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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学开始——我的右派生涯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当去年春天和夏天写文章、写大字报,讲演、办报,后来声讨反击右派,那时我还是个普中的高中生,正在没天没夜的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的呀!政法学院是通过严格政治审查,以我优异的学分才正式录取我入学的!入学不久,班党支部委员、团支部书记一位姓陈的女同学不还以组织名义找我谈话,说看过我的档案知我心红苗正,政治表现好,学习好,亲口对我说已是作为新党员培养发展的对象么,要我好好听党的话,努力学习配合做好班上工作。还让我当了团小组长,院团委不还推荐我为院射击队队长。这些说的、讲的、许诺的,怎么都不作数了呢?还记起了开学时,院党委对入校新生,作出进行为期一个月的社会主义教育学习的安排,允许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方法进行。党委书记在全院师生教职院工动员大会上,信誓旦旦不也对着话筒高声地宣布了这次补课党的政策依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还说一定要做到“三不”,不抓辩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还特别强调在进来的新生中主要着重在于通过学习,旨在接受教育,提高认识。可怎么一下子都不复存在了呢?学校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守信、勤奋、上进;党不是在党章上也写着,上党课书记不也讲:共产党员应该忠诚老实,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怎么我就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资产阶级的右派份子呢?我还不满十八岁呀!我拿什么反党?我以什么反社会主义?我有什么能力反人民?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正当我边哭边反思时,恰好支部书记回来了。我向孩子似的边擦泪,边抽泣地向他说,我想向组织谈谈,可他突然间已变得我们完全成了不曾认识的陌生人,眼里流露出一种鄙弃和凶残,冷冷的木然地说,还能跟你谈什么呢?他脱下鞋子,倒在床上扯上被子蒙头睡了。我想他昨夜为我熬了一个通宵,他完成了将我从解放那天起,我由小学和中学时代所有的勤勉、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憧憬,都生吞活剥了,再与他的同志们高高地抬起做成了西政这座高校在政治风暴中那青春祭坛的供品…
这天是1958年2月14日。
我仍不甘心,就象一个坠入深潭的落水者,当我冒出头来的那一瞬间,望着四周的岸边是站满了的围观者,她(他)们眼里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迷茫,有的惊恐,有的手中还高高扬起石头、棍棒。明知再无生还的可能,我还是趺跌撞撞冲进了系党总支书记办公室。张书记是位四十来岁,四十年代参加革命的工农干部。一张长阔的脸上爬满了皱折深壑,记录着他历尽贫困劳累、战火硝烟、忙碌困顿的大半人生。来院以前他曾是巴东一个贫困小县的副县长,后通过部队调到地方的老首长关系,调到重庆安排到学院来的,能干什么?就做党务工作吧。他一脸愁苦无奈的望着我,无言无语如同一付老农的哭丧着脸,呆呆地望着自家的冬麦地里,那被突如其来的春末冰雹砸得一片零乱的青幽谷穗,我毫无目的下意识的来到长江边上,江面笼罩着灰沉沉云团,宽阔的江面漩起一团团翻滚浊浪,同时发出巨大轰响旋转不停的旋涡向下涌去。我头昏目眩地倒在沙滩上,远处一道闪电的白光撕裂浓云,随即传来由远而来的似巨轮滚动咋咋的雷声,雨点将沙滩砸起一个个如豆似的小坑密密麻麻,我真想站起来大声嘶喊,苍天呀,你为什么这么无眼无珠,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到人世,遭劫这没有事实,没有理由,不听述说,不能辩解,莫须有的“滔天罪行”呀!?我无力地向江水爬去,我要以死柬我的清白,我的无辜,我的不白冤屈。但江水却一次次将我推回沙岸,电闪雷炸象在震怒,怒斥我的胆小,我的怯弱;象在呼啸我站起来、站起来回去吧,面对不论是血雨腥风、或是仇恨诅咒,你还年轻,年轻就是力量,时间就是希望…,擦干你的眼泪,站起来,站起来……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5、反目为仇
云同学是位娇小柔美的女同学,她有副园园的丰满脸庞,宽宽的充满智慧的前额,明亮的大眼随时跳荡着愉悦欢快的娇媚,团团的鼻羿给人一种玲珑乖巧的稚气。加上两条黑黑长长的辫子,从腰间垂直下来,搭在高高上翘的臀部上,那扎在辫稍上的蝴蝶结就如那你追我逐飞舞翩翩的真蝶似的,在走往教学大楼或食堂的路上,总让一些涎脸的男同学火辣辣的目光来个全方位的扫瞄。她有一种女性的敏感特质,溢漾着一种满足、兴奋的快感,会爆发出银铃似的尖笑声,让更多的人止步注目。而在侧的我却有种不太自然羞涩的尴尬。她很会说话,她侧着头注视着我说:毛 说年青也是一种财富,真羡慕你呀!我说,你还不同样年轻。她笑着说我都二十三、四了,该是你的老大姐了。我说没有吧,我看你也就十七、八吧。她耸耸肩开心地笑着讲,如果时光真能倒流那该多好。那是57年的一个月明如洗的秋夜,我们坐在教学楼外的石阶上,晚风习习,夹着她身上洒着淡薄好闻的香水味,远处山顶的灯光和天穹的星光交相辉映,使人神清心开,智爽言明,如潺湲的溪水轻淌流泄。我们谈着所学的国家与法理论中的一些政治学,政治社会学,谈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斯多德《政治学》,谈到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和宗教改革时期的霍布斯的政治权力论,布丹的主权论,孟德斯鸠的分权论,卢梭的人民主权,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也谈到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马克斯主义政治学说。