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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汉——两汉风云(连载)

楼主:旧版炊事员  时间:2019-04-19 19:03:24
第二十一章 刘邦娶妻
简短寒暄后,吕公对比他年轻不了几岁的刘邦说了一个因果句式,“老弟,在下自小喜欢相面,阅人无数,却没见过你刘季这样好面相的。所以,在于你,要好自珍重,而我,准备将亲生女儿嫁你作为洒扫妻妾。”(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吕公竟然自称“臣”(古时谦称),还想把女儿嫁给对方做个地位低微、做家务的“妾”,这实在恭敬奇怪得无以复加。
史书中没有描述刘邦的反应,只记载了“卒与刘季”的结果,即最终嫁给了他。以此推测,刘邦当时应该是走了谦退谢绝,半推半就,欣然许诺这三道程序的。
父亲急着嫁女,无外乎三种理由,到时候了,拿不出去,女婿抢手。而吕公的女儿是很年轻貌美的,史载,“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吕公起初总是想让这个女儿出人头地,把她许配给个贵人。沛县县令和吕公友善,为儿子、或其他人求亲而遭到拒绝)。可见,待字闺中的女儿年轻美丽,父亲对此极有自信。
如此一来,吕公嫁女的原因就是他自己说的那样——刘邦面相太好,而且言谈举止俱佳。但在妻子吕大婶(吕媪)眼中,刘邦又是另一番风貌——那是个人到中年仍浑噩、游荡,没有安身立命之处的丧家之犬。吕大婶也承认,刘邦是长得不错,极富成熟男人的味道,很风趣,并且还有一种令人砰然心动的“坏”。但那又怎样呢?这是嫁汉,不是养汉,中看不中用怎么成!
吕媪觉得丈夫的想法、行为不可理喻。当面质问,“你怎么把咱们的好女儿妄自嫁给刘邦那样的家伙?”颇有大男子主义作风的吕公强硬回复,“这不是你们女人家所懂得的。”(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吕公一句话,将此事板上钉钉。
单身了四十年左右的刘邦偶然闯入一场宴会,幸运的抱得美人归。这故事虽然传奇,却有颇多疑点,比如他是怎么进入宴会的?刘邦的拜帖上虽然有“贺钱万”三个吓人字眼,但他毕竟没随一钱的礼金,既然没随份子,司仪人员怎么会让他进去?于是,我们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萧何,他与刘邦是朋友,又是这场盛会的主持者,有嫌疑也有能力帮助未交一钱的刘邦混入。
不妨大胆设想,萧何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帮助朋友刘邦解决个人生活问题,即谋娶吕公的女儿。这场由萧何编剧、导演,由刘邦领衔主演的《沛县宴》,在吕公到来之初,想必就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划了。
在刘邦看来,吕公就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岳父,有好女儿,可以让自己追求;来自外乡,不熟悉自己,方便忽悠欺骗;爱相面,容易以貌取人,被帅气的自己迷住。而他之所以能知道吕公爱相面,这大概要归功于萧何的情报工作。毕竟萧何是沛令的得力助手,吕公是沛令的好友,萧、吕二人,一定接触过几次。几次下来,吕公的脾气秉性、特长好恶,萧何大概已经摸底了。另外,在与吕公的闲谈中,萧何或许已经不露声色的谈及刘邦,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神奇有趣的故事,潜移默化中让吕公对刘邦留下淡淡的印象。而这沉睡的印象,在此后将伴随某种强烈的刺激浮现。
在萧何看来,吕公远来投友,需要钱;爱相面,注重形象。针对这两点,萧何制定出三步走计划,先以重金先声夺人,再以形象震慑人心,最后以大度洒脱的举止一槌定音。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本色出演过程中,影帝刘邦一定全面贯彻了萧导的意图,并还有自己独到到位的发挥。
刘邦豪阔,有胆识、气度、相貌、大志,吕公于是相中了他。
其实,萧何的贡献远不只前期铺路,指导,把刘邦领入这些。就在宴会中,他还帮了刘邦一把。刘邦与吕公携手登堂后,萧何对吕公道,“刘邦这人好说大话,很少做成什么事。”这一手十分高明,可以称之为“荡开一笔”或“欲扬先抑”。此前,刘邦已经成功引起吕公的注意,并接连给予对方惊喜。接下来,刘邦在席上的表现,才是这场戏的高潮部分。而在这之前,萧何要先压制一下刘邦,一方面衬托其后面表现的精彩,一方面也给吕公设下悬念,以便他在刘邦后面的表现中感受到更大的冲击。
其实,萧何的话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即,我与刘邦的关系并不好。这样一来,众人便不会怀疑他与刘邦串通一气。如果刘邦后面引发什么意外,他也可以摆脱嫌疑,撇清关系。
猜测到此并未告一段落,还有一点很蹊跷,即吕公是怎么来到沛县的。吕公与沛令是好朋友,故而因为躲避仇家投奔之。但彼此间也有不和谐的地方,即沛令曾为儿子或其他人向吕公求亲,但这个亲上加亲的提议却被吕公婉拒了。
提亲,拒绝,县令,仇人,投奔,将这些编织到一起,似乎可以敷衍出一个故事。即县令为儿子向老朋友提亲未果,便凭借势力,令仇家逼迫吕公投奔自己。然后沛令再趁吕公人在矮檐之际,重提旧事,以达目的。
当然,以上推敲并不严密,各位看官不妨一笑置之。或许,吕公嫁女背后并无诸多阴谋阳谋,只是有太多巧合连缀其间。
现在,让我们看看那位被忽略已久的准新娘——吕雉。他是未来刘邦平定天下的贤内助,也是在高祖之后君临天下十五载的女主。如今,她只是一个无法左右自己命运,任人摆布的温婉女子。她被一个比她大二十岁、很有趣也很不着调的中年男子迎娶进一个贫困家庭。另外,男人身边还跟着一位私生子。
然而,对于眼前的一切,吕雉只有默默接受,并且,她愿意与丈夫一起努力,开拓共同的未来。至于父亲所描绘的富贵显达的蓝图,她只当是个美丽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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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亡命
时光荏苒,转眼已过数载。这几年,刘邦的日子是不错的,迎娶过年轻貌美的吕雉后,破落的住处逐渐有了家的样子与温度。夫妻二人生下一男一女,一家人其乐融融。这也算老天赠予刘邦最后的闲暇时光吧,因为不久之后,他将卷入时代的浪潮中,为开辟一个崭新的帝国辗转千里,南征北战。
几年下来,吕雉对丈夫的态度也由最初的逆来顺受变作敬爱有加。生活证明,对方是个有魄力、有志向、有情趣的男人,虽然还是不太着调。吕雉大概逐渐认同了父亲的说法,刘邦或许真的能成一番大事。当然,即便不能,她也比较满足了。
至于公婆、非亲生儿子、叔伯妯娌,吕雉也对之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和谐的融入大家庭中。但拥有甩手掌柜丈夫的她,不单要主内,也要主外,比如种地。对此,种田能手二哥刘仲应该是深受其益的,“自从弟妹入门之后,我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某日,吕雉带着长女以及还是婴儿的儿子下地锄草。这个生产小组阵容是相当豪华的,因为他们分别是未来的吕太后、鲁元公主、汉惠帝。孩子自然不是帮手,带在身边以方便照看。然而,另一个帮手刘邦却在赶来的路上。为了务农,他专门请了一天假。对于“不事家人生产作业”的刘邦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可见,吕雉的到来,让刘邦对生活的态度发生很大变化,他开始向“过日子人”过渡。也难怪,当时的刘邦已经四十七岁,再不努力就要老大徒伤悲了。然而刘邦不会想到,八年后,他将成为主宰天下的君王。
吕雉正劳作时,一个老者过来问她要些水喝。她大方的将为自己及孩子准备的水请对方喝,并且招待人家吃了饭。当年的吕雉是质朴而善良的,假设老人摔倒了,她可能还会大胆的扶一把。
吃饱喝足,感激之余,老者端详起吕雉的面相。对此,吕雉一定会感到熟悉而亲切,是的,对方与她的父亲有着共同爱好——相面。良久,老者说道,“夫人您是天下的贵人啊。”本着赞大人不如夸孩子的原则,他接着说道,“您所以富贵,是因为眼下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啊。”(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茶余饭后,权当消食,老人家又相了一旁的女孩儿,结论为也是贵人命。
吕雉听说子女前程远大,很慰藉;老者吃喝已毕,又聊了会天,很开心。吕雉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老者礼尚往来,投桃报李。不觉间彼此达成双赢,短暂的相逢后,两人愉快的分别了。
不一会儿,刘邦赶到。妻子将事情的经过简略叙述一番,于是,才喘口气的刘邦追了下去。追上的刘邦获得了满意的答复,“方才的夫人与孩子都像您,您的面相,尊贵的无法用语言表明。”(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显然,“贵不可言”的,除了帝王,不做他想。刘邦听后很是高兴,感谢道,“若真如您说的那样,将来我不敢忘记您的恩德。”果然,后来当了君王的刘邦没有忘记那个老人,但很遗憾,他没有寻觅到对方来兑现诺言。
对于以上出自正史的记载,看官们不妨一笑置之。招待、奉承大概是有的,“贵不可言”大概是没有的。而且,在不久之后,一场祸事将降临到刘邦头上。
吕雉在家中忙碌,刘邦在外面也不清闲。身为亭长的他要维护地方治安,就免不得东奔西走。但刘邦毕竟与众不同,在去薛地捕盗期间,他苦中作乐,忙里偷闲,用竹皮做了一种帽子,并以自己作为模特时时佩戴。由于他做了皇帝之后也常戴着自制的时装作品,于是此冠风行天下。为作纪念,世人称之为“刘氏冠。”
如果去左近的薛地刘邦已司空见惯,接下来要去的咸阳就对他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了。在那里,他曾见识过始皇帝的威严,领略过市井的繁华。当然,刘邦不是去咸阳旅游观光,而是护送县里的劳工去骊山服徭役(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
看到此处,观者为刘邦捏一把汗,万一人群中有陈胜吴广一类人物,他将不幸的沦为众矢之的。万幸,一路上很平和,没有发生冲突,但是,队伍却越走越小。史载,“徒多道亡”。所谓“亡”,即是逃跑。队伍实在不好带,刘邦估计,到达目的时人也走的差不多了(自度比至皆亡之)。
登场至今,刘邦给人的印象是洒脱、慵懒、放荡、达观,并无一副开国英主的样子。接下来,他将以自己的行为,展现出乱世英雄桀骜英武的一面。
面对严峻的形势,刘邦决定,去你奶奶个孙子的,停下来到丰邑西侧的沼泽边歇息、喝酒!(到丰西泽中,止饮)。此刻,刘邦一行人才刚刚离开老家丰邑便人数锐减,可见,大家对于逃跑是多么踊跃。不得不说,他方才的想法过于乐观,不必等到咸阳,刘亭长就要变成光杆司令了。另外,刘邦停留的丰西泽也颇值得玩味。相传,刘大婶就是在沼泽边梦到神仙,并与蛟龙结合生下刘邦的。我们剔除其中的玄幻色彩,假定刘母就是在沼泽畔,并且就是在这片丰西泽生下刘邦……若果是如此,便真的有些造化弄人了。当初,刘邦在这里降生,如今,他于此陷入绝境。
到了夜晚,刘邦释放了押送的劳役。在他看来,那些绳索,真的没太大用处,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跑掉了。刘邦潇洒并有些感伤的说道,“各位快跑吧,我也得颠儿了。”(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虽然出于无奈,但刘邦敢于释放众人,足见其胆量,豪气,若非英雄,恐怕做不到这一步。
于是,众人怀着对刘亭长的感激跑路了。什么?你以为大家会出于感激老实的赶往咸阳?显然,群众没那么高的觉悟,也没那么呆板。其中有十几个壮士为刘邦义气所感,愿意追随之。但是,他们的带头大哥刘邦,此刻尚不知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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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斩蛇落草
黑夜中,略带酒意的刘邦与十几名壮士在大泽畔行进。不久,探路的同伴回来说道,“咱们还是返回吧,因为前方有大蛇拦路。”(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也许路比较窄,蛇比较大,于是道路堵塞了。
俗语云,“唯大英雄能本色”,在酒精的刺激下,微醺的刘邦豪横的一面自然流露,说道,“大丈夫行路,无所畏惧!”(壮士行,何畏!)。
刘邦来到大蛇处,干净利落的挥剑将之斩作两断,道路通畅了,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高祖斩蛇”。后世提到刘邦时,往往说高皇帝提三尺剑斩蛇起义,听起来相当威风,但其实斩蛇与起义是没有必然联系的。斩蛇是缘于路阻,起义是因为时势。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刘邦,在行了数里之后,醉倒在地上。突然降临的变故,未卜的前途,无不令之心力交瘁,再加上酒入愁肠,睡了也很正常。至于方才那条蛇,或许正成为其发泄情绪的对象。
不久,后面的人赶到,刘邦酒也醒了(后人至,高祖觉)。至此,我们不禁疑问,所谓“后人”是除刘邦以外的人,还是某个落单的人?亦或是根本不存在此人?
那些追随刘邦的人号称“壮士”,绝非胆小之辈。最初,探路的人发现大蛇后,决定绕路,并不是胆怯,而是没必要为之纠缠冒险。路很多,换一条就是了。但当时遇到糟心事的刘邦心情不爽,或者说下定决心后心情正爽,于是决定一往无前,并自愿做先锋。刘邦已经是奔五十的人,又喝得有点多,那些壮士能让自己的领袖与恩公独自犯险么?显然不太可能。否则,刘邦最初的班底也实在太糟糕了。当然,也许为了衬托刘亭长的“伟光正”,史书只得委屈一下追随者,将他们写得“平暗愚。”
另外,有人落单似乎也不合情理,因为一行人数只十几个,又是昏暗的夜晚,走在不乏毒虫的大泽边,实在不应分散兵力。那么,为什么要安排人落下呢?因为,某些事情需要有人见证。假设“后者”指某个掉队之人,他赶上队伍后,向老大及伙伴陈述了所见所闻。
当落后之人来到刘邦斩蛇处时,眼前除了分作两截的蛇身外,还有一个哭泣的老妇人。蛇身、老妇、哭泣、鲜血、暗夜、泽畔,这些意象所构成的情境着实惊悚。然而他并未被吓到,也没有急着追队伍,而是好奇的关切起老妇人,“老妈妈,大晚上的您怎么在这里哭啊,旁边还有一条大蛇的遗体,不瘆得慌么?”
