指一点,像刚才激活小猫的前世魂魄一样,点到了黑鸟的双目之间。黑鸟应指昏迷,原地浮现出一位男人的身影。

这男人苦笑一声,关切地问李寂然:“我儿子找到了?”

“找到了,母子俩现在正在里面叙旧。”李寂然回答男人。

“你不是抛弃他们母子了吗?为何又来关心?”李寂然问出心中的疑惑。

“亲生骨肉,结发妻子,岂是说抛弃就能抛弃的。”男人脸上浮现悔恨之色。

“我一时懦弱,不敢承担责任,事后非常后悔,她性格又倔强,离婚了就再也不理睬我。那时我只能暗中偷偷帮助他们母子,送钱送物亦只能假借朋友亲戚之手。”

“儿子离去,我也痛苦万分!她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我更是心疼不舍。后来她跳了楼,我安排好她的后事,也跟着跳了楼……”

男人目中蕴泪,“她变成鬼魂,我却很快投胎成了一只鸟。我担心她凄苦孤独,所以夜夜来陪伴她。”

……

听完男人的申诉,李寂然颇为感慨,最终他只是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我陪你进去,替你说情,让她原谅你。”李寂然建议。

男人摇摇头,却是拒绝了李寂然的好心,“我就这样陪伴着她吧,之前的我实在是无颜出现了。”

也罢,李寂然理解男人的心情。不再啰嗦,他将男人的魂魄送回黑鸟躯体,看黑鸟扑扇着翅膀飞进巷底。

夜风轻拂,月华如水,李寂然寂寥地想起,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却是快要到了。

楼主:山月照人归  时间:2020-12-20 15: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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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却心愿的女鬼,第二天被李寂然送去了城隍洞天,那是最适合她的地方,因为鬼魂在洞天里才真正具有实体,如此一来,她才能够继续抚养小猫。

黑鸟自然也偷偷跟去了,为了帮他掩饰,李寂然又辛苦地引了一大群飞鸟入内。

想想以后城隍洞天里的天空,终于不再只有炊烟与白云,黄昏时站在城隍庙前的山顶,看群鸟夜归也将是一道风景。

不过希望这些鸟不要在那对石狮子头顶屙屎,李寂然暗暗祈祷,否则辛苦打扫的还是自己。

返回酒馆前,李寂然顺带又从城隍洞天里挖了一株野菊,把它种到出租屋的檐下,正对着窗口。

这野菊茂盛,花朵开得十分灿烂与狂野,李寂然甚是喜爱。

做完这一切,李寂然再次出门。中秋将至,他打算去街上买些月饼,应个节气。

……

随便选了一家商店,随便买了一点月饼,李寂然随便往回走。只是刚走几步,街头忽然警笛声大作,呼啸而至几辆警车,跳下来许多警察。

警察们团团围住街边的一栋三层小楼,李寂然眼尖,看到简卫国打头领着几个人进了小楼内部。这是又出命案了?李寂然联想一直不见踪影的蛇妖,他心中一动,停步驻足,准备等简卫国出来问一问具体情况。

然而李寂然这一等,竟然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警察抬了四大一小五具裹尸袋出来,简卫国一干人才姗姗地步出小楼。

李寂然站在街道对面,朝简卫国挥手,简卫国发现李寂然,脸上顿时一喜,马上越过街道跑向李寂然。

“大师,我正要去找你。”简卫国对李寂然说。

“因为这案子有古怪吗?”李寂然询问。

“不,这只是普通的煤气中毒,连谋杀都算不上,虽然死了五个人。”简卫国摇头:“我找你的原因,是昨天发生的另一件案子。”

“昨天在城外树林,我们发现了一位死者,这死者死得凄惨,浑身骨肉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啃噬干净,只剩一具森森白骨。”

“我估摸着凶手不像人类,但那时天色太晚了,本打算今早再向城隍爷禀告,不料今早又发生了命案。”

简卫国向李寂然解释,顺便向一辆停着的警车招手。

“大师,你是要查看尸体,还是去案发地点?”简卫国征询李寂然意见。

“去看尸体。”李寂然简短回答,坐上车时,他忍不住回头,又朝那栋三层小楼深深深深地望了一眼。不知为何,李寂然总觉得这小楼邪气凛然,那五人不应该是自杀的。

……

死者尸体摆在警局的解剖间。简卫国带路,两人一路无碍地来到尸体跟前。揭开遮盖的白布,胆大的李寂然心里也是一突,这死者也太惨了!

他浑身只剩白骨,一点点血红的肉丝经络附着其上,两个眼珠子倒是完好,鼻孔处却流淌着残存的腻白色物质。可以想象,凶手啃完他的脸皮五官,接着又通过他的鼻孔吸食了他的脑浆。

“我从警三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凶残的画面……”简卫国一旁插嘴。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把人当成食物。如果看成食物,其实人类啃猪头也差不多,我猜你今天早餐或许就吃了炖脑花。”李寂然指着死者鼻孔开了个玩笑,想缓和一下恶心感。

简卫国闻言却面色一变,他呃地一声,忍不住跑一旁,对着垃圾桶大吐特吐。李寂然无语,他好奇伸头过去看了看,简卫国的呕吐物中真的有一团团白色的东西。

“昨天看过这尸体,你居然还吃得下脑花,厉害!真是厉害!”李寂然对简卫国一翘大拇指,衷心佩服。

“昨天天黑,随便看了看而已,没今天这么恶心。再说本来细致检查尸体也是法医的工作。”吐得死去活来的简卫国抬头辩解:“所以大家照常吃吃喝喝,没想那么多。你知道的,最近流行的早餐小吃就是炖脑花。呕……”

……

两人说话间,李寂然已经详细探查完尸体,基本上他可以确定,凶啊手就是蛇妖。因为死者的骨骼上,留存了不少蛇牙的印记。

下面就是召唤死者的灵魂,问询一些具体细节了。比如他是如何被袭击的?袭击他的蛇妖长什么模样?

李寂然看简卫国呕吐得也差不多了,就吩咐他关闭解剖室的大门,自己从旧藤箱里摸出纸伞与上次用过的香。

撑开纸伞,点燃香。李寂然静静等待一旁。

然而等了半天,纸伞却静静盖在尸骨上,就是不飘浮。

李寂然惊咦一声,又取了一张符贴在纸伞伞面,纸伞微微地颤抖了几下,依旧没有反应。纸伞底的袅袅香烟,它们四散溢出,也不像上一次那样凝聚成团。

叹口气,李寂然收回纸伞,他告诉简卫国:“他的灵魂已经不在了。”

“投胎转世了吗?”简卫国不解。

“他昨天才死,怎么可能今天就投胎转世。”李寂然苦笑。

“有一些妖魔,吃人的同时也吃人的魂魄。甚至,它们主要目的就是吃人魂魄,吃人只是顺带。”李寂然拎起旧藤箱,一边向简卫国解释,一边告辞。

简卫国开车送李寂然回去,一路上,两人各想心事,彼此沉默。到了酒馆门口,简卫国停住车,才回头问李寂然:“这妖魔,城隍爷还管吗?”

“管,当然要管!”李寂然用力一点头。因为他的疏忽,蛇妖还害死了白狐少女的妈妈,新仇旧恨,他跟蛇妖没完。

“我们分头查探,有了消息互相通告。”李寂然交代简卫国。

下了车,李寂然又想起什么,他慎重地叮嘱简卫国:“如果你遇到了这妖魔,不要对抗,记住,千万不要妄想对抗!赶紧跑!你手上的枪伤不了它分毫。”

顿了顿,李寂然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符,递给简卫国。

“这一张是护体符,你徒弟也有一张,不过他是花五百块钱买的,这次白送给你,便宜你了!”

“这一张是召唤符,撕碎了就等于告诉我你有危险,我便会来救你。”

“切记!切记!不要弄错了,如果危急时撕错了符,你把护体符给撕碎了……”李寂然耸耸肩膀,“你就自求多福吧。”

……

中午,夏静照常过来给李寂然做饭。李寂然欲提醒她最近少出门,城市里不太平。但看了看跟在她身后,一路东嗅西嗅的小龙,李寂然就觉得自己多虑了。

有小龙做她保镖,十个蛇妖估计也近不了她身。李寂然于是放心地继续享用美食。

而夏静则在做完饭后,屋前屋后地到处寻找。最终她着急地问李寂然,“小猫呢?”

“你说那只猫啊……”李寂然埋头吃东西,抽空抬头回答夏静:“他跟他妈妈生活在一起了。”

夏静哦了一声,放下心来,一旁的小龙却悄声嘀咕:“这家伙肯定是把小猫抛弃了,就像他当初抛弃我一样。”

夏静顿时心生狐疑,在小龙嘴里,李寂然显然是有前科的。

她盯着李寂然左看右看,小龙趁机接着报复,声情并茂地控诉李寂然那天是如何无情无义,狠心赶走弱小无助的自己,让未成年的自己深夜流落街头,小猫的命运估计也差不多……

李寂然被小龙吵得头昏脑涨,无奈之下只好举手投降:“停,闭嘴。我一会就带你们去看小猫。”

……

说走就走,李寂然领着小龙与夏静就要去看小猫,然而小龙挑唆完了,却是转身溜去了胡三娘的酒馆,还美其名曰夏静代表自己就行了。显然,这家伙根本就不关心小猫的死活,它就是故意恶心李寂然。李寂然无奈一笑,却也拿它没辙,只好与夏静两人前往。

而两人走进城隍洞天时,正是城隍洞天里众人忙碌的下午时节,李寂然领着夏静走在青石板的山道上,只见远处屋舍俨然、阡陌纵横。一丛丛的野菊花,灿烂地开满山道两边,农人在田间地头劳作,鸡犬嬉戏于篱下,小儿们追逐嬉闹,一派天真。

“这里是桃花源吗?”夏静恍如在梦中,她感到不真实。生长在这座城市里二十多年,夏静根本就不知道城市中心还有这么一座山,山上有这么一座村庄。

“这叫城隍洞天。”李寂然边走,边为夏静解释:“过去每一座大城内,都有这么一个地方。桃花源嘛,本质上与这里也是差不多,不过陶渊明所记载的桃花源,应该叫做山神洞天。比如敷浅原的刘越府,比如天子都的黄槐居。”

李寂然侃侃而谈,不知不觉二人就走到了靠近山顶的一栋村舍:“到了,小猫就在此间。”李寂然伸手介绍,领先走向村舍。

夏静跟随李寂然身后,转过一个弯,果然看到小猫正趴在一个女人的脚边。这女人则蹲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畔洗衣,她用一根木棒一下下捶打衣服,神情专注,李寂然与夏静走到她身后也未察觉。

小猫倒是看到了二人,不过它懒洋洋瞥了二人一眼,便又回身盯着溪水内的游鱼,偶尔还探出它的小爪子捞一下。

不欲打搅人家母子天伦,李寂然领着夏静又悄然后退,一直退回到山道上。此时一只黑鸟掠过天空,冲李寂然呱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在致意,李寂然亦朝它颔首。

“看,我没有丢弃小猫吧?”李寂然对夏静摊开双手。

夏静莞尔一笑,连连点头,她目光随着黑鸟远去,忽然又神思恍惚,不知道想什么去了。

良久,她回过神,问李寂然:“那女人就是小猫的妈妈?”

“当然,如假包换。”

“可她不是猫啊,难道她是一只猫精?”夏静浮想联翩。

“你想歪了……小猫的前世,与她是母子关系。”

“哦,原来如此!”夏静恍然。

……

继续前行,两人缓步走到了山顶。李寂然推开城隍庙的大门,邀请夏静,“进来坐坐吧,这是我的府邸。”

夏静欣然入内,却被乍入眼的肃静、回避牌匾,与架子上的水火棍吓了一跳。“你的府邸,怎么像是古代的官府衙门?”夏静讶然。

“城隍庙嘛,都是这样。”李寂然也很无语,他颇想与时俱进,把这城隍庙改成现代建筑,只是无从下手。

幸好夏静很快就适应了这城隍庙的布局,她开始随意地四处参观。李寂然却是扯了一块布,去门口为石狮子擦鸟屎。那些飞鸟,终究还是看上了石狮子的头顶。

黄昏时分,尤还兴致勃勃闲逛的夏静突然着急大喊:“哎呀,糟糕!我赶不及回去做晚饭了!”

李寂然放下手中抹布,抬头安慰她:“放心吧,来得及。这里有捷径直通酒馆门口。”

夏静怀疑,在山顶四处寻找所谓的捷径。李寂然见她是真的焦急,只好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进城隍庙里。

“闭上眼睛。”李寂然在夏静耳边吩咐。

被李寂然骤然握住了手腕,夏静浑身发软,脸色羞红地依言闭眼,任由李寂然拖着自己又迈出城隍庙的大门。

“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李寂然松手,告诉她。

夏静听话地睁开眼睛,赫然发觉已经身在酒馆门口。马路上的车流声、喇叭声、人语声,重新充斥耳端,一条小白狗趴在屋檐下的野菊花旁,正一脸幽怨地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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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

夜晚十一点多钟,李寂然拎着旧藤箱又走出黄泉酒馆。这些日子他天天夜行,感觉都快变成了猫科动物。

一路走到白天买月饼的附近,李寂然远远眺望死了人的那栋小楼。它屹立路边,黑乎乎的像一只怪兽。它身体里散发的邪气,似乎更浓烈了一些,映衬得挂在背后天穹的月亮,都透着一抹血红。

李寂然取一张符,贴到自己的衣襟上,刹那间他身体消失了,连手上的旧藤箱也一同隐匿。他慢慢向小楼走去,一直走到小楼门口。

手贴到门锁上,李寂然正欲推开门,眼角看到蹭着墙根,鬼鬼祟祟过来一个人。这人戴着一顶棒球帽,脸上蒙着口罩,手上还有手套。

得,这是遇到梁上君子了。李寂然后退,给他让开位置。看他接替自己站在门口,然后掏出一根铁丝一块铁皮,熟练地伸进门锁勾勾弄弄。

一会儿功夫,门锁嗒地一声轻响,被这人打开了。他轻推门,把门推开一人来宽的缝隙,一侧身钻了进去。顺带把门又重新关闭。

……

这底楼进去应该是大厅,廖小方不敢开灯,他壮着胆伸手在墙壁上摸索,沿着墙寻找上楼的楼梯。

走了数步,脚下一滑,廖小方感觉踩到一滩水,黏答答的还似乎有些粘稠。凭经验,廖小方觉得像血,他心中一颤,不是说死者都是煤气中毒的吗?为何地上又有血迹?

廖小方不安地慢慢蹲下,伸手指蘸了一点地上的液体,送到鼻子下方轻嗅。馊臭味熏人欲呕,廖小方嗅出原来只是死者的呕吐物,并不是血液。他心中大定,站起继续干活。

这时,他突然感觉,有一个人也蹲在了自己面前,小楼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到,这纯粹是他的直觉。

“你是谁?”廖小方壮着胆子低声喝问。

无人应答,但廖小方感到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冰冷的呼吸都吹拂到自己脸颊上了。廖小方吓得再无顾忌,一下按亮手中电筒。

电筒强光照射下,眼前空荡荡根本没有一人。这小楼有问题!廖小方贼心收敛,转身就要逃。

可是刚逃两步,廖小方目瞪口呆地看到,自己进来的小楼大门消失不见了,那儿只有一堵墙。再环顾周围,也不像是底楼的大厅。身边空间小小的,应该是一间斗室。斗室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边有一床头柜,显得极为老旧。

廖小方双股瑟瑟发抖,他一点点后退,直到背部触到斗室的门。用力一拧门把手,拉开门,廖小方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斗室。

但站在斗室外,廖小方再一次呆滞。眼前又是一间房间,比之前斗室略大,有沙发,有茶几。隐隐约约地,好像还有一位老人坐在沙发上喝茶。

廖小方用电筒照向老人方位,那儿却什么也没有。电筒移开,老人的感觉却又来了,并仿佛端着茶正向自己微笑。

廖小方怪叫一声,跳过茶几,连忙冲向对面的门。

对面的门应手而开,这次终于不再是房间,而是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条楼梯。

楼梯的一端向上,一端向下。廖小方想了想,选择往上行。

上行又是一层楼,廖小方定了定心神,这次他稳住呼吸,走到门边缓缓推开门。

……

门后是挺大的一间卧室,廖小方伸手按亮灯的开关,发现许多开关没用,只有一盏暗红色的夜灯能亮。灰暗腥红的光线下,廖小方看见床上躺着一男一女,两人睡得极为香甜,面色红润。

被惊吓了许久的廖小方,忘了自己是个窃贼。看见房间里这两个正常的活人,他一直提着的心放松下来。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松弛,他一屁股坐到房间的椅子上休息。

休息不久,廖小方贼心又起。他拿过这对男女的衣裤,伸手掏摸他们的口袋。

摸着摸着,廖小方一愣。他想起自己要偷的小楼是栋绝户宅,楼里面怎么可能有活人?他僵硬地抬起脖子,望向床上的男女。

男女的脸色在廖小方的注视下迅速灰败。他们剧烈地咳嗽,挣扎着要爬起床,男人身体强壮些,他一个翻身滚落房间地板,昂着头,他努力向廖小方爬了过来,他口中嘶嘶有声,依稀可辨是:“救救我们!”

廖小方再次吓得魂飞魄散,他跳起来就往门口跑。刚到门口,却见一脑袋肿大,瞳孔全黑的男童守在门口,这男童对廖小方阴森森一笑,然后用力把房门关闭。

廖小方着急开门,门把手丝毫不动。身后男子嘶哑喘息的声音离廖小方越来越近,廖小方吓得带着哭音一边拍门一边哀求:“开门,求求你开开门!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了!”