也谈到了毛泽东一系列政治论著。满是青年学子博求、激愤、孜孜不倦好学上进的热忱。一次,或是再一次我和云沿着松山渔湖的柳荫侃侃相谈,或是在烈士墓绿茵如毡的草坪上,我们谈到,政党的产生是近现代欧美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的产物。而无产阶级政党是后于资产阶级政党产生的,是马克思主义学说同工人阶级运动相结合,产生了无产阶级政党。马克思认为阶级性质是政党的本质属性。我对她说:从我国宪法规定来讲,农民对土地具有集体所有权,从经济性质来讲它与全民所有应同属“公有制”,但国家又要农民承担税收,因此农民占有生产资料,它与纯碎的工人阶级在阶级属性上是不同的。政党的建立目的是为攫取政府公权以维护本阶级利益的。…那时这种钻研、讨论,辩论的良好学风,正是高等大学正常规范的学习风尚,也是一种教学方法。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1958年初,中共中央下达了《关于开展反浪费反保守运动的指示》。随着双反运动的开展,那“反保守”被引导到反对“反右派运动”中“保守思想”。于是,全国又进行了一场“反右补课”;在一再反对“温情主义”,强调“深入挖掘”中,加之毛 在调查中指出:“……高校中的右派已不再是百分之三、四,估计应在百分之八、九到十,可能多些,可能少些。”,在院党委为表现“不温情”,紧跟 的正确比例,显然原57年院所划右派名额比例不够,要深挖突破。于是由各总支委安排,各支部具体落实。当年我们每一班设有一个党支部,一个团支部。自然,这份“名额”,这顶“桂冠”,在我们班支部,由师支书和杨同学这两位调干同学在支部会上完成了——扣在我头上,在他们眼里我是城市知识分子范畴,来自城市和一直顺利处于学习成长的经历,使他们有种自然排斥、对抗距离的心理,翻翻中共党史,看看那时的党风,不论于公、于私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理直气壮地双双抬起,如同受勋似的将这顶“右派”的桂冠箍在我的头上。云同学那时正热情地申请入党,也被许诺列为培养对象。云为表现积极,将我和她在课余后的所谈所讲的一些读书心得、认识,向党支部作了“揭发”、“检举”。被党支部如获至宝,提升、拔高,列为我要成立“农民党”,“要与共产党争夺农民”的滔天罪行。
于是云同学挎下了她那园园的团脸,双眉倒竖,对我口珠笔伐。薄薄的小嘴上下翻动,频率越来越快,红润的唇角渗出一堆细沫也忘记了揩擦。看起来她真有点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怒不可遏;维我独“左”,卫道士的壮烈姿态。自那天我从江边回后,跑到图书馆阅览室找出去年一系列《人民日报》的社论,中共中央发出的指示、决定,毛 的光辉文典细心阅读,我终于悟道“命运己定”,说也无益、辩更无益。从此,我将嘴牢牢锁住。望着云同学红潮如霞的激动和认真,她是那么自信,那么睥睨“只有她才能批倒我”的样子。脑子里却浮现出在一个假日里我与邓同学,在沙坪坝百货大楼门前,见她穿着一套夏裙,长长的辫发扎着四只蝴蝶结,头顶缆着根缎带,手捧一束鲜花,旁边站着一位蛮精干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粉嫩的男婴,她快乐的将我向她身旁的男士介绍:我们班的高材生,漂亮英俊的小伙子。她瞟着那位抱著孩子的男士说:这是我的先生。上海人。那晚她回校,我们顺着一条山中小径幽闲地走着,她带着点兴奋、留恋与夸张的讲道,呀,我真还没见过我爱人的妈妈呢,她可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啊,当年在上海三、四十年代与上海最红的女电影名星阮玲玉,蝴蝶,周旋,都是好朋友也!是在夸耀她的婆婆,还是赞赏她的先生?其实都不重要,重要在于我们之间能坦诚的真挚相对相待,诚实就是尊严。我真感叹,人的变敉瞬间的反复无常!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陈是一位清癯儒雅的男同学,长长瘦削的青皮脸,微躬偻着背,见人迎着付笑脸,语音中平、轻缓明晰,年龄长我,让人觉着可交可信。他的寝室正好与我们宿舍门与门相对,见他常棒书于手,偶尔抬头四目相遇,互报微笑以示招呼。一日学院在礼堂召开全体教职员工大会,我们前后进来同坐一排,他悄声带着点阿谀讨好的语气问我,听说你的诗写得好,老师都夸你哩。我低声回说,我不行。我们足球队高年级那几位才真真写得好。这是一句多么平常而又再平常不过的话语了,谁知在支部积积分子对我上报右派材料会上,陈学长向支部检举揭发我搞文艺小圈子。支部立即拔高上升说我和足球队几个同学成立了“地下诗社”。不由分说抄去了我从中学时光保留下的一些短诗的诗抄本。并以大字报的形式张贴在教室,宿舍区的墙上,那些诗完全是出自一个稚嫩少年的情感,蕴藏于心的表白,偶尔从邓同学那里了解到,一些同学看后说写得真不错。我不知道是在夸我,或是在狎亵我。心,真如滴血似的难过。事情还远未了,一周后在宿舍区醒目的墙上贴出了一张通告,原看过、改过、评过、赞过我诗抄本的那位教授,端出他旧社会历史反革命的旧账和坚持反动立场,拉拢学生给右派学生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鼓励打气等罪名,被依法逮捕。原本生气活跃的院足球队十五名球员中,因我,因“地下诗社”在“补课”中新补进了九名学生右派。我们年级三名球员,我,邓远莹,付立中都难逃此劫。可我,我一向以自己清白正直,真挚诚恳锻造自己、要求自己,现在却是因为我,连坐了那么些朝气勃勃、优秀善良的无辜好人啦!我自觉罪孽深重,太对不起师长,对不起同学,对不起师长的家人,对不起同学们的父母。…
那年,重庆的五月有着特别多的雷鸣电闪中瓢泼似的倾盆大雨,我常常跑进雨中,在空旷的操场上放声恸哭,我祈祷上苍降罚于我,我愿遭雷打电劈。上苍呀,我愿以我的生命为代价饶恕那些因我而遭蒙受难的好人啦。当我蒙受这些突如奇来的厄运灾难时候,我才年仅十八岁。我弱小的心灵,我稚嫩的肩膀能承受、能扛起这么沉重,这么残酷的政治苦难么?共产党员们的党性哪里去了?人们的友善良知哪里去了?社会的公德正义哪里去了?只有不断耀眼夺目无声的电闪和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头顶…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冥冥之中,我恍忽间看见先哲们一一朝我走来,苏格拉底说,“患难与困苦是磨炼人格的最高学府。”,伏尔泰说“人生布满了荆棘,我们知晓的唯一办法是从那些荆棘上面迅速踏过。我们对于自己所遭遇的不幸想得越多,他们对于我们的伤害能力越大”。罗曼、罗兰说“痛苦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先哲们从他们自身经历的痛苦中所总结出的人生对待苦难的真蒂,如一缕轻风,一片白云,一朵鲜花,一丝小雨,…依伴着我,呼唤着我,抚慰着我。