老妇人悲伤的说道,“我的儿子被人杀了,所以哭泣。”
本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落后者问道,“您的儿子为什么会被杀呢?”
老妇道,“我的孩子是白帝的儿子,化为蛇横在路中,如今被赤帝的儿子斩杀了。”(吾儿,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
落后者听此天方夜谭,以为对方故意拿他开心,便想恐吓一下这个顽皮且颇具演技的老妇人。正在此时,对方竟踪迹不见了(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
当众人听说此事后,对刘邦愈发敬畏,而刘邦自己也暗自窃喜,自命不凡(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显然,斩蛇的事情大概是有的,赤帝子、白帝子等玄幻事件是没有的。史家神话刘邦可以理解,但他为何不让刘邦亲自见证奇迹,而颇费周章、不合情理的安排落后人代劳呢?估计这样做出于两点考虑,第一,不好办。假如让刘邦与老妇见面,那将会演变成凶手与受害家属当面对质的局面,刘邦逃逸、动粗、道歉好像都不太合适,既然如此,那不如不见。其次,过瘾。如果刘邦见到老妇,故事不免显得平铺直叙,而经过第三者交待,情节平添了曲折,读者会获得更佳的阅读体验。同时,文中的刘邦也将非常过瘾,听着有利于自己的精彩故事,一面不动声色,一面心花怒放。
当时,恰好赶上始皇帝进行人生中最后一场巡游。相传,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始皇帝决定用自己的王者之气将之压制。触犯法网、有家难奔的刘邦联系时事及自身状况,觉得秦始皇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带着十几名壮士到芒砀山落草隐匿,开始了漂泊江湖的生涯。老实说,当时刘邦处境极为窘迫,应该不会有做天子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除了保命,他应该是无欲无求的了。
但若说刘邦身上无天子气,其妻吕雉大概是不同意的。因为每次她都能凭借天空中的云气,定位到丈夫的所在,其精确程度堪比当今之卫星。按吕雉的说法,丈夫头顶有云气,找到了那片祥云,就能找到对方。当然,这个秘密不能被刘邦的继任者——下一任泗水亭长知晓,否则,他将带兵来捉拿前任。不过,别担心,那云气未必是外行人能看懂的,而吕雉之所以能看懂想必是得到了爱好相面的父亲的真传。
至此,我们已见过关于刘邦身上的太多神话,显然,“望气寻夫”事件便属于此类。估计是刘邦派人将自己的藏身处告诉家人,吕雉才能轻易找到。同时,他借妻子之口宣扬自己头上有“祥云”,以进一步提高在群众中的威信,并扩大影响力来招揽更多的投奔者。当然,这样一来,帮刘邦送信的人就了解了背后的骗局,为避免此种情况,刘邦当初可能亲自潜回沛县通知家人。以其胆识,这种事是不在话下的。
对于落草的刘邦,还有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即安置家人。但从吕雉大摇大摆探望丈夫的行为可以看出,他们一家人现在还是安全的。原因很简单,刘邦此行任务是护送劳役到咸阳,时间周期很长,他悄然潜逃隐匿,短时间是不会案发的,故而家人暂时还安然无恙。然而,纸里包不住火,刘邦逃亡的消息还是众所周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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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顺时而动
刘邦负罪潜逃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故乡。例如,当县里某些年轻人听说他头顶有祥云时,纷纷要赶往投奔(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县里的一些人已经知道刘邦落草,说明此消息已不再是秘密。
既然如此,刘邦家人还能安全么?答案是肯定的。首先,秦国立法严密,但后期执法司法却颇为不力,比如,项梁曾经至少两次犯罪而无事;其次,当时逃亡者众,抓不胜抓,例如,刘邦此次押送的劳役就全部逃跑,这么多人,县令懒得过问,也顾不过来;再次,主吏萧何与刘邦关系密切,沛令与刘邦的岳父吕公是多年好友,有这两层关系,刘邦家人暂时还无人问津。但是,没人能保证这种平衡能维持太长时间。
最近的刘邦大概是喜忧参半的,自打落草芒砀山后,队伍逐渐壮大,他没料到自己竟有如此号召力。作为拥有自己班底的刘邦,大概恨不得一时把亲人全接过来,对着父兄、妻嫂、子侄自豪的说句,“看,这都是我的弟兄。”从而改变大家对自己的一贯偏见。
然而聚集了一些人后,该何去何从,刘邦一时举棋不定。起兵灭秦?在陈涉、吴广之前,这种想法属于天方夜谭;等待招安?秦朝没有这个习惯;割据一方?目下的人马实在捉襟见肘。遣散弟兄?又会缺乏安全感,况且十分可惜……
就在刘邦隐匿山泽间的时候,山外的世界发生了剧烈变化。始皇帝病逝,二世胡亥继位,帝国上层一场血雨腥风席卷而来。胡亥、赵高的一番折腾、清洗,无形中为刘邦开国铺平了道路,当然,这些利益并不是现在的他能感受到的。不过,刘邦对二世皇帝仍是心存感激,因为胡亥即位之初便大赦天下。就此,刘邦及其家人彻底安全了。但是,习惯笑傲江湖的刘邦并没有兴高采烈的回家,而是继续蛰伏在山中。二世继位以来的一系列作为让他察觉到,这个客观上给予自己自由的皇帝,将会令天下大乱。
大赦之后,刘邦并没有解散队伍,地方政府于此不做理会。一者,位置偏远鞭长莫及,且山泽之间地形复杂;二者,父母官也不想在这新君即位,政治动荡之际多生事端;三者,刘邦的势力已然颇有些气候,且未有什么妨害地方治安的劣迹。于是,维持目下平衡的局面,成为官与盗之间共同的选择。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二世元年(公元前二零九年)七月,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震动天下。不久之后听到这个消息的刘邦应该是跃跃欲试的。是的,以其才情性格,正好在乱世中大显身手。更何况,他手中还握有乱世中最重要的“枪杆子”,人数虽不太多,却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接下来要投靠反秦的精神领袖陈涉,还是自己打天下?是积极主动攻占沛县,还是龙潜芒砀静观其变?刘邦一时想必还拿不定主意。
与刘邦一样坐立不安的还有一位,即其前顶头上司沛县县令。不过,前者是出于兴奋,后者则因为恐惧。史载,“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许多郡县的民众奋起反抗,诛杀本地官吏以相应陈涉)。鉴于地位及性命岌岌可危的形势,沛令决定在沛县起事主动响应革命,并就此与得力属下萧何、曹参商议具体计划。
曹参,沛县人,主管县里司法,与主抓行政的萧何都是当地有名望、有势力的官吏。史载,“曹参,沛人也。秦时为沛狱掾,而萧何为主吏,居县为豪吏矣。”此时,萧、曹不过是秦朝县吏,两人恐怕想不到,他们即将着手开创一个新兴的王朝,并相继出任帝国的宰相。值得一提的是,相传,在曹参的众多子孙中,其中有个抱养孩子的后代,叫做曹操。
面对咨询,萧何、曹参肯定沛令顺应潮流、反秦自保的做法,并提出队伍多元化的建议,即将数百逃亡在外的壮士,纳入举兵事业中来。在他们看来,身为秦国官员的沛令反秦,不能服众。而如果有地方豪杰的加入,方便裹挟群众,赢得支持(掾、主吏萧何、曹参乃曰:“君为秦吏,今欲背之,率沛子弟,恐不听。愿君召诸亡在外者,可得数百人,因劫众,众不敢不听。”)。显然,萧、曹所谓的得力帮手就是刘邦。沛令赞同二人的说法,请樊哙去邀请当时已有百十来号弟兄的刘邦。
樊哙,职业是屠狗,刘邦的老乡兼妹夫。继刘邦之后,自称有识人之明的吕公又看中了樊哙,将小女儿吕媭嫁之,足见其人面相与气度俱佳。在未来的岁月中,樊哙是多次助刘邦力挽狂澜、扭转危局的心腹爱将,也是他最后时光欲除之后快的眼中钉。而此刻,樊哙是刘邦的眼睛,是联系沛县与芒砀山的纽带。史载,“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与高祖俱隐。”重点是最后一句“与高祖俱隐”,即樊哙是与姐夫刘邦一起落草的。既然樊哙与刘邦一起躲在山里,萧、曹何以会多此一举的找到樊哙联系刘邦呢,直接找正主岂不便捷?显而易见,樊哙在沛县。而他之所以出现在此地,一方面是联系照顾刘邦家人,一方面则为了刺探情报。
刘邦听到樊哙带来的消息后,当机立断,拉起队伍赶往老家。此刻,他心里大概有个声音在呼喊,“我刘老三,又回来啦!”这虽算不得衣锦还乡,却也颇为扬眉吐气、威风凛凛了。
就在刘邦兴高采烈的走在回家看看的路上时,沛县发生了变化。沛令突然改变主意不许刘邦进城,并欲将为自己出主意的两位高参——萧何、曹参杀之后快。好在两人群众基础深厚、消息灵通、身体也不错,这才得以翻越城墙而逃,与刘邦会和(沛令后悔,恐其有变,乃闭城城守,欲诛萧、曹。萧、曹恐,逾城保刘季)。
时代为刘邦开启一扇窗,沛令却对之合紧两道门。而对于近来颇经风雨、豁达大度的刘季来说,这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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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大风起兮
在开创强盛的汉帝国之余,刘邦还为世人留下两样东西——刘氏冠与大风歌,即其自制的帽子、自编自唱的诗。歌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不过,刘邦欲总揽英雄守护江山,那是称帝之后的事了。如今,他身无立锥之地,并无“四方”可守,要“攻一方”倒是当务之急,比如,眼前的故乡沛县。
造成刘邦进退不得之尴尬局面的正是沛令,他召对方来,又阻止对方进城;认可萧何、曹参的谋划,转而又欲诛杀二人。如此反复,难道沛令“神经”了?在“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的形势下,沛令多少有些草木皆兵、神经错乱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其表现或许恰恰证明他的清醒。
刘邦平日便桀骜不驯,不如何将上司放在眼里,更何况这时他手中有百十条枪,而且颇有人望。此刻,极为虚弱的沛令,怎么敢与这样的人共图大事?如果刘邦带着队伍来了,极有可能不听调遣,甚至拥兵反噬,这些都是沛令所不能容忍的。
当然,刘邦与沛令还有一层私人关系,即他是县令大人至交好友吕公的女婿。不过,乱世中这种关系实在微不足道。当此时也,妻子可弃、父母可抛(刘邦后来确实这么做了),何况是这种疏远之人。而且,两人极有可能因为吕公结下了梁子。毕竟,当年沛令苦求不得的儿媳,被刘邦娶走了。
至于沛令要杀萧、曹,大概是认为两人背叛自己而投靠刘邦。此事的真实性在两者之间,但情况紧急,无暇分辨,本着防患未然的原则,沛令做出宁可枉杀的决定并不奇怪。
“沛县太危险了,咱们还是回芒砀山吧。”假如刘邦这么喊了,那么之前通过宣传与行为树立起的光辉形象将轰然坍塌,所以他不能退。但若以其少的可怜的部众攻打沛县,其徒劳也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过,不能强攻,却可智取。
刘邦命人在绢布上写下最后通牒,用弓箭射入城中。其内容大概由刘邦拟订,由萧、曹润色。为了广泛传播,可能不止写了一份,在印刷术尚未发明的秦末,这就要辛苦出身于刀笔吏的萧、曹了。
通牒中首先讲述了当前国内形势——天下苦秦久矣;接着对父老进行恫吓,如今群雄并起,倘若大家为沛令守城,那么城破之日,城池会遭到血洗;然后为乡亲们指明出路,杀掉沛令,推举领袖,做一朵浪花汇入革命的洪流中。最后,文中还着重声明,顺应潮流,“则家室完”(人身与财产均有保障);否则,“父子俱屠,无为也”(全家被杀,且毫无意义)。
沛县子弟早就计划刺杀沛令,现在对方竟拒绝反秦义士刘季进城,更犯了众怒。众人听了布告上鞭辟入里的分析,明白了刺杀沛令的必要性与意义,更加坚定了当初的想法。于是,沛令不幸的成为时代的牺牲被大伙儿杀掉。有人拿他与同样想参加或投机革命,最后被项氏叔侄刺杀的会稽太守殷通做比较。认为殷通诚心联合项梁而被谋杀,比拒绝刘邦的沛令更无辜。同时,被迫反抗的刘邦,就显得比蓄意谋杀的项梁仁爱得多。这样比较恐怕不妥,因为沛令就算诚心接纳,也未必不是引狼入室。
沛令与殷通确实有诸多共同之处,比如,都比较机敏且不太忠诚,都是投身革命未果,都找了个坑人的盟友。但两人还是有些不同的。身份上,身为会稽郡守的殷通,地位明显高于沛县县令;实力上,殷通势力颇强,项羽在太守府斩杀百人,足见其部属不少。可惜他的对手是猛人项羽,以致部下无力为之复仇。反观沛令,势力就显得单薄了;反应上,沛令快于殷通。殷通是一直痴信项梁的,而沛令在邀请刘邦后,马上意识到对方于己是极大威胁。随即调整策略,对刘邦闭门不纳,将疑似出卖自己的萧、曹控制起来。可惜,他虽反应灵敏,却仍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铲除掉共同敌人沛令后,刘邦与父老的首要任务是选举领袖。在众人看来,当此任者,非早就有反秦义举、如今有一定势力的刘邦莫属。然而,刘邦却拒绝了。他认为当今天下大乱,豪杰蜂起,如果首领推举不当,后果不堪设想。为生动的形容恶果,刘邦还创造了一个成语——一败涂地。即一旦失败,将肝脑涂地。满地都是内脏脑浆,这个画面确实恐怖。接着,刘邦严肃而恳请的说道,“不是我吝惜自己,实在才能有限,担心不能保全各位。事关重大,希望你们另请高明。”(吾非敢自爱,恐能薄,不能完父兄子弟。此大事,原更相推择可者)。
刘邦的推却,不免言不由衷,但适当的谦逊与试探,还是有必要的。况且,对于当时形势,他成竹在胸,有着舍我其谁的自信,知道无人能撼动其领导地位。即便是萧何、曹参也不能。
出身文吏的萧、曹,都有着不为祸首的深远想法;另外,他们虽有人望,却没有兵力,虽有才华,却不具备百折不挠,变诈机敏,精悍豁达的领袖素养。简言之,两人很清醒,他们了解刘邦与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做什么。史载“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後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萧何、曹参等都是文官,看重身家性命,怕事情不成,秦朝会诛灭他们的全族,所以都推让刘季)。由此看来,你推我让之间,绝非出自公义,更多的是缘于世故、圆滑与智慧。