门始终未开,廖小方的脚脖子一凉,男子的手抓住了他的脚,借力一点点往上爬。待男子完全爬起,他冰冷的身躯贴着廖小方,腐臭的呼吸直喷廖小方后颈窝。

“救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男子在廖小方耳畔呢喃,一双手搭在了廖小方肩膀上。

廖小方微微后视,眼角余光看见床上的女人也滚下了床,她面目狰狞地也向自己爬过来。

……

不在恐惧中爆发,就在恐惧中死亡。

廖小方终于爆发了。

偷绝户宅的小偷,身上都会备有一把刀,廖小方自然也不例外。他从怀里抽出刀,狠狠一把推开男人,接着像个野兽一样,怒吼着挥刀乱砍。

一晚上的恐惧,被他尽情发泄成砍在男女身体上的一刀又一刀。

倾听着他们痛苦的哀嚎,廖小方心中快意无比。他再也不害怕了,一点都不害怕了!他决定宰了这两只鬼后,回头再把一开始吓唬自己的老鬼干掉,关门的小鬼也不放过。

不过在此之前,自己手上沾满了血迹,刀把也滑腻腻的,握得极不舒服,必须先洗一洗。

踩着一地的碎肉块,廖小方很快找到洗手间。他拧开水龙头,冲洗手与刀。

手上的血液太多太稠,廖小方洗了很久都洗不干净。卫生间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并且越来越浓郁。

廖小方头晕晕的,他甩了甩昏沉脑袋,忽然从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一个面目慈祥,但脸色亦是青灰的老太婆站在自己身后。

透过镜面,廖小方还惊恐地看到自己打开的其实不是水龙头,而是一个煤气阀门,疯狂泄露的煤气像水一样冲刷自己的手。

但煤气终究不是水,所以手上的血迹怎么也洗不干净。

“不对,我的手上也没血。”这是廖小方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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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3 ...

李寂然没有跟着廖小方入内,因为他替廖小方算了一卦,没算出横死之兆。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李寂然认为幕后者如果要谋划这栋小楼,必定不会再害死人了,否则就会引起警方的怀疑。

果然,一个时辰不到,李寂然就看见廖小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丢了出来,他扑倒在地,陷入昏迷。李寂然过去摸了摸他的脉搏,还行,跳动有力,估计躺一会就没事。

趁小楼的门尚未关闭,李寂然低头一揽衣角,快速钻了进去。黑暗之中,李寂然看到的自是与廖小方所见不同,他视线所及,是挺正常的底楼客厅。

不过在客厅中央,悄无声息地站着五个鬼魂,分别是两位老人,一对男女夫妻,外加一个脑袋挺大的小男孩。

他们俱被五根细小的锁链锁住了腰,而这五根锁链的另一头,则沿着楼梯,穿到楼上。

暂不理睬这五个被人控制的可怜鬼魂,李寂然迈步上楼。他隐着身,一直走到三楼楼顶。

五根细锁链也汇聚于此,它们分别连系到一个人的左手五指。这人是一位面目阴寒的青年,他跌坐三楼屋顶正中,身下还用黄色颜料涂了一个圆圈。

黄巾教的简易法坛?李寂然微微颔首。小楼邪气凛然的原因他终于明白了缘由,还是黄巾教在捣鬼啊。仰望头顶丝丝血红的月亮,李寂然掐指推算,又推算出这栋小楼应该是最适宜接取八月十五的帝流浆所在,所以才被黄巾教看中。

算来八月十五还有几天,李寂然不欲这个时候打草惊蛇。毕竟现在破坏了这处法坛,以黄巾教的个性,肯定会赶在八月十五前再建一处,那样或许又有无辜者遭殃。

李寂然缓缓退回楼下,站在五个鬼魂身前,叹一口气,他伸手在每根锁链上摸了摸,又附耳老婆婆的鬼魂,对她悄然说了几句话。

然后不再停留,李寂然转身推开门离去,反手关门之际,他看到老婆婆的鬼魂眼中流出两行泪水。

……

第二天,李寂然睡醒,出租屋檐下的野菊花开的愈发灿烂,一些生长较快的枝叶甚至探入窗内,伸到了他的床前。

李寂然起床,他泡了两杯茶,端到野菊花旁边,自取了一杯饮用,另一杯却任由它放凉。

晨风拂面,菊香悠长,李寂然饮着早茶,饮到惬意之际,傅远带着那对双胞胎姐妹竟然又来了,而且不是开车,是步行来的。

傅远走得气喘吁吁,看到李寂然放在野菊花畔的凉茶,伸手就要端起来喝。

李寂然一抬手,飞快打中傅远的手背。“放下!这是别人的茶,要喝你自己进屋倒。”李寂然对傅远说。

“别人?这儿根本没有人嘛。”傅远盯着野菊花周围猛瞧,却是什么也瞧不见。不过接受上次自己也看不见和尚的教训,他还是疑神疑鬼地向身后双胞胎姐妹确认:“那鬼和尚是不是坐在这儿?”

双胞胎姐妹一起摇头,她们指着马路对面的梅树,脆生生回答傅远:“黑和尚还坐在树下。”

停顿了一下,她们又齐声惊叹:“和尚的身体在发光,好有趣!”

确认了野菊花周围真的没人,傅远痞懒地伸手又要去端那杯凉茶,“李哥,我确实渴极了,让我喝一口先。”

李寂然这次没拦他,但檐下的野菊花被风一吹,一条长枝顶端的花朵突然下垂,好巧不巧,正好落进了那杯凉茶之中……

傅远伸出的手顿时僵住,他看了看泡在凉茶中的野菊花,又看了看李寂然。

李寂然摊手,表示与己无关。傅远讪讪收回手,只好自己进屋去倒茶水。

等傅远倒好茶,端出来时,他看到花枝垂入的那杯凉茶,正诡异地一点点地变少,仿佛真有一位透明的人在饮用。

同时傅远听见李寂然口里还在絮叨:“东篱兄,你这饮茶的手段,果然高明!”

……

傅远来找李寂然,当然不可能就是为了喝一杯茶。喘息均匀,他说出来意,原来是想邀请李寂然帮忙捉一个妖。

傅远拉过双胞胎姐妹俩介绍,说她们也姓傅,姐姐叫傅蓁蓁,妹妹叫傅箐箐,都是自家亲戚。而他拜托李寂然捉的妖,就一直住在姐妹俩家中的花园里,小时候姐妹俩不懂事,还经常与它一起玩耍。

后来长大了,知道它是妖,但因为友情还在,内心也并不排斥,只是要学习,与它玩耍的时间逐渐变少。

那时它还是正常的,没有影响姐妹俩的生活。直到姐妹俩成年各自谈了恋爱,彻底冷落了它。它才终于生气了,并且开始捣乱。

它变化成姐妹俩的模样,与姐妹俩的恋人约会,故意使坏。成功破坏姐妹俩的恋情后,它大约觉得这样很好玩,便越发地乐此不疲,变本加厉。

它总是变成姐妹俩其中之一,与另一人逛街聊天。它伪装的很好,姐妹俩谁也没办法识破。

天长日久,这给姐妹俩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困惑。

“所以你们想我捉住它?”听完介绍的李寂然问姐妹俩:“然后呢?是杀了它还是关押它一辈子?”

“这两者都太残忍了!”姐妹俩一起摇头,接下去她们却有了分歧,一个说:“你吓唬一下它,让它不再恶作剧就可以了。”

另一个却说:“听傅远讲你有一座梅花镇,他的姑姑就住在里面,不如让它也住进梅花镇吧。”

两人意见不一,李寂然看了看姐妹俩,又看了看傅远,问傅远道:“究竟该听谁的?”

傅远皱着眉头,一时也回答不了。

“要么,先抓住了它再说?”傅远向李寂然建议。

“这样也行。”李寂然口中答应,却坐着不动。

他从长衫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葫芦,递给傅远。

“你速去她们家的花园,将这葫芦放到花园中,拔开葫芦口的塞子,等待一刻钟,再塞紧塞子,把葫芦带回来。”

……

傅远拿了葫芦,兴致勃勃地领命而去。

李寂然招呼双胞胎姐妹俩一同坐下等待,顺便给她们也各倒了一杯茶,与她们闲扯,“那个妖怪,除了你们,是不是谁也看不见它?”

“是的。”姐妹俩点头。

“它身体几乎透明,像人的模样,五官更与你们一样,对吗?”李寂然又问。

“对!”姐妹俩再次点头。

“你们俩彼此之间的记忆,能够相互共享,对不对?”李寂然再问。

姐妹俩惊疑地对视一眼,“这是我们的秘密,你怎么知道?”

李寂然微笑,“很多双胞胎都是这样,我猜的。”

接下来三人沉默无语,良久,李寂然忽然再一次开口。

“听说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吗?”他问了姐妹俩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听说过,齐国晏子的计谋。”姐妹俩努力跟随李寂然跳跃的思维。

抬头远远望见傅远拿着小葫芦下车过来了,李寂然喟叹一声,“这天地间其实偶也会出现这样的故事呢,两个桃子,给三个人分。”

“分不到的那个人,便被人称作了妖怪。”

“不过这还不是最可笑的。”李寂然看着眼前姐妹俩一副懵懂的表情,他继续悠悠道:“最可笑的是,其实没有人能够真正拥有桃子,桃子只是在三人间流转,所以三个人都在轮流做妖怪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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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4 ...

从傅远手中接过小葫芦,李寂然领着双胞胎姐妹进入梅花镇。选了镇外梅林内的一方空地,李寂然拔掉小葫芦塞子,从小葫芦嘴倾倒出一个怪物。

这怪物像玻璃一样透明,面目酷肖姐妹俩,它抱着双臂,惊恐地看着周围。

“就是它吗?”李寂然问双胞胎姐妹俩,姐妹俩一起点头。

李寂然又掏出一张符,俯身放到地面,“这张符贴到它的身体上,它就灰飞烟灭了。”

“你们谁去贴?”李寂然微微后退一步,看着姐妹俩。

“我来!”傅远毛遂自荐。李寂然一抬手臂,拦住傅远,“这是她们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

“可是她们与怪物以前是朋友,况且又是女孩子,如何下得去手?”傅远替姐妹俩为难。

姐妹俩闻听傅远所说,也纷纷点头。李寂然见姐妹俩如此纠葛,却是一笑,又掏出两张符。

“也对,这决定生死的大事,应该三个人一起商量才公平。”笑罢,李寂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他手一扬,手中符纸笔直地就粘到双胞胎姐妹俩的额头。

姐妹俩一愣,接着便立即丧失了意识,她们大睁着眼睛,呆立原地不动。两个透明的人体,缓缓脱离她们的躯体,看起来,竟然和先前的怪物一模一样。

“竟然还有两个妖怪?”傅远大惊失色,但看了看身边李寂然镇定自若的表情,他紧张的表情也跟着缓和。有李哥在此,再多的妖怪也无所谓!傅远暗想。

仿佛看出了傅远的心思,李寂然侧过头对他说道:“它们不是妖怪,就连你捉来的那一个,也不是。”

“那它们是什么?”傅远好奇。

“它们是灵魂。”李寂然缓缓回答。

……

三个灵魂彼此互相打量,它们惊讶地看着外观一模一样的另两位,一点点地移动脚步,慢慢接近。它们面孔充满迷茫,又带着一丝恍然……

“它们在干什么?”傅远忍不住又询问。

“它们这一世,第一次这样三人聚首,所以有点惶恐,有点不安吧。”李寂然拖着傅远,悄然后退。

“它们以前怎么聚首的?”傅远打破砂锅问到底。

“以前啊……”李寂然专心盯着三个灵魂,随口回答傅远:“就是两个人加一个妖怪嘛。”

傅远不蠢,他一下子明白了李寂然的意思。他骇然道:“所以那个妖怪其实是她俩的姐妹?她们原来是三胞胎吗?小时候死了一位?这等事情,我作为亲戚,居然完全没听说!她们家隐藏得真深。”

“不,不,不!”李寂然依旧关注着三个灵魂,对傅远的联想力他深感佩服,但还是忍不住纠正他的错误。

“事情比你猜测的更为复杂,如果是你猜测的那样,小时候死去的那位早就应该投胎转世了,就算没投胎转世,它的灵魂也是死前的模样,像一个婴儿而非成人。”

“所以它不是她俩夭折的姐妹,它是她们躯体的共主,它们三个灵魂,借助两具躯体,一同成长。”

“怎么一同?一个人的身体里塞入两个灵魂吗?”傅远难以置信。

“轮流,轮流懂吗?”李寂然白了傅远一眼,“三个灵魂轮流占据着两具躯体,轮空的那个,就以灵魂的形态待在花园中等待。”

“那既然如此,蓁蓁、箐箐早就应该知晓它不是妖怪,除非她俩故意欺骗我。”傅远皱着眉头,“她们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除非……除非……”傅远的眉头越皱越紧,富二代们耳闻目染父辈的商场厮杀,对人心险恶远比普通人理解的更深、更透彻。

他不禁打个寒战,瞪大眼睛盯着李寂然,“她们通过我知道了你的存在,想借你之手,除掉一位,这样一来,两具躯体两个灵魂,她们就不用轮换着使用?”

傅远越想,就越觉得真相应该是如此,他眼底泛起被利用的愤怒,以及对人心叵测的寒凉。但紧接着他脑门一疼,却是被李寂然狠狠弹了一下。

……

“你的思想太黑暗了!”李寂然教训傅远,“她们轮流使用躯体,要利用我除掉某一位的话,除非能保证我即刻动手,否则我推迟几天,那时除掉的岂不很可能是始作俑者自己?”

“那么冒险的事情,你会做吗?”李寂然反问傅远。

见傅远低头沉思,李寂然又道:“更关键一点,她们其实连自己在轮流使用躯体都不知晓,又怎能策划这个阴谋?”

傅远震惊抬头,“她们连这都不知晓?”

“是。”李寂然语气肯定。

“她们的灵魂意识,自幼就离体出窍,分成了两层。底层是她们前世的意识,虽然已经模糊混沌,但是我识尚存。这个意识在她们以灵魂形态存在时占据主体,换句话说,那时候的她们才比较接近一个独立的人。”

“而在进入躯体后,她们前世的灵魂则被今生的意识代替了。今生的意识,亦是分为了两体,一体是傅蓁蓁的,一体是傅箐箐的。”

“如果她们轮换时进入的是傅蓁蓁躯体,就启用傅蓁蓁意识,进入的是傅箐箐躯体,就启用傅箐箐意识。”

“因为是记忆共享的双胞胎,她们替换的那一瞬间,被替换者的记忆已经复制过来,替换者根本察觉不了自己是才进入躯体的。她只会以为,自己一直就是傅蓁蓁,或者傅箐箐。”

李寂然的这番话,傅远听得一脸呆滞,他努力吸收理解。

沉思半天,傅远蓦然抬头,“不对!这里有个地方不通。”

“如果按你所说,她们三人一直在轮流着扮演傅蓁蓁与傅箐箐两个角色而不自知,那么,最近她们为什么又能察觉到有妖怪在假扮自己?”傅远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寂然,期待他给出答案。

……

梅林内的三个灵魂,此刻已经触碰到一起,它们互相手牵着手,围成一圈。

李寂然远远望着它们,他轻声叹了口气,回答傅远:“因为我执啊……”

“没有任何一个灵魂是喜欢自身无我的,就算因缘巧合,与另一些灵魂共享了一具躯体、一个意识,但只要它不被吞噬,不被融合,最终必然还是要生出一个‘我’。”

“就像所有的双胞胎,幼小时可以同悲喜共欢乐,仿佛一人。但年岁渐长,他们就会各怀心事,甚至样貌也开始不同。”

“我执是一个人避免不了的最大执著,即使它们这样的共生体也没有办法。”

李寂然指着三个紧紧手拉着手的灵魂,继续为傅远解惑:“小时候她们的我执很淡,所以懵懵懂懂,也察觉不了自己一直在活人与灵魂之间转换。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执的执念也点滴在她们心中积累。”

“积累多了,终究是不可避免地生根发芽,并悄悄生长在灵魂态的前世之我,与附体时的共享之我中间,成为了她们今生今世的小小本我。它探头探脑,发现了一些秘密,便以自己方式,暗中影响着她们,让她们感觉到似乎有人在假扮自己。”

“其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要利用这些猜疑,来浇灌这个我执,使其生长壮大,最终夺得灵魂的控制权。”

……

李寂然的话说完了,傅远也再无问题可问。

空地中三个灵魂,此时却开始逆时针旋转。

它们越转越快,初始还能看见它们透明的长发拖在脑后,后来便连形体也分辨不出。只看见一道朦胧透明的光圈。

“这是在干嘛?”傅远大张着嘴。

“嘘!”李寂然做了个噤声的表情手势,他脸色变得严肃,不知道从何处突然摸出一张古筝,盘坐地上,横架古筝与膝,他先伸手“铮”地试了一下音。

“送君归去兮,贺尔新生,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李寂然弹奏古筝,面对三个灵魂的转圈幻影放声高歌,词意拼凑,但又似乎有所指。

等李寂然一曲袅袅,转圈的三个灵魂也恰好停歇。

李寂然收起古筝,拂去衣服上的梅花落瓣,他款款站起,对着前方一揖,而他前方,只剩下了两个茫然的灵魂。

“李哥,还有一个灵魂呢?你冲它们行礼做什么?”傅远在一旁,不解地连声问李寂然。

“那灵魂舍己,已然融入了这两个之中。”李寂然指着剩下的两个灵魂唏嘘感慨,“我这一揖,就是敬它无惧生死的气魄!”

