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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第五节  不安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 茅

第三部 第一章
第四节 再上高城

甘亦安见任可骏的事,曾告诉过古明琚。她没有说啥,也没有问具体情况,只是点头表示晓得了。古云华这一来一走,古明琚自然会想到甘行俭的事。她原来是很在乎这件事的,因为丈夫被打成右派后,十多年间有过两次提工资的机会,但都没她的分。对子女的影响就更大了,子女的入学、就业都因此而耽搁了。改革开放后,政策变了,子女的入学、就业问题都得到解决。所以,在她看来,甘行俭平反一事,已经不是很着急的事了。
改正错划右派一事,同样具有中国特色。像当年反击右派一样,中央文件一出笼,如一张大网,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右派都捕进去了。如今则是,中央文件一出,像开了一道门,一阵大风灌进来,把几十万右派脑壳上的帽子刮掉了。到同年底,古明琚晓得的那些右派除了去世的外都改正了。晋秋阳的问题改正了,拖着一家老小从原籍回来。金式林也被改正,他当年没有被划成右派,过了两年,说他是漏划的,戴了一顶右倾分子的帽子,如今已快七十的人了,恢复名誉后,直接办了退休手续。乐永济被改正后调到地区教育学院当副院长,邻居阎先生的问题也得到改正……她宽慰自己,高城地处偏远,落实、执行文件或许会慢一些,不妨耐心等等。她也搞明白了不像古云华说的是平反,只是对错划的人进行改正。不过,她倒不介意这个了,人都没了,平反也改变不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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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真正让古明琚坐不住的是任可骏的问题解决了。
任鸣凤到甘家来报告消息,任可骏右派问题全部予以改正,恢复了公职,恢复老师级别,恢复工资待遇。撤销了1958年按反革命罪判刑及后来的加刑等判决,宣告无罪。
甘家的人除了甘亦安,任鸣凤一个也不认识,甘家也只有甘亦安认识她。几年不见,原来的长辫子变成短发,青涩为自信代替,愈发长得漂亮了,恢复高考后又考上大学。她告诉亦安,她父母身体还好,就是父亲常喝闷酒,脾气更大了。像亦安那年匆匆离开她家一样,她也在当天就匆忙离开甘家。
当年右派集团的主帅任可骏都没事了,而所谓的狗头军师甘行俭反而没有下文。这让古明琚有点坐不住了,也让她很生气,难道人死了就没人管?难道家属不出面就没人理?看来古云华说的有道理,不能坐等,还得去反映才行。任鸣凤一走,古明琚对子女们说:
“你们父亲不在了,我也老了。你们都大了,也上了大学。如今你们父亲平不平反,对你们还有多大作用?不过这涉及到你们父亲的名誉。你们比我更明事理,就以我的名义,或以你们自己的名义,给有关部门写信反映反映,催问催问吧。”
甘亦安和甘亦康都说:“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们来办吧。”
古明琚又说:“倒是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放不下,觉得对不起你们。”
他们都感到有一些奇怪,家中的事好像都晓得呀,还有啥事?而母亲的神情告诉他们是真有事,而且是一直梗在她心头的事。就静静等待她往下说。
“六零年,你们父亲去世,高城那方通知我去料理你们父亲的后事,学校不让我去。你们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外婆也80多岁,身体也不好,也去不了。想来想去,说啥也得有家人最后看你们父亲一眼,得有人送他入土啊。后来就让你们二哥去了,那年他还不到13岁,只有他看见你们父亲葬在哪里。可惜你们二哥,六六年也去世了。家里就没有人晓得你们父亲埋在哪里了。我想趁我还走得动,去高城看看,要是行,看能否把你们父亲的坟找到,能迁回来更好。”
几姊妹才晓得老太太是惦记着这事,但这样多年却没有听老人提过这事。他们都还记得二哥去高城回来后踏进家门的样子。疲惫不堪的二哥,挑着一付大箩筐,扁担比人高,箩筐里却是空的。
当时他们不觉得有啥不妥。以后大了,也明白了,一个12岁的孩子,代表亲属去处理这类事,能做啥呢?但有一点很重要,二哥跟随埋葬的人去了那个地方,看到父亲遗体的下葬。以二哥的聪明和好记性,肯定是能记住的。
不幸的是,二哥也走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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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在母亲的羽翼下过了这么多年,跟母亲一道经历了诸多生活的磨砺,甘家姊妹明白母亲不提这事,是不愿意让他们有心理压力,宁愿自己一个人扛着。也明白了过去当他们问到父亲的事时,母亲总说是被任可骏拖下水的。到他们长大后,她就不再这样说了,是相信他们能有自己的判断了。现在,到了他们替母亲完成心愿的时候了。古明琚一说完,亦康立即说:
“不用你去,坐车很累的。我在高城下过乡,插过队,对高城熟悉,我去。”
甘家姊妹随父亲去高城时,亦康最小,父亲的事没啥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住过的那个大院很大很大的。他也想再去高城,找找有关部门,看看当年都给父亲罗列了哪些“罪名”。古明琚说:
“你们哪个去都行。但我也得去。”
她的口气很坚决,没有跟人商量的意思。平不平反,她并不太在意了,那就像批发货物一样,当年把一批一批的人“批发”成右派,如今又一批一批地把右派们“批发”回来。她关心的是“零售”,即丈夫尸骨的下落。那么多年了,甘行俭的尸骨就丢在高城那方,一直以来,她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子女。这个心结搁在她心上始终解不开。她不是不想迁回来,但这种举动要不要得?会带来啥样的后果?咋个才能找到?找到了能否迁回?对这一系列的问题,她心里都没数。她不敢冒这个风险,也不敢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念头。为了子女和家庭,她把这种想法一直埋在心头。如今,是到了自己还愿的时候,应该为他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几姊妹都明白她的心思,没再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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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1979年2月,古明琚和甘亦安踏上去高城的路。甘亦康临时有事去不了,由亦安陪她去。
这条路,甘亦安走过很多次,已经熟了。
最早一次,就是20多年前随父亲去高城。五六岁的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公路状况极差,大坑小洼的,一路上下颠簸。车上不少的人晕车,甘亦安也哇哇吐,一点也吃不下东西,感到那路的漫长,像没有尽头一般,恨不得能早点到。比他们慢的还有,为他们家搬运行李杂物的板板车,那是一种人力拉的车,早走一天,在路上还被他们坐的客车超过了。两个拉车的人汗流浃背,甘亦安幼小心灵里记忆很深,很多年后,他也干过拉车的活路,晓得那是真不易。
后来,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时,他的同学们也是集体下乡到高城各公社,兄弟甘亦康也是到高城的一个公社插队,为此他也去过多次,但每次到了高城车站后,没有进县城,就接着到要去的生产队了。
到1979年时,这条路还不是柏油马路,但已平整多了。车跑了2个多小时,到了。县城车站还是那样简陋,但比起第一次来时就好多了。
一路上,古明琚也在想着往事。
高城,是她的伤心地。
1955年底,丈夫和五个孩子,再加上自己的母亲,一齐到高城,自己独自留在戎州。一年后,因孩子上学的事,她去接回五个孩子和母亲,从此再没有去过高城。随后丈夫成为右派,三年后,丈夫死在那里。她想,要是自己当年坚持不让丈夫到高城来,或者自己也到高城来,是否丈夫的命运,自己的命运,一家人的命运都会是另一个样子?其实她晓得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她心下也明白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哪个能说清命运中的某个节点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汽车一路起伏,她的心里也是一路跌宕。这是她第二次来高城,却是人不在,物已非。
车到了,停在这个她不想再来,又不得不来的城市。

