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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灾:汉民族为什么可以躲过这次灭绝之乱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二十、“四海之内皆他妈”的名士

国人是有遗体归乡的传统的,司马越的封地在东海国,位于今天山东郯城,既然大家都没事干,不如送他的遗体回老家安葬。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这些王公贵胄,跟猪也差不多。国家眼看都要亡了,身为肉食者,不去做存亡大事,却统统跑去给一个死掉的权臣扶棺!

经过司马越这个无能之辈挑选出来的,果然个个都是比他更无能的蠢货!

这群蠢货不只目标定得令人惊叹,执行上更是吓掉人的下巴。

他们是怎么做的呢?

项城守军倾巢而出,除了四万晋军,还有司马越从洛阳带出来的众多王公贵胄、以及跟随军队寻求保护的十余万百姓,一窝蜂似的挤在一起,不为任何军事目的、不为任何政治目的,就没头苍蝇一般向山东拥挤而去。

十几万人上路,就为了护送一具棺材,这就是王衍干出来的事,拿国家公器,做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游戏。

既然自问没有掌舵的志向,为什么不把这支军队交给有志向的人呢?洛阳城里的晋怀帝,想要掌权可是想疯了,虽然王衍以前跟司马越走得很近,但如果在关键时刻把最后的晋军主力拉回洛阳城,不只不会被追究过往责任,只要晋怀帝在位,只怕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够了。

就算不回洛阳,那不做任何改变,就坚守项城也可以啊,送个葬而已,只要派一只百人偏师就可以了,人少队伍精干,到得还更快。现在十几万人挤在一起,行军不像行军,出行不像出行,如果碰上敌军,根本来不及反应。

整个中原大地,到处都是流窜的匈奴骑兵,而晋军以步兵为主。在守城战中,步兵的作用远大于骑兵,但在野外步骑相遇,等待步兵的除了一面倒的屠杀,基本上没有第二种可能。

第一条路,王衍不敢选,因为他不仅无能,还胆小,胆小的人都是把事情往最坏处想的,他害怕就算把军队送还洛阳,晋怀帝也不会放过他,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敢赌。

第二条路,王衍想不到,他这一生只会动嘴皮子,这些军事实务,在他看来万分粗鄙,他哪里会懂。

胆小的人一定最擅长合群,只有在群体当中,他才有安全感。藏身在十几万人中间,王衍的安全感爆满。所以,他随便选了个目标,就带着所有人倾巢出发了。

向着地狱出发。

王衍的这支队伍,现在可以说是一块蠕动的巨大肥肉,任何一支稍有实力的军队,都可以来吃掉它。

队伍中的确有四万最后的晋军主力,但是再裹胁上十余万非战斗人员后,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可以说就不存在了。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在携带全部军属的情况下,还让部队保持战斗力。这个人当然不是王衍,而是后世的李自成,他没有根据地,部队是流寇性质的,走到哪哪算家,家眷当然是随身携带。

不过即便是李自成,行军的时候,家眷营和战斗营也都是远远分开的,两者绝不会见面,只有到了安全的地方,才会让士兵和家属团聚。因为李自成发现,一旦让士兵中混入了大量非战斗人员,军队的反应就会急速下降,再精锐的部队,也会瞬间变成乌合之众,根本没法执行命令。

这也是军事常识,王衍不懂,但是有人懂。

万分不幸,因为这个人懂,所以王衍也就活不下去了。

因为这个人是石勒。

王衍做事,匪夷所思。

石勒就在两百多里外的许昌,这个天生的杀神一直在虎视眈眈的盯着晋军的动向,王衍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在做行动规划的时候,完全把这一点忽略过去了。

或者说,他根本没做什么行动规划,就是昏头昏脑的带着队伍跑出来了。

可能他做久了名士,以为四海之内皆他妈, 人人都得惯着他。

可惜,石勒显然不打算惯他。

石勒一直盯着晋军的动向, 听到探马传回情报,十几万晋人跟赶菜场一样从项城里涌了出来,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道晋人都傻了吗?居然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还是他们故意摆这么一个局势,想引我上勾?

面对蠢成这样的对手,一向狡诈如狐的石勒也有些懵逼了,他甚至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圈套,晋人是想引自己上钩,然后使些阴招来对付自己,不然哪会有人这么干?

谨慎的石勒并没有派出大军,而是带了一支轻骑,打算前去试探一下,如果发现不对,轻骑兵跑得快,可以马上撤退。

石勒在苦县的宁平城,追上了巨型送葬队伍,宁平城随之载入史册,因为这个地方即将发生历史罕见的惨剧。

王衍发现身后有匈奴骑兵追上来,倒是没有转身撒开大部队就跑,他还是表现出了一点点抵抗的勇气,派了一支人马去抵挡石勒。

一支全是步兵的人马。

他要是不升起这点勇气也好了,这人总是擅于在关键时刻犯浑。

冷兵器时代,步兵在野外遇上骑兵,结阵自保是唯一的选择,如果摆开阵势和骑兵对垒,那就摆明了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能用步兵打赢胡骑的猛男不是没有,但绝不是王衍,还要等一百年以后,这个猛男才会踏上历史舞台。

此时如果采取守势,把四万晋军结成防御阵形,将其余猪一样的王公贵胄们保护在中间,虽然取胜的机率非常小,但终归是有一点点,石勒这次是轻骑来追,没有携带多少辎重,不能久战,如果不能一鼓冲破晋军的防御,他就得考虑收兵。

王衍给了石勒速战速决的机会。

当石勒看到一支稀稀拉拉的步军,从乱糟糟的送葬队伍中开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懵逼的。对面的军队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统帅,才会抢着把肉往自己嘴边送啊!

虽然心中感慨,但石勒脑子万分清醒,他是天生的战争动物,对战场形势的把握能力天下无双,第一时间就抓住了这个可以取得完胜的机会:只要击溃眼前这支步军,在后面的敌军大部反应过来之前,冲到他们跟前,就可以冲垮他们,拿到巨大的战果。

石勒几乎是在本能反应的驱动下,立即指挥全军开始冲锋,既没有给自己留一点整理队形的时间,也没给敌人扎稳阵地的机会。

因为以乱对乱,他赢定了。

当漫山遍野的铁骑奔涌而来的时候,那种磅礴而恐怖的冲击力,绝不是没有阵形、没有防马栅栏、没有陷坑的步兵所能抵挡得了的。

冷兵器时代,只有一支处于“三无”状态下的步兵挡住了胡人的铁蹄,并且战而胜之,那就是岳飞的岳家军--他们的武器是疯狂到极点的斗志、坚定到“人”这种生物绝顶之上的意志。他们选择用肉身滚到马蹄之下去砍马腿,这是一种十死无生的战法,士兵基本上只有一次挥刀的机会,不管有没有砍中,他们都会马上被奔腾的敌方骑兵踏成肉泥,尸骨无存--所以岳家军天下无敌,只要驻守在中原一日,女真异族就没有南下的机会。这是汉人发展史中最盛的军容,即使是巅峰时期的女真骑兵,也只能用阴谋诡计、用内耗来消灭这支不可战胜的步兵,而无法在战场上打败它。

此时的晋朝,显然不配拥有这样一支军队。

他们连石勒的一次冲击都没有扛住。

晋军一触即溃,领军者战死,余者或者投降、或者被斩杀、或者四散奔逃。

战局完全按照石勒的想法在走,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上几分。

当他的骑兵打散敌军前锋,冲到晋人大部队跟前的时候,这支蠢笨呆滞的巨型送葬队伍就跟傻了一样,没有结阵,没有反抗,甚至连逃跑都没有。

逃跑也是有讲究的,十几万人挤在一起,里面大部分还是没有丝毫军事意识的非战斗人员,想跑都没办法推开身边的人,找出一条道来。

既然跑不了,那就挤成一团吧,挤在一起,好歹还能有点安全感。

在这其中,这支队伍实际上的统帅--王衍什么也没有做,他草率的带着十几万人来到这里,当危险降临的时候,他又放弃了指挥的职责,让这支队伍完全凭借本能在做出反应。

西晋的亡国,王衍要负不少责任,并不是因为他的清谈,而是因为他在这场宁平城之战中不作为!

这导致了西晋最后的主力被一扫而空。

王衍更要对整个汉民族负上不少责任。

因为五胡乱华中,汉人被胡人最屈辱、最凌虐的对待方式,就是从这场战斗中开始的。

在这种方式中,被杀死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二十一

当石勒冲到晋人大部队跟前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十几万人,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蚁球。

这些人已经没有战斗力了,石勒看了一眼就知道。

但是,他没打算给予他们俘虏待遇。

或许是为了以绝后患,因为他带来的兵力不多,要控制近二十万的俘虏,人数对比太悬殊,一个不慎,就可能被俘虏反冲击。

也许是为了报仇,他少年时没少被汉人欺压,就在前几年,他甚至还被汉人拐卖成了奴隶。

也或许是因为他天生就残暴,他的血脉中,流动的是羯人的基因,好勇斗狠,凶残成性。

总之,他做了一个异常血腥的决定:

他决定杀光这十几万人。

石勒命令,将眼前的晋人包围起来,纵骑攒射,将所有人射死为止。

他的命令得到了部下不折不扣的执行,匈奴骑兵没有让一个汉人跑出去。

如蝗虫一般的箭雨,黑压压的罩向已经放弃战斗的晋军、以及数量更多的百姓,晋人的血肉之躯撞上铁箭,无数人倒下,更多的人在试图奔跑躲藏中互相践踏,响彻天际的惨叫、哭喊,在尸山血海中凝固成异常残忍的悲鸣。

史载:无一人得免。

直到二十一世纪,当地人依然在地下挖出了无数锈蚀的箭头和层层叠压的尸骨,并为之修建了一个“宁平城古战场遗址”

这是晋朝中央最后一支精锐的谢幕,然而,这个过程既没有浴血奋战的悲壮,也没有百般挣扎的不甘,甚至也没有投降求饶的奴颜,有的只是莫名其妙的愕然。整支军队,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走向覆灭。

连带随军出发、想得到军队保护的百姓,也遭遇了灭顶之灾。

这甚至不算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十余万手无寸铁的汉人百姓夹在其中,他们没有任何的威胁,而胡人并没有因为这个放过他们。

甚至,胡人对无辜百姓所做的事情,远远不只是杀戮。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残忍”这个词所能形容的极限,更像是一种兽性。

王弥的弟弟王璋,此时也带着一队人马,跟随石勒一起行动。此人原本出身汉人士族,是东莱王氏子弟,可是观其所为,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汉人,屠杀汉人十分起劲。

他甚至没有把自己当人,但凡还有一点人性,他在宁平城也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在一轮攒射之后,汉人已经死伤大半,王璋登场了。

他做了一个魔鬼也做不到的举动。

他把剩下侥幸未死的汉人驱赶到一处,然后再放了一把大火,把这些同族都烧死。

不过,烧死并不是他的目的,因为烧到一半的时候,他又命令部下撤去柴火,把这些已死的汉人都拖了出来。

他的目标是烧熟。

然后,他邀请他的匈奴战友,一起来分食他被烧熟的同族。

一群匈奴兵,在尸横狼籍的旷野战场中吃人,这个场景,已经远远超出了战争的范畴,甚至也超出了兽性的范畴。

野兽也只有在肚子饿了的时候,才会去捕食猎物,而匈奴人刚刚取得了一场大胜,缴获的辎重、粮草无数,他们根本不缺粮食,吃人仅仅是一种娱乐。

很难想像王璋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也许是为了向自己的匈奴主子表忠,也许是减少自己背叛晋朝的恐惧,但他开启了五胡吃人的历史,自此以后,五胡打仗不带军粮,而是驱赶汉人作为“两脚羊”的记载不绝于史。

这个人应该被历史牢记,他是整个汉人族群的罪人。

更大的罪人,此时还在以一种卑劣的姿态,试图给自己求得一条生路。

杀戮结束之后,自王衍以下的众多王公贵胄,还是活下来了不少,这很自然,危险来临的时候,他们肯定是把别人推到前面去挡灾,而给自己留下了最安全的位置,活到最后不足为奇。

这些人被带到了石勒的军帐内,石勒想看一下,自己以前仰望都望不到背影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就在几年之前,他还是个朝不保夕的奴隶,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作主,现在,这些和神仙一般遥远的达官贵人,是死是活全由他一言而决,他未必没有在这些贵人面前炫耀一番的想法。不过,此时他所谋甚大,心里已经装进了天下,他想要从这些原本拥有天下的人身上得到一些启发。

石勒问他们,晋朝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原因是什么?

一番面面相觑之后,王衍整整衣冠,站出来了。他的清谈天下闻名,既然这个胡人向他求教,他有信心说晕对方,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

这是生死攸关的一场演讲,王衍说了很多,把自己的苦练了一生的清谈功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唾沫横飞,风采斐然,总结了一条又一条晋朝衰败的原因。当然,所有的原因都与他无关,他力图向石勒证明,自己从来就不想当官,更不想干预世事,只想做一个隐士罢了,所以他不应为今天的局势背负什么责任。

只是说得越多,他的心就越慌,因为他发现,石勒虽然一直在听,但石勒的眼神里,始终是一片冰冷,不带有任何在以往听众眼里常见的崇敬和激越。

他华丽的辞藻、滔滔不绝的言谈,能够蒙住同样吃饱了就没事干的士大夫,但对于石勒这样从尸山中爬出来的实干派,就没有丝毫的威力了。

慌乱之下,王衍又失去了理智,干了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试图讨好对方,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他劝石勒称帝。

原本一直冰冷得像块石头一样的石勒,终于有了表情。

惊讶和愤怒的表情。

没错,我是有这个心思。可是你不看一下场合的吗,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拿到场面上来说?

你是头猪吗?

被激怒的石勒忍无可忍,当场痛斥王衍的蠢笨:“你少壮时就入朝为官,身居高位,现在晋朝败坏了,就说你不想当官,坏天下的,不是你还是谁!”命令左右把他拖出帐外,停止了他的胡言乱语。

其它人都吓坏了,原本还指望着王衍这个天下第一的吹牛大师能喷晕石勒,好给自己这群人找一条生路,现在看到王衍遇到了可耻的失败,立刻意识到把命运交给别人是错误的,于是关键时刻立即亲自上阵--

他们纷纷亲自向石勒求饶,哀嚎声在营帐内响成一片。

他们败得更惨,石勒甚至没有心情听他们胡说,而是让人把他们统统拖了出去。

这些人知道自己完了,被拖的时候,个个面如死灰,哭喊求饶。

其实这时候,他们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因为王衍的那句劝进,虽然惹怒了石勒,但也切中了石勒的内心诉求。

赶走所有人后,石勒非常犹豫,向身边的心腹大将孔苌咨询了一下:“我纵横天下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些人物,该不该留他们一条命呢?”

这些贵族虽然刚从尸堆中被带出来,但蓄养一生的雍容气息,让石勒很是心折,石勒在想,以后称帝的话,身边是不是需要这样一拨人,来彰显皇族的华贵呢?

不过孔苌没有考虑这么久远,他很是嗤之以鼻的随意回了一句:“这些人都是晋室的王公,不会为我们所用的。”

现在,这些人才真的完了。

石勒决定听从孔苌的建议。既然不会为我所用,那就杀光吧,以绝后患。

不过石勒还是表达了一下对这些贵族们过人气质的欣赏,让他们死得更加雍容:他没有用惯常的刀子,而是把他们关在屋内,到了夜里,派人推倒了墙,将他们全部压死。

也算留了个全尸了,比起被团团射死、在烈火中被烧成熟肉的百姓们,他们的下场要好得多。

他们其实配不上这个下场的。

王衍也在其中,相比他的作为,命运实在已经对他非常宽容了。

对于更加不堪的司马越,虽然他已经死了,石勒也没有放过他,打开棺材,把他的遗体拖出来,一把火烧成灰,并且公开表示:“祸乱天下的,正是这个人,今天我为天下人报仇,烧他的尸骨告慰天地。”

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不过他似乎忘了,扰乱天下的罪人名单里,他自己也是排在前列的一个。

每个人都只会看到别人的错,而忽视掉自己的问题。但乱世之中,谁人是无辜的?

宁平城一役,晋军的主力被清扫一空,不过,灾难并未就此结束。

祸事,总是不会单行的。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二十二

留守洛阳的何伦,在听到司马越的死讯之后,立刻就慌了神。那是他的靠山,是他的力量来源,尽管他现在握有洛阳最强大的战力,但这一切都是不牢靠的,皇帝才是洛阳城真正的主人,而他只是权臣司马越手里的一把刀。现在,握刀的手已经不在了,尽管皇帝仍然没有反抗的力量,但何伦依然如丧考妣。

因为没有了背后的司马越,皇帝哪怕赤手空拳,要收拾他也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他依靠自己的本能做出了反应:跑!

