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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血的皇冠——光武皇帝之刘秀的秀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五章,新帝王莽】NO.4:东山再起(增补)

汉成帝之死,属于暴毙身亡,正当四十六岁的壮年,平时又身体强健,头天晚上还一切正常,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忽然就不能言语,顷刻毙命。托名汉代伶玄所著的《飞燕外传》,记述此事甚详,撮其大意,则云:汉成帝晚年最为宠爱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无奈多年酒色过度,性能力大衰,男根缓弱不举,美色当前却不能残暴之而后快,感时伤怀,恨煞哉!赵合德遍求天下奇药,得慎恤胶,成帝服之,果有奇效,每吃一粒,则能临幸一次。成帝死前一晚,与赵合德共饮,两人皆大醉,赵合德一口气喂给成帝七粒慎恤胶,未曾想药力过猛,成帝非但不能房事,人也顿时呆滞,吃吃傻笑了一晚。次日晨,成帝起身穿衣,但见“阴精流输不禁,有顷,绝倒。挹衣视帝,余精出涌,沾污被内。须臾帝崩。”典型的精尽人亡。



《飞燕外传》乃是野史,不免有虚构杜撰,正史记载成帝之死则相对隐晦,但也同样将赵合德推为罪魁祸首。皇太后王政君命人穷追元帝死因,赵合德羞于自辩,谢罪自杀。



好奇心到此为止,言归正传,且说成帝生前因为自己并无子嗣,于是预先立侄子刘欣为皇太子。成帝死后,刘欣继位登基,是为汉哀帝。



按照历史经验,凡是谥号为哀帝的皇帝,通常都不靠谱,要么柔弱,要么受人摆布,再加上汉哀帝刘欣生平事迹,最著名的莫过于他和董贤的同性之恋,并为后世贡献出了一句成语——断袖之癖,所以更加容易让人误会,以为汉哀帝刘欣只不过是又一个耽迷享受、无所作为的昏庸皇帝。



其实,哀帝刘欣很强!



汉成帝在位之时,几乎是一个空架子,权力全部操控在王家手中。在后宫里,他可以随便冲动,进而随便行动,但一旦出了后宫,对不起,冲动可以,行动不行。譬如,有一回汉成帝召见刘歆,相谈甚欢,一时冲动,便想封刘歆为中常侍,左右人一致反对,这事得先征求大将军王凤的意见。汉成帝不悦,中常侍又不是什么大官,这点小事,有必要问大将军王凤吗?左右人叩头而争,有必要,相当有必要。汉成帝于是问大将军王凤,王凤摇摇头,NO。汉成帝没辙,只得打消念头,回后宫发泄而去。



哀帝继位之时,年方二十,年轻气盛,他可不想当成帝这样的窝囊皇帝,他要做真正的天下至尊,“天下之众,受制于朕。”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最大障碍,无疑就是权倾朝野的王家。



哀帝也深知王家势力根深叶茂,想一举拿下并非易事,因此继位之初并未轻举妄动,而是对王家大为笼络,尊王政君为太皇太后,对王家的几个实力派人物——王莽、王根、王舜等人,也都增封加邑。稳住王家之后,哀帝开始培植自己的外戚势力,尊自己的祖母傅太后为皇太太后,与太皇太后王政君平起平坐,再尊自己的母亲丁姬为帝太后,先后封傅氏侯者六人、大司马二人、九卿二千石六人、侍中诸曹十余人,封丁氏侯者凡二人、大司马一人、将军、九卿、二千石六人。



羽翼丰满之后,哀帝这才开始向王家动刀,罢免大司马王莽,遣归封国,其余王氏也都调离中央,各回封地,朝中官吏凡是由王家所荐举任命的,一律免职。煊赫一时的王家,遭遇毁灭性打击,中央朝廷之上,王家一人不剩,从此远离权力中心。而王家一直以来的老天牌、保护神王政君,也被架空一旁,非但失去了干预朝政的权力,更在后宫受尽委屈,哀帝的祖母和母亲经常当面称呼她为老太婆,辱戏她以取乐。



哀帝继位的第二年和第五年,哀帝的母亲丁姬和祖母傅太后先后辞世,然而对王家而言,依然看不到任何重返权力中心的希望。朝政大权,早已牢牢握在哀帝手上,哪里肯再和王家分享?哀帝继位以来,以杀立威,先后杀了两位丞相,重臣十数,大臣们噤若寒蝉,莫之能抗,哀帝年纪轻轻,其权威竟已经和当年的汉武帝、汉宣帝相仿佛。哀帝专宠董贤,将年仅二十二岁的董贤封为大司马、高安侯,没人敢于反对,哀帝更在一次酒宴上公开告诉众人,“吾欲法尧禅舜,何如?”意思是禅位让董贤当皇帝,群臣也只能默默而已。



再说王莽回到封地新野都乡,当时制度,诸侯未经许可,不得随意离开封地,王莽名为就国,实如软禁。王莽杜门自守,咀嚼着失去权力的落寞,体味着扫地出门的悲凉,姑妈王政君已经指望不上,他要想重返长安,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就只剩下他多年积攒下来的名望。适逢他二儿子王获杀了一名奴婢,王莽大喜,意识到机会来了,于是强迫王获自杀谢罪。照理说,杀了一名奴婢,大不了赔些钱财就是了,犯得着赔上自家儿子的性命吗?王莽一笑,这你就不懂了,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矫枉必须过正,王获如果是死罪,我杀了他就一点也不稀奇,相反,王获明明可以活命,我却偏要杀他,这才是本事。什么叫大义灭亲,那就是有机会要杀,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杀。



王莽逼死王获之后,舆论一片赞扬,都夸王莽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前后一百多人上书给哀帝,为王莽喊冤鸣不平。哀帝也感到了舆论的压力,反正现在自己权力已经稳固,谅王莽也不可能翻出什么大浪来,于是乐得顺应民意,将王莽征回长安,命其侍奉太皇太后王政君。



哀帝想得挺好,只要他活着,王莽和王家就永远不可能东山再起。不幸的是,哀帝早年便患有痿痹之病,手足痿弱,肢体麻痹,继位之后,病情日渐沉重,后来更是只能时常卧床。在他继位第七年,公元前一年六月戊午日这一天,哀帝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就病死了。他的灵魂逸出身体,看见未央宫中一片混乱,内侍们都因为他的突然驾崩而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哀帝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快死,因此生前并没有预先安排后事,他的灵魂游荡在未央宫中,他倒很想看看,那些活着的人们,将如何填补他留下的巨大的权力真空。不一会,他便看见一驾马车冲入未央宫,车上下来一位白发老太太,面如寒霜,神态威严,内侍们大气也不敢喘,闻风而拜。哀帝认出来了,老太太正是太皇太后王政君。哀帝苦笑着,他知道,一切都完了,王莽要出头了,王家也将卷土重来,傅氏、丁氏两大家族将被铲除,而他最爱的董贤,也将追随着他一命归西。哀帝的灵魂不忍再看,号哭着上天而去。



王政君时年七十,听到哀帝之死,立即起驾直奔未央宫,老太太在朝中前后近五十年,未央宫中谁敢和她叫板,自然任她予取予求。老太太取皇帝玺绶,收发兵符节,下诏尚书,命百官奏事,又派使者火速召王莽入宫,统领中黄门、期门兵。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老太太便重新夺回了帝国最高权力。王政君临朝称制,她吃过了哀帝的苦头之后,一心认定权力交到自己家孩子手中才放心,于是重新封王莽为大司马,代理执政。



王莽再度掌权,立即展开大清洗,董贤和妻子自杀,家属流放,曾经不可一世的傅氏、丁氏两大家族,皆被褫夺官爵,废为庶民。清洗所到之处,死人也无法幸免,王莽又挖开哀帝的母亲丁姬和祖母傅太后的陵冢,烧燔椁中器物,开棺曝尸,臭闻数里。王政君起初尚且不忍,王莽一再坚持,王政君见王莽一片孝心,定要为她当年受到丁姬和傅太后的侮辱出气,也就成全了王莽的美意。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五章,新帝王莽】NO.5:通天之路(增补)

世间多有守财奴,究其心态,大体是缺乏安全感,于是只能在钱眼中安身立命,惶惶然了却一生。世间也多有守权奴,究其心态,同样也是缺乏安全感,因为一旦失去权力,势必将遭到政敌清算。在这一点上,王政君和王莽姑侄二人有着强烈共识:头可断,血可流,权力不能丢。哀帝在位之时,王家惨遭打压,饱尝失势之苦,如今好不容易翻过身来,哪里肯再让大权旁落,从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哀帝死后,并未留下子嗣,王政君和王莽于是选立年仅九岁的中山王刘箕子为皇帝,是为汉平帝。九岁的孩子,只对玩具和游戏有兴趣,对权力则没有丝毫概念,不会争也无力争,朝政大权自然全部落在了王政君和王莽手里。



尽管如此,王莽并不敢掉以轻心,汉平帝毕竟不是彼得·潘,他终究是要长大的,等他长大了,难保他不成为下一个哀帝,扶植自己的外戚,和王家分庭抗礼。因此,王莽一方面对汉平帝的母党大加封赏,拜汉平帝的母亲卫姬为中山孝王后,封汉平帝的两个舅舅卫宝、卫玄为关内侯,另一方面又对汉平帝的母党严加防范,明令其留在中山,禁止进入京师长安。卫姬思儿心切,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日夜啼泣。



王莽罔顾人伦,强行隔绝汉平帝母子,使不得相见,朝中对此多有非议,这其中就包括王莽的大儿子王宇。王宇不仅同情汉平帝母子,更担心平帝成人亲政之后对王家实施报复,于是私下派人和卫姬通诚款曲,又劝王莽将卫姬迎入长安,使平帝母子团聚。王莽大怒,王宇是他长子,未来将继承他的爵位和事业,理应和他一条心才对,然而居然敢和他作对,盛怒之下,将王宇打了个半死。



王宇见劝谏不成,又来和老师吴章及舅兄吕宽商议,吴章和吕宽苦思冥想,最后想出一个馊主意,那就是装神弄鬼,吓唬王莽,王莽一害怕,没准就会同意。谋划已定,吕宽趁夜运来一车狗血,泼洒在王莽府第门前,不料被看门的逮个正着,当即扭送狱中,尽得其阴谋。王莽闻报,大为不屑,狗血算什么,要洒就洒人血!



王莽先杀光吴章和吕宽全家,再杀长子王宇,将王宇投入监狱,下药毒死。王莽的妻子苦苦哀求王莽饶王宇一命,为此哭瞎了眼睛,王莽心如铁石,执意不听。王宇的妻子虽然有孕在身,然而谁让她是吕宽的妹妹呢,也被王莽下在狱中,等她生下王家骨肉之后,随即诛杀。



对于王莽来说,杀死亲生儿子王宇,乃是必须付出也值得付出的代价。只有先杀王宇祭刀,接下来的杀戮才会理直气壮,让外人无话可讲——我连儿子都杀,可见我并无私心,我岂好杀哉!我乃是为了天下安宁。



屠刀举起,人头落地。王莽借王宇一案,杀尽卫姬家族,只留卫姬一人活命,同时追查牵连,铲除异己,逼死向来对自己不满的叔父王立、堂兄王仁,又杀皇亲国戚、州郡豪杰数百人。



这是一场更为惨烈的大清洗,王莽的反对者几乎被一网打尽,朝野上下从此俯首帖耳,听任王莽翻云覆雨、为所欲为。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狂妄,而狂妄的终点,无疑是自己当皇上。于是,王莽开始有计划地攀爬权力的天梯,一步步缩短着他和皇位的距离:



先是将自己的侯爵晋升为公爵,称安汉公。

再将女儿许配平帝为皇后,自己借机再称宰衡,位在诸侯王之上。

再加九锡。



此时,平帝已经十四岁,正是叛逆期的少年,对王莽大权独揽很是不平,虽然王莽还算够意思,把宝贝女儿嫁给他当老婆,可他毕竟只有十四岁,有老婆也不懂得怎么用,因此并不领情,他只知道王莽幽禁他的母亲,杀尽他的母党,同时也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权力,于是私底下时常向内侍们抱怨,扬言一旦日后亲政,必然报复。消息传到王莽耳中,王莽一不做,二不休,女婿也不要了,干脆将平帝用鸩酒毒杀。群臣们慑于王莽威势,虽然觉得平帝之死其事可疑,但毕竟查无实据,于是也只能报以叹息而已。