说完,收了贴在双胞胎脑门上的符,李寂然负手往梅林外行去。

他对傅远吩咐:“等余下的两个灵魂归位,你就可以带她们回家了,她们不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

“你去哪里?”傅远冲李寂然背影大喊。

“我去为那舍我的灵魂喝一杯。”李寂然的声音从梅林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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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5 ...

傅远与双胞胎姐妹俩离开时,李寂然已经喝到第三杯酒。不过这第三杯喝完,他便不再喝了。因为一条大狗与一位少女坐到了他桌子对面。

当然他们不是小龙与夏静,这大狗比小龙苍老,少女也比夏静娇小。而且这少女明显比夏静野蛮,她一拍桌子,就粗声大喊:“老板,上两碗面条。”

玲玉被少女吓到了,一脸的不知所措,春兰则一挽袖子,亦大声回复少女:“抱歉,我们这是酒馆,莫有面条!”

少女眨着眼睛,看向坐自己对面的李寂然,她好奇低声询问:“这儿酒馆里不卖面条?”

李寂然叹口气,回答少女:“别家我不知道,这一家肯定不卖吃食,他们的老板,饿了也只能自己去煮点素面压饥。”

“可怜!”少女摇头,“一定是服务员没请好。”

“我一路走过来,所有的酒馆都卖吃的东西呢。”少女再一次摇头,起身欲带着大狗离开。

“等一等。”李寂然忽然喊住她,面露感兴趣的神色,“我看你风尘仆仆的,这是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我从九江庐山来,找寻我的姐姐玩耍。”少女毫无机心地告诉李寂然。

“一步步走过来的?”李寂然还记得她上一句话。

“它跟着,没办法。”少女朝身边的大狗努了努嘴。大狗顿时汪汪叫了两声,神情颇为不忿。

李寂然好笑地瞧了大狗一眼,又问少女:“庐山白云泉畔的刘越,你可认识?”

少女惊得往后一跳,她戒备地打量李寂然,看李寂然眉清目秀的,实在不像一个坏人,才放松道:“刘越是我父亲,你是谁?”

“我是你父亲很早之前就认识的朋友。”李寂然身体坐正,摆出一副长者的模样。

“有多早?”少女歪着头看李寂然,总觉得他不老。

“那时它在你父亲身边,还是一只小狐狸……”李寂然指着大狗回忆,“求我教会它下棋,代价是给我从山下偷三只烧鸡。”

“还记得么?”李寂然微笑问已经深深垂下脑袋的大狗。

看大狗神态,少女对李寂然的话再无怀疑。她弯腰对李寂然行了一礼,“世叔好,侄女小名阿愚,愚蠢的愚,敢问世叔贵姓?”

李寂然摆手,“免贵姓李。”

他口中念叨少女的名字,感慨:“阿愚……阿愚……,你父亲取名还是那般任性啊。”

“那是,我的名字还算好的,姐姐的名字更任性呢。”少女笑着附和。

“哦?你姐姐叫什么?”

“她叫阿悔。”

……

故人子女来访,怎样也要留下吃一顿饭。李寂然中午亲自下厨,煮了一锅素面。可惜少女阿愚与大狗,各自只吃了半碗,便匆匆告辞了。

李寂然送他们出酒馆,看他们消失在街道尽头,人流穿梭,无端地忽然有些感伤。朋友们都老了,养儿育女,只有自己依旧年轻洒脱,这是多么的寂寥啊!

感伤中的李寂然,最终拖了一个躺椅,在酒馆门口的野菊花畔,午睡小憩。

迷糊到下午三点,李寂然醒转。

一睁眼,他居然又看到一个出乎自己意料的熟人。这熟人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离李寂然只有数步距离,她的脚边还搁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是的,这熟人就是巷子里的盲眼女孩!李寂然被她吓了一跳,他猛地坐起身,惊问她道:“你是如何找到这儿的?”

“我说无意你一定不相信。”女孩略侧脸颊,露出一丝俏皮,“其实我是寻着你身上的花香,找了很多天才找过来的。”

“你失约了,欺骗我一个盲人。”女孩抱怨。

“我与你有约?”李寂然摸着鼻子,努力回想。

“当然有!”女孩用力点头,“你承诺过,我要是立下了恒心,你就过来带我入门。”

李寂然记起,这句话他确实对女孩说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对女孩道歉:“我忘了,这是我的错!”

“但是你真的立下了恒心?”李寂然话锋一转,质疑女孩:“无怨无悔,无返无退?”

女孩表情严肃,“真的。”她用看不见的眼睛望向李寂然。

“口说无凭。”李寂然还想刁难一下女孩。

这次女孩却忽然笑了,“我有凭据的。”她信心满满地回答。

“什么凭据?”李寂然追问。

“十多天里,我找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最终凭借一缕花香,在万千人海中找寻到你……”女孩抬起头,脸上浮现坚毅之色:“这便是我的凭据。”

……

女孩的凭据,让李寂然无言。他站起身,对女孩说道:“跟我来吧。”

带领女孩,李寂然穿过黄泉酒馆,又回到梅花镇。梅林里香气浓郁,女孩皱着鼻翼轻嗅,却是明白了李寂然身上的梅花香味从何而来。

两人一直走到镇中的石桥上,李寂然方停下脚步。他命令女孩盘腿端坐桥面,自己伸出右手,轻柔地抚拭女孩头顶。

这般抚拭了四十九下,女孩鼻息均匀,仿佛已经睡着。李寂然又从旧藤箱内取出一根细长的香,点燃在女孩身前。

做完这一切,李寂然拍拍手,后退三步,端详一会女孩的脸色,便倚着桥栏看桥下流水。

流水潺潺,香烟袅袅,约摸一刻钟的光景,最后一丝香燃尽。女孩睁开眼眸,她看不见的眼珠竟焕发出奇异神采。

“你梦见了什么?”李寂然问她。

“我梦见了天,梦见了地,梦见自己是一片浮云,又梦见自己化做一滴水;我偶尔是枝叶上牵丝的小虫,须臾又变成旧庙中寂寞的僧侣。”女孩悠悠说道。

“我前一秒是顶着烈日耕作的皓首农夫,下一刻又成了烟波江湖中的一叶轻舟;紧接着我又躺在案板上,赫然是一头猪!屠刀入体的痛苦令我声嘶力竭地嚎叫,但叫着叫着,我竟然发觉,自己其实是屹立旷野中的一棵老树……”

“长安城好远,后来我是赶考的书生在路边歇脚;烽烟处处时,我藏在沙砾下,腐烂成一具枯骨。”

“时光流逝,我经历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故事,渐渐来到现代,我梦到了自己,幼时坐在巷口哭泣;但更多的梦里面,我却还是一位路上跋涉的徒步少年,工厂中辛勤工作的中年沧桑男子,以及那些徘徊市集,买菜持家的妇女。”

“当然,我亦是一台被丢弃角落、沾满灰尘的电脑,或者某个人手中的一本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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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6 ...

李寂然给盲眼女孩开了窍,领她进入道者的门,后面的路应该如何去走,就是她自己的事情。反正那一颗恒心不丢,她怎么也回不了头。

当然,在送盲眼女孩回家的路途中,李寂然又教导了她一些呼吸吐纳的方法。基本的师德,李寂然还是有的。

待李寂然从盲眼女孩居住的巷子出来,天色已近黄昏,街上满是下班的人与车。以及喧闹的放学儿童。

李寂然混迹其内,倾听身边路人闲聊家长里短,学生们讨论游戏与作业,感到甚是温暖。他不禁悄悄放慢脚步,以比平时慢一倍的速度而行。

然而快走到酒馆时,一个异常的现象却让李寂然不得不丢失这份缓行的悠闲,令他加快速度,风急火燎地往回赶。

因为李寂然看到无数的鬼魂正从酒馆方向往外扩散!虽然这些鬼魂都是善意的,它们躯体洁白,有些还散发出金黄圣洁的光芒……

它们多是百余年前的近代乡人打扮,结伴说说笑笑,扛着锄头、挎着竹篮,如同刚从田野或集墟归来。

黄昏的斜阳下,李寂然回首看着它们一点点地渗入城市的人流中,像水一般慢慢蒸发、消失。没有丝毫阴森的感觉,只有一种让人想流泪的温厚淳朴。

……

李寂然赶回酒馆时,他有幸看到最后一只灵魂逸出年轻僧人的躯体。

这只灵魂属于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扎着羊角小辫,怯生生地四处张望,她抬脚走了一步,回望年轻僧人,又依依地颇为眷恋。

此时斜阳的最后一抹余光,穿过天边的火烧云,直直地落到年轻僧人的脸庞上。年轻僧人嘴角一翘,他拈花的手指指尖,栩栩如生地长出一只蝴蝶。

这只蝴蝶煽动翅膀,飞离年轻僧人,绕着小女孩的灵魂转圈。小女孩的灵魂伸手去捉蝴蝶,逐渐被蝴蝶引向远方。最终她格格欢笑着,与蝴蝶一起消失。

再无牵挂,再无因果纠缠的年轻僧人,在黄昏的阴影中,身躯由透明虚幻的墨黑,随光影移过,奇迹般地变成实体的柔白。

白色的斗笠,白色的袈裟,白色的布履,就连肌肤的颜色,也变成了如同暖玉的洁白。

年轻僧人不再是隐藏在幽暗处的魔,他成了重新拥有□□的人!

他由人成鬼,由鬼成魔,一念执着,他又由魔成佛,再由佛成了人。

他活了。

……

活过来的年轻僧人,依旧跌坐梅树下,无喜无悲,无嗔无怒。

太阳这时完全落了山,街灯一盏盏亮起。

看了半天热闹的李寂然,向年轻僧人走过去。走到年轻僧人跟前,他将旧藤箱当椅子,一屁股坐于其上。

“我是不是应该弄三炷香,赶紧拜一拜你这尊新佛?”他打趣年轻僧人。

年轻僧人睁开双眸,微笑盯着李寂然:“你若敢拜,我就拼着被雷劈,硬生生地承受。”

“我不敢。”李寂然老实承认,这年轻僧人变回人,居然风趣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耿直,可以逗着玩。

李寂然只好话题一转,又问年轻僧人:“你准备何时走?”

“天涯处处是归乡,此地甚好。又有佳友手植的梅树,拳拳情意,岂可辜负,贫僧不走。”年轻僧人摇头。

“你这和尚,好不地道!”李寂然指着年轻僧人,颇是无语。

“这是城隍的地界,你鸠占鹊巢,小心神道中人,不与你干休。”李寂然吓唬年轻僧人。

“贫僧又不是那等愚僧,我不建庙宇不树宗林,神道与贫僧何干?”年轻僧人对李寂然的吓唬嗤之以鼻。

“贫僧只在这梅树下,借一块立锥之地,做一个看门之人,吃了睡,睡了吃,想那城隍,也应欣喜。”年轻僧人笑吟吟望着李寂然。

“世间无赖汉,多半释家徒。”李寂然大笑,站起身拎起旧藤箱就走。

走到马路边缘,李寂然又突然回头,他问年轻僧人:“和尚喝酒吗?”

……

不喝酒,只喝茶的年轻僧人,一袭袈裟如雪,浸在八月十四的月华之内,更显儒雅。

他与李寂然对坐,悠然品茗,直到三更天。

两人都是风华绝代之徒,自然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男子还好些,而那些女子们,今夜却是有很多人要失眠了。

不过到了三更天后,那些路人男子们如若没走,亦是一样有人失眠。因为从街道一头,飘然又行来一位美丽女子。

这女子穿着素色的一件旗袍,鼻梁挺直,肌肤光滑。正是那几次三番找李寂然麻烦的黄巾教女服务员。

她款款走到李寂然与年轻僧人旁边,跪坐着给李寂然和年轻僧人的茶杯续满,又伸手从茶具里自取了一个杯子,放到自己跟前,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

“今天不打架。”李寂然赶紧对女子申明。

“我不是来打架的。”女子白了李寂然一眼。

……

“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女子抿了一口茶,“我只是来赏月与喝茶。”

“心境不同,施主找错了饮茶的对象。”年轻僧人一旁插嘴。

“有什么不同?”女子斜睥年轻僧人。

“贫僧与他,喝的是悠然,赏的是清风明月。”年轻僧人指着李寂然说。

又指着女子,“施主神情寂寥,显然喝得是孤独,赏得是凄清一片。”

“你这和尚,说话文绉绉的,我最是讨厌!”女子恶狠狠瞪着年轻僧人。

年轻僧人神色如常地饮茶,仿佛无知无觉。

片刻,女子偏头问李寂然:“我想刺他一剑,可以吗?”

李寂然一伸手,“请便。”

李寂然的话音未落,跪坐女子长身而起,那柄碧绿色的短剑又从她旗袍袖子内滑落掌中。一抬腕,短剑如毒蛇吐信刺向年轻僧人的肩膀。不是要害,显然女子留了情面。

……

年轻僧人张开手掌,接住女子的短剑。只见短剑剑尖刺进年轻僧人掌心,如同刺入一个黑洞,转眼之间连剑柄都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一个照面,女子就双手空空,被年轻僧人收了武器。

女子性格狠厉,却不退缩,她蹂身再上,五指如钩,抓向年轻僧人头顶。这次不像刚才,是杀招了。

年轻僧人面色亦一变,他印堂升起一抹黑气,并指点向女子的眉心位置。

“和尚留手!”电光火石间,李寂然出声喝止。

画面停顿,女子的利爪离年轻僧人头顶还有些距离,年轻僧人的手指已然接触到女子眉心。

“她身上气息清朗无血气,不算奸恶之人。”李寂然忙为女子说情。

“阿弥陀佛!”年轻僧人印堂黑气消散,他低头念一句佛号,撤回手指,深为自责:“是贫僧身上的魔性尤存,差点又坠魔道,多谢道兄提点。”

一振袈裟,女子的短剑从年轻僧人宽大的袖袍内掉出,年轻僧人倒捏着短剑剑尖,递还给女子。

女子接过短剑,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年轻僧人,茶是不好再喝了,她问李寂然:“他是谁?”

“他曾经是魔,现在是佛。”李寂然向女子介绍,“但要是惹急了他,估计他亦能变回魔。”

“所以你们黄巾教,千万别去招惹人家,免得他魔性大发,屠戮整座城池,因果可就大了。”李寂然故意恐吓女子。

女子对李寂然的话将信将疑,但为了保险起见,她不再对年轻僧人瞪眼。喝了一杯茶后,匆匆就离去了。

……

月色之下,再一次只剩李寂然与年轻僧人。

“和尚,你们修佛的,和我们修道的一样,处处都是凶险啊。”李寂然给年轻僧人倒满茶水。

年轻僧人颔首,对李寂然恳求:“为巩固佛心,我当再在这树下,静坐四十九日,请道兄为我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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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僧人昨日成佛,今日转眼到了中秋。不过中秋这种节日,黄泉酒馆里除了曾生与鬼差,却是再无余者喜欢,因为大家都是孤独的鬼和人。

所以天一黑,李寂然就把酒馆早早关门。他取出前几日买的月饼,邀请春兰和玲玉,带着囡囡一同在野菊花旁赏月。有女儿、孙女陪伴的曾生,及和蒋芳腻歪的鬼差他就不请了。

然而令李寂然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非要凑过来一同过节,他们喜笑晏然,围坐在两个孤独的鬼,和一个孤独的人身边,根本就是炫耀嘛。

八点多钟,明月挂上枝头,夏静与小龙,还有傅远与两位双胞胎姐妹也陆续过来了。恶趣味的蒋芳,甚至故意拉过夏静和自己坐在一起,嗯,春兰也坐在她这一侧。

至于傅远他们,主要是来给囡囡请安的,自然是坐在囡囡身旁。

一阵喧闹,大家分宾主刚刚坐定,一对玉人一般的夫妻,抱着一位粉雕玉琢似的小女孩,也站到众人跟前。他们放下手中的月饼与瓜果,祈求地对李寂然一笑。

李寂然欲板着脸,但念及此刻是中秋,还是转身进了梅花镇,领出一个肉嘟嘟,手中还握着一卷书的小胖子。安排这对夫妻和肉嘟嘟的小胖子坐到一块,李寂然一边弯腰为他们倒酒,一边说道:“同在一轮明月下,你们此时当思那三户人家的悲苦。”

夫妻里的男子闻言面色肃穆,他一拱手,回答李寂然,“吾与拙荆聆听教诲……”

“教诲不敢当。”李寂然举起酒杯与他们轻轻一碰,“吾辈中人,只求一个无愧。”

……

赏月到九时,下了班的孟大宝与当初的大学生小婕亦过来凑热闹,他们二人今宵私定终身,已然是情侣关系。酒馆中人与他们熟识,纷纷取笑打趣。

小婕羞涩低头,孟大宝憨厚,唯饮而已。他一圈圈地敬酒,连野菊花也不放过。因为李寂然给野菊花也留了一位置,它面前放着一杯酒,原先最高花枝上的花朵,现在正浸在酒杯中。

这酒杯中的酒水一直在减少。

春兰与夏静,看着幸福的小婕与孟大宝,二人触景生情,目光对视下迸发出一串火花。她们一起举杯,互相一碰,开始猜拳斗酒,都想把对方灌倒。

小龙站在夏静身后,汪汪吠叫为夏静助威。蒋芳与春兰形同姐妹,她站在春兰这边,只是她没小龙那么幼稚,只在心底暗自为春兰加油。

和夜叉夫妻、曾生、鬼差一起喝酒赏月的李寂然看着这一画面,只当二人是孩童般胡闹。他摇头微笑,眼角余光忽然望见碧落酒馆的胡三娘倚着门向这边张望,神情颇为寂寥。

李寂然顿时放下酒杯,向胡三娘走过去,“三娘,如此佳节,为何不与亲人一起欢度?”李寂然关心询问她。

“回禀城隍老爷,三娘的父母远在他乡,三娘又未曾婚嫁……”胡三娘垂下头。

“不语呢?还有那狡猾的胖子?”李寂然笑问,“我记得他们可是叫你三姑的。难道寻衅闹事就在,要他们陪伴长辈就无影无踪?”

