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雪生年轻时从未想过她会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十二年彻骨的孤寂让记忆反复上演，飘渺的情感反而成了唯一的真实，现在她依然年轻，却已大限将至。
二十多年前雪生被送往飞熊马戏团，当时的团长是虎精，但因为前任团长黑熊精对他有教养之恩，马戏团仍沿袭旧称。据说当年熊团长在清和县的灵蛇洞丧命，时值八月，为避免尸体腐臭虎团长只得将其遗体尽快下葬，从此每年八月虎团长都要带着熊团长的一对儿子来祭拜熊团长。传说几百年前当地居民因扩张耕地侵扰灵蛇而遭至灵蛇报复，惶恐的县民们集资请来一位高人收服灵蛇并将其锁在洞中，最终灵蛇愤恨而死，将它毕生的修为都留在了洞中。从此无数的妖怪和修道者飞蛾扑火般进入洞中，但最后要么变得疯疯癫癫要么暴毙而亡，但若小孩子走进去却能安然无恙地出来，灵蛇洞的真相在种种传言的掩盖下越发的扑朔迷离。雪生小时候因好奇也进去过，那是一个洞口向下倾斜的地洞，靠近洞口的地方还有些光亮，越往下越感到幽深黑暗，别的小妖没走几步就被吓跑了，雪生硬着头皮走了十几分钟终于也吓跑了，出来后又有些后悔，好不容易进去一趟结果什么都没看到就跑出来了，早知道就该继续走下去。因为这次经历雪生有些怀疑灵蛇洞的传说是有人故弄玄虚，可如今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虎团长因熊团长之死已经痴迷于灵蛇洞的研究几十年，雪生不得不重新去认识灵蛇洞。
雪生到的那天虎团长带着黑熊兄弟去祭拜熊团长，一切事务由侯日新代理，侯日新也不大在意，简单吩咐了几句便进城去了。妖怪们如囚鸟出笼，有的跑到城里的舞厅迪吧狂饮热舞，有的三五结伴围起篝火劲歌热舞“坦诚相对”，有的跑进林子里啖肉饮血，雪生初来就见此情形实在尴尬不已，就在这时一个长相明艳的小妖走了过来：“走吧，我带你去玩儿。”这就是雪生与小百灵的初见，在她的记忆里那天小百灵是伴着月亮一起走来的，多年后这一幕依然清晰。小百灵带雪生去了不远处的草坡上，两个小妖先是玩跳山羊，小百灵十分强健敏捷，雪生实在玩不过，接着又玩翻花绳，两个人算是旗鼓相当，最后又把皮筋套在树上玩跳皮筋，两个人也不定规则，乱跳一气却玩得十分痛快，后来玩累了便躺下来看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一会儿小百灵就困了，头枕双臂，翘着二郎腿就睡着了。雪生也想早些睡去，但她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难以睡去，耳边的虫鸣声和远处的嬉闹声变得越来越清晰，月中的黑影也越来越具体，慢慢的，她的脑子里翻涌起许多思绪。
她被父亲送到这儿无非是因为家庭经济压力大，如今妖怪的栖息地越来越少，不少妖怪选择混入人类之中生活，但她家人十分传统，绝然不肯如此，最后只好把雪生送入游走于人类和妖怪之间的飞熊马戏团。雪生再过几岁就要成年，许多妖怪在这个年纪早已四处闯荡，雪生自问年纪不小应当独立，于是心甘情愿进了马戏团。父亲临走前嘱咐她一定要听话，该低头是便低头，多学些漂亮话，雪生不耐烦地应付了几句，现在回想起来却有些后悔——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她从没见过今天这样的场面，她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隐约觉得肮脏，她心中的神庙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地震，她开始怀疑她从前都活在幻梦之中，现在梦碎了，她这个梦中人掉到了现实之中，手足无措，格格不入。
另一边侯日新把各大商场都逛了个遍，琳琅满目真眼馋，一看钱包空瘪瘪。逛到晚上包空肚也空，他只好不太情愿地踱进一家小饭馆，一进门就看到桌子在灯下油腻腻地反着光，他也没办法，坐下来要了酒菜，一边吧咂一盅小酒，一边听邻桌两个男人的闲话。鼻子高挺的那个好像叫叶成功，长脸的那个应该叫赵军，叶成功正在向赵军诉苦，说领导让他去找个有道行的大师来，他上哪儿去找啊？领导竟然信这种东西！侯日新慢悠悠地吃菜喝酒，吃完抹抹嘴，走到叶成功面前把手放到桌子上，叶成功和赵军正要问他干什么，只见他掌心忽然燃起了一团火，他夹起一根菜放到火上，菜立马成了灰。他冲叶成功笑笑：“你不会找到比我更厉害的人。”
叶成功的领导吴建业家里闹鬼，请了好几个法师都是些江湖骗子，一家人现在在别处租房子住，找法师的事则交给了叶成功。叶成功带侯日新去吴建业的房子看情况，先进了闹得最凶的书房 ，里面摆着楠木书桌一套，桌上有一只貔貅摆件，走进来能看到北墙上高处挂满了奖状锦旗之类，下面挂着许多拉着红标福的大合影照，侯日新最后走到书架旁，见书架上放得最高的是马列等哲学书，往下都是社科人文书，伸手可即处放着厚厚一摞报纸，凑近看看，只有报纸没落灰。