平帝一死,汉元帝这一枝就绝了后①,新任皇帝只能在汉宣帝的后裔中挑选。王莽挑来挑去,最后相中了广戚侯的儿子——年仅两岁的刘婴。两岁的孩子,大小便尚且不能自理,遑论临朝听政,于是乎,王莽顺理成章地搬出周公辅佐成王的故事,来个照葫芦画瓢,立刘婴为皇太子,号曰孺子,自己则居摄践祚,服天子韨冕,称假皇帝,拥有天子的所有权力,享受天子的所有待遇。可怜的刘婴,虽然名为皇太子,却终年被王莽关在黑屋子当中,能够接近他的只有喂养他的乳母,但是就连乳母,也被禁止和刘婴说话,更别说给他爱和教育了,以至于刘婴长大之后,几乎如同白痴,连鸡鸭猪狗也不认识。



尽管王莽一再对外宣称,天下是我的,也是刘婴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刘婴的,等到刘婴长大成人,我马上告老还乡,把天下让还给刘婴。然而这话已经没有人相信。王莽称帝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于是神州内外,各种劝进的符命有如雨后春笋,应时而生。



先是武功县有人淘井淘出一块白石,上圆下方,上面有丹书之文:“告安汉公王莽为皇帝。”很快临淄县又有人做了一个梦,梦见天公使者告诉他说,“假皇帝当为真皇帝。如若不信,明早屋外会有新井。”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屋外果然有新井,而且深达百尺。接着又有巴郡石牛,扶风雍石,都是石头上刻字,督促王莽称帝。再接着就是前文提到过的哀章,伪造铜匮图书,佯装是汉高祖刘邦显灵,将江山主动转让给王莽。



天意不可违,王莽于是召集百官,出示符命,又当众握着刘婴的手,泪如泉涌,伤感言道,当年周公摄政,终于盼到成王长大继位,我也想和周公一样,等你长大之后,还天下于你,无奈皇天威命,咄咄相逼,催促我受命自立,呜呼,这何尝是我的本意。说完,哀叹良久,殿内百官,闻言无不感动。



王莽登基而上,南面就座,侍者牵刘婴下殿,向王莽跪拜称臣。这一坐一跪之间,西汉王朝寿终正寝,王莽的新朝从此诞生。



这一年,是公元第八年,王莽五十四岁。



①汉元帝计有三子,长子汉成帝刘骜,刘骜无后;次子定陶共王刘康,刘康生独子刘欣,即汉哀帝,哀帝亦无后;三子中山孝王刘兴,刘兴生独子刘箕子,是为汉平帝,亦无后。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今天本拟分析王莽失败之原因,也动笔了,但总感觉考虑尚未成熟,而且这时候就讲这个也似乎并非时机,决定还是押后,也是多些时间酝酿,于是再回头接上文往下写,便到了现在,太晚了,还是睡觉先,只能明天再更新了,抱歉:)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五章,新帝王莽】NO.6:粮食与理想(增补前半)

千百年来,王莽留给人们的印象,基本上是一个大坏蛋、大奸臣,京剧舞台上的王莽,也永远只有唱白脸的命。传统史家对于王莽的攻击,火力首先集中在他谋朝篡位,得国不正。在这一点上,王莽无疑觉得自己特冤枉,古往今来那么多开国帝王,都可以说是或直接或间接的谋朝篡位者,为什么偏只揪住我不放?再说了,在开国帝王中间,有几个是我这样满腹经纶的读书人?王莽越说越气愤,又拉住同病相怜的孟德公,求援式地问道,操,我们这读书人的事,能叫篡吗?



近世以来,皇帝早已不坐朝廷,少了忠君这顶大帽子,对于王莽的评价方才渐趋积极,这其中,尤以吕思勉先生挺莽哥最力:“王莽为有大志之人,欲行其所怀抱,势不能不得政权,欲得政权,势不能无替刘氏;欲替刘氏,则排摈外戚,诛鉏异己,皆势不能免,此不能以小儒君臣之义论也。”



应该说,吕先生之评论,如窥王莽之腹心。王莽代汉自立,绝无道义之惭愧:自古天下有民,贤者牧之。尧以天下禅舜,舜以天下禅禹,墨家所谓尚贤也。当世大贤,舍我其谁?我这是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与其叫无能的刘家子孙占住茅房,不如我当仁不让,以一肩扛起天下兴亡。



王莽也是说到做到,即位之初,便接连推出一系列雄心勃勃的新政,今择其要者,罗列如下:



一) 土地收归国有,按人均重新分配,一对夫妇,分田一百亩,八口之家,分田九百亩,凡过此限者,多余田地禁止买卖,一律没收,

二) 废除奴隶制度。禁止新增奴婢,现有奴婢,允许继续拥有,但禁止买卖。

三) 重要物资,国家专卖,包括盐、酒、铁、矿产、山泽资源、铸钱权等等,禁止商人插足。

四) 贷款制度:人民因祭祀或丧葬的需要,可向政府贷款,不收利息。人民为从事农商生产,也可向政府贷款,利息则为纯利的十分之一。

五) 稳定物价:五谷食粮布帛之类日用品,在供过于求时,由政府照成本收购,避免物价暴跌。在求过于供时,政府即行以平均价格卖出,防止物价上涨。

六) 鼓励生产:凡无业游民,每人每年罚布帛一匹,无力缴纳的,由政府强迫他劳役,在劳役期间,由政府供给衣食。土地如果抛荒不耕,则征收抛荒税,以为惩罚。



今人纵览历史长河,每每不免有老大帝国、死水微澜之感,然而如果经过新朝这一航段,见了以上新政,想必定将为之眼前一亮、神清气爽。以今天的眼光而论,王莽以上诸政,略同于强势政府下的国家社会主义,而竟能在他那个时代发生,不可谓不是奇迹。不过考察王莽的动机本源,却依然是儒家重民轻商的思想,其目标则是追求大众的福利和社会的正义,平均地权,保护民生,禁止资本作恶,打击奸商渔利。在诸项政策之中,最为敏感同时也是反弹最大的,则是第一第二条,可想而知,这样的政令一颁布,当时那些炒地皮和奴婢的人,立即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慌,都怕砸在手里,也顾不上禁止买卖的法令,疯狂抛售,“坐买卖田宅奴婢,自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胜数。”读至此处,那些为高房价所苦的同学们或许不免会产生现实联想:那些炒房的投机者,何时轮到尔等恐慌?



在漫长的皇权时代里,王莽的这次改革,几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老百姓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站在了一起。王莽的这次改革,本应有机会和秦帝国的改革相提并论,同垂史册,并彻底改写中国历史,然而却终于失败,落得惨淡收场。王莽怀抱一浪漫理想,他要在人间再造黄金时代,重现远古荣光,然而,他激进的狂风暴雨式的改革,大大损害了权贵大地主的利益,他们私下抱怨,不怕皇帝耍流氓,就怕皇帝有理想。私下抱怨之后,更有公开抵触。王莽终日包围在这群既得利益者的聒噪声中,而他一心为之请命的那些穷苦百姓,却并无一人站出来为他声援说话,哀莫大于心死,王莽很快也就心灰意冷,最关键的土地国有和废奴制度,在坚持了四年之后,便不得不草草收回。



后世鉴于王莽之败亡,于是将其改革也一并抹杀,视之为穷折腾,政治思想也日渐保守萎靡,追求“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 东晋宰相王导便是显著一例,其为政务求安静、宽简平易,当时人讥讽他无能昏聩,王导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然而,王莽的最终失败,和他的改革关系并不大,真正将他逼上绝路的,实则是接连不断的天灾。



在农业生产效率低下的古代,粮食安全问题一直是心腹大患。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在正常的年景,扣除各种赋税,三年耕,能有一年之蓄,已经要谢天谢地了。一旦赋税高上去,马上便要青黄不接,只能靠借贷救济勉强支撑。一旦碰上大规模的天灾,食物很快就会无以为继。结果只能是活不下去。



偏偏在王莽执政后期,天下连年大旱,蝗虫蔽天。大半个中国的农业,都在这种不幸的天灾面前接近瘫痪。如此大面积的天灾,摊上任何一个皇帝,都可能是致命一击。摊到王莽头上,王莽也只能自认倒霉。



大面积的天灾,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首先是流民四起,弃乡觅食。接着是田地抛荒,劳力短缺。再接着是流民所到之处,随之也陷入粮食危机,更多无辜者被迫卷入,老弱病残死于道路,壮年男女则加入流民队伍,雪球越滚越大……



王莽天凤四年(公元17年),也即刘秀从长安太学潜逃回老家舂陵的同一年,数十支流民武装先后在中国大地涌现,如琅邪吕母、会稽瓜田仪、南郡张霸、江夏羊牧、徐兖力子都等等,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则是活跃在青州、徐州的樊崇武装(即后来的赤眉军)以及荆州的绿林军。



这些流民武装和刘縯不同,他们并非存心要造反,他们实在是因为饿得活不下去,这才聚众抱团,希望能求得一顿饱饭。他们只有一个最最朴素的目的:活下去。他们并不愿意造反,也从没有喊出打倒朝廷、王莽下台之类的政治口号。因为饥寒穷愁,因为生存的渴望,他们才暂时聚在一起。他们的心愿很简单:捱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捱到收割季节,粮食成熟,便回归乡里,生活重新开始。因此,尽管流民武装的规模往往有数万之众,却并不敢攻城略地,只是转掠求食而已,而且也不敢多抢,求得当天的口粮足矣。他们还是盼着某一天能够返回乡里,不敢把事情做绝。不像后来的起兵者,一上来便要称帝,至不济也要称王。成不成功另说,门面先要充个十足。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作者:dorothy234 回复日期:2010-01-25 13:41:41

越看越觉得王莽真不是东西,“诛心”太可怕了
另外隐约觉得公子这段写得比较仓促,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写偏了吧


王莽代汉之经过,其内容完全可以单写一部书,文中也只能强行压缩,呈现其一个大概,很多部分不得不舍弃,当然,也是不能在王莽身上花太多精力,虽然他和刘秀都是皇帝,待遇有时候还是要有所差别:)

作者:歌舞入长安 回复日期:2010-01-25 15:59:43

“诛心”嘛,其实也就是现在天天讲的管理学与成功学。

哈哈,与兄同感,所谓企业文化,无不以压抑和扭曲为先,欲齐人心合众力,舍此似也别无他途,然而四处吹嘘就大不对了

作者:flyingshz 回复日期:2010-01-25 17:05:37

上月到杭州小呆了几天,西湖荷柳凋落,雷锋塔寒雨朦胧。冬日的杭州感觉不太好,公子仍然在坚持,非常佩服、佩服!

呵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作者:虚无清静 回复日期:2010-01-26 15:36:10

感觉修订版不如原版读来轻快惬意

楼主修改所为何来?

大致还是觉得原来写得太散,所以想收一收,且许多地方,有未尽之处。


作者:敬亭山阕18 回复日期:2010-01-26 19:19:33

作者:歌舞入长安 回复日期:2010-01-26 16:31:24
作者自有他的真意,我们也有自己的考量。阅读,这种在论坛上的阅读,既是互相沟通的过程,也是互相误读的过程。敬亭兄弟又何必执着于顾及每一个人的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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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谅,受教:)
必须承认,我有时候是有私心的:)亲眼看见这样一个执着于完美的“怪物”曹三,在N多我以为没有问题的地方跟自己较劲,花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精力去完成一个一般写手同样的字数,我不能不说我被他感动了,经过仕途,曹三的水准大家也都知道,是完全配得上孔庆东那句评语的:70后有作家如此,乃国之大吉也。如果仅仅是因为赚钱的话,他完全可以写得轻松些,在一个王蒙所谓的文学贬值的网络时代。还有一个傻瓜真的相信“文章千古事”这回事,又叫人如何不为之感动呢?“大片烧钱,大书烧命”是我目睹曹三用1年写李斯十年时光的真实感受!因此,看见形形色色有意无意误读时,那份感觉就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了...