在萧、曹推荐后,又有许多父老道,“我们平时听到刘季许多奇异的事情,看来他是该显贵的。而且又经过占卜,没有比刘季更吉利的。”(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刘邦之前神话自己的炒作,在此刻起到重要作用,没有什么比鬼神灵异之事,更让百姓信服的了。当然,我们怀疑是否真的有人有闲暇去占卜,但过程并不重要。总之,异象与卦象都指向刘邦,天意如此,他应该难以违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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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运途多舛
面对萧、曹的拥戴,父老的推举,天意的警示,卜筮的指引,刘邦仍然拒绝出任首领。史载,“于是刘季数让。”刘邦虽仍推让,但这种谦让已经是一种向接受的过渡。当然,这样或许没意思,却是必要的。如果很直率的接受这个位置,众人倒会觉得刘邦傲慢轻浮了。而且,此未尝不是有意思处,这正是表现细腻、精湛演技的时刻。
为了突显情节的紧张,这时当有勇毅之人拔剑击地,壮怀激烈,“今日事决矣,无复他议!”;再有率直亲近之人灰颓抱怨,“哥哥这般推让,反倒冷了弟兄们的心,不如散了罢。”复有忠厚长者苦口婆心,“兄长,大丈夫当仁不让,为了天下百姓,您也得勉为其难哪。”不过,当时似乎没有配角与之对戏,但刘邦还是答应了众人的请求。
史载,“于是刘季数让。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即刘邦反复推让,大家又都不敢为天下先,于是就推举了刘邦,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推举过程中,群众很暴力,刘邦很无奈。他做出了意思表示,却没人听,于是就反抗无效、随波逐流的当了老大。
这个接受的过程略显平淡、突兀。既无压倒骆驼的最后稻草,也无精彩的说辞,先前打死也不接受老大位置的刘邦,就这样转变了想法。当然,这并不奇怪,谦逊的姿态已经做足,再坚持下去就没必要了。时间一长,难免有变,比如跳出个愣汉毛遂自荐的做首领,这足够刘邦下不来台了。况且,后面还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做,实在不宜多费工夫。
现在,刘邦就有了新代号——沛公。之前对他比较体面的称谓是刘亭长或刘好汉,这个崭新的名号将伴随他很长时间,直到秦朝覆灭。公是周朝五等爵“公侯伯子男”中的最高爵位,也是对成年男子的尊称。在楚地,还有县令的意思。楚国自古被视作蛮荒之地,楚王熊渠也大方自信的认同,“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我是野蛮之国的君主,不用中原文明国家的名称)。于是,楚地官称有着浓重的地方色彩,比如丞相为令尹、大将军叫上柱国、县令作公。“沛公”即沛县县令,可见刘邦出道时还是很低调的。
史载,刘邦“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在县衙的庭院中祭祀黄帝、蚩尤,以牺牲的血涂抹旗鼓,用赤色旗帜)。当然,沛地义旗颜色为红,并非皆因血染。所谓衅,是用牲畜的血涂在器物缝隙的一种祭祀形式。既然是形式,自然不会大规模推广。义旗之所以尚红,还是源于刘邦是赤帝子的传说。作为华夏族的光辉领袖,黄帝在祭祀之列是应有之义,与炎、黄同为中华三祖的蚩尤,在此受到崇拜也恰如其分。作为战神以及上古时长江流域的部落首领,即将起兵的楚人刘邦正要请蚩尤多多关照。
沛地热血少年,萧、曹等豪吏以及樊哙分别征集兵员,得到了两三千子弟兵。不久后,这支新成立的义军就开始攻打胡陵(今江苏沛县龙固镇东北)、方与(今山东省鱼台县西)。
在“攻胡陵、方与”后,史书中紧接着便是“还守丰。”(回军守丰邑)。沛公军初试锋芒的首战,到底胜败如何,无从得知。至于“还守”的原因,大抵无非受阻败退、战略性撤退、大本营受到攻击回援等几种原因。对此,民国学者蔡东藩先生在其历史小说《前汉演义》中演绎出一个理由,即刘邦的老母亲刘大婶去世,要办理丧事,无暇用兵。当然,这是小说中的理由,不可当真。首先,刘邦为了功业是可以做出坑爹撇子,抛妻弃女的事的,生者尚且如此,遑论逝者。其次,当此危疾存亡之秋,若是为丧事贻误战事,他自己也将离出殡不远矣。
沛县属于泗水郡,治下出了如此大事,长官自然不能坐视。于是泗水名为平的郡监率兵攻打沛县的丰邑。这大概是刘邦回防的原因。郡监即由中央下放到地方的御史,与郡守、郡尉分别执掌监察、行政、军事。此外,郡监还有兴俢水利,推荐人才之责。紧急时亦有领军作战之权。
在丰邑被围两日后,刘邦率众出击,大败郡监平。于是他令雍齿守丰邑,自己领军攻打薛县(今山东枣庄薛城区)。泗水郡名为壮的郡守在薛县战败,逃至戚县(今山东枣庄滕州市南),史载,“沛公左司马得泗川守壮,杀之。”相对于郡守壮的壮烈,郡监平的落幕就显得平和多了,在萧何与刘邦专职车夫夏侯婴的劝说下,以胡陵投降。此时立有大功斩杀郡守壮的左司马,很有可能就是未来在鸿门宴前夕,给予刘邦致命一击的左司马曹无伤。当然,那是两年多后的事,但在眼下,就有一人在刘邦背后捅了一刀。
刘邦屡战屡胜,领得胜之师欲回军亢父(今济宁喻屯乡南),到达方与时,并未对城池进行攻击。志得意满之际突然噩耗传来,丰邑失守!刘邦是沛县丰邑人,家乡与大本营的丢失,意味着刘邦及其所部成了游军,无家可归。此时,刘邦最恨的,毫无疑问是驻守丰邑的雍齿。
刘邦将重任委托给雍齿,足见对其信重。雍齿的能力是没问题的,然而,能力强者往往有脾气。史载,“雍齿雅不欲属沛公。”(雍齿实在不愿意追随沛公)。既然如此,他何以屈居刘邦之下呢?大概不是被裹挟,就是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马上就出现了,周巿对雍齿伸来了橄榄枝。陈涉在陈地称王后,四面出击,其中一路就是攻略魏地的周巿(该字为肺之右部,非市,音福)。总体来说,周巿为人还是很厚道的,在占领魏地后,他没有像其他将领那样自立为王。而是请求立魏国后裔魏咎为王,并往返五次,才说动陈涉放走身边的魏咎。然而,对于同样反秦的刘邦来说,周巿似乎就不太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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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奇士张良
即将攻打丰邑的周巿派人对雍齿讲了四点。丰邑原本就属于魏,今日回归祖国,天经地义;魏军已攻下数十座城,声势浩大;如果你雍齿配合行动,有封侯之功,并仍旧驻守此地;如果你破坏我们统一大业,统帅将血洗丰邑(丰,故梁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数十城。齿今下魏,魏以齿为侯守丰。不下,且屠丰)。
面对威逼利诱,再加上本就不乐意追随刘邦,于是雍齿选择了投降。刘邦乃世之豪杰,雍齿何以会看不上对方呢?首先,刘邦性格中有无赖的一面,容易引起强正之人的不屑;其次,刘邦出身低微,在唯出身论的年代不免受到轻视;再次,雍齿认为自己的能力不在对方之下。相较之下,周巿的优势就很明显了,招牌亮,本身是陈王旧部,如今又打着光复魏国的旗号;实力强,已攻下数十座城;名声好,有刚正忠直之名。再考量实际,雍齿追随周巿恐怕是心悦诚服的。
在周巿威胁的话中有一句,“不下,且屠丰。”(如果不归降,我即将对丰邑进行屠城)。刘邦在劝父老刺杀沛令时也说过,“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如果大家帮沛令守城,那么,蜂起的诸侯就要血洗沛县了)。周巿有长者之名,义军号称救百姓于水火,连他们都动不动拿屠城说事,可见屠城在战时实在是家常便饭。而且,这绝非恫吓,刘邦、项羽都是干过这事的。
虽然周巿与刘邦都是反秦义军,但彼此还是竞争对手,互相攻占并不奇怪。但魏军攻打丰邑绝不像他们自己说的“解放故土”那样伟光正,最后一句“不下,且屠丰”暴露了其狰狞面目。如果丰邑是魏国“故城”,里面的百姓就是“故人”了,打下城池后要将“故人”斩尽杀绝,这比反动派还要狠。所以,魏军不是来“解放”的,就是抢地盘来了。
刘邦自然不能任由家丢了,引兵攻打丰邑。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没有看走眼,雍齿的能力很强,只不过将不凡的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刘邦第一次攻丰失败。
现在刘邦最恨的不是周巿,两国相争无可厚非;不是雍齿,只怪自己用人不明;最令他难以释怀的是丰邑父老。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乡亲们对他却全无留恋之情,敌人来了投降,自己到了不帮忙甚至抵抗。父老的表现实在伤得刘邦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他原谅了雍齿,对老乡仍耿耿于怀。
一攻丰邑后,刘邦回到沛县,并且病倒了。是因为生病才攻城未果,还是因为失败而急火攻心,这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刘邦最希望的就是夺得丰邑,但光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于是他选择投奔留县(故址于今江苏沛县东南微山湖)的景驹。景驹是楚国贵族,在陈涉败亡后,被秦嘉、东阳宁君(家住东阳姓宁)立为楚王。如果诸位看到秦嘉有些眼熟,说明您记忆力是不错的。秦嘉就是当初不奉陈涉命令,并在未来与项梁大战的反秦将领。作为读者,我们不禁为刘邦捏一把汗。因为不久后,他要投奔的景驹、秦嘉就被项梁打败斩杀了。本想遮风挡雨的刘邦,一不小心却登上一条危船。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陈涉逝世、项梁未崭露头角这段时间内,景驹在楚地是有一定号召力的。因为此时另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也在投奔景驹的路上,并且,与刘邦相遇了。
“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在左近的军帐中谋划策略,制胜于遥远的战场,我不如子房)。这是刘邦对身边第一谋士张良(字子房)的评价。
张良,出身于韩国贵族,其祖张开地、其父张平,相继出任相国,辅佐了五代韩国君主,史载,“五世相韩。”韩国在战国七雄中国力贫弱,地域狭窄,且与秦国相邻,故而最先灭亡。据太史公记载,他曾亲眼见过张良的画像,相貌好似美貌女子。他本以为筹划奇诡的计谋,建立辉煌功业的张良,样貌必定英武伟岸,却不料竟如此柔美(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
然而,略带女相的张良做事却很硬汉。公元前二三零年,韩国灭亡。史载,“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祖国破败时,张良还很年轻,没有出仕为官。当时他的家很富有,光僮仆就有三百人,然而,他的弟弟逝世却只简单下葬。这不是张良吝啬,或与弟弟关系不好,而是要省钱。他变卖家财、遣散仆人,换得巨大财产,只为一件事,访求刺客刺杀秦王,以报国仇!张良的父、祖作为相国辅佐过五代韩王。反过来说,五代韩王都信任张家,这份恩义实在非同小可,而对自己家族如此厚爱的祖国,竟被秦国灭亡,张良对秦王的仇恨可想而知。
以刺秦闻名的太子丹、荆轲,是在三年后才开始谋划此惊天大计的。而当年敢为天下先,有如此气魄胆量的张良,年纪极轻。张良父亲逝世时间为公元前二五零年,换言之,他最迟出生在前二四九年,韩灭时其年龄大概在十九到二十五岁之间。史载,“时年少”,所以张良当时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然而,张良刺秦计划的实施,要等到十二年后了。这十二年间,张良的日子不免颠沛流离,苦闷烦恼。这段时间,他还曾到淮阳(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县)学过礼。“礼”是儒家文化的核心,但以法为本的秦朝并不如何推崇礼,礼亦非实务之学。张良之所以学礼,大概是为了排遣寂寞,或者对此有所偏好吧,不过,也有可能是借学礼以掩藏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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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刚与柔
在学礼于淮阳后,张良会见了一个神秘人物——沧海君。有人说沧海君是朝鲜半岛东部秽国的国君;或为居住在沧海郡的某人;又或者只是个代号。究竟如何,已难考定。重要的是,张良从对方那里得到了一位大力士。这位壮士的兵器是铁椎,即铁锤,重达一百二十斤,约合现在六十二斤重(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这么多年,张良终于找到了助其刺秦的得力帮手。
公元前二一八年,秦始皇东游,至少三十一岁的张良与壮士将埋伏地点选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东郊)。此前,荆轲与高渐离都刺杀过嬴政,尤其是荆轲,几乎大功告成。与高、荆当面行刺不同的是,张良是远处狙击。狙击固然有隐蔽性好、突然性强、方便跑路等优势,但亦有攻击威力有限,准确性差的缺陷。勇力绝伦的大力士、六十二斤的大铁锤,保障了杀伤力与攻击范围,但准头却难以保证。刺客在刺杀前一定反复演练多次,其准度想必极高。但决定准度的,除了实力,还有临场发挥。
显然,力士没发挥出平时的水平。虽然砸中车辆,却是皇家车队中的副车。当然,这已十分难得,面对威震天下的秦始皇,他还能将六十斤的铁椎扔那么远,已然非常厉害了。更难得的,他们虽未成功,却也没“成仁”。敢于刺秦且能全身而退的,放眼天下,遍搜典籍,仅此一例。可见年轻的张良不仅有勇,行事亦十分精细。
这一椎引发的效应极大。始皇帝没想到,大秦已经统一天下三年了,竟还敢有人刺杀他。史载,“始皇惊,求,弗得;令天下大索十日。”惊愕的嬴政当时就派人捉拿刺客,却没有抓到。于是全国大搜捕十日,结果仍是没有破案。直到后来,真相才大白于天下。挥椎博浪的曝光当在陈涉掀起反秦风云之后。而此事或为张良主动解密,或为知情人宣传,或是张良告诉子孙,张氏后人代先祖扬名。……