而且是马上就跑。

他不能等,只要再捱上哪怕一小会儿,皇帝也会有办法把兵权收回去。他必须要趁皇帝还没有来得及采取什么措施、手下还肯听自己命令的时候,赶紧跑。

何伦拉上了手头的所有兵马,打开城门,狂奔而去。临行前,他恭敬的带上了自己的主子一家:司马越的王妃裴氏,以及世子司马毗。

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赤诚忠心,而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投名状:司马越扰得天下动荡不安,纷争四起,天下少有人不恨他的。作为司马越的嫡系,何伦享受了享受了司马越给他带来的好处,现在也要承受这个身份所带来的痛苦,接受所有人的痛恨。这个天下虽大,已经几乎无处可去——除了一个地方,司马越的封地,东海国。

要去东海国,当然要带上东海王妃和东海王世子了,把这两个重要人物送回封地,就是大功一件,他起码又可以在东海国境内逍遥一阵子了。

应该说,他的想法是很好的,这个人很有几分未雨绸缪的思维,逃命前不忘先想好后路,比王衍要强。

但强得也有限。

因为他是闭着眼睛逃的,上路之前,他只确定了方向,但是对前路没有做丝毫的侦察。

东海国,在洛阳的东边。

宁平城也是。

刚在宁平城打了一场超大型胜仗的石勒,此时正在向洛阳挥军而来。

他这一支轻骑兵,本来没带辎重,支持不了远距离行军,但他在宁平城得到了大量缴获,补上了这个缺陷,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到洛阳转转,看有没有秋风可打。

一支正从东来,一支要往东去,命里注定,要有一场相逢。

何伦奔离洛阳的时候,城里剩下的王侯公卿纷纷加入了他的队伍。很显然,洛阳已经没什么力量了,留下来只能等死,跟着军队走,活下来的概率怎么也会大些。

这个想法,和那些跟着王衍离开项城的百姓一模一样。

当晋怀帝登上城头,看着满城的臣子都随何伦而去,他肯定在心里咬牙切齿的诅咒这些丢下自己的叛徒,骂他们不得好死。

他其实不用太过于生气,因为他的诅咒很快就会应验了。

何伦相比王衍,还是有本事得多,王衍带着队伍从项城跑出来,只走了八十多里,就被石勒追上。何伦的纪录则要长不少,他足足奔出了四百多里,一直到洧仓这个地方,才发现前面有情况。

他看到了石勒的大军。

洧仓这个地名,从此也跟宁平城一样,成为了晋史上一道重重的伤口。

一心逃亡的军队,是打不赢任何一场仗的。这场遭遇战,再次以晋军的全军覆没告终,跟随何伦出逃的四十八个晋朝王爷,全部做了石勒的刀下亡魂,只有何伦单骑逃掉一命。

命运对司马越的报应此时显现了出来,他自己得以安稳的病死在床上,但是他的世子死于非命,在此战中被匈奴人所杀,他的王妃裴氏倒是活了下来,只是生不如死,乱军侮辱了她,然后将她作为奴隶甩卖掉。此后,王妃被多次转手,从中原一直被卖到江南,直到找到了开启东晋王朝的琅琊王司马睿,才结束了屈辱的奴隶生涯。

宁平城之战和洧仓之耻这两场战役,消灭掉了晋廷在北方的所有实力,让洛阳彻底失去了抵抗力量,从此刻起,天下只有割据一方的军阀和呼啸来去的胡人,至于晋朝,在天下所有人眼中,都已经是个只待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死物了。

天下或许只有一个人对晋朝还抱有希望,试图拯救它一下。

晋怀帝,晋王朝的主人,也只有他是不遗余力的想挽救这个朝廷了。

只是这个卑微的皇帝,尽管有心,但是无力,现在洛阳已经残破不堪,能想的办法不多了。

或许只有一个:迁都。

早先周馥就上过迁都的奏章,被司马越挡了回去。现在司马越已经死了,没有人横加阻拦,晋怀帝再次想起了这个建议。

不过,周馥因为不会做人,已经被恼羞成怒的司马越解决掉,现在想迁都到寿春,也已经没有了执行者,这条路走不通了。

远的不行,那就近的吧。正好停在仓垣的苟晞发来奏章,表示愿意接纳皇帝,虽然仓垣离洛阳仍然很近,并且处于混乱的中原战场中,远不是一个优秀的陪都,但怎么着也比洛阳强上一些。

已经没有选择了,就是这里吧。

现在已经不能再讲究排场了,反正百官已经逃散得七七八八,晋怀帝自己就是整个朝廷,而且全城饥困,皇宫里也没有粮食了,晋怀帝决定,立即出宫,步行迁都。

因为车夫早已经赶着皇帝的御辇,跑得没影子了。

当然,从洛阳走着去仓垣是不现实的,晋怀帝比王衍还是要厉害不少,临行之前会先做好准备。他派了最后几个还能使唤得动的近臣,提前去洛水边上准备小舟,只要出了城,到了河边,就可以走水路去仓垣,为自己续一口气。

匈奴人没有水军,此计是行得通的。晋怀帝虽然年轻,但智谋能力确实比司马越要强不少,在这种危急时刻,也没有乱了方寸,而是很快就找到了一条脱离险境的方法。以他此时所表现出来的心智,只要到了仓垣,未必没有几分收拾旧山河的可能。

可惜,这只是如果。

他的计策没问题,只要走到河边,就是一条生路。问题是,他走不到河边。

晋怀帝一行几十人,刚从皇宫出来,上了皇宫门口的主街,就被强盗劫了。

城内已经绝粮,也没有军队维持秩序了,想要吃的,就只有上街去抢,反正也没有人管。

晋怀帝一行细皮嫩肉,又毫无战斗力,当然是最好不过的抢劫对象。不出意外的,这群人打不过已经被饥饿压得穷凶极恶的强盗,居然被逼得又退回了皇宫。

整座洛阳城,已经成了人间地狱,每个人都在为了食物而互相杀戮,到处都是刀光剑影,从皇宫到城外的短短数里,就是由死到生的距离,但就是无法跨过去。

晋怀帝创造了一项纪录:皇帝在自己的皇宫外,被强盗抢了,而且还被强盗打得鼻青脸肿。

他现在想逃也逃不掉了,只能窝在皇宫里等死。大晋的气运,也随着他一起,静静的等待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即使是还忠于他的部下,也为他做不了太多了。度支校尉魏浚,此时也在外面做强盗,抢到的粮食,他都分了一份,拿回来献给晋怀帝,但也仅此而已,他无法改变大势。

吃着抢来的赃粮,皇宫里尸体狼籍,宫外无数人在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皇帝做成这样,不知道晋怀帝心里是什么想法,估计就是他自己,也会想让这一切早些结束吧。

老天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二十三

五月,匈奴汉国大将军呼延晏领军两万七千,一路长驱直入,兵临洛阳城下。

该来的总是会来,结束吧。

但是,拿下洛阳的荣誉并不属于呼延晏,历史就算把这个机会捧到了他面前,他也不敢去接。

洛阳已是一城饿殍,根本无法抵挡住如虎似狼的匈奴人。呼延晏毫不费力的打破了南门,俘虏了大量的王公子女,一把火烧掉了城门附近的公府衙门,也烧掉了洛水中晋怀帝准备用来逃跑的船只。

然后,他就跑了。

史书出的理由是,呼延晏认为援兵未至,所以抢劫一番之后,就撤出城去了。

其实以洛阳城内的情况,哪还用得上援兵,不要说他带着两万七千人了,就算只带了这个数的零头,他也能轻而易举的拿下整个洛阳城。

历史将会证明,他并非胆小如鼠,而是一名智者,之所以会放下即将到手的旷世奇功不要,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正领着军队往洛阳急奔,想要拿到攻陷洛阳的功劳,而呼延晏不愿意得罪他,所以宁愿把这个名留匈奴史的机会让出来。

这个人是刘曜,刘渊的义子,匈奴汉国的始安王。

刘曜吞下洛阳的欲望异常强烈,此前他正在洛阳的西面扫荡,听到城池将破的消息之后,立即一路狂奔,直扑洛阳而来,誓要将这件功劳装进自己兜里。

呼延晏知道这个人的可怕,所以小心翼翼的把功劳让了出来。但是,并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嗅觉灵敏。

王弥,这个天生的反骨仔,一生的志向就是浪漫而自由的革命,行事风格一向是随心所欲,放荡不羁,这样一个人,显然不会有多少兴趣去揣摩别人的心思。

就在刘曜赶到洛阳的前一天,王弥从南边抵达城下。

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破坏,而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破坏会比攻进首都更让人有快感呢?

所以提前到达的他极其兴奋,完全没有等一等刘曜,立即就开始攻城。

一攻就攻破了。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刘曜的官位比他高,是他的领导,而这个领导的心愿,就是由自己来亲手打破洛阳,攻进皇宫,抓住敌国皇帝。

王弥完全没有考虑这些, 他现在只想快乐的抢劫。洛阳已经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打进去毫无难度,而且城内的强盗们也远不是匈奴正规军的对手,所以王弥进城之后,像赶苍蝇一样驱散了流民劫匪,然后直奔皇宫。

那里才是整个洛阳的精髓所在。

城破之后,晋怀帝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从皇宫里跑出来,打算逃往长安,那里还在南阳王司马模的控制之下,大家同样姓司马,或许他要比王浚、苟晞这些外臣好说话些。

他当然没有成功,匈奴人在城内完全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这让他们可以毫无阻力的尽情搜捕。晋怀帝刚跑出皇宫没多远,就被匈奴人捉到了。

王弥打进了洛阳,杀进了皇宫,还抓到了晋朝皇帝,这三件灭国级的大事,都被他一个人完成了,他一件也没给刘曜留。

他完全没想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妥,抓到皇帝之后,还在纵兵大掠,抢夺皇宫里的珍宝和宫女,尽享做贼的乐趣。

最妙的是,呼延晏并没有跑远,而是一直在他身后,但从来没有提醒过他半句。

这也是一个阴险狡诈的成精老狐狸,滑溜到极点。凭着自己的奸滑,他还将在未来逃过一场大劫难,并顺便改变刘曜的命运。

第二天,刘曜抵达洛阳。

看到已经门户洞开的城市,他很不痛快,吃别人嚼过的馍馍是没有味道的,他只想来吃第一口。

只是王弥是友军,他不好对王弥发作,以免留下“争功”、“妒贤”之类的名声,于是只好拿已经投降的晋人出气。

刘曜大开杀戒,杀了晋朝太子司马诠、各级王公大臣等等显贵,以及三万多饿得走不动路的城内百姓。

残暴,几乎是根基胡人基因里的一项本能。

王弥对刘曜屠杀自己的同族毫不在意,甚至还在为匈奴人做通盘打算。他是汉人世家出身,战略眼光要比穷苦的匈奴人强得多,此时十分真心的向刘曜进言:“洛阳居天下之中,有山有河,位置比平阳要好得多,而且城墙、宫室都是现成的,不如建议主上,迁都到洛阳来,有利于征讨天下。”

他要是不提这个建议就好了,那洛阳城说不定还能保留下来。

理论上说,他这个提议确实极有眼光,洛阳的地理位置要远远强过平阳小城,而且从这里出兵,可以很轻易的威胁天下绝大部分的土地。现在晋朝的皇帝被捉了,但各地还有不少军阀林立,匈奴汉国要继承晋朝的法统,少不了还得有一番东征西讨。

只是,这个建议不该由他来提。

因为他刚抢走了刘曜的风头,刘曜正对他厌恶到牙痒,见到他的观感,跟见到只苍蝇也差不了多少。当一个人对下属有了这种偏见,那除非心胸超级宽广,否则是听不进去下属的任何建议的。

很显然,刘曜不属于这样的人。

刘曜当即毫不留情的驳斥了王弥的意见,说洛阳居天下之中,也正好四面受敌,哪里都可以打过来,你建议迁都到这里,是几个意思?

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刘曜又干了一件很绝的事情:他点了一把火,把洛阳城烧了个精光。

这座汉人集千年智慧建筑而成的雄城,自西周以来就屡次成为国家首都,是汉文化最精萃的集合,一砖一瓦、一道一墙都凝聚了厚重的文化底蕴,被刘曜一把火付之一炬!

就在三十年前,石崇、王恺在这里斗富举动,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奢侈的炫富行为,彼时的洛阳,还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短短三十年之后,它就在匈奴人的铁蹄之下,成了一片荒墟。

这是胡人野蛮凶残的本性之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几千年的异族相争,从来都是以胜者对败者的凌辱与破坏终结,古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这更是司马氏的倒行逆施所结下的苦果,这个历史上得国最不正的家族,为了一姓的私利,做下了无数荒唐事,终究受到了历史的惩罚,只是,这份惩罚连带着整个汉民族也被深深的牵扯其中。

司马氏,当为汉族的罪人。

在洛阳的冲天大火中,刘曜和王弥开始后撤,他们各自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此时需要回去慢慢消化掉抢劫来的汉族精萃。

刘曜完成了一直以来的理想,虽然他跑得慢了一些,并没有亲手攻破洛阳,但他是匈奴军的主帅,历史会记载下来,匈奴军队是在他的统领之下,打破了皇城,生擒了皇帝。

除此之外,他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

他抓到了晋惠帝的皇后,羊氏。这个命运多舛的不幸女人,自己的丈夫是个完全不能保护老婆的白痴,八王之乱中,每个上台的王爷顾忌大统,都不太好把皇帝怎么样,但是都不太介意废一下皇后来彰显自己对皇室的掌控力,所以羊皇后十分不幸的创下了历史上的一项纪录:被废立次数最多的皇后。截止被刘曜发现之前,她已经五次被废,又五次被立。

这样一个经历过风霜的女人,想必是极其的有魅力的,她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一丝风采,很容易就迷倒了刘曜,从此,刘曜一生都对她宠爱有加,甚至对于政事,都愿意听从她的意见。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算是终于有了坚实的依靠:刘曜这个怀有虎狼之心的胡族人,确实比她的弱智前夫更加靠得住一些。历史对羊皇后以 之尊委身事胡,有诸多的非议,但我觉得,男人们弄乱了天下,却要求女人来为自己的错误陪葬,这是说不过去的,羊皇后理应有追求自身幸福的权利。

刘曜也没有辜负羊皇后,甚至带她又一次打破了个人纪录:一些年之后,他将让羊皇后第六次成为皇后。

而王弥的收获则不是那么明显。从表面上看,他甚至并没有得到什么东西:

他攻下了洛阳,但是洛阳被刘曜一把火烧了;

他抓到了晋怀帝,但刘曜以主帅的身份要走了晋怀帝,押着皇帝回平阳请功去了——当然,只给自己请,刘曜连牙缝里都不会漏一点给王弥。

原本这都是王弥的功劳,现在全被刘曜抢过去了,以王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他当然是忍不下这口气的,他甚至已经开始做准备,打算就在洛阳城里拉队伍跟刘曜干一仗,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大哥。

不过最后他并没有这么干,因为他手下的两个文武大臣:长史张宾和司隶校尉刘暾瞧出事情不对,力劝他避过刘曜的风头:“没错,洛阳是将军您打下来的,但刘曜他是皇族啊,官司如果打到平阳城去,只怕对您非常不利,您建了这种不世奇功,又连皇族都敢作对,皇上怎么会放心容得下您?不如忍下这口气,趁洛阳失陷,人心大乱,占据一块地方,自己发展势力,静观天下之变。”

这番话听得王弥连连点头。

并不在于这个意见多么的有道理,而是正好说中了王弥的心思。

王弥此时对匈奴人已经有了二心。在迁都洛阳的建议被刘曜想也不想的拒绝了之后,他就觉得匈奴人眼光太短浅,没有帝王之相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给你们打工?天下这么大,人人都有机会当老板。

这就是王弥在洛阳城的最大收获:他看清了匈奴人的志向不够远大,捉到了晋朝皇帝就开始敲锣打鼓了,好像并没有建立大一统国家的想法。

那么,我或许可以试试。

从这时候起,以做流寇为志向的王弥有了问鼎天下的意识,打算吃掉一块地盘,建立自己的根据地。

很可惜,这个意识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

因为他的对手没选好,第一个打算吃掉的对象,是石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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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石勒简直就是十六国前期的一个BUG,自带主角光环的那种,不管是谁碰上,都会被他的光环刺得死去活来。

王弥是当世人杰,手下的张嵩和刘暾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在洛阳城内的混乱情形下,两个人第一时间就为王弥谋划出了最适合他的一条路,但这些人在面对石勒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失败。

王弥实在是找错了对手。

此时的石勒,正处在人生的巅峰之中,他刚搞定了过去的大仇人:苟晞。

洛阳陷落,晋怀帝目标太大,没能跑出来,但还是有一些个头小的跑掉了:太子司马诠的弟弟司马端,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居然从洛阳一路成功逃到了仓垣,投奔苟晞来了。

这可是个大宝贝,如果苟晞想要光复晋室,那有一个宗室在手,就是号召人心的绝佳武器——当然他没这个想法,苟晞从来也不是个满心忠烈的纯臣,他忠于的是权势,而不是晋室。

在这个战略目标之下,司马端同样是一件利器,只是用法需要改良一下。

苟晞第一时间宣布奉司马端为皇太子,并且胡乱封了一些文武百官,勉强搭建了一个草台班子。没办法,他是武将,手下拿刀的人多,能握笔的就没几个了,从这一点来看,他比有“君子营”在手的石勒要差得远了,石勒能分分钟组建一个功能完善的朝廷出来。

随后,苟晞搬家了,仓垣处于混乱的中原地带,安全系数非常低,原先苟晞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纯粹的领军大将,手下除了军人没有其它的,所以他敢待在这里。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皇太子在手,对自身的期待也提高了不只一个档次:自己现在可是摄政王了呀,跟司马越是同一个角色,虽然司马越当年控制的是货真价实的皇帝,天下人人认可,自己的这个皇太子是私人立的,除了自己这队人马,命令不动天下任何人,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这身份确实不一样了,不能继续身处险地。

苟晞这一次搬得比较远,到了六百多里外的蒙城,这里处于今天的安徽境内,相对来说还比较安稳,暂时没有匈奴人打过来。

权力是能腐蚀人的,即使虚幻的权力也能。

到了蒙城,暂时安全了以后,苟晞完成了蜕变:从战场上的杀神,变成了高度腐败的权臣。

他完全不理政事,而是用全副精力搜罗了大量年轻美貌的女人,拿出了当年横扫天下的气势,夜以继日的在酒色中奋战不休。而且极其的暴戾,容不得别人反对,凡是进谏的,统统赏一刀再说。

这跟过去赏罚分明的苟晞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或许只能说,权力这个东西,力量太过于强大了,甚至要远远的强过刀兵战火,它让一代军神苟晞仅仅是触碰了一下,立即就变成了个跳梁小丑。

此时,苟晞的实力并不强大,自从被曹嶷打得几近全军覆没之后,他一直没能恢复过来,手上只有几千人马,并不比稍微大一点的流民武装强多少,远不复巅峰时期让群雄退让的威势。

一个弱小的人,手上却攥着一个皇太子,这就好比一个蹲在路边的乞丐,他的破碗里放着一大块金砖,你从他旁边路过,是想给他一点钱呢?还是更想踹他一脚,然后把金砖从他碗里抢走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福薄的人,没有资格拥有宝物,就是这个道理。

很快,就有人来跟他讲道理了。

石勒,这个曾经被苟晞打到单人匹马落荒而逃的人,对苟晞一直念念不忘,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现在看到苟晞在倒行逆施,顿时喜出望外——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比看到仇人衰败更高兴的事,毕竟还是不多的。石勒一高兴,就决定送苟晞一程。

他带着自己的数万大军,来送苟晞回老家。

说动就动,石勒并没有王弥和刘曜这样的负担,这两个人刚在洛阳城里抢了个脑满肠肥,军队里满车满车都是劫来的女子财帛,根本跑不快。但石勒不一样,他根本就没进洛阳。

王弥之所以能毫不费力的打进洛阳,关键也在于石勒给他打好了基础。石勒的宁平城和洧仓两战,消灭了几乎所有的晋军,让洛阳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可以说,此次扫平晋朝,最大的功臣不是王弥,也不是刘曜,而是石勒,他才应该得到最大的荣耀、最多的战利品。

但是,从洧仓战场上撤下来之后,石勒的表现很奇怪。

他似乎并没有保卫自己战果的意识,对进攻洛阳很不上心,虽然也和呼延晏、王弥合兵一处,但在这两个人先后打进洛阳大抢特抢的时候,他却陈兵在四周,显得心不在焉,任由别人来摘他种好的果子。

其实也很简单,他比王弥要深谋远虑得多,知道以刘曜的性格,自己一旦进城,免不了就要和他正面冲突。打不打得过另外说,关键是这个人地位超然,自己只要还端着匈奴汉国的饭碗,就打不得他。

呼延晏也看清了这点,但仍然忍不住先进城,抢了一番之后再退出,把位置给刘曜留出来——而石勒不屑于这样做。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他豪爽大方,而是他刚刚打了两场胜仗,所得的缴获堆积如山,不如干脆把高姿态摆到底,送给你们抢去吧。