“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见李寂然提起过去了的囧事,胡三娘只好跟着讪笑,她尖尖上翘的鼻子顶端,悄然渗出一滴汗珠。

“你们呀!”李寂然瞧见这滴亮晶晶的汗珠,手痒痒地想弹掉,当然他克制住了自己。

“过来一起喝酒吧。”李寂然邀请胡三娘。

……

请了胡三娘,李寂然由三娘想起那非狐非人的少女,她父母双亡,这中秋月夜,一个人凭窗,该是多么的孤独?

李寂然转身去找傅远,少女母亲的丧事嘱托他安排的,他应该有少女的电话。转悠一圈,席间却不见了傅远的踪影,双胞胎姐妹俩的座位也空着。

莫非他们走了?李寂然询问和曾生孙女以及小胖子玩耍的囡囡,囡囡一抬手,指向马路对面。顺囡囡手指望过去,在马路对面的那株梅树下,李寂然果真看到了傅远,双胞胎姐妹俩也在那儿。

白衣如雪的年轻僧人端坐他们跟前,寂定静坐的他竟然睁开了眼眸。

李寂然大感好奇,越过马路,他站到傅远身后,听到年轻僧人竟然是在为双胞胎姐妹俩讲述佛经。年轻僧人讲得缓慢,几乎是一字一解。傅远听得昏昏欲睡,但双胞胎姐妹俩神色专注,显然听进去了。

李寂然拉起傅远,悄悄走到较远处,“怎么回事?”他问傅远。

“我也迷糊着呢。”傅远苦笑,“适才我看到梅树下隐约有人,就问眼睛好的蓁蓁她们树下是谁?”

“她俩看了看,惊讶得告诉我,就是以前的黑和尚,但是现在变白了,而且身体也不再透明。”

“我们三人就溜过去查看。我发现真的是一位和尚。他在闭目打坐,我们不好打扰人家,看了一会,就要回来继续喝酒赏月。这时候,谁料那和尚在我们身后忽然开口,他说蓁蓁、箐箐体内有他师父的灵魂。”

“为了报恩,他要为蓁蓁、箐箐俩讲经,就像当年师父为他讲经,渡他入门一样。我便陪伴蓁蓁、箐箐稀里糊涂地听着他讲经,后来,你就过来了……”

想不到那日舍己的灵魂,竟然是年轻僧人的师父。李寂然闻听感叹一番。这是双胞胎姐妹俩与年轻僧人的宿世缘分,可喜可贺,他自是不会干预。

傅远讲述完,却是有些着急:“我说李哥,蓁蓁、箐箐不会被这和尚忽悠得出家吧?我看她俩有些痴迷了。”

“放心。”李寂然宽慰傅远,“这和尚不建庙宇,不树宗林,她俩无处出家。况且至少百余年内,她们的青丝剪不断。”

……

李寂然的话,让傅远安了心。他遵照李寂然的要求,给非狐非人的少女打电话。电话那边,少女说自己要为母亲守孝,婉拒了李寂然的好意。

守孝是为人子女的心意,李寂然赞赏。挂断电话,他继续与大家一起喝酒。

不知不觉中,一轮圆月跃到了天心。

明月下,犹在猜拳斗酒的春兰与夏静,战况终于进入白热化。蒋芳与曾生的女儿阿莲,受气氛影响,也加入战局,四个女人喝的是不亦乐乎。

胡三娘拉着玲玉,吓得躲到角落里嘀嘀咕咕。小孩子们吃着月饼追逐嬉戏,开心的不得了。夜叉夫妻一脸慈爱地望着玩耍的小孩子们,偶尔礼貌客气地与在座的干上一杯。

小婕与孟大宝,并了座位,互相依偎着赏月。曾生与鬼差两个男人,他们则一个为自己的女儿出谋划策,一个为自己的女人鼓劲……

这一幕幕场景,再加上从马路对面传过来的,年轻僧人清澈祥和的讲经声,以及夜风中袅绕的野菊花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沉醉其间,感受到一种岁月静好的气氛。

……

这世上有一种人,据说最擅长破坏气氛。李寂然以前是不是这种人,大家无从知晓。

但今晚在这大家都开心时,他突然站起身,说了一句话,却是让很多人不得不承认,他就是这种人!同时,更让人怀疑,他过去是个土匪。

因为李寂然倏然站起来说:“大家吃好喝好,我去杀一个人,片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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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寂然是真的要去杀一人,他并不是与大家开玩笑。因为他如果不杀,就会愧对五个枉死的鬼魂。

所以说完话后,他自罚一杯,带着微醺的醉意就离了席。席间众人略感诧异,这一刻的李寂然让他们有些陌生,就像一块温润的玉,转眼变成了一柄出鞘利剑。

不过他们细细一想,却又恍然。古代的剑仙之流,不是亦应如此吗?所谓诧异,其实只是自己和李寂然待的太久了、亲近了,忘了他还是一位斩妖除魔的道家子弟。

于是斗酒的继续斗酒,赏月的继续赏月。而其间最纯正的现代人夏静与傅远,他们盯着李寂然渐渐远去的洒脱背影,一个面容略有忧色,一个却是眼中充满了悠悠神往。

……

李寂然当然未看到夏静的忧色与傅远的神往,为了赶回来喝酒,他走的似缓实疾。一刻余钟,他就站到那栋邪气凛然的小楼下。反正是要来杀人的,他索性不再隐身。

负着双手,李寂然踏着小楼的外墙,轻松地走到楼顶。那日所见面目阴寒的青年,背对着李寂然,依旧坐在楼顶涂绘的黄色圆圈内。此时他右手托着一个玉净瓶,口中一直在喃喃有词地念叨着什么。玉净瓶口放出毫光,与天穹正中的那轮圆月交相辉映。

他左手通过细锁链牵系的五个鬼魂,这会儿也全部被他召到了楼顶。五个鬼魂围成一圈,将他团团护住。

面对李寂然这一方向的,恰好是老婆婆的鬼魂。

她瞧见李寂然,神色不变,仿佛李寂然是空气,但衣袖下微微颤抖的手臂,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激动。

李寂然朝她微笑,手掌下压,示意她稍安勿躁。

接着李寂然抬头,观察头顶的圆月,只见圆月上面,隐约间似乎有水波荡漾。

随着圆月越来越明亮,这水波越荡越高,终于在某一瞬间,它们洒出月亮,与万千道月华一起,化作万千道流光,落向地球。

其中一道流光,正是冲小楼方位而来。当它飞临小楼上空时,被青年的玉净瓶吸引,略微拐了一点弯,以一较小的弧度落进玉净瓶内。

面目阴寒的青年伸手用一小塞子塞紧玉净瓶的瓶口,他欢喜地说了一句“成了”,慎重将玉净瓶收进怀内。接着他狞笑着一抖左手的五根锁链,“你们这些垃圾,再无作用,魂飞魄散去吧!”

然而意料之中的五声哀嚎没有出现,他系在鬼魂腰间的五根锁链反而齐齐断裂。面目阴寒的青年一愣,反手抽出一把短剑。

“谁?谁在搞鬼?滚出来!”他挥剑怒喝。

“搞鬼的人明明是你。”李寂然在他身后摇头,“我只是救鬼。”

……

面目阴寒的青年闻声,头也不回地把短剑朝后一抛,一道剑光直袭李寂然面门。而他自己一抬脚,就要开溜。

毕竟他身怀帝流浆,犯不着冒险与人拼斗。等藏好了帝流浆,再来寻仇,方是正理。

只是他想得甚好,一足抬起,却是再也落不下去。他后脑勺一凉,浑身立刻无法动弹,就这般定在了楼顶。

“你是谁?对我做了什么?”面目阴寒的青年颤声询问。

李寂然提着他的短剑,转到他面前,“这样式的短剑我见过一把,但那把是碧绿色的。”李寂然答非所问地自自言自语。

“碧绿色短剑是我师妹的,你如果是我师妹的朋友,赶紧放了我。”面目阴寒的青年大喊。

“打过两次架,喝了一杯茶,这算不算朋友?”李寂然失笑,紧接着面色一整,“但就算我和她是朋友,我也不能放了你!”

“为什么?”面目阴寒的青年声音嘶哑,带着不解。

“因为这里有五个死于你手中的冤魂,在盯着我!”李寂然抬手一指围在面目阴寒的青年身边的五个鬼魂,它们面无表情,但瞳孔内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面目阴寒的青年抬眼,他十分诧异地望着李寂然,“你一个世外修行之人,居然要为这几个蝼蚁般的鬼魂报仇?你知道我的背后是什么吗?”

“不就是黄巾教吗?当年你们能够席卷半个神州,靠的可就是这些你们口中的蝼蚁。”李寂然驳斥他道。

不欲再和这家伙啰嗦,李寂然还要赶回去喝酒,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他一点面目阴寒青年的眉心。

面目阴寒的青年双眼一瞪,口鼻间刹那没了气息。他的灵魂慢慢飘出躯体,却受李寂然的禁锢,依旧无法动弹。

“他现在是你们的了,想如何处置他,随你们的心意。”李寂然从面目阴寒的青年怀里摸出玉净瓶,对围绕他身边的五个鬼魂说道。

五个鬼魂不言不语,但眼中都流出泪水,它们一起跪下,对李寂然默默磕了三个头。

李寂然坦然承受,这是因果。

等五个鬼魂都磕完头,他一纵身跳下小楼。半空中他回首,看到最小的男童鬼魂,已然张开大嘴,扑过去狠狠咬了青年的鬼魂一口……

……

赶回去的李寂然,发觉自己还是回来晚了,大家都醉了,不堪再饮。

一一送走大家,在没怎么喝酒的胡三娘与玲玉的帮助下,李寂然收拾干净场地。

然后李寂然又搬出一方小桌,沏了一壶茶,摆好两个茶杯,李寂然遥对梅树下的年轻僧人举杯频频示意。

抵不过李寂然的盛情,年轻僧人只好起身赴约。

“我知道你们和尚不爱与人交际,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们喝杯茶,应个节气。”待年轻僧人坐定,李寂然为年轻僧人倒满茶。然后以茶做酒,李寂然和年轻僧人轻轻碰杯。

茶是热茶,自然不能像酒一样一口干掉,两人端着茶杯,俱是慢慢品抿。

“我杀了人。”李寂然无话找话。

“贫僧知道。”年轻僧人点头,面对李寂然,他自是懒得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废话。

“还夺了一滴帝流浆。”李寂然掏出玉净瓶,摆到桌面。

“夺这东西干嘛?”年轻僧人微皱眉头,“又没什么用处。”

“顺手而已。”李寂然回答。同时拔开玉净瓶的塞子,反手将帝流浆倾倒于身后野菊花的根部。

扔掉玉净瓶,李寂然拍拍手,与年轻僧人继续喝茶。

他身后野菊花疯了一般猛长,如同西方魔幻故事里的魔豆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枝叶,一路越过屋檐,冲向高空。

最终这野菊花长得比对面的91号大楼还高出一头。它枝干纵横,在月光下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身长近百米的怪兽。它身上的花朵,每一朵的直径亦是超过了两米,并且香气逾加浓郁。

夜风吹过,它巨大的叶片哗啦啦地乱响,几片随风飘坠,将其下喝茶的李寂然与年轻僧人都埋没了。

它枝头的一朵花坠落,更是呼啸而下,轻松砸扁路边的一个垃圾桶。

……

李寂然与年轻僧人虽然被埋在了野菊花的落叶下,但这根本没有影响他们喝茶的心情。

他们慢悠悠地把一壶热茶喝完,年轻僧人要归去梅树下,李寂然方才伸手敲了敲身后野菊花的树根。

“别浪了,赶紧变回来,不然要被人类抓去切片研究了。”李寂然吓唬野菊花。

野菊花被吓得浑身一哆嗦,马上缩小。

须臾间,只见它就从高楼般大小缩成檐下的一株花树,紧接着,它又缩小成在窗口摇曳的一丛灌木。

仔细看,它吓得体积仿佛比以前还小了些。

本来埋住李寂然和年轻僧人的叶片,跟着恢复了正常大小,其中一片恰好落在李寂然茶杯中,碧绿得像是一叶轻舟。

而适才那朵砸扁垃圾桶的元凶,现在更是一副娇小柔弱得被风一吹,随时都能飘走的无辜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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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此后的日子,李寂然又恢复成那个每天坐在门口读书的儒雅年轻人。中秋夜,他酒后去杀人的那一幕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渐渐被身边人遗忘了。

夏静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过来为他做饭。小龙却是越来越跳脱,它居然勾搭上了胡三娘碧落酒馆门口的一条小母狗。

令人感慨,龙这种生物,果然是可以和任何物种做配偶。

傅远有些日子没来,据说开了家新公司,业务很忙。但双胞胎姐妹俩,倒是天天来听年轻僧人讲经,点卯一般准时。

屋檐下吃了帝流浆的野菊花,初始虽然被李寂然吓唬得半死,但时间一久,它喜欢招摇的本性还是压抑不住。夜深人静的时候,它经常悄悄地疯狂一下。导致这条街上,除了91号大楼闹鬼的故事,又多了一个午夜鬼菊的传说。

总而言之,李寂然身边许多事情是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但追寻其本质,就像这秋末的阳光,它们依旧是温暖和悠闲的。

……

守候着这份温暖与悠闲,李寂然这天午后又坐到酒馆门口喝茶。

他身后酒馆里三只鬼加蒋芳,还有逃课的中学生董温,打牌打得是不亦乐乎。他们的喧哗声传出酒馆,吵得檐下的野菊花也低垂下枝头最高最大的一朵,并竖起两片绿叶,遮住花朵的两侧。猛一看,就像一个人低头捂住了耳朵。

李寂然起身,欲回屋喊他们小声一些。但他一站起,就看到故人刘越的女儿阿愚,正嘟着嘴往这边而来。她浑身脏兮兮的,那只大狗也不见踪影。

她看到李寂然,哇地一下就大哭出声,“叔叔,我找不到姐姐了!”

“别急,慢慢讲。”李寂然引她坐好,给她倒了一杯茶。

“你的狗呢?”李寂然问她。

“它与我怄气,抛下我回山去了。”

阿愚抽噎着止住哭泣,告诉李寂然,那日她离了酒馆,便一直在城里寻找姐姐。她原本以为,在这城市里寻找一个人,亦如同在家乡的山镇,随便一打听就可以打听到。

接连碰了无数次壁,她方才知晓这城市与家乡的山镇不同,没有一个人的具体地址,想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没有你姐姐的具体地址就跑来找她?”李寂然诧异。

“原本是有的,姐夫当年带姐姐走时,给父亲留了具体的地址。”阿愚答复李寂然:“但你应该知晓我父亲的秉性,他很快就忘了,只记得一个城市名称。”

“所以这次我来,唯独知道姐姐在这座城市里,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没见过姐姐的模样……”阿愚低头。

“老狐说它还记得姐姐、姐夫的味道,到时它轻轻一嗅,就能帮我找到姐姐。我信了它,于是就来了。”

“结果你发现老狐不靠谱?它纯粹就是带你瞎转悠?”李寂然忍着笑意猜测。

“对!岂止是不靠谱,完全就是没谱!”阿愚手握拳头,气愤控诉:“它不但找不到姐姐,还每餐都要吃鸡肉,花光了父亲给我们的路费,我说它几句,它借机就跑了。”

“不气,不气。”李寂然安慰阿愚:“你暂时就在我这住下吧,慢慢找你的姐姐,终会找到。”

……

在梅花镇中腾出一间空房,安排给阿愚居住。下午,李寂然左右无事,请她去胡三娘的酒馆饱食一顿后,亦跟随她继续去寻找姐姐。

只见阿愚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窜,见人就问:“你可见过一个女孩,名字叫做阿悔?”

李寂然瞧得十分无语,他一把拽回阿愚,“你这样不行,方法不对。”

“那应该怎么做?”阿愚眨巴着眼睛反问李寂然。

“弄个牌子挂在身上吧,效果应该比这样乱问好。”李寂然摸着下巴,想出一计。

两人都是急性子,当即回酒馆。路边捡回一块纸板,李寂然在酒馆里亲自提笔,饱蘸浓墨,他在纸板上写下四个大字:寻找阿悔。

又用一根绳子系好纸板,挂在阿愚脖子上。

“走吧,我们去人最多的中心广场试试。”李寂然信心满满地建议。

……

中心广场是这座城市里最热闹的地方,李寂然与阿愚选了它最中心的位置一站。他们左边是一群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右边是一群练唱歌的中年人。

两人淹没在震天响的噪音里,路人全都捂着耳朵匆匆而过,并没有几个人停下来驻足观看纸板上的字。

“这方法能行?”站了良久,腿酸的阿愚忍不住质疑。

看着眼前稀稀落落的几人,李寂然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不想第一次出谋划策就以失败告终,被小孩子给鄙视了,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出一计:放出银色小剑,将它变化成一座莲台,李寂然命令阿愚站上去。

待阿愚站稳,李寂然暗中操控飞剑,令它悬浮半空,并旋转着散发出夺目的七彩光芒。

抱肘站在一旁,认真打量自己的杰作,李寂然满意地点头,这样,总应该吸引人了吧?