清代沉绍姬在《咏古》诗中言道,“为报韩仇奋一椎,副车虽误亦雄哉!”当然,功败垂成的张良,在余悸之余,心境想必十分“颓哉。”而那位壮士好像也就此一去不返,没有在未来的群雄逐鹿一展勇力。
为躲避追捕,张良隐姓埋名来到下邳(今江苏睢宁县)。在这里他的人生将发生重大转变。某日,张良悠闲的在下邳桥上散心(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圯”就是桥。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者,走到张良跟前,故意把他的鞋甩到桥下,看着张良对他说:“小子,下去把鞋捡上来!”(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老者的言行很行为艺术,这么做的极有可能是精神患者或世外高人。
面对老者突兀的、无礼言行,张良先是一愣,随即就要揍这老头(良愕然,欲殴之)。可见长相帅气的青年张良脾气也颇火暴,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但他毕竟是贵族出身,又想到对方是个普通老人,便忍耐怒气,还是帮忙把鞋捡上来了。面对老人的捉弄,张良不反击,不回避,可见其本性良善,并能克制自己情绪,是个可堪造就的“孺子”。
看着对方把鞋捡上来,老人得寸进尺的说道,“履我。”(为我把鞋穿上)。这次张良没有“欲殴之”,想到反正已经捡了,不妨好人做到底,于是就跪着替对方穿上。自幼丧父的张良极有可能都没这样服侍过自己的亲爹。老者很坦然,史载“父以足受,笑而去。”显然是拿对方当了自己的儿孙。而张良此时的反应是,“殊大惊,目随之。”非常震惊的目送老者,独自在风中凌乱。以张良的机敏,大概已经判断出,这个远行的老人绝不寻常,且是高人的可能性极高。
老者走了一里左右,复又返回,莫测高深的说了一句,“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你这个年轻人可以教导教导,五日后天明时,和我在此会面)。老者的言行太令张良好奇了,他跪下来说道,“是。”(良因怪之,跪曰:“诺”)。
这五天,张良想必过得煎熬而期待。好在多年的颠沛流离已令他习惯了忍耐。终于,五天过去了,拂晓时,张良迫不及待的奔到了约会地点,桥上老者醒目的映入眼帘。没等张良说出“早上好”、“您吃了么”等问候,老者便愤怒的说道,“和老人家约会,反而后到,怎么回事?”说着便转身离去,然后说道,“五天后早早的来。”
五天后,张良鸡鸣即往,令他崩溃的是,老者又已比他先到,老人数落张良一番后,又约定五日后再见。
这五日,张良大概开始有意识的调整生物钟了。在第五天的晚上,他兴许没有睡觉,或是极早就起床,半夜便赶到了。万幸,老人还没有到。在这场“看谁起得早”的比试中,张良终于获胜了。不一会儿,老人也到了,他高兴的说道,“就得这样啊。”(当如是)。这大概是张良第一次看到对方的笑脸。
老者拿出一编书,“编”即串竹简的绳子,“一编书”则为一卷竹简。天色太晚,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何书。接着,他便说出一番极为神秘预言,“你读了这部书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师了。十年以后就会发迹。十三年后你到济北(今泰安市岱岳区)见我,谷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 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
“我会成为帝王的老师?“十年后会发达?”“您怎么会是石头?”这些话张良都未来得及,也没有机会再问出。因为这个神奇的老人说罢便扬长而去,没再出现过。
张良凝视竹简,上面赫然写着“太公兵法”四字。而他将凭着这部书,踏上“帝王师”的光辉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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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强强联合
圯上老人究竟是谁,为何要传授张良《太公兵法》,这些已难考证。但有两点可以肯定,这个老者不是石头,其言行及相赠的兵书对张良影响深远。
苏东坡在《留侯论》中评价张良有大勇,“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东坡先生认为古来豪杰必有过人之处;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不算勇敢;临事镇定,不惊不怒是为大勇;大勇者之所以超群,是因为气度、学识不凡,志向高远。
“大勇”是苏东坡对张良一生的总体评价,而年轻时的张良,显然不符合这一评价。比如,博浪刺秦,严苛来说颇有“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意味。面对圯上老人的“戏弄”,其反应是“愕然,欲殴之。”从他又惊又怒的表现来看,显然不符合“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一标准。
当年的张良,有勇有谋,但距离决胜千里、洞明世事的谋臣还有一段距离。仿佛一块莹润的美玉,仍须雕琢。
《太公兵法》大概成书于战国时,托名姜尚而作,张良“常习诵读之”。以其悟性,于其中精微妙处,想必深有体会。另外,圯上老人的言传身教,也当于他大有裨益。登场以来,张良弟死薄葬、毁家纾难、遍访死士、博浪挥椎,可见其性格中有非常果烈的一面。此刻虽受熏陶、教诲,之前也曾学过礼,但一时间仍不能消去烟火,尽敛锋芒。史载,“居下邳,为任侠。”(张良在下邳生活时,为人很侠义)。词典中对“任侠”的解释为“凭借权威、勇力或财力等手段扶助弱小,帮助他人。”身为国家通缉犯的张良,此刻还敢扶危济困,做事张扬,足见其人之胆大。
就在张良隐居下邳期间,一个杀人避祸之人慕名前来投奔,他的名字叫做项伯(项伯尝杀人,从良匿)。夸张些说,这是一场影响历史走向的会面。因为项伯是项梁的堂弟,项羽的叔叔。如果当年两人没有结下友谊,项伯就不会有在鸿门宴前夜见张良、通风报信,那么,刘邦及其集团可能就在项羽的打击下覆灭,秦之后出现的朝代也不会是汉……
从“项伯事件”可以看出,张良在江湖中颇有名头,否则也不会有人来投奔。他当时的主要气质是勇、是侠,而非智、非谋。至于彼此情投意合,也不奇怪。毕竟张、项都是落魄贵族,对秦国都有着刻骨的仇恨。当然,两人的相遇也许只是偶然,即,不是项伯主动投奔,而是张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若是这样,他于项伯的恩情就更大了,难怪十年后对方于他仍念念不忘,心存感念。
“项伯事件”还折射出一些信息,即项伯强悍、大胆、莽撞……非但他如此,其兄项梁在逃亡期间亦两次触犯法律,其中还有一次杀人;其侄项羽竟敢在闹事中,面对不远处的始皇帝嘀咕“彼可取而代也”的豪言。综上,项氏是一个十分危险、不安定的家族。
光阴似箭,转眼快十年过去了。岁月的磨洗,阅历的沉淀,学识的浸润,让年届不惑的张良成为了一个深沉温和,睿智机敏的长者。只是,他胸中虽有雄兵百万,一身手段却无处施展。然而不久后,机会降临,陈涉在大泽乡起事,蛰伏多年的张良也聚集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
史载“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张良明明有了自己的队伍,却还要投奔他人,大概有几种可能:张良志在报秦复韩,无意割地封王;张良孤军奋战一段时间,效果不理想;义军之间、义军与秦军角逐激烈,不寻靠山难以自存。
景驹虽然未必是理想的主公,但张良应该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因为,恰恰在投奔景驹的路上,他遇到了刘邦并归顺之。
刘邦拜张良为厩将(负责车马等后勤工作的将领)。两人的相遇堪称风云际会,如鱼得水。刘邦非常看中张良,对之言听计从。对于部下,他无不谩骂,唯独于对方,言必称“子房”,通过称“字”以表敬重。
其实,张良与刘邦都是要投奔景驹的,换言之,他俩本应算作同事关系。既然如此,张良何以要屈身侍奉刘邦呢?这应该与其识人识己有关。张良对自己的定位清晰准确——辅佐他人打江山的谋臣,所以他需要选择一位英明的君主,即“良臣择主而事。”张良是良臣,刘邦是英主,所以两下一拍即合。
张良非常看好刘邦,他曾对旁人讲解过《太公兵法》,但那些人都不明白(良为他人言,皆不省)。反观刘邦,在听到张良讲述这部奇书后,觉得非常好,而且还在打仗时常常现学现用(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这就说明刘邦不是装懂,而是理解的非常透彻。张良非常感慨的说道,“沛公殆天授。”(沛公大概是老天赐给人间的吧)。刘邦虽然不好读书,但悟性与聪明本来与读书没有必然联系。或许,正因为他不读书,受到的束缚小,再加上天纵英才,于是才能于正确建议前做出敏锐的反应。
张良虽然决定不去投奔景驹了,但他仍得随着刘邦去。刘邦要通过加入景驹的队伍,以壮大自己实力,从而打回老家丰邑。然而,借兵之前,他需要先为新主效力。当时,秦军统帅章邯在打败陈涉后,率领主力追击陈涉军余部,而其别将(配合主力军作战的部队将领)司马枿率兵攻打楚地北部,血洗相县(今安徽淮北市相山区),驻扎在砀县(今河南永城芒山镇)。而刘邦来到景驹阵营后,最先要面对的就是这支一路凯歌的秦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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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英雄大会
刘邦与楚王景驹部下东阳宁君从留县向西出发,到萧县(今安徽宿州萧县)以西迎战章邯部将司马枿。史载,“战萧西,不利,还,收兵聚留。”这一战却打得不顺,于是二人又退回留县。但此战是出师不利,还是为了吸引对方主力,故意败退,却很难说清。因为不久后,刘邦与东阳宁君就在三天时间内,攻占了司马枿的大本营砀县。
在砀县,刘邦收获极大,收编了六千降军,再加上其原班人马,麾下人数已达九千。兵威大盛的刘邦接着向北攻取下邑(今安徽砀山县)。而在下邑东北咫尺之遥的,就是刘邦梦寐以求、因雍齿反水而丢掉的故乡丰邑。
然而,雍齿实在是一位优秀的将领,面对近万斗志昂扬士卒的猛攻,他依然挺了下来。刘邦的二夺丰邑行动,宣告失败。
常言道祸不单行,正当刘邦因未能打回老家郁闷之际,噩耗传来,他新投奔的东家景驹被项梁攻灭。闻此讯息,刘邦不禁心有余悸,如果他不是外出征战,很有可能在项梁的打击下与景驹玉石俱焚。
想到项梁,刘邦大概是有些不平衡的。此时对方麾下精兵近十万,事业风生水起;反观自身,只有散兵数千,且连家都混丢了。同样是在九月起兵的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但此时刘邦对项梁的印象可能更多的是恐惧。毕竟彼此现在分属敌对阵营,当然,刘邦绝不会为了相处不久的景驹找项梁拼命,但项梁是否会因这种模棱两可的嫌隙与刘邦为难,就要看其气度与心情了。
为了改变命运,刘邦决定亲入虎穴。他带了百余名随从去会见项梁。这是刘邦自己的主意,还是出自谋士张良的建议,后人不得而知,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项梁显然是非常大度的,对于刘邦曾经追随敌人景驹的“历史污点”,他浑不在意。相反,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同是楚人,同月起事反秦的刘邦,项梁非常欣赏。秦末这两位顶级豪杰的会面,其场景当是非常和谐且激动人心的。
刘邦不失时机的提出自己的诉求——借兵。项梁爽快的答应,大方的拨给对方“五大夫”级的中下级将领十员,士兵五千。楚军一向以剽悍著称,且一路胜利,士气极旺。这五千兵卒,着实非同小可。
刘邦带着新得的生力军与自己的队伍,再次向丰邑发起猛攻。三打丰邑,最终以刘邦的胜利告终。美中不足者,令他咬牙切齿的雍齿没有被抓,而是逃往魏国。此次,大将雍齿没有坚守住城池,固然源于楚军的加入,而在三次防守中,他的力量已被消耗到强弩之末,这亦是重要原因。
几乎于此同时,项梁的侄儿项羽在襄城(今河南许昌襄城县)也取得胜利。由于守军顽强抵抗,勇猛的项羽于此亦陷入苦战,在攻入后,他残暴的将军民全部活埋(已拔,皆坑之)。在史书中,项羽以勇武、悲情、残忍著称,其勇令人赞叹,其悲令人唏嘘,而其暴令人发指。
在形势一片大好,实力迅速膨胀之际,项梁决定召回所有骨干,于其所在的薛县召开大会,商讨下一步计划。史载,“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项梁已经确定了陈王逝世的消息,于是召回部下到薛县议事)。换言之,此次大会的直接原因是陈王确实去世了。这个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因为陈涉被害距今已近半年,项梁早已能确定陈王的死讯。但此前他还需要陈涉“生死不明”,以凭借被陈涉“授予”的上柱国名号,扩大影响,兼并楚地其他义军。如今,他的实力已强大到不需要借用对方名号的地步,故而真相就可以公布于世了。
决定与陈王“划清界限”后,项梁大抵有三种选择,即自立为王、以自己的名义反秦但暂不称王、立楚国后代为王。对此,项梁或许主意已定,或者尚在犹豫,但不论如何,他都需要参考一下部下的意见。参与此次大会的,包括诸多在未来“逐鹿”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如刘邦、项羽、英布等……其实,除了上述项梁的部下外,还有许多豪杰慕名而来,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后来西楚军中的军师范增。
史载,“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据此可知,范老先生年已古稀,籍贯为居鄛(今安徽桐城市双港镇),爱好是谋划奇计。但矛盾的是,一肚子主意的老先生平时却宅在家里,难道他只是空想家?从他来参加薛县会议的表现来看,此人并不甘于寂寞。按范增年龄推算,他当生于战国中后期,长于战国末年。那正是列国征伐最为剧烈,豪杰奋其智勇时。一个满腹奇谋、不甘寂寞、遭逢乱世之人,在士人攘臂呼号、奔走天下、建立事功、谋求富贵的氛围中,在祖国楚国江河日下、岌岌可危之时,竟然“素居家”,难道是要学姜太公大器晚成么?