一个名康的女同学,是很有点特质的。但不是她的长相,她长得很平庸,很平常。一张稍长的方形的脸,粗短的黑眉显着一种刚毅,细长的眼中,黑白游弋的瞳子盼顾流飞,耳下腮旁有层隐约茸黑的纤毛,头发浓黑,留着齐耳的短发,使人很快联想到有点象三、四十年代的女革命家的风范。我发现她上课时胳膊弯曲放在桌上枕着头,前面立起本讲义,上眼皮忽悠忽悠的往下搭拉,忽又艰难地挣扎着强行睁开,嘴角边不自主的窜出一丝细细的清口水,她忽地警觉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用手背擦去,流飞的眼仁如同雷达般的一扫,未发现有人看见她的窘态,眼皮第二次真的阖上了。
其实大学上课完全是开放性的自由式。你就是爬在桌上枕在两手间如入无人之境的睡去也没人理会你;睏了夹起讲义大摇大摆走出教室回到宿舍蒙头大睡又碍着谁了。康同学的这种手法只是中学时的旧套子。可一下课她的精神就来了,不是找这个谈话,就是找那个谈心。我就是被她锁定谈心的对象,谈心时,她既具有一位女性的温顺柔情,又有种充沛热情职业革命者的煽情冲动,令人敬佩,让人佩服,即使有时知道她内容的缺失,却被她对革命的挚着,把党奉为神明似的忠贞而感动。一次在繁星缀满蔚兰天穹的秋夜,她是那么严肃、神圣而庄严地向我说:同志,经支部研究,你是第一批培养发展,作为预备党员的积极分子。听着她的宣告,尽管觉得有些滑稽,我还是觉得太激动,太高兴,心怦怦地跳动象似要蹦出我的胸膛。我真的就象电影上的那样,不由自主地握着她的手说:真的?说话时声音还打着颤,她紧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真的,同志。我把她握在我双手中的绵柔的小手兴奋得握紧边说,请组织考验我!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然,这才多少日子,康,竟然指着我气势汹汹地沙哑嘶叫着:“你为什么要成立农民党,搞地下诗社,是什么目的?把你的计划,组织交待出来”。望着她那付正气凛然、深仇激愤地样子,我原己给自己心订下的一条规定:锁住你自己的嘴,打落牙齿,斩断舌也要紧闭双唇,连同落齿断舌混合着一口腔的污血也要吞下去。可是突然间,我一下子实无法抑制,锁住的嘴象获得自由一样,平静而铿锵地说,“农民党,地下诗社是你们想象出来的,自然你们最为清楚其中的计划、组织、目的。讲出来告诉我,我会向你们交待的。请讲吧!”会埸上原一直视我为一只沉默不语的铅疙瘩,突然被我椰榆、幽默的反讽,在没有丝毫预警的情况下,顿时象凝冻地寂静无声。一些胆大的男同学左看右看,脸上露出对康的鄙夷的瘪嘴。师书记猛一拍桌,如同平地一声咋雷,把整个会场参会者吓得一惊,状如一头怒狮吼道:“死到临头,还不老实。”。尽管此时口号声不断,我仍定然而立。回到宿舍后,那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敌人不投降,就教他灭亡”一张张大字报贴在床头、墙上,我拖着木凉拖鞋,拍哒、拍哒走过楼道到卫生间漱洗完后,倒床便睡。第二天一早起来,见师书记已将大字报取下丢在门外的垃圾筐里。从此,在会场上再未见那位康同学飒爽的英姿和激越慷慨地发言了。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6、苍天可鉴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太阳被自己的火焰灸烤成一团灰白的轮盘,高高地挂在苍茫无息的歌乐山的西天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发出糖蝇似的嗡嗡声,沿着校园的小道爬上南坡的学生宿舍区的门前停下,从车内走下来三个穿着黄军服便装的警察,他们咚咚地穿过楼道的脚步声,吸引了宿舍中好奇惶惑的同学们起来观看,我迟疑地缓缓地走到邓同学宿舍前,从同学们肩隙中望去,邓正在床前弯腰躬背地收拾他的简单的行装。他那浓黑的蓬发搭下来而无法看清机敏睿智的俊脸。过道里站着很多同学,大家很安静地默默无言地注视着。邓抬起身来向一位中年警察讲了两句什么,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两本书抬头向外张望,我俩相对而视,他的眼里依然是一池无染无尘的清白明亮,一双无邪无惧孩子般天真的纯美,我的心里充满了对“连坐”的羞愧,与同屈同冤的愤懑交织着复杂的痛楚。真想放声大哭。这是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他缓慢地向我走来,在那瞬间,我记起当第一天来校报到,即在绿茵球场我们相识,成为朝夕相伴难离难弃的同窗好友。他的机敏睿智,他的诗情才气,他的诚挚温雅让我敬佩不已。他稍年长于我,对我处处以兄长般的呵护与关爱,记得有一次在歌乐山挑矿石,矿石虽外形与普通石块相差无异,但其重量可超出好几倍,那时年少好盛,拣起几块放在畚箕里,觉得怕别人看不起,也怕别人说三道四,只好又增添一两块,可这一添就是上百斤,要挑着上百斤的矿石从高高的歌乐山顶,行走在弯弯曲曲杂草丛生的羊肠碎石坑洼的小径,对曾未从事过肩挑背扛刚踏入人生的我来说,真体会到什么叫举步艰难、寸步难行的含义。这时,邓过来从我的筐内拿过几块放入他的筐中下山了,快到过磅的地方他坐下来,待我摇摇晃晃的到后,又将矿石检到我的筐内,一道走过验称关口。
他充沛洋溢的诗情才气,飞扬于那颗火热年轻的心灵,三天两头总要写出一组短诗,我们坐在茵茵的足球场边,共享他真挚的情,火般的爱,对未来的憧憬,新生活的赞美。玫魂色的夕阳照在他年轻好看的脸庞,赋有个性的高高鼻梁,刚毅的唇微微上翘,张扬着多美的青春生命,一缕清清的薰风夹着歌乐山谷的芭蕉,百合花,松树、青草蕙的芬芳,他一拂额发吟道:“我看到你,
就倾泻出温和的欢喜,/我的心完全守在你身旁,/一种蔷薇色春天的光彩,/笼罩着你可爱脸庞,/你对我表示的深情/天啊,/我无福消受,徒然守望!”/
可是,/呵,/离愁已随晨曦/一步步塞满我的忧心,/在你的眼里充满苦痛!/我去了,/你站在那儿俯望,/你目送着我,/泪珠满目,/可是,/啊,/被人爱,/多么幸福!/……