呵呵,该是十八郎让我感动才是。每天坚守,实在让我为自己的拖拉备感惭愧:)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六章,地皇二年】NO.1:兄弟同心(有修正)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到了王莽地皇二年(公元21年),这一年,刘秀很乖,刘縯很爽,王莽很晦,百姓很惨。



先说刘秀。刘秀在太学的三年,可谓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没有家族的牵绊,没有老哥的压力,他可以为所欲为,放肆、放纵、乃至于放荡。回顾太学生涯,他挥霍过年轻,燃烧过激情,他对得起自己,是他上了太学,而不是被太学上了。然而,自从他和强华火烧藏书楼之后,好日子便到了头,他必须逃离长安,与逍遥快活的太学日子一刀两断,一切都回不去了,再帅也没有用。他知道,他将始终怀念太学,如同鱼儿怀念河水。



刘秀逃回老家舂陵之后,重新戴上了乖孩子的面具,作回从前的自己,他是刘縯柔弱的三弟,他是刘良恭顺的侄子,他是长辈眼中可靠的后生,他是同辈眼中忠厚的伙伴。此时的刘秀,乖得像一个既无害也无用的废物,尤其是在他一门心思迷上了种田之后。



堂堂的刘家子弟,怎么会喜欢上种田这样下贱的事呢,刘縯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在长安风云一时的南阳驻京办主任到哪里去了?然而,刘秀看上去却对种田甘之如饴,终日和雇工们一起沟洫理渠,拓荒除芜,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悠然有终老陇亩之意。刘縯不忍心见刘秀就这么虚掷了自己,斥责刘秀道,种田能有什么出息?农夫、山泉、有点田,你就满足了?刘秀笑笑而已,并不反驳,他从来不反驳他的大哥。



谁说种田就没有出息?出息大了。在刘秀的辛勤劳作之下,当年便大获丰收,而随着天下流民四起,饥荒蔓延,米价跟着疯涨,洛阳以东,米价贵至一石二千钱,刘秀丰收之后,往来贩卖,很是发了一笔肥肥的国难财。



岁末除夕,刘秀约刘縯来到院中,取过一把铁锹,扔给刘縯,指着当日刘縯埋金之地,笑道,有劳长兄。刘縯提锹而挖,入地三尺,赫然见到五百金。刘縯大惊,回头望着刘秀,满脸的不敢置信。刘秀得意地抱着臂膀,仿佛是觉得在和老哥多年来的暗下较量中,他这一回终于占了上风。刘縯呆立原地,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刘秀却已笑着说道,这钱,要,是你的,不要,还是你的。



普通人之间,往往都觉得提钱太俗,更何况是亲兄弟之间?然而,此时的刘縯,却分明被这五百金深深感动:为赚到这五百金,刘秀忍受着他的斥责和嘲笑,甘愿做一名卑贱的农夫,劳碌辛苦,然后为了贩卖粮食,又是风餐露宿,往来奔波,刘秀经历的所有这一切,并非为自己考虑,而只是为了要在今天给他这个老哥一个惊喜。其时繁星满天,夜风习习,刘縯竟无语凝噎,兄弟二人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再说刘縯。刘縯多年来任侠养士,花费甚巨,常为金钱所苦,自从有了刘秀这个赚钱能手之后,刘縯经济上大为宽裕,养起士来也更有底气。但真正使得刘縯心情大爽的,却是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他长久的等待和蛰伏,终于将要结束,属于他刘縯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而他的乐观,正来自于对世事的悲观——天下已经大乱,黑暗即将降临!



截止地皇二年,肆虐了半个中国的干旱和蝗灾已经足足持续了四年,而且仍在继续蔓延,饥荒进一步扩散,流民武装也随之越发壮大。刘縯向来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天下每乱一分,他的兴奋也跟着增加一分,他已经顾不上悲悯那些无辜饿死的芸芸众生,流民越多,王莽的政权便会越脆弱,留给他的可乘之机也就越多,他光复汉室的希望也就越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才不在乎那些路途的白骨、早逝的冤魂,他甚至是欢喜地听着流民们的悲泣和哭诉,在他耳中,这些都是唱给王莽的挽歌。



形势渐渐明朗,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已经无法避免,而在这场浩劫之后,权力势必重新洗牌,财富也将重新分配。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南阳郡内的豪杰们都蠢蠢欲动,想要先下手为强,于是纷纷怂恿刘縯,縯哥,我们动手吧。刘縯摇摇头,时机尚未成熟。豪杰们就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刘縯笑道,一定要等到墙倒众人推,眼下的王莽,还不够倒霉。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六章,地皇二年】NO.2:勿生帝王家(大致删节而来)

仿佛是上天应允了刘縯的诅咒一般,刘縯话音刚落,王莽便真的开始倒霉了。地皇二年一开年,王莽家中就血光四溅,短短一个正月之内,连死五位至亲。



首先是王莽之妻病死。虽说到了王莽这样的级别,早就已经是“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但这女人毕竟陪他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风雨雨,始终和他荣辱与共,不离不弃,今日一朝而永诀,其心中惨痛,自非外人所能得知。



接着是小儿子王临之死,其过程相对较为曲折,兹简述如下:



王莽之妻有侍女原碧,人间绝色,王莽背着老婆偷偷宠幸过多次。后来,王临借着奉养母亲的机会,也和原碧私通。虽然俗话说得好,上阵父子兵,但在这事上,父子之间却是势不可两存,而且按照先后次序,王莽是先入为主,王临则是撬老爸的墙角。抢了老爸的女人,王临自然心虚不已,惟恐奸情败露,遭到王莽惩罚,于是和原碧共谋,打算暗杀王莽,反正他已经被立为皇太子,王莽一死,他正好可以提前接班。王临的妻子刘愔,乃是国师公刘歆之女,女承父业,平时也研究些占星之术,某日刘愔告诉王临,说她夜观星相,宫中不久将有白衣之会。所谓白衣之会,意思便是皇宫里将有大人物死去,公卿素服而朝。王临大喜,认定这个要死的大人物正是王莽,于是加紧谋划。阴谋未发,适逢狂风摧毁王路堂,朝野一片惊恐,都觉得其兆不祥,王莽一合计,认为问题出在王临身上,王临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一个老三王安,越过王安而立王临为皇太子,于礼不顺,于名不正,因此天公发怒,遣狂风摧折王路堂。王莽于是贬王临为统义阳王,出在外第,不得入宫。



王临接诏,大为忧惧。不得入宫,则不能暗杀王莽;出在外第,则无法窃玉偷香。原碧既与王临两情相悦,再来和王莽交欢之时,便不免有些敷衍了帐。王莽见原碧呻吟勉强,高潮伪装,心知禁脔有人偷尝,皇冠已染绿光,而能亲近原碧者,非王临莫属。此时的王莽,已经对王临起了杀心,但碍于老妻的情面,一直隐而未发,老妻前脚一死,王莽后脚便来和王临算账。



欢情浓兮,百般怜爱无尽期;奸情败兮,弃如敝履不足惜。王莽先收系原碧下狱,严刑拷问,不成人形。原碧不堪其辱,但求速死,将和王临通奸共谋之状全盘供出。王莽挥泪杀原碧,枉寡人曾经那么疼你,为防家丑外扬,又将审理此案的官吏悉数灭口,埋于狱中乱冢。



王莽再赐王临毒药,令其自尽。王临不肯服毒,他仍抱有幻想,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嘛,至于父子相残吗?再者说了,他们四兄弟当中,王莽已经先杀了老二王获,接着又杀了老大王宇,老三王安则是神经病,他已经是王莽仅存的一个健全儿子了,帝国的江山,日后还要靠他来继承,只要他服服软,求求饶,应该就能得到王莽的原谅。王临于是面见王莽,匍匐在地,横抱王莽之腿,泪流满面,认罪求饶。王莽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王莽冰冷残酷的目光,让王临一阵绝望,他不愿放弃,继续哀求道,“陛下春秋已高,膝下不可无子。倘临一死,陛下百年之后,江山谁继?”



王莽的语气越发冰冷,道,“尚有王安在。”



王临争辩道,“王安荒忽久病,岂堪为天下之主?”



王莽道,“王安虽病,也比你这弑父孽子强。毋需多言,一死而已。”



王临再无幻想,狂笑道,“虎毒不食子,陛下何忍!事已至此,敢不从陛下所愿!临也何幸,得死于陛下眼前!”说完拔剑自刎,血喷如箭,直溅王莽之衣,拂之不去,化为更大的血迹。王临浴血而笑,道,“陛下之子,今日死尽矣!陛下绝后矣!” 须臾气绝,犹屹立不倒,双目依旧怒视着王莽。王莽看着王临的眼睛,在那里面,有仇恨、憎恶,有诅咒、伤心,直看得王莽背脊一阵发冷。



王莽仅存的儿子老三王安,在听到四弟也被老爹杀害的消息之后,脆弱的神经彻底崩溃,当天便惊悸而死。三天之后,王莽又有两个孙子接连病死。旬月之间,王莽一家先后五丧,白衣之会成真,莫非天相果有所凭?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作者:WSM4047 回复日期:2010-01-29 23:39:43

五百金?是不是多了点,记得公子分析吕不韦的时候说这是个“只许你说不认识,不许你说不想要”的数啊?种地能行?


五百金之数,自然也是随口荡荡的,并无依据可言。如果细究下来,当时粮价已经飙升到一石2000钱,一金约为10000钱,2500石粮食便可换得500金,刘秀自己种田,加上又贩卖粮食,操盘规模在几千石似乎也并非毫无可能。当然,也只是这么说说,于史其实无凭:)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六章,地皇二年】NO.3:老友记(有修正)

且说王莽在盛怒之下,逼死四儿子王临,事后想想,开始觉出后悔,王临这一死,害得三儿子王安也惊吓而死,他膝下再无嫡子,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已经没有了继承人。王莽悔极而恨,王临如果只是和他抢女人,他也许还可以饶王临一命,但是王临居然想要以子弑父,这一点则为他绝对无法容忍。王临之所以起了弑父的念头,全因为王临的妻子刘愔,如果不是刘愔告诉王临说宫中将有白衣之会,王临又哪里来如此大的狗胆?归根结底,刘愔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王莽于是驾临国师刘歆的府邸。刘歆闻报大惊,赶紧迎入。想当年,王莽共有三位铁杆心腹——刘歆、甄丰、王舜。王莽篡位成功,数三人立下的功劳最大。如今三大功臣之中,甄丰自杀,王舜忧惧而死,只剩刘歆还幸存人世。刘歆深知王莽忌惮大臣,故而一直韬光养晦,虽然如此,仍是时常心惊胆战,唯恐不免。



君臣二人对面坐定,刘歆百感交集。他和王莽自小便已认识,后来又同时担任黄门郎,私交深厚,是一对无话不说的老友,然而如今两人一君一臣,地位的巨大差异,也让两人的感情日益冷漠生分,屈指算来,他上次见到王莽,距今已有两年之久。老友久别重逢,刘歆感慨而不感动,因为他心中清楚,王莽这次登门,并非是因为怀念故人,特来叙旧,王莽是来找他算帐的,算他女儿刘愔的帐。



然而,王莽似乎并不急于直奔主题,他只是沉默而坐,向刘歆施加无形的压力。刘歆只好无话找话,对王莽家中丧事表示悲悼,并劝王莽千万节哀。面对刘歆的安慰,王莽犹自嘴硬,搬出一套奇怪的逻辑,辩解道,以前没有儿子的时候,我并不悲哀,现在儿子都死了,等于从前没有儿子,我又何哀之有!



刘歆知道,王莽历来是死不认错的。他是如此睿智,怎么可能犯错?在他心中,当世之贤,皆不如己。譬如后世隋炀帝自负才学,每骄天下之士,曾谓侍臣曰:“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王莽大体也是如此,自诩才高当世,智迈古今,刘歆乃是当时儒林之宗、学问之魁,然而王莽对他却并不服气,放话说,如果他没当皇帝,而是研究学问,那刘歆便只有争第二的份了。



韩非子曰:“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诚哉斯言,堪为千古帝王指南。王莽自矜其才,以尽己之能为乐事,谋事而当,群臣不及,退朝则有喜色。《书》云:“谓人莫己若者亡。”王莽的固执和膨胀,注定了新朝的国祚难以久长。



刘歆谙熟这些道理,然而他不敢说,更不敢劝谏王莽。一旦劝谏犯上,他和王莽的友谊就算完了。他珍惜他和王莽的友谊,他也不得不珍惜,这是他保命的唯一武器。



见刘歆默默不语,王莽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这套完美逻辑,将刘歆驳得只能闭嘴,于是满足地身体往后一靠,享受着智力优越的快意,然后方才步入正题,道,“可知我今日因何而来?”