尽管如此,也可见石勒的胸怀与心机。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攻陷城池的诱惑是难以抵抗的,更何况面前还是敌国的首都,谁打进洛阳,谁就有了可以夸耀一生的功业,哪怕进城后一块砖都抢不到,也是非常值得的买卖。刘曜已经是王爷之尊,仍然对这份荣耀念念不忘,石勒却说舍就舍了。

或者也可以说,石勒的志向,已经不止是一个武将那么简单了,他站在刘曜们现在还不敢想的高度,看着城内的几个人像野狗争骨头一样抢来抢去。

因为站得够高,所以他也没有把目光全部集中在洛阳城里。他第一时间发现了苟晞的异动,然后立马全军呼啸而下,向东去打蒙城。

路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石勒大军路过阳夏的时候,他的老熟人王赞正在里面。王赞因为之前曾经打败过石勒,此时看到手下败将路过自己的地盘,自信心十分爆棚,于是热情的冲了出去,想把石勒留下来做客,给晋王朝报仇。

人有一点自知之明,是多么的重要啊。本来石勒只是路过而已,王赞是不用死的。

这是一个擅长写诗、但十分不擅长分析形势的人,对于上一次石勒从他面前退走,他并没有深入的复盘一下,所以没有想到石勒并不是打不过他,而是把他当做棋子,来保存自己的实力。

他很不幸,这一次,石勒最大的敌人已经被一扫而空,没有保存实力的必要了。

石勒立马开始教他做人的道理。

两军相遇,互相试探了一下之后,王赞惊喜的发现,石勒这次要比上次禁打得多了,这或许能给自己更多的表现机会,毕竟击败一个刚接触就逃跑的敌人, 是没多少乐趣的,打倒真正的强敌,才会有成就感。

带着这样的欣喜,王赞正要决定再加把劲,干掉这个天下闻名的胡人猛将,为自己赢得厚厚的名声,然后就又发现:自己的军队溃散了。

这是很自然的,全力施为的石勒,带领的又是刚刚灭了一国的精兵强将,哪里会是一个小小的地方武装所能抵挡的。

王赞侥幸没死,带着残兵败将惊惶失措的退回城内,但石勒不打算放过他。

石勒虽然并不是特别的看重面子,但在不用付出多少代价的时候,他还是愿意维护一下自己的名誉的。上次在王赞面前退走,让自己的战绩上多了一次败仗,难得在这里遇上了,那就趁这个机会把这局扳回来吧。

石勒将阳夏围起来攻打,很快破城,抓到了缺乏自知之明的王赞。

石勒并没有杀他,得自师欢的宽容此时发挥了作用,石勒只是将王赞留在自己的军中,甚至还给了他一个小官做。一直到后来王赞自己作死,才让石勒痛下杀手。

这只是路上发生的一个小小片段,捉到王赞之后,石勒继续上路,去蒙城攻打他心心念念的老仇仇苟晞。

这次远征的结果,几乎是明摆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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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在权力的腐蚀下,苟晞的意志已经崩溃了,所作所为,怎么看都是一个昏庸透顶的权臣,甚至比司马越还要有所不如,司马越只是蠢,有些时候还是真想做事情的,但此时的苟晞,除了纵情享乐,已经完全没有了其它的任何想法。

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当领导,在基层做实事的时候,他能做得非常好,可一旦接触了权力,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领导无能,此时老天也不帮忙,蒙城内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和瘟疫,军队已经完全没有战斗力了。

石勒挥军而来,简简单单的攻破城池,简简单单的抓到了苟晞和司马端,然后简简单单的撤走了。

我就这样赢了吗?石勒自己心里都有些茫然。

五年前,苟晞出现在石勒对面的战场上,犹如战神一样,石勒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施展出了自己所有的军事才华,仍然挡不住他的攻势,最后只能单人匹马落荒而逃,连自己最敬重的大哥汲桑,也被苟晞杀死。五年来,这个人一直是石勒心底最大的阴影,他时时刻刻都在想报仇,也无数次的想像过,当有一天再次在战场上相遇的时候,自己到底是能打败他,还是会再一次的逃跑?

只是他没想到,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拿到胜利,他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拳,却只有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在这种茫然之下,石勒对苟晞的处理也显得十分矛盾:他先是用铁链子锁上苟晞的脖子,当狗一样拴起来,极尽所能的羞辱他。回过神来之后,他又释放了苟晞,并且封他当左司马。这是一个不小的官职,尽管石勒没给苟晞实权,但也可见他对这个老敌人的重视。

或许,是我已经足够强大了,以往被我视作生死大仇的敌人,现在已经不是我一合之敌。那么,我也可以去做一些真正的大事,在这个天下谋得一席之地了。

抓到了苟晞之后,石勒的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他只是求生存,但是现在,他也想图个发展了。

石勒给自己制定的发展方向,是在南方,毕竟他受过刘渊的知遇之恩,初始身家都是刘渊给的,所以他不愿意跟匈奴汉国有什么冲突。如果留在北方的话,就只能跟匈奴汉国抢地盘,而整个江南之地,现在还在晋朝的各个督抚手里,晋亡了,他们可还活得好好的,打他们,石勒不会有任何的心理障碍,而且他认为自己一定能打得赢。

这是大逆不道的心思,石勒当然把这份想法藏得小心翼翼。

他以为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但其实,身边就有人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天下第一谋士张宾。

张宾不仅看出来了,而且还知道石勒的计划是根本行不通的。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现在还不到提建议的时候,等真正到了南方,让石勒体会到切肤之痛以后,我才会把我的谋略讲出来,一举得到心腹重臣的位置。

因为我要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对我推心置腹、让我能辅佐他成就霸业的明主。

在这个战略目标下,石勒开始调动军队往南走。但是,一封信打断了他的计划。

这封信是王弥寄来的,他得到了石勒剿灭苟晞的消息,于是特意发来贺信,对石勒进行了一番惨无人道的吹捧:石公能收苟晞为己用,何其神也!我愿意和苟晞一起,成为石公的左右手,这样石公要平定天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石勒收到信就愣了。

很明显,王弥从自己的认知出发,把石勒当成脑浆子都是肌肉的粗鲁胡人来对待了,所以才会写这么一封毫不走心的信过来吹捧。只是,他吹捧石勒的目的是什么?

拍人马屁,无非对人有所图。但论官位,王弥还在石勒之上,显然不可能是图在仕途上有所发展。

那么,他图的肯定就是我了。

他想吞并我。

石勒和张宾一合计,两个聪明人很快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王弥想麻痹自己,然后对自己动手。

王弥一生追求潇洒自在,现在在野心的刺激下,刚开始学习阴谋诡计,业务不够熟练,确实可以理解。不过,他写这封信之前,实在应该找几个幕僚帮他润色一下的,这么肉麻到过分的奉承,落在真正的阴谋大师眼里,马上就会知道他正在背后准备阴招了。

这时候,另一封信的到来,坐实了这个推测。

这封信也是王弥写的,但不是给石勒的,而是王弥发给出去单飞的曹嶷的征召文书。

曹嶷在青州打败苟晞以后,摊子越做越大,这让王弥十分开心,做掉石勒的把握又大了几分。所以他提前给曹嶷写信,让曹嶷做好征讨石勒的准备。

这是一件大事,信都是王弥亲自写的,送信的当然也要找个靠得住的人才行。

王弥找的人是刘暾,就是先前建议他不要跟刘曜斗气的司隶校尉,这个人是王弥的铁杆心腹,王弥非常信得过他。

世界上的事,真是说不清的,从刘暾提的建议来看,他也是一个十分有才能的人士,承担一个送信的任务,无疑是大材小用,手到擒来的事情。没想到他走到东阿,居然就被石勒的前线斥侯兵碰到了。

刘暾连人带信,都被送到了石勒帐下。

这下证据确凿了。

这让石勒非常生气,我本来没打算和你们争,所以我才要去南方,把北方留给你们,没想到你反倒算计我来了!

生气的结果是,他先闷不吭声的一刀砍了刘暾,让王弥在家里纳闷了好久:怎么送信的送着送着就没信儿了?

其次,石勒自此看王弥极度不顺眼,什么事情都想跟他反着干。当然,狡诈的石勒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王弥还不知道自己的算计已经被发现了。

不久之后,王弥跟西晋的将领刘端开战,刘端的实力并不怎么强大,但王弥比较倒霉,他现在正是比较弱小的时候。

他放出去单飞的部将曹嶷,在青州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辉煌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让他还想把这份战果多复制几次,于是又放了两个部将出去自由发展。出去开拓市场,自然要带精兵,这两个部将,带走了王弥五千精锐人马,让他的实力大打折扣。

王弥这人很有意思,做事情老是爱走极端,以前当流寇的时候,吃了今天不管明天,只想着到处捣乱。现在想问鼎天下了,又只看长远不看当下。

在他看来,放飞两个部将,是一笔长远投资,这五千人出去,以后可能是要带五万人回来的。但是他忘记了考虑一下,把人都派出去了,自己的安全怎么保障?

此时晋朝已经不存在了,匈奴人又暂时没有统一天下的能力,正是天下无主的时候,于是各种势力一窝蜂似的冒出来,原本的晋朝官吏、各地的世家大户、到处乞食的流民,都纷纷建立自己的武装,在乱世中欺凌别人,也保存自己。

刘瑞就是晋朝以前的将领,手里握有一支队伍,看到王弥落单了,于是冲出来向他挑战,试图捡点便宜。

他的想法可能跟王赞类似,一旦打赢王弥这种天下闻名的大寇,就会立即得到巨大的声名,在乱世中,这种凭武力建立起来的声名,可以吸引更多人来投,变成实实在在的实力。

就算是打输了,那也没什么可惜的,反正也没有失去什么。

所以为什么很多牛逼的公司、产品都是年轻人弄出来的,就是因为年轻人敢失败、敢干哪。

刘瑞要比王赞强,因为他善于审时度势,精准的抓到了王弥军力虚弱的时候动手。这份眼光也给他带来了回报,他没有走上贸然出击的王赞被生擒的路子,而是打得王弥大声叫救命。

周围没有其它匈奴兵了,叫救命的对象,只能是石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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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石勒听到了,但是不想理他。

一方面是他痛恨王弥,另一方面,他现在自己也遇到了麻烦。

他的军队走到蓬关的时候,一队乞活军贴了上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尽管石勒不想打,但乞活军认为正是胡人作乱,才害得自己失去了家园,所以一向视胡人为仇敌,上来二话不说就要暴扁石勒。

碰上这样不讲道理的对手,石勒也很无奈,只得拉开阵势对打。自己都顾不过来了,当然也没功夫管王弥,更何况,就是有功夫,石勒也不会救他,不落井下石已经算石勒心地善良了。

但张宾认为,这是一个除掉王弥的好机会,而且机会还是王弥自己送过来的,他向我们求救,必然不会对我们设防,如此近距离走进他老巢的时机,只怕以后很难再有了。

张宾迅速给石勒分析了主次矛盾:乞活军只是土匪而已,王弥才是当世人杰,除掉王弥的重要性,要远远在打散乞活军之上!

石勒有个好处,就是善于听取意见,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务实派,基本上就好像没有什么面子观念,只要是别人的意见有道理,哪怕是打自己的脸,他也马上照办。

张宾的意见明显有道理,于是石勒甩开了乞活军,直奔王弥而去。他的军队都是骑兵,乞活军则以步兵为主,石勒要走的话,乞活军根本拦不住他。

到达王弥和刘瑞相持的战场之后,石勒并没有直接去找王弥。他是一个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的人,既然决定要暗算王弥,他就要把准备工作做足:他准备给王弥献一份投名状,彻底得到他的信任。

刘瑞很不幸,他就是这份投名状。

石勒带着自己的骑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和王弥一起对刘瑞发起了夹击。

刘瑞只是个地方武装而已,能跟失去爪牙的王弥过上两招,但对上人马齐全的石勒,他就完全不是对手了,被石勒的骑兵一战冲垮,军队溃散,自己的人头也成了石勒的战利品。

投名状到手。

王弥大喜,不只是因为敌人死了,自己得以脱离险境,也因为发现石勒还是对自己很友善的,这说明他没有察觉自己使在底下的阴招。想卖一个人,结果这个人还在帮自己数钞票,必然是有一种隐秘的快感的,仿佛眼前这人尽在自己掌握之中。

王弥被这种快感迷住了头脑,对石勒也就放松了警惕。他并不擅长阴谋诡计这些东西,还想算计石勒、张宾这种顶级阴谋大师,被反过来坑,实在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

他怎么也想不到,其实他自己才是数钞票的那个人。

石勒没有马上让他数钱,而是又过了一阵子,有一天发来了一份并不是很正式的邀请,说在自己军中设宴,邀请王弥也一起过来快乐快乐。

王弥已经不怀疑他了,欣欣然就准备去蹭饭。

他的长史张嵩劝他不要去,王弥不肯听。

所以说石勒真是个BUG,刘暾和张嵩两个人,对上刘曜的时候都是游刃有余,马上就能找到办法,让主公王弥从危险中脱身出来。但在石勒面前,他们就不灵了,不是说他们没有办法,而是总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打败。刘暾这样在历史上留下过姓名的人,居然会栽在石勒的前线巡逻兵手里,而张嵩上次献计不要得罪刘曜,王弥言听计从,这次阻止王弥赴宴,王弥却像是被鬼迷了心窍,非要去不可。

而且他还没带几个人,像关云长单刀赴会那样,就这么带了寥寥几个随从,跑到石勒的军营里去了。

可惜,如果他带着一队人马赴宴的话,石勒就真的只请他吃饭了,但他既然这么识相,那石勒就还得请他吃点别的。

于是,在酒酣脸热,还在试图教育石勒这个后辈、以展示自己老一辈革命家的风采之际,王弥迷迷糊糊的感觉,营帐里突然变挤了。

他醉眼惺忪的抬起头,看到了大队披甲执刀、杀气腾腾的士兵。

再然后,他看到石勒从桌后起身,一步步走到他跟前,接过了士兵递过来的刀。

石勒没有让人把他拉出去,而是亲手斩下了王弥的脑袋,以示对前辈的敬重。

乱世中的一代煞星,将这个山河破碎的国家搅出遍地烽火的王弥,就此结束了自己潇洒自由而又罪孽深重的一生。

身为一个汉人,而且是汉人中的名门望族,世代享受着荣光,却为了个人的私欲,背叛了整个民族,与胡人一起灭亡了自己的国家。晋朝之所以毁灭,王弥在南方掀起的兵祸居功至伟,最后他更是亲自攻入了首都洛阳,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这样一个罪人,死在胡人手里,也算是死有余辜。

可惜,他最后还吃了顿饱饭,而且是在酒醉中丢了脑袋,与被他祸害到流离失所、被饿死被杀死的汉人百姓相比,他的下场要好太多了。

杀了王弥之后,石勒立即率兵吞并了他的部众,然后写了封奏章给刘聪,表示王弥意图不轨,不过皇上不用担心,我已经帮你搞定他了。

刘聪不傻,一看见奏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专门派使者过来痛斥石勒,说你残害国家栋梁,这是打算不认我这个皇帝了吗?

骂完之后,使者拿出皇命,当场给石勒加官进爵,升他做镇东大将军,领并州刺史。

刘聪并不是精神分裂,之所以对石勒又骂又赏,原因很简单:他对石勒没有足够的控制力。

这是从刘渊时代就留下来的隐患,刘渊的角色更像是匈奴共主,有很高的威望,但是根基并不稳固,军队都是匈奴贵族凑起来给他的,他拥有调动权,但所有权能有多少,就值得商榷了。

这也导致他一直对领军大将的控制力不强,刘聪还是他儿子,在第二次攻打洛阳,收到他明确回师命令的时候,仍然敢抗命不撤,而他居然也同意了。这要是换成其它的强势皇帝,即使是面对亲儿子,也非得下旨抓了不可,狠一点的如汉武帝,更是连亲儿子也杀了,皇权之下无父子。

所以匈奴汉国领军在外的大将,一向是比较自由的,尤其是石勒和王弥两个,都是长期在中原独立发展,手下的队伍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拉起来的,他们对自己军队的控制力,要比刘聪这个皇帝要强出不是一星半点。王弥一死,石勒吞了他的部队,刘皇帝也没办法让他吐出来,只能痛骂一番,警告你我还是你的皇帝,你小子不要乱来,然后再安抚拉拢,免得真把他惹急了,他把队伍拉出去自立门户。

又打又拉,这是很高明的御下手段,通常能把手下整得服服帖帖。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也是这种手段的翻版。

可是野心这种东西,一旦生出来,就没办法再压制回去了,别说胡萝卜加大棒,就是用金山加核弹都不行。

刘聪的手段没能对石勒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他恭恭敬敬的领旨谢恩后,并没有乖乖的去并州上任,而是继续带着部队,按原定计划向南进发,一直走到葛陂才停下来。

在这里,他将迎来此生最大的失败,这种失败,甚至远远超出张宾的预料。在张宾看来,石勒军顶多会在南方吃几场败仗而已,会很痛,但不至于伤筋动骨。而实际上,老天在这里给石勒送来了一个巨大的隐患,这个隐患会在二十年之后爆发出来,直接毁掉石勒一生的功业。

这个隐患是一个人,此时还在刘琨那里作客,一些日子以后,他才会来到石勒的营中。

眼下,石勒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正忙着为南下进攻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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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石勒在葛陂种粮,修建房屋,打造船只,阵势弄得很大。而且他根本没打算隐瞒,连他的征伐对象、远在南京的琅琊王司马睿,都知道石勒正在河南积攒身家,准备过江来打自己。

司马睿这个人很有特点,具体来说就非常窝囊,胆小怕事,一脚把他踹个跟头,他爬起来拍干净了,还会小心翼翼的撅起屁股问你要不要再来一下那种,在个个都跟暴躁狂一样的晋朝各个王爷之中,显得非常另类,以至于当时和后世都有许多人,不怀好意的怀疑过他的血统不够纯,试图考证某位皇室近臣在他的孕生过程中出过大力。

但是,再窝囊的人,如果被人碰到了自己的核心利益,也是会跳起来咬人的,而且反抗的力度会尤为的激烈。

石勒肆无忌惮的备战行为,就捅到了司马睿最大的利益点。

晋怀帝被俘之后,天下一时间冒出了三位皇权的有力竞争者,对空出来的皇位虎视眈眈。晋朝的天下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仍然是天下,即使只能继承一个除了招来匈奴人不断打击之外毫无用处的虚名,也会有人愿意豁出命来争抢。

第一个是被苟晞立为皇太子的司马端,这个实力最弱,已经被石勒端掉了。

第二个是逃到关中的秦王司马邺,他是开国皇帝司马炎的直系子孙,而且是晋怀帝和司马端之外的唯一一个直系子孙,理论上只要晋怀帝一死,他就可以登基继承大统了。可惜刘聪抓到晋怀帝之后,把他当成奴仆一般使唤,就是不肯杀他,所以司马邺现在还只能当秦王。

第三个就是司马睿了。他的优势是身处在相对平稳的江南,一时看起来还死不了,而他在北方的皇室同族们就不一样了,个个都是朝不保夕的样子。如果北方的司马氏们死光了,就可以轮到他了。时间站在他这边,他只要耐心的等就可以了。

但是石勒的到来,毁掉了他的这个优势。

石勒是什么人?他是天下无双的匈奴名将,如果让他把战火烧到江南,那自己唯一的这一点优势,也要荡然无存了。

一定要阻止石勒!