第一章（2）
第二天大约凌晨五点侯日新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回到了马戏团。初升的太阳金光万丈，在瞬息万变的光影之下原野上的碎金之海与天边绚丽的云霞交相辉映，在侯日新的眼里似美人的纱衣与满地灿灿黄金。他伸出手来想将纱衣和黄金都揽入怀中，却触不到，于是向前一步，不料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这才清醒过来。美人的纱衣和黄金都化作虚无，眼前只有荒野和朝霞，而在那荒野之上他的演员们正相拥而眠，或两个或三个五个搂在一起，有的身上还盖着衣服，有的睡觉不老实滚得一丝不挂，白的黑的皮肤在晨光之下也都映得一片金光灿灿。篝火刚熄灭不久，还有微火在轻轻作响，旁边的草地上胡乱堆着酒瓶和啃尽的骨头，还有大把零落的羽毛，大约是吃了什么野味。侯日新见怪不怪淡定地把人叫起来，一脸关切的样子说：“快收拾干净，我不会说你们什么，但团长的脾气你们清楚吧？千万别让他发现你们这副样子，他不在的时候你们怎么玩都行，但人家要是在咱们就得做足了样子，是不是？”妖怪们慢吞吞地起来，懒懒散散地打扫着卫生，一个叫二狗的还说着侯日新的闲话，侯日新靠的越近说得越大声，仿佛恨不得借机打一架，结果侯日新只是一笑置之，二狗十分得意，以为侯日新怕了他。
等一切都收拾干净了侯日新查起人数来，发现少了小百灵和雪生，派人去找，原来她俩还在草坡上睡得正香。对此他也不在意：“小孩子嘛，贪睡很正常，没事。”雪生以为他“事事宽容”，小百灵翻白眼：“他？该管的不管，鸡毛蒜皮的事却非要管，算了，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果不其然，不久后团长在大家排练时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说干这行的必要勤奋练功晚睡早起，尤其是小孩子，因为干什么事都要从娃娃抓起。
雪生问小百灵侯日新为何不去管那些真正出格之事，小百灵又翻白眼：“那能管的住吗？再说了，这些都是他管的，出了事儿他能不负责吗？”雪生又问“认真管怎么会管不住？再说长此以往他不怕真的出事吗？”
“这里哪有一个认真的？他只要面子不要里子。”
雪生感慨小百灵玲珑剔透，简直是自己的社交导师（虽然她从来没学会），而小百灵却觉得雪生有些笨，好些简单的问题都想不通，但雪生的法术又比小百灵修得好，小百灵也有请教雪生的地方。两人起先是互相帮助的情谊，后来逐渐成为密友，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在人情淡漠的马戏团里算一对特例。
虎团长研究灵蛇洞的痴迷随着年纪而增长，他虽然知道侯日新的所作所为，但他无心经营马戏团，拖着不解散只是为了团里的妖怪们有所饭吃，因此放任侯日新去折腾，如此一来马戏团只能是江河日下，妖怪们之中也出现了内斗，人心涣散再难重聚。有一次小百灵说若把马戏团交给她来管情况一定比现在好得多，雪生诧异小百灵有这种想法，小百灵解释说她当然没有做管理的兴趣，不过是有些惋惜罢了，她也明白马戏团的颓势已不可挽回。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在一场变故之后马戏团不仅没有解散，反而在清河县扎下根来并且生意兴隆。
那是雪生到马戏团的第七年，八月时马戏团照例到清河区来（此时清和县已被并入正明市，称清和区），这里正在大兴土木，一座游乐场和水上乐园已经建成，未来的繁华景象似乎可以预料。灵蛇洞在清和区和市中心之间的北方，若马戏团随团长一起去灵蛇洞就必定要经过市区，这对没有营业执照的马戏团来说极为不便，何况团长从来不带无关的人去祭拜，于是马戏团的车子停在了清和区西面更偏远荒凉的村庄。