对于王莽此行的目的,刘歆怎会不知!然而既然王莽问起,他便一定不能如实回答,而是要发呆扮傻,装作根本猜不出王莽心思的样子,于是答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来就来,何须理由。”



王莽难得地一笑,他所以不杀刘歆,就因为刘歆骨头软,识时务,而且说话动听。王莽收敛笑容,沉声道,“王临之所以敢大逆不道,皆因其妻刘愔以星相为蛊惑。如今刘愔可在国师公府上?”



刘歆面容平静,答道,“刘愔正在府中,陛下宽坐,容臣暂且告退。”



刘歆去而复返,身后已是哭声一片。刘歆从容对王莽道,“刘愔已伏罪自杀,以谢陛下。”



王莽佯惊道,哎呀,这又何必?起身便往内室闯去,刘歆赶紧在前带路。到了内室,女眷们见王莽驾到,顾不上悲泣,连忙一片跪倒。王莽走到榻前,见刘愔静静平躺,脖子上一道鲜红的勒痕,王莽抬手,试了试刘愔鼻息,轻轻点头,转身打量着刘歆,故意挑衅道,“女儿死,国师不悲?”



刘歆谄笑道,“臣斗胆借用陛下高论,臣本来没有女儿,如今女儿死,正等于并无女儿,又何必枉为悲伤。”刘歆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眼下便是待宰的羔羊,只要王莽愿意,揪住他女儿的事不放,足以把他们全家都连坐杀光。他逼爱女自尽谢罪,也实在是舍小保大,迫不得已。



王莽见刘歆引用自己的高论作答,心中十分满意,因此未再穷追猛打,只是淡淡说道,“国师保重。”言毕起驾回宫。



刘歆呆立原地,恍如劫后余生,冷汗湿背,而他的老妻却不肯依饶,冲过来对他又撕又咬,哭骂道,王莽已经杀了我们的两个儿子①,现在又逼死了我们的宝贝女儿,你就这么麻木不仁、忍气吞声?刘歆苦笑着,任由老妻殴打发泄,虽说他的两个儿子被王莽杀了,现在又被王莽逼死了一个女儿,但他刘家毕竟还有儿子延续烟火,而王莽却四个儿子全都挂了,两相比较起来,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① 和刘歆同为新朝开国功臣的甄丰,被王莽封为右伯,甄丰之子甄寻有称帝野心,向王莽讨要王莽的女儿即汉平帝的遗孀黄皇室主为妻。王莽继位之初,欲震威以惧下,逼杀甄丰,抓捕甄寻入狱,具得其阴谋,甄寻狱中咬出刘歆的两个儿子刘棻、刘泳,于是皆被王莽处死,借机又株连公卿党亲列侯数百人。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六章,地皇二年】NO.4:家事国事(有修正)

王莽四子尽死,一时间传言甚嚣尘上,说王莽“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王莽本来就已经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闻此揭疤剜疮之言,心中愈怒。然而怒归怒,眼前的现实问题却不得不尽早解决,那就是帝国将来由谁继承。幸运的是,王莽的儿子还有两个备份,当年王莽被汉哀帝贬回封国新野都乡之时,和手下侍女们媾合,生下了两个私生子——王兴、王匡,王莽本来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两个儿子,如今嫡子死绝,王莽这才想起二人来,将其认祖归宗,从新野都乡接到长安,封王兴为功修公,王匡为功建公。

一般而言,王兴和王匡既然是皇帝王莽之子,理当封爵为王,为何却只封了公爵?其实,并非是王莽吝啬王爵,王莽也是情非得已。按照礼制等级,无论普通百姓还是帝王将相,家中地位必定是嫡长子(正妻所生长子)>嫡子(正妻所生)>庶子(妾所生)>孽子(私生子),王兴和王匡乃是等级最低的私生子,身份根本上不得台面,而王莽以习礼起家,也不敢贸然破坏礼制,将私生子的地位提升为嫡子,从而自己打自己嘴巴,况且即便他真敢,天下舆论也必将为之非议纷起,哗然不安。因此,王莽只能先封二人为公,不敢封王,更不敢立其中一人为太子,帝国的接班人人选,于是继续悬而未决。

接班人人选难产,更大的问题又接踵而至,那就是新朝能不能支撑到王莽交接班的时候。

四年之前,流民初起,规模都不算大,几十人或者上百人,便是一支流民队伍。倘若此时予以安抚,事态很容易平息下去。然而,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由于帝国官僚们的官僚习气,耽误了最佳的应对时机。官僚们为了政绩,存着侥幸心理,一开始根本不报,以为可以蒙混过关。事态扩大之后,虽然不敢不报,但又多有隐瞒,实百言十,实千言百。就这样一层层欺骗上去,县欺其郡,郡欺朝廷,朝廷大臣们一看报告,并不严重嘛,这般小事,无需惊动皇帝,于是,王莽便被蒙在了鼓里。

等到终于惊动王莽,事态的严重已经可想而知。不得不承认,王莽对老百姓的爱,绝非嘴上讲讲,他心中确实装着穷苦大众,因此在接到流民报告之后,第一时间便做出批复:一律赦免,允许他们各返故乡。

和王莽雄心勃勃的改革一样,王莽的批复同样未能落到实处。流民们返回故乡之后,依然不能解决吃饭问题,加上贡税负担沉重,辛苦一年到头,将所有收成全部用来缴税,还得倒欠政府,兼以法禁烦苛,动不动就可能被判犯罪,抄家入狱,这样一合计下来,还不如重新当流民,吃霸王餐,做自由人。更为可恨的,则是官府的所作所为:流民集中之时,力量强大,官府奈何不得。一旦解散,化整为零,官吏们则趁机报复,对分散的流民追剿堵杀,以此充作政绩,邀功请赏。

于是,流民们散而复聚,不可断绝。王莽见赦免毫无效果,不禁勃然大怒,当朝痛骂道,剪韭剪韭断杨柳!流民盗贼,宁有种乎?

曾经的王莽,其见识远不止此。作为一名优秀的政治家,理应和优秀的文学作品一样,来自生活,高于生活。然而现在的王莽,已经没有了生活,他所赖以依靠的,只剩下他的感觉。

然而,有感觉就会有错觉。王莽依然主宰着帝国,但他已经不再了解他的帝国。王莽依然深爱着他的百姓,但他已经不再了解他的百姓。他独处于宏伟的未央宫中,拍着脑袋,想着当然,人间之疾苦,民生之多艰,对于他来说是如此之遥远。他根本无法体会流民们的悲惨处境,他只是觉得,你们这些流民,擅离家乡,四处掠食,不知道触犯了帝国的多少条法律,而我却赦免你们无罪,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是如此宽宏大量、仁慈端庄,然而你们却把我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放着好好的良民不当,非要去四处流浪,难道你们是天生受虐狂?

王莽当朝怒骂流民,等于是给流民定了性,官吏们纷纷表态附和,陛下您德高三皇,仁过五帝,天下人有目共睹,有心共知。些许流民,非但不感激陛下的恩德,反而自甘堕落,实在是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做盗贼的材料。陛下无须忧虑,萤虫岂能撼日月之光,这些流民盗贼,不久就会自生自灭。王莽于是大悦,对这些官吏加官进爵。其余官吏一看这架势,当然见样学样,也都只报喜不报忧。

然而,四年过去了,流民们非但没有自生自灭,规模反而越来越大,人也越聚越多,其席卷区域,包括了青州、徐州、荆州、并州、兖州、冀州、扬州,整个关东地区,都已是盗贼蜂起、流民遍地,王莽这才如梦方醒,知道受了手下那群官吏们的忽悠,这些流民原本只是国家之小疾,经过官吏们有意的误诊,硬是给活生生地耽搁成了国家之重症。

我也曾劝过王莽君,重症尚非绝症,天下事溃烂至此,你多少也应和其他皇帝那样,先使出减膳、祷天、下罪己诏等常用套路来,以示心系百姓、与民同忧。表面文章总归是要做的,你不是最擅长做表面文章吗?王莽听完之后,背过身去,以袖掩面,嚎啕恸哭。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六章,地皇二年】NO.5:伤心事A(增补)


仿佛是多年的压抑,在此刻一总爆发,王莽痛哭流涕,直至耗尽全身力气,如一堆稀泥瘫倒在地。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哭得如此伤心,如此委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让人意识到,尽管王莽是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统治着当时近七千万的人口,但他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再华丽的衣冠,再巍峨的宫殿,都无法掩饰这一现实,他已经六十八岁,即将迈入古稀之年,身体佝偻,白发苍苍,一身的老人味。



王莽这一哭,虽然突然,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人到晚年,心境本来就寂寥悲苦,更何况家门连遭不幸,眼看着亲生骨肉一个个先自己而去,人越来越老,伴越来越少,心中的凄凉悲伤,可知可想,然而他却偏偏又是皇帝,他能向谁倾诉?而谁又敢给他安慰?他只能在没人的地方,允许自己短暂崩溃、痛哭一场,哭完之后,又必须擦干眼泪,继续坚强。



然而,我依然低估了王莽的情商,王莽这一哭,并非为家事而哭,而竟是为国家而哭。他睁着昏黄的双眼,嘴中不住念叨着,百姓,流民,百姓,流民,念叨了一会之后,忽然又高声咒骂起来,那意思大致是说,你们这些百姓,老子改革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积极?现在稍微一挨饿,就合起伙来跟老子作对,你们都他妈的是些什么东西?



很明显,在王莽的判断里,老百姓们实在不是个东西。他虽然恨那些误国的官吏,但他更恨这些悖逆的百姓。他就是想不通,他为了这些百姓,可谓是操尽了心,勤勉政事,加班加点,常御灯火至明,犹不能胜。有这些时间,我本可以饮美酒,赏美景,睡美人,想多快活就能多快活,而我竟拒绝了这些快活,傻傻地选择了受苦,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百姓?在我之前的历朝历代,你们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最早的西周春秋,连打仗都不让你们老百姓去,觉得你们这些贱民,只能耕种畜牧,根本不配拥有为国而战的荣誉,后来到了战国,他们见让你们送死是好的,这才慢慢将你们送上战场。长久以来,你们都在被侮辱被损害,富者田连阡陌,骄奢淫逸,而你们却贫无立锥之地,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一想到你们的境遇,我几乎每次都要叹息流涕。如今我当了皇帝,有了改变这种不公正的权力,我什么都替你们想到了,解放奴婢,分给你们田地,又免费借给你们钱粮,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能做到这些?而我做到了,并且是在你们没有开口要求的情况下就主动给了你们这些,你们可曾想过我为此所承受的压力?你们没有,你们也不关心,你们甚至连自己也不关心。那些权贵地主就懂得关心自己,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纷纷起来反对我,阻止我,而你们呢?我以为你们会站出来为我欢呼,给我继续前行的鼓舞,然而你们没有,你们屁也没有一个,只是可耻地沉默着。我应允了你们一个光明的天堂,你们不要,反而甘心活在黑暗的地狱,你们究竟是不知好歹,还是奴性愚昧?