县招待所,离车站很近。招待所几乎没有旅客,每间房里,七八张床都是空着的,无论是男客房,还是女客房都一样。
古明琚对甘亦安说:“明天一上班,就先到县统战部。另外,你父亲原来的学校,生前呆过的劳改农场,我们还去吗?”
甘亦安说:“农场肯定是不存在了,那种劳改农场早就该寿终正寝了。学校能否找到熟人,恐怕也难说。云华四姐说过,要先找统战部。她是混过官场的人,晓得门道,由管事的部门再出面找人,比我们自己找省事。”
“好。明天先去统战部,还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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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茅

第三部 第一章
第五节 尊重逝者

翌日,很顺利。
他们一下就找到统战部的简生复部长。在甘亦安眼中,简生复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精神气却十足。简部长给古明琚的印象是精明能干又和气的人,人还没走到面前,手已经先伸过来。握着简部长的手,她看到对方不是一张冷脸,满脸的和气,心里想,事情会顺利吧?尤其对方也是一个女人,她感到说话能方便些。
古明琚简单地说了一下丈夫的情况,然后说:
“简部长,我丈夫的情况,年初已经向你们寄来过材料,就不重复说了,希望组织上能按政策办事。我认识的一些人,包括任可骏在内,他们的问题都得到解决,并劝我来催问一下。”
“古老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县里这方面的工作起步晚点,工作量很大,人手也不够。请放心,甘先生的情况我们都晓得了,一定会按政策办的。”
“部长,是不是人死了,家属不过问,就不管了。听说这项工作都快结束了。”甘亦安怕她是一个说得好听,不务实的人,话盯得紧些。
“绝不是这样,生者我们尊重,逝者我们也尊重。不过,情况确实有些不同。不瞒你们说,我们的工作确实是先顾活着的人,去世的人放在后一步。这一点也请你们谅解。”
甘亦安听出她说的是实在话。眼前浮现出许多白发苍苍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奔走在各个机构间,祈盼着早点解决自己的问题。像父亲这个岁数的人,都是60多岁的人了,那些岁数更大一些的人,经过二十多年的折腾,侥幸能活下来,走路也得拄拐棍了。是啊,他们的心情比哪个都复杂和急迫。他点点脑壳,表示理解对方的意思。
“简部长,这次来,主要是希望能找到我丈夫的坟墓,我们家已经没人晓得在啥地方了。”
“古老师,找甘先生坟墓的事,也没得问题,我们会全力协助。”
简生复一边说,一边打电话叫来一个年青人,给他说了一下情况,然后说:
“小张,你把手上的事先放一下。这两天你先办这个事,先找找当时的一些知情人了解情况,然后陪古老师他们去找人,找坟墓。”
她跟小张交待完,才对古明琚说:“古老师,这是张秘书。这几天他会陪着你们找或帮你们联系。你们放心吧。”
古明琚一看张秘书岁数跟亦安差不多,显得精明干练,露出一些笑容,急切地问:“那今天我们先去哪里找人?”
简生复立即摆摆手:“不急。今天让张秘书先帮你们联系人和找人。不用你们出面,要是你们自己去找,可能没人理,反而费事。另外,你们还想找啥单位或个人,我可以帮你们联系。”
古明琚说:“我们还想找文教局。”
“那好,我给文教局打电话。甘先生原来的学校你们还去吗?还有啥熟人在高城,需要去看看?”
“不去学校了,这事也不是学校处理的。我也没有熟人在高城。”古明琚轻轻摇头。
简生复接着问他们住在哪里,听说是招待所后,点点脑壳说:“离得不远。那就这样,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明天就会有初步的结果。”
古明琚和甘亦安离开了县委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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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高城,是父亲的凶险地,在甘亦安的记忆中,却是儿时的快乐地。
他们在高城就住了一年,却搬过三次家,甘亦安对高城有很深的印象。
二十多年过去了,高城格局几乎没变化,与那时所有的县城都差不多,县城面积很小,主要街道还是那几条。当年从家去幼儿园,就是沿着这条主要街道,经过一条长长的下坡路,就到了邮电局,那里是一个大拐弯,拐弯顺着街道走,差不多走到尽头,就是一个医院和亦安所在的幼儿园,他还记得是二哥每天送自己去的。在邮电局拐弯的地方,还有往相反方向的一条小路,是爬坡的小路,高城中学就在小山坡上,那时归省里管,叫省高中。校园也是他小时常去玩耍的地方,他还能记起那些各色大字报,贴在墙上的或悬挂在绳子上随风起舞的大字报。只是当时他并不明白那些大字报的内容和父亲命运的关系,和自己一家人命运的关系。
故地重游,甘亦安很有兴趣。
记忆中,那时的县城里没有多少人,街上的人是稀稀疏疏的。现在已经是有多处热闹场所了,人口是明显增多了不少。而原来心目中那些宏大的事物,那些长长的石板街、高高的树、宽宽的广场,如今都是那样的小了,虽然离开了二十多年,倒像刚离开没多久一样。