他回看周围,在飞剑化做的莲台升上半空时,果然许多人立刻围拢过来。众人纷纷赞叹,都夸奖这街头魔术精彩,光影效果也很漂亮。

唯独可惜,就是上面的模特呆板了一些,音响也不到位。

善于接纳意见的李寂然一听,立即密语其上的阿愚:“会舞蹈吗?会的话跳一曲,找人的效果更好。”

“我本是张道人照着飞天剪的纸人儿,舞蹈是我的天赋。”站在莲台上的阿愚骄傲回答李寂然。

“那就好。”李寂然欣喜点头,暗中弹出一符贴到阿愚身上。

这符是李寂然校园捉鬼时用过的那张变装符,它瞬间把阿愚穿了很多天的、灰蒙蒙的旧衣服,变成了飞天所穿的飘逸裙带,和莲台甚是搭配。

观看的众人又是齐声喝彩。阿愚受气氛感染,她双手合十,一足尖尖翘起,就在莲台上摆了一个飞天舞蹈的起势,惹得众人再次轰然叫好!

李寂然见气氛烘托了起来,一弯腰钻进莲台内,他取出古筝,伸手一拨。

他手指拨动的飞快,硬生生将一具古筝弹出了琵琶的感觉。而莲台上的阿愚,合着李寂然弹奏的乐曲,滴溜溜身形一转,翩然起舞。

……

这一天,城市里的很多人在中心广场看到了一幕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魔术歌舞表演。他们沉醉其中,流连忘返,直到表演结束很久,他们还舍不得走。

而罪魁祸首李寂然与阿愚,却并没有把这当做多大的事情。也就晚饭时,用众人打赏的钱,他俩吃了一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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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晚饭,两人散步归家途中又商议了一阵,都认为这方法不错,可以继续。李寂然这段时间亦正好清闲,陪阿愚胡闹,他只当是一种修行。

于是翌日早早地,两人换到一处更热闹的路口。李寂然放出飞剑,当然这次为了出新,不再是变成莲台,而是变成一卷长绳。

盘膝坐在长绳跟前,李寂然从袖子内抽出一只竹笛,凑近嘴唇一吹。

清脆悠扬的笛音响起,李寂然如同印度的训蛇人,地上长绳随着他的笛子节奏一点点昂起一端的绳头,像蛇一样左右摇摆。

笛声越来越响,长绳的一端也越升越高,渐渐渺不可见,仿佛深入天空的云层。

这般异相,顿时把街上的行人俱吸引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李寂然与阿愚团团围住,却是比昨天的观众还多了许多。

脖子上挂着寻人纸板的阿愚,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她内心不禁有些慌张,轻推李寂然的肩膀,“世叔,我们会不会太招摇了?”

李寂然笛音不歇,用密语安抚阿愚,“不用担心,你叔是修行之人,脸皮厚得很。而这里无人认识你,你又怕什么?”

阿愚听了李寂然安抚的话语,神情一滞。确实,李寂然一个大男人都不在乎丢脸,自己一个外乡小女孩害怕什么?再说李寂然如此抛头露面还不是为了帮自己找姐姐?阿愚心生感激,不好意思又问:“世叔,那我应该做些什么,总不能让你一人表演。”

“当然有你做的,这通天绳的节目我一人可表演不了。”李寂然的声音,适时出现在阿愚的脑海中。

……

遵从李寂然的安排,接下来阿愚抱拳冲四方观众一揖,她站到长绳跟前。各吐一口唾沫于掌心,她双手握住长绳,双脚跟着一勾,蹭蹭地就往上爬。

飞快地爬到四、五米高,最是醒目的位置,阿愚将脖子上挂的纸板摘下,重新系于长绳上。

紧接着,她悄然掏出李寂然塞给自己的符,粘到衣服一角。刹那间,如同昨天一样,阿愚从一个脏兮兮的灰姑娘,又变成了一位漂亮的飞天仙子。

围观者轰然喝彩,惊得路口来往的车辆也纷纷停车观看。城市的交通要道,这一刻被某人堵塞了。

阿愚骨子里的表演欲,也被这喝彩声彻底激活。她衣袂飘飘,在长绳上做出各种舞蹈动作,或倒挂,或旋转……

更厉害的是,一边舞蹈,阿愚还在一边往上爬。

李寂然放下笛子,不再演奏。因为围观的人已经疯狂,他们有的掏出手机不断地拍摄;有的在吹口哨、跺脚,为阿愚鼓舞加油。

李寂然站起身,只管护着长绳。他个子高,忽然远远看到人群外一堆穿制服的城市管理人员正气急败坏地往这边挤过来。

暗道一声不妙,李寂然转身就要溜,但四周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不使用道术的话,他发觉自己竟然难以溜掉。

再说,阿愚还在天上呢。

……

这伙城市管理人员,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挤到长绳跟前。

“这绳子是谁的?”一位领导模样的家伙大声询问众人。

众人摇头,李寂然也跟着摇头。最早围观的许多人其实知道就是李寂然搞得鬼,但见他扮相无辜地摇头,除了有些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大多数人都是装糊涂,没人揭穿他。

领导见无人承认,又问了数声,便取过一个电喇叭,冲快爬到云端的阿愚大喊:“上面的小姑娘,赶紧下来,太危险了!”

阿愚却是懒得理睬他,依旧自顾自地往上爬。当然,她舞蹈没停,姿势继续保持优美,获得的喝彩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领导无奈,只好命令身边一年轻的管理人员爬上去,带阿愚下来。

这年轻的管理人员苦着脸,望了望高耸入云的绳子,为难地想说臣妾做不到啊。但看见领导的脸色黑得要滴出墨汁,一咬牙,只好拼了命地去爬。

绳索之上,于是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外围的观众不明端的,还以为是新的表演者上场。

他们满怀希翼地盯着看,待到这人爬高了些,看清他身穿制服,结合适才的电喇叭声,一下就明白了他不是表演者,而是节目的破坏者。

嘘声四起,众人纷纷喊他下来。年轻的管理人员恰好也累得爬不动了,顺势就退回地面。

……

城市管理,是人家的职业,说起来,自己随意占道表演,导致交通都堵塞了,理亏在先。李寂然见此不欲再让他们为难,自告奋勇走过去,说能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难题。

那领导模样的人将信将疑,不过他也没辙了,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同意让李寂然试一试。

他们让开道路,李寂然走到绳索附近,他弯腰拾起地上绳索,慢慢地绕圈收纳。

“你的办法就是这个?”领导瞪大眼睛。

“对啊,收了绳子,她无处落脚,肯定就下来了。”李寂然一指天上的阿愚,回答领导。

领导无语,却不得不承认李寂然说的话好有道理。不再啰嗦,他索性退到一旁,任李寂然施展。

再长的绳子,也是有限度的,几分钟后,眼见直通云层的绳索,就被李寂然收回得从云层中退出。

它在高空中的另一端,慢慢地回缩,很快缩到阿愚的位置。

围观者屏住了呼吸,李寂然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收纳。

终于,绳索顶端完全地缩回阿愚的手掌,阿愚在高空再无支撑,她尖叫一声,陡然从高空坠落。

所有观众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嗓子眼,胆小者更是吓得闭上眼睛。但人体坠地的声音久久没有传进这些闭眼者的耳朵,他们反而跟着又听到一片惊呼。

这惊呼声中没有恐惧与悲伤,有的只是惊叹与赞赏。闭眼者们疑惑地睁开眼睛,看见阿愚居然还浮在高空。

不过她变成了一片纸人,随风飘飘荡荡。并且越飘越小,最终令人目力难及。

良久,什么也看不到的众人低下头,发现李寂然也消失不见了,就连那一卷绳索,显然也被他趁机带走。

一干城市管理者们面面相窥,他们刚才都盯着高空的阿愚去了,谁也不知晓李寂然是何时溜走的,又是如何溜走?

……

隔了数条街的一个小巷子内,李寂然在巷底与阿愚碰头。

“真刺激!”变回人的阿愚犹在兴奋之中。

“你比我爸有趣。”阿愚混不吝地赞扬李寂然。

“那是肯定的。”李寂然点头,“你爸是神,神都爱装模作样地骗人。”

“你不是神?”阿愚好奇。

“我是人,求长生的人。”李寂然顿了顿,又有些怅然地补充道:“可惜前些日子,我不小心误入了神道。”

“没事,就算是神,你还是比我爸有趣。”阿愚安慰李寂然。

“不谈这个了。”李寂然带领阿愚出巷子。

“今天这么一闹,你姐姐在城里的话,一定会知晓。”李寂然分析。

“可是就算她知晓了,又怎样来找我?”阿愚反问李寂然。

“简单,下午我们再偷溜回去,显眼的地方写上你爸的名字,外加你的电话号码?”李寂然胸有成竹。“这样你姐看到你爸的名字,一定就会打这个电话。”

“真棒!”阿愚欣然。转头她看见巷口的墙壁上,同样有很多电话号码,只不过这些号码前多半有办证、疏通下水道等等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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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多天,阿愚静下了心来,等待姐姐给自己打电话。偶尔无聊了,她才出门逛一逛。

李寂然也不再陪阿愚胡闹,因为沉寂了很久的91号大楼,终于再起波澜。

在它最底层的地下室墙壁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门。这门一人来宽,门内是一片浅蓝色的幽光。

当时正在值夜的孟大宝,发现了它后,第一时间通知李寂然。

李寂然过来观看良久,沉默不语地设了一个阵法将它隐藏。他告诫孟大宝,切勿接触此门,因为这门后如同梅花镇一般,也是一方小世界。但梅花镇里居住的都是善意的灵魂。而这扇门后,李寂然推测,却是千百年积累的,这座城里历代城隍捉拿关押的无数恶鬼妖魔。

它们被镇压在城隍庙底,原本有一城之人的愿力加持,安全无虞。可惜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建国后世人信仰改变,城隍陨落,城隍庙也被推倒了。

无人压制的这方幽隍鬼狱,于是在这一刻,暴露出世。可以想见,再等一些时日,它门口的禁制也被时光销蚀,里面的妖魔鬼怪就会蜂拥而出。

当然,李寂然作为新任城隍,是绝对不会允许这般糜烂的局面出现。在给这鬼狱之门设阵隐藏时,他便有了决断,要以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

李寂然本质是修行的人,他的方式,同样也像修行。

选了风和日丽的一天,他拎着旧藤箱进入91号大楼,来到楼底的地下室,施施然穿过鬼狱之门。

眼前一花,李寂然看到门后亦是清朗的秋日天空,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树林旁有着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蜿蜒地流淌向远方。

李寂然选择顺着溪流而下,沿途溪水汇聚,渐渐变成一条宽阔的河。

不久,在河的下游,他远眺到人烟聚集的痕迹,一栋栋古老陈旧的房屋沿着河岸一路延伸。

河中有人在乘舟捕鱼,岸上的农田亦有人在耕作;房屋门口有人在编织竹制品,一间铺子内还有人在赤膊打铁……更有趣的是,李寂然居然还看到一位僧侣,披着袈裟,戴着斗笠,托着一钵化缘来的食物,他缓缓行过街道,直入山坡边的一间小庙。

李寂然好奇,径直向这小庙走过去。庙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有一间简陋的佛堂,佛堂香案上供奉着释迦摩尼的木雕佛像,也不知道被香火熏了多少年,都成了黑糊糊的一团。

适才化缘的僧侣,端钵在佛堂角落埋头大嚼。李寂然站到佛堂门口,挡住了外面射进来的光线,他才抬起头,朝李寂然望过来。

这一瞬间,李寂然也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猫的面孔。

他咧嘴对李寂然一笑,“好多年了,这里都没有新人进来。”

“是吗?”李寂然随意站着,“大家是怎么想的?”

“又能怎么想,总不可能是海晏河清,世间大同。要么是城隍老儿新开了一域,弃用了此处;要么就是神仙老爷们有了麻烦,自身难保,没空降妖除魔。”

这猫妖的见识不错,居然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李寂然忍不住一翘大拇指,夸赞他道:“你猜得对,老城隍确实陨落了,最近才诞生新的城隍。”

“所以你被抓了进来。”猫妖自动脑补。

“不说我了。”李寂然反问猫妖:“你一个妖怪,如何在这里做了和尚?还建了一座庙,拜什么佛祖?”

猫妖低头念一声阿弥陀佛,“我是妖怪,但我也信佛啊。”

“既然信佛,那你为何又被抓了进来?”李寂然质疑。

“我为了霸占一座庙,吃光了里面的和尚……”猫妖张嘴狞笑,嘴角的獠牙寒光一闪。

“后悔吗?”李寂然追问。

“后悔!我不该放过饲养我的那位僧人,他跑去城隍庙告状,我才落得如此下场。”

……

李寂然离开小庙时,猫妖消失不见了,释迦摩尼的佛像跟前,倒是多了一只老猫。它懒洋洋趴在那儿晒太阳,眼眸浑浊,毫无灵性。

沿着庙前的道路,李寂然继续随意而行。走了不远,在路边的草丛深处,他看到一具骷髅。

这骷髅躺在地上,骨质温润洁白如玉,它双眼向天,黑洞洞的眼眶内隐隐有红光闪烁。

“你在思考什么?”李寂然在骷髅旁边蹲下身体。

“思考?不,我只是在尽量让自己不思考。”骷髅张合着下巴,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想回归虚无。”

“你为什么进到此间?”李寂然与它闲扯。

“我死得痛苦,怨念聚集,年深日久,就成了妖魔。”

“我在山中害了不少行旅。”

“怎么害?吃他们的血肉吗?”李寂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不,他们都是被我吓死的。”

“后来我耐不住寂寞,又于夜里溜进城,我想看一眼亲人与朋友。结果,那一晚我再次吓死了很多人。”

“死者的灵魂找城隍老爷告状,我便被鬼差抓住丢了进来。”

“你这有些冤啊。”李寂然为它叫屈。

“不冤!”骷髅摇头,“那些被吓死者,大多是我的亲人故友。我罪孽深重,甘愿受罚。只是这惩罚太轻,我欲无意无识,重归混沌。”

“但我这副骸骨之体,却是不怕水浸,不惧火烧,刀兵斩砍不动,百毒难以入侵。我想死都死不了,只能日日夜夜躺卧这儿。”

“你为什么要躺在这里?”李寂然问它最后一个问题。

“因为这里靠近和尚啊。”骷髅用黑洞洞的眼眶看了一眼李寂然,“虽然这和尚亦是妖,但它毕竟信佛,信佛的僧人路遇遗骸,都会将遗骸掩埋。”

“我期望它能掩埋我,让我即使不能回归混沌,亦能回归大地。但这和尚甚是愚蠢,每次埋好我不久,夜里它又辛苦地将我挖出来。”

“它说这是它的本性,以前庙里偷吃鱼留下的习惯,那时它总是白天埋好鱼,晚上挖出来吃。”骷髅悠悠地叹口气。

……

心肠好的李寂然,听完骷髅的故事,回小庙取了铁铲,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把骷髅埋了进去。

因见被自己抽走灵识的老猫远远躲在一旁窥视,怕它半夜又来破坏,李寂然这坑挖得是非常深。

做完这一切,李寂然再次前行,这次他顺畅地走进河边集镇,镇口有一酒馆,酒馆门口迎风插着一幡,幡上写着四个大字:青衣酒坊。

刚才挖了半天土,李寂然甚是口渴,他走进酒馆,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店家,来一壶酒润喉。”李寂然大喊。喊声未落,就见从酒馆后面游出一人。

是的,就是游出,因为这人没有脚足,下体是长长一段蛇尾。蛇尾颜色碧青,鳞片宛然。

这人的上半部倒是正常,头颅为一俊秀的少年,他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拿着一只杯子。他游到李寂然桌前,欲放下酒壶与杯子,抬头一打量李寂然的脸,却是愣住了。

“你是新来的?”他十分诧异。

“今天刚到。”李寂然含糊敷衍。

“可知道此地规矩?”他继续问李寂然。

“不妨一讲。”李寂然示意他讲述。

“此地是城隍鬼狱,这个不说你也知晓。关在这里的,都是积年妖魔,千百年淘汰下来,弱者早就尸骨不存。”蛇男长舌一舔猩红的嘴唇,“现在留存下来的,都是你奈何不了我,我奈何不了你。为了避免同归于尽,大家订约,彼此不再仰仗武力,都像正常人类一样生活。”

“比如我会酿酒,就开间酒馆;比如某妖会种田,就去当农夫,生产出来的物资,大家按需购买。明白了吗?新来的。”蛇男俯视李寂然。

“明白了。”李寂然点头,多大的事啊,不就是一群被流放的囚犯,先是打死打活,后来打累了,不打了,又为了能喝到美酒,吃到美食,展开生产自救而已。

“只有一个问题。”李寂然问蛇男,“你们用什么代替货币?”