王莽单方面咒骂着百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他高居在庙堂之上,又怎能听到百姓们真正的心声?老百姓虽然人数众多,却是绝对的弱势群体,如狼似虎的官吏们,拥有随意欺负他们的权力,里语曰:州县符,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王莽哪怕有浩瀚如江海的恩泽,等到了老百姓这里,最多也就剩下一滴两滴,其余的则流进了一层层官吏们的荷包里,王莽又没有顺风耳、千里眼这样的特异功能,不可能监督到每个人,逐一进行纠正。因此,王莽的诏书虽然是无比的美意,但老百姓的境况并无任何改善,该被侮辱的照样被侮辱,该被损害的照样被损害,甚至比以前更加悲惨。



在王莽的想法里,既然我皇帝都维护你们老百姓的利益,如果有官吏胆敢从中作梗,有我替你们撑腰,你们还怕什么,你们大可以反抗嘛,你们为什么不反抗?殊不知,就算王莽到时候真的肯为老百姓撑腰,老百姓们依然不会选择反抗,一则他们本来就以善于忍受苦难而闻名于世,二则又是人性的必然结果。



博弈论里有一种“自愿者困境”,即在一个群体之中,率先采取行动的人将会丧失一切,而让其他人得益,但是,如果群体中的所有人都维持不动的话,那么最后大家都会面临灭顶之灾。而具体到老百姓反抗官府这事上,则“自愿者困境”可以改称为“出头鸟困境”,即老百姓们不堪官府欺压,都希望官府完蛋,但是要让官府完蛋,就必须有人起来反抗,而反抗官府的代价则是死亡,于是,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去当出头鸟,为了大家的利益去送死,自己则搭顺风车捡便宜。最终结果则是谁都不愿用自己的性命为他人做嫁衣,大家都等着别人起来反抗,最后就变成没有人反抗。孔子所言的“不患贫而患不均”,至此则有了新的意义,老百姓们既然都很平均地过着悲惨的生活,同时也很平均地受着官府的侮辱,于是很容易便会沦为麻木的看客,非但不抱怨自己的悲惨,甚至还学会了欣赏别人的悲惨,并从中获取巨大的安慰。



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一路上虽然偶尔也有好事,譬如女儿国什么的,但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碰到妖怪前来欺负他们。此时的师徒四人,其实也面临着“出头鸟困境”,打妖怪总是有危险的,最好是让别人去搞定,自己则不出工也不出力(尤其考虑到妖怪的主要目标通常都是唐僧,三个徒弟如果都选择观望容忍,结果最多也就是白挨一顿揍,保命应该问题不大)。让唐僧高念阿弥陀佛的是,每次妖怪一来,孙悟空都会义不容辞地主动跳出来,从而解决了这一“出头鸟困境”。孙悟空之所以甘作出头鸟,抛开他的本领大不论,更重要的其余三人都是人(猪八戒曾经也是人),而孙悟空则是猴,他没那么复杂和阴暗的人性。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六章,地皇二年】NO.5:伤心事B(增补)


王莽想不通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老百姓们一饿肚子,就要合起伙来跟他作对?王莽这一问,虽然远比说“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来得清醒,来得高明,但他毕竟从未挨过饿,他根本不明白饥饿带给人的恐怖。



这世上原本什么人都有,生旦净末丑,猪马鸡羊狗,千人千面,不一而足。然而尽管人性变化莫测,但所有的人性,都有一个最小公约数也是唯一的公约数,那便是对食物的需求。饱腹之后,自然可以人人有一本流水的帐,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从而陷入到出头鸟困境,然而一旦饥饿降临,像做除法一般剔除掉所有多余的人性,于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要吃饭,我要活下去。



被官府欺压,尽管遭罪受气,至少还可以暂时苟活,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了自然。但是肚子这一饿,饿得连称颂我皇圣明的力气都不再有,再多饿上几天,性命也将没有,此时的老百姓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成群结队、离家出走。然而,依然要替这些善良的老百姓们辩诬,他们虽然离家出走,但却并不敢和王莽作对,他们的策略类似于甘地,非暴力、不合作,他们只是想找到属于自己的食物,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孙中山先生在《民權初步》序言中曾经慨叹,“中国四万万之众,等于一盘散沙。”而老百姓这一盘散沙,如何才能聚沙成塔,乃至于化为威力更大的沙尘暴?这里单讲民智尚未开启的古代。如我们所知,此次王莽末年流民的兴起,主要是由于持久的干旱和蝗灾,而蝗虫本为独居动物,生来胆小,但是一旦其后腿受到触碰,蝗虫就会改变原来独来独往的习惯,变得喜欢群居,群居多了,进而泛滥成灾(资料来自网络,未必正确)。百姓身上也存在着类似蝗虫后腿的部位,而这一部位便是胃,只有统治者掏空了百姓的胃,突破了这一容忍底线,一盘散沙的百姓才会奋起团结,齐心协力(拿蝗虫和老百姓相比,只为议论,绝无恶意,相反,蝗虫和老百姓堪称对立的两极,蝗虫是不劳而获,老百姓却是劳而不获)。换而言之,历史上所谓的盛世乱世,无非也就是老百姓们能吃饱和能饿死的区别而已。



王莽天真地希望老百姓们能够为了他们自己的权利抗争,可是老百姓们到底都有哪些权利,王莽自己也说不清,两千年的儒家也没说清。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听上去冠冕堂皇,然而却经不起较真,受累问孟夫子一句,民为重,到底有多重?计量单位是什么,用什么秤,怎么称,谁来称?想来孟夫子大抵也只能报以怒斥:小子无状!这重嘛,乃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



类似的漂亮话,史上多有,儒家经典上说,皇帝诏书上说,士大夫奏章上也说,但这些漂亮话通常说完算数,不能量化,更不能执行,唯一的作用,就是抚慰一下说话人那尚且残存的良心。于是乎,仁义道德多烂然显著于高文大册之间,而小民终疾苦蹙然于穷檐败壁之下。于是乎,民为重,沉于地,千人踩,万人踏。君为轻,高在天,变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对于这些漂亮话,老百姓一开始或许还相信,但慢慢就死了心,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将欲望压抑到了最低,压抑到了只剩下生存欲。《尚书·康诰》曰:“若保赤子,唯民其康乂。” 在这里,周公将百姓们比喻为婴儿,想想也有道理,婴儿只要吃饱喝足,就会乖乖睡觉,不来和大人们闹了,更不会提多余的要求,说什么我要发财,我要泡妞,我要开名车,我要饮花酒。然而,老百姓们毕竟不是婴儿,而且就算是婴儿,婴儿肚子饿了,也免不了要大哭大闹,叫大人们不得安生!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六章,地皇二年】NO.6:反贼贼多(有修正)

王莽自称帝以来,有大膨胀,以自己为磅礴而挥洒的存在,每自捉其发,提置于万丈高空,冷眼向洋,张口吃风。今年原本是他做皇帝的第十二个年头,也是新朝的第一个本命年,谁知道却风声雨声,声声无情,家事国事,事事揪心,王莽于是觉出了孤独和悲壮,觉出了空旷和瘙痒,在他悲观的眼里,上天抛弃了他,百姓背叛了他,而这更让他心中平添了一股殉道者的凄凉。



王莽是自信的,他知道自己的份量,他也坚信真理只掌握在他一个人手上。五百年乃有圣人出,上一个圣人是孔子,五百余年过去了,如今的圣人则轮到了他王莽。谁都可以失败,但他王莽绝对不能失败,一旦他失败,不仅是他个人的损失,更是百姓的损失,天下的损失,后世的损失。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天国,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王莽要带领他的民众,穿越这小路和窄门,抵达远古的黄金时代,抵达儒家梦想的天国,而他一旦失败,后来者必然引他为诫,以为此道不通,再也不肯前进,而是绕道而行,走向那通往灭亡的大路宽门。



流民盗贼之泛滥,反而越发加强了王莽的信心,正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流民盗贼越多,越说明他王莽就是圣人。然而王莽又不信邪,他偏要打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怪圈。当今之世,非但民择君,君亦择民,在他这场伟大的变革之中,每位帝国子民都理应为有幸置身其中而倍感光荣,而你们这些流民根本不明白我的苦心,非要拖后腿,非要不上进,那你们便不配做帝国的子民,叛徒,全是叛徒!



王莽决定宣战,治理国家,不是请客吃饭,更不能有妇人之仁,正如树枝必须修剪,然后才能茁壮,稗子必须连根铲除,禾苗才能健康,森林必须隔三岔五来场小火,然后才能避免大火,道法自然,大乱才能大治。王莽爱民如子,但他连亲子都忍心杀,何况是养子?他将因真理之名,因爱之名,来一场大扫除、大肃清,杀光这些叛逆的流民,绝不能让他们阻挡帝国前进的车轮。流民虽多,但天下还有近七千万百姓,死上几百万又算得了什么?杀完流民之后,剩下的自然便是良民,而这些才是新朝真正需要的百姓,是为合我心意的新民。



王莽于是颁布诏书,下令对流民全面围剿,必欲铲除而后净,州郡官吏但凡有为流民开脱者,有抓捕反贼不力者,立即下狱治罪,决不手软姑息。



王莽的诏书,听上去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然而尚未吓到流民,却已先让州郡的官吏们陷入恐慌。他们被逼上了绝路,对付境内的流民,除了围剿之外,再无别的选择,不能再安抚,不能再怀柔。靠什么围剿呢?嘴巴说说可不行,必须要动用军队。然而,州郡又不能擅自发兵,除非有朝廷特赐的虎符。



问题是,王莽只给了州郡诏书,却从未给州郡虎符。于是就出现了一个类似于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悖论:朝廷命令州郡必须动用军队,然而按照朝廷的规定,州郡又无权动用军队。



在这样的悖论之下,州郡官吏只能装聋作哑,对流民放任自流,不战不和不守,不降不死不走。



王莽或许并未意识到这一悖论,但他显然意识到单单依靠州郡的力量恐怕不够。流民虽然遍地开花,但尤以两个地方的形势最为严峻——荆州的绿林军和青徐二州的樊崇军。王莽决定动用中央大军,在这两条战线上同时开战。只要解决了这两处武装,其余些许散兵游勇,自然不在话下。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王莽在原先的构思,并没打算正面写,但王莽的材料实在好,不写颇为可惜。此次修改,于王莽着墨较多,尤其是王莽的心态,其实颇有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情怀,然而浪漫和理想,一旦上升到公共层面,通常都会伴随戾气,或许需要的不是伟人,需要的是伟大的百姓。文中对王莽的分析,并未放开写去,只是肤浅地发发牢骚而已,而联想又是一个很恐怖的东西。

作者:如鹰 回复日期:2010-02-03 10:06:03

唉!這個出頭鳥理論,真是現實啊!
敬亭大概是不怕做出頭鳥的人(還是猴子?),可是你環看周圍境況,能怪曹三對人性失望麼?

瞧如鹰同学说的,我对人性有失望吗,呵呵。我对人性不悲观,也不乐观,我希望的是,能做到客观就够了,然而也很难:)

作者:就没女友 回复日期:2010-02-03 00:01:08

别人的开水泡不开自己的茶,
到了肠胃里更会吹出感时伤怀的小唢呐:)
举起了锤子
就不要对着--------红肿的脚趾发傻
前面,就是0时松软的沙发:)

呵呵,随口一诌,便远比梨花体强


作者:创业的小混混 回复日期:2010-02-02 00:34:48

三公子最近太辛苦了啊,更新都是3,4点后

可要注意身体啊

最近睡眠不好,闲着也是闲着,敲打敲打键盘,慢慢或者也就困了:)


作者:甲_乙_丙_丁 回复日期:2010-02-01 21:00:57

就坐,等更新…王莽太相信自己的官员了,慵官误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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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并非生在帝王家,也不是天生的皇帝。他也是从一级级官员做上来的,官员们什么秉性,他比谁都清楚。所以这个责任不能推给官员啊,王莽责任最大。

王莽或者笃信人性本善,又或者他是这样的领导,他觉得我都做得到的东西,你们这些下级为什么做不到,他忘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么在仕途上有奔头,也有追求。总之,我觉得莽哥有时候颇为天真,只是奈何做了君王。


作者:哪家天下 回复日期:2010-02-01 16:16:43

在读公子旧作
未有暇赏君新作
只略走马此作回复
只此一观
仍不免唏嘘感怀
三年余只弹指一挥间
遥想公子当年fans
何等儒雅风流
多少高士云集
今日奈何风吹雨打去


聚散本无常,似也不必感伤。多情伤离别,离别者何尝不也多情:)


作者:歌舞入长安 回复日期:2010-01-31 20:13:22

唉,老王是自取败亡啊!
做坏人不比做坏事。做坏事是越少人掺和越好,可是做坏人是需要team的。好汉尚且要三个帮,坏人更需要抱团了。老王在做天下第一坏人,一般的什么五虎十彪之类的外围之外,更要有至亲做骨干成员的。结果因为一个小妞把大case搞成这样...
话说回来,这事儿可以看出老王的家教不好。什么叫泱泱大国?就是包括美女在内的物产,那是乌泱乌泱的。96级的不够折腾,还有更后面的嘛,何必如此呢。

我觉得或许是王莽家教太好的缘故,搞得家不像家,父子如仇国,可想而知,做他儿子的压力一定特别大,也一定特别纠结。棍棒出孝子,这话简直莫名其妙,然而还有无数父母照方抓药:)