第一次住的大院,由高低不平的几个院落组成。他们一家人分成两处住,外婆和姐妹她们三人住在中院的吊脚楼的一间小房。自己和二哥亦和、五弟亦康、父亲住在下院,那是靠近大门的一间小房,两张床一张写字台就塞满了。晚上父亲回来很晚,写字台上的煤油灯一直点着,三兄弟不敢灭灯,盼着父亲早回来。窗外物件投影在玻璃上,变幻出各种怪影,吓得他不敢说话,缩在被窝里发抖。偶尔有事了,就得二哥,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遮住灯罩,小心翼翼地爬上台阶,穿过漆黑的操场,登上吊脚楼去找外婆。而厨房又是在一个更远的地方,在大院朝门右侧的一间大房子里,很多家的厨房都在里面。很多年后,他听母亲说过,为这些不便,父亲向领导提过意见。母亲说,当初为了让你们父亲去,有关方许了不少愿,结果一样都没有兑现,包括亦平、亦和上学的事。但她却避而不谈父亲工作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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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当年,姊妹们哪里晓得这些难处,只是觉得那大院子天高地迥,好耍得很。各个年龄段的小娃儿又多,每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玩伴,四处可玩,随时可玩。男娃儿们对藏猫猫最感兴趣,那里院子套院子,空房很多,又有吊脚楼,藏匿人太容易,找寻人则是相当难。女娃儿就在操场上跳橡皮筋、踢鸡毛踺子。秋天,操场四周那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整天落下梧桐子,一地皆是。娃儿些捡起来,洗干净炒熟后当零食,在他们幼小的心目中,那是上品佳肴。
甘亦安印象中第一个热闹的元宵节就是在高城过的。
是父亲带着他们姊妹去的,父亲的兴致很高,让年幼的亦康骑在他宽阔的肩上观看,让两个女儿跟在身边,让亦和领着亦安随意去耍。表演活动集中在广场,那广场就在父亲学校的山脚下,人山人海,当时觉得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旁边还有一个梅园,开着粉红的梅花。到了夜晚,广场上耍龙灯、舞狮子的人,伴着锣鼓声,转着圈子,涌过来又涌过去。表演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的人,都穿得大红大绿的,脸蛋上涂得像猴子屁股,嘴也红得有点吓人。尤其是戴着面具的人,扮着各种角色,还有那些车车灯、莲花落。表演者的动作都很夸张,随着锣鼓声,大模大样地扭来扭去。
小娃儿都在人群中钻来窜去,跟着表演队伍手舞足蹈,亦安也跟着亦和在人群中观看。那放烟花焰火的就没有断过,焰火映红了夜晚。当那烟花、爆竹呼啸着窜上天空,小娃儿些高兴得大呼小叫。亦安最喜欢的是一种叫“天地炮”的爆竹,因它是地上一声炮响紧接着天上一声炮响而得名。此炮点着后,先是平地一声雷,震耳欲聋,瞬间一道亮光飚上夜空,小娃儿刚放下捂住耳朵的手,一道炸雷又在头顶上凌空响开,赶紧又捂住耳朵。抬眼间,纷纷扬扬的纸屑漫天飘舞,一遍惊呼声又响起来。
其实,那时除了玩得开心外,亦安对元宵节是咋个回事一点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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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茅

第三部 第一章
第六节 匆匆过客

甘亦安对父亲的最后印象也是留在高城的。那是他六岁的时候,离开高城回戎州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在甘亦安印象中,父亲是中等个子,身板厚,脸盘子大,前额宽而突出,浓密的黑发很整齐,从前额一直梳到后脑,一丝不乱。父亲的眼睛不大,却亮而有神,还有父亲的手宽大,牵着自己时觉得特别暖和。
在高城,父亲牵着他的手,有时牵着弟妹的手,带着他们去一位姓乐的伯伯家,也是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但能吃到糖果点心。后来晓得那里是师范学校,那家人是甘家在川戎中学宿舍时的邻居,那伯伯也是和父亲一起被发派到高城来的。一年后,那伯伯也被同一张网网进去了。
一次,父亲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去买粮食,粮食是干红苕片。
院子右侧是一条窄小的巷子,父亲带着他沿着那长长的巷子去买粮。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走到头是江边,后来晓得那是南广河,粮店就在那里。江面上全是船和竹筏子,竹筏子的横杆上停满了黑色的大鸟,嘴又长又尖。不时就有几只张开翅膀,腾空而起,然后又迅速扎进水中。只见江面上耀眼的一闪,那是鱼鳞在阳光下的反光,就见着叼着鱼上来了,那鱼被叼着,尾巴还在乱动。有些黑色大鸟在江面上浮着浮着,忽然就扎入水中,一会儿也叼出鱼来。船上的人就把鱼取下来了,丢进笆篓中。亦安很奇怪,问:
“爸,那是啥鸟?这样大,全身黢黑。”
“那是鱼鹰,专门叼鱼的。大家习惯叫它叼鱼郎。”
“那叼鱼郎为啥光叼鱼不吃鱼呢?”
“它的脖子被主人卡住了,不让它吃鱼。”
“那它肯吗?不会飞跑吗?”
“叼鱼郎是经过主人训练的,听主人的话。主人也给它吃些小鱼,它就不会跑了。”
他觉得那些叼鱼郎挺可怜的。
回家时,他也背一个很小的口袋,红苕干并不重。父亲没再牵他的手,让他跟着走,沿着那长长的巷子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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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甘家又搬了两次家。住的两个地方没有邻居,没了大院和操场,没了梧桐,就没有了乐趣。幸好离父亲学校更近了,他和姊妹们常去父亲的学校耍,那也是一个天高地阔的去处。幼时的他只晓得校园里好耍,哪里能想到,一家人离开后,那平和安宁的学校就成了一个风暴中心,父亲没有躲过那场风暴。