妖怪们像往年一样肆意狂欢，可直到第二天晚上团长也没回来，侯日新派人去找，第三天晚上派出去的人带回了黑熊兄弟和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黑熊兄弟已是遍体鳞伤，皮肤像被钢钩抓过，衣服碎成一条条，到处是褐红色的血迹。众妖过去询问，两兄弟蜷在地上，惊惧而悲痛，一言不发，侯日新见了他们似有些惊骇：“你们怎么……”，侯日新又去问派出去的人，那两人也沉浸在惊悸之中，只是叹气：“太惨了……”众妖于是去看尸体，虎团长已现出老虎原身，愤怒的眼睛里流出的血已经凝固，钢牙利爪上血迹斑斑，已经僵硬的肌肉显示出蓄势待发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会扑过来。
二狗守着尸体大喊大叫，像个解说员似的描述虎团长的死状、分析虎团长的死因，妖怪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抓起二狗一把飞了出去，这下安静了许多，妖怪们看了一阵惊讶了一阵感伤了一阵感慨了一阵之后终于想起来该八卦一阵，于是把黑熊兄弟围起来很是关切地问话，黑熊兄弟牙关紧咬，熊伯皱眉瞪眼，似乎已经生气了，熊仲埋着头，眼中似有泪花。妖怪们问了好半天终于问出零星几句话来，后来欢欢把这几句话经过加工给妖怪们还原出真相来：
虎团长带着黑熊兄弟像往年一样带着酒菜去祭拜熊团长，晚饭过后三人感到躁动不安，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幻觉，兄弟俩看到了母亲，在母亲怀中大诉离别相思之苦，母亲温柔抚慰，母子三人其乐融融。等他们睡过一觉才发现方才种种皆是幻境，再一看团长不见了，却听见洞中传出虎啸声，二人瞬间像是被击中了天灵盖——团长怕是情况不妙！他们想进去看一看，熊伯刚走到门口就有老虎冲过来将他扑倒摁地，熊仲急忙上前相救，熊伯亦拼死抵抗，两人这才逃出洞来，虎团长追击而出，只见他双眼赤红巨口滴涎，钢牙利爪闪寒光，上扑下咬尾似鞭，其勇猛之状实乃锐不可当，两兄弟只能拼命躲闪，待他力竭时再做打算，但他竟愈战愈勇，一直追了两兄弟两个多小时，三人绕着灵蛇洞斗了一圈，虎团长忽然停住，两兄弟以为他要猛攻了，紧张戒备，不想他忽然全身筋肉暴起，接着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随后就直挺挺立在那里不动了。两兄弟愣住了，等了一会儿去探他，已没有了鼻息和脉搏，身体也越来越僵硬。两兄弟大怮，熊伯泪落无声，熊仲痛哭流涕。直至月上中天，两人止住悲痛，变出担架和尸布安放虎团长的遗体，但那双眼睛竟怎么也合不上。
众妖问后来又问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在灵蛇洞耽搁了那么久？欢欢自然不知，兄弟俩只说是太累了睡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最终也没人知道，但阴谋论的流言像风一样传遍了马戏团的每个角落，侯日新成了八卦榜上最热门的嫌疑犯，好些妖怪私下里去向黑熊兄弟求证，两兄弟却似傻如痴，只会流口水吃果果，妖怪们都说他俩已经傻了，为之摇头叹息，可不久后的一个清晨众妖起来发现兄弟俩忽然不见了，那时他们连伤都没养好。
侯日新对团长之死表现得十分悲痛，含着泪呜咽出一大段悼词，又信誓旦旦地说终有一日必要将奸人剖腹剜心啖肉寝皮才能解他心中悲愤，他又将虎团长的遗体葬在熊团长的墓旁，栽树立碑烧纸钱，末了表示一定把马戏团发扬光大不负团长期望。妖怪们私下里骂他嘲他千千万万遍，可明面上还是和和气气，他不理会流言一心做事，除了手刃奸人其它的承诺很快就做到了，快得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凭着自己通过叶成功攀上的的层层关系拿到了各种证，购进了老虎黑熊等动物，在清和区建起了一座诡丽堂皇的马戏团，甚至还有员工宿舍，不过要简陋得多，众妖在这一派向好的势头中每天都过得热闹非凡，渐渐地忘记了虎团长的事。