于是,前半生一直窝窝囊囊的司马睿,突然迸发出了如火的工作热情,在石勒还处于千里之外的时候,就掏出了自己所有的家底,派出大军在寿春集结,声势弄得很惊人,除了留下必要的保卫南京的人马之外,基本上把江南的军队全都派过来了,摆的完全是决战的架势,一把梭哈。

当然,也只是摆个架势而已。

他把大军集结在寿春,这里距离石勒所在的葛陂,有六百多里远。不要说冷兵器时代,就是在现代战场上,这种距离也生不出太大的威胁性,顶多就是吓吓人罢了。

没错,司马睿就是吓一吓石勒的,告诉石勒我人这么多,你敢过来我就打死你!这就像一个空长一幅大个子的虚胖懦夫,面对将要打上门的恶棍,完全不敢上前应战,只敢躲在门后,拎着把菜刀颤颤巍巍的嘀咕:我很厉害的,你不要过来。

所以他会把军队放在寿春,这里是晋怀帝早先钟意的迁都之所,背靠淮河天险,易守难攻,而且又有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军队在这里,他的安全感要足很多,要再往前,走到前线去跟石勒对阵,他是万万不敢的。

只是,这是完完全全的守势,石勒这样的沙场之狐,仅仅看一眼司马睿的屯兵之地,马上就能知道,南方的这个对手是个胆小鬼,完全没有任何跟自己摆开阵势对战的胆色。这就好办了,即使是完全的防御战,那也要有进攻的能力,才能守得住城池,一个完全放弃了进攻欲望、只是龟缩起来等待挨揍的敌人,是最好打的。

这样的阵势,完全吓不倒石勒,而只能把自己的弱点展示给他,让他有发起雷霆一击的机会。石勒觉得,这次的南下算是来对了,他有充足的信心,只要再过上几个月,自己的备战工作做完,一旦挥军南下,正常情况下,取下江南只是个时间问题。

但是当时的情况,偏偏它就不正常。

石勒在葛陂,从十一月驻扎到第二年的三月,江南是一个全新的战场,他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舟、船、车、马都要备好,以应对南方的敌人。

他没有想到,他的敌人除了“人”以外,还有“天”。

三月来了。

南方的三月,总是雨水淋漓,一场又一场的春雨,浸润了干枯的大地,哺育了待长的禾苗……也滋生了潜伏一冬的疫病。

公元312年的三月,南方的春雨下得特别多,特别大,似乎是要尽情的为这些北边的匈奴来客展示一下南国风情。

石勒体验到了,他的整个军营都被泡在了雨里,泛着泥浆色的污水漫得到处都是,士兵们来来往往,要在齐腰深的水里跋涉而行,所有的建设工程,不得不停了下来。

尽管行动并不是很方便,但这不是问题,作为南征北战的胡人,这些匈奴大兵的意志是不用怀疑的,平日里过的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被雨泡一下而已,完全是洒洒水,小意思,不足以动摇匈奴人的意志。

但是,这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是光凭意志就能克服的。

瘟疫跟着雨水一起来了。

古时候交通不便,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生活在方圆百里之内,赶个集就算是出远门了,没有机会接触别地的病菌,当然也就没有相应的抗体,换个地方就容易被当地的土著病种征服,所谓水土不服,就是这个原因。

这些匈奴兵一直在北边征战,从来没有到过南方。他们想不到,江南除了用一场水灾来欢迎他们之外,随后还准备了烈性传染病,来表达自己的热情。

晋朝的医疗条件,实在是有限得很,况且身在军中,哪天不死人?所以刚开始有人病死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注意。现在到处都是水,不好刨坑,尸体只能先放一放,等水退了,再来埋葬同袍。

这一放就放出了祸患,匈奴人没等到水退,等到的是瘟疫的大面积传染。

瘟疫在军营里爆炸式的传播开来,短短几天之内,大军的死亡人数就超过了一半,剩下的基本上人人带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巨大的恐慌,在眨眼之间就蔓延到了整支军队。

这支百战百胜的强军,可以说得上是天下少有敌手,他们仅仅是一个战备的举动,就惊得司马睿坐立不安,举全部兵力前来抵挡,甚至还不敢走得太近,只能在数百里之外远远的监视。

但是,再强的军队,终究也敌不过自然之威,几乎只是一个瞬间,瘟疫就摧毁了它的战斗力,让它从强悍的猎手变成了虚弱的猎物——已经连兵器都拿不动了,还怎么打仗?此时只要南方过来一支偏师,就能轻而易举的消灭石勒。

突然之间,石勒就陷入了领军以来最大的危机之中。

军队已经羸弱不堪,前方还有数量庞大的敌人在远远的窥视,一旦被他们看出自己的底细,他们不可能放过这个消灭自己的机会。

而且,时间也不站在他这边。

原先屯积的粮食,已经被洪水冲走了,军中即将粮尽,他耗不起,每等一天,都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不能等在原地,进攻已经不现实,后退又马上会被晋军探出底细。无路可走,绝境就这么降临了。

这个时候,刘琨给他送来了一个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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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刘琨并不知道石勒此时的窘境,但他是个很执着的人,他的后半生致力于打击匈奴汉国,在听到石勒擅自杀了王弥、吞并了其部众之后,就知道石勒这个人已经起了异心。那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大家都防备着匈奴汉国,那就可以争取一下了。

刘琨的做法是,给石勒写了一封信劝降,许诺下一堆高官的位子给他挑,比如侍中、持节、车骑大将军、领护匈奴中郎将等等,另外还可以封他做公爵,连爵位名称都想好了,叫襄城郡公,十分舍得下本钱。

刘琨是做得到的,因为他孤悬敌后,晋怀帝感念他的忠义,曾经给了他自由置官的授权。所以他并不是空口说白话,只要石勒投降晋室,这些东西,他真给得起。

江南富庶,刘琨在晋阳也经营得不错,石勒投降的话,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立即就可以得到兵源和粮饷补充,从死地中脱身出来。

关键是,石勒投降不起。

晋室正是风雨飘摇,只要有人愿意来投,基本上都是来者不拒,敞开怀抱接纳。但是,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是绝对无法投降晋朝的,石勒就是其中之一。

想想他对晋朝做的这些事,就很能理解为什么了:他亲手消灭了晋朝最后的精锐,使得匈奴人的大军得以攻进洛阳,把晋天子装进笼子里,像猎到的野兽一样运回平阳城;他在宁平城和洧仓两战,杀死的晋室王侯足有上百,给司马氏来了一次干净俐落的人口清洗;而且抢到的公主王妃,都被他或者自己霸占、或者赏赐给军士、或者贩卖为奴,极尽凌辱。

有这些辉煌的成绩打底,你说他怎么会有信心投降司马氏?

投降这个选项,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刘琨是贵公子出身,从来都是别人恭敬他,他不太会下功夫去琢磨别人的想法,所以他并没有察觉石勒的心理,而是对招降他抱有极大的期望值:以石勒之材,如果他肯为晋朝效力,未必不能把胡人打回草原去。

怀着这样的美好期待,刘琨下了不小的血本,竭尽所能的找到了两个人,千里迢迢的送来给石勒。他相信,这两个人一定能非常有效的提高招降工作的成功率。

第一个,是石勒的老母亲,王氏。

石勒在从事奴隶岗位的时候,跟老母亲失散了。老家并州兵荒马乱,他一直以为母亲早就已经死了。但刘琨这个有心人,到了晋阳之后,就花了很大的精力来找石母,居然也真被他找到了。

看石勒的所作所为,绝对称不上善良,对俘虏的百姓经常说杀就杀,所以刘琨也十分担心他过于残暴不受控,狠起来连老妈也豁得出去,并没有用石母来威胁他,而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先不讲条件的将老妈还给了他,摆个好看的姿态。

其实刘琨将石勒想像得过于兽性了,他对自己的老妈,还是十分敬重的,老人家有意见他都会听着。也正是因为这份孝心,他错过了除掉一生隐患的机会。

刘琨并不知道这一点,为了防止筹码不够分量,他买一送一,又搭着赠送了第二个人。

他虽然意图招降石勒,但对石勒也未必安着多少好心,作为正统的汉人名士,“胡汉不两立”几乎是他的本能反应。眼下晋室飘扬,他不得不向石勒发出招揽,但依照他的本心,他恨不得亲手把石勒剁碎才对。

石勒太过强大,终其一生,刘琨都没能对石勒造成什么威胁。但是他送过来的这第二个人,帮他完成了这个心愿。

这个人,就是石勒的掘墓者,石勒一生奔波所建立的事业、他的子孙后代、甚至他的整个民族,最终将全部因为这个人而葬送。

这个人叫石虎,是石勒的侄子。

石勒的一生是无敌的,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是他的对手。能打败他的,只有自然的力量:时间。

当时间流逝,曾经无敌的王者,也会无可奈何的老去,要保证基业不败,只能挑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来接手自己开创的事业。

任何一个稍微有点事业根底的人,最后都会为继承人问题而头疼吧。

挑对了当然皆大欢喜,继承人能守住这份事业,甚至做得更大也有可能。

但事实证明,挑走眼的情况还是要多些,守业更比创业难。

天纵之材的石勒,也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跟头,因为没有选对继任者,导致一辈子的努力化为流水,甚至让灾难反噬了他的所有族人。

而帮他做到这一切的,就是石虎。

石虎此人,不像石勒那么复杂多变,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石虎的特点非常简单,也极其的突出,只要跟他稍微一接触,就能立马发现他的性格特征:残忍。

异常的残忍。

这个人是个天生的恶种,可能精神上有问题,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具体的表现就是没有任何的同情心、羞耻感,对生命极其冷漠,而且具有高度的攻击性。

刚到石勒军营中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正是荷尔蒙爆棚的年纪,也不知道认生,一来就弄了匹快马,做了个弹弓,但是不弹鸟,只弹人。

他天天骑着马在军营里游荡,看到落单的军人,就上去发射一颗石子,以此为乐,打中了就会非常开心。

弹弓这个东西,在近距离上,是有很大的杀伤力的,如果弹中要害,完全可能一击毙命。

石虎打弹弓的造诣很高,基本上可以做到指哪打哪。而他最喜欢打的,就是别人的脑袋。

很短的时间内,他就生生的打死了好几个士兵,给自己带来了无穷的欢乐。

但是其它人就很恐慌了,本来军队里就又是饥荒又是疫病,大家都是数着日子活的,说不准哪天就死了。现在来了个小崽子,真是让人死得死得不安生,这没法忍下去了,你是主帅的侄子,我们打不得杀不得,但是告个状还是可以的,让主帅去处置你吧。

接到属下的报告,石勒很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的这个侄子居然如此的野蛮,现在正是需要上下同心渡难关的时候,不搞定这个麻烦,看起来是很难让大家同心了。

石勒决定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是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他想杀了石虎。这小崽子太过凶暴,士兵们是碍于自己这个主帅不敢还手,但再放任他在军营里横行下去,迟早会被受不了的士兵打死,那就太丢人了,还不如自己来动这个手。

动手之前,他征求了一下老母亲王氏的意见,因为石虎是王氏一手带大的,既然准备除掉石虎,那好歹也要跟王氏商量一下,也算是尽个孝道。

石勒一生很少犯错误,但是这一次,他实在是失算了。明知道这个孩子伴着母亲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深厚非常,要杀石虎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去跟母亲商量呢?

很自然的,王氏的第一反应就是力保石虎,并且说出了一番十分不讲道理的话:“跑得快的牛犊,是容易拉坏车子的,你容忍一下他嘛。”

像不像熊家长维护孩子时的金句:“他还小!”

在每一个家长眼中,自家的小孩或许都是全无缺点的,石虎屡次无故杀人,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熊孩子”的范畴,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但王氏看来,这反而说明他是头“快牛”,她还十分为之骄傲。

也对,能培养出这样一个魔鬼,王氏自身的见识心性,也可想而知。

人总要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王氏一手养育出了当世人魔,将他当宝贝一样维护,一些年之后,她自己所有的亲生血脉,也将被这头快牛屠杀殆尽。

石勒孝心发作,既然母亲强烈反对,他也就没再坚持除掉石虎。

但是,这只是他明面上的态度,一代人杰石勒想要做的事情,就算遇到重重阻碍,他也总是能找到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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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婉拒了刘琨之后,还得给自己找一条出路。石勒自己实在是拿不定主意了,他的想法就是向南发展,现在前路受挫,满满的期望被现实打了一击闷棍,他有些懵圈。

自己想不出办法,那就集思广益吧。石勒在葛陂召集了手下的谋士和将领商议,讨论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这场会议对于他的意义,不下于遵义会议之于红军,可以说,正是开了这场会之后,石勒才终于成为历史上那个霸主石勒。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非常能打的流寇罢了,手下的军队并不完全属于他,起码名义上是归属于刘聪的;也没有自己的稳固地盘,打下哪座城,就抢掠一番后去打下一座,跟王弥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在历史上,这种土匪型的军队,没有任何一支能够成就大业。

葛陂会议,将石勒从土匪改造成了正规军。

但这场会议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展示出它将改变历史进程的重要意义,与会者们都争抢着发言,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谁都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搏一把。破破烂烂的临时营帐外面,是铺满大地的齐腰污水,里面,是争吵不休的部将,跟嘈杂肮脏的菜市场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就是这里不卖菜。

文臣们对于刘琨的提议非常动心,这是一个明显能渡过眼下危机的选项,因此虽然石勒已经明确的拒绝了,文臣们仍试图改变他的决定,为此拿出了更加具有可行性的办法:先假意投降司马睿,然后自请带兵为晋朝收复河朔之地,哄得司马睿退兵了,到时候天宽地广,真降还是假降,还不是我说了算。

石勒没作任何表态。

军中的逃跑派想退兵,但畏于石勒,所以用一种非常委婉的说辞:“这里水患成灾,我们不如找一个地势更高的地方避水吧。”

虽然说法很婉转,没有提一个“逃”字,很好的照顾了石勒的面子,但一向务实的石勒,从来也没有学会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很直接的就半嘲讽的回了一句:“你们可是领兵的将军,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逃跑派只是少数,石勒东征西讨,一直所向披靡,手下也养了一群骄兵悍将,有三十多员猛将当时就跳出来请战,表示愿意带着兵马夜袭寿春,打下城池,就有足够的粮食可以吃了,攻城抢粮,这是这些年做惯了的业务,必定手到擒来。猛将们口沫横飞,说得兴致上来,还要当场立下军令状,寿春已经不在他们的眼光之内,他们保证在今年之内拿下江南。

面对这群亢奋的大兵,石勒终于露出了笑容:“只有最勇敢的军人,才能有这样的想法。”给这些人每人赏赐了一匹装备齐全的铠马,这可是好东西,这种学自鲜卑人的低配坦克,还没有在军中普及,每一匹都令人垂涎,石勒一下拿出三十多匹,以示对手下勇士的赞赏。

但是,除此之外,他依旧没有什么表示,并没有拍案而起,大叫一声“此计可行,儿郎们回营备马!”之类。

他依旧坐在帅位上,眉头紧锁,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些意见,没有一个能打动石勒。

大家都惴惴不安,降也不行,走也不行,进也不行,主帅到底想要什么?

只有张宾一个人知道石勒的心思。

张宾觉得无比的激动:我等待了这么久的机会,终于来了啊!

张宾从容的站了起来,非常流畅的说出了一番话。这番话,他在心里打了无数次腹稿,已经倒背如流,从遣词造句到语气动作,每一个细节他都已经排演好了。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葛陂会议之所以能改变历史,就在于张宾即将说出的这番话,而他的这番话之所以会这么成功,就在于他长久的准备。

张宾说:

“我们谁都能降,只有将军您不能投降。您是晋朝败亡的罪魁祸首,对晋室所犯下的罪行,就是拔光您的头发来计数,一条一条数,头发还不够用的,不可能得到司马氏的赦免。”

“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这个地方,现在几百里之内雨水成灾,正是上天对我们的警示,示意我们不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们要赶紧拔营才是。”

“邺城地势险要,四面山河,是河朔的咽喉之地,将军只要占据这里,就能轻易拿下河朔。有河朔之地在手,天下再无人能威胁将军!”

“寿春的晋军看似强大, 其实根本不用担心,他们只是怕我们去攻打江南,只求自保而已,如果看到我们撤军,只会偷偷暗喜,不会有追击我军的胆子。”

“我们先撤辎重,同时将军率领大军向寿春佯动,吸引晋军的注意。等辎重撤到安全地带,大军再徐徐后退,晋人必定不敢来追,我军完全可以安然撤退。”

这段话比较长,威力也很巨大:张宾就是用这段话,将游击队长石勒打造成了五胡时期的不世魔王!

这段话有五层意思:

一是彻底否定了投降论;

二是借天灾打消了石勒南征的想法,那时候的人很吃“天象”这一套;

三是指出了石勒的发展重点应该在北方;

四是分析出了晋军的心理特点,告诉石勒晋人根本不足虑;

五是提供了安全撤退的战术。

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三层,它为石勒规划出了正确的战略方向。在此之前,石勒虽然能打,但其实是一个标准的游击队,从来都是打了就跑。虽然石勒自己也想建立一块稳固的地盘,但是显然找错了方向,试图到南边求发展。而张宾则为他纠正了这一错误。

整个葛陂会议的重要性也正在于这一点上:它为石勒找到了一块根据地。

根据地的重要性非同小可,它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粮饷,有了稳定的根据地,发动战争和负担战争的能力就有了质的飞跃,也才可能有分裂天下的资格。

如果不是胡汉有别,张宾凭借葛陂之策,是完全可以和张良、房玄龄这种级别的千古顶级谋臣并列的。

可惜,他的智谋,用在了帮助胡人侵占汉家江山、凌虐汉人百姓身上。

听完张宾的计策,一直像块石头一样的石勒当场兴奋到失态,他激动的站起身,挽起袖子,连胡子都一抖一抖,第一时间给出了最高评价:“张君计是也!”