甘亦安一边走,一边想,自己一家实在就是高城的匆匆过客,而许多的变故又是因此而生。往事悠远,高城依旧。无意中,一抬头,他发现已经走到山脚下,对古明琚说:
“妈,这里离学校很近,去看看?”
古明琚犹豫起来,她的内心很矛盾,高城及学校以前就来过一次,见过哪个没见过哪个,早就想不起来了。看啥呢?找哪个呢?又问啥呢?过往的事,现在提还有啥意义?
甘亦安多少有点明白母亲的想法,说:“不用找啥人,就是顺便去转一圈,来一次不容易。我还记得那些台阶,那些天井,那些旧式的格子窗,那些高大的梧桐。从另外一个校门下山,对着一座纪念碑式的建筑,对着的广场、梅园。小时候总去耍,记得特别牢。”
古明琚说:“既然这样,就去看看,不要找人打听。”

因是寒假期间,校园内空无一人。那些万年青构成的绿色篱墙还是生机勃勃的,能看到那些一排一排的青桐,依旧整齐伟岸,是它们为万年青遮风挡雨。不过,幼时心目中它们是顶天立地的,如今看过去,没有那么高大了。既不能撑起天,也不能覆盖地,倒是历经岁月风雨,它们也变得沧桑了。
学校大门关着,传达室还有值班的人,一看他们,就问:
“你们找哪个?”
“我们原来在这学校住过,顺便来看看。”看见母亲不晓得该回答啥好,甘亦安先开口。
门卫也在迟疑,不晓得该让进还是不让进。这时,在传达室埋头看报纸的一个人站起来了,认真看着古明琚问:
“你是甘师母吧?我是穆希明。”
古明琚看着面前这个瘦长的中年男人,使劲在脑壳里回想,却始终想不起他是哪个。
“你是……”
“师母,你可能记不起我了,我记得你,我是甘先生的学生。走,去我家,我家就在学校宿舍里。”穆希明非常热情地扶着古明琚,回头对甘亦安一伸手,“这是大兄弟吧,都这样大了。一起走吧。”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续前)

穆希明家也就两小间,厨房在外面屋檐下。
“来客人啦,佩芝。”穆希明进门就喊起来。
古明琚看到从里间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与瘦长的穆希明相比,佩芝是一个小巧玲珑、好看的女人。
“佩芝,这是甘师母,这是大兄弟。这是我爱人佩芝。快中午了,佩芝准备一下,请师母她们吃个便饭。”穆希明忙着跟双方介绍。
“师母,我在戎州读书时,甘先生教过我,后来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高城中学来教物理,刚来半年就看到甘先生他们出事了。六零年甘先生去世,我也听说了,那时也不敢去送甘先生。”
古明琚勉强笑了笑说:“我家老甘到这个学校,也就两年,偏赶上了。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穆希明说:“师母,我也四十多了,后来又经历过一些运动,祸福的事真不好说。但反右时的印象特别深。那时刚出校门参加工作,记得假期中就是开会学习,说得热火朝天的,一些平常不说的话也说了,我们新来的人说得少,老同志们都在提意见。后来,好像一夜之间,情形就变了,批判右派的大字报就贴满了校园,凡是能贴的地方都贴满了,说揪出了一个任甘反党集团,说任先生是主帅,说甘先生是军师。我们当时都想不明白,都在心里为甘先生抱不平,但也不好说啥,也不晓得该说啥。上头咋个批,我们年轻老师就跟着咋个批。领导晓得甘先生教过我,还动员我检举揭发甘先生过去的问题。我没有,我说甘先生没问题。”
古明琚没有再说话。丈夫甘行俭被打成右派,她并不在高城,当时的很多情况她并不了解,是事后才晓得一些。
在旁的甘亦安晓得母亲对这事的态度,在反右之后,“文革”之前,她在家谈到父亲问题时,都是很谨慎的,教育他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到了“文革”前期及她退休这段时间,谈到这事时,她是愤愤不平的,说老爹是冤枉的,是被人陷害,是当时的校长葛功锋整父亲。后来葛功锋在“文革”中也被整得够呛,她听说后还高兴地说,当年整你们父亲那个人现在也倒霉了,真是现世报。在打倒“四人帮”之后,她对这事已经不说了,偶尔说起,也是一种较平和,认命的态度了。大约也是在“文革”中见多了,听多了,与那些更不幸的人相比,丈夫的遭遇也算不了啥。
古明琚不顾穆希明的再三挽留,坚持不在穆希明家吃饭。无奈之下,穆希明把古明琚送出老远,一直到出校门下山,才停下来。古明琚对丈夫的事,这些年受儿子们的影响,已经看得开了些。俗话说,触景生情。要不是甘亦安想到学校来看看,她是不愿跨进这校园的,何必来勾起不愉快的事?所以她并不想多呆。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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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茅