第一章（3）
叶成功受侯日新邀请去看马戏团的首演，恰好他的两个儿子刚经历了高考要放松，他和老婆慧芳也许久不曾约会逛街，于是一家人一起去看马戏。
汽车从热闹非凡的市中心地段驶向西面的清和区，一路上越来越冷清，道路也显得空阔起来，但路边的草地里有另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你可以想象繁茂的草木之中孕育了多少小生命，若下车驻足静听，或可听到虫鸣鸟啼。寻风十分地安然自在，他幻想汽车就这么一路奔驰，开到大草原去，他化作一只金雕，在苍茫广阔的天地之间任意翱翔……

“还有多远？马戏团那边也是这样荒凉吗？”逐浪的话打断了寻风的幻想。
叶成功答道：“不远了，路上当然荒凉，那边会热闹一些。”
过了一会儿逐浪果然看到了稀疏的建筑群和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他正看得起劲就到了，他有些抱怨：“也好不到哪去。”
叶成功笑：“这儿可都是赚钱的项目。”
几人走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金红的“神猴马戏团”几个大字，建筑呈圆柱形，约有两层楼高，各种繁丽复古的装饰透露出魔幻的气息，走进去可以看到四条过道从中央的舞台通向四周，南面是入口，北面接后台。叶成功一家的座位在南过道右侧的贵宾席，还未入座叶成功便看到吴建业一家和赵军一家坐在过道左侧的贵宾席，吴建业也看到了他们，三人不免寒暄几句。吴建业此人颇为迷信，叶成功当年也是抓住了他这一特点才能投其所好得其信任，多年来多凭他提拔。他这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十分辛苦，不像吴建业家有靠山那样潇洒，他凭他个人经验的总结让两个儿子都选了文科，日后他好在儿子的仕途上帮衬一二。