这种兴奋,既是因为得到了脱离险境的方法和宰割天下的方向,更大的原因则是,他发现了张宾恐怖的谋划之才。

这个略显清高的文人,自己以前只是觉得他有些小聪明,并不算特别亮眼,原来此人竟然胸怀不世之略,得到这样一个人才,好处甚至远远超过从葛陂逃出升天。

张君终于得偿所愿,在献上这样一条计谋后,立即成为了石勒的谋主,让石勒从此对他言听计从,按照他的规划,打下了他理想中的一片霸业。

不过,石勒对张宾之计做了一点小小的发挥和改良,顺便给自己解决两个看不顺眼的人。他也是世间顶级的老狐狸,优化一下行动策略,包一点其它的私心进去,自然是小意思。

这个决定,让张宾的绝妙好计变了味,也给石勒自己招来了灾祸。

全军覆没、被彻底毁灭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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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石勒解决的第一个人,是右长史刁膺,这个人倒没犯什么大错,只是先前第一个提议投降晋朝的就是他。张宾的发言中,暗示了投降派都是卖主求荣的货色,这让石勒十分忌讳,于是借题发挥,将刁膺大骂一通后撤了职。

这是他明面上要解决的人,他做得很干脆俐落。只是,这个做法跟他过往的风格十分不搭,要知道,石勒对待手下,一向是十分宽厚的,甚至有汉官当着他的面说漏了嘴,大骂胡人,石勒也一笑了之。处罚刁膺,却用了一个近乎“莫须有”的罪名,实在是有些反应过激了。

因为实际上,他想敲打的并不是刁膺。

是张宾。

张宾眼光太毒,脑子太聪明,这样一个人,石勒当然要用,但是也不能不防范,往好了说,他是心腹,可一旦他起了异心,就是心腹之患。石勒在用他之前,要给他上一道保险。

石勒的做法是,把原本属于刁膺的右长史位子,封给了张宾。

操作很简单,威力却很巨大,基本上断绝了张宾结党争权的可能性。这一记举重若轻的做法,也证明石勒的帝王术已经炉火纯青。

右长史是幕僚之首,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官位,以张宾之志,也不会在乎这个职位,先前对投降派夹枪带棒,当然并不是垂涎刁膺的位子,而是为了说服石勒返回北方。

但是石勒弄这么一手,难免会让人觉得,张宾是在踩人下台,拼命攻击刁膺,然后自己站上去。

官场凶险,对于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小人,谁敢靠他太近?

石勒通过对一个不起眼职位的任免,成功的孤立了张宾,让他结党的难度大大增加。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的聪明才智只能拿出来为石勒效力,而很难用在为自己争权夺利上。

石勒只是一个奴隶出身,同时还兼着一个文盲的身份,连字都不大认识,看文书还需要别人读给他听,却能拥有这么精湛的御下之道,或许只能说,有些人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别人一生都学不会的东西,他生下来就系统自带了。

张宾自然一眼就看穿了石勒的真实用意,不过他并不介意,而是毫不犹豫的接受了任命。

他要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能够尽情施展的舞台,结党争权,本来也不是他的人生选项之一。石勒这么做,甚至更加有助于他施展抱负:斩断了向权力伸手的可能性以后,石勒也必定会更加敢于用他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在台面下决定了,石勒和张宾之间互相倚仗又互相防范,暗地里火星四溅,明面上却不露丝毫声色,这两个人完成表演之后,想必也会互生惺惺相惜之感。

只是苦了刁膺,无缘无故的背了一口大锅,从此一生都碌碌无为,在历史中不知所踪。

这跟我们大多数人何其相似,我们都不够聪明,不够有权势,只能被命运抛来掷去,甚至完全不知道种种遭遇背后,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起因,到底是某个大人物的一时起意,还是命运的无常流转,在完全没有得到通知的情况下,人生就已经开始随波逐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并不孤独,这样的人不止你一个,大部分人的命运其实都是如此。

石勒是少部分能掌控他人命运的人之一,他想操纵的,也不会只有刁膺一个人。

还有石虎。

这个看起来残忍无度的小崽子,就借着这次的机会,一并解决了吧。

石勒修改了张宾的计策,并没有亲自率领主力向寿春佯动,而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石虎。

并且,还给他派了……两千兵力。

历史并没有记载寿春有多少晋军,但司马睿倾其所有而来,屯在寿春的兵力一定十分可观,两千人过去根本不是佯攻,而是送死,晋军吸一口气,就能把这两千人吞进肚子里。

而且在此之前,石虎从来没有过领军的经验,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就要挑战对面的庞然大物,可以说,石勒交给他的,是一项明明白白的自杀式任务。除非这两千人里藏了几个奥特曼,否则一旦和晋军相遇,下场基本上只有一个:全军覆没。

在看到不知天高地厚的石虎一脸振奋的领军而去之后,石勒松了一口气,终于在不伤母亲心的情况下,把这个人形小牲口解决掉了,他将是战死的,这是天意,自然跟我没有关系,谁也不能把责任推到我头上,给我安一个“杀侄”的恶名。

人不可有害人之心,石勒这次的做法实在太鸡贼,上天将会教给他“不要随意丢锅给天”这个珍贵的道理,方法是送他一场进入反贼行业以来最大的惊吓。

石虎是初次领军,十七岁的少年意气风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去送死,带着队伍跑得非常快,跑出去一百多里,就看到了几十艘晋军的运粮船,正停在水道上卸货,搬下来的,都是满满的粮食啊,对饿得半死的石军来说,比金子还要珍贵的粮食!

石虎只有十七岁,他有饥困完全打磨不掉的如火冲劲,带着一支人数寥寥的残军也敢一往无前。但除了冲劲之外,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是第一次上战场,甚至还完全不知道如何约束手下的士卒。

在看到好久没见的粮草之后,士卒们立即就乱了,他们疯了一般冲上去抢粮,完全不再听从任何命令,要死也要让我先抓一把谷子再说。石虎虽然知道行军中绝对不能乱了阵形,但面对这种情况,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好。

他很危险,因为运粮队不可能单独行动,有粮车、粮船的地方,必定有保护粮草的军队。

晋军发现了这群饿死鬼一般的敌人,立即成群结队的攻了上来。

一盘散沙的散兵,遇到有阵形的军队,是不可能有抵抗力的,哪怕散兵是天下强军、对面是一支弱鸡也一样。

石虎军立即大败,掉进水里淹死的就有五百多人,怎么冲上去的,又怎么垮了下来,唯一不一样的,是每人兜里多了两把米,也不算全无收获。

但是石虎运气好,他的人都是骑兵,虽然没能打过晋军,但要论逃跑的话,晋军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他带着剩下的人,又顺着原路慌慌张张的逃了回来,躲过了被晋军围歼的命运。

他运气好,石勒的运气就不好了。

因为晋军不肯放过这口啃了一半的肉,贴着他的屁股一路追了过来,一直追到了葛陂还不肯放弃。

石勒没想到侄子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带回了这么多热情的客人,这下害人终于变成害己了。

他的主力正在撤退当中,士兵们听到有晋军追过来了,却不知道上来的晋军数量有多少,军心立即大震,营中马上遍布各种谣言,主题只有一个:糟了!晋人的王师找我们报仇来了!

石勒立刻命令停止后撤,列阵准备迎敌。

但是他知道,这次能活着的机会不大了,此时他的军中满是伤病员,而且没能封锁住消息,军心已乱,人人都以为是晋军主力前来剿灭自己了。他们都知道,寿春的晋军数量庞大,此前在葛陂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来做各种准备,就是为了对付这帮敌人,现在敌人还是全盛状态,我们可都是快饿死、病死了。

阵势已经列好,但石勒没有丝毫的信心。

晋军缓缓开来,前锋已经出现在了匈奴人的视野中,只要他们发动进攻,或许只需要一次冲击,就能冲垮这支没剩多少战斗力的残军,砍下石勒的脑袋当战利品。

天下巨寇石勒,突然就面临了领军以来最大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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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看见了对面晋军闪烁的刀光,听见了晋军如闷雷般的模糊马蹄声,石勒的心情是极端复杂的,他很不甘心,刚刚找到了争霸天下的方向,只要再给我几年时间,天下就能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不想死在这里,而且是以这么窝囊的方式。

只是看起来,这次不死是不行了。

石勒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只是他突然看到,对面杀气腾腾的晋军……竟然开始撤退了。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老天吓唬了石勒一番之后,又救了他一次。

对面的晋军统帅追过来,突然看到列好阵势的石勒大军,也被吓了一跳,他畏于石勒的威名,认为自己可能是中了伏兵之计,前面那队饿死鬼一样的抢粮队,是石勒派出来的疑兵,他是要把自己引到这里来玩暗算,否则怎么解释凶名赫赫的石勒,手下居然存在这样一批叫花子?

晋军统帅认为自己的推论很有道理,既然这样,那自然是万万不能上当的,以石勒的阴险,还不知道埋伏了什么后着,还是撤退比较保险。

于是,晋人在石勒军前,以一种高度戒备的姿势,缓缓的调转方向,向寿春退回去了,丢掉了已经半捏在手心里的大功。

石勒这个人,可能真是当时的天选之子,气运好到不可思议,他的敌人总是会遇到莫名其妙的失败。这一次,老天狠狠的恐吓了他一番,但在最后关头,依然用一种难以名状的方法解救了他。

这一场没有发生的战斗,也在石勒心里留下了浓厚的阴影。七年之后,石勒成就霸业,论功行赏,自认为葛陂之役最为艰险,对有功之人最先赏赐——可见石勒此时确实被吓得够呛。

晋军这个最大的敌人终于退走了,石勒残军得以北返——往北走吧,只要回到北方,那里就又是我们的天下!

只是,最大的敌人没了,第二个敌人又来了。

饥荒!

离开了葛陂水泽,疫病没了源头,这个困扰军队的大问题倒是解决了,但是,饥荒的问题却是愈演愈烈。

石勒军无粮,而且沿路也收集不到粮食。

倒不是一路上已经没人了,而是石勒军过往的名声实在太盛,他们没有后方,所以走到哪里就抢粮抢到哪里,老百姓亲切的送了他们一个绰号:“胡蝗”。现在一听说胡蝗又来了,沿路的百姓纷纷带着粮食躲避,自发的为他们提供坚壁清野的待遇,让石勒根本找不到粮食。

惨剧又一次发生了,残军之中,开始发生吃人事件。这次不是吃老百姓了,而是吃自己人。先从死亡的同袍吃起,然后是老弱病残,死去的人根本没机会入土,直接进了战友的肚子。

为什么说五胡乱华是中国历史上一道巨大的伤疤?就是因为此时占据统治地位的胡人实在太过野蛮,兽性未褪,吃起生死与共的同袍都没有太多的心理障碍,当他们面对百姓的时候,会是何等的残暴!

靠着一路互相吞食,这支残军走到了今天河南淇县附近,在这里,有当地人组织起来自保的一支数千人的队伍,这支队伍有粮食。

有粮食就一定要抢过来!

要是放在以前,这点人马也就是石勒的骑兵一个冲锋的事情,但是现在,他的铁骑已经成了一队乞丐,正面对战的话,谁能打赢还是两说的事情。

狡诈的石勒只要上了战场,从来都能想到办法。既然正面强攻有难度,那就玩阴的。

石勒是天生的战场生物,只要实力相差不是太过悬殊,赢的通常都是他,他的敌人很难防范他层出不穷的阴招。

这一回,石勒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不能一战打败敌人、抢到粮食,他就真的只能活活饿死了。

压力激发人的潜能,为了提高成功率,石勒拿出了全副精力,一连设下了三道埋伏圈,把敌人引诱出来后,三伏齐发,毫不意外的成功了,残军击溃了这支地方武装,抢到了迫切需要的粮食,也缴获了不少军用物资,终于吃上了饱饭。

吃饱了的石勒,没有任何人敢挡住他!

得到了这批军资之后,石勒的残军几乎在瞬间就恢复了那支无敌铁骑的气势,毫不停留的向邺城进发——他们也不敢停留,在这里击溃的只是一支小股部队,缴获的物资有限,如果在粮食吃完之前不攻下邺城,他们又得挨饿。而只要攻下了邺城,什么都不用愁了。

到了邺城境内,这支军队就开始发威,还没有开始打,城郊的两个守将就诚惶诚恐的过来投降了,他们带来的士卒足有数万人。

几乎是突然之间,石勒就又阔回来了,不只摆脱了将要疲饿而死的窘境,而且仅靠威名就纳降了数万部众,这让他对张宾更加心悦诚服,也更加坚定的施行张宾之计,开始进攻邺城主城。

攻不下来。

邺城的主将是刘演,刘琨的侄子。这人的军事能力完全无法和石勒相提并论,手里也没有多少人,城外的部众投降之后,他就只剩下几千人了。

但是,他有三样东西,可以牢牢的顶住石勒,让他根本攻不进来。

这三样东西,分别叫铜雀台、冰井台和金虎台,合称三台,是邺城的超级堡垒,要拿下邺城的话,必须得先攻下这三台来。

这三台里面,最高的铜雀台,光地基就有二十多米,上面还有各种功能的建筑,房屋都有一百多间,当年曹操摆酒席,请文人骚客饮酒赋诗,就是在铜雀台上。最低的金凤台,也有十二米高。硬攻下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在这种高度上,顶上的人丢一块土坷垃下来,也能砸得攻方头破血流,而底下的人就算毫无阻碍的抓着绳子往上爬,十几层楼的高度,只怕爬不到半截,就得力竭掉下来摔死。

这已经不是堡垒了,这简直就是几座山!就算有数万之众,要攻陷这种巨型碉堡,可能性也不是太大,而且就算攻下来了,付出的伤亡也必定极其惨重。

但是,占领邺城是张宾定下来的计策,而石勒现在对张宾言听计从,谁能反对?

也许只有一个人能。

张宾自己。

就在众将硬着头皮准备硬攻的时候,张宾的目光却已经不在邺城这里,他建议石勒换个方向:“王浚、刘琨才是我们的生死大敌,我们需要尽快得到一块自己的地盘,积蓄力量对付这两个人。三台既然攻不下来,我们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距离这里不远的邯郸和襄国,都依山据险,可以从中选一个作为根据地,然后向四周发展,拿下它们的效果,不会比拿下邺城差。”

智者之所以比别人看得远,就在于他时刻记得自己的战略方向,不会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中迷失方向。张宾紧紧的抓住了北上的主要目标:获得一块根据地,而不是获得邺城,拿下邺城的代价太高,那就去其它地方转转,只要能达到我的主要目标就可以。

石勒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张宾是对的。对的建议当然要听从,石勒一向就是这么现实,于是大军转向,北上占据襄国,也就是今天的河北邢台。

到了襄国之后,石勒只做了一件事情:发展势力,争分夺秒的发展势力。

他往四面八方都派出了自己手下的将领,让他们进攻周围的堡垒,抢收土里的谷子,消灭大的地方武装,小的就收降,抓紧时间积蓄力量。

因为他知道,襄国紧挨着冀州,而冀州此时已是王浚的势力范围,自己搬到这里跟他做了邻居,他迟早会过来跟自己打声招呼,而且过来的时候一定会带着刀。

到时候,他就需要跟王浚比比谁的刀更锋利。

只是他没有想到,王浚会来得这么快,快到自己根本还没有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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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王浚之所以来得快, 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是石勒自己作的。

他觉得反正迟早要打起来,那就不要藏着掖着了,干脆先奋力的抢一波,把你的变成我的,多攒点家当,以后开打的时候,赢面也大一些。

在这个理论的指导下,石勒外出抢劫的时候,把冀州列为重点蹂躏对象,最精锐的部队统统都被派到冀州去当抢劫犯,以割稻子为主,顺便干点牵牛扒房、抓丁拉夫的事情。

除了抢,他还占,把手下能打的将军都往冀州扔,让他们去自由的开拓市场,攻打当地众多的堡垒。而且现在既然打算建根据地,他的做法也跟过去的“攻破、抢光”原则不一样了,以打服为主,只要堡垒投降就算完,当然,投降的堡垒需要把原来上交给王浚的粮食改交给石勒。

这一招釜底抽薪,就是在断王浚的根了。

如果石勒只是抢完粮、杀完人就跑,王浚会很恼火、很烦躁,但未必会大动干戈。乱世中人不如狗,只要给点粮食,就能吸引大批的流民来当奴隶一样的屯垦农,源源不断的生产出粮食来。人命这么便宜,那被杀上一些、抢上一些,倒也不是什么大损失。

但是石勒够狠,他直接连根刨:他要的是土地。

这种不可再生资源,自古以来就是最值钱的。

石勒跟蚕宝宝吃桑叶一样,不断一点一点的吞食冀州的土地,一个堡垒、一个村庄的把土地纳入到自己的治下。

他越吃越肥,胃口也越来越大,终于不再满足于打堡垒,有天一口气派出七员大将,占领了一个屯积了数万人的县城。

如果说以前石勒以前还是偷偷摸摸的打闷棍的话,现在就完全是蹲到王浚的头上,把他的脑袋当马桶用了。

这当然不能忍。

其实王浚原来没有这么迟钝的,以前石勒只是路过一下冀州,王浚就叫上鲜卑骑兵,在飞龙山将他揍了一顿狠的。不过现在,王浚的状态比较差,让他的反应变得很慢,原因是他遇到了一点问题。

跟苟晞同样的问题。

王浚弄到了一个身世不明的皇太子,宣布得到了晋怀帝的诏书,要在幽州建立临时政府,大封了一批文武百官,把自己的亲戚好友都封了进去,在幽州当起了摄政王,呼来喝去,比皇帝还要有范儿,好不快活。

是不是跟之前的苟晞很像?

权力腐蚀人,不只是腐蚀心志,而且是连能力也一块儿腐蚀了。苟晞这样的绝世名将,在被权力诱惑了之后,突然就变得无比昏庸,被原来的手下败将石勒像抓鸡一样抓了,毫无反抗之力。王浚现在也是一样,自从另立中央之后,原来的枭雄王浚就不见了,石勒在他眼皮底下搞了这么长时间的鬼,他居然一直没什么反应,直到石勒动作越弄越大,他才开始回应。

可能是他弄到的皇太子成色存疑,远远比不上苟晞那个,所以被腐蚀得要慢一些。苟晞得到的好歹是货真价实的太子亲弟弟,王浚手里的这个宗室,在当时和后世都没有被人承认过,最大的可能是他造了个A货,相比苟晞几乎是塌方式的瞬间垮掉,王浚变昏庸的速度明显要慢上许多,起码在石勒上门挖他肉的时候,他还保有相当的战斗力。

这部分战斗力,主要体现在鲜卑骑兵上。

鲜卑人是此时天下最强的骑兵,打中原军队基本上就是砍瓜切菜,不过他们不只擅长打中原人,更擅长打自己人,一个民族却分裂成了好些个部族,不到中原打工的时候就在家里互砍,把实力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内耗当中,所以明明战斗力天下无双, 却只能在中原军阀那里兼职砍人赚外快。王浚搭上的这一支,是段氏鲜卑,因首领姓段而得名,是此时最强盛的一支鲜卑部族。

人昏聩了以后,对外敌就会变得没什么自信,为了对付穷邻居石勒,王浚一口气派出了五万鲜卑外援,带兵的是四员超级勇将:段疾陆眷、段匹磾、段文鸯、段末柸,其中段疾陆眷是部族首领,其它三人都是他弟弟,也是一等一的勇士,代表了段氏鲜卑的最高战力。这股力量,拿来夺取天下都够了,王浚决定用他们来对付还在恢复期的石勒,牛刀杀鸡,一定要把鸡杀到死透。

这几个勇猛无比的战士,后来各个都在历史中留下了偌大的名声,不过却站到了各自的对立面,同室操戈,同族相残,令人唏嘘。或许鲜卑人的内斗习惯真是刻到基因里的,部族之间打来打去,部族内部也要打来打去,如果这几员猛将不内斗的话,或许五胡乱世能提前几百年结束也说不定。

这只是个假设,不过现在他们还没开始内讧,石勒打不过他们是真的。

鲜卑男子天团艺高人胆大,带着部下一直奔到襄国门口的渚阳才停下来,这里距离襄国只有不到五十里,骑兵要不了半天就可以走完,可以说鲜卑人已经把刀抽出来,架到石勒脖子上了。

石勒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呢?