作者:舟德渊 回复日期:2010-01-30 22:01:37

楼主你好,自从你写了 流血的仕途,我觉得确实挺好的,大赞!不过,怎么不考虑收手呢?呵呵,或许是我多想了。


我写东西,大抵由于好奇,好奇心还在,于是也不妨继续,因为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作者:甲_乙_丙_丁 回复日期:2010-01-30 08:27:10

王临带剑上殿的么?怎么能在皇帝身边从容拔剑自杀。

父子之间,或许并无这般拘礼,又或者不在正殿,呵呵。史书记载王临,确实是自刺而死,文中让他死在王莽面前,也是图个热闹而已:)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六章,地皇二年】NO.7:流民生存报告(有修正)

在王莽调动中央大军攻打之前,我们先来关注一下绿林军和樊崇军的生存状况。



先说荆州的绿林军。绿林军的形成是这样的:四年之前,荆州大饥荒,难民流落野泽之中,挖掘野菜凫茈为食,野菜凫茈有限,而新的难民又不断加入,于是争抢食物的冲突接连不断,新市人王匡、王凤每每居中调停,深得众人之心,被推举为首领,麾下聚集有千余人。不久,又有亡命之徒王常、马武、成丹、朱鲔、张卬等人各率部下前来投奔,规模扩张至近八千人,于是以绿林山为根据地,号称绿林好汉,靠掳掠附近的小乡小聚为生。



绿林军在绿林山盘踞四年有余,大体风平浪静,官府也没觉得他们能成什么气候,基本上放任自流。直到王莽下诏全面围剿流民,荆州牧扁祁这才打起精神,征募两万奔命兵,一路浩浩荡荡,直杀绿林山而来。



扁祁手握两万精兵,虽然有些恨少,但考虑到这次围剿的是八千乌合之众,而且其中男女掺杂,老幼兼有,能上阵作战者,不过两三千人左右,自己肯带来两万人马,已经是非常赏脸。兵力对比十比一,两三千贼兵,勉强只够杀来热身,这哪里是作战,简直就是一场公费旅行。扁祁得意之余,甚至已经提前在马车中打起了腹稿,一俟战事结束,便要作一篇绿林山剿匪记,勒石铭功,流传后世。



绿林军闻知官兵来袭,七大首领(王匡、王凤、王常、成丹、马武、朱鲔、张卬)心思各异,有主战者,有主逃者。最终王匡一言止纷:逃也死,战也死,同死,不如死战!



绿林军的组织颇为奇特,它有如一间股份公司,七位首领各拥亲随部卒,因此都是股东。这种情况有其好处,兵习其将,将习其兵,尽管人数不多,战斗力却十分强悍。但是另一方面,股东太多,难免意见纷纭,容易出现分歧,谁也不肯服谁。同患难时,已是明争暗斗;共富贵时,则争斗必然更加激烈。



虽然决定作战,但是如何战法?是利用地利防御,还是出敌不意、主动迎击?就此出现了更大的分歧,最终达成妥协——分兵。一部分兵力主动出击,一部分兵力则留在绿林山,护卫大本营。



王匡、王常、马武率千余人下山,一路狂奔,在云杜将官兵堵个正着。官兵正一路搜括掳掠,好不快活,都盼着路再长一点,秋风再多打一点,怎想到贼胆包天,居然敢主动送上门来。官兵猝不及防之下,又闻喊声四起,不知敌有多少,已是未战先怯。王匡率众前后冲锋,官兵惨败。扁祁见阵形大乱,再也无法指挥,只得率残部往北狼狈而逃。



绿林军清点战场,杀敌数千人,尽获武器辎重。可怜官兵一路辛苦搜括,结果却白白为绿林军做了嫁衣。绿林军大胜之后,便准备带着辉煌的战果,回山庆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王常却力驳众议,坚持继续追击。王匡、马武不许,王常大怒,自率部曲穷追而去。



扁祁已逃出十多里之外,正庆幸老命得保,却再遭王常遮击,残部顾不上保护主帅,溃散而逃。扁祁乘坐马车,本为显摆威风,此时却成了逃跑的障碍。绿林军用铁钩钩住马车,马车顿时不得动弹。马车上本来载有三人——车夫,扁祁,骖乘(相当于保镖)。车夫早已跳车而逃,骖乘却一心护主,左挡右刺。骖乘武功虽高,也架不住乱剑捅死老师傅,绿林军数十剑齐发,顿时将骖乘戳了个稀烂。



扁祁见自己沦落为光杆司令,不由面如土色,心知今日便是死期。王常举剑砍向扁祁,扁祁长叹一声,闭目等死。王常却又停住剑,再砍再停,再停再砍。剑风乍响时,扁祁为之心碎;剑风乍止时,扁祁为之憔悴。



王常还剑入鞘,命扁祁睁开眼来,对其大吼道,给条活路行不行?



扁祁心中一愣,暗想该求饶的应该是我才对,你小子怎么抢我的台词?转眼却又明白过来,自己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封疆大吏,这些流民并不敢和朝廷公然作对,因此也不敢贸然残杀自己。



扁祁想通之后,擦汗不迭,拱手道,诸公不忘朝廷,某心深感,必上书天子,使诸公早归故里。



见王常不杀扁祁,随从们不答应了。王常道,我自有理会。伸手取出一箭,折去箭头,拉弓而射,正中扁祁胸膛。王常对扁祁道,我射你无罪。



扁祁翘起大拇指,陪笑道,射得好,射得好。



王常如此羞辱扁祁,也算对随从们有了一个交代,于是送扁祁上路。扁祁打马而逃,头也不敢稍回。随从问王常,为何不索性杀了狗官?王常见都是亲随,也便掏出心里话来,道,天下事尚不可知,谁知道绿林山究竟能撑多久!无论如何,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正所谓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经过此番大胜,绿林军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能打,于是胆气大壮,野心也随之膨胀,再也看不上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小乡小聚,转而攻击比较大一些的城市,譬如竟陵,又转击云杜、安陆,大量抢掠妇女(原因不详),还入绿林山中,数月之间,规模迅速壮大到五万多人。



再说青徐二州的樊崇军。樊崇军同样诞生于四年之前,最早由樊崇创立于山东莒县,队伍仅有一百余人,一年之后,青、徐二州大饥,流民蜂起,都久仰樊崇勇猛之名,纷纷前来依附,很快规模便达到一万多人。接着,逄安、徐宣、谢禄、杨音等人也率众前来投奔,合兵一处,共计十多万人。和绿林军相比,樊崇军的组织更加松散,管理更加混乱,既无文书,也无旌旗,更加谈不上什么建制,命令也都是口口相传,军中只有两条最简单的法令:“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赔医药费)。”彼此之间,则以“巨人”相称呼,类似于今天互相称呼同志。



尽管樊崇军实力远在绿林军之上,但其境遇却不如绿林军来得滋润。绿林军摊上了扁祁这么个软柿子,而樊崇军的对手却是北海太守田况,出了名的硬骨头。



樊崇军聚众不久,身为北海太守的田况便擅作主张,募集北海境内十八岁以上的男丁,共得四万余人,打开武库,分发兵器,积极备战抵御。樊崇军流窜于青徐大地,所向披靡,惟独不敢闯入北海郡界,他们也知道田况不好惹,自觉绕道而行。



田况守疆护土,保得一方太平,但他却并不以此为满足。田况有能力,更有野心,他已经觉察到,天下将乱,不是小乱,而是大乱。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他将抓住这次机会,匡扶新室,中兴社稷,从而名垂青史、永传不朽。正是在这样的野心驱使之下,田况才敢赌上自己的仕途,乃至全家性命,不顾朝廷禁令,开帝国之先河,擅自召集民兵,组建自己的部队。



当青徐大地被樊崇军糟践得千疮百孔,只有北海郡得保完璧,这自然引起了王莽的注意,并给王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田况也把握时机,以退为进,上书为擅自发兵请罪,并请朝廷恩准自己戴罪立功,出界击贼。王莽乐得顺水推舟,于是准奏。



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扁祁便是最好的例证。反观田况,则治军有方,严申纪律,赏罚分明,并与众人刻石为约,以示公信。田况所招募的士卒,皆是良家子弟,田况对他们训话之时,不唱卫国的高调,只说保家的重要。士卒们土生土长在这片大地,见家乡遭樊崇军残害,早已是满心愤恨,略一动员,便个个热血沸腾。



士卒既已归心,指挥起来则如臂使手,如手使指,无不如意。田况率众越境讨贼,四万士卒如出笼猛兽,奋勇争先,所向皆破。王莽闻报大喜,任命田况代领青、徐二州州牧。田况由此仕途三级跳,一跃成为青徐二州的最高长官,统筹部署,再无掣肘。在田况的强大攻势之下,樊崇军一败再败,一逃再逃。



总之,在地皇二年岁末,南方的绿林军士气正旺,而北方的樊崇军则开始出现崩溃的迹象。与此同时,也有两份加急奏章摆在了王莽的案上,一份来自青徐二州州牧田况,一份来自荆州牧扁祁。田况说,陛下,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扁祁说,陛下,我一个人搞不定!



王莽早已下了调动中央军围剿流民的决心,而这一决心,并不会因为这两份奏章而改变。此时的王莽,对于天下局势依然乐观,因此并不打算派遣中央军主力,只是做了如下部署:命景尚、王党领兵两万,前往青、徐二州,联合田况围剿樊崇军;命严尤、陈茂前往荆州,征剿绿林军。



景尚和王党二人,皆年轻气盛,一个官居太师羲仲,另一个官居更始将军护军,正处于仕途的上升期,突然得到这么一个升官发财的良机,自然大喜过望,美滋滋地领命而去。至于严尤和陈茂二人,对这一任命却大不乐意。此时的严尤,大司马一职早已被撤,时任纳言大将军,陈茂同样担任过大司马,而且是严尤的前任,时任秩宗大将军。两人都是四朝老臣,资历深厚,又都作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在朝中拥有相当的话语权,两人面见王莽,严尤一开口就直言不讳,陛下命我二人前往荆州剿贼,然而兵呢?王莽很淡定,道,君二人各领吏士百余人,到部募士可以。严尤和陈茂听到这一回答,面面相觑,既不给兵,又不给粮,一切都要等到了荆州,再临时征集粮草,招募士卒,这是哪门子的指挥?严尤无言苦笑起来,他知道,这是王莽在特意给他穿小鞋呢。



王莽一直有一个梦想,他不仅要统治中国,更要荡平四夷,尤其是北方的匈奴,这是秦皇汉武都未曾达成的伟业,而他将要完成这一伟业,从而超越秦皇汉武,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皇帝。因此,王莽称帝的第二年,便大举兴兵,征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万人,陈兵边疆,又倾天下之财力,转输衣裘、兵器、粮食,每一郡摊派达百万之数,聚集于北方,意在讨伐匈奴。对于王莽用兵匈奴,严尤是最坚决的反对者,一再劝谏,而严尤的反对,又无不有理有据,让王莽根本无法辩驳①,一怒之下,干脆罢了严尤的大司马。然而,王莽一意孤行的结果并不美妙,北方屯兵迄今已有十年,毫无进展,一场大仗未打,一点战绩也无,反倒是每年都要挥霍掉全国三分之一乃至半数的GDP,内地郡县深受摊派之苦,府库枯竭,民弃城郭,原本人烟炽盛、牛马遍野的北方边郡,也为之消耗虚空,野有暴骨。征伐匈奴因此变成了一个无底洞,然而王莽却已经骑虎难下,弄出这么大动静,也喊打喊杀了十来年,倘若突然撤回边兵,岂不是让天下人看他的笑话,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搁?叫帝国的面子往哪里搁?