“这里是鬼狱,没有灵气供我们修炼,所以货币,就是彼此身体内蕴含的元气。以正常人类一呼一吸的量为基准。”

蛇男放下酒壶与酒杯,伸出食指指尖对准李寂然,“一壶酒十息元气,提供消息也是十息,请客官结账。”

李寂然学蛇男模样,同样伸出食指,指尖与之相触,度过去二十息元气。

“客官慢用。”蛇男满意地收回手指,转身游回酒馆后面。

快出门的时候,蛇男突然又回过头,对李寂然说道:“新来的,我再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收钱,算免费赠送。”

“别去河道的尽头,那里的门是通往鬼狱第二层,里面都是大妖,你我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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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衣酒坊出来,李寂然想找间旅馆。一抬头,看到对面不远就有一间。虽然破破烂烂,装修的风格却是李寂然分外熟悉的民国风,正门两旁各挂着一盏红灯笼,灯笼上写着“河口旅社”四个大字。

旅社大门随意敞开着,李寂然拎箱入内。只见里面的大堂中间摆了两副桌椅,角落放置着一方柜台。桌椅与柜台表面都涂了红漆,年深日久油污浸染,已然陈旧得泛黑。

“有人吗?”李寂然站在柜台旁高声呼喊,如此数次,却是无人应答。无奈之下,李寂然穿过大堂后的偏门,自己去找寻这家旅社的老板。

经过一条走廊,拐过两个弯,李寂然来到旅社的后面。

这旅社后面用矮墙围了一方挺大的院落,院落内是连片的菜地,靠近旅社这边,用木板铁皮搭建了一间小屋,看模样像是旅社的厨房。

厨房外有一口井,此时井畔坐着一位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她从井里打了一桶清水,正在梳洗自己长长的头发。不过别人梳洗头发,都要弯腰低首,而她却是无需如此,她摘了自己的脑袋,浸入桶中用刷子洗刷。

大约就是因为脑袋浸水,她才听不见李寂然刚才的呼喊。就连现在李寂然站在她身后,她也没有觉察。直到洗完了头,拧干头发上的水,将头颅重新安好,她站起转身,方才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李寂然。

她被李寂然骇了一跳,往后连连倒退,不慎碰到井口的围栏,身子往后一仰,眼看就要跌落井底。

李寂然赶紧一伸手,迅速抓住她胡乱挥舞的手腕,将她拽起。

“老板,我要住店。”李寂然扶她站稳,见她脑袋安放的有些歪斜,趁她还在恍惚,偷偷心痒难熬地飞快一拨,为她拨正了位置。

“这样看着就舒服多了。”李寂然暗想。

……

一会功夫,这红衣女人也回过了神,她恶狠狠地瞪着李寂然:“你搞啥子呦?鬼一样吓人!我从没有见过你,新来的吧?”

这句问话,李寂然今天听了两遍了,他轻车熟路地回答:“是。这不因为新来,才找你住店。”

红衣女人仔细端详李寂然半晌,见李寂然模样斯文,满意点头,“你运气好,我这旅社数十年没有开张,铺盖都霉了。昨日才重新洗净晾晒。”

“弄得一身灰土,所以方才在外面梳洗,让客人见笑了。”红衣女人絮絮叨叨地越过李寂然,从腰间取出一大串钥匙,往院落前面的旅社而去:“你跟着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李寂然闻言跟紧红衣女人,他好奇又问:“旅社数十年没有开张,你靠什么维持生活?”

“喏,就是靠那些。”红衣女人一指院落中的连片菜地,“我还是人类小女孩的时候,跟着爹娘就在城郊种菜。”

“想不到落入这鬼不鬼、妖不妖的境地,依旧要靠着爹娘教的手艺养活自己。”红衣女人说罢,长吁一口气。

李寂然偷看她侧脸,发现她眼眶微微地红了。

一路再无话,红衣女人领着李寂然从大堂后的走廊上楼,那儿有楼梯直通楼上。打开二楼的一间客房,红衣女人倚着门,任李寂然自行查看。

李寂然进房间转了一圈,窗明几净,床榻被褥也很舒适,果然如红衣女人所言,是不久才打扫晾晒过的。

“多少?”走出房间,李寂然满意地问红衣女人价格。

“一天五十。”红衣女人伸出一只手掌,在李寂然眼前一晃。

……

收了当做钱的元气,红衣女人匆匆下楼,她对李寂然说,自己还要去街上卖菜,让李寂然自便。

李寂然站在楼上,看红衣女人下楼后真的弯着腰在菜地中忙碌。她拔了许多菜,然后挑着一副担子,出门而去。

待红衣女人走得远了,消失不见。李寂然亦跟着下楼,继续调查这幽隍鬼狱里的众生。

这一次,他径直走入街边一间铁匠铺子,铺子里有两人在打铁。

这两人乍看与人类无异,但俱是独眼,只有一只眼睛生长在鼻梁的上方,眉毛也是孤零零的一条。他们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一人挥舞铁锤,一人拉着风箱。

铁匠铺墙角摆满了各式铁器,有铁锹、锄头、镰刀,还有锅铲、火钳等物。屋中唯一的一条木架子上,则横置着几把开了锋的刀剑,四、五个尖锐的铁矛矛尖,以及大量的箭头。

“不是有约,吾等不再互相争斗厮杀吗?这些兵刃又是卖于何人?”李寂然指着架子上的刀剑铁矛,好奇地向铺中打铁的独眼人询问。

“定下约定的是我们这群有灵识的家伙。”正在挥锤打铁的那位独眼人抬起头,笑着答复李寂然,“数千年来,城隍放入这鬼狱里的,还有无数的妖兽,它们只知嗜血,可不懂得什么约定。”

“并且它们一生就是一窝,繁衍的又多,经常隔三差五地,下山袭击我等。所以刀剑之物,还是需要。客官初来乍到,理应备一把防身,挑一把吧,算你优惠。”这打铁的独眼人一边介绍,一边居然开始向李寂然推销产品,颇具生意头脑。

小气的李寂然连忙摇头:“我有法力,不需此物。”

打铁的独眼人再次呵呵一笑,“你们新来的都是这么自信。等过了些时日,你们的法力越用越少,此间又无法补充,就知道刀剑的好处了。”说完,他不再言语,专心敲打砧上烧红的铁块。

李寂然转移话题,又问他们别的一些问题,比如问他们是因何被关了进来?又做过什么恶事?结果是换来两位独眼人厌烦地齐翻白眼,他们埋头干活,懒得再理睬李寂然。

……

吃了独眼人的闭门羹,李寂然讪讪退出铁匠铺子。

再往前走,李寂然忽然看见前方屋顶上跃下一人。这人背后有一对苍黑色的羽翼,在半空伸展开来,足有三米左右宽度。

他迎风滑翔,缓缓落到李寂然跟前。露出一张稚嫩的面孔,如同十多岁的少年。

他伸手拦住李寂然去路,好奇地打量李寂然。“你从外面世界来的吗?”他问李寂然道。

李寂然点头,类似的问题今日已经回答了很多遍,李寂然亦有些烦了。这羽翼少年却似乎没有察觉李寂然的厌烦,他睁着双眼希翼地盯着李寂然,继续又说:“能否给我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

少年这句话颇为天真,霎时让李寂然心生喜爱,四处瞟了瞟,他反问羽翼少年:““没问题,当然可以,但就在这街道中间讲故事吗?”

羽翼少年闻言赶紧摇头,他一把抓住李寂然的左手手腕,兴奋地对李寂然说:“我带你去我家。”

说完,他展开羽翼,用力一扇翅膀,带着李寂然就腾空而起。

他掠过连片的房屋屋顶,直飞入一棵高大的巨树树冠中,一头扎进茂密的枝叶间,径直落到架在巨树上的一栋树屋跟前。

“这就是我的家,欢迎拜访。”羽翼少年松开李寂然的手,向他介绍。

“你家不错。”李寂然衷心赞赏,他踩了踩脚下的树枝,“这棵老树妖,怎么说也有千年的修为,居然肯让你在它身上盖房子。”

“十七公睡了,他一睡没有百年醒不了,我偷偷盖的。”羽翼少年做了一个鬼脸,他引李寂然入树屋,在他面前放上一堆果子。

“现在,开始讲故事吧?”他着急地一屁股坐到李寂然对面。

“不急,你先讲你的故事。”李寂然拿起一颗果子,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我没故事啊。”羽翼少年急得抓耳挠腮。

“我就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妖怪,我妈生下我不久,就因为与山上的妖兽搏斗死了。然后我被大家抚养长大,一路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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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53 ...

讲故事李寂然其实并不擅长,但他有法宝啊。

这个讲故事的法宝,就是一个平板电脑,里面存了不少他往日看的影片。

教会羽翼少年使用方法,任他举着平板电脑,兴高采烈、上蹿下跳地在树屋里观看。李寂然跳下树屋,继续他这个新任城隍老爷,对幽隍鬼狱的视察工作。

对了,羽翼少年的名字李寂然也知晓了,原来他叫做逍遥。据他自己介绍,这是妈妈取的名字,取材庄周的《逍遥游》。

……

因为被逍遥带飞了一段距离,跳下大树的李寂然已然在河边集镇的另一头。沿着一条石板小路,李寂然索性先走到了河岸旁。

他遥遥看见修竹一丛,掩映茅舍两三间,前面还用竹篱笆围着一方院落。

院子里有七、八只黄鸡觅食,角落还架着一簸箕,上面晒满萝卜干。

李寂然走过去,站在竹篱笆外张望,茅舍的门吱呀一响,出来一位穿着一身素雅衣裳,头上系着蓝布巾的漂亮村姑。她冲贼头贼脑的李寂然招手,“这位小哥,一定是新来的吧?”

又是这句问话,李寂然翻了个白眼,不想回答。

漂亮村姑却也不恼,她依旧笑吟吟地问李寂然:“小哥长得俊俏,不知本相是什么?”

本相?李寂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坦然道:“这就是我的本相。”

“原来小哥是人类。”漂亮村姑的眼眸愈发明亮。

“小哥刚到此间,可有栖身处?进来喝杯茶吧。”漂亮村姑打开竹篱笆上的一扇柴门,热情邀请李寂然。

李寂然欣然应邀,拎着旧藤箱走进院落。然而经过漂亮村姑身侧时,漂亮村姑突然脚一歪,假装没站稳,哎呦一声,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被一只小妖精调戏了,动作还这般虚假!李寂然甚是无语。他连忙扶正漂亮村姑,答复她适才的问题,“我暂时住在河口旅社。”

“那里如何能够住人?”漂亮村姑掩嘴惊呼,表情夸张地告诉李寂然,“它数十年没有开张,床铺都应霉坏了。”

“小哥要是不嫌弃,可以暂时与我同住。”漂亮村姑引李寂然坐到一石桌前,一边提壶为他倒茶,一边对他抛了一个媚眼。

“寒舍一间房空着……”漂亮村姑倒完茶,款款也坐于李寂然对面。

“家中正好没有男人,缺个顶梁柱呢。”她托着腮,对李寂然频频暗送秋波。

“多谢好意,且容我考虑一会。”李寂然婉转推辞,他话题一转,反问漂亮村姑,“你的本相是?”

漂亮村姑嫣然一笑,她伸手往背后一捞,捞出一只毛发雪白蓬松的长尾。

“小哥你猜。”她眼波流转地望着李寂然。

……

狐狸尾巴李寂然见得多了,他正要说出答案。忽见一执短锄的老叟推开柴门,急匆匆闯入。

“雪姑,汝妹被山上的巨虎妖困在后山坡,你还有闲与人勾搭。”老叟对漂亮村姑大喊。

原来她的名字叫做雪姑,李寂然暗暗记住。他再看这叫雪姑的漂亮村姑闻声跳起,提着裙子就随老叟往外跑。

“死浪蹄子,我叮嘱了她无数次,别靠近山林!现在不比往日,我们都没多少法力,斗不过那些妖兽。”漂亮村姑跑得很急,转瞬不见踪影,只留下这么一段话,随风传进李寂然耳朵。

李寂然一口喝掉杯子里的茶,站起身,他向着漂亮村姑与老叟消失的方向,也跟着快步追赶而去。他挺好奇,想看看这些昔日的妖怪们,现在是如何与那些妖兽厮杀。

……

顺着二人的气息,李寂然又走回逍遥的树屋附近,于此处二人拐了一个弯,直直通向一面山坡。

山坡林木茂密,其间密布怪石嶙峋。李寂然转来转去,终于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雪姑与那老叟。

他们躲在树后,注目不远处的一堆乱石。这乱石顶端站着一位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容貌与雪姑相似,正捏着一支玉钗,钗尖对着乱石下的一只巨大白虎。

白虎围着乱石转悠,偶尔跃起扑击,这时小女孩的钗尖便射出一道绿光,击中白虎额头,将白虎击落。

李寂然瞧得有趣,躲藏树后的雪姑却是一副肉痛不已的表情,她嘴里咬牙切齿,恨恨嘀咕:“死浪蹄子,这一下就是两百元气啊!不,又来了!这次是三百……”

“这么多元气,都是钱啊,可以买多少衣服,多少粮食!”雪姑痛不欲生地抱怨,一跺脚,她一把抢过老叟手中的短锄,冲出大树。

她飞快地冲到白虎背后,轮起短锄,用力挖了一下白虎屁股。

白虎痛得一声怒嗷,放弃乱石顶端的小女孩,转身就咬雪姑。雪姑扔掉手中短锄,变成一只雪白的狐狸,撒丫子就跑。

她跑得飞快,白虎追得也快,如同两道白影,瞬间就远去了。乱石顶端的小女孩,趁机跳下乱石,和过来捡短锄的老叟汇合,再一起退回大树后。

小女孩忧心忡忡地望着白狐与白虎消失的方向,对老叟抱怨:“黄叟,我姐身上的元气早用完了,她还不如我呢,你喊她过来做什么。”

老叟摇头,回复小女孩:“你姐姐元气虽不如你,但她毕竟是一只成年的妖怪,跑起来比你我都快。”

“希望姐姐比巨虎妖跑得快吧。”小女孩成人一般叹口气。

“如果你姐没巨虎妖跑得快呢?”李寂然在小女孩身后突然插嘴询问。

“那她便死定了!”小女孩痛苦地回答。刚回答完,她骤然反应过来,身后不应该有人!

小女孩猛地转身,盯着李寂然的脸质问:“你是谁?”

李寂然尚未回答,老叟此时也看到了李寂然,他安抚小女孩,“他是你姐的朋友,刚才还在一起喝茶。”

小女孩神色缓和,但也不再理睬李寂然。她又回头继续望着原先的方向愁眉苦脸。却见李寂然一闪越过大树,出现在前方。

“喂!你要去哪里?”小女孩惊问。

“我去救你姐姐。”李寂然的身影再一闪,彻底消失不见。

……

李寂然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欠妖怪的情。喝了雪姑的一杯茶,他就救她一命好了。从一开始,他就看出来雪姑跑不赢那只白虎。

身影在丛林中数次闪现,李寂然追上白虎,他看到白虎也果然快追上了雪姑。它前爪爪尖,离雪姑的尾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眼见猎物就要到手,白虎此时奋力一跃,它泰山压顶般落下,庞大的身躯完全笼罩住了雪姑。

雪姑避无可避,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色,只能紧紧缩成了一团,等待噩运降临。

然而雪姑等待许久,本应压下来的虎躯还是没有降落。雪姑四肢用力一蹬,赶紧重新逃出远远的一段距离。

察觉身后白虎尤未追赶,雪姑慢慢回头,竟然看到让人惊讶的一幕。她看到凶悍的白虎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趴在一个人的脚边,而这人正是那新来的俊俏小哥。

雪姑心中感动,欲变回人身向李寂然致谢。却见李寂然对自己挥手,然后他跨上白虎,骑着白虎跑进山林。

……

风声在耳边呼啸,李寂然骑白虎一路直达幽隍鬼狱的最高处。

接下来李寂然跳下白虎,任白虎离去。

从怀中掏出城隍司印,李寂然将它抛向天空,悬浮头顶。城隍司印滴溜溜旋转,射出一道黄光,笼罩住李寂然。

这城隍司印越转越急,最终嗡地一声,带着李寂然原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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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54 ...

李寂然再次进入幽隍鬼狱,是傍晚的薄暮时分。沿着小树林边的溪流,他重新前往河边集镇。

经过骷髅的埋骨地,他看到老猫正在附近徘徊。不放心的李寂然赶走老猫,又多捧了一些黄土添加其上,并用脚底踩实。

接着李寂然寻觅到集镇外的河岸边,顺着舟辑的桨声找到停靠的一艘渔船。

渔船上的打鱼者是一缕幽魂,暗蒙蒙瞧不清面目,也不晓得它是男是女。它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坐在船尾唱歌,曲调咿咿呀呀,嗓音也是中性的很。

“船家,还有没有鱼卖?”李寂然站在岸上,向这幽魂吆喝。

夕阳渐落的余晖下,幽魂闻声抬起头,它看了李寂然一眼,懒洋洋地回答:“有撒,你要几条?”

“一条。”李寂然伸出一根手指。

“略等。”幽魂放下灯笼,一个猛子扎进河水里。

透过清澈的河水,隐约可见它像一尾大鱼在水底游弋,长长的黑发拖在身后,如同飘摇的水草。

片刻功夫,幽魂钻出水面,它手里紧紧抓着一条鱼,托起来给李寂然观看,“客官,这鱼如何?”

“行,就这一条吧。”李寂然满意地点头。

“价格多少?”轻车熟路地伸出手指,李寂然问道。

“这般晚了,便宜点,只算你三文钱。”幽魂跳上岸,拔了一把草,将鱼鳃穿好,递给李寂然。

……

拎着鱼,李寂然又回到埋骷髅的地方,再一次赶走老猫。

趁左右无人,他迅速地在原地挖了一个浅坑,埋好鱼。

李寂然估摸着这样一来,晚上老猫挖出了鱼,它执念得到满足,就不会继续往下挖了。

可怜的骷髅,也就可以安心地长眠。

做完这一切,李寂然继续前行。太阳彻底落山时,他再次走进了河边的集镇。

镇口的青衣酒坊挂起了灯笼,它里面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坐了七、八位客人。这些客人俱长得稀奇古怪,有的人身鸟首,有的皮肤墨绿,还有一位活脱脱就是一只大猩猩。

李寂然挑了离它们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坐下,招呼蛇男过来,和白天一样,他点了一壶酒,同时李寂然假装害怕,询问蛇男:“此处可有欺负新人的习惯?”