不一会儿马戏开场了，开场秀是魔术和杂技的结合，叫《雪隐仙鹤》 ，台下观众听了一片咻声，马戏团哪儿能找来仙鹤？多半是骗人的噱头。魔术师穿一身水墨画一般的道袍登场了，淡然出尘仪表翩翩，他并不说话，只有清远悠扬的曲子在场内回荡，眼前似有云海与山巅相接，一道人负手而立，超然物外。魔术师轻轻一挥拂尘，场内落下细密的雪来，观众伸手去接，竟什么都触不到。魔术师舞起拂尘来，衣角拂风飒飒有声，挺拔的身姿像雪中的青松，他一挥袖子，一声鹤唳划破长空，观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道优雅的鹤影划过空中，仙鹤出现了！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和第四只仙鹤也出现了，四只仙鹤绕着舞台飞舞翩翩，随后一个接一个地飞向舞台中央的灯下，又分别向四方俯冲而下，落地的一瞬竟变成了四个白衣少女，观众们先是愣住了，随后爆发出暴风雨一般激烈的掌声。同时舞台上升起了五根长短粗细一模一样的柱子，一根在中央，其余的在四角。魔术师做出施法的动作，五根柱子被钢丝连接起来了，四位少女也从过道回到了舞台，四根柱子降了下来，四个少女各自站上一根柱子，只能勉强站下一只脚，柱子缓缓升到了原来的高度，观众都替她们捏一口气。魔术师给每人抛上来一把剑，少女们拿着剑展示了片刻就开始在钢丝上舞剑，动作行云流水，半空中似有四朵层层叠叠的白花在飘摇，漫天的雪让人觉得这花很快就要凋零，观众们倒吸一口凉气，感到惊险刺激之余又担心演员们的安危，与此同时魔术师正在下面施法，中央的圆柱从根部起逐渐变成了花茎，顶部长出了百合花苞，四位少女走到钢丝尽头时花朵怦然盛放，四人走进了花中，细长的花瓣悄然合拢，巨大的百合花脱离了柱子瞬间变小掉落下来，魔术师抬手接住，拿着花笑问观众：“人去了哪儿？”观众们闹哄哄的讨论起来，“后台！”“台下！”“柱子下面！”，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魔术师都笑着摇头，最后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只见他伸出手凭空一抓，抓出一块白布来，他做出一个遮盖的动作来，白布四四方方地立在那里，观众尖叫起来“就在下面就在下面！”，魔术师笑笑掀起白布，果然四个人就在下面，猜对的观众欢呼起来，台上五个演员鞠躬谢幕，台下掌声如雷。