大概范增有才气,但个性强硬耿介,故而不受腐朽没落的楚国重用。但即便如此,他还可以效力于其它国家,其时七雄并立,选择的空间还是很大的。楚材晋用,朝秦暮楚,并不是什么奇怪、丢人的事。比如,与范增年龄相若、同是楚人的李斯,就在秦国成就了煊赫的功业。范增在列国时不去侍奉其它国家,在始皇帝并吞天下后没有一展雄才,似乎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祖国——楚国,有着极深的眷恋热爱之情。
史书记载范增参加薛县会议时年已七十,其时为前二零八年。以此推测,他当生于前二七八年,而那一年,正是屈原逝世的年份。巧合的是,范增的性情、际遇、结局与三闾大夫有着或多或少的相似之处。
数十年来,岁月消磨,范增以为自己会襟怀未开,无闻而逝。然而,动荡的时局点燃他未尽的热情,其身虽衰而志犹猛,其岁虽暮而气犹壮。他看准这个难得的契机,相中了英武果烈的项梁,毅然白头从军,卷入时代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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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册立怀王
范增见到项梁后,当头一句便骇人听闻——“陈胜败固当。”(陈胜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古时,称字表示尊重,称名则显得不如何客气。范增在义军面前,不称反秦先驱为“陈王”、“陈涉”,大概是对他印象不佳。
范增认为,被秦国灭亡的六国中,最冤的是楚国。此时,楚地人民于王室、故国的感情仍很深。比如,楚人至今缅怀那位入秦不返的楚怀王;楚地至今流传着楚南公那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接着,他指出率先起事的楚人陈涉的最大败笔——没有拥立楚国王族而自立为王。最后,他阐明项梁强盛的原因。即其家世为楚将,深得人心,且民众将复兴楚国、扶持王室的希望寄托到他身上。
楚人以为,“秦灭六国,楚最无罪。”其实,被灭的各国人民都会有冤枉、无辜之感,但恐怕楚地民众的这种感情最为强烈。首先,楚国源远流长,有着光辉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广袤的地域,剽悍的民风,有与秦国一较长短的实力。战国后期有“横则秦帝,纵则楚王”(连横成功则秦国称帝,合纵成功则楚国作为盟主)的说法,可见,两国至少有相提并论的可能性。而且,在秦灭六国的兼并战争中,楚将项燕确实击败了秦国二十万军队;其次,楚人有着热烈、敏感的感情,自视甚高的秉性,故而才有“无罪”之叹。
范增说,“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然而,楚怀王在内宫中被宠姬郑袖欺骗,割妃子之鼻;于朝堂听信大臣谗言,疏远忠直之屈原;在外交中误信秦相张仪谎言,断绝与齐国之邦交。此人昏昧、刚愎,虽然后来客死他乡,也算自食其果,国人不拍手称快已算厚道,怎么会怀念呢?其实,楚怀王执政前期还是颇有惠政的,而且,在他误入强秦后,面对秦国割地保命的提议,他以社稷为本,不以性命为念,表现出楚人蛮霸强硬的本色,大节不亏,没有给楚国丢脸。故而在他的遗体返回故国后,“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在逝世近九十年后,仍为楚人怀念。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相传出自南公之口,据考证,“三户”指屈、景、昭三大公族,而非三户人家。当然,前者的提法更理性,后面的说法更慷慨,更具有煽动性。“从某种意义上讲,南公的预言是准确的,因为率先反秦的陈涉、重创强秦的项羽、实际亡秦的刘邦,这“三户”都来自楚国。
其实,范增对项梁表达的核心意思只有一个,立楚国后裔为王。对他来说,立楚王是目的还是手段,后人不得而知。如果是前者,范增是忠于王室的,如果是后者,他则是全心为项氏谋划的。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对这片土地及其上的人民,他的感情很深。
项梁接受了范增的提议。至于册立楚王,大概更多的是出于过渡的考虑。即时机一旦成熟,项梁很有可能取而代之。在这社会秩序、价值观念剧烈动荡的时代,变革的可能性往往大于因循。楚国已亡国十余年,项梁并未直接受到楚国许多好处,很难说对王室有很深的感情。比如,之前被攻灭的景驹,就是楚王后裔,他对之毫不手软。
寻访楚国王室后人恐怕不容易,因为这实在是个危险的身份。此前,景驹被项梁攻灭;更前时,襄强因是王族后人,被陈涉部下葛婴所立,旋即又被葛婴杀害。可见,楚地义军风起云涌,落魄王孙险象环生。所以,那些有势力的王族自然会乘时而起,反之,则要隐姓埋名了。
不久,项梁在民间找到一个名为熊心的王室后裔,当时他的工作是放羊。项梁如获至宝,立之为王。因为熊心是楚怀王后人,怀王又受人怀念,所以称熊心亦为楚怀王。史载,“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至此,观者不禁疑问,这个熊心是王族后裔么?一者无人对证,二者项梁一言九鼎,他说是就是了。但想必是真的,在楚地,王族后裔很多,对项梁来说,找出其中一个并不很难,没有造假的必要。
另外,史书中说熊心为“怀王孙”。楚怀王生于前三五四年,假如熊心为其孙,按着孙儿一般比祖父小六十岁的常识粗略推算,熊心当生于前二九四年,那么,此时他已八十六岁。假如“怀王孙”指孙辈或更小的辈分。那么,熊心的年龄至少当在十岁左右(已经可以独立放羊,年龄不会太小)。换言之,根据史书的记载,我们无法确认熊心是放羊娃还是放羊老头,只能估计其年龄在十到八十多之间。假如项梁所立的怀王年龄太小或太老,大权独揽的迹象过于明显,面子上不大好看;假如立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极有可能对他进行掣肘;所以,项梁心中怀王的合适人选,是无甚阅历的、性格偏软弱的年轻人。以项梁的立场揣测,熊心实际的年纪大概在二十左右。被册立的熊心真的很平庸,甘愿受人摆布的做个象征性的领导么?至少从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册立楚王后,项梁立即以陈婴为上柱国,封给对方五县作为食邑。并命对方辅佐怀王,住在楚国都城盱眙(今江苏淮安盱眙县)。陈婴在项梁只有八千人的情况下,就带领两万余人来投,极大的增加了项军的实力。故而今日项梁投桃报李,厚报陈婴,也是在情理之中。陈婴为人谨慎厚道,或许不适合冲锋陷阵,但以之陪伴怀王左右,项梁便不必有流言四起,后院起火的忧虑。同时,陈婴对怀王还能起到一定程度的监视作用。
当然,项梁不会将怀王太放在眼里。封陈婴时,他或许还用了君主的名义,等到自己时,他就干脆自封了。史载,“项梁自立为武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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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王孙落魄
“君”是战国时王以下的最高爵位,获得此位者不是王族近支便是功臣宿将。前者的代表为战国四公子,即齐之孟尝、魏之信陵、赵之平原、楚之春申;后者的典型为秦国大将白起,白起因军功卓著,故而被封作“武安君”。当然,到了汉代,王之外爵位的最高等级变为“彻侯”,“君”则成了对女性的封号,比如小说《杨家将》中著名的佘太君。
册立怀王,并将之安排在国都盱眙后,项梁没有向新君主打报告,就自立为武信君。“武信”有勇武刚直、诚实守信的意思。显然,项梁武则武矣,却未必信,对于自己一手册立的新君楚怀王,他的不敬显然是“失信”了。但怀王无力制约对方,好在他远在盱眙,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项梁册立怀王的举动极大刺激了随同刘邦赴会的张良。因为前者的行为,正是他多年来想做而不可得的。最先被秦攻灭的韩国已亡国二十二年,但张良复兴韩国的热诚,对王室的忠心,多年来从未减弱。他不失时机的对项梁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您已经拥立了楚王的后人,而韩国各位公子中横阳君韩成贤能,可以立为王,增加同盟者的力量。”(君已立楚後,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凭借楚国来复兴韩国,虽然有些不名正言顺,但复国心切的张良已顾忌不了许多,毅然向项梁提出请求。二十年来,张良造次颠沛,为的就是亡秦、复国,韩国贵族中孰贤孰愚,他心中自然雪亮,并且与看好者必定多有来往,所以他才推荐公子成。
不需费力,便能为自己增加盟友,项梁自然乐得如此。他爽快的答应了张良的请求,命对方寻访公子成。找到后,项梁封韩成为韩王,张良为韩司徒。并赠予千余人马。又给名号又给人,可见,项梁对张良的帮助是极大的。然而这资助力度却无法与对刘邦的相比。此前,项梁曾资助布衣出身的刘邦士兵五千,战将十员。而对贵族出身的张良,给了兵卒千余。通过对比可以看出,项梁对刘邦是何等欣赏。
在复韩的过程中,项梁的堂弟、张良的好友项伯是否出过力,史书中没有记载,但以项伯仗义的个性推断,他想必不会视而不见。
由于要追随韩王成,张良与刘邦分手了。相处虽短,彼此却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不免难舍。但各有路走,两人也只得依依惜别。
张良有谋圣之称,刘邦也说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见此人神机妙算,智谋超群。但是,这些也从反面暗示了其过人之处在于谋划,而非将略。张良前期的军事履历是比较平庸的,比如,秦末动乱之初,他也曾率领百余人起事,但毫无效果。后来,他与韩王成率领千余人收复韩国故地,但打下几座城后,城池随后被反扑的秦军攻陷,于是,他与韩王成的野战军成了游击队,在颍川(今河南许昌禹州市)一带徘徊。史载,“与韩王将千馀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战斗艰难固然由于兵力捉襟见肘,但不善行军征战,恐怕也是重要原因。经过这次战斗,张良对自身可能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即自己不适合做统帅或将领,能发挥自己才能的位置是高参。此后,在史书中他总是以“谋士”、“军师”的形象出现,从未做过独挡一面的大将或率领偏师的将领。
韩王成与张良行军不利,但眼下尚无性命之忧。而附近的魏国君臣,却已有累卵之危。
章邯以文职从军,出师以来战无不克、所向披靡,攻灭盛极一时的陈涉,令义军闻风丧胆。如今,他又将兵锋指向魏地。
此时,魏国的君主唤作魏咎。在战国时,身为宗室的他被封作宁陵君,陈涉起事时,他前往投奔,伴随左右。然而,魏咎之所以能做魏王,还要得力于周巿。
周巿此前曾两次登场。一次是奉陈王之命,北上攻略魏地;一次是攻打丰邑,劝降雍齿。刘邦老巢丢失的“罪魁祸首”就是周巿。其实,此人还是相当厚道的。当时陈涉许多部下在攻占一片地方后,就自立为王或不再受其约束。周巿在攻下魏地后,却没有依样画葫芦。当时部下商议立他为王(魏地已下,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齐、赵两国也各派五十辆战车来协助(齐、赵使车各五十乘,立周市为魏王)。由此可见,他的声望是相当高的。面对部下的拥戴,他国的支持,周巿婉言谢绝。他义正言辞的说道,“天下混乱,忠臣才能显现出来。现在天下都背叛秦国,从道义上讲,一定要拥立宗室后裔在魏地称王才可以。”(天下昏乱,忠臣乃见。今天下共畔秦,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
周巿对魏王室感情深厚并不奇怪,他本是魏国遗民。当时天下盛行两大潮流,一个是反秦,一个是复国。前者是因为不堪压迫,后者则源于故国情深。其时,天下乘时而起的豪杰,大多为了于乱世中攫取富贵;当然,也有极少数如张良、周巿一样,怀着对故国难以割舍的感情,顽固的践行心中的道义,志存恢复故国。
周巿派遣使者向陈王报告,请对方封魏咎为王,并到魏地主持工作。陈涉并不想为自己增加竞争对手,于是拒绝。周巿再次申请,陈涉再次拒绝。史载“迎魏咎於陈。五反,陈王乃遣立咎为魏王。”即使者到陈县往返迎接了五次,陈王才答应放魏咎走。我想,陈涉之所以答应,恐怕不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或厌烦了这种单调的往返,也不仅仅因为忌惮周巿的不俗实力,更多的是被其忠直与诚意打动。周巿的言行,正好与陈涉部下的作为形成强烈对比,后者念及于此,大概不能没有触动。
后世刘玄德的三顾茅庐闻名天下,而周巿的五请魏王却鲜有人知,论其恳切诚挚,未必在前者之下。然而,出乎其意料的是,新兴的魏国成立不久,就即将面临生死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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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齐楚援魏
章邯率其常胜之师,攻击魏王咎于临济(今山东高青县高城镇西北)。魏国君臣达成共识——章邯,不是一家诸侯何以抵挡的。于是魏王派其丞相兼恩公周巿向左近的齐、楚两国请求支援。
