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一条黄色斑纹的狗,反应迟钝像我,众狗抢食它不争不抢像我,喜欢逐鸟追车干些不切实际的事似我,想到再也不能见到它了,想到它的结局终是被人杀了吃了,我除了在离开它之后掉落几滴无用的泪,终归是于事无补。

流浪在外,居无定所,最近找到了个没有固定地址也能淘宝的方法。新疆一些乡镇的快递送到当地快递公司,由当事人自取。我瞎编了个详细地址,地址放在伊宁县某个镇上。刻意查看了镇上所驻快递公司,有邮政,圆通,韵达,中通四家,工作人员以回族,哈族,维族为主。用一天把需要的物品全部淘好,分别走这四家快递公司,七天之后商品到齐统一领取。镇上快递领取走一个叫"一采四对"的流程，刷过身份证后，快递先过安检仪,工作人员对着安检仪上的图像拍照,然后对着未拆封的包裹拍照,接着用小刀划开包裹,取出商品拍照,最后本人一手拿身份证一手拿着自己的淘宝物品拍照。我第一次取货,一手拿洗发水，一手拿身份证拍照还略显尴尬。多拿几次也就习惯了。邮政快递生意最好，由于领取人众多，大家排着长龙。工作人员在仓库找寻快递时间过久，站我前面一民族小姑娘用汉语不耐烦的说道：怎么这么磨叽？”我心想，她竟然用磨叽这词，这不是东北人常用的吗？我拿着我买的衣服去留影取像。接待我的哈族小女孩用手摸了下包裹，凑过来小声说：你买的是内衣吗？内衣就不拍照了。”然后用手偷偷指了指旁边站的两位男性哈族工作人员，意思是让异性看到太尴尬。我忙笑说：就是普通衣服，内衣我不网购。”
走出门见一民族人在烈日下左手撑着一把伞面塌陷的烂伞,右手抱着四五把好伞叫卖。新疆人不太打伞，炎热夏天，女的最多戴口罩，小雨淅沥男女也都顶雨而过，下雪天也很难见到人撑伞。镇上民族人卖的刨冰酸奶很解暑渴，惜白糖未调匀，喝到最后，碗底厚厚一层糖浆。回市里的中巴车司机是一回族人，脾气颇躁急，有一四川顾客对他说：我就在辣娘娘（川菜馆名）下。"那回族司机未明川音，不耐烦反问：你说啥（啥发四声，这边的语言习惯）？什么辣央央？"紧挨着辣娘娘的是回族人的清真餐馆，名字叫"血战大盘鸡"，惜名字有误，血战误作"血站"。
等快递的日子又去了次昭苏，昭苏真是避暑盛天，挨着昭苏的特克斯室外暑热炙人，七十公里外的昭苏却天天小雨不断，T恤外得套件开衫防寒。重温旧梦常会破坏旧梦,去年觉得好吃的一家米线店今年再去吃，味道大不如前。想起一个卖烤肉的维族人，去年他因为中途去对面商店买调料，让我帮他翻烤下羊肉串，事后他多烤了几串羊肉谢我，今年再去，店已转让作他用，街上的流浪狗一只也见不到了，一路走来甚为怅惋。想起离开阿勒泰，在客运站我特意想看看坐在门口刷身份证的哈族老汉，刚来阿勒泰是下午秋雨绵飞时，心也随着天气变得湿凉,当时刷身份证进客运站，寄存行李时,这哈族老汉笑咪咪地接过我的身份证刷完递给我,老人慈爱温和,即使初见，顿生孺慕之思，当我再进客运站，想再看看一面之缘的老汉时，拖着行李，注意力全转移到门口刷身份证的人身上，换人了，老人不在了。心下正黯然，靴子被门口的地毯卷着，在门口安检人员的惊呼中，整个人连同行李箱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昭苏的油菜花稀稀落落地开了，不算盛时，但因为种植面积大，青山下遍布着黄色的花海亦颇为壮观。