一切都宛如昨日却又显得那么遥远。眼下,他走到我的身边,无言无语将两本翻译出版的普希金和雪莱的诗集递交给我,冲着我耸耸肩惨然一笑。他回过身走回宿舍拎着简单的行囊,在前后警察中走了。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6、苍天可鉴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太阳被自己的火焰灸烤成一团灰白的轮盘,高高地挂在苍茫无息的歌乐山的西天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发出糖蝇似的嗡嗡声,沿着校园的小道爬上南坡的学生宿舍区的门前停下,从车内走下来三个穿着黄军服便装的警察,他们咚咚地穿过楼道的脚步声,吸引了宿舍中好奇惶惑的同学们起来观看,我迟疑地缓缓地走到邓同学宿舍前,从同学们肩隙中望去,邓正在床前弯腰躬背地收拾他的简单的行装。他那浓黑的蓬发搭下来而无法看清机敏睿智的俊脸。过道里站着很多同学,大家很安静地默默无言地注视着。邓抬起身来向一位中年警察讲了两句什么,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两本书抬头向外张望,我俩相对而视,他的眼里依然是一池无染无尘的清白明亮,一双无邪无惧孩子般天真的纯美,我的心里充满了对“连坐”的羞愧,与同屈同冤的愤懑交织着复杂的痛楚。真想放声大哭。这是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邓同学出身一个工人家庭,家中弟妹较多,加之母亲体弱多病,家庭经济拮据,生活较为窘迫。但邓从小天资聪慧,机灵敏捷,学习优异,更能体恤父母的艰辛,从小就温和少言,讨人喜欢的。57年高考是历届高考名额最少,又必须经严格的政审,还要高分数达线方能录取。一个工人家庭出了个大学生,那份高兴不论是父母、亲戚、相邻,就连父亲单位的工人兄弟们都羡慕称赞不己。他母亲还手持高香三拜毛 挂相,真是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啦。 他在后来的一些日子,一提及母亲就泪流满面,气噎难言,他知道上“这个大学”不是福,才多少时日,一个张着嫩嫩翅膀翱翔天堂的天使,骤然羽折翼断坠入无底深渊,以后的日子将面临难以预测的苦难与生死遭际的争扎,更令人担心可怕的是会不会殃及到父母,兄弟姊妹,和那些善良的无辜的亲人们啦…
沈同学中等个儿,文雅清秀,黑又亮的双眼炯炯有神,一身充满着朝气勃勃,英姿风发的帅气,言谈中,丰富优美的文学词汇,再配着多姿多采的肢体语言,让他成为在足球赛后或休息闲聚中的中心发言人。他讲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幽谷百合》,雨果的《悲惨世界》,福娄拜的《包法利夫人》,大、小仲马,左拉,莫泊桑,纪德,歌德,梅里美,各家大作娓娓道来,如数家珍,真有点佩服他的博学,精辟的评论,那么优秀天才的记忆,无不让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同学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惊讶、折服得不得了。既使走在路上,也是以他为中心前呼后拥,听他的高谈阔论。
他来自成都,是大三年龄最小的一位学长。连他自已都无从知晓,既使是做梦也无法幻想到的,却被他瞧不上眼,挂不上号,低他三年的学弟“反右”积极分子的“左派”们,以“莫须有”的“地下诗社”,“右派”集团的主犯的罪名将他钉在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柱子上。他的伶牙俐齿,他的善辩才能,统统淹没在一片歇斯底理,狂呼嘶叫的口号中。彻夜不息的灯光,沉沉如掀起滔天巨浪的歌乐山黑压压地扑了过来,刺眼夺目的闪电,撕心裂肺的雷声,让他那高昂不屈信仰真理,追求正义的头颅,不得不低垂了下来。我们班那位师支书,黎明时分,偏偏倒倒地跌进宿舍,象完成了一件光辉而伟大的功业,抑制不住地兴奋嬉笑着说,“他”终于承认说,你们讲的是不是墙上贴的诗社哦?难道这就是“口供”,这就是定罪的依据!?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一个闷热的灰蒙蒙黑昏昏大雨将至的黄昏,一辆军用吉普卡车从校园小道上匆匆行走的同学们身边悄然驶出。事后,同学们说车里坐的是沈同学。我惊骇,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抱着对歌乐山革命烈士的光辉忠勇事迹的崇敬,探索,追求,作为自已毕生选择的课题走进了这座新中国、新社会设立的高等学府,因为这里曾是国民党与美国合作设立关押革命志士的最残酷、最黑暗的一座人间地狱,正是在这里成了新时代、新社会建起了新的人民政权的政法高等学府,沈同学走进这里,是想在学习的同时,要对那个黑暗岁月所发生的一切,去作实地的考察,调研,准备以十年的时光写一部歌颂先烈,揭露黑暗罪恶的长篇小说。多么好的志趣和愿望。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将他和他美好的志向碾轧得粉碎,在尚未了解、考察到旧社会暴政的黑暗,却意外地,毫不知由地被送进了新社会的囚笼,深陷囹圄近二十载,饱受推残,改正平反时两眼近乎失明。
何同学是大二的同学,他高个体健,眉开眼阔,一表人材,性格开朗豁达,好文喜歌,喜怒溢于形表,无遮无掩清如明镜。在球场上犹如一匹精力旺盛的骏马,他的歌声如山泉如百灵清脆而燎亮,甜美得如同八月的凤梨。他能填词作曲,遇景随情即兴而歌,赢得女同学的青睐,驻足流盼。也是院足球代表队中坚后卫队员,有他在场上如一道铜墙铁壁。然而在那场58年反右的“补课”中,他的壁垒未能挡住那场政治“瘟疫”,也被院党委扣成了“右派”,他所在的班党支部,为了寻找他的右派言论,大篇幅的连续不断三天中,公布出四十八封他写给他姐姐的信,而这封封信中充满了他对父母家人亲情的至爱,对人世间纯情蒙胧的清新挚热美好的体悟。文字流畅舒展,封封都如一篇篇优美的散文诗。大家缄默无语,蜂拥驻足观看,甚者取笔摘抄。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突至一场倾盆暴雨,在校园大门,还是一辆吉普车,被进出熙攘的人流堵住,只见何同学站起来放声高歌。雨中的歌声使车内车外顿时赫然,“谁能不为雨中高歌者所感动?”佛经说:声音随风飞扬去到天上就成了大声音,大声音是为了让更多的众生听见。