齐地的君主田儋是狄县(今山东高青县东南)人,本为齐国宗室。田氏宗族在当地很有势力,田儋与其堂弟田荣、田横都是豪杰人物,深得人心。(儋从弟田荣,荣弟田横,皆豪,宗强,能得人)。当初,周巿带兵攻略魏地,打到田儋的家乡狄县,当地县令顽强固守。狄县城池虽固若金汤,却禁不住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外患吸引了县令的注意力,这为田儋提供了极大便利。
某日,田儋假装绑着一个奴隶,带领一众少年来到县衙,声称要拜见县令并请对方判处奴隶死罪(田儋详为缚其奴,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类似的套路在《水浒传》中常能见到,并不很高明,却往往奏效。果然,县令上当,被当场击杀。于是田儋召集当地的“豪吏子弟”发表反秦宣言。起事者在起义最初往往要获得三类人的支持,即豪族、官吏、青少年。因为“豪”、“吏”有财力、势力,而“子弟”热血、冲动、勇猛。
田儋对“豪吏子弟”道,“各地诸侯都已经反秦自立,齐地是古代封建的诸侯国,而我田儋,是王族田氏的同族,应当为王。”(诸侯皆反秦自立,齐,古之建国,儋,田氏,当王)。田儋的演讲水平似乎一般,不像陈涉说得那样慷慨激昂,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类警句,也没什么理论高度。陈涉与刘邦在起义之初便开宗名义点明“天下苦秦久矣”的天下大势,站在大众立场上,以为人民谋幸福为“己任。”而田儋的一番话,无非是在证明自己做齐王的合情合理。当然,这并不能表明此位齐王水平不行,或许他的风格就是如此简单明了,强悍直接。
老实说,田儋得以刺杀县令,部分得利于周巿的大军压境,他应于对方心存感激。但周巿来攻略狄县,却是田儋不能容忍的。周巿打出的口号虽然是恢复魏国,但他攻略的范围却不限于魏地,比如,属于楚地的丰邑,位于齐地的狄县,他都有问津。狄县是田儋的家乡,也是曾经齐国的领地。于是他带兵进行自卫反击战。面对田儋的进攻,周巿选择撤退。大抵是忌惮对方实力,狄县又非魏国故地,他才没有硬拼。田儋也没有穷追,毕竟,刚刚参加工作的他,实力还不如老革命周巿。而且,眼前当务之急是拿下齐地,扩充实力。史载“田儋因率兵东略定齐地”,这样一来,田儋恢复齐国故土,成了名副其实的齐王。
在反秦的各路诸侯中,田儋并不是最优秀的,但无疑是六国后裔中表现最好的。在韩、赵、魏、楚、燕、齐六国中,魏王咎、楚王心由国人周巿、项梁立;韩王成、赵王歇由他国人项梁,张耳、陈馀立;燕国王族在秦末风云中全无表现(或许由于荆轲刺秦的缘故,燕王室被打压得凋零殆尽)。同以上五国的君王相比,田儋是出彩的,因为他是自立为王,俗语云“自作主张”大丈夫,由此可见,田儋端的是条好汉。
然而,好汉往往有阎王脾气。在魏国请求援助之前,齐王就曾接到过楚王景驹联合行动、袭击秦军的邀请。田儋没理会对方的提议,反而傲慢的质问来人,“在陈涉兵败后,楚国册立楚王,为何不来请示我?”使者公孙庆不卑不亢的答道,“齐国立王没有请示楚国,楚国立王凭什么请示你们呢?况且首倡大义的是楚国,应该号令天下。”(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且楚首事,当令於天下)。公孙庆的回答,尽到了使者的本分,维护了楚国的尊严,但却让他丢掉了性命。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是约定俗成的外交规则,何况,齐、楚此时并非处于敌对状态。即便如此,田儋还是杀了前来邀盟的使者,可见其人心胸不很宽大,想要得到他的援助并不容易。但要获得田儋的帮助也非没有可能,只要牵动了齐国的利益。上次袭击秦军的邀请,与齐国干系不大,事不关己,他也就无甚兴趣。但是,魏国此时有累卵之危,而魏国又是齐国西面的屏障,一旦失守,东海之滨的齐国也将暴露在秦军面前。权衡利弊,田儋决定发兵相助,并且亲自前往。于此同时,楚将项佗也率兵前往援助魏国。
这是章邯击败陈涉后面临的又一场恶仗。在临济,与他对垒的是城内的魏军、城外的齐、楚联军。魏地仿佛一个漩涡,吸引了各方势力汇聚于此,而临济,很快也将变作吞噬众多生命的绞肉机。出乎章邯意料的是,齐王竟然亲临。对于“盗贼”蚁聚的现象,他大概是欣喜的,因为章邯并不将众多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这样方便他一网打尽,免于奔波之苦。
章邯发挥秦军加班作战的优良传统,夜间对敌军进行突袭。史载,“章邯夜衔枚击”。所谓“衔枚”即士兵口中叼着形似筷子的器具,以防止说话。在夜幕的掩护下,秦军如鬼魅般悄然出现在联军面前。
齐、楚援军一路奔驰,难免疲惫。盟军刚刚联合,指挥不一。又仗着斗志昂扬,人多势众,不免大意。章邯看准这个间隙,用以逸待劳、养精蓄锐的秦军发动突袭,局面可想而知。史载“大破齐、楚军于临济下,杀齐王及周巿。”
这是一场经典的围点打援,更令章邯欣喜的是,他顺手提前解决了更为棘手的齐王田儋。
援军溃散,倚重的周巿战死,城内的魏王咎绝望了,就在这危急关头,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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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项章大战
在内忧外困、度日如年、前途渺茫的境况下,魏王咎选择了投降。史载,“咎为其民约降,约定,自烧杀。”(魏咎为了保全魏国百姓向秦军投降,协议达成后,他自焚而死)。在七年的反秦、楚汉战争期间,为富贵掠地屠城者有之,为自保出降弃民者有之。而为了大众牺牲自己的,仅此一例。
魏咎舍己为人,固然有天性仁厚的缘故,大概也有实际的考量。在被兵围数重的情况下,他的出路无非是战死、被俘、被身边人擒获邀功,自杀。而后者,是最符合他贵族身份、体面的死法。既然生还无望,何不做些有意义的事,留个好名声。当然,如此揣测不免是小人之心,但即便如此,亦无损其英名。
魏咎在烈火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所以如此,可能是不想让自己的遗体受到敌军侮辱,或者通过浴火来洗去“约降”的屈辱。魏咎死后,临济乃至魏地的百姓得以保全,他的弟弟魏豹,也继承其遗志,继续魏国反秦的事业。魏豹逃亡至楚地,从楚王心那里借来数千兵,又来攻掠魏地。
魏王有争气的弟弟魏豹,齐王田儋也有如狼似虎的兄弟——堂弟田荣、田横。田儋战死后,二当家田荣就成了这支远征军的统帅,他一面聚拢散兵,一面退至东阿(今山东聊城东阿县)。这时,一个令田荣震惊的消息传来,齐地豪强与大众又拥立了一个齐王。
惊诧之余,田荣出离愤怒了。“前方吃紧,章邯的追兵转眼即至,你们竟然给我背后捅刀?都说齐人嬗变,可这人走茶凉的套路,你们玩得也太熟练了。我们弟兄前脚刚走,无非稍有挫折,各位就拥戴旁人?再说,我堂兄田儋在齐地首倡大义,他牺牲了还有其子田市,我侄儿太年轻还有……是吧,你们懂的,怎么能如此搞法?!”他兴许做如是想。
当然,齐国人民也有自己的看法。首先,田儋战死后,为保证乡梓不受侵扰,齐地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来主持工作;其次,他们倾向于从田氏王族中选择首领,至于他是田儋还是田某某,大众并不介意;再次,新领袖田假乃是末代齐王田建之弟,身份清华,是合适人选。
但在田荣眼中,田假就是个赝品,只有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齐王。他恨不能飞回齐地,去伪存真,打跑对方。然而,章邯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以田荣目前的残兵,想对抗章邯的精锐之师,几乎是不可能的。
危急时刻,反秦巨头项梁登场了。时值二世二年七月,末代秦国的七月,总会发生些大事。两年前,始皇帝病故于沙丘;一年前,陈涉揭竿于大泽。现在,势力最大的反秦义军将与秦军将展开生死对决。项梁在攻下亢父(今山东济宁任城区)后,听闻田荣有难,便赶往东阿救援。此前,项梁的部将馀樊君、朱鸡石,项佗都曾与章邯交锋,但均兵败,这次,他终于亲自出马。项、章都是当世猛将,轻剽楚军与虎狼秦师都是常胜精锐,双方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大战一触即发。
史载,“项梁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双方第一次正面交战以项梁的胜利告终。这一战意义非凡,它终结了章邯的不败神话,大长义军威风,极大鼓舞了反秦武装的斗志。章邯自出世以来,败周文,灭陈涉,杀齐王,破魏国,兵锋所向,莫不披靡,而在与项梁硬碰硬的交锋中,他终于尝到了败北的滋味。当然,这固然源于项梁的强悍,恐怕也源于其百战百胜的军功。因为百战,故而疲惫;因为百胜,不免骄横。而骄横与疲惫,正是行军的大忌。
章邯兵败后,向西撤退,项梁独自率军追赶。同时,派刘邦、项羽攻打城阳(今山东青岛城阳区)。这是史书中刘、项两位宿命对手的第一次合作,他们很有可能在这次共同作战中结下友谊,并结拜为兄弟。当时刘邦四十九岁,项羽二十五岁。兄弟二人顺利攻下城阳,并进行屠城。事实证明,项羽有屠城的暴行,刘邦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
从项梁分兵攻城阳的事情可以看出,他已经不太拿兵败的章邯当回事了,认为不必全力出击也能稳操胜券。项梁的自信是有道理的,他在濮阳(今河南濮阳)东部驻扎下来,并于此二败章邯。
两次兵败,并没有令章邯失去战斗意志。他迅速做出调整,军心复振。退至濮阳城中,挖沟引水环城自固(章邯复振,守濮阳,环水)。见对方守得如此严密,前来进攻的楚军只得望洋兴叹。章邯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名将的含义。善攻善守,可刚可柔,能进能退,胜利时意气风发,失败时亦不急不躁,有条不紊。
看到这里,观者似乎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是的,引发项、章大战的导火索田荣不见了。从道义上讲,项梁仗义出手,田荣不该不齐心协力。况且,现在正是乘胜追杀章邯,为兄长田儋报仇之时。难道田荣觉得手下士卒太少,可有可无?或是力有不逮?但至少应当做出姿态的。
其实,田荣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固然恨章邯,但更恨田假。对他来说,夺回失去的王位才是当务之急。于是,在项梁击败章邯后,田荣做了甩手掌柜,一走了之。“老项,兄弟感谢你。按说你为我奔波卖命,我不该去一边躲清闲。但现在家里一堆糟心事,实在脱不开身。等我忙过这阵,立马赶过去效力。老哥,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子还长,今后但有用兄弟处,披肝沥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猜,这是离别时田荣对项梁的心声。
然而,时过境迁,准确的说不到一个月,当初的恩公项梁就令田荣恨得咬牙切齿,并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刻选择了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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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兵威大盛
田荣回师,摧垮了齐国的新政权。可见,其人能力不俗,田儋家族在齐地颇得人心。否则,以其残破之军,未必能一战而定。
大功告成后,田荣立田儋之子田市为齐王,与胞弟田横分居相、将,把持政、军大权。而原来的齐王田假逃往楚国,原来的齐相田角、齐将田间投奔赵王。斩草未能除根,田荣感到遗憾。
章邯稳住局面,坐镇濮阳,兵员得到补充,士卒得以休整,兵威复振。项梁有些坐不住了,他多次派遣使者向赵、齐两国请求支援。史书中并未记载赵国是否发兵援助。但以事前的齐、楚救魏,事后的诸侯援赵似乎可以推论,假如一方有难,附近义军会来援助,共同抵抗秦军,除非彼此关系恶劣。所以,赵国估计是来帮忙了。当然,来是人情,不来是本分,所以赵国即便不帮,项梁也不会太介意。但他相信,齐国援军一定会到的。毕竟,田荣在齐国炙手可热,而自己又曾为对方雪中送炭。
田荣的答复与项梁预料的还是有偏差的。即帮忙可以,但有条件。条件一,楚国杀掉原齐王田假;条件二,赵国杀掉原齐相田角、齐将田间。项梁闻此消息不免愕然,“这个家伙怎么如此忘恩负义?”生气归生气,问题还要交涉。
项梁大概派使者这般游说,“大王齐之贵胄,英姿秀出,据东方大国,怀不测之志,遭逐鹿之世,正当总揽英雄,以展雄图。君王素仁信,人穷来投,君忍杀之乎?况三田人单势孤,已无能为,与大王分属同宗,虽有小隙,不宜加诛。天下之敌暴秦也,今秦势方强,宜合纵诸侯共击之。章邯世之名将,百战百举,虽孙武、白起复生无以加焉。然大王与武信君合兵败之于东阿,我主复追北,再败之濮阳。今章邯退守濮阳,胆志已破,军心未复,正可乘之时也。我主愿与君王再续壮举,共灭之。章邯灭,则秦无所倚,亡日不远矣。俗语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倘错此良机,虏复难制矣。唯大王思之。”在使者一番动情晓理后,田荣的表现是愤怒,结论是不帮。
楚、赵没有杀害途穷来奔的齐国君臣,田荣终于也没有发兵支援。
可以看出,田荣能力虽强,但心胸比较狭隘,目光也不长远。比之堂兄田儋,颇有不如。如果田儋救魏是路见不平、仗义出手,那么田荣对楚的袖手旁观,则有些薄情寡义了。
闻讯之后,项梁亦大怒。此时他大概更加深刻的体悟出一个道理——打铁还得自身硬,紧急之时靠自己。“好个田荣,你不是在旁边看我的笑话么,那你就看个仔细吧!”