蛇男仿佛看傻子看着李寂然,对他摇头,“老人们都知道元气的珍贵,岂会乱用元气去欺负新人。要知道,元气就是钱!再说老人们的元气都用的不多了,反而新人元气充沛。并且新人大多一开始都不懂得珍惜元气,惹怒了他们,各式法术就是一通乱扔。”

“那时候,你说到底谁欺负谁?要抱头鼠窜的又是谁?”蛇男嘿嘿一笑,反问李寂然。

李寂然恍然大悟,多赏了蛇男五息元气,他跟着笑道:“明白了,这里的新人都是财神爷,要是遇到一个二愣子的新人,他不欺负老人,老人们就得谢天谢地。”

目送蛇男游走,李寂然摸着下巴考虑,自己要不要假扮成一个傻乎乎的二愣子,过去吓唬一下正在酒坊里喝酒的这些妖魔呢?

让它们老实承认曾经做过什么恶事,现在后不后悔?以便自己抉择是保留这方鬼狱,还是彻底摧毁?

……

李寂然终究抹不下脸皮,假扮成一个二愣子,为了维持潇洒睿智的形象,他选择还是慢慢调查算了,反正时间充裕。

他默默喝酒,偷听这些妖魔们聊天,然而听了一晚上,他听到的都是家长里短的闲话。比如近日做工的工钱又跌了,比如大米的价格越来越便宜,比如山上下来的野猪毁了谁家的庄稼,比如某某和某某苟且,勾搭在了一起……

李寂然听得是头昏脑涨,等酒坊打烊,他晕乎乎走出酒坊,被夜风一吹,方才清醒。这哪里还是昔日纵横嚣张的妖魔啊,简直就是一群邻家大叔!李寂然摇头感慨,颇为唏嘘。

……

夜已深,李寂然不再游荡,他径直步入对面的河口旅社。两盏红灯笼下的旅社大门依旧敞开着,李寂然看到穿红衣服的老板娘趴在一张桌子上睡觉。

轻手轻脚,李寂然欲绕过老板娘上楼去,不料经过老板娘身旁时,却还是惊醒了她。抬起头,老板娘打个哈欠,睡眼朦胧地问李寂然:“客人去哪里玩耍了?这么晚才回来。”

“四处随便乱逛。”李寂然歉意地回答她,“倒是让你久等了。”

“没事。”老板娘点燃桌上的一盏灯笼,先把旅社的大门关闭,然后走到李寂然跟前。

“走吧,我引你上楼。”她说道。

从后门的走廊登楼梯,老板娘和李寂然一前一后地缓行,一路杂物甚多,老板娘的头总是被碰掉。

三番数次后,老板娘生气地捡起脑袋,不再安上脖颈,却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提着。

“这样就不会老是掉了。”老板娘的头颅对李寂然解释。

李寂然颔首表示理解,但还是好奇地问她:“白天你的脑袋可没这么容易掉啊?”

“因为这会,接近了我死亡的那一刻吧。”老板娘告诉李寂然:“我是被一伙强人,午夜时斩首害死的。”

老板娘没头的身躯,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头颅在前面带路。楼梯狭窄,灯笼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显得十分孤清。

“于是就烙下这一病根,临近子夜脑袋总是不安稳。不怕客人见笑,有时半夜惊醒,我身子在床上,脑袋却在床底。”

……

送李寂然回到房间,絮叨的老板娘留下灯笼,转身也要去休息。这时,李寂然却又喊住她:“我饿了,能否烦请你再炒几个菜,做一份夜宵送来,价格好说。”

老板娘略微一愣,转瞬开颜,“只要客人肯付账,想吃什么都没问题。”

说完,她提着自己脑袋便匆匆下楼。

只听后院厨房一阵忙碌,很快老板娘端着两盘菜重新上来。放下菜,老板娘递过一双筷子给李寂然:“客人先慢用,我去为你盛碗饭。”

“不用饭。”李寂然制止老板娘,他弯腰从旧藤箱里取出一壶酒,两个杯子,再加一双筷子放到桌面。

“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吧。”李寂然邀请老板娘。

老板娘后退一步,狐疑地上下打量李寂然,她不悦开口:“客人大约误会了,我只开店,不操持别的勾当。”

李寂然被老板娘的这番话顿时怼住,他眨巴眼睛,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只是喝酒,别无他意。”

“当真没有他意?”老板娘追问。

“当真!”李寂然一脸纯洁。

……

哄得老板娘坐下,李寂然给她斟满酒。为了化解适才尴尬,李寂然主动讲一些外面世界的趣事,不知不觉中数杯下肚,老板娘方才放下戒心。

见此,李寂然装作无意,问老板娘道:“你是如何被抓进来的。”

微醉的老板娘抬头望着天花板回忆,“一切要从我少女的时候说起……”

“我少女时住在离城很近的郊区乡下,父母种菜为生,虽然家境较为贫穷,但还过得过去。因为离城近,常有一些人借租我家的房屋。租期最长的一位租客,是一位城里教书的先生。”

“他温文儒雅,和你倒是挺像。”老板娘瞥一眼李寂然。

“他对我家人很有礼貌,对我也很好,闲暇之际,他总爱教我习字,说即便是女孩子,也有学习的权利。”

“他在我家一住多年,因为同姓,我们彼此就像亲人一般,我将他当做了哥哥,他将我当做了妹妹。”

“后来他自己掏钱,又送我去城里读书。”

“我学成毕业,他又安排我进了一家洋行工作,那时他已经不在学校教书了,是这家洋行的经理。”

“我们一直以兄妹相称,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妹,等我父母相继离世,我们不是亲人的秘密便再也无人知晓。”

“某一天,洋行要押送一车贵重的物品去另一座城市,他负责押运,安排我跟着一起。”

“我们出城不久,就在城外的山林遭遇一伙强盗。一番激战,强盗打死了我们不少人,幸运的是他和我都活着。”

“强盗劫走了贵重物品,未免我们报案追击,他们还要带走一个人做人质。他是洋行里职务最高的,人质自然选定是他。”

“我苦苦哀求强盗,愿意用自身替换下他,强盗初始不同意,但在我表明是他的亲妹妹,就同意了我替换。”

“这伙强盗带着贵重物品和我,逃进了深山密林。当天晚上,他们残忍地杀害了我,砍下了我的头颅。”

“我死之前,一位强盗对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让我不要恨他们,要恨就恨我的哥哥。”

“我尸首分离,身体躺在密林里,脑袋被强盗派人送回了城。负责调查劫案的人,看见我的脑袋,顿时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因为调查者一致认为,他如果和强盗们勾结犯案,我作为他的亲妹妹,绝对不可能被杀害。”

……

“但他其实就是内鬼?”李寂然一口干掉杯中酒,问老板娘。

“对,他就是内鬼!”老板娘幽幽叹息。

“我变成鬼魂,慢慢调查许久,才终于查清这个秘密,原来他不仅是内鬼,还是强盗头目的儿子。”

“悲愤之下,我戾气入体,化成死而不腐的僵尸。”

“嗬嗬!”老板娘突然放声怪笑。

“某一次终于让我查探到,他和那些强盗要在一家旅社碰头,我提前埋伏,潜藏在那儿等待他们。”

“是夜,我一个个砍下那些强盗们的头颅,偏偏留下他活着,最后慢慢地折磨。我一点点细心剔除他浑身的肌肉,令他活生生看着自己的身体只剩白骨与血管。”

“为了不受干扰地做这件事情,我顺带杀害了旅社里的其他客人,以及旅社老板与杂役。”老板娘垂下头:“故而因此,我因为滥杀,就被城隍抓了进来。”

“后悔吗?”李寂然目光烁烁地盯着老板娘。

“当然后悔。”老板娘的语气充满悔恨,“我后悔当初认识了他,更后悔叫了他那么多声哥哥。”

“亦后悔因为他,我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老板娘抬起头,望着李寂然,她悲伤地说道:“现在这家旅社的布局样式,和当年那家是一模一样的,我刻意建成如此,就是要让身在其中的自己时时反省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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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 ...

清晨的河边集镇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吆喝声,太阳从山那边升起,夜的范围迅速收缩。明亮的阳光光线扫涤干净山谷中的阴影,露出镇外的田野、街巷内的一栋栋房舍,仿佛一张巨大的画卷徐徐展开。

李寂然的房间毫无例外也被晨曦光顾,眯着眼睛,他窥见窗外一棵爬藤植物的嫩芽在晨风中一点点舒展。

老板娘在后院厨房砰砰一通乱剁什么,李寂然隐约想起,昨晚喝多了的老板娘,似乎说今天要包饺子款待自己。

这大概就是菜刀剁饺子馅的声音吧?李寂然吞咽了一口唾沫,赶紧穿衣起床。他看到房间桌子上备好了一盆热水,毛巾搭在脸盆的边缘。他取过毛巾打湿,匆匆抹了一把脸。

洗完脸,李寂然正要下楼去,却听身后有翅膀扑动的声音。他回头,发现是昨日叫逍遥的羽翼少年扇动翅膀,悬在窗外。

“给你。”逍遥将平板电脑还给李寂然,“它没电了。”

看了平板电脑里的不少影片,逍遥已经了解这平板电脑不是法宝。它只是外面世界的一个普通产物……这令逍遥愈发地想去外面世界看一看。当然,他明白这很难,因为从没有听说谁能够出去。

李寂然接过平板电脑,他瞧出眼前少年人的心思,好心宽慰道:“别气馁,你一定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逍遥眼中一亮,他追问李寂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城隍换了人,新来的城隍挺好说话的。”李寂然变相夸奖自己,“你又没做恶事,他肯定会放你出去。”

“是吗?”逍遥对李寂然的话将信将疑,“就怕城隍忘了这里的众生。”

“不会的,忘了这里我就不会进来了。”李寂然一语双关,“你耐心等一等。”

“还要等多久啊!”逍遥哀叹,看了平板电脑里的众多有趣视频,他觉得自己的心早就飞向了外面的世界。

“不久。”李寂然转身下楼,他丢下一句让逍遥莫名其妙的话:“最多也就一个测试的时间吧。”

……

这最后一个测试,李寂然决心玩一把大的。所以等到中午吃完饺子,他就悄悄溜出集镇。

走进山脚下的树林,李寂然召唤来那天的白虎,骑上虎背,他风驰电掣地又跑到山顶。

在山顶掏出城隍司印,这次李寂然不往天空扔,而是握紧印柄,用力印到地面,同时,他口中轻喝一声:“破!”

喝声方落,只见以城隍司印为中心,山顶接连塌陷,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洞里有烟尘冒出,先是袅袅的几缕,渐渐越来越多,变成浓烟滚滚。

待李寂然返回山脚,回看山顶的烟尘已经是遮天蔽日的一片,夹杂着暗红色的岩浆,喷薄至数百丈高。

连锁反应下,河对岸的山峦跟着也喷出了岩浆,对面的岩浆流淌得更快,眨眼之间就铺满山坡,许多的动物被驱赶入河水。岂料河水也是滚烫的,落水的动物纷纷被煮熟,飘浮水面。

集镇这一边山势平缓,岩浆流淌稍慢,但亦已离集镇不远。空气中热浪袭人,充满呛鼻的硫磺味。

放归白虎,李寂然快步走回河边集镇。镇里的众妖魔此时也发现了河岸两侧山峰的异常,它们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然后突然醒悟,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惊恐地大叫大喊:“鬼狱要毁灭了!我们完了!”

某些老妖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祈。

李寂然经过这些癫狂失控的妖魔身侧,一路走回河口旅社。他看见老板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旅社门口的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天空。她头顶的天空浮满灰土,只剩一片阴暗。

李寂然一屁股坐到老板娘的身边,“你为何不跑?”他问老板娘。

“这是天罚,无处可逃。”老板娘淡然回答,眼中居然还有一丝解脱的喜悦。

……

不理解女人的思维,李寂然懒得再问。他陪老板娘坐在旅社门口,灵活转动着一对眼珠子,打量着妖魔们面对天灾的众生百态。

这时集镇中最高大的树木,也就是逍遥在其上建木屋的那一棵,被逼近的岩浆高温烘烤,似乎从漫长的沉睡里苏醒了。它抖了抖身躯,竟放出一个翠绿色的光罩,将自己完全笼罩。

李寂然遥遥望见逍遥展翅飞出光罩,他在集镇的上空飞舞,来回大声呼喊:“十七公醒了,它叫大家都去它身下躲避。”

集镇内惊慌失措的妖魔们,闻听逍遥的呼喊,顿时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不再慌乱,互相搀扶着,往大树的方位而去。

“这十七公很厉害吗?”李寂然好奇地询问身边老板娘。

“十七公是一棵修炼了上千年的老树,它不用像我们一样用元气换生活物品,也不用消耗元气抵御兽妖。”老板娘悠悠回答李寂然:“它在外界厉不厉害我不知晓,但在这鬼狱内,估计没有谁比它厉害。”

“那我们也去吧。”李寂然怂恿老板娘。

“你自个去,我就不去了。”老板娘摇头,“天地毁灭,十七公再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我本就是戴罪之身,大仇得报,早就应该泯灭。”

“好死不如赖活着。”李寂然一把抓住老板娘手腕,拖着她就走,“说不定能够活下来呢,那时至少为枉死自己手上的人念念经,也比就这样死去好!”

……

李寂然拖着老板娘,是最后进入十七公翠绿色光罩的两位。

他们躲进来不久,河边集镇就彻底被岩浆淹没了。

茫茫天地之间,光罩外触目所及都是岩浆,就连那条河,也被岩浆填满。

众妖魔面色惨然,各自围绕大树环坐。

李寂然目光巡梭,见到不少这几日认识的熟人。蛇男、两位独眼铁匠都在,雪姑与她的妹妹则和那黄叟聚在一起。渔舟上的那缕幽魂,它却爬上了树,站在一根枝丫上举目远眺,手里依旧提着那盏灯笼。

就连被自己抽取灵识的老猫,李寂然竟然也看到了它。它蜷缩在一个小树洞中,屁股对着外面。

李寂然松开老板娘的手腕,他站到众妖魔跟前,测试还没结束,他还得继续表演。

“诸位,十七公的元气终是有限,一旦他坚持不住,我们还是身死道消的结局。”李寂然斟酌用词,吸引了众妖魔的注意力。

“我是新来的,想必你们已经知晓了。”李寂然介绍自己:“我有一项神通,可以逃离这方鬼狱,原本打算过些时日凑齐材料,悄悄施展,不料今日突逢劫难,时不待我,只好与诸位共享。”

“那就快些施展神通,大伙儿一块逃离这险地!”众妖魔闻听李寂然的自我介绍,一起喧哗鼓噪。

“诸位稍安勿躁。”李寂然双手抬起虚虚下压,等场面重新安静下来,他继续说道:“可是施法的材料有些麻烦,需要与诸位商议……”

“何等麻烦?”蛇男代表众妖魔开口。

“这么说吧,救在座一位出去,需要另一位的灵魂为引。”李寂然这话说出口,负手后退一步,不再言语。

众妖魔全体一愣,它们第一反应就是不信,认为李寂然故意挑唆大家争斗,其心险恶。但看了看光罩外的涛涛烈焰,它们又不得不相信李寂然所言,因为这光罩一旦消失,大家全体都会灰飞烟灭,李寂然骗它们,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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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罩外的岩浆越积越高,一眼望去光罩外仿佛环绕着一堵火焰之墙。

光罩内突然安静得可怕,只听闻无数的喘息声。

李寂然退到坐在角落的老板娘身旁,老板娘暗扯一下他的衣袖,悄声低语:“我的灵魂给你了。”

李寂然轻拍她的手背,对她低头笑了笑。

半晌,蛇男代表妖魔们又提出一个问题,他问李寂然:“是杀死一位传送一位,还是杀死一半传送一半?”

“当然是杀死一半传送一半。”李寂然回答,“一个个地传送,我没那么多法力消耗,十七公恐怕也支持不了那么久的时间。”

说完,李寂然又补充道:“不管你们讨论的如何,一刻钟后我必须离开。”

“反正已经有人愿意为我提供灵魂了,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李寂然一指老板娘,温柔问她:“对么?你愿意将灵魂送给我?”

老板娘浅浅一笑,肯定地答复李寂然,“拿去吧,拿去吧,哪怕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别有目的,这副臭皮囊里面的灵魂也送给你了。”

“只希望你别像他那么坏。”老板娘的声音略有哀伤。

老板娘生离死别的亲昵语气,让李寂然略为尴尬,他扭转头,摸着鼻子继续对妖魔们说道:“你们最好一刻钟内做出抉择。”

似乎好奇,又似乎是为了转移老板娘带给自己的尴尬,李寂然这时再次询问蛇男,“以前的你,面临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去做呢?”

“以前的我?”面对李寂然的询问,蛇男咧着大嘴笑了,“肯定是第一时间找一个弱小的宰了啊!”

“要知道,我之所以被抓进鬼狱,就是每次蜕皮后身体虚弱,总是忍不住一口吞噬了身旁照顾自己的恩爱妻儿。我一百年蜕一次皮,至今一共吞了九位爱妻。你看,因为饿,我就吃了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以前的我,是多么残忍!”

“那你现在还犹豫什么?”李寂然不解地问蛇男,“这里你天天卖酒,积攒了许多元气,除了十七公,应该就是你最强了。”

“赶紧动手吧,我们时间不多,别磨磨蹭蹭的。”李寂然蛊惑蛇男。

蛇男神色变幻,他数次回头观望身后的众妖魔。一双手,一会儿屈指成拳,一会儿又变成利爪。

但最终他还是垂下手臂,颓然地放弃,“我老了,和这些家伙们做了太长太长时间的邻居,聚不起杀意了。”

蛇男低头游到老板娘身旁,与她一并坐在一起。他对李寂然说:“用来传送的灵魂,也算我一个好了,反正我也杀不了谁,若能够用这缕凉薄的灵魂,救下在座的某一位,就当是给曾经的九位妻子赎罪。”

……

紧接蛇男之后,跳出的是那两位集镇中打铁的独眼人,他们一人提打铁的大锤,一人拎了一把刀。他们倒是没蛇男那么感伤,异口同声地张嘴,目的清晰直接,“新来的,你莫要诓骗我们!当真弄了灵魂给你,便能救我们出去?”