第三部 第二章
第一节 满目荒草

第二天,古明琚和甘亦安又到了统战部。简生复还是那样热情,一边让座倒水,一边又立即打电话叫来张秘书。等双方都坐下,她立即说:
“古老师,小张把情况都搞清楚了。小张,你把情况说一下。”
张秘书说:“按简部长的要求,我找了所有能找到的人,把情况基本上搞清了。第一,当年的那个劳改农场,在“文革”前就解散了,劳教人员和管理人员都分到不同的地方。机构没有了,与甘先生去世有关的材料也没有。第二,当年和甘先生一起劳动的人,在高城还有两个,但他们没有参加埋人,不晓得埋人的地点。他们推荐了两个当年参与埋葬的人,经电话联系,一人“文革”中去世。另一人还在,但他也是重病缠身,来不了,提供信息说,记得甘先生是埋在高城隔河的山坡上,太细的已经说不上来了。第三,当年在农场当连长的王富道还在县公安局刑警队,他是当年在农场中专门管甘先生他们那一连的,应该还记得那时的事。”
简生复说:“古老师,我原来是想让小张多找几个人,一齐来开一个小型座谈会,碰一碰情况,肯定能回忆起来。现在看来有难度,年头久了,人员走散了,找到的也记不清了。好在王富道在,明天一早就去,争取上午就找到。”
古明琚很感激:“谢谢简部长,让你费心了。”
“不要感谢我,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这事对别人无所谓,对你们重要。再说,这也是我的工作。”
“我们一家人都感谢你。”
“别客气。明天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会,就不陪你们去现场了。由张秘书代表我陪你们去,但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县公安局。另外,文教局那方,我已打过电话,说欢迎你们去,说是还有一笔费用给你们。”
简生复说到这里,看了看瘦弱的古明琚,心想还得先提醒提醒。她关牛棚时,也在那山上劳动过,晓得那山基本上是荒山,坡陡,没有正经的路。就用关心的口气问:
“明天要爬山,坡有点陡,古老师,你行吗?”
“我不去,我爬不动了。让甘亦安去。”
其实,古明琚不是完全因为爬不动才不去。她不愿去,是害怕。一是害怕失望,怕找不到。她不像简生复那样充满信心,以为肯定能找到,毕竟过去了二十年。二是怕找到了,情绪失控。她怕面对丈夫的遗骸,二十年来积压的感情会像决堤之水,漫过痛苦筑成的大坝。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续前)

第三天,甘亦安跟简生复、张秘书一起去公安局。
路上,简生复告诉他,刑警队队长不在,指导员在,刚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很年青,很能干。是你老乡,也是戎州人,是地区检察院徐院长的女儿。昨天一打电话,她就答应得很痛快。她父亲跟我也很熟。他没有搭腔,不晓得简生复跟他说这些干啥。他不关心指导员在不在,他只关心姓王的在不在。能不能顺利找到父亲的坟墓,得指望这位当年的管教。
及至见面,他看到,徐指导员可能比自己还得小四五岁,不仅年青,人也长得漂亮。透出一种少年得志,干练、利落的气概。他心头想,纵然能干,要没有她老子,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能混到这步?
简生复一开口就很严肃地说:“小徐,我听小张说,你们那位王富道有些思想不通,说啥‘骨头都能敲鼓了,还找啥’,你告诉他不要倚老卖老,这不是耍,这是工作。唉,这老王咋个就不能将心比心。他“文革”中不也是受迫害了嘛。”
甘亦安一听这话,眉头皱起来。晓得这姓王的是那种卖老资格的骄兵悍将,难怪简生复打了电话,还不放心,要亲自陪着跑一趟,是怕有反复。
徐指导员立即说:“简部长,真不好意思,还让你跑一趟。你忙,你先走。你放心,我们这方面没得问题”。随后对甘亦安说:“甘同志,你别担心,简部长都如此重视,我们哪能不配合。老王就是一个炮筒子脾气,说话冲一点。你跟张秘书稍等一下,我先送简部长走,就带你们过去。”
她说话干脆利落,还面面俱到。甘亦安客气地一点头,没说话。她送走简部长,回到办公室对甘亦安说:“老王也不容易,‘文革’中一条腿被打断,没彻底治好,现在还拖着一条腿走路。家里有两个病人,也挺恼火。心头有事,所以脾气不太好,你别介意。”