我的审美和人家不太一样，我更喜欢昭苏山上一种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花形似满天星，叶子似莲叶瓣。它应该是五月份开，这次再去取而代之是一种花形似铃铛的小野花。爬到山半腰，见识了蓝的，白的，黄的各色小野花，见远处铅云聚合,似在酝酿一场大雨,我即下山回转。坐公车上，见交警着荧黄色的工作服在油菜花盛开的路边值勤,似乎人行花丛中,衣服也染上了油菜花般的颜色。

网购我很怕店主送赠品。在圆通快递排队领网购的茉莉花茶时,工作人员找到我装有茶叶的快递开始走一采四对的流程。我心下一紧,这纸盒怎么这么大,我只不过买袋茶叶而以呀。拆开包装,竟然是两袋茶叶还送一个玻璃杯,淘宝上的网友评论茶叶不算好,茶杯质量不错。可我有杯子了,多出的杯子使我苦恼,我把杯子送给了圆通工作人员。又有一快递,赠送一支胡萝卜外形的中性笔,我依然给了快递公司工作人员。以后淘宝我得让客服不要送我赠品,吃的小零食例外。唯一满意的一次赠品是买洗护用品送我两包奶茶。网上交易完成,不满意我就默认好评,满意会写道几句夸赞下，不太上图，怕拍得不好，影响其它网友网购的热情。我应该是店家比较喜欢的那类顾客吧，把两袋茶叶放手拎袋里，袋子没拉链，安检完上车发现仅剩一袋茶叶，估计是掉在安检仪上了，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又何求乎？我达观得很。
取快递排队过程中，因为要拆包，你买什么，后面排队的看得一清二楚，民族人也无非是些衣服，包，鞋之类，只有一个男的买的进口蛋白粉，估计是健身爱好者。第一次拆包拍照有点私隐暴露的尴尬，拆多了也习惯了，乐得做个甩手掌柜，省了我自己动手拆包的麻烦。快递公司外面有个蓝色塑料大桶方便扔快递包装，我坐在桶边塑料椅上用手机给商家确认收货时，拾到一民族人掉落的OPPO手机。手机没上锁,里面信息汉维两种语言均有。这手机之所以没被人捡走,是因为放手机的椅子被隔壁理发店晾晒的毛巾遮住了。我拿到理发店找失主。店主正给一民族小伙剪发,她建议我把手机给民族小伙查看下通讯录。那民族小伙看到有个未接来电打过去，原来是失主用朋友手机打过来问询的。两人用维语熟练交流了几句。十来分钟，一个胖胖的维族女人出现，握手感谢小伙的古道热肠，我在旁边有点急，你快看看我,功臣是我呀，是我呀。维族小伙转而用汉语介绍我时，对方可能有急事，没来得及听完就走了。至始至终不知道这手机没丢拜我所赐。离开快递公司，我一边走一边宽慰自己，善欲人知，不是真善。可笑的是，善没善报，毫无天理。下台阶一不小心没踩稳，摔在地上，裤子膝盖瞬间磨出个大洞。郁闷的我花钱买了条黑裤子穿上,转身把这条裤子扔垃圾桶了。命运之神残酷的是很多时候给你一点自得的小幸福，然后再碎裂给你看，并不完全把你打倒，又在别处闪现点希望给你，人在它永不知足的戏弄中，一天一点慢慢的死去。