讨伐匈奴落空,王莽非但不埋怨自己的错误,反而记恨严尤的正确,此次命严尤净身入荆州剿贼,不无借机泄愤之意。严尤虽然明知王莽有公报私仇之嫌,却也无可奈何,皇命不可违,穿小鞋就穿小鞋吧,撑撑也就大了,于是和陈茂领旨谢恩。



王莽部署停当,自觉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年他过得实在辛苦。一念及此,王莽忽然悲从中来,岂止这一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过得很辛苦,他尽管贵为天子,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觉到了快乐。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何苦来哉!想想还是黄帝成仙快活,抛却俗世纷扰,弃天下如敝履,登仙上天宫,永作逍遥游。见王莽有了成仙之想,女道士昭君趁机献成仙之道, “黄帝御了一百二十个美女,这才成为神仙。”王莽闻言大喜,于是遍遣谒者,分行天下,博采美女,纳入后宫,日夜临幸。



既然谈到我的强项,破例多说两句。此时的王莽,已是年近七旬的老翁。所谓七十而大衰,食非肉不饱,寝非人不暖,采补女色固是一道。传说黄帝得房中之术于玄女,多御妇人,采阴补阳,效果明显,白发复黑,齿落复生,益寿延年。其事靠不靠谱,姑且存而不论,可堪论者,男欢女爱,开朱门,进玉柱,本为至乐之事,然而为求仙之故,由道士在旁现场指导,一切行动听指挥,保持节奏,注意口令,如此一来,则又何乐之有?七旬老翁,垂垂将朽,精力惨淡,性致寥寥,每近女色,必先服催情之药,名为交欢,实则不得已而硬撑,其苦又何堪言哉!更有悲凉而不忍言者,房中术讲究握固不泻、还精补脑,也就是说,弯弓搭箭,怎样都行,欲求一射,却万万不能。一射,则前功弃矣,万事休矣。因此,眼前分明已是钗脱鬓乱,玉体横陈,却反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当交接之时,有如两军之对垒,又有如仇雠之算计,一场辛苦,所为何来?仰天拊缶而呼乌乌,万恶的王莽,暴殄天物!打住,坚决打住,免致神鸦社鼓、鬼狐夜哭。



地皇二年,天下大事大致如上。



①严尤谏王莽伐匈奴,其言大有可观,后世允为定论,以为无可加益。今将严尤之论附记于下,感兴趣者不妨一读。【……严尤谏曰:“臣闻匈奴为害,所从来久矣,未闻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当周宣王时,猃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驱之而已,故天下称明,是为中策。汉武帝选将练兵,约赍轻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馀年,中国罢耗,匈奴亦创艾,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以丧社稷,是为无策。今天下遭阳九之厄,比年饥馑,西北边尤甚。发三十万众,具三百日粮,东援海、代,南取江、淮,然后乃备。计其道里,一年尚未集合,兵先至者聚居暴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此一难也。边既空虚,不能奉军粮,内调郡国,不相及属,此二难也。计一人三百日食,用粮十八斛,非牛力不能胜;牛又当自赍食,加二十斛,重矣。胡地沙卤,多乏水草,以往事揆之,军出未满百日,牛必物故且尽,馀粮尚多,人不能负,此三难也。胡地秋冬甚寒,春夏甚风,多赍釜鍑、薪炭,重不可胜,食粮饮水,以历四时,师有疾疫之忧,是故前世伐胡不过百日,非不欲久,势力不能,此四难也。辎重自随,则轻锐者少,不得疾行,虏徐遁逃,势不能及。幸而逢虏,又累辎重;如遇险阻,衔尾相随,虏要遮前后,危殆不测,此五难也。大用民力,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今既发兵,宜纵先至者,令臣尤等深入霆击,且以创艾胡虏。”莽不听尤言,转兵谷如故,天下骚动。】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七章,地皇三年】NO.1:序曲

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注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这一年,英雄亮出了他的长剑,美人泄露了她的容颜。

这一年,善恶模糊了它的界限,道德冲破了它的底线。

这一年,无尽的战火,焚毁了城池和村庄;持续的饥荒,将千万白骨抛于路旁。

这一年,神州激荡,穹苍低昂。所见之人,无非强者弱者和死者;所经之处,皆是战场屠场或坟场。

这一年路不拾遗,路衢早已空空。这一年夜不闭户,闭户又有何益?

这一年,江山依然如画,而生者但求速死;人间更逾地狱,而死者不欲复生。

这一年,山还水还人不还,肝肠寸断泪不断。

这一年,在孤苦无依者的口中,老天的名字被一再提起,而老天也无能为力,只能报以悲泣而已。

这一年,无数生命如同海边沙滩上的一张张脸,被无情的潮水轻易抹去。当潮水退尽,一位新的王者即将崛起。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七章,地皇三年】NO.2:命运(有修正)

地皇三年,久违的刘秀终于重回我们的视线,他选在了大年初一这一天,出现在南阳郡首府宛城的一座宅院之前,和他并肩而立的,则是姐夫邓晨、老哥刘縯以及刘縯的宾客们,一行十多人,个个挂刀佩剑,阳气十足。



宅院大门紧闭,刘縯上前,先是恭敬地轻声叩门,见始终无人回应,力度逐渐加大,最后索性拿拳头擂门,直到门上擂出一个又一个坑,这才有一个童子前来应门,不等刘縯开口,便先背稿般地说道,“先生病,不见客,请回。”



刘縯一行从舂陵大老远赶来,岂能让童子一句话就轻易打发,加上又擂了半天门,心中颇不痛快,当即报上姓名,道,你家先生见则罢,倘若不见,休怪我放火烧屋。童子顿时吓得大哭,一边哭,一边跑回通报,不一会,又哭着跑回来,道,“先生的病突然就好了。” 刘縯哈哈大笑,率众而入,穿过两进院落,便看到正堂阶前,早有一位老先生敛手静候。老先生高大瘦削,白髯寿眉,天气尽管寒冷,却只穿了一身单衣,他打量着刘縯等人,含笑问道,就是你们要放火烧屋?



刘縯好歹也算南阳郡的名人,通常都是别人求着见他,今天他好不容易主动见回人,却一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自尊心大为受损,当即没好气地答道,是又如何?



老先生笑道,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在今天放火烧屋。

为什么?

因为今天将有大雨。



刘縯大笑起来,其时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怎么可能下雨?老先生并不着急,缓缓伸手向前,摊开掌心,忽然空中便真的开始降下雨滴,雨滴渐落渐快,淅淅沥沥,化为雨丝飞扬而起。刘縯大惊失色,向老先生改容施礼道,蔡少公果然神人。小子适才无知唐突,还望先生恕罪。



老先生正是传说中的蔡少公,星相占卜,无一不精,生平所作预言,无不应验成真,乃是南阳郡最受景仰的神人,名气之大,更在刘縯之上。蔡少公将刘縯等人让入正堂,分宾主坐定,又命童子点灯。众人大感诧异,这大白天的,点什么灯?



门外雨势渐大,很快便如瓢泼而下,暴雨如皮鞭抽打着屋瓦,天色越发黯淡,不过半晌,门外竟已是漆黑一片,将屋内灯光衬托得格外明亮。众人越发惊骇,彼此打量,都觉得阴气森森,诡异无比。



暴雨隔开了外面的世界,众人仿佛身处孤岛之上,守着闪烁的灯光,对着神秘的气场,尘世的一切都已经显得毫无意义,剩下的惟有对于命运的深深好奇。无边的静寂之中,连一向胆大包天的刘縯也不敢高声言语,轻声向蔡少公说明来意,道,久闻先生神机妙算,特来请先生指点迷津。



蔡少公望着刘縯等人,满脸悲悯,道,诸君都年纪轻轻,不该算命。一旦算了命,反而会畏首畏尾,束缚住了手脚。



刘縯奉上早已备下的厚礼,强求道,先生姑妄言之,我等姑妄听之。先生万勿推辞。



蔡少公无可奈何,叹道,“人命有三,一为正命,二为随命,三为遭命。诸君要问哪一命?”



刘縯道,“此三命有何分别?”



蔡少公道,“正命者,天性所禀,与生俱来,在父母成孕之时,日后贫贱祸福早定,是为正命。随命者,努力操行而吉福至,纵情施欲而凶祸到,所谓善则善报,恶则恶报,是为随命。遭命者,行善得恶,非所冀望,遭逢于外而得凶祸,非人力所能抗,是为遭命。”用现在的话来说,正命由先天的基因决定,随命由你后天的行为决定,遭命则是由宇宙的混沌决定。正命、随命、遭命,三位一体,共同构成一个人的完整命运。



刘縯道,“然则请问正命。” 蔡少公摇头道,“非所当问矣。” 刘縯道,“然则请问随命。” 蔡少公再摇头道,“也非所当问矣。”刘縯别无选择,只好道,“然则请问遭命。”



蔡少公颔首道,“是为当问也。”停顿片刻之后,这才又道:“自古乱世,正命不如随命,随命不如遭命。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年长平一战,秦将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按照道理,这四十万人当中,必定有许多依正命不该死者,也必定有许多依随命应获福者,然而却偏偏同日皆死,无一幸免,何哉?遭命为大也。如今天下即将大乱,惟遭命堪问而已。”



刘縯道,“敢问先生,我等遭命且当如何?”



蔡少公道,“正命在父母,随命在人,遭命在天。天不可问!”



得,蔡少公绕了半天圈子,等于什么也没说。刘縯不肯死心,恳请蔡少公无论如何再多说点什么。蔡少公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知,诸君真正想问的,乃是这天下日后是谁的天下。”刘縯被蔡少公一语道破心事,不由又急又喜,赶紧追问道,还请先生明示。蔡少公闭目道,“刘秀当为天子。”



通常术士作预言,好比李商隐作诗,偏爱于隐晦迷离,言辞云遮雾绕,尽可以做出多种解释,从而增加应验的概率。蔡少公这一预言,却是指名道姓,斩钉截铁,丝毫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刘縯忍不住问道:“先生所说的,难道是指国师公刘秀(即刘歆)?” 蔡少公恍如未闻,闭目不答。



刘秀自落座之后,一直在观察蔡少公。看得出来,蔡少公年轻时一定非常英俊,倾倒过无数女人,但现在的蔡少公,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蒙事的神棍,尽管他一上来就成功预测到了暴雨,但刘秀对他依然是满心的不信任,觉得他不过是在装神弄鬼,诳惑世人。刘秀外表谦和,骨子里却是愤青,因此,当蔡少公预言刘秀当为天子时,刘秀不禁脱口而出,揶揄挖苦道,“先生莫非是在说我?”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刘縯瞪了刘秀一眼,斥道,“先生面前,不得胡闹。”又问蔡少公道,“先生所指,可是国师公刘秀?”



蔡少公道:“天下名刘秀者,何止千万。究竟是谁,只有天知道了。”他虽然是在回答刘縯,眼睛却一直在看着刘秀,又接着说道,“虽说命中注定,却也需努力方可。倘若相信命运却不行动,以为可以不为而自得,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则是大谬不然矣。”



刘秀被蔡少公看得心中一阵发毛,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对蔡少公的挤兑,确实显得有些轻浮,蔡少公分明是在向他暗示些什么,告诫些什么,然而又不肯明讲,难道蔡少公真的认为他将要成为天子,就像当初在太学时强华说他有帝王之相一样?刘秀困惑不安,正待向蔡少公做进一步确认之时,蔡少公却已经唤来童子,熄去灯盏。



随着灯火熄灭,室外的黑暗迅即一涌而入,眼前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众人一阵短暂的惊惶,而门外雨声渐渐停歇,天色开始放亮,众人再左右环顾之时,早已不见了蔡少公的踪迹。



刘縯等人走出室外,抬头望去,只见烈日当空,光芒万丈,再回想方才经历,竟恍如南山一梦。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蔡少公这段,前天就在改,忽然觉得其实可以就此挖掘,可以借蔡少公,解决后面的许多难题,所以不免耽搁了些,拖到今天才更新,甚歉。

作者:shark_12211021 回复日期:2010-02-05 08:24:48

既然谈到我的强项,破例多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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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低调,一定要低调啊!
低调才是最牛B的炫耀。:)

呵呵,是的,低调:)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七章,地皇三年】NO.3:越狱(有修正)

今世之大年初一,寺庙中烧香拜佛者往往多如过江之鲫,祈求新的一年能有更好运气。同样是大年初一,刘縯也不惮辛苦地奔波了百余里,特地来找蔡少公算算造反的凶吉。十多年来,刘縯一直蛰伏南阳,苦撑待变,到了地皇三年,刘縯感觉终于等来了造反的最佳时机,流民四起,只是专为他铺垫的前戏,他不登场则已,一旦登场,势必将给王莽政权以致命一击。



然而,让刘縯大失所望的是,蔡少公并未给他提供任何正面的信息,好不容易讨到一句六字真言——“刘秀当为天子”,也和他全无关系。更可恨的是,“刘秀当为天子”这句话,一旦入耳,便迅速在他头脑中生根发芽,如梦魇般不肯遁去。



“刘秀当为天子”这句话作为一个命题,只是在描述未来的某种可能性而已。倘若刘縯是逻辑实证主义者,自然可以对这一暂时无法证明可能也是永远无法证明的命题嗤之以鼻,甭管此命题是谁说的,都可以认定它毫无意义。然而,刘縯却不幸生活于中古世纪,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用他那农业时代的头脑,对这一命题进行一番简陋的分析:“刘秀当为天子”这话如果是另外一个人说的,刘縯可能并不会如此介意,但这话却偏偏出自蔡少公之口,刘縯便不得不犯嘀咕,蔡少公的话,从来都没有不准过!按照经验推断,“刘秀当为天子”根本不容怀疑。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个刘秀到底是谁,又将在什么时候成为天子?如果刘秀作天子已成定局,那他刘縯作天子的机会又在哪里?如果他刘縯做不了天子,那再来起而造反的话,岂不就变成了一场白忙活?