王富道这个人,甘亦安从没有见过,却对这个名字熟悉得很。他长大后,古明琚告诉过他,此人对犯人们厉害得很,大家背后都叫他王霸道,形容他对犯人的凶悍。所以,他对这个姓王的也没有一点好感。听到徐指导员的话,他并没有表示理解,反而在心头想,现在他还凭啥子脾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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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徐指导员带着他们在公安局大院里拐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军械库似的地方,一迈进去,就看见一个人正在收拾枪械。徐指导员冲他说:
“老王,事情昨天张秘书已跟你说了。先把你手上的事放下,现在就和统战部的张秘书,还有家属上山去。家属专门为此事来的,找仔细点。先到办公室开一封介绍信,听说山上面是一个水电站了。”
“不用!他们还敢不让我进去。”
甘亦安仔细打量王富道,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高大壮实,四十多岁,脸粗糙,楞角分明,不带凶相,却一脸的狠劲。甘亦安想,难怪被称为“王霸道”,当年被劳教的人们看到这张脸,恐怕先得有几分怯意。在老母亲的叙述中,这家伙也是迫害父亲的一个“帮凶”。这种印象还在二哥亦和从高城回来的摆谈中得到加深。
事情过去快20年了,如今,甘亦安对王富道并没有过多的恨意,一个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军人,面对一帮“反党反人民”的坏蛋,就像在战场上,恨不得把每个人都往死里整。在那时,这才是站稳了阶级立场,才是有坚定的革命性。能怪他吗?在政治运动中多数人都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工具,况且,他现在也还拖着一条伤腿。看着他那条站不直的腿,甘亦安觉得王富道也挺可怜。
“那好。老王,你现在就出发,别耽搁了。”
真是县官不如现管,徐指导员一发话,王道富立马带跛着脚着他们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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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南广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高城就在江边。王富道要带他们去的山,就在江对面。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看着不远的山,走了很久,看着不高的山,爬起来才晓得陡。山坡高,基本上没有树木,是一个长满荒草的荒山。山高不说,还难爬,因为坡上没路。在半山坡转了几圈,虽是寒天,甘亦安也开始出毛毛汗了,再看那两个人,已是一头汗了,王富道更累得喘气。甘亦安觉得他也不容易,看着前面荒草覆盖下有几个坟头样子的土堆。没等他开口,张秘书也看到了,问王富道,王富道摇摇脑壳。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说:
“张秘书,先歇会儿,抽根烟。当初是我带着人上来的,但我也没有走到跟前,我在山脚下面就停下来。六零年时,大家都吃不饱,我们连队有一半多的人得肿病,皮子肿起来发亮。好容易找了几个年轻点,没得病的,换着抬,才抬上去的。我还记得,没有棺材,就是几块旧木板钉的。应该就埋在这一带,是一个山坳,当时哪个也没想到要留记号,时间久了,真记不准了。”
甘亦安想,真难为了当年父亲那些难友,饭都吃不饱,还要抬着棺材爬上这样高的坡。要不是他们,父亲早就抛尸荒野了,哪里还轮得到自己来找遗骨。而在管理部门看来,能埋你就不错了,还管你以后的事。
王富道一边抽烟,一边对甘亦安说:“你爹也是,一个教书匠,不好好教书,跟着瞎起哄,最后把命也搭上了。现在连骨头都找不到。你说值吗?”
张秘书一听话的味道不对,担心旁边的甘亦安翻脸,赶紧劝说:“老王,话可不能这样说,现在都在讲落实政策。”
王富道哼了一声:“哼,政策个球!啥鸡巴政策,说变就变,有几个人搞球得明白。”
甘亦安听出王富道话中的怨气,原来对他的一点同情顿时就没有了。心想你有怨气,当年你就在“犯人”身上发泄,今天还想在我面前抖威风,老子不吃你这套!正想开口吼他两句,转念一想,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还须靠他帮助找下去。在心头却不客气地骂开了:“狗东西,真该把你两条脚杆都打断,看你还狂不狂!”口里没说出来,忍耐下去,话出嘴边客气了许多,说:
“王连长,你得再辛苦一下,帮忙找找。当初活人是你管的,现在死人你也管到底吧……”
王富道立即打断说:“早就没球王连长啦!叫我老王,叫王富道也成。我他妈一个当兵出身的,要不是上头安排,活人死人我都懒球管!”
甘亦安一听,这家伙脾气还这样狂,正想再说他两句。转念一想,他也不完全是冲自己家这件事来的,听张秘书说他是连长转业的,没有文化,要不然这样多年下来,至少是一个公安局副局长了。他是有怨气要发泄,包括对政策、对自己遭遇在内。甘亦安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有把话说出口。
张秘书见状,连忙说:“老王,我们是具体办事的,无关的事不扯,事办了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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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 茅