很简单,只要三句话就可以描述清楚:

城墙还没修好;

粮食还没囤够;

而且他是一支孤军,外面不可能有援兵来救他。

没错,名义上他是匈奴汉国的带兵武将,汉国是他的大后方,但实际上,由于他表现出来的野心,刘聪非常乐意看到他被鲜卑人砍死。

用一句话总结,就是:赢不了!

石勒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派出手下的将领接连去找鲜卑人挑战,想看看能不能创造奇迹。

奇迹没有发生,挑战的诸将毫无意外的都被赶了回来。

不过鲜卑人也没有马上进攻,而是就一动不动的驻扎在渚阳,你不来打我,我就不来打你。

之所以会这么乖,很明显不是给石勒面子,而是在憋大招。

石勒派出的探马发现,敌人正在砍伐树木,大肆打造器械,看样子是在给攻城做准备。

完了,鲜卑人学坏了,他们以前只知道纵马冲击,现在居然连攻城的招数也掌握了。

本来襄国的护城河已经挖好,灌上了水,再配上修了个半吊子的城墙,石勒觉得,自己打是肯定打不过,但是守的话,未必不能守一下。鲜卑的军队都是骑兵,骑兵攻城是开玩笑。只要能把鲜卑人挡在城外,那接下来拼的就是谁更能熬了。自己虽然粮少,但是鲜卑大军远道而来,一路的粮草早都被自己收干净了,他们不一定能熬过自己。

但是谁能想到,鲜卑人竟然学会了攻城!

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苦!

石勒显然又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因为他简直已经开始破罐子破摔了。在内部作战会议上,他提议道:“我打算带所有部队出去决战,大家觉得怎么样?”

石勒用兵,一向狡诈如狐,能用阴谋诡计的地方,他绝对不会用刀,现在居然提出这么一个赌博式的建议,显然他已经心如死灰了。

现在他只是刚刚缓过一口气,实力远远谈不上恢复如初,而对面可是天下闻名的鲜卑铁骑,而且还有五万人,从数量到质量,都远远的超过石勒。

近一年来,石勒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总是从一个死局跌进另一个死局,想必他已经筋疲力尽,所以才会想干脆赌一把算了。守城是被磨死,出城决战是被一刀捅死,还痛快一点。

不过他不知道,他其实还有一个隐藏的帮手,而且这个帮手无比的强大。

老天。

做石勒的敌人很惨,因为总是会被老天安排一些不可捉摸的事情,有时候明明已经稳操胜券,把石勒赶到了绝境,就剩抬手一刀了,却突然会无缘无故的失败。

这一次,老天又出手了,而具体执行的人,则是张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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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这次石勒土匪集团是真的走到绝境了,连张宾这样的大才也没有什么招,在被石勒一脸期待的询问意见的时候,张宾闷了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鲜卑各路兵马中,以段末柸最为强悍,擒贼先擒王,我们可以在城墙上挖上二十几道暗门,等敌人来进攻、在城外列阵未稳的时候,突然打破暗门冲出去,直冲段末柸军帐,只要打垮了最强的段末柸,余下的敌人自然不攻自溃。”

石勒笑而纳之。

这笑是苦笑。

只要稍稍想一下,就会知道张宾的这个计策有多么的不靠谱,抛开它的成功率来讲,这种玩法本身就近似于自杀。

因为守城靠的就是城高墙厚,用坚实的城墙把敌人挡在外面,一旦墙破了,也就表示城池失守了,所以鲜卑人不肯贸然发动进攻,宁肯屯在渚阳消耗宝贵的粮食,也要先制造冲车、巨木,用这些专业设备来增加破墙的概率。算一下账的话,这种前期消耗是很值得的。

但是张宾要在墙上挖暗门,就要把这一块城墙挖到只剩五六寸厚,方便能从内部瞬间破开,而且为了保证第一时间能冲出足够数量的士兵,他计划要在城墙上挖二十多道暗门,这就很恐怖了,相当于把城墙打得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洞。

从外面是看不出来什么异样,但进攻方一旦冲到城墙跟前,就会有很高的概率中大奖:别用什么冲车了,用指甲盖也能把城墙抠开。

这招就像七伤拳一样,未伤人,先伤己,还是把自己伤到接近于自废武功的程度。

在付出了巨高成本的前提下,这个计策的成功率又实在太不乐观,因为要生效的话,先决条件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要保证鲜卑人肯配合,会正好从暗门这一面墙进攻。因为即使凿暗门,也不可能四面墙都凿上,那样搞得四面透风,城墙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干脆全推倒得了。张宾选择的是在北面墙上凿洞,理由是他听说鲜卑人会从这个方面过来,至于到底有几分把握,只有天知道;

其次,段末柸也要乖乖的听话,列阵在大军的最前方。石勒总不可能杀透重围,忍受巨大的伤亡去打段末柸,他付不起这样的代价。如果那天段末柸正好排在中军或者后军,墙上的洞就只能算是义务劳动了;

第三,段末柸还得不禁打,石勒军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不能在第一轮冲锋中就打垮段末柸,驱赶着他去冲溃鲜卑军本部的话,周围的鲜卑人就能马上围拢过来,当石勒军当饺子一样包。

这么多苛刻的条件要都能实现,基本上也可以称作是奇迹了。

只是现在,石勒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不管是什么招,也只能拿来试一下了。

他在城墙上挖好了暗门,埋伏好了精兵,然后,就等待奇迹的发生了。

奇迹还真的发生了一下。

鲜卑人真的来攻北门了。

渚阳其实是在襄国的东边,所以也不知道鲜卑人是怎么想的,隔得近的东门不打,偏偏要绕个圈,跑到北门来开工。

总之,第一个先决条件解决了。

然后,石勒惊喜的看到,打前锋的果然是段末柸。这其实很正常,攻城战一般都极其的惨烈,所以担任前锋的通常都是最能打的猛将,而此时鲜卑军中最能打的,就是段末柸。

第二个先决条件也达到了。

第三个则有点麻烦,作为部族里的第一勇将,段末柸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而且鲜卑骑兵的战斗力天下无双,即使是全盛时期的石勒,也在飞龙山被他们揍趴下过,猛将配上强兵,石勒还得一鼓将其拿下,难度高得有点过头了。

但是,石勒自带外挂,每到绝境的时候,就能对敌人产生炫晕效果,让敌人做出一些稀里糊涂的事情。

当石勒心事重重的登上城墙往下看的时候,他看到了让他惊喜的画面。

城下的鲜卑人,军容松垮得不像话,大部分人坐的坐,躺的躺,还有些特别奔放的,已经把兵器丢在地上当枕头,枕在上面睡大觉。

这完全不像是来打仗的,说是来秋游还差不多。

在鲜卑人眼中,襄国里的这支残军半死不活的,要拿下来实在太简单了,完全不值得他们重视,或许他们没有脱光了在城下裸奔,已经算很给石勒面子了。

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还能保持战斗力才叫有鬼了。

当发现敌人异常配合的完成了所有先决条件之后,石勒欣喜若狂。他同意张宾的这个计策,原本只是聊胜于无,在已经毫无希望的情况下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挣扎一下试试,估计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办法,居然真的有了实现的可能。

难得命运这么给力,帮忙做好了所有的前戏,那么,赶紧进入主题吧!

于是,正在城墙外享受闲适生活的鲜卑人,突然发现城墙上发出了阵阵巨响,一个个黑乎乎的洞口在墙上无中生有的冒了出来,里面冲出了一队队举刀嚎叫的匈奴兵。

不管是打输还是打平手,都一定会死,只有赢了才有活下来的可能,生的希望和死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襄国内的残兵激发了所有的悍勇,毫不畏死的向城外的敌人猛扑过来。

领军的是石勒帐下第一猛将:孔苌,此人是石勒心腹中的心腹,从石勒当马贼的时候就跟着他了,此时已经是高级将领,为了激励士气,依然持刀冲在第一个,彪悍无比。

石勒也拼了,亲冒矢石也不退,钉在城头上奋力击鼓,以壮声势。

整支残军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死而生的决绝,猛的朝散漫不堪的鲜卑人撞了上去。

鲜卑人慌慌张张的找武器、找队列的样子一一落入他们眼中。他们打败过众多的强敌,其中不乏比他们更加强大的,都被他们找到弱点,战而胜之。面对鲜卑人这样的对手, 他们依然营造出了最有利于自身的形势,现在,他们有信心打败对方!

带着这样的自信,他们以雷霆之势冲了上去,把自己的刀照鲜卑人头上狠狠的砍下!

只有砍死你们,我才能活下去!

然后……就被赶回来了。

鲜卑人实在是太生猛了,尽管是仓猝临敌,但段末柸依然在瞬间组织起了军队,毫不退缩的硬顶了上去。

什么叫勇将?就是能在危局之中站出来救场的那个人。段末柸用自己的行动,解释了为什么他能成为鲜卑军里最能打的那个,在军队露出巨大破绽的时候,他仍然不知慌张为何物,而是第一时间用勇气弥补上了这个破绽。

在段末柸带领的鲜卑军面前,孔苌完全不是对手,他甚至连招架一下的力量都没有,两军一接触,匈奴兵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被段末柸一路顶回了暗门里。

还站在城头击鼓的石勒,心里顿时瓦凉一片。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看着自己的士兵,以比出击时更疯狂的气势,玩命的往回跑、朝暗门里钻,甚至为了抢夺进门的顺序,不惜挥刀砍向身前的同袍。

他也看到段末柸一骑当先,一路所向披靡,眨眼间就斩开了一条血路,直抵被挖得到处是洞的城墙下。

完了,城墙不可能挡得住段末柸了,只要鲜卑人跟在败兵后面进了城,襄国就破了。

万念俱灰的石勒,丢下了手中的鼓槌,拔出了腰间的刀,准备下城去迎击鲜卑人。他打算接受自己的命运,用一种比较有尊严的姿态去死。

老天,这个时候,还可能有人来帮我解救危局吗?

有的。

而且这个人就在城下,正提缰催马,以极其嚣张的姿势,从暗门里跃进了襄国城。

按理来说,现在最不可能帮石勒的,就是这个人了,但他偏偏做到了这一点。

段末柸,他来救石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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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在突然临敌的关键时刻,段末柸豁然而起,证明了自己是一员当之无愧的勇将。

但是,在襄国即将破城、胜券已然在握的大好时机,他又证明了,自己也仅仅是一员勇将,还称不上是一员名将。

匹马入敌城,多么的悍勇绝伦。

但问题是,他真的是一匹马入的敌城。

他杀得太投入了,跑得太快了,本来应该是坐镇军中指挥的将军,结果成了全军的箭头,不只跑赢了疯狂逃命的石勒败军,也跑赢了所有的同伴。

没有任何一个同袍能追上他,他就这么单枪匹马的撞进了襄国城里。

这下好了,他只是段末柸,不是奥特曼,虽然武力值较一般人高出不少,但明显不具备在几千人的包围圈中冲出来的能力。

一番激烈的挣扎过后,段末柸毫不意外的被匈奴人捕获,然后五花大绑,以一种非常羞耻的姿势被扛上墙头,展示给城下的同胞们观赏。

这可是族中的第一勇士,前锋营的统帅,居然就这么被抓住了!前一刻还在摩拳擦掌准备攻城的鲜卑人顿时大惊失色,军心大震,人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勒对战场的把握能力,举世无匹,任何军队,只要在石勒面前露出破绽,都要马上准备承受他的雷霆攻击。

愣了神的鲜卑人,立刻就感受到了石勒的力量:原本惊魂未定逃进城内的匈奴人,突然又嚎叫着从暗门里涌了出来,潮水一般的冲上来就砍人,各个跟打了鸡血一样,仿佛刚才仓皇逃命的根本不是他们。

跑在最前面的鲜卑士兵,都是段末柸的部下,他们现在刀在手,甲在身,战力齐全,但是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没有了统帅。这些人刚刚亲眼看到,自己的将军被敌人挂到城墙上去了。

蛇无头不行,指挥官被擒,对士气是致命的打击。鲜卑前锋军第一反应就是掉头逃跑,躲开前一刻还被他们追得死去活来的敌人。

猎人和猎物,瞬间就掉换了位置。

鲜卑前锋开始跑路之后,张宾设想的用溃兵冲散鲜卑大营的场景,终于实现了。

前锋营都是最为精锐的鲜卑战士,跑路的时候依然勇猛异常,势不可挡。这些人反卷上来,立即撞垮了后军的阵形。

兵败如山倒,战场上一旦形势崩溃,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段疾陆眷只得命令各军立即退兵,免得全军崩成一盘散沙。

孔苌在后面就很开心了,他趁势贴在鲜卑人背后追击,一口气赶出去三十多里,才意犹未尽的退了回来,留下一路满是被砍死、被踩死的鲜卑人尸体。

这一战,石勒胜得稀里糊涂。明明是必死之局,马上城墙就要被攻破了,偏偏跳出来一个段末柸,轻敌冒进,自己送货上门,打乱了整个鲜卑军的士气,把到手的胜利白白给了石勒。

所以说,石勒简直是握有老天给予的因果律武器,上天规定石勒逢战必赢,这个结果已经定好了,于是命运只能安排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来达成这一目标,让石勒的每一个敌人,在他面前都会突然做出一些违反常理的事情出来。

这个胡人,应该是真的身怀大气运。

打赢了这一仗之后,石勒发现自己赚大发了。

首先是缴获了五千多匹全副武装的铠马,这就是五千多辆坦克,让他实力大增。

其次是捕获了段末柸这个吉祥物,在石勒眼里,这个才是真正的大宝贝,和他比起来,那五千匹铠马都只是洒洒水,小意思了。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石勒的眼光。

到了晚上,打扫完战场,诸将聚集在石勒的营帐里狂欢,这场胜利让大家士气高涨,觉得鲜卑人也不过如此,还是相当好对付的嘛,那也没有必要留着俘虏浪费粮食了,把段末柸押出来杀了算了,用他的血激励一下士气,废物再利用。

石勒十分坚决的予以拒绝。

当然,他并不是被段末柸的舍己救人所感动了,而是试图榨出段末柸的最后一分价值,为此他向诸将分享了自己的心得:

“鲜卑人跟我们又没仇,只是受王浚的指使来打我们。杀了段末柸,就是和段氏鲜卑结下了死仇,这不划算。我要放了他,鲜卑人会感激我,以后就不会那么听王浚的话了。”

这个狡猾的狐狸,打算利用段末柸,来离间鲜卑和王浚的关系。王浚最大的底牌就是鲜卑外援,只要打掉这个外援,王浚远不是石勒的对手。

鲜卑人民风淳朴,脑子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砍人,根本想不到石勒脑子里的这些弯弯绕。很快,他们就按照石勒的剧本来演出了。

段疾陆眷收拾败军之后,并没有跑太远,而是退回渚阳开始休整。稍微稳定下来之后,他就展开了外交行动,来跟石勒做生意。

他派出使者到襄国,带上了大量的金银和铠马献给石勒,来交换自己那个不成器但勇敢的弟弟。

这就是石勒要的效果,他欣然答应。不过在放走段末柸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要先请段末柸吃顿饭。

石勒这一年39岁,把握人心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他能用一个职位的任免,让张宾失去发展个人势力的可能,只能乖乖被自己驱使,当然也能用一顿饭,收服段末柸这个脑浆子都是肌肉的纯朴夯货。

事实证明,他就是做这种事的绝顶高手:饭吃完之后,段末柸当场一个头磕在地上,认了石勒当干爹。

而且段末柸还是出自真心,并不是为了求生而乱认爸爸,在他后来返回鲜卑之后,每天早中晚都要朝着南方叩拜三次,表达自己对干爹的赤诚孝心。

石勒的个人魅力,恐怖如斯,他把你卖了,你当真还会心甘情愿的帮他数钱。

用极其阴险的谋略和强大的人格魅力赢得了鲜卑人好感之后,石勒在北方最大的敌人,就是王浚了。

现在,石勒解除了灭亡危机,士气如虹,又得到了大量的重型武装:铠马,实力大涨,虽然打鲜卑人可能还不够看,但是跟王浚拼一下刀子,应该是没多大问题了。

不过,奸滑的石勒并没有动手,他反而安静了下来,开始老老实实的蹲在襄国搞农业生产,也不怎么骚扰王浚了。

看起来,他好像是被王浚打乖了,现在变成了一个听话宝宝,不敢再来骚扰王浚。

王浚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在得意之余,也就先放开了石勒,他眼下多了一件事情要处理,在他看来,解决好这件新冒出来的事,要比揍翻石勒重要得多。

等他把这件事做完之后,才会知道石勒并不是怕了他,而是在等。

等他做完这件事,亲手把自己弄到众叛亲离,然后再来一剑封喉,用最小的代价将他一举消灭!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三十五

这件急事,就是鲜卑人开始不听话了。

鲜卑人质朴,虽然脑子不太好用,但胜在讲信用,既然跟石勒结了盟,就决定离王浚远一点了。于是段疾陆眷换回了自己的弟弟之后,就带着部族大军回了辽西老家,离开了这个他许久不懂的中原世界。

此后,王浚征召了段疾陆眷好几次,都吃了闭门羹,鲜卑人没有任何回应。

王浚大怒,既然不听话,那就要揍一顿。

其实在以前,王浚是远没有这么霸道的,为了拉拢这个强大的外援,他甚至把自己的女儿都嫁给了鲜卑部族的首领,这种带有和亲性质的嫁女,一向被汉人视作奇耻大辱,王浚早年能忍受这种耻辱,但是现在,他忍不了了。

原因也很简单,他现在是摄政王了,大权在握,自然要讲究上位者的威严,有人敢违逆自己,就要要狠狠的教训,以展示自己的莫测天威。

人一旦膨胀之后,就会显得非常可笑。王浚的根本,可以说就是段氏鲜卑,正是靠着段氏的胡骑,他才能成为坐镇一方、任何人都要让他三分的诸侯,现在段氏鲜卑有了离心的苗头,最应该做的是安抚,但王浚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讨伐。

讨伐输了固然难看,就是打赢了,从此也失去了这个顶级强援,他的实力还能剩下几分?