寻风的神随其中一位少女走了。他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光打在她身上，浮尘在迷幻的光影里梦游，她穿着广袖长裙从过道尽头走过来，脆弱又倔强，像梦境里的人，仿佛下一秒就会消逝，眼睛让人想起水雾氤氲的湖面，睫毛就是湖边繁茂的草木。她像风拂过，留下的一缕幽香还在鼻息间萦绕，丝丝缕缕织成一片网，裹住寻风，他的时间在此刻静止，意识坠入永恒的梦境。
他感到自己无比的清醒，仿佛之前的十八个年头都在恍惚中度过，他匆匆离席漫无目的地乱走着，好像在隐秘地期待什么，然而这个期待就像不肯浮出水面的鱼，在湖里一圈一圈的游，搅起一圈一圈的水波，小摊摊主热情地一声声叫卖着，他全没听到耳朵里，一抬头，那条鱼忽然跃出水面溅起满湖水花。那少女正和另一个少女站在前面吃棉花糖，棉花糖很大，她吃得满脸都是，另一个少女正笑着帮她擦脸。这一幕充满了烟火气，和刚才的不染纤尘处在两个极，然而他眼前的和刚才的确实是同一个人。
小百灵戳戳雪生：“有个呆子盯着你看呢。”
雪生转头去看，匆匆一瞥立马转回过头去，仿佛他的脸会灼人似的，她的心不知怎么就乱擂起鼓来，刚刚没看清，她又悄悄微侧着头去看他，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干净儒雅，眉目里又好像藏着心事，让人想要探究，她正看得出神忽然间四目相对，她有种小偷被抓包的感觉，慌慌张张拉起小百灵要走，小百灵笑她：“走什么？，要是我，非得问问他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边，赵军的女儿赵胜意出来找寻风，来来往往的人流遮挡了她的视线，当她的眼睛终于搜寻到寻风的时候他正呆立在那里，她带着一点得意兴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抓住寻风的胳膊：“寻风，你也出来了？好巧啊，你在看什么？”
寻风回过神来：“哦，是，真巧，我随便走走，你呢？”
胜意背着手踮踮脚：“找你啊。对了，你觉得题难吗，你考得怎么样？”
“还好，不过考得怎么样我也不敢说，你呢？”
“我觉得不难，我挺有把握的”，胜意顿了顿，“反正和你应该差不多吧，你打算报什么大学？我和你一起。”
“我也不知道，先听我爸怎么说吧。你难道没有心仪的大学吗，为什么要和我一样呢？不过咱们从小就是同学，如果大学还是同学可真是难得了。”
胜意眼神炯炯地锁定着寻风：“那是当然。”
两人慢慢地往回走，最后胜意也没套出什么话来，后来胜意打听到了“准信”，报考那天她自信满满，轻轻松松与寻风报了同一大学的同一专业，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是寻风在最后一刻变了卦，在所有人以为尘埃落定放下心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地改报了他心仪的新闻专业，随后若无其事地关了电脑去上厕所，等他父亲反应过来一切已经真的尘埃落定了。这时叶成功才明白过来，寻风这段时间以来的没主见和反常的顺从原来是筹谋已久的悖逆，可说什么都晚了，他清晰地感到了寻风的不可控制，以及，他长大了。

第一章（4）
四年后寻风和逐浪大学毕业回到正明市。寻风不顾父亲阻拦要做记者，父亲坚持让他考公务员，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父亲让步，必须是国家单位，于是寻风去了定安日报报社，在新媒体部发光发热，逐浪则听从父亲安排从公务员做起。
寻风憧憬的是去某知名报社任职，彰不平之事助正义之风，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在诸多压力之下他只好留在故乡。因为父亲的关系单位里每个人都对他可客客气气，但越是这样他越是难受，越是想逃离，父亲的掌控欲让他窒息，偏偏父子俩一样的固执，谁也说不动谁，母亲慧芳这个金牌调解员都嫌累。逐浪则早早考了公务员，没用父母亲操一点心，就像人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只是他自己有时会深深地感到无聊，好像他这一辈子已经注定了，一眼就望得到头。

回到故乡后寻风去马戏团的次数更频繁了，从前每年假期他都会去，却只见过雪生五次（在台下），说过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真正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场景：
那是七月的一个晚上，他在马戏团附近期待一次邂逅，却怎么也看不到雪生，正要走时却见雪生原来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她脸上浓艳的舞台妆还没有卸，繁复的大红舞裙在昏黄的路灯下颇显风情，可人和装扮却是完全割裂的，她表情冷冷的，像是在看星星又像是在沉思，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世界隔开，看起来遥远不可亲近。寻风驻足良久，最后默默离开。