高同学是我们年级里年龄最小的一位男同学,自然也是全校最小的。他来自成都,单薄清秀,有着鸭蛋形粉嫩白晰的细长脸,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付起着圈圈的高度近视眼镜,长长的黑发中分式贴在他宽额的两侧,穿着一身宽大的兰色学生装,一双高底黑色皮鞋,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却难掩饰他那奶生奶气的娃娃腔。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手不择卷,随时手捧一本厚厚的精装大书,边走边看,一次他告诉说我走着看书见前站着一个人,我就停下来继续看,想等他走过去,可是他就象较劲似的立着不动,我看了会他没有走意,那好你不让我,我让你该行吧,我边看边绕过去,翻了一页书,回头一看:闯他妈的背时鬼,竟然是根电线杆。哈!春节晚会上由他导演的话剧《房客》还受到校内外一致好评。可是当大幕拉上这才几天,他就进入了反右“补课”队列,他们班反右斗争取得胜利成果,就是因为补进了两名右派学生,其中一位就是高同学,当他看见大字报赫然写着“看右派分子高某某反党罪行”时,还调皮孩子似的伸出舌头做着鬼脸,逗得围观的同学一阵哄笑。那年那月他还未满十七岁啊。一天晚饭后,校园的高音广播里吼叫道,六一级右派分子立即到二食堂集合卸粮食。连续播了三次,其实在播第二遍时十一名右派学生已全部到齐。食堂管理员板着一脸的严肃以他最大发音的分贝喊道:右派分子,要规规矩矩,要好好通过劳动改造自己。这里面有一个姓胡,一个姓陈的两个转业军人的同学,其中一个说,有事就说,老子还有事。管理员顿时火爆地嚷道,你给谁称老子!他们俩同时说:老子就是老子,你不知道呀。党总办一干事说,下边路上有车大米,车开不上来,希望大家把他卸下搬上来。那时大米都是五十公斤一麻袋,从校园外公路要搬到食堂是一条陡直的土坡路,高同学一袋大米往他背上一搁,顿时躬腰弯背脚打颤颤,没走两步一下就栽了下去,胳膊,腿都碰伤了,眼角额上渗出了一绺红血,他瘫坐在地上揉着膝盖抽抽地哭起来,边说:我真的扛不动,我每个月都是按时交了伙食费的。
同情和怜悯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天性。同情和怜悯在一切内在的道德和尊严中为最高的美德。可在这时候,在哪里?

楼主:撕裂的夜  时间:2019-07-04 21:34:49
在民主共和国家,其法律是没有关于“言论罪”或“思想罪”的法条规定。1954年9月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对公民的权利的规定:“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
1957年7月,毛泽东在《1957年夏季形势》一文中指出:“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的资产阶级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
“批判资产阶级右派的意义,是一个在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
1957年8月3日,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劳动教养问题的决定》。决定表明,将对“四类人员”加以集中收容实行劳动教养。这四类人员中没有一条指明道姓提到右派分子,但从“不务正业”到“反社会主义的反动分子”,从被“受到开除处分”到“不服从分配、安置,妨碍公务”的四条中又没有那一条不是在针对“关照”、“落实”到对右派分子的发落。
“劳教”是劳动教养的简称。是行政处罚中最高处罚。期限最高为五年。是将劳动教养人员集中起来,丧失人身自由权利,通过集体劳动,集体学习改造,成为“新人”。并发放最低生活费。
1957年8月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继续深入反对右派分子的指示》指出,要把极右分子的人数,增加到右派中极右分子的20%一50%。而极右分子属右派中表现最严重的,一般以作开除,送劳动教养处理。
1958年4月,毛泽东说全国有右派30万人。不久,他又说有40多万。
1959年9月,中共中央认定,全国的右派有45万人。
1979年,中共中央统计,共划分了右派分子552877人。(尚不包括在二十年历次不断“政治运动”中,被摧残迫害致死、自杀,监狱、劳教场所锇死、病死的右派。)
当年八千北大学子中有1500人,被划为右派分子;
我所在的西政900多学生中也有100余名戴上了右派帽子。
对于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大学生的处理,一般是三种情况:最严重的,开除学藉,送劳动教养。严重的,送原藉或送去农村、工矿监督劳动。轻微的在校一边监督劳动,一边仍跟班学习。
当年我们六一年级在58年上半年共补划十一名右派。其处理:一名劳教。其余十人作戴上右派帽子留校继续学习。(在以后的年月里,十人中有两人被捕入狱,其中一人病逝。另一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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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6月,反右在延长“补课”半年后,该有一个了结了的收尾。因为1月底,毛泽东提出了“十五年赶上英国”。2月,又提出了国民经济“全面大跃进”的口号。为此,各支部又紧急召开各种大小批斗会,对抓出来的右派所揭露出的“三反”罪行,需要签字画押,定案上报,落实处理。好投入到全面大跃进的经济建设中去。陈同学是一个从部队转业投考录取的大同学,他年龄稍长,中等身材,壮实粗墩,一付宽皮大脸,两眉倒竖,双目炯炯有神。成天穿着一身又宽又大新新的黄色军干服,在一片兰色的学生装中显得跃眼刺目。批斗会开得很艰苦,因为右派们不服要辩,谁也知道签了字划了押就成了死案,可不签左派们也饶不了,于是,又是日以继夜,灯火通明,狂呼喊叫的热闹场面。陈同学他则在教室斗争会的后面,两手抱胸低头俯看或侧耳凝神踱过来走过去。主持对他说,找一个位子坐下,走来走去影响大家。他偏着头望着主持说,坐着是听,走着也是听,躺着也能听,听也是听,不听也可不听。还不待主持书记发话,一个积极分子站起来怒叫道,你不遵守纪律,就是支持右派,给右派撑腰。当然谁都知道,那时有条定右派的杠杠,谁同情、支持右派就是右派。陈同学听到这里两目圆睁指着那位积极分子叫道:放你妈的屁。一跺脚气冲冲地走了。他跑回宿舍取出纸笔密密麻麻写了三张大字报题为《我能是右派分子吗?》张贴在宿舍区醒目的墙上,引来不少围观的同学。