为了一点虚幻的面子,宁可毁掉自己的根基,被权力欲望蒙蔽的双眼的人,当真是不可理喻。

王浚知道鲜卑人能打,要他自己上,他是不敢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治鲜卑人还得靠鲜卑人,于是他痛下血本,花了重金贿赂鲜卑的另外两支部族:拓跋部和慕容部,让他们派兵和自己夹攻段氏,以提高成功率。

但是,段氏是整个鲜卑族最能打的。

最能打的意思,就是其它人都干不过它。

王浚很快就能体会到,找错了队友,会是多么的难受。

拓跋鲜卑先到,和王浚合兵一处之后,一起来进攻段氏,旌旗飘飘,杀气腾腾,军威之盛,一时无两。

然后就被段氏打败了。

对于王浚来说,这场战败的结果非常严重,从此他与段氏鲜卑彻底结仇,不只得不到来自鲜卑人毫无保留的帮助,反而还得防范段氏过来报复,自身实力急速衰落。

本来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只用了一招就能变成血仇,王浚也是相当可以,一般人达不到他这样的效率。

当然,这次讨伐也不是全无收获,他间接的成就了另外一支力量,这支力量将在不久以后登上历史舞台,将这个乱世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慕容鲜卑,这个不起眼的小部落,这次赚大发了。

他们跟王浚约好,从两个方向进攻段氏。王浚作为主力,自然吸引了段氏大部分的火力,慕容鲜卑得以在段氏后院里自由自在的放火,抢到了大片的土地,陡然之间发达了。

当然,抢来的土地,他们没理由分给王浚,王浚以极大的动力推动了这次征伐,但自身没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好处全给了慕容氏。

这次讨伐是慕容氏由弱转强的契机,几十年之后,他们将有实力消灭曾经的老大哥段氏,并将中原大地杀成一个彻底的人间地狱。

这是王浚第二次改变历史,第一次是他进攻司马颖,间接的放出了刘渊这个魔王。

两次都是把汉族拖入深渊的举动。

现在,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是时候该谢幕,接受自己应得的惩罚了。

而且是以一种愚蠢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

王浚有一个心结,正是这个心结支撑他干了诸多蠢事:

他想当皇帝。

他也确实有这么想的底气,隔壁的刘聪,不过有半个并州,就当上皇帝了,四川的氐族人李雄,就占据了一个成都,也建国称帝了。王浚的巅峰时期,拥有幽、冀两州,麾下又有天下无敌的鲜卑骑兵供他驱使,看到不如他的同行们都发展得这么好,他当然也想在职业生涯上更进一步。

从他弄了个来历不明的皇太子之后,天下人就都知道他的这份心思了。

石勒当然也知道。

人一旦有了欲望,就会有弱点,你有天底下最大的欲望,也就会有天底下最大的弱点。以前王浚实力强大,就有弱点暴露出来,也没人敢来捅他,但是现在形势有点不一样了,鲜卑人不肯再听他的命令,幽州被石勒蚕食了一大半,西边还不时的跟刘琨爆发一点边境冲突——刘琨一生忠于晋室,在他看来,王浚是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有机会就要过来掏王浚一把。

现在,王浚已经失去了与之匹配的实力,他的弱点,就真的足以致命了。

石勒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务实派,直接一点说,就是他很不要脸,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下三滥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所谓的尊严、面子,在他这里,好像统统不存在,跟王浚、苟晞是两个极端。

碰到这样一个对手,是非常痛苦的,因为他用来对付你的远远不只是刀兵,更多的是防不胜防的阴谋诡计。

于是,就在王浚征讨段氏鲜卑失败、麾下的百姓和士人大量离去之际,一队使者从西面而来,为王浚送来了一封让他欣喜若狂的信。

信是石勒写的,内容非常劲爆,他说,其实自己一直把王浚当爸爸一样崇拜,想拥戴王浚登上皇位,希望王浚能给自己这个机会。

王弥曾经给石勒写过相似的信,石勒马上就察觉了王弥的企图,一刀砍了他,但是石勒觉得这个方法还是非常好用的,拿来对付一些志大才疏的蠢蛋肯定有奇效,现在看到王浚露出了破绽,忍不住想拿出来在他身上试试水。

不过,王浚虽然已经变得很昏庸,但到底是曾在乱世中打下一片地盘的枭雄,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在接到石勒的信之后,很是怀疑的问了使者一句:“石公已经跟我成了鼎足对峙之势,为什么要突然向我称臣?”

看起来他并没有中招啊,使者在心里哀嚎了一句。

来干这种出使敌方的活,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一旦对方翻脸,那连死法都不是自己能选的了。如果王浚不如预想中的那般昏庸,被他识破了石勒的真实意图,自己十分有望被大卸八块。

不过,以被派出来当使者的,都是异常聪慧之辈。这个使者就敏锐的发现,王浚只是怀疑石勒投降的诚意,并没有反驳信中劝他称帝的意思。

这么大的事,他连表面上客气一下都没有,说明他想当皇帝真想疯了,这里是个突破口!

使者于是恭恭敬敬的回答:“石将军确实人强马壮,但皇帝是天命所归,并不是用智或用力能取的东西。自古以来就没有胡人能当皇帝的先例,胡人最多能做名臣,只有像您这样威名播于八方的明公,才能得到神器,石将军也是顺天命而为。”

这个马屁拍得实在精准,力度也恰到好处,王浚开心到难以自控,当场给了使者一大堆赏赐,让他回去告诉石勒,自己接受他的投降。

自此,王浚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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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得到石勒的保证之后,王浚并没有马上信任他,他的一生,也是老奸巨滑的一生,不会随随便便就对谁交出一片真心。

他派出了自己的使者,跟石勒的使者一起回襄国,名义上是安抚,实际上,当然是来探一探石勒的虚实。

石勒对此心知肚明,他原本也没打算就靠一封信搞定王浚,那对老前辈也太不尊重了。他已经准备了完整的配套表演,将为王浚献上一场精湛的演出。

王浚的使者进入襄国城内,首先看到的就是一群羸卒在城内巡逻,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残的残,拖着刀枪,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业余,看起来分外的可怜。

到了石勒的大将军府,府里也是残破不堪,根本没有几个下人,出门迎客这种事都是石勒亲自干的。

石勒把使者恭恭敬敬的请进来,用接圣旨的礼节,让使者坐在北面,先三拜九叩,才上前接使者带来的书信。

王浚也不是白来的,他给石勒捎了一份礼物:当时流行的清谈圣品——麈尾,跟人辩论的时候,可以用来一边喷一边甩,状若仙人,十分飘逸。但是石勒根本不敢拿来甩,接过来就恭恭敬敬的挂在了墙上。此后几天,使者每次来,都能看到石勒在虔诚的拜这个麈尾,拜完还向使者表示 :“我见不到王公的亲面,但看见王公给我的这个赐物,也就相当于看见他了。”

这个使者的水平,明显比石勒派出去的那个要差很多,对石勒这种畸形的谦卑,他没有发现丝毫的异状,反而觉得十分满意,回去就给王浚汇报了自己的考察结果:“石勒实力很弱,投降之心,非常赤诚。”

王浚大悦,认为石勒现在力量弱小,投降的诚意还是十分充足的,自己白白捡到了大便宜。

王浚最爱的心腹枣嵩也过来发表意见,认为石勒是难得的人才,既然他肯投降,那就不应该再怀疑他,免得伤了他的心嘛。风吹得多了,王浚从此也不再对石勒设防。

不过王浚不知道,枣嵩之所以说这些话,是收了石勒的钱的。

在王浚接受汇报的同时,石勒也召来了自己的使者,询问他出使的见闻。

这个使者的观察力,就要犀利得多了,他详细的描述了这一路的所见所感:

“幽州去年遭遇了水灾,遍地缺粮,王浚库房里的粮食堆成山,但一粒也不往外放,不只不赈灾,而且还用酷刑加紧征粮;逃跑的人非常多,但王浚好像丝毫不在意,还是一幅很得意的样子;他修了朝堂,所有的文武官职都一个不漏的封好了,自认为汉高祖和魏武帝也不能和自己相提并论。”

石勒拍着桌子大笑。

他知道自己赢定了。

这是老天的明示,让王浚昏聩成这个样子,肯定是想把他的地盘送给我,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石勒当即决定,进攻王浚。

不过,在正式动手之前,他还要打两针麻醉剂。

一针是打给王浚的,让他对自己的兵力调动不再设防。石勒给王浚上书,表示自己三月份要亲自去蓟城,为他奉上皇帝尊号,以示自己的诚意,王浚欣然应允。

另外一针,则是打给刘琨的。

刘琨的实力不算很强大,而且一直跟王浚不和,但他跟石勒也不和。

石勒受过刘琨的恩惠,他的老母亲和侄儿就是刘琨帮着找回来的,同时他也对刘琨的人品极其敬佩,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时时提防刘琨。

他担心自己暗算王浚的时候,刘琨在旁边借机跑出来暗算自己,如果前线正打着仗,后面空虚的老窝却被刘琨端了,那自己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算计,就都是帮刘琨打免费工了。

王浚喜欢做这种义务助人的事,但石勒不喜欢。

石勒给刘琨也写了一封信,内容主要是痛陈自己的过往犯罪史,表示现在已经幡然醒悟,决定痛改前非,讨伐王浚,以赎清自己的罪恶,请刘公明察之类。

这也是非常低级的阴谋,只要略微盘点一下局势,不难看出石勒的真正用意。

但刘琨现在日子也不好过,他一心匡伏的晋室,现在已经风雨飘摇,首都被毁了,皇帝也被人捉走了,他需要一个希望。

哪怕是一个虚幻的希望,他也不肯放过。

如果石勒肯归降,那光复晋朝的概率立刻就大了很多倍,于是刘琨马上就同意了。

而且不管石勒到底有几分真心,就算他想麻痹自己,自己也未必不能利用他做做文章。

刘琨也干了一件很绝的事:马上传檄各个州郡,说自己与拓跋鲜卑部合作,准备讨伐石勒,石勒被逼得走投无路,给我上书要求攻取幽州来赎罪,你们看,这就是他给我写的信。接下来,我就要派鲜卑人去攻打匈奴汉国,一举除掉这些逆贼,皇室中兴有望了!

他想借石勒表忠的机会,一来振奋一下晋朝遗老的人心,二来也是想让石勒失去退路:他觉得公开了石勒的信,也就是斩断了石勒继续效忠匈奴汉国的可能。

可惜,石勒的独立地位要远远高出他的想像,刘聪拿石勒根本没有太多办法,就算石勒真的降晋,只要再降回来,刘聪也只有热烈欢迎的份。

另外一个就是,刘琨没想到石勒的效率实在太高,他的檄文发出去不到半个月,石勒已经从蓟州出完差回来,然后态度鲜明的忘了之前的那封信,不鸟他了,让晋朝遗老们刚刚澎湃起来的内心,瞬间又萎了下去。

石勒办事快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保密工作做得好,让王浚没有察觉到他的真实意图。

在大军刚刚开拔的时候,他就斩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他在一点点蚕食冀州的时候,投降的一个当地武装首领,名字叫游纶。

游纶就是一个很单纯的降兵,没有什么特殊,特殊的是他的亲哥哥,叫游统,在王浚手下担任司马一职,曾经通过弟弟的关系,试图也偷偷的投降到石勒这边来,但是石勒担心触怒王浚,影响麻醉剂的效果,所以拒绝了他。

现在大军启程,石勒担心这条线会泄露机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砍了游纶再说。

可见石勒的心狠手辣,仅仅是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就要诛杀掉想归附自己的人。如果你跟随的也是这样手狠的老板,那还是尽早离开的好,因为他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但这份事业是他的,你不太可能会分到一杯羹,更大的可能是成为他事业的牺牲品。

当然,擅长保密只是次要原因,几万人马招摇上路,就算打着拥戴王浚的幌子,也不可能完全不令人生疑。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王浚的配合。

石勒的大军一路而来,居然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行军顺畅得像旅游。这其中最大的功臣,就是王浚自己。

不是没有人怀疑,当石勒刚进入冀州的时候,前线的督护孙玮就派快马报告王浚,同时准备带兵阻挡石勒。

孙玮有一个上级,就是还不知道自己刚死了弟弟的游统。

游统禁止了孙玮不爱好和平的举动,在王浚面前进了一番馋言,居然哄得王浚将孙玮调了回来。

即使是不像孙玮这么愣头青的,也感觉形势不妙。王浚身边的将领集体进言,说胡人不讲信用,这次前来,必定有诡计,请求派兵去拦住石勒,不能让他再往前走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王浚的私心。石勒在给王浚的书信里,说这次是来劝进的。

皇帝这个神圣的职位,不能说当就当,按正规流程,在上岗前都要三请三让,也就是下属们请求你来当皇帝,但你要谦逊的表示这样不可以,如此三次,然后才能坐上龙椅。

通常这具劝进的角色都是由内部人担任,但如果有外人来劝进的话,当然效果更好,表示准皇帝的威仪已经播散到外部,四海归服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王浚对将领们爆发了雷霆之怒:“有再敢说进攻石勒的,斩!”

这下没人敢说话了。

就这样,在王浚无微不至的照顾之下,石勒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蓟城。

只要冲进去,抓住城里面的那个人,整个河北将再无敌手,我才算真正的站稳了脚跟。

王浚,我这一生,只要面对你,就从来没有赢过,在飞龙山的时候如此,在文石津的时候如此,前不久在襄国更是如此。

现在,到了我们决战的时候了,为了这一次决战,我筹划了好久,也忍耐了好久,我有充分的信心,得到对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胜利。

因为此战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了。

前锋,进攻城门!

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石勒派出了自己的前锋部队。

这支前锋,并不是石勒麾下的将士。

他们也不是专业的士兵。

他们甚至连人也不是。

这支部队,数量高达数千,由两个种族构成,一种是牛,一种是羊,就是擅长吃草的那种。现在,在石勒的指挥下,它们要去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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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其实石勒自己心里也怕,原因很简单:这趟过来暗算王浚,实在是太顺利了,所有的剧情都是按照他规划的剧本走的,就是因为这一票干得太顺手,所以他害怕这是王浚在使什么阴招,想将计就计的反奸他,比如在城内暗藏伏兵,只等他一进城,就冲出来玩瓮中捉鳖。

为了防备这一招,石勒预先准备了破解之法:就是这几千只牛羊,声称是献给王浚的礼物。为了凑齐这几千只羊,石勒也是下了血本,弄到襄国甚至闹起了饥荒,肉价涨到一两银子一斤。

因为有了王浚的事先命令,城门守军不敢阻拦石勒,被石勒轻易的叫开了门。然后,石勒大军就把牛羊赶在前面,一拥而入。

进城之后,只要碰到巷子,就赶进去一些牛羊,直到把巷子堵死为止——如果有伏兵的话,也冲不出来了。

石勒这个人,最可怕的不是他的战斗力,而是他的阴险。耍阴谋诡计仿佛是他的本能一般,只要有任何一丝丝可能,他就不会堂堂正正的跟敌人摆开阵势决战,而一定会想办法在战场以外打败你。比如驱牛羊为兵这招,一般人怎么想得出来?

在固有的印象中,胡人都是一根筋,智谋全在汉人的脑子里,但在石勒这里,一切都反了过来,他才是计谋层出不穷的那个,而他的汉族敌人,不管之前如何英明神武,只要遇到他,统统会变成呆瓜一个。

王浚对此深表赞同。

其实石勒还是高估了王浚,别说玩伏兵这种高级战术,此时的王浚,连正常的反抗都不会了。

石勒进城之后,看到城内毫无抵抗,于是放心的纵兵四处抢劫。城内的大臣发现苗头不对,请求发兵抵御石勒,王浚还是不同意——他一心以为石勒是来劝进的,怕一见刀兵的话,会让石勒反悔。

晚年的王浚,愚蠢到近乎可爱的地步。

于是,在王浚的帮助下,石勒不只毫无阻碍的一路来到了城下,并且毫无阻碍的控制了蓟城。

成为蓟城新主人的石勒,堂而皇之的进入了王浚辛苦修好的宫殿。王浚没有等到一个恭顺的小弟来劝自己登基,他等到的,是一个对他极尽羞辱的魔头。

石勒将他从主位上扯下来,自己坐了上去——而且还专门把他的老婆找出来搂着,用这样一种姿势,戏谑的看着站在眼前气到头发竖立的王浚。

王浚终于知道,自己引来了一匹恶狼。

而且,还是自己亲手帮他铺的路、开的门,让他可以轻轻松松的走到自己面前,然后将自己扑倒在地。

几乎是转瞬之间,自己就从大权在握的摄政王,变成了一无所有的阶下囚,王浚后悔到无以复加。

在生命临近终结的时刻,王浚展现出了一代枭雄最后的霸气。他完全没有任何的奴颜婢膝之态、苟且求生之念,而是须发俱张的站在厅前大骂:“你这个罪恶滔天的胡奴,竟然戏弄你的主公!”

直到此时,他依然以石勒的主公自居。

石勒却很看得开,他作为胜利者,自然有笑对一切的底气,只是笑着喷回去:“主公您位高权重,手握强兵,但是坐看朝廷灭亡,不救天子,只想着自立,这比我犯的罪过可要大得多了吧。”

王浚无话可说。

石勒连嘴仗也打赢了,于是派了五百人,把王浚押送到襄国。他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将王浚斩首示众,这是一种仪式,一个国家打了胜仗,通常要把重要俘虏押解到京城处决,以示征服之彻底。石勒现在虽然还没有建国,但他已经有了这个思路了,希望一切按正规流程来走。

先前一直百般合作的王浚,这会儿并不肯配合石勒走完最后一环流程,这个刚烈的老邦子,最后一次展示了自己的英武不屈的枭雄气质,趁看守人不注意,抽冷子跳进了护城河里,试图破坏石勒征服的快感——你只能得到我没有灵魂的躯体,至于生死,我要自己掌控。

很不幸,他没有成功,看守士兵里有会水的,他很快就被捞了起来,牢牢的捆成一条毛毛虫,押送到襄国斩首,享年62岁。

王浚这一生的绝大部分时候,都无愧于枭雄的称号。他是私生子,在尤其注重出身的晋朝,这是非常受鄙夷的,连他的亲生父亲都讨厌他。带着这样一个并不高的起点,他凭借自己的手腕和意志,一路成长为北方第一强者。

就在被石勒打败的前两年,王浚还握有幽、冀两州之地,地盘之大远胜过任何一个竞争对手,更有天下最强的鲜卑骑兵听他号令,从领地到兵力,都可以吊打刘聪、石勒、刘琨等人。

被权力诱惑之后,两年之间,他就干脆俐落的失去了一切,权势、地盘、生命,并且在史书上留下了一个恶臭不堪的名声。

追逐自己能力以外的东西,如果能带着良好的心态,那未必是坏事,它通常能促进个人的进步,但如果离目标遥不可及又想要强行争取,那就很可能给自己带来悲剧的结果,比如追一个完全不爱你的女生、做一件你根本不擅长的事情。

王浚的才能和格局,本来就只够成为一方诸侯,他在这个角色上也做得很好,但偏偏妄想去问鼎神器,这也造就了他的灾难结局。

当然,也不是全无意义,他帮真正的王者垫了一下脚。

局势已定之后,石勒开始收尾了,有功的要赏,有过的要罚,大家提着脑袋剿灭了一个竞争对手,不能不有所表示。

从石勒的这次赏罚上看,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王浚倒下了,他手下的将领、大臣们为了保命,都争抢着来投靠石勒,甚至慌不择路的给石勒手下的小兵都塞满了贿赂。但是,有一个人完全没有任何表示。

他不只不肯来行贿,甚至连拜见石勒、表达一下忠心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蹲在家里,仿佛不知道蓟城已经换了主人。

这是很不可思议的行为,较真一点说,现在整个蓟城里的所有人,身份都是俘虏,生死只在石勒一念间。对人家拿刀怼着的时候,你能不能这么有骨气?