第三部 第二章
第二节 何处黄土

正在这时,下面上来两个人,指着他们吼:“不许抽烟,快下来!你们干啥的,哪个让你们上去的?招呼也不打一个!”
满山荒草,天干物燥,极易引起山火。那两个人一边喊一边往上爬。看着走近的来人喘粗气,王富道连屁股都没有抬,回了一句:“公安局的!”
甘亦安心想,真是霸气毕露,专政机关养成了这些人的骄横。一般人是不敢惹他们的。
果然,一听是公安局的,上来的两人顿时就和气起来。很客气地问:
“你们要找啥?需要帮忙吗?”
张秘书把来意大致说了一下。电站的人说:
“恐怕是找不到了。建这个电站时,上面修水库,大兴土木,这几个山坡都动过工。开挖之前,都贴出过迁坟的告示,有主的都迁走了,剩下的无主坟,就随着工程建设都处理了。后来,电站又搞过几次绿化,种树都没活,现在依然是荒坡。原来的东西都没有了。”
甘亦安在建筑工地干过,见过咋个处理无主坟的。建筑工地挖土方都是找临时工来干,挖到尸骨随着土就倒了,没人管。但还怀着一线希望,指着刚才那地方问:“上面那几个包是坟吗?”
“我们不晓得,没听说过还有坟,你们要是觉得像是,就挖挖看。”
张秘书一听,心说这事悬了。他在心里想开了,简部长的交待是一定要找到,而王富道心头就没数,电站的人说的更不靠实。再找下去,是顶着碓窝跳加官——吃力不好看。不找的话,得有一个交待,但这事的关键在王富道身上,他是当年的知情人,得让他拿主意。他看着王富道说:
“老王,你说咋个办?现在只有你有发言权。”
“我刚才就说过,当时我也没有走到跟前。即便是为了交差,我也不敢瞎说。挖开有还好说,没有啦?我不能自己抽自己的耳光吧?”
甘亦安正想这王富道倒是一个负责的人,跛着腿也不容易,张秘书已经转头问他了:“你说咋个办?”
甘亦安刚才已经想好了,能确认就回去告诉老母亲,看下一步咋个办。如找不到或确认不了,回去就是咋个说服老母亲放弃此事。半年前,母亲向他们姊妹提到此事时,是充满愧疚的。甘亦安却没有把这事看得有多重。人都死了,埋在哪里还重要吗?况且多年过去了,能否找到就是一个未知数。找,无非是尊重母亲多年的心愿罢了,所以,一放寒假就陪母亲来高城办此事。眼前这个情形,要找到已悬了,哪能为了找自家坟去乱挖别人的祖坟。此时,见张秘书问自己,就说:
“张秘书,既然找不到,就先回去吧。我和母亲商量后再说,你们也尽力了,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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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在招待所,甘亦安把上午的经过告诉母亲。说时间久了,当初没有留下任何记号,也没有其他线索,现在既难找到,更难确认。又提到张和王都很卖气力,隐去王的那些牢骚话,最后才说:“我们尽力了,心意也到了,父亲若有知,不会怪我们。”
古明琚透过窗户看着对面的高山没有说话。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并不意外,二十年过去了,找不到是完全可能的。内心深处始终有点东西在撞击,在梗着,现在一家人都好了,却把老头子一个人留在这荒山野岭。不过,又能咋样呢?心头涌上一阵一阵的悲凉。这或许就是老天爷安排的结局?
甘亦安见母亲不说话,明白她是在犹豫,自己是不愿再找下去了,但得给老人留点希望,得让老人心里下这个坎,说:
“这次既然找不到了,我们就先回去。我看简生复那人挺不错的,跟她留个话,以后要是有啥线索,再来找,行吗?”
古明琚看着对面的荒山野岭想,这次连王富道都搞不清楚了,还有下次吗?她明白,没有下次了。其实她也是想了了这个多年的心愿,把心里的一块重负卸下来。对面这座荒山,若干年来哪个说得清埋过多少人,如今又还有多少坟还能为人知?她在心里说,老头子,我们来看过你了,你若还在这山上就安生呆着吧,若不在,我在心里给你留块地方。
想到这里,她收回目光,回头对亦安说:
“那就准备回吧,当年你哥空手而返,这次你又这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话里是怅然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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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到文教局,是甘亦安一个人去的。古明琚不愿意去,对她来说,此行找甘行俭的坟是重要的事,其他事对她都不重要了。文教局方面也提供不了线索,她也没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再去说啥呢?无非是听一些深表同情的话。而这些话她不愿意听,过去她想听时,没人跟她说,现在她已经不想听这些了。她对亦安说,不就是那点抚恤费吗?我不去了,你去吧。
在甘亦安眼里,母亲表面是一个本分、懦弱的人,甚至是逆来顺受的人,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固执,甚至是傲气的人。看得出来,在父亲的问题上,她常常是刻意回避的。
接待甘亦安的局长姓张,张局长说:“简部长给我们来电话了,有啥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
甘亦安说:“没有事。听说有一笔钱要让我们领?”
胖胖的张局长五十出头的人,很健谈。
“我印象深得很,你父亲工资很高。我那时就是副局长了,工资才四十来块钱,而你父亲工资已是百多块了。你父亲我也认识,他刚来高城时,就是我代表组织安排的。甘先生那时是有名人物,不仅在我们文教系统,就是在全县也是名人。可惜走得太早,英年早逝啊!简部长很关心你们,其实她不认识你父亲。她是后来调来的,她丈夫在‘文革’中也被迫害致死。她前年刚恢复工作,对过去冤假错案中的人特别同情。”
张局长很热情地絮叨着,甘亦安对这话题不感兴趣,父亲给他的印象很深,却不是在这些方面。一面连声谢谢张局长,一面说:要没其它事,我就告辞了。
张局长说父亲工资很高,而他领到的就是二百多块钱,说是抚恤费。他也没问为啥?即使是几千元,又有多少用处?在他看来,父亲的问题至少在自己这里是可以划句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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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回程的车沿江而行,江对岸就是那高高的山岭,古明琚和甘亦安都望着那山岭没有说话。古明琚心头说不清是啥滋味。尽管来之前,坦然地想到过可能会一无所获,但当真成了一无所获时,内心的失落反而更强烈了,从此一去,她恐怕是不会来高城了。这次不顾子女劝说,坚持要来,就是想了却多年心愿,找到与否,算是了一个心愿吧。几个娃儿之前就没有想到过寻找坟墓这事,也难怪他们。大的两个娃儿对父亲的印象会深一些,可惜亦和走了。小的娃儿些最后见到父亲时岁数还太小,那时亦安还没有开始读小学,亦宁亦康就更小了,对父亲的印象可能更浅。要说印象,或许是在那漫长岁月里给他们带来影响方面。
离了高城,汽车提速,路旁的电线杆和树木纷纷从窗外闪过。那些山岭,那些埋葬着亲人骸骨的山岭,却久久舍不得离去,缓缓地在移动,像晓得亲人们一去就不会再来,坚持要多看他们一眼。那些山岭终于从古明琚视线中消逝。她把眼光看着前方,继续着内心的独白,她不怪他们对父亲的感情淡漠。他们刚一懂事,就面临着父亲是一个“坏人”的教育,连自己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都不敢将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告诉他们。怕他们在外面闯祸。她连自己对丈夫的感情都需要压抑,也没人可以倾诉。这种感觉,娃儿些又哪能知晓?
甘亦安的视线也从窗外收回,看着并排坐着的母亲还在想事。他晓得,在她心头总以为他们小,不理解她的苦楚和委屈,还经常埋怨她的懦弱。其实随着他们的长大,他们都能理解她的不易。当他们也在生活中遇到种种难题时,更能理解她内心的苦涩。不过,毕竟是不同的一代人,一旦晓得真相,对那些文过饰非的谎话更深恶痛绝。另一方面,有些事他们也并不看重了,像父亲葬在哪里这类事。所以,他们劝母亲不要亲自来高城,除了怕她失望和伤心外,也真不认为是多重要的事了。儿女们对父亲的思念,跟她已是不一样,有自己的理解和方式。
这时的甘亦安就在默默想,前人说过,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是说给出征的将士听的,是为那些死得壮怀激烈的人而颂的,父亲算啥,一介草民而已,且死得那样憋屈。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的努力和追求,不是为了自己个人生前死后的尊荣,要不然父亲何须明知有艰险,还要执意出头去慷慨陈辞。他在天之灵要有知的话,计较的恐怕不是葬在哪里。
俗话说,何处黄土不埋人,尊卑贵贱,老少咸宜。
一抔之土安在?
惟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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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茅