下午一上班,党总支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的说:你能是右派吗?你不可能是右派!你不是右派嘛。相反,希望你积极参加斗争会,下一步就要评定左派,中派、中右派的工作。临走时拍着他的肩说,好好争取评过左派。他一踹门又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据说他出身贫寒,从小参军,原在雷达部队授中尉军衔,1953年7月在东山岛战役中曾立功受奖。可就在第二天,一个阳光铺金的午后,他和几个同学在蓝球场玩半场三人一组对抗赛,他输了出局走到球场边,见一辆高级豪华黑色轿车停在场边的树荫下,他冒冒失失地走过去踢了两下后轮胎,顺口骂道,哎,那个王八旦有福咧,坐这么巴适的乌龟车。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凶凶地问道,你骂谁?他偏着头一点一点地说,你说我骂谁,我就骂谁。第二天一早,他走出宿舍楼却发现到处都是大字报:《揪出漏网右派陈某某》,《看反党分子陈某某的狼子野心》…他不知道那辆轿车是康生专程来校听取反右情况汇报,也为一位老革命、法学专家、任教务长的孙教授最后定右派作审查。司机很快向康生打小报告,康生听后大大不悦,院党办,保卫处诚惶诚恐,很快查出是六一级的陈同学,于是马上作出决定,将他增补成一名右派吧,煞煞他的傲气。后来同学们都叽笑陈同学是“把子右派”。是说陈同学因为说了句带把子的脏话得了顶右派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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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稀里糊涂,五花八门,完全为了凑数、超额完成划定右派指标,亵渎了毛泽东发动的一场本应是严肃、认真的“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却演变成一场光怪陆离的闹剧,戏谑、涂炭多少了无辜,让人成为一群阉宦们好大喜功,邀功行赏而堆砌在祭坛上的一堆可怜无助如同猪羊般的供品。不胜扼腕、不胜嘘唏,还将会有着怎么样的思索呢?
很快在教师、学生中评定分化出左、中、右,还有一个中右的政治身份的界定,并进入档案。政法专业属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刀把子,也属于半机密学院,凡被定为中派和中右派的同学,在以后毕业分配时都被排除,不宜在公、检、法部门工作。右派学生在学校成了“另册”,成了不可接触的人。右派学生与右派学生也就形成了天然成交之友,也不呼名,直呼其姓,在姓后加一“右”字,如金右、胡右、付右等等。不知不觉中我与胡右,金右好了起来,胡右那时二十三、四吧,原是学校兰球代表队员,细高身挑,匀称健美,宽额尖颔如同古典西腊美神。他画得一手很有点档次和水平的油画、水粉画,尽管巳身为右派,但学校校园内巨幅宣传画仍出自他的画笔。他自幼参军,在部队从事宣传工作授少尉军衔,在56年发出的科学进军中想继续深造,奋发努力考入学校。他自恃不凡,清高自傲,伶牙俐齿、语言尖刻。当上面指定每一个支部至少落实一名右派名额时,无疑将他首先锁定。
金右则与胡右不同,中等个,年龄介于我和胡右之间二十上下,其貌不扬,一双又黑又浓的倒八字眉,常眯缝着对三角小眼,两腮乌青,胸宽背厚,微勾搂着腰,走起路来甩膊蹬腿虎虎生气,活象一个粗实憨厚的老农。正象常说的人不可貌相,才不可斗量。金右的古典经文,诗、词、曲、赋,功底蕴厚,信手捋来皆是典故。写得一首好书法墨宝,也画得一笔如同丰子凯先生,张乐平画家中国式的毛笔漫画。正因他的才气赢得他们班上一位人见人爱,活泼清新亮丽可人女同学的垂慕,他为她写了四本充满情切爱恋的古体和现代式的诗集,还收集创作了百余首儿歌。他还能来几招武当功夫,太极八卦拳路。依稀中,我记得一次兴余他戏趣地送我几句,只记得最后两句:“貌似潘安一俊才,歌声欲钓玉人来。”
我至今都无法记起,不知当初是一种什么原因或是一种什么安排,在结束对右派分子处理后,又在教师中搞插红旗拔白旗的小运动,在学生中开展向党交心的活动。于是又纷纷扬扬地开会,开会,再开会,党支部书记和支委如同神甫样的忙碌不停,听取每个人的从记事起所有家庭的、个人的、亲人间的、同学间的、老师的,一切不利于党的言论、行为、思想。有口头交待的,还要写成文字汇报的。并行文规定“交心”中,对典型具有普遍教育意义的,要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举办展览,以教育广大群众提高思想认识,展后还要进行评比。于是党总办挑选出胡右、金右和我组成六一级画图文字筹办室,由一个与我们年龄不相上下年轻漂亮的女干事来领导监督完成。这样的组合真真出乎我们的意外,有股说不出的快意。我们在教学大楼挑选了间背静的小房间,把两张办公桌一拚上面放着块五合板作为作画的台面。金右一张,胡右一张,我则将女干事搜罗来的那些“交心”材料编出文字画稿,再由他们作画。
那时,己经进入了一个“一天等于廿年”的伟大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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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6月,河南放了29颗小麦高产卫星。第二十九颗卫星是河南西平县城关镇和平农业社,两亩小麦,创每亩七千三百二十斤的记录。7月,湖北省麻城县麻溪建国一社放出了旱稻每亩三万六千九百斤卫星。8月,毛泽东在视察河南农村时说:人民公社是个好名字,包括工、农、商、学、兵。它的特点是一曰大,二曰公。”视察山东农村时又说:还是办人民公社好。”迅间,全国出现联乡并村转公社的热潮。《中国共产党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载:“毛 视察人民公社,连声称赞:“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好”!毛 视察工厂,大力号召:“发展钢铁工业一定要搞群众运动!”毛 视察学校,热情鼓励:“青年人就是要有志气!”毛 走遍全国,兴奋地说:“沿途一望,生机勃勃,肯定是有希望的,有大希望的”!毛 走到那里,那里人民欢声震天,奔走相告:“毛 来了!毛 来了!”纵情高呼“毛 万岁!万岁!万万岁!”毛 啊,毛 !我们永远跟着您,永远忠于您的光辉思想,海枯石烂心不变!”