石勒觉得很奇怪,因为他认识这个人,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人表现得可没这么硬。

这人就是裴宪,之前奉司马腾之命去攻打石勒,结果他走到半路,听说石勒来了,马上就丢下军队跑路,从黎阳一直跑到淮南才敢停下来。

逃兵未必不勇,有些人的勇气,并不表现在战场上。

裴宪跑到江南之后,展现出了一身堪比金刚石的硬骨头。

琅琊王司马睿露出了称帝的意图,召裴宪去当官,但裴宪认为晋怀帝虽然被俘,但仍然在世,司马睿这么搞就是大逆不道,于是死也不肯答应。

他真的宁死不从,因为他从安全的江南,跑到了兵灾连连的北方,就为了寻找继续为晋室正统效力的机会。

此时王浚是他唯一的希望,尽管王浚狼子野心,但他好歹奉了个晋怀帝的皇太子,这就是正统,于是裴宪在王浚这里呆了下来。

石勒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于是决定吓一吓他,派人把他押过来问:“你跟着王浚这样的罪人作恶,现在还不思悔改,是不想逃过脖子上这一刀了吗?”

裴宪的回答极见风骨,他说:“我家世代在晋朝为官,王浚虽然凶顽,但还是晋朝的臣子,所以我跟随他。如果将军你不修仁德,只知道用威刑压人,那我死了也是尽自己的本分,你要杀就杀吧。”

说着就这么昂首挺胸的走出去了。

而石勒居然也没有任何表示,没让人上去砍他一刀,或者把他揪回来。

后来查抄王浚部将的家产,裴宪家里只抄出来一百多本书,再就是一缸米、半缸盐,石勒因此大为高兴,给了裴宪一个从事中郎的官职。

但是对其它人,石勒就没这么客气了。

对他有功的枣嵩、游统,本来自以为站对了队,十分高兴的等着封赏,哪想到石勒一搞定王浚,最先杀的就是这两个人,给的理由是收贿乱政,不忠于王浚,所以一人送了一刀。

搞得他好像是给王浚申冤报仇来了。

帮过自己的要杀,违抗自己的反而有优待,石勒的行为看似不可理喻,其实也正说明他的是非观更倾向于汉人的标准,崇尚忠孝节义,鄙视乱臣贼子。

一个奴隶出身的胡人,字都不认识几个,三观却比许多汉人贵族还要正得多。如此恶劣的成长环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学到的这些东西。石勒这个人,完全不符合正常的逻辑,可能真是这世界上的一个BUG。

总之,一切都搞定了。

然后,石勒立刻就面临了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丢掉蓟城,马上跑路!

如果再晚一点,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三十八

石勒只能攻下蓟城,但无法拥有它,原因很简单:他守不住幽州。

他之所以能一战活捉王浚,并不是因为他的战力有多么强悍,而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这场奇袭的突然性,二是王浚突破天际的愚蠢程度。

石勒自身的实力,还远远谈不上恢复,更何况,为了保证这次行军的速度,不给王浚反应的时间,他带的全部都是轻骑兵,兵种非常单一,如果遇上兵种齐全的敌方大军,他很难讨得了好。

蓟城之外,到处都是这种敌军。

王浚虽然被擒,但由于石勒采取的是斩首行动,驻扎在幽、冀两州的王浚部队没有受到任何损失,一旦他们反应过来,开拔到蓟城勤王,石勒就要变成瓮里的那只鳖了。

所以石勒仅仅在蓟城停留了两天,搜刮完金银财宝之后,就马上带着自己的军队呼啸而去了。反正整个幽州现在已经群龙无首,觊觎这块地盘的人,自然会打得头破血流,我只要回去积蓄力量,等实力恢复,同时幽州杀得多败俱伤之后,就可以出来轻轻松松的摘桃子了。

他的判断非常准,刚出城没多久,他就遇上了一直在找他的孙玮,幸好跑得快,才没有被好客的孙玮留下。

石勒是一个有大毅力的人,他能忍得住把已经进嘴的蓟城吐出来,以图谋日后更大的利益。相比之下,苟晞、王浚之流在一点虚妄的权力之下,就完全丧失了理智,格局相差太大,他们败在石勒手上,实在不算冤枉。

当然,在走之前,石勒还是象征性的收了个尾,在王浚封的百官之中,找了一个前晋朝尚书出来,这人叫刘翰,资历最深,石勒于是很随便的给他封了个幽州刺史的官,让他留守蓟城,就算他把这里搞得稀巴烂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不亏,如果他真的有能力把蓟城给自己守住了,那就是一笔意外之财。

不过石勒没有想到,这种老官油子也许没什么大本事,但见风使舵的本领绝对一流,他很清楚石勒是留了个火盆给他,凭他自己的能力,绝对搞不定外面众多的王浚前部下,只要石勒一走,自己百分百就得被撕成碎末。

刘尚书多年在官场打磨出来的敏锐眼光和果断执行力发挥了作用, 这让他看起来比石勒还要光棍得多:石勒前脚刚走,刘翰就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子,他把整个蓟城,打包送给了鲜卑人段匹磾。

在鲜卑骑兵的威慑下,王浚的前部下们都不敢来收复蓟城,段匹磾从此在这里牢牢扎下了根。以前他来蓟城,都是作为打工仔,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这座城的主人,命运无常,令人叹惋。当然不久之后,段匹磾还会为自己的命运再叹一次,那一次就不太美妙了。

总之,石勒用微乎其微的代价,一举解决了自己当前最大的敌人。既然王浚已经倒下,那么,就该轮到第二大的敌人了。

刘琨。

刘琨与石勒,一向惺惺相惜,虽然未曾谋面,但互相神交已久。刘琨刚到晋阳的时候,就花了很大的力气帮石勒寻找失散的老母亲,找到之后又千里迢迢的给他送过去;而石勒也投桃报李,在抓到刘琨的侄子以后,也并没有虐待他,而是赐给他房子田地,还找了老师教他读书。

这两个人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孤军悬于大本营之外,都有绝顶刚强的意志,胸中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如果不是生处于敌对阵营,他们一定能成为知己。

可惜,生逢乱世,身不由己。

这一次,先动手的是刘琨。

刘琨的日子本来一直难过得很,他的前半生是标准的纨绔子弟,一身的骄奢习气,自然不讨人喜欢,虽然到了艰苦的的晋阳,仍然没有多大改观,所以前来投奔他的人很多,但跑掉的人也不少,而且离开的往往都是有真才实料的,有本事的人多半脾气大,一个不爽就拍拍屁股走人,反正哪里都能找到饭吃。能留下来的就基本上是些对刘琨胃口的了。

什么样的人,会对纨绔子弟的胃口?

当然是会些诗词歌赋,最好还能再会点儿吹捧奉承这种高级技能的人了。

比如他手下的晋阳令徐润,就是当世一等一的音乐家,来投之后,很快就把刘琨发展成了自己的粉丝,音乐上的造诣非常了得。

而且除了文艺才华之外,徐音乐家也不是不通俗务,相反,这个人非常的善于搞关系,准确来说,就是挑拨离间、搬弄是非这些。

而刘琨也给了他充分发挥的空间,在他的挑拨之下,杀了自己的大将令狐盛。

按说徐润这是取得了职业生涯的一场重大胜利,可惜这人并不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忘了令狐盛还有个儿子还需要处理。

这个悲愤的儿子偷偷跑到刘聪那里,把晋阳的兵力布置全倒了出来,什么都不要,只要匈奴人发兵帮自己报杀父之仇。

刘聪十分乐于主持这个正义。

刘琨一直顶在匈奴汉国的北边,他所在的晋阳,和匈奴汉国的首都平阳只相隔五百里,是刘渊和刘聪两代人的肉中刺,只是匈奴人一直拔不出来,现在有了带路党,那拔刺的成功率就要大很多了。

刘聪篡位之后,一直像头色中饿狼一样淫个不停,这几年都在不停的交配,曾经创造过一百天不出后宫的个人最好记录,但他前半生纵横天下,基本的判断力还是在的,得到晋阳的虚实之后,立即派出刘曜和自己的儿子刘粲,以这位令狐公子为向导,杀奔晋阳拔刺。

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有了一名优秀的带路党之后,刺终于拔出来了:刘琨守不住城,弃晋阳而逃。

令狐公子进城之后,一不烧二不抢,视城中的金银财宝和美女佳人如无物,拿着刀就直奔刘府,亲手杀了刘琨的父母,为父报仇。

为人子女,却让双亲死于非命,自然很让人不好受。连令狐公子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刘琨当然也放不下这片血海深仇,更何况除了家仇之外,他还背负着国恨。

于是,他抵押了自己的儿子刘遵,向北方的拓跋氏鲜卑借兵。以鲜卑人之勇,总算是收复了晋阳。但这座城经过匈奴人的地毯式清理,已经残存不堪,不再适合生存了,刘琨只得搬到附近的小城阳曲暂住。

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现在父母因自己而死,光复晋室看起来也已经毫无希望,刘琨欲哭无泪,命运,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但是,有时候命运就喜欢开玩笑,把机遇藏在最深的绝望之中。

就在刘琨心如死灰的时候,北方有喜讯传来:拓跋鲜卑内乱,为争单于之位,父子、兄弟互相杀伐,一家人打得你死我活。鲜卑这个民族,可能从骨子里就刻着酷爱内斗的基因,这种基因随着鲜卑人最后统一全国而流传后世,国人的爱内斗、擅内斗,根源可能就是从这里来的。

一乱就是要死人的,为了躲避内乱,鲜卑大将卫雄和箕澹,决定跟着当人质的刘遵来投奔他爸爸。他们也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了三万户鲜卑部众和十万多头牛羊,聊表心意。

得到这些资源之后,刘琨势力大振,比全盛时期还要更强了几分。

命运,总是喜欢在你认为已经绝望的时候,再丢个希望给你。

当然,它也喜欢在你觉得充满希望的时候,又硬生生的夺走。

就跟正常人得到了什么好东西、总想显摆下一样,刘琨实力暴涨,也想找个机会露个富,让大家知道我老刘又回来了。正好,乐平太守韩据被石勒打得正疼,向刘琨发信喊救命,刘琨几乎是不加思考的,就同意发兵救援。

刘琨和石勒,两个神交已久的好友,终于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战争,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失败的人,将失去活下去的资格。
楼主:胡不归0304  时间:2020-04-21 11:37:32
三十九

刘琨派来的是箕澹,带领的人马倒是不多,只有两万。

但是这两万人的成分非同小可,全部都是箕澹从塞外拐回来的鲜卑人,正宗的蛮族雄兵,打起来还从来没有怕过谁,一向都是别人怕他们。

即使是石勒这样的天下名将,也从来没有在鲜卑人手下讨到过好处,屡战屡败,唯一一次胜利还不是正面对抗赢来的,而是因为他运气好,碰上了一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段末柸。

在同一个对手面前败多了以后,就会有心理阴影,比如国足的的恐韩症、恐日症、恐非症、恐中东症……石勒的军队被按倒暴揍的次数多了,也患上了恐鲜卑症,有一个谋士就马上惊恐万状的进谏:“鲜卑人军势太强了,正面迎战是不明智的,我们应该避开鲜卑人的前锋,挖深沟、筑高垒,挫掉他们的锐气,才是安全的做法。”

石勒对此并不是很认可,并赏了这个谋士一刀剁头。

其实谋士说得未必没有道理,鲜卑军天下至强,用深沟高垒耗掉他们的士气,是一个很合理的战术。

只是石勒不愿意再躲了,他志在天下,不解决鲜卑人这个心魔,他无法成为天地间最大的强者。

而现在就是很好的机会,这拨鲜卑人刚刚遭逢过族中巨变,千里迢迢的从塞外迁徙而来,气都还没喘匀,又被刘琨支使过来打仗,战斗力打折得厉害,打败他们,扫除对鲜卑人的心理阴影,正是绝佳的良机。

这个倒霉的谋士也许懂军事,但是不懂人心,所以不幸被石勒借了人头来激励士气,以示迎战之意的坚决。为了怕士气调动得不够,石勒还规定,作战中凡是跑得不够快、落在阵线后面的士兵,也要斩首。

要么死,要么前进,石勒真的是下了死决心,要在这里一把梭哈了。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安排。以石勒的风格,指望他在战场上以堂堂正正之势对攻,是不太现实的,他就算动刀子,也一定是诡计百出,偷袭、设伏层出不穷,从来没学会老老实实的打仗。

这一次,石勒为宿敌鲜卑人摆了一个超级迷魂阵。

箕澹带着鲜卑兵走到玷城外的时候,发现了石勒。

人不披甲、马不戴鞍的石勒。

石勒带的又是他那只支轻骑兵,这支骑兵装备一般,战斗力有限,但在石勒手上屡建奇功,轻骑的速度优势被他发挥到极致,经常以闪电战袭击猝不及防的对手,趁敌人毫无准备之时突然出现,迅速进攻,击溃对手。

不过,用轻骑兵来打阻击战,是非常不明智的,尤其阻击的还是世间无双的鲜卑铁骑,这就有点像是开玩笑了,相当于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速度,转而采用敌人最擅长的列阵攻防。

尤其是石勒占有地利,是主军,面对远道而来的鲜卑客军,他有选择战场的先手优势。不要说是石勒了,就是一个普通的将领,也不至于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但是箕澹不这么想。

这个纯朴的鲜卑人,根本就什么都没想,一看到敌人,血液立即开始沸腾,第一时间奋不顾身的挥军冲了上去。

鲜卑人的冲阵,天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挡得住。

石勒也不能。

他完全没挡,鲜卑骑兵刚刚冲出来,他已经掉转马头,飞也似的逃跑了。

能够打得一代名将石勒掉头逃命,这是多么的荣耀!如果能够杀了他的话,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更是值得一生夸耀的武功了。

箕澹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立即催动全军追击,死咬在石勒的屁股后面不放,誓要捉住石勒,这可是足以青史留名的机会,一定不能放过。

石勒是轻骑,马匹上没有多余的负担,理论上速度应该比鲜卑骑兵更快。不过箕澹又发现,真是上天给面子,石勒跑得快是快,但并没有快到让自己跟不上的地步,自己一直能钉在他的马尾后边,虽然追不上,但也没有被他甩下。

这种天赐良机,我是不会放弃的,执着的箕澹在马背上默默的给自己打气,或许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我就能揪到这只狡猾的狐狸,成就我的一世英名!触手可得的巨大名声,刺激得箕澹无比激动。

所以当他看到路旁的山上突然冒出一堆石军旗帜的时候,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石勒的狡诈,果然名不虚传,居然在这里埋伏了人马想暗算我!如果我靠近山脚,山上的伏兵冲下来,借助地势之利,倒是很有可能把我的军阵冲垮。

不过幸好我福大命大,提前发现了伏兵,我只要离山坡远远的,伏兵就拿我无可奈何了。石勒,这是上天助我,你受死吧!

箕澹绕了一个弯,继续追击石勒。他满心都沉浸在识破伏兵的欣喜中,所以并没有发现,在绕过了有埋伏的山坡之后,他就很自然的冲进了一条窄窄的峡谷之中。

在这里,他终于追上了石勒。

因为石勒不跑了。

进了峡谷,箕澹一眼就看见刚才如丧家之犬的石勒停了下来,而且身边的兵好像突然变多了。

多了很多。

这些多出来的兵,个个龙精虎猛,额头上一滴汗也没有,根本就不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逃亡的样子。石勒就勒马站在高处,在大军簇拥之中,冷冷的看着箕澹,那种眼神,不像是逃亡者看追兵的绝望和狠毒,而是猎人看猎物的冷酷和欣喜。

糟了,原来这里才是石勒真正的伏兵!

箕澹马上知道自己中计了,刚才山上的埋伏,其实只是疑兵,石勒的目的,就是把自己引到这条峡谷中来,然后以逸待劳,暗算自己。

箕澹有些慌,但并没有失去方寸。尽管被狡诈的石勒拖着跑了一大圈,自己的重骑兵负重大,此时人和马都有些疲态,而对面的伏兵则精神健旺,占了很大的便宜,但鲜卑人只要跨上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骑兵,箕澹依然有信心和前面的敌人奋战一场,胜负仍未可知。

但是,就在他给自己打气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些响动:另外一支伏兵从谷口处开了过来,堵住了自己的后路。

这下完了!

狡猾的石勒,做事从来都会做到干净彻底,他设下的埋伏圈不只一处,而是在峡谷头尾都安排了伏兵,然后以自己为饵,把箕澹钓了进来,前后夹击他,要把他当成瓮里的鳖给捉了。

这世界上,很少有军队能承受两面夹击而不败的,鲜卑骑兵虽然勇猛,但显然还没有这样坚强的意志,就在发现自己前后都冒出了敌人之后,军队就已经开始乱了。

任何军队,如果在石勒面前露出破绽,都会被他抓住。

在鲜卑人开始混乱的一瞬间,石勒发动了进攻,两处伏兵如同两道铜墙铁壁,迅猛而坚决的朝中间挤压过来。

一场屠杀就此开始。

鲜卑军毫无意外的败了,而且败得异常彻底,箕澹只带着一千多人冲出了包围圈,其它的两万人马全军覆没。

石勒终于解除了自己的恐鲜卑症,这一次他没有靠运气,而是用自己的智谋和实力,实实在在的打败了鲜卑人,从此以后,没有什么敌人是他不能战胜的。

这场战争之后,石勒又缴获了一万多匹铠马,实力大增。而刚刚得到希望的刘琨则一把输光了所有身家,他的司空李弘甚至带着并州刺史的大印投降了石勒,让他连老窝也回不去了。

刘琨,尽管我很钦佩你,但你已经败了,这次你还能往哪里逃?

其实,刘琨还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的。

楼主:胡不归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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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8-08-16 06:33:23

更新时间:2020-04-21 11:3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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