当时,独立作战的刘邦、项羽军与项梁主力会攻濮阳,由于城坚难下,刘、项再次率部分人马,攻打定陶(今山东菏泽市定陶区),而项梁则暂时按兵不动。项梁分兵的意图大概有二:一,自己牵制章邯军主力,令刘、项乘机扫清濮阳外围;二,吸引章邯出战,从而将之攻灭。
刘邦、项羽没有攻下定陶,转而攻打西南方向的雍丘(今河南杞县),接着项梁便来攻打定陶。楚军悉数解围而去,对于坐镇濮阳的章邯来说是个好消息。但接下来如何选择却是个问题。追击?这很有可能是对方的圈套,况城中秦军士气刚刚回复,而敌军斗志正旺,形势不利;坐视?那定陶危矣,届时朝廷说不定会给自己安个贻误战机,丢失城池的罪名。起兵之初,章邯只想匡扶社稷、保家卫国,于是奋不顾身;率兵出关,他所向无敌,忙于平乱,大概也无暇顾及自身处境。然而,如今他数败于项梁,不免开始考虑自身安危。
章邯隐约察觉到,自己早已走上一条无尽之路。平灭盗贼,功高无二,恐怕将有兔死狗烹之祸;若兵败丧师,则身亦难免。当然,战殁沙场,马革裹尸,可谓死得其所。但若为奸佞所乘,折辱于刀笔俗吏,就实在让人气苦了。虽然前途渺茫,章邯仍没有迷惘太久。他知道,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胜利。一直顺遂的他,也许从未像如今这样渴望胜利。
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并全力以赴的打败,没有什么比这更令将军快意的了。项梁的出现,对于章邯来说,是打击,也是刺激,更是一种提醒。是的,再厉害的名将也不会常胜不败。在章邯看来,近来屡战屡胜的项梁,很可能会产生些微的松懈,重蹈自己的覆辙。面对楚军活跃的表现,他选择了暂时的静默。仿佛一只安静的野兽,等待强大猎物露出破绽。
项梁在定陶打败秦军。几乎同时,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刘邦与项羽在雍丘大胜,并斩杀李由。
李由非同小可,当初正是此人,在荥阳扼住了吴广的猛烈攻势。他是秦帝国的三川郡郡守,始皇帝的乘龙快婿,丞相李斯的长子。然而,在战场上牺牲,对李由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他不知道,当自己为帝国浴血奋战时,抓捕他的使者正快马加鞭的赶来。更令李由难以想象的是,他崇敬的父亲,引以为豪的家族,也在不久前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赵高。
天下豪杰的崛起,缓和了帝国权力中心的矛盾;而章邯的一系列胜利则让秦廷的争斗再次上演。前方将士血汗浇灌出的安宁,竟成为奸佞逞其私欲的沃土。
庙堂之上斗争的焦点是李斯与赵高。虽然同为“沙丘政变”核心成员,但两人是不同的。李斯既要富贵荣华,又要国泰民安;赵高则但求大权独揽,哪管洪水滔天。简言之,李斯是干事的,赵高是整人的。前者是有经济之志的政治家;后者为夺权固权不择手段的阴谋家。立场志向的对立,决定着他们的矛盾无法调和。这场两朝重臣与二世宠臣的争斗,无论结局如何,都将对帝国命运产生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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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委屈求全
胡亥即位,严刑峻法,大兴徭役。庙堂中人人自危,江湖上豪杰并起。
左丞相李斯于此不能坐视。他多次请求进谏二世,但都被拒绝了。李斯的表现很正常,他是百官之首,有匡扶之责;而且,作为帝国的开创者与既得利益者,他对大秦有着深厚的感情。眼见自己投入巨大心血、昔日辉煌强盛的国家,变得这般千疮百孔,风雨飘摇,这个古稀之年老人的心境可想而知。
此时,李斯或许会想到与始皇帝日夜谋划、指点江山的那段峥嵘岁月。那时虽然累,但很安慰。现在富贵已极,却是身心俱疲。“难道真是守业更比创业难?不,是皇帝变了,我也变了。不再年轻,不再纯粹。”也许,李斯会有这样的想法。
胡亥拒绝了李斯面谈的请求,却与对方做起了笔友。他下达一封诏书,大意为,“帝尧与大禹名列五帝,有贤君之名,但日子过得很苦。衣食住行、疲倦程度近乎仆从劳役。我觉得这不是贤明之人做的事,作为君王如此自苦,实在没有意思。我想随心所欲,并让天下长治久安,您说该怎么办呢?”胡亥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如何既酒池肉林,又天下太平。说的书面些,这是缘木求鱼;讲得口语些,这是既要当什么又要那什么了。
李斯回复了一篇文采斐然、说理透彻的文章,后世称为《行督责书》。文中指出,既要有纵情的享受又要有明君的声誉,欲达此目的,可凭借严刑峻法。这一主张,完全符合李斯一贯奉行的法家思想,也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却是不合时宜的。
首先,当时秦法已严酷得无以复加。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一直用重法治世。经过一百多年的增补完善,到始皇帝时,已极为繁琐苛刻。在赵高及秦二世的变本加厉下,秦法的严密程度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次,非常之人方能行非常之事。英武的秦始皇或许能驾驭得住、灵活掌握严刑峻法这把双刃剑,而涉世未深的胡亥,只会在绝对的权力中逐渐迷失,加速灭亡;第三,此时天下汹汹,朝臣侧目,百姓揭竿,皆是刑法酷烈所致,正应宽缓法令,恢复民心,不宜再火上浇油。
李斯这篇上书并未畅所欲言,只是对二世进行逢迎。之所以如此,源于他的恐惧。
起初,陈涉派吴广等攻荥阳,李斯之子三川郡郡守李由坐镇荥阳,与吴广等相持,未能剿灭。后来,章邯击败吴广,秦二世一面派使者到到三川郡调查李由,一面责备李斯作为丞相,没有尽到辅佐之责。胡亥双管齐下,两手并抓,问责李氏父子的过失,这让李斯惊慌失措。史载,“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李斯很是害怕,又把爵位俸禄看得很重,不知如何是好)。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斯写出了那篇名声不佳的《行督责书》。通过这场“上书事件”可以看出,此时的李斯有做忠臣的愿望与才具,但当尽忠会影响到其富贵时,他会犹豫,继而改变立场。在他心中,成败重于是非,而衡量成败的标准是富贵。
此时的李斯像是一个畏缩、彷徨、纠结的老者。他想前进却畏惧,欲后退又不甘。前进时回顾退路,退让后欲再奋起。年轻时的李斯不是这样的,当年,他学成帝王之术,与老师荀子作别,孤身入秦,屡出奇计,成就偌大功业。可谓意气风发,气吞万里。而当初的昂扬奋发,正与今日之无奈虚弱形成对照。
这篇拍马文章一上,胡亥览之大悦,并付诸实施。于是,盘剥百姓的官员被认为贤明,杀人如麻的酷吏被当作忠臣。街市上堆积着被处决的尸体,行人中有一半是罪犯。面对如此惨景,胡亥反而快活的说道,“这样可以算得上实行督责了。”
面对二世的夸赞,李斯应当可以松一口气了。但他却轻松不起来,自己的一封上书,弄得国政日颓,民怨沸腾,其懊恼悔恨不言而喻。正当他懊悔彷徨之际,死神之手已悄然接近。
二世之所以不会见群臣,主观上源于他对皇帝乃天下最会享福之人的定位;客观上则要归功于从旁推波助澜的赵高。赵高认为,皇帝最重要的气质是神秘,这样会让人莫测高深、敬仰畏惧,而保持神秘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拉开距离。至于那些烦人的政事就交身边熟悉法令的几个亲信好了。当然,他本人是处理那些“烦心事”的领头人,毕竟,论法律素养与亲近程度,赵高都是首选。在赵高看来,这样,胡亥就可高枕无忧,安心享乐了。既不耽误治国,也不会暴露不谙政事的弱点。
任何稍有警觉、常识的君王都会发现上述言论是典型的奸臣论调。显然赵高意图独揽大权,架空二世。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受到始皇帝疼爱的胡亥,智商绝对没问题。但他却慨然应允了赵老师的馊主意,可能同时还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其实,这并不难理解,胡亥根本心不在焉。登基前他的目的是皇位,固权后他的主题是娱乐。至于其余,他并不关心。
赵高揽权,除了沉溺于权力带来的快感外,还因为杀人造孽过重后的恐惧。一旦权力旁落,自己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对此,赵高明白得很。
自沙丘政变以来,赵高领衔或配合杀了许多人,现在,他将目标锁定李斯。所有得罪或阻挡赵高进步的,都会被惦记。俗语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斯的“罪”,就是他担任左丞相的职位。九卿一级的郎中令,已经不能满足赵高的欲望。午夜梦回间,他或许会微笑着喃喃呓语,“不想当丞相的大臣不是好大臣。”
对于赵高的牵挂,敏感的李斯应该是察觉到了的。他一方面小心提防,同时又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他寄希望于自己严密细致的防备,对方春意融融的伪装,以及彼此战友同志的关系。事实证明,这些都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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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赵高设局
某日,赵高拜见李斯。拜访的直接原因是赵高听闻对方多次请求朝见皇帝。在他看来,这是个上位的契机。
彼此间的问候仍真挚热情,简短寒暄后,赵高一脸忧戚道,“现在函谷关以东盗贼蜂起,皇帝却兴建阿房宫,耗费民力,囤聚财货狗马,玩物丧志。在下想去劝说,无奈人微言轻。劝谏皇上,没有谁比您更合适的了,您怎么不去进谏呢?”赵高的诚恳、期待、褒扬、勉励不免让李斯飘然、慷慨。他动容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无奈没有机会啊。”赵高爽快道,“您若有此心,找机会包在在下身上。”此刻,李斯大概有一种见到同志的恍惚感觉,其时兴许出现两只有力大手紧握到一起的和谐场景。
忧国忧民不是赵高的本色,他无事献殷勤的背后显然藏有奸谋。与李斯约定后,他一直在找时机——最不宜进谏的时机。即二世声色犬马、逸兴遄飞之际。赵高挑准时候,立刻派亲信告诉李斯时机成熟了。七十多岁的李斯巴巴的从家赶来,却吃了闭门羹。当然,也许见到胡亥了。不过就算见到,也只是一具心不在焉的躯壳。像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三次甚至更多。
白跑几趟也就算了,就当锻炼身体。心里受点委屈也还好,可以慢慢调节。严重的是,接二连三的会面,彻底惹怒了秦二世。他愤怒的说道,“李丞相这是怎么回事,平时我闲着没事时不来,非要在我玩得正开心时搅扰,难道他是轻视鄙夷我么?!”胡亥的这番言论实在是胡搅蛮缠,因为他一直都在过私生活。换言之,不是李斯来得不巧,而是胡亥从没有划拨办公时间给对方奏事的机会。
这时,赵高不失时机的画龙点睛、添油加醋。他一脸担忧道,“陛下您这么说很危险啊。”赵高的逻辑是,李斯是个危险人物,这样指责他,如果走漏风声,将引发巨大风波。具体论据如下。李斯本人很危险,官居丞相,位高权重。在朝廷影响力甚至超过皇帝。参与了沙丘之谋,了解机密过多;情绪很危险,沙丘政变后,自以为有匡扶之功,却未得裂土封王,心怀怨望;行为危险,他与反贼陈涉同为楚人,户籍相邻。其子三川郡郡守李由与暴民作战消极,据说有书信往来。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赵高还补充道,“与反贼交通信件之事还未查清楚。”这是说谎或诋毁旁人时的重要技巧,即要表现出诚恳的态度,严谨的作风。
胡亥认为赵高所言有理,于是派使者去三川郡调查李由与盗贼勾结的情况。在他看来,李斯位高权重、倚老卖老、闹点情绪,这些问题都不大。但与反贼交通这样的叛国行为却是不能容忍的。所以,查明李由清白与否便是定性的关键。
胡亥的反应大概有些出乎赵高的意料。他也许以为二世在听到“抱怨”、“通敌”这些字眼后会怒不可遏,立即法办李斯。没想到对方仍能沉住气,展开调查。可见,昏君胡亥的智商绝对正常。他最大的缺陷是三观扭曲以及由此引发的心不在焉。如果心不在这儿,那么有通天的本领也是枉然了。至于胡亥调查李由,有两种可能。一,单纯的调查真相;二,为法办李斯寻找罪证。如果是后者,说明他对李斯已动了杀机。究竟如何,却是难以考证了。
论亲戚,李由还是秦二世的姐夫。然而,李由从未因这层关系放松懈怠,抱有幻想。毕竟,这个小舅子杀起兄弟姐妹都毫不手软,至于姐夫之流,更是不再话下了。最近李由比较忙,除了要与反秦义军交战外,还要应付接踵而至的使者。可谓焦头烂额,内忧外困。相继而至的两批使者各有使命。即调查作战不利,调查通敌行为,李由接受了第一批使者的调查,而当第二批使者还在路上时,李由便已壮烈殉国,战死雍丘了。
作为丞相,李斯有着相当的政治能量。赵高在二世面前的诋毁很快传到他耳中。李斯恍然,“这小子在耍我,而且想要我这条老命啊!”
以李斯之智略,竟然在被摆布多次才发觉上当,这是有原因的。首先,他虽然多奇计,也是个阴谋高手,比如曾建议秦始皇派谋士、刺客,贿赂、刺杀六国重臣,但本质仍是政治家,厚黑水平不及赵高;其次,心不在焉,在个人与国家、富贵与忠诚间犹豫摇摆,洞察力变得迟钝;最后,年事已高,虽然宝刀未老,应变机智已不如往昔。
不论如何,反应过来的李斯决定反击了。对比李斯与赵高,不难发现,阴谋手段,前者不如后者;年纪精力,前者老朽,后者壮盛;与皇帝关系,前者受猜忌,后者得倚重;准备工作,前者猝然遇之,后者早有预谋;目的态度,前者暧昧犹豫,后者明确果决。就双方态势而言,李斯此时极为被动。进,难以撼动赵高的地位,退,不能逃避穷追猛打。然而不作为,就是坐以待毙。如今,李斯不能坐视,也不能抱有幻想,他别无选择,只有反击。
相对于现在的进退维谷,李斯曾经是进退自如的。当初,他的长子李由从三川郡回咸阳省亲。李斯在家中摆下宴席,京中文武莫不前往道贺,门前车马竟达千数。见此盛况,李斯也曾发出“物禁太盛……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的慨叹。隐然有急流勇退,归隐林下之志。其中,“物禁太盛”是李斯老师荀子的名言,“税驾”即脱驾,指解下驾车的马,有休息、归宿的意思。“唉,物极必反、我不知道归宿在哪啊”,李斯说的很动容,理解的似乎也很透彻。但说归说,做归做,眼前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般的富贵,谁又能轻易割舍呢?也许,李斯的那通感慨只是一时兴起,也许,除了戒惧之情,他更多的是下意识的满足。
如果,李斯当时选择功成身退,那么,他的人生以及历史的走向都会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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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李斯反击
李斯错过了一次急流勇退的机会后,仍有一次保家全身的机会,即拒绝参与沙丘政变。如果他选择执行秦始皇遗命,扶苏就会顺利登基,宽和的长公子,或许是个合适的守成之主。以其仁厚,就算不会像父亲那样宠信李斯,也不会对之痛下杀手。
然而,关键时刻,李斯选择了背叛。毕竟,在利害与诱惑面前,很少有人能坚守住底线。走到这一步,留给他的机会已经不多了。赵高鼓动胡亥谋夺皇位,意图大抵有二,一,凭借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二,攫取百官之首的崇高权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权力的渴望会愈发强烈,野心也会愈发膨胀。换言之,不论初衷如何,其矛头最终都会指向一人之下的李斯。