刘縯的最终结论是:这个刘秀还是以新朝国师公刘歆的嫌疑最大,毕竟刘歆资历老,名望高,朝中党羽甚多,民间清誉不少,而堡垒又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刘歆一旦发动政变,成功的机会将远比他刘縯造反来得大。刘縯带着这样的结论,怏怏返回老家舂陵,一时间颇有些心灰意冷,只字不再提及造反起兵。



刘縯萧条了没几天,门下宾客汪九等人偏又给他惹出事端:汪九等人返乡省亲,路见富人,顿生邪念,当路抢劫,正劫得高兴,不提防被官府抓了个现行,下在狱中拷打追问。汪九一向对别人心狠手辣,但事情轮到自家头上,却忽然软了骨头,吃打不过,便将主人刘縯供了出来。

官府中潜伏有刘縯的内应,得信急来报知刘縯,劝其速速逃亡。刘縯闻报,尚未表态,刘稷却已拍案而起,大笑道,“些许小事,何须惊慌。待我去县狱走上一遭,给官府来个死无对证,看官府还能奈何?”



刘稷乃是刘縯的族弟兼死党,勇猛雄壮,入狱杀三五宾客,自然是小菜一碟。其时皓月当空,刘稷衣袂如飞,瞬即翻越数重狱墙,直奔汪九囚室。汪九忽见刘稷,几疑身在梦里,于血泊中睁开眼来,强笑道,“我没招。”



刘稷点点头,道,“诸君皆是死义之士,刘某岂会不知。”汪九哀求道,“刘兄救我!”刘稷再点点头,道,“好。”话音未落,反手便是一剑。



汪九等人遭严刑拷打,身负重伤,根本无力反抗。刘稷杀罢汪九,再杀其余宾客,还剑入鞘,四顾茫然,总感觉意犹未尽,于是以衣蘸血,胡诌了一个名字,题壁曰:“杀人者武松是也。”



刘稷功成身退,回报刘縯。刘縯见事已成,大喜,吩咐设宴摆酒。刘秀早已睡下,听到欢呼,披衣入问,刘縯告以实情。刘秀皱了皱眉,盯着刘稷道:“头可曾割?”刘稷正得意吃酒,不以为然地答道,“杀人何须割头?”言毕举杯邀四座,大笑道,“文叔心何忍耶!”



刘縯听到刘秀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神色却顿时凝重起来。刘秀所问,正是要害所在。刘稷事情的确干得漂亮,但只是取了汪九等人性命,未曾割其头颅。如此一来,官府尽管不再有活证,然而死证犹在,尸首便是死证,官府大可持此尸首,登门要求刘縯认领。



刘稷很快也醒悟过来,便要赶回狱中补一道割头手续。刘秀急忙制止道,“可回去不得。官府此时必已发觉,哪里还能再任你来去自如?”接下来的一句话刘秀则忍住没说:你这一去,正好再白送官府一位活证人。


看来罪责已然难逃,官府随时可能上门抓捕,刘縯大怒,择日不如撞日,管他以后谁当天子,先反了再说!刘稷大喜道,兄长这句话,我可是足足等了十年!刘縯侧头又问刘秀,以三郎之见呢?刘稷不耐烦道,三郎懂得什么!刘縯道,自家兄弟,有事当然要一起商量!刘稷冲刘秀嚷嚷着,好,三郎你说,反是不反?

刘秀看着刘稷,从容道,七哥,你一开口就错了。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复国。刘縯拊掌大笑,对刘稷道,三郎一句话,就把你我都盖过了。流民才是造反,我等起兵,正为复国也。说完又问刘秀道,眼下起兵如何?刘秀答道,时机未到。骤然起兵,只怕徒劳。


刘稷冷笑道,就知道你贪生怕死!刘秀也不生气,反问刘稷,“流民胸无大志,胜则聚,败则散,胜败不以为意。我等不起兵则已,一起兵就只能有胜无败。试问,今日仓促举事,无粮无钱无兵无援,何以为胜?”



刘稷气势大衰,不能应答。刘秀再道,“声大义者,张胆而明目;定大策者,潜虑而密谋。我等早晚必然起兵,如今却须忍耐为上。”稍作停顿之后,又道,“夫为权首,鲜或不及,陈涉、项羽犹且未兴,我等宁不慎乎?为今之计,当多贮粮,广结援,静观流民与官府互斗。就在今年,流民与官府之间必有数场恶仗,可待其两败俱伤,然后趁时起兵,以逸击劳,事半而功倍也。”



刘縯问道,“虽然时机未到,然而官府即将逼上门来,计将如何?”



刘秀道,“官府所求,主谋而已。复国大业,可以无我,不可无兄长。此事我当应承下来,官府追问,也一切往我身上推。我自逃亡他乡,等待大赦。官府忙于应付灾民流寇,也无力穷加追究,兄长再上下打点,厚贿财货,自然可保无事。”

于是计仪已定,由刘秀顶包跑路,刘縯则坐镇舂陵,走门路,花钱财。使钱能使鬼推磨,使钱更多,磨推鬼亦可。官府吃了刘家的贿赂嘴软,见了刘家的势力手软,加上一直抓不到正主刘秀,事情慢慢也就不了了之。



楼主:曹三公子  时间:2020-12-25 19:37:52
【第七章,地皇三年】NO.4:未婚妻(有修正)

再说刘秀连夜从舂陵启程,一路直奔新野而去。这一趟虽说是逃亡,其实却也可以算是回家,因为在刘秀心中,新野就是他的第二故乡,这里不仅有姐夫邓晨、三表哥来歙、太学同窗邓禹,更有已经成为他未婚妻的阴丽华。



当年刘秀从太学辍学之后,长兄刘縯知道刘秀钟意于阴丽华,于是刘秀前脚刚回舂陵,刘縯后脚便托人上阴家为刘秀提亲。刘縯本以为凭自己的江湖地位,这门亲事理应手到擒来,然而事情却并不简单,在那个普遍早婚的时代,女孩子家通常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在上头,而像阴丽华这样的大美人胚子,虽然养在深闺,却早已名声在外,提亲者之多,更是挤破门槛。



有勇气前来阴家提亲者,大抵也都事先掂量过自己,他们要么有钱,要么有势,要么又有钱又有势,就算无钱无势,至少也还有六块腹肌。然而,阴母楞是一个也没看上,一家都不肯许。



阴丽华七岁丧父,家中事务均由阴母和长兄阴识定夺。阴母拒绝所有的提亲者,自有她的考虑。阴母乃是蔡少公的铁杆粉丝,在阴丽华很小的时候,阴母就特地让蔡少公给阴丽华算过,蔡少公相面过后,叹道,“此女必大富贵,强盛子孙,光耀门楣。”阴家为新野大族,家资巨富,有田七百余顷,舆马仆隶,比于邦君。这样的家境,再光耀和强盛下去,那该是怎样的富贵?阴母几乎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对她来说,蔡少公的话就是神谕,容不得半点质疑,从此之后,阴母便视女儿阴丽华为奇货可居,觉得将她嫁给谁都嫌委屈。



也正因为如此,当媒人前来替刘秀提亲时,阴母简直出离愤怒!刘秀一介破落王孙,家中又穷困潦倒,这样的人家,也敢前来提亲!当即将媒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痛揍一顿,扔出家门。



眼看刘秀就要和其他受挫的求婚者成为“同情兄”,阴识站了出来,力保刘秀,劝阴母道,“人固有好美如刘秀而长贫贱者乎?”



阴母虽是女人,对帅哥却有着相当的免疫力,冷笑道,“妇人不可无色相,男儿何须好皮囊?”



然而,阴识铁了心要认刘秀这个妹夫,再四劝阴母道,“如今天下将乱,正是英雄出世之时。刘縯乃汉室之后,雄才大略,异日起兵复兴汉室,称帝也未可知。等刘縯称帝,他们家就兄弟三人,这刘秀就算是一白痴,也可以裂土封疆,南面称王,富贵岂容限量。更何况,我久闻刘秀乐施爱人,气度恢阔,为南阳年轻一辈中少有的俊杰,必不至于亏了阿妹。风物宜放长远量,英雄固有微贱时,还望阿母三思。”



无论包办婚姻还是自由恋爱,其中真有多少感情,实在颇值得怀疑,或许更接近于赌博而已。有人赌的是现在,有人赌的是未来,但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只要是赌,便无不以赢得利益为目的。阴母是保守派,希望捡现成的。阴识则是冒险派,要买潜力股。母子二人好一番商议,阴母仍是将信将疑,但架不住阴识的一再游说,终于还是应允了下来。



当阴丽华许配给刘秀的消息传开,山河变色,举国同悲,无数少年为之心碎,吐血而骂,就刘秀也配!诚然,此时的刘秀,既无功名,更非大款,虽说读了太学,却还是个肄业生,都没能混到张毕业文凭,就这么位寻常后生,怎么就能入了阴母的法眼?少年们愤愤不平,找他们的家长不依,这些家长又找阴母不依,认为这门婚事当中必有猫腻。阴母为此也承受着巨大压力,只好将婚事暂缓,并向刘家开出了一份闻所未闻的巨额聘礼,阴母对刘家也是有话直说,我们阴家并不贪图这些聘礼,也不是故意要刁难你们刘家,但是也不能招人闲话,此前我已经拒绝了那么多提亲的人家,这些人家,或是高官显贵,或是亲朋好友,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心里更不平衡,我们阴家怎么也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所以一定要将阴丽华风光大嫁,这才能够让他们无话可说。



然而,阴家开出的昂贵聘礼,刘家即使倾尽家产也不能凑齐,再者,刘秀也深知刘縯比他更需要用钱,刘秀作为弟弟,理当为长兄的事业作出个人牺牲。所以,听到阴家索要的巨额聘礼,刘秀也只能哀己不幸,无力相争。刘縯却不干了,哪里有这么高的聘礼?这不欺负人嘛,一发狠,几乎便要发兵去抢弟妹回来,强行拜堂成亲。叔父刘良劝住刘縯,息怒,咱不急,咱等,等他家女儿大了,该他们反过来急了。刘秀听闻,只能置之一笑,敢情不是你老人家娶媳妇,你当然不急。



结果婚事一拖就是五年,刘秀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青年,阴丽华则长成十九岁的妙龄少女。即便刘秀再冷静,却也不得不开始着急,生理本能可以压抑,关键是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寄存在丈母娘家中,终究不大放心,就怕贼惦记。



尝于浙大某教室课桌上见一打油诗,才气甚佳,也颇能达此际刘秀之情,其诗未详作者,录此致敬,诗曰:



姑娘有亩田,荒了十八年。施行责任制,谁种谁出钱。



钱财落袋为安,妻子合卺为准,而刘秀的婚事却悬于半空,进不得进,退不愿退。阴丽华藏于深闺,美如镜花,空似水月。刘秀手握她的期权,却无法兑现。曹三好心一问:要不转让给我得了?刘秀大怒:滚!



如今,刘秀来到新野,来到了阴丽华的家乡,他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在阶前看着同样的雨滴。然而,虽然彼此相隔不到十里,他们却无法见面。这是古来的禁忌。她在他无法窥探的地方悄然成长,如今将会是怎样的模样?她在毫无指引的情况下,会不会不断超越他的期望,直至压垮他挺直的脊梁?



亲爱的,等着我呀,要耐心等着我呀。人生是如此漫长,如果连爱都不曾爱过,我凭什么沧桑,我凭什么无良?


楼主:曹三公子

字数:529325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08-09-01 06:31:00

更新时间:2020-12-25 19:37:52

评论数:1325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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