第三部 第二章
第三节 万州来客

闻启东,当年高城中学反党集团中的“干将”,1980年春节前到了古明琚家。带了不少万州特产,说是专门来看望老嫂子和侄儿女们。
反右时,闻启东还不到25岁,被打成右派后,发配回老家万州劳改。他一入狱,妻子就跟他离婚,丢下两岁的儿子和不到一岁的女儿。
古明琚当年也只见过闻启东一面,还有点印象,是一个注意仪表的人。当年的翩翩少年,如今已是双鬓似雪,上下一身八成新的中山装,衣着整洁,当年的影子还有点。虽是满脸沧桑,不过,身体壮实,似乎比当年那个硕长的年轻人还强健,而言谈举止间,有一种卸掉包袱,焕然一新的精神状态。甘亦安给他泡了一杯茶,就坐在一旁。这个父亲曾经的同事,又一起落难的人,他也没有见过,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很有兴趣听他说点当年的事。
闻启东的情况,古明琚听到过一点,但并不清楚。
曾经有传言说他企图越狱,被击毙,又有说逃跑不成,被抓回,后来死在狱中。她想这些都是可能的,这样年轻的一个人,当然不甘心被关在牢里,肯定要想法跑。而天罗地网般的社会,你又能往哪里跑?纵然跑到天边也会被抓回来。怕唐突,就从自己最想了解的问题上入手,试探着问:
“闻老师,你爱人呢?听说当时结论一下来,你们就闹离婚,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闻启东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然后很爽快地说:“是离了。跟我离婚,我不怪她。在那种情况下,人人都被要求划清界线,换了我,说不定也得划清界线。但是她太狠心,连娃儿也不要了,丢给我父母,连看都少有去看一下,这点我是不原谅她的。”
古明琚是过来人,当初自己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现在都不愿去回想。几个娃儿中,最小的才三四岁,啥都不明白。大的娃儿倒是开始懂事了,但更麻烦,总要问一些跟他们父亲有关的事,问那些问题,她真回答不了。她不愿说自己的丈夫是“坏人”,又不能说是政府整错了,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你们父亲是受了连累。政府不会冤枉好人,以后会搞清楚的。所以,她完全能体会到闻启东前妻那种绝望的感受。
“一个女人,要独自盘大两个小娃儿不容易,她也有她的难处。你不是女人,未必能体会到她的屈辱和艰辛。况且,她才二十多一点的人,哪里经得起这种压力嘛。”
“再难也不能不顾亲生骨肉。老嫂子,当年我是哭着求她:你要走,我不拦你,千万不要丢下娃儿。不管我再咋个求她,结果她还是一个人走了。听我父母讲,她后来又结过两次婚,也是很不顺的,现在也成了一个人。”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续前)

闻启东说这些话时,眼眶红了。说起当年他哀求妻子看在娃儿的份上,留下来。她还是不答应,坚决要离。为了娃儿,他不顾男人的面子,跪下来求她,赖着不签字。最后法院一纸判决,人还是走了。他母亲为了抚养这两个娃儿,只好把工作辞了,四口人靠父亲那点工资度日。还好,一儿一女都由父母帮忙养大了,一个已经有了工作。往事不堪回首,改正后,前妻来找他复婚,他没有同意。
古明琚叹了一口气,为他也为他前妻,接着问:“那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我后来又成了家,现在的爱人对我很好。我从监狱放出来后,没有工作,也没有房子,也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户口落在父母家。那十几年,为了生存,啥活路都干,都是挑抬下力的活路。我拉板板车就拉了8年,幸好人年轻。你看我现在身体多壮实。我现在这个爱人,就是在我困难时候那些年认识的。她帮助过我,虽然都不是啥大事情,但在那种时候,有哪个来关心我?人要知恩图报。”
“现在是回高城工作?”
“没有,平反后,有关方面考虑到我的情况,就安排我到万州中学教书。唉,挑了二十年的烂泥巴,没学会其他手艺,啥都不会,只有回头当教书匠。如今我已经调到母校西南师范学院物理系教书。老嫂子,我还可以干十多年,只是专业都丢光了,还得从头来过。生怕误人子弟,所以现在也是忙得很,自己忙着学习。”

甘亦安看着闻启东紫红的脸庞,那是长年在阳光下染就的颜色,端杯子的手,手背青筋暴露,手心老茧密布,那是长年体力劳动的馈赠。在室外工地上干活路的人都这样,他也见得多了,相信闻启东说的话并非自谦,真是忙于生计,顾不过来看书了。
“那你平反后去过高城吗?找过那些相关的人吗?” 古明琚问。
“平反事很顺利。我去过高城,晓得甘先生已经去世,后来找到任先生了。老嫂子,你家的情况,我听任先生讲了。老嫂子,你很了不起。一个人把孩子们抚养大,又教育得好,儿女都成大学生了,会有好前程的。甘先生要在就更好了,不过,他也完全可以闭目了。”
“去年寒假,我和亦安去过高城,见到穆希明,他很热情。说到当年事,对你们的遭遇特别惋惜,尤其提到你,说这样年轻就赶上了。还告诉我葛功锋在‘文革’中也很惨,妻子也跟他离婚了。”

楼主:山茅2018

字数:344135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8-05-19 23:01:28

更新时间:2018-12-10 21:44:48

评论数:48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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