“绝无戏言!”李寂然点头,同时伸出两根手指,“但你们是两人,需要两副灵魂。”

“没问题。”两位独眼人转身,他们目光扫过众妖魔,很快选定目标。竟然是浑身没有一丝法力的雪姑,与她的妹妹。

张开手掌,这两位独眼人就要拉拽雪姑姐妹俩出来。这时一柄泛着蒙蒙金光的短锄突兀横到他们身前,原来是坐在姐妹俩旁边的黄叟忍不住出手阻拦。雪姑的妹妹亦掏出玉钗,法力不要钱地对两位独眼人激射。

两位独眼人却是不惧,他们在鬼狱里常年售卖刀剑铁器,攒下的元气颇多,这也是他们敢领先跳出来的缘由。

将体内元气赋予武器之中,他们持大锤者与黄叟相斗,拿刀者则左右抵挡玉钗射出的绿光,并渐渐逼近雪姑的妹妹。

眼见离雪姑的妹妹近了,拿刀的独眼人躲过一道绿光,暴起一刀砍向她的脖颈。这刀势去的极快,雪姑的妹妹来不及闪避,只能眼睁睁瞧着刀锋接近自己的脖子……

危急时刻,众妖魔里突然又冲出两人,一人是浑身毛发茂盛、状若金刚的大汉;一人是脸皮靛蓝、手持铁叉的恶鬼。

恶鬼一叉架住独眼人的大刀,大汉趁机狠狠一拳击中独眼人腹部,将他击得倒飞出去。

“阿大,厉三,你俩什么意思?”被击飞的独眼人躺在地上喝问。

“如是抢夺灵魂,我们大可一起联手,何必内斗?”这独眼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错了。”状若金刚的大汉将雪姑妹妹护到自己身后,“我们不与你抢夺,只是不想你伤害她。”

“大家共同在这里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多则千年,少则数百年,说起来比以前的任何一位至亲,相聚的时间都要漫长。我不记得自己吃过多少雪姑晒制的萝卜干了,雪姑小妹云娘卖的鸡蛋,也数不清有多少枚进入我的肚肠。我亦为她们翻修过房屋,甚至一同抵御过兽妖。”大汉冲独眼人一瞪眼,“就凭这些情谊,我怎能眼睁睁看你伤害到她们!”

持大锤与黄叟相斗的独眼人瞧见那边发生争执,不再与黄叟纠缠,虚晃一招跳出圈外。他跑到倒地的独眼人跟前,扶起他,同时抬头怒问大汉与恶鬼:“你们与这狐媚子姐妹俩有情谊,难道你我之间就没有情谊?我们同样一起喝过酒,也同样并肩抵御过兽妖!我还为你们垫付过酒钱。”

“当然,我们的情谊更多。”这次是恶鬼抢着回答他:“她们小姑娘家的,如何比得了我们一起时常喝酒的情谊,所以她们如果要你们的灵魂,我是一定站在你们一边。”

“滚犊子,现在是我要她们的灵魂!”持大锤的独眼人暴躁打断恶鬼的话,“时间不多了,看在以往的交情份上,你俩不帮忙就赶紧退开去,别捣乱。”

大汉与恶鬼相视一眼,苦笑着摇头,面对独眼人的呵斥,他们不仅没退缩,反而又前进一步,与黄叟站到一排。

“你还是不明白,就算我们让开了位置,后面一样会有许多人出来。这鬼狱里上千年的时光,早把昔日我们这些没有感情、纵横四海,视人命如草芥的妖魔身上的戾气消磨贻尽。我们现在就像那些普通的人类,因为朝夕相处,长年累月地一同生活,彼此之间已经如同亲人朋友。我无法看你伤害她们置之不顾,也同样无法看别人伤害你们。”

“大伙儿说我说的对不对?”大汉回头朝树下的妖魔们喊道。

树下的妖魔们齐声哄笑,虽然没人回答大汉的问题,但他们纷纷向前一步,站到了大汉身后。

“你看……”大汉对独眼人一摊手:“老哥,别让我们为难了。”

……

光罩里的情形变得奇怪了,似乎就连即将灰飞烟灭的消亡恐惧也不那么凝重。妖魔们开始说说笑笑,它们席地而坐,拿出食物与酒水一同分享。

李寂然表情有趣地瞧了瞧这些忽然无所谓了的妖魔们,又瞧了瞧孤独地站在另一边的两位独眼人。

“你俩怎么说?”他问两位独眼人道。

“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持大锤的独眼人一声喟叹,扛起大锤,向树下的妖魔们走过去。

“弟弟,我们回去吧,回去与大家一同喝酒。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们方才确实错了。”

然而刚走一步,异变突生,只见一把尖锐的利刃穿出了他的胸膛。

“哥哥,我还不想死……”拿刀的独眼人在他身后哭泣。

持大锤的独眼人缓缓转头,大锤脱手坠地,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他嘴里不断沁出鲜血,望着尤握紧刀柄,浑身颤抖的拿刀独眼人,艰难开口:“弟弟,那就好好活下去,别再进来了。”

……

兄弟相残的一幕,树下的妖魔们也看到了。适才的大汉轻声叹息,他扭过头,不忍再看。

李寂然身后的老板娘,伸手用力掐了一下李寂然的手臂。“你悄悄取了我的灵魂,走便走了,何苦闹这么一出戏。”她抱怨李寂然。

李寂然一摊手,“这是人心,与我何干?他心中恶念未净,迟早都会爆发。”

说罢,李寂然走到剩余的独眼人跟前,“你准备好了吗?我这就送你出去。”

独眼人连连点头,遵从李寂然的吩咐,他抱着自己哥哥的尸体,站进李寂然地上画的一个圈。

装模作样地念咒一番,李寂然一伸剑指,指向圈中的独眼人,一阵金光闪烁,独眼人消失不见。就连他哥哥的尸体,也消失了。

然而正飞在高空的逍遥眼尖,光罩里独眼人消失的那一刻,他隐约看到远处的无边火海上方,有挣扎的人影掉落,接着就被岩浆淹没。逍遥疑惑地收回视线,望向李寂然。他降低高度,欲去揭穿这个骗人的家伙。

但是就在这一刻,十七公坚持了许久的防护光罩一阵摇晃,十七公的元气终于耗尽了。数秒后,光罩化为片片碎片,凌空破碎。

高达数丈的岩浆汹涌而入,坐在树下的妖魔们堪破了生死,倒是不慌乱,他们喝酒的依旧喝酒,唱歌的依旧唱歌。

李寂然没有酒喝,也没人陪他唱歌,无聊的他只好从怀里掏出城隍司印,用力往地上一按,同时大喝一声:“返!”

李寂然这一声喊得挺大,所有妖魔的注意力顿时都被他吸引。

刹那间,如同时光倒流,妖魔们惊诧地看到,以李寂然为中心,翻腾的岩浆不再向前奔涌,它们居然倒退着往后流。

……

岩浆逆流飞快,地面上的岩浆越来越少,土地一点点地裸露出来。更奇特的是,这些裸露的土地上面,花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转眼便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待岩浆退出河边集镇,烧成白地的集镇,房屋一栋栋也自行恢复。临街的一间铁匠铺子里,持锤的独眼人呆呆而立,他感觉好像做了一个梦。而在他脚边,拉风箱的独眼人流着口水,说话含糊不清,显然是没有了灵识。

镇外雪姑的茅屋也重新屹立,屋外翠绿的修竹拔地而起,完好的竹篱小院内,七、八只懵懂的黄鸡凭空出现,啄食地上清晨洒落的米粒。

河中也再次流淌清澈的河水,那些被烤成灰烬的游鱼,纷纷从灰烬变回活泼泼的生灵。

等到岩浆彻底退回山顶,又从山顶的洞口缩回地底。幽隍鬼狱完全恢复了原样,山峦一片青翠,飞禽走兽又布满山林。

李寂然站起身,趁妖魔们还在发呆之中,招手唤逍遥下来,对他耳语了数句。逍遥听了脸现喜色,立即带着李寂然飞向高空,并朝着最高的山顶飞去。

楼主:山月照人归  时间:2020-12-20 15:26:45
57、57 ...

从鬼狱回到现实世界,出口依旧在城隍石碑跟前。第一次来到现实世界的逍遥,胆怯地蹲在石碑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

李寂然好笑地看着这个胆小的少年,问他:“你不是挺向往外面的世界吗?怎么出来了又这副模样?”

“谨慎你懂么?我这是谨慎!”逍遥小心翼翼地查看周围,同时回答李寂然:“你长得人模人样的,自然不怕。我背后可是有一对翅膀呢,我害怕被人类抓住切片。”

“不错啊,你还知道切片。”李寂然夸奖逍遥。

“平板里看的,我专门留心过那些讲述妖怪如何在人类社会里生活的电影,这方面的研究,我也算是半个专家了。”逍遥得意地自夸。

“那说一说你的心得吧?”李寂然对逍遥的研究颇为好奇。

“其实心得也没什么……”逍遥举起三个手指,“也就三点吧,第一,作为一个长得与众不同的妖怪,一定要昼伏夜出,大白天在外面招摇的话,绝对活不长;第二,我们可以和人类做好朋友,但超过十六岁的也就不必考虑了,成人几乎一定会出卖你,就算不出卖,也会想方设法利用你为自己谋利益;第三,第三最重要了……”

逍遥卖了一个关子,李寂然配合地追问他:“第三到底是什么?”

“这第三就是……”逍遥表情严肃,郑重说道:“千万,千万不要爱上人类的女孩!”

“为什么?”李寂然不解。

“因为妖怪都是配角命,如果爱上了人类的女孩,最后人类女孩危险的时候,倒霉去死的肯定是妖怪。”

……

李寂然突然很后悔把平板电脑借给逍遥观看了,这家伙显然被里面的影片洗了脑。

懒得再理睬他,李寂然穿越过马路回到酒馆,鬼狱里折腾了半天,就靠老板娘中午的一点饺子打底,此时早消耗干净,他肚子饿了。

酒馆内的玲玉、春兰二人,一个在看电视,一个在与客人打牌,她们都很投入专注,对李寂然的归来完全视若无睹。倒是打扫卫生的曾生,与李寂然打了一个招呼,不过也仅仅是打一个招呼而已,因为他女儿阿莲这个时候喊他了,他便立即抛下李寂然,迎向阿莲。

“都是一群没良心的鬼魂啊!”李寂然摇头叹息。他自己进厨房煮了一锅素面,盛了一大碗,然后蹲到门口用餐。

……

埋头胡噜吃完面条,李寂然抬头再看对面的逍遥,见他依然躲藏在石碑后面,滑稽地露出一个脑袋。

“喂!你再不过来吃,面条可就凉了。”李寂然翻过空碗,对他示意。

逍遥一咬牙,知道这么躲藏也不是事,自己终究要面对这个世界。他先怯怯地伸出一只脚,再慢慢伸出一只手……等到半边身子加半边翅膀都露出石碑,他又停住不动,肌肉绷紧、神经紧张地观察马路上行人的反应。

马路上的匆匆行人自然是没什么反应,岂不说天色黯淡,单单一个躲躲藏藏的翅膀男,cosplay不用见得太多,行为艺术者更是泛滥。

逍遥观察半天,最终发现根本无人在意自己。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幸然地走出石碑。

“看,我就说没人在意你吧。这世界上大家都很忙,忙的你想要引人关注都难,哪怕你是个妖怪。”李寂然在马路这边大喊,也无所谓马路上的行人会不会听到。

逍遥黑着脸,快速越过马路,他站到李寂然跟前,“这和电影里不一样啊?”

“没有人拿枪射我,也没有记者采访。”逍遥抱怨。

“这不挺好。”李寂然引导逍遥像自己一般蹲在酒馆门口。

“蹲好了,我去给你盛面。”他转身端着空碗进入酒馆。

……

吃饱了的逍遥,同李寂然一起搬了一张小桌子坐到酒馆外面。

李寂然泡了一壶茶,拿出三个茶杯,一杯茶倒给逍遥,一杯茶倒给自己,另外一杯茶放在靠窗那边。

“还有人要来喝茶?”逍遥好奇。

“对,不过不是人,与你一样,也是妖。”李寂然颔首。

李寂然说话的当口,窗边的野菊花垂下了一条花枝,花枝顶端的花朵浸入茶杯,转瞬之间,半杯茶水消失不见。

“原来就是这花妖啊。”逍遥顿时明白。

他感兴趣地凑近李寂然耳畔,低声询问:“它能不能变成人形?”

“应该可以吧,它可是喝了帝流浆的妖怪。”李寂然抿一口茶,对逍遥的问题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不是美丽的女妖?”逍遥露出向往的神色,“鬼狱里的花妖都很漂亮呢,可惜它们全是上千年的老怪物,跟我有代沟。”

“这个你就不要幻想了。”李寂然推开逍遥脑袋,“年轻漂亮的女妖怪尽管去外面找,关于它的念头,我劝你趁早死心。”

“为什么?”逍遥年轻人的倔劲上来,他质问李寂然:“莫非你已经与它有了一腿?”

李寂然放下茶杯,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逍遥,“野菊花是雌雄同株的物种,你不介意就尽管去追吧。”

他一旁的野菊花此时也配合地垂下另一条花枝,温柔地在逍遥的脸颊蹭了蹭。逍遥浑身发麻,他打个寒颤,赶紧坐得离野菊花远远的,“不,不了,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喜欢花妖,我还是喜欢类人妖怪。”

……

一壶茶喝到天黑,四处游荡的阿愚从外面回来了。她还是穿着那一身灰蒙蒙的脏衣服,一屁股坐到小桌子空着的那一方向。

“世叔,姐姐还没有给我打电话呢。”她一边抱怨,一边从茶具里取出一个茶杯,仰头咕咕牛饮了三杯。

“别急嘛,慢慢来。”李寂然宽慰阿愚,顺手一指逍遥,“大不了明天让他去陪你再表演一场。”

“他有什么作用?”阿愚斜睥逍遥。

“他会飞啊,到时候他带着你在天上表演,一定轰动。”李寂然出馊主意。

“他会飞?”阿愚眼眸一亮,这时她也看到了逍遥背后的翅膀,快速伸手摸了一下。

“真的?”她问逍遥。

灰姑娘一样的阿愚,逍遥对她没感觉,再加上她乱摸自己的翅膀,更是让逍遥觉得她粗鲁。

“当然是真的。”逍遥懒洋洋地回答阿愚。

“可是你不害怕吗?我是妖怪。”逍遥吓唬阿愚,希望她明天别真的纠缠自己去表演。

“她怕个屁!”李寂然接嘴,“她也不是人啊。”

……

喝完茶的阿愚,回梅花镇休息去了。酒馆门口,又只剩下一人一花一妖。

但这般情形,维持不了多久,一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疾驰而至,一个急刹车,它停到了酒馆门口。

车门打开,钻出一老一少穿制服的两位警察,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还带着家伙。

见这两位警察直冲自己而来,逍遥面色瞬间煞白,他张开翅膀,就欲飞起逃窜。却被眼疾手快的李寂然一把拽住了,死死按到椅子上动弹不得。

“跑什么啊!都是朋友。”李寂然对逍遥说。

转头,他又对走过来的两位警察笑道,“你们师徒俩好久不见了,忽然来访,是不是又有什么疑难案子要找城隍求助?”

这两位警察自然是简卫国与他的徒弟王睿。他们闻言也笑着向李寂然打个招呼,然后简卫国坐到阿愚坐过的椅子上,王睿则轻车熟路地从李寂然的出租屋重新拎了一把椅子出来,靠着他师父坐下。

“李哥,瞧你说的,这次真没什么案子,我们就是想来看看你。”王睿开口,简卫国也点头附和。

“这位小兄弟是……”简卫国刚下车时就注意到张开翅膀的逍遥,他性格稳重,坐下后,立即客气地对逍遥一笑。

“我的朋友,乡下来的。”李寂然向简卫国简短介绍。

“玩cosplay的?”王睿平常也玩cosplay,他旁边兴奋插嘴,“这一套翅膀价格不菲吧?还带电动的呢,我刚才瞧见它动了一下。”

逍遥尚在惊恐之中,对王睿的问题,他呆呆地忘了回答。李寂然为简卫国与王睿倒茶,顺带替逍遥回答道:“他那是天生的,不用花钱。”

“天生的?”简卫国与王睿大惊,各自又伸手摸了一把逍遥的翅膀。

“啧啧,根本看不出来啊。”两人赞叹不已,摸的比阿愚仔细多了,“这要是出去展览,收门票都能收成百万富翁,真是好命的家伙。”

一晚上被三个家伙摸了翅膀的逍遥,这时也缓过了神,他诧异地问简卫国与王睿:“你们不是来抓我的?”

简卫国与王睿一头雾水,他们莫名其妙地反问逍遥:“抓你干嘛?”

“我有翅膀啊。”逍遥主动扇了扇翅膀,给他们看。

“得了。”简卫国与王睿一同撇嘴,都觉得逍遥明显是在卖弄炫耀。

“你有翅膀又不犯法,我们管不着的。”王睿酸酸地说道:“我也好想长一对翅膀呢,可惜身上只长肥肉。”

楼主:山月照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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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莲蓬鬼话

发表时间:2020-11-13 04:07:53

更新时间:2020-12-20 15: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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