他也曾接受一位女同学的表白。那女生的追求热烈非常，他深受感动，于是一起拍拖。女孩过生日，他在网上精挑细选送了精致漂亮的工艺品，女生笑得十分勉强；过情人节，他送了暗藏情话诗集，女孩满头黑线。过了不久女孩同他提分手，说他脚踏两只船，他满脸疑惑问女孩何出此言，女孩听了大怒，提腿就要走，他虽不知是什么缘由但还是赶紧认错苦苦挽留，女孩十分刚烈，越发生气起来，朝他踹了一脚：“去你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人不要脸到这个份上的，你有女朋友怎么不告诉我？你当老娘是什么人？还问我，你少明知故问了，滚吧，渣男！”他郁闷不已，他哪儿来的女朋友啊？是不是有人故意整他？室友三番两次善意地提醒是胜意所为，但他不愿意相信，他还在想如何挽回那女孩，结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刚过了几个天那女孩又对其他人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他有些伤心，原来人家的热情是固有的属性，不是他一人独享的特权，还真是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后来他在大学里再没找女朋友。一次同学聚餐时赵胜意笑嘻嘻地问他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她毛遂自荐行不行？满桌的人笑起来，他却想起上次的事来有些伤心，接着又告诫自己不该怀疑胜意，就当胜意在开玩笑，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 却认真思考了前半句话。他喜欢什么样的呢？气质好，有主见，清纯。不知怎么他竟然想到了雪生，他觉得胸口很闷——到底是雪生符合这个标准还是这个标准以她为参照？可是雪生又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根本不知道。

后来胜意终于还是向他告白了，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周围的人都起哄：“在一起在一起”，在这一刻他终于彻底相信了室友的忠告，他的心里没有一点儿感动和喜悦，甚至有些被算计的愤怒和后悔，这样的告白就像是瓮中捉鳖，而他无疑就是这只鳖。他不顾一声高过一声的起哄拉起胜意走到了僻静处，无比郑重一字一句地说：“赵胜意，承蒙你错爱，我受不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胜意从他的动作里看到了明显的怒意，但她不明白寻风为何生气，她只知道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但这种打击激起她更高的斗志，她发誓总有一天要搞定他，她相信自己的美貌和头脑，更重要的是她与寻风门当户对，两家一向交好，她和寻风青梅竹马，如果有一天寻风的父母要为他考虑婚事，那她自己无疑是最佳的对象。胜意冷静下来，这是一场持久战，而且从大局来看她占有明显优势。

寻风的愤怒没有持续多久，他和胜意是没有办法闹翻脸的，他这样做只会让长辈觉得他不懂事，不过目前他是不准备理会胜意了，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胜意意识到她的错误，等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若无其事地和好。后来也的确如此，只不过寻风从此把胜意划在了他的警戒线之外，胜意却误以为那是寻风示好的信号，她早就猜到会如此，和好不过是时间问题，早一点晚一点都没什么关系，而且这也侧面证明了一点：对寻风来说她比那个女孩更重要，于是她得寸进尺，几乎拦截了寻风百分之七十的桃花，寻风也不过问，她将此默认为一种默许。

爱情的话题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每次寻风与胜意的关系都会被室友调侃，寻风最初还解释，没想到越描越黑，他只好保持沉默一笑置之，这下反而没人再说了。至于那个女孩寻风也渐渐淡忘了，这一段感情轻率地开始草率地结束，就像一个玩笑，而且他是受愚弄的被动方。他不乏追求者，但他喜欢上了单身，单身使他清醒，但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会无比地渴望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他想象他未来的伴侣的样子，一个个形容词一遍遍地筛选，最后剩下的总是那几个。他做梦，无数个梦境里总有一个身影挥之不去。他偶尔看情感博主的博文，心底总是闪现出一个人。他为什么会喜欢雪生呢？他和她又怎么会有可能？他绕开雪生，在他荒原般的心上走过一遍又一遍，终于发现，荒原上只有雪生一个人。

第一章（5）
当一个圈子太小时圈中人的爱情游戏就像是排列组合，当所有组合方式都列过以后，你不知该称之为几角恋。马戏团的情欲场就是这种情形，只有三只妖怪不在此列：欢欢、雪生和小百灵。欢欢喜欢人类，雪生和小百灵一来还太年轻，二来对这种游戏感到不解和不齿，而且她们遇到过太多轻浮浪子的调戏，真情没见过，荷尔蒙倒是快让人窒息了。