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教育工作的指示》,提出党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教师经过反右,又经插白旗插红旗再次分门别类的筛选定位,以失去了尊师重道的威严和自尊。记得一次上政治经济学,老师已将原准备的讲课内容讲完,但下课铃声未响,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裱,风趣而自嘲的说,我是以手裱掌握时间的,看来它也跃进了,没法呵!说完,铃响声中。他夹着讲稿走了。下午就有人贴出大字报,说他对“大跃进”不满,反对“总路线”,反对“三面红旗”。吓得那位老师装病在家,也不敢再来讲课了。
那时,大四的同学为与劳动相结合,也为给学校一份告别厚礼,日以继夜挑灯深挖扩建渔塘,一个个满身满脸污泥臭水,甚至女同学也站在淹到半身的污泥中,令人感动,也令人怜惜。大三、大二的同学请来石匠为师,将歌乐山的岩石开凿出来,为重庆钢铁厂炼铁高炉作砌炉砖石材,上山下坡一字摆开,打炮眼、凿石块一片铿锵响彻山野,蔚然壮观。我们年级正上课,突然外边一声哨笛声,说重钢来电话,火车拉的铁坯到了需要马上卸车,于是大家排队集合上车奔往重纲;刚吃罢午饭,铃声又起说到瓷器口码头泡菜厂的菜在船上等着卸船,于是一二一,列队跑往江边。…不过,在那段火热的日子我们三个右派却头顶扇着电扇,一边吃着西瓜,一边涂鸦舞墨,海阔天空的神聊闲侃,逃避了外边山城的难熬酷署和难以胜任的笨重的体力劳动。我们估计、推测在校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每晚我们在操场上练习器械运动,练习擒拿摔跤直到夜深,总是满身大汗回到宿舍大楼一阵冲洗倒头便睡,体格明显地健壮起来。好笑的是,那位女干事不时还特别关照地说,累了,就多休息一下,不着急,慢慢来!在那时这种关心的话语真让我们特别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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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一天下午,女干事对我们说,刚接到通知,三点钟你们到校人事处开紧急会。
当我们三人走进二楼会议室时,全院各级处理留校剩下的二十多位男女右派学生都到齐了,齐刷刷地坐在四周靠墙的木椅上。中间的办公桌前后坐着院人事处的负责人和两个面色黢黑却堆一脸笑意粗壮的中年男子,大口地吸着烟环顾审视着每一位来到的同学。不一会一位副院长进来,与人事处处长咬咬耳朵说开会吧,人事处处长清了嗓子首先讲了下学校的性质,又讲了当前大好形势,边说边向副院长和两位陌生的外来人说,看来我们是跟不上形势呀,国家急需我们培养出人才。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他摊开手指了指两位陌生人说,那两位中年男子笑着站起来向大家友好的点点头似是招呼了。这两位就是青海省人事厅的同志坐着等着向我们要人。经市党委和院党委研究决定对大家作出提前毕业分配。其工资待遇按国家规定办。青海只知道幅员辽阔物产丰富,也不太了解,想来你们也知道不多,那现在就请青海同志简单介绍下,大家欢迎,一阵稀落的掌声后,青海同志说,大家都是大学生,大知识份子,我讲不好就讲点实在的,大家知道解放以前有个大学生他叫王洛宾一个人翻山越岭来到青海,来到青海湖他一下就呆了,那么水浪滔天的浩瀚湖泊竟然在雪山环抱的神奇高原上,象一片明镜似的美丽,更让他惊奇的湖边美丽的姑娘让他象看见仙女般似的。他在那里写出了《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歌曲,歌唱出他和青海姑娘的爱情故事。大家一直紧绷的脸在那位青海同志介绍下舒展开来。他接着又说,我们那里是三江发源的源头,草原与天边相联,天上的白云有多少,我们白色的羊群就有多少,在我们那里喝羊奶、马奶、牛奶就象跟你们喝自来水一样。逗得大家终于有了笑脸。他还讲了许些吸引大家的话,讲完,大家鼓起掌来。人事处长又征求了意见,一些人问,发不发毕业证书。人事处长斩钉截铁地说,发,一定发。将来给大家寄去。最后全部都表示愿意去,但人事处长又开口说了,其中有四个同学鉴于身体原因经研究作留校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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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得知这四位都是有背景来头的,一位女同学就是省交际处负责人的妻子。然后宣布两天准备办理结完在校各项手续,第三天出发。我向领队请了一天回成都的假,保证在当天晚上准时在成都火车站与大家汇合一同西进。得到同意批准后,我将被面、床单清洗干净后,将简单的行李捆扎起来,把所有的书藉,笔记本全部撕毁丢进土制的垃圾桶,将一卷被子床褥一只空瘪的帆布衣箱,一把小提琴,交给金右,请他帮我带上火车,约好第二天晚上在成都火车站会面。当我把一切安排好后,再回到宿舍,只有一张空空的木板床,寂廖无声地木然地张望着我,同室的原班的三个男同学躺着和坐在那里,就我的进进出出即将分离始终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那种同窗的相处相共相识的情谊,为何变得如此寒彻心骨的冷漠、残酷。我站在校园门口,回首一年前来时,那种冲动、激情和美好的梦想、期待、希望,眼下都己变成痛楚的失望。顿时,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空虚与陌生。校园里的景色依旧,巍巍歌乐山耸立如堵巨大的天碑,将我阻隔在天堂的门外,明天我将走向那里?未来又在何方?路旁一棵高高的梧桐树随风飘起一片黄色的枯叶,在空中飘飘荡荡,它将飘向那里…

消弥了
我理想的紫云!