李斯如果足够清醒,他应该知道沙丘政变后,自己最大的对手就是赵高。而且,这不是可以调和的人民内部矛盾,而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前期,李斯对赵高的戒备之心大概是有的,不过程度不足,这源于轻视。虽然赵高精明强干,辩才过人,但在政坛前辈了李斯看来,其分量显然还是轻的。不过,渐渐他这种心理优势就不存在了。后期,李斯对赵高是拉拢与妥协的,这源于戒惧。对方的霹雳手段、狠辣心肠、受到的信重,以及掌握的权柄无不令李斯感到忌惮,而年龄的衰老,也令他无复当年的进取之心,所以采取苟安策略,以维持平衡。
赵高需要安定的环境与充裕的时间来稳定局面,故而表面上对李斯恭敬逢迎。于是,二世即位这两年来,两人倒也相安无事。但当他扫清一切外围时,李斯就成了必须清除的对象。赵高猛下杀手,先是上下其手,通过“进谏事件”挑唆李斯与二世的君臣关系,进而趁机扎钢针、上眼药、穿小鞋、使绊子。好在李斯根基够硬,二世也没糊涂到家,他才得以逃过一劫。
劫后余生,李斯立即请求面见二世。史载,“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角抵优俳之观。”角抵类似摔跤,优俳即滑稽表演。胡亥在甘泉宫看戏,表示没空接见。无奈之下,李斯只好上书。在胡亥看来,给予对方写信的权利已经是莫大荣宠,毕竟,批阅奏章也要时间啊,而人生又太短,一直享乐尚且不够。不过,胡亥看李斯的文章大概是不觉得沉闷的,因为丞相的文案功底是极为深厚的。
李斯奏书开宗名义的说道,“大臣比拟君主,国家就危险;妻妾有类丈夫,家庭就不安。现在朝廷中,有人窃取赏罚大权,权威与陛下无异,我认为非常不妥。”李斯所指为谁,那是不言而喻的。接着,他列举历史事实,从罚与赏两方面来证明自己观点。“当年宋国子罕蛊惑君主,让君王执掌得人心的奖赏权力,自己掌握遭抱怨的刑罚权力,赏自然为人所喜,而罚更为人所惧。如此一来,君权旁落,子罕大权独揽,不到一年,便窃取了王位;齐国田常,地位仅次于君王,财富与王室相等。他凭借公权而行私惠,拉拢百官,收买百姓,大得人心,最终,田氏取代姜氏,成为齐国的主人。”然后,李斯又指出,“赵高奸邪的志向,危险的行为像子罕,富裕程度像田常。既掌握秦国的刑罚权力,又有拉拢人心的能力。”按李斯的意思,赵高一身兼有赏罚两种权力,简直就是子罕加田常。以上两人都颠覆了自己的国家,何况是加强版后的赵高。除了子罕、田常外,赵高还被比作韩玘,而韩玘,是杀了晋国末代君主的。最后,李斯点明主题,“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胡亥给对方回书,开头便质疑道,“这是什么话?”(何哉)。后面,二世主要说了三层意思,即夸赞赵高,介绍任用赵高的合理性必要性,以及再夸赵高。书信中说道,“赵高本是前朝旧臣,不因安逸而放纵,不为危险而变节,品行廉洁善良,凭借忠心与诚心才享有今天的禄位,我认为他很贤明,您却怀疑他,对此我感到不解。”然后,胡亥又言,“我年纪轻轻就失去父亲,懂得的道理不多,没什么见识,也不了解如何安民治国,您年纪又大了难以长久倚靠。长此以往,我恐怕就要和天下隔绝了。当此之时,我不信任赵高,又相信谁呢?”最后,胡亥又盛赞赵高,“他精明、廉洁、踏实、卖力,下能理解民情,下能顺我心意,所以,请你不要怀疑。”
李斯上书反驳。在胡亥看来,赵高资格老,是前朝旧臣。能力品行俱佳,即精明又廉洁。李斯却认为并非如此,“论身份,他出身卑微;讲能力,他才识低下;说品行,他贪婪多欲;论罪行,他僭越君主。”最后李斯得出结论,“臣故曰殆”(所以我说他很危险)。
无奈,二世对赵高忠臣、能臣的印象根深蒂固。不但不信李斯所言,反而将其书信给赵高鉴赏。“来,赵老师,您看看这两篇文的文笔、结构怎么样,是不是很荒诞很好笑?”赵高当时的心理无从得知,但其表情想必是诚惶诚恐加感激涕零的。史书中说胡亥担心李斯杀掉赵高,故而做出善意的提醒。当然,也许还有别的意图,比如,对赵老师敲山震虎。但其行为,对李斯可就是满满的恶意了。李斯若知其中原委,估计撞墙上吊的心都有了。
赵高看罢奏书,淡然道,“丞相忌惮的只有我赵高,我一死,他就要做田常那样的谋逆之事了。”赵高表现出的自信,颇类曹孟德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时,当然,两人气度不同,说这话时的风采大概也是大异其趣。。
虽然赵、李都说对方是田常,但胡亥心中自然有杆秤,那秤砣不是老百姓,而是其感觉。在他给赵高看奏章时,其感觉、立场已明确表示——赵高,我看好你,站在你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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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李斯入狱
对于赵、李的争执,胡亥下定结论,“审理李斯的案子就交给你郎中令赵高了。”于是,曾以廷尉之职执掌秦国司法多年的李斯入狱了,更严重的是,落到了死对头赵高手里。
身陷囹圄、套上刑具的李斯愤懑不平,在“嗟乎”、“悲夫”的慨叹后,开始发泄自己的不满。“无道的昏君,不值得为他谋划啊!历史上,夏桀杀关龙逢,商纣杀比干,夫差杀伍子胥。那些都是忠诚的社稷之臣,而下场如此,是因为选错了尽忠的对象。如今,我的智慧不及伍子胥等,而二世的昏聩甚于桀纣,如此情况下,我因忠诚而死,也是应该的。”
李斯说自己忠诚,这话是不准确的。从个人表现看,李斯不是纯粹的忠臣,也不甘于做奸臣,大多时候是尽到本分的,勉强可算忠。但从国家利益看,他不奉始皇帝遗诏册立扶苏,为个人富贵置帝国利益而不顾,造成秦国混乱,说他是大秦的千秋罪人也不为过。所以,他的牢狱之灾,性命之忧,并非源自忠诚,恰恰是因为不忠,以及此后的失察、犹疑。
自伤自叹之后,李斯痛批胡亥。“二世的治国之道太混乱了!他屠戮兄弟巩固皇位,诛杀大臣而亲近卑贱之人(此条大概专指赵高),大兴土木修建阿房宫,横征暴敛盘剥天下。”至此,便有一个问题,主上如此昏庸,做为百官之首、有辅佐之责的李斯,做什么去了。他的答案是,我劝陛下了,可君王不听啊。
李斯以上揭露的胡亥罪行都是有的。关键是他对此是否负有责任。史书中并未记载过李斯于二世杀兄弟、害贤良时有过片言劝谏。当然,也许像他说的那样,努力过却没效果。但追本溯源,胡亥之所以能登基称帝,还要多亏他从旁协助。沙丘政变时李斯若不变节,也就不会有二世即位以及后续问题,以此推之,李斯难辞其咎。
随后,李斯又以古代贤君反衬二世的荒唐,“我听说古代圣王饮食有节制,车辆器物有定量,宫殿规模有限度,下令做事不扰民,所以能长治久安。而胡亥反其道行之,同室操戈,杀戮忠贞,劳役百姓,如此一来,拱卫皇权的宗室、忠臣凋零殆尽,奸佞之臣兴风作浪,残存臣公侧目沉默,不堪其扰的百姓揭竿而起。于是,天下人都将不再听从皇帝号令。如今,已有一半的地方背叛朝廷,君王却还执迷不悟,反而宠信赵高,以这等奸邪小人为辅佐。”最后,李斯痛心疾首的说道,“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於朝也!”(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看到盗贼攻入首都咸阳,而朝堂也将沦为麋鹿优游的废墟)。简而言之,在李斯看来,胡亥如此倒行逆施,是要亡国破家的!
发发牢骚,或许可以让自己痛快些,但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而且,发泄的话语或许会被揪住,成为新的罪证。以李斯的老练,他大概会很快镇定下来。然而赵高却没给他太多筹划对策的时间,很快奉命审理丞相的案子。可以想象,李斯不仅是虎落平阳,而且是落到后娘手里了。
李斯最大的“罪状”是父子与盗贼交通,赵高便抓住这点穷追猛打。他一方面审讯对方,一方面抓捕丞相亲族门客。“通敌叛国”是灭族的罪过,无辜的李斯自然不能招认。但赵高自有办法,”史载,“赵高治斯,榜掠千余,不胜痛,自诬服。”年过七十的李斯被鞭笞拷打千余下,不能忍受,只得自诬认罪。
在旁人看来,李斯这样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自裁干净体面。比如,同样因进谏而被审问的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就以将相不受辱的理由自杀。或许,在李斯看来,自杀或许轻松,但自己有必要忍辱负重的活下去。因为畏罪自杀的帽子一扣,谋反的罪名算是敲定了,家族就将真的万劫不复。李斯以为,自己现在可以凭借的有三,即有功、无罪、有口才。老实说,这三点都是靠不住的。蒙恬同样是功臣,同样含冤,辩才也不错,但结局如何,李斯是看到了的。
李斯的认罪,只是权宜之计。他明白二世会派人复查此事,到时再翻供不迟。说不定在这之前,胡亥会幡然悔悟。李斯自恃辩才,希望通过上书说明情况,自认为无辜、功高,幻想着君王的醒悟。让二世自己发觉真相,比较困难,于是李斯决定上书。观者不免代他捏一把汗,因为他的牢狱之灾,就直接源于上书。与以往不同的是,李斯这次写的是认罪书。准确的说,是披着认罪书外衣的表功书。
在奏书中,李斯列举了自己的“七宗罪”。罪一,帮助始皇帝运筹帷幄,扫平六国,成就帝业;罪二,谋划北逐匈奴、南定百越,为秦国开疆拓土;罪三,尊重大臣,升其爵位,稳固君臣和谐关系;罪四,协助建立供奉土神和谷神的社稷,修建祭祀秦国祖先的宗庙,显示君主的贤明;罪五,更改刻度,统一测量物体长短、容积、重量的器具(度量衡)与文字,颁布天下,增加秦国的威名;罪六,修建驰道以及游览之所,让君王志得意满;罪七,缓刑罚,轻徭赋,令万民对陛下的恩德铭记于心,至死拥戴。”
李斯以上功绩大概可分为四类,比如扫平六国、统一制度,属于至关重要;修宗庙、社稷,属于无关痛痒,宗庙、社稷的建立固然是国家大事,但这件事并不能体现其特殊贡献,许多人都可以做到;征匈奴、伐南越属于有待商榷,此举可称开疆拓土,亦可算穷兵黩武,功罪难定;至于轻刑薄赋则属于子虚乌有了,挟书令、焚书、行督责书等一系列严刑峻法的主张都与李斯有关,相反,史书中并未有他主张“缓刑”的记载。饶是如此,李斯于秦,亦可算居功至伟了。
当然,李斯于胡亥最大的拥戴之功,他并未提及。这太明显了,他相信自己不必提,对方也不会忘。
楼主:旧版炊事员  时间:2019-04-19 19:03:24
第四十章 东门之叹
在“自白书”的末尾,李斯恳求、委屈、怨愤的写道,”作为臣子,我犯下这么多罪,早就该死了。先帝和您希望发挥我微薄的才能,才容忍至今,希望陛下明察。”(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原陛下察之!)。李斯想让二世察觉到的大概有两点,即我曾经是有功的,我将来是还有用的。
二世看到这封新颖的“认罪书”,大概有三种反应。一,幡然悔悟。“丞相功劳苦劳都不少嘛,又这么大年纪了,其‘通敌罪’可以查,但人还是先放出来吧。”;二,豁然开朗,“李大人这样的忠臣会交通盗贼?他脑子进水了不成?快,放人,这话再也休提。”;三,勃然大怒,“这老家伙竟和我矫情、摆功!既然你说自己罪重当死,那就如你所愿好了。”
事实证明,胡亥的反应超出这三者之外。因为,他根本就没看到。奏书是发出去了,却被赵高派人截留处理了。其理由是,罪犯怎么有资格上书呢?
赵高既能扣下奏书,那么,也有能力不让对方得到纸笔。而李斯拥有书写工具,似乎是赵高有意为之。大抵原因有二,让李斯做无用功,故意消耗其精力、斗志,戏弄、折磨之;希望李斯写出些不妥当的话,以引发君主的震怒。
那封狱中奏书,细究起来还是有些问题的,比如正话反说,态度不诚恳,有自矜自伐之嫌。但其内容毕竟太有煽动性,万一二世把持不住而动心可大大不妙。所以,赵高决定弃之不用。
上书以启发二世回转心意这条路被截断了。李斯唯一的希望就是二世的复查。当然,赵高也盯上了这个机会。
“再审使者”的到来,让李斯仿佛看到了光明,然而,这却是更浓重的黑暗。他推翻原来的供词,大呼冤枉。“使者”听过申诉的反应是——打!这样反复几次,李斯就明白了,说实话只会受到更多的折磨。那些再审李斯的粗暴御史、侍中、谒者,其实是赵高派门客假扮的。于虚假中多次碰壁的李斯,在真实到来之际,也没有了坚持的勇气。当胡亥真的派人复核时,他选择了认罪。
入狱落到赵高手中后,李斯已陷入死局。经过两次假使者的刑讯后,他大概已意识到其中有诈。这时,他有三种选择。一,见到使者就坚持翻供,直到遇到“真品”。这意味着,在此之前他要承受多次“赝品”的折磨,他或许试过,但行不通;二,见假使者认罪,对真使者翻供,他或许试过,但办不到。在专制时代,以阶下囚的身份而判别审问人员的真假,这恐怕是绝无可能的。以上两条路都走不通,他只有第三条路可走,无论对谁,都态度端正的认罪。
如今的李斯已近乎绝望。但他仍残存一丝希望,即祈盼二世回头。他也许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胡亥狠毒、糊涂到自己兄弟姐妹都杀,何况是这个无甚干系、用处的老臣?但他只能相信胡亥,除此之外已别无寄托。
现在的存活对李斯来说是既无尊严且痛苦的。但他仍选择苟活,我想并非因为贪生,而是留着有用之身去拯救家族。他知道自己一死,家族也将覆灭。
二世皇帝收到了两件定李斯罪的铁证。一,经过审理及复核的认罪书;二,李由参与谋反的调查结果。当使者去调查李由谋反罪状时,李由已战死。既然死无对证,赵高自然不客气的按自己的思路编排。当胡亥看到李斯触目惊心的认罪书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高兴的对赵老师道,“没有您,我几乎被丞相出卖了!”
胡亥最终没有放过李斯。史载,“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七月属于孟秋,而秦末的七月总是多事之秋。两年前,始皇帝逝世;一年前,陈涉兴起;如今,叱咤半生的李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李斯的死并不干脆,先是受到在脸上刻字的黥刑,继而是割去鼻子的劓刑,接着是斩去手指脚趾,然后是腰斩,最后,还要将尸骨剁碎。李斯受尽屈辱酷刑而死,其三族(父族、母族、妻族)亦遭到夷灭。
临刑前,李斯回头对其次子道,“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同出上蔡东门去打猎追逐狡兔,难道还能办得到么!”言罢,父子相对大哭。(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在人生的最后,李斯想到的不是权势、富贵,而是亲爱的儿子、久违的故乡、悠闲的生活。当生命走向尽头时,他忽然发觉,真正想要的少而简单。但若非山穷水尽,谁又能想到这一层,并安于平凡,敢于退步呢?就这样,才气绝伦、拼搏一世、风光半生、临终醒悟的李斯,黯然收场。类似的悲剧,此前不乏其事,此后亦从未间断。或许,李斯的悲叹,并未给世人以实质启迪,只是在历史书卷中增加了一个令人慨叹的典故。
李斯才智超群,意气风发,但晚节不保,故而让人敬不起来;他临危变节,患得患失,但犹有忠贞之心,让人恨不起来。太史公认为,等到赵高已执掌权柄,天下已河决鱼烂,李斯才想到尽忠谏言,不是太迂腐了么?如果他不是奉承皇帝严刑峻法,且能在沙丘之时坚守忠诚,那么他辅佐嬴政开创帝业的功绩,可以和周公、召公这样的圣贤、名臣并驾齐驱,流芳百世。
李斯的死对秦朝是是重大损失,因为他的存在将令赵高不敢肆无忌惮,同时,以其丰富阅历、超凡才具,应当可以为胡亥提供不少好的建议。如果二世内用李斯,外托章邯,秦国再次横扫六合,亦未可知。不过,二世却认为这是件好事。这个危险、烦人的老头,再不会威胁、打扰到自己了。出乎二世意料的是,一件更大的喜事即将发生。



楼主:旧版炊事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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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8-12-29 23:40:19

更新时间:2019-04-19 19: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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