雪生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爱上什么人，尽管她认为叶寻风是特别的，但也仅限于此，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一束满天星，署名是叶寻风。她把这束花放在玻璃瓶里又藏在窗前的草丛中，又罩上保护罩，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又想到她不能白受人家的花，也该回赠一束，第二天她买了花，可是寻风没有来，第三天她又买了花，寻风还是没有来，第四天她还是买了花，寻风终于来了。这几束花因为有她的法术维护都还十分娇艳，她比来比去，第一束花有些压着了，形状不好，第二束花香味淡了，第三束花有一片叶子上有小孔，还是第四束花最好。等待的过程忐忑而带有一点隐秘的甜蜜，这种感觉让她头脑混乱心不在焉，马戏散场后她急忙往出口走，守在门外来回张望，拥挤的人流让她的心紧张起来，只怕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了寻风，可直至最后一个观众出来她都没有看到他，看来她还是晚了。她慢慢地往回走，说不上难过，可总觉得提不起劲来，她忽然想起自己还顶着舞台妆，走在路上怕是十分怪异，她正要抬手摘下假睫毛，忽然看见寻风正在后台门口徘徊，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原来四天前寻风本想去后台送花，结果被一个男演员不由分说轰走了，还抢了他的花，他以为那束花到不了雪生手里了，于是今天又买了一束，鉴于上一次的经验他早早跑到了后台门口等着，他想雪生总会到这儿来的，可现在马戏都散场了雪生还是没有来，她会在哪儿呢？

两个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看到对方手里的花两人都有些疑惑，寻风旋即想到可能雪生常常会收到花，自己再送难免太过俗套，于是把花背到身后，而雪生看到花则误以为寻风常常送别人花，她不过其中一个。这没什么，她没理由失落。她长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先生，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这是我的回礼，也希望你会喜欢。”
寻风懵住了，反应过来以后又有些哭笑不得，他犹豫着说：“其实你不必回礼，从来没有女孩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吗？还是说我送错了，应该送男生机器人赛车之类的？”

寻风懵住了，反应过来以后又有些哭笑不得，他犹豫着说：“其实你不必回礼，从来没有女孩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吗？还是说我送错了，应该送男生机器人赛车之类的？”
这下寻风更懵了，他忍不住笑出来，她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还是她对这些一点儿都不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接过花来：“没有，我很喜欢。还有，我今天又带了一束花，不过你不要再回礼了，你开心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这句话也许是撩拨，也许是出于无心，以往她会直接走开，可现在她忽然想要较真：“谢谢，可是，你是你，我是我。”刚说完她又觉得太过生硬和冷漠，担心伤了他的心，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冷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寻风却只是笑笑：“嗯，你说得没错，不过你看，花是花，你是你，你看到花开得好不也很开心吗？”
雪生如释重负，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你的话可比花儿漂亮多了。”
寻风学电视里书生的样子，浮夸地拱拱手：“姑娘谬赞，小生惭愧，惭愧。”
雪生越发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要是世上都是你这样的人，那该多有意思。”
“那你所见的岂不都是我了？到时候你怕是要厌烦得躲起来。”
“怎么会。”
“那现在只有一个我，你更不会厌烦了，是不是？”

雪生感觉脸上发热，移开目光去看路边的树，心虚气短地回了句不相关的话：“你看，树枝发芽了。”
寻风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浮起笑来：“是呀，春天到了。”
寻风漫步在街上，春夜的凉风此刻也变得温柔起来，他觉得再没有什么感受比此刻与“春风拂面”更贴切，原来这个情境未必非要伴着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灯暖长街柳拂肩头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回到家，父亲正躺在母亲腿上看电视，母亲一边给父亲按摩太阳穴一边问他：“回来了？干嘛去了？谁送的花儿啊？”寻风打起太极来，把话题牵来扯去绕到了远处，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躲回了房间。他找来瓶子小心翼翼把花放了进去，每天勤于换水，后来这花开了五天，他十分惊奇，以为是勤劳出奇迹，并不知道其实是雪生早就施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