我凝视天际,
甚至最稀落的一卷
也从视野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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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远方 (1958、9一l958、10)

1、最后的午餐
第二天清晨,火车抵达成都。走下车厢,站台上的灯发着澄黄色光,把攒动的人群照得象抹上了一层苍白的色彩。旅客都急急匆匆朝着检票出口的铁栅栏涌去,而我的双脚却铅似地沉重,抬头四望,和一年前一切仍然依旧,就宛如昨日,只是增添了巨幅的红色标语从楼的顶端垂落下来。候车建筑灰色墙上,被油漆标语“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 万岁”将整面墙变成了一片红色,鲜艳醒目。高音喇叭播放着《社会主义好》,激情豪迈。想去年今日今时我是何等欣喜兴奋,满是美丽的憧憬与幻想登车前行。仅仅前后一年,我却如同早霜的栀子花,形同枯槁,己被打入另册。一切的事与物皆骤然远去。在年初,那段在校腥风血雨的日子,我多么想念母亲,想向她倾述我的真实,我的忠诚,我多想跪拜在她的膝前,痛述我辜负了她的爱,她的痛,她一生含辛茹苦,忍辱屈生都寄托在我的茁壮成长,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的建功立业的希望中。可我,我是什么,…世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子之辱让母蒙羞。”。望着站台上零落不多的下车人,我一下踌躇了,我回来了,我回来做什么?我向母亲能说些什么?
大弟允武出来倒水,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我,先是一楞,紧接高声叫道,大哥回来了。母亲在房内嗔怪的说,还不快点收拾上学去,说的么子,逗妈妈。随着母亲话音刚落,我就进到了门庭,我轻轻的叫了一声,妈。大家正在吃早餐,被我这突然地喊声和突然的到来顿时弟弟、妹妹和大姐都愣住了,尤其母亲,她先是吃惊,瞬间变化从她的眼里传导出来是怨、恨、爱、惜、怜、痛,一个从孕育、生长,经八年抗战,四年离乱,六年的含辛茹苦的期待、守候,从未离开一步的儿子,刚从身边才仅仅的一年别离,怎么竞这么落魂失魄,惊恐冷漠、一幅凄楚悲痛,沮丧绝望至崩溃神离的境地,我那个活泼朝气,自命不凡,充满自信,自爱,自尊,自重,英武正气的儿子那里去了?我是一千个欢喜,一万个放心,将自视如同生命不能分割的儿子,欢天喜地地送他进入新中国培养国家人才的高等学府学知识,锤炼意志美化人品,怎么十七年的心血!十七年的希望,十七年血雨腥风中的煎熬与盼望,瞬间化为乌有,泯灭殆尽了昵!?不,不,儿子是我的心,我流淌的血,我的儿子我最了解,我最心知肚明,不是一个标签,一桶污水能玷污涂抹得了的。望着母亲眼中的千千心结,当我看到第一张大字报,在惶惑,忐忑,无助无援中,我将这突如其来的遭际去信告诉了母亲。想这一年来,她心中的担忧与不安与我相联相系,她的两鬓已染上了绺绺白丝,以前美丽红润的唇边多了一条弧线的皱纹,一年的时光也竟使她催老了许些。以前的我是那么让母亲引以快乐和慰藉,让母亲引以自豪与期待。既使在日寇刀光剑影的践踏下,仍从容无畏无惧,苦熬艰撑,她搂着我说,儿呀,妈妈不怕是因为有你呀!在国民党士兵踏着咚咚作响的美式大兵的铁鞋在过道楼下进进出出,她依在窗前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儿呀,黑夜即将过去,最黑的时候就是黎明快来的时候。一切都萦绕耳旁,历历在目。可惜都己成为过去。我快步走进母亲身边,一下扑在她的怀里,我的两脚不自主地在羞愧、内疚,懊悔,自恨的心境中向母亲跪下去,不是要求母亲原谅,不是要求宽恕,而是我的幼稚、愚蠢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是我再难相报母亲的大恩大德,是…我觉得我的两臂被母亲颤抖的双手紧紧的钳住。她的头依靠着我的头,在我耳旁轻轻的说,别这样,弟弟妹妹们看见了,他们还小,站起来!

楼主:撕裂的夜

字数:191411

帖子分类:我的大学

发表时间:2009-09-08 03:53:00

更新时间:2019-07-04 21:3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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