鄯善头道棉花采完,已开始降温,二道棉花我也不打算再采了。室外干活我宁热勿冷。采棉花高手也不愿采二道棉,花朵稀疏,一天采下来一百五六,采头道棉她们能采一百六十公斤,按每公斤2.1来算,日均收入还算可观。采头道棉和葡萄修枝同时段进行,手快的喜欢采棉花,手慢的修枝,修枝160至180左右。我修过一次枝,因语言沟通障碍,误上修枝车。那维族女人说是修剪葡萄,我以为是修剪坏葡萄。当时心想这家好讲究,还专门请人修剪坏葡萄,可能是为了葡萄干卖个好价钱。我当时还细问是把坏葡萄挑出来吗？她犹疑看着我,然后点点头。车上算上我,共两男两女,全部理解错误。等车载到葡萄架下,仅剩绿色藤蔓,全无一串葡萄,地里也无采摘下来装在筐里的葡萄。我们几人才知是修枝,四人中有个汉族老汉在七克台种过葡萄,修枝得心应手,我就帮他打打下手,他负责主枝芽苞的去留,我则剪掉多余的枝蔓。修枝得用修枝剪,那三人全用的采果剪,我虽业余,工具还对路了。修枝伤手,一天干下来,我手掌虎口处都是红印。那些用采果剪修枝的手部更得费力气。今年我采葡萄买了两把剪刀均不好用,剪一会就卡住,锋刃打不开,开始在螺丝处冲水或吐口水还管用,再以后完全不能开启。我就买了把台湾产的修枝剪采葡萄。修枝剪采无核白还可以,因都是一串串垂缀着,采酒葡萄却有些费事。今年我第一次采了酒葡萄。酒葡萄颗粒小,呈暗紫色,皮厚核大,口味酸甜。酒葡萄没有曲藤,直立着,很多葡萄嵌在顶端枝干上,不如无核白好剪。筐子大,葡萄小,要剪半小时才能盛满一筐。两人一道渠,二人隔着葡萄面对面剪,渠是一高一低。一人剪高处,一人剪矮处。矮处的也可站在筐上剪对方高处遗漏的葡萄。酒葡萄采下来直接运到酒厂,所以每次招二三十人,两三天就干完了。采摘活属天工,可能快手实力都有所保留。我和一徐州妇人搭挡一道渠,常常是第一名结束一渠。太快了怕对其它工友造成压力,我俩在一株柔丁香前停下来。摘葡萄偶尔会遇到其它品种葡萄,一般是跳过不摘。对面徐州妇人让我尝尝柔丁香,说这个品种很少见,很好吃。柔丁香结的果粒很稀疏,在树上已熟过头快风酿成葡萄干。果实黄白带紫红色晕,看它快干了,我没多少品尝的兴趣,采了一小串放一颗在嘴里,好香甜,它和悠哈味觉果汁软糖的葡萄味一模一样,且一样浓厚。我一发不可收拾,蹲在树下猛吃,正好过来一甘肃抬筐的男子,也摘一串给他尝。那树上没几串果实,我俩全吃掉了,这才开始继续采摘,虽担搁一段时间,我俩依然是第一个结束一道渠。有一六十五岁四川老太不知怎的,落了单,一个人剪一条渠。由于甘肃人送筐不及时,老太太嘴里唠叨个不停：是不是欺负我们四川人少,不给我送筐。要不欺负我年纪大,哼，谁都有年老的一天,我有两个儿子,收入都五千多,我可以不出来干活,主要是想这活我也能干,还能锻炼身体……唠叨完,老太太开始唱歌: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我干农活接触陕豫甘川四省人最多,还是觉得川人最擅长苦中作乐,爱在地里开玩笑,干活也踏实,也比较有眼色。酒葡萄采摘在无核白之后,工价已然下跌,每天仅160元。今年鄯善采葡萄工价大涨,竟然涨到二百五六,我是认定一家几亩地忙完才换下家,所以二百多的工价我没享受到,拿太多心里也并无畅适感。摘葡萄一百五六可以了,再高过于夸张,我也受之有愧。我用摘葡萄的钱网购了个睡袋和登山鞋,睡袋略薄,鞋略硬,网购很少能让我十足满意。现在网购我直接留快递公司地址,注明自取。

地里干活分秒必争,我也没闲情逸致拍照了,所以最近的帖子我都不上图了。我没打算采棉花,倒不是怕辛苦,因我采过雪菊,我知道如果计件的话,我最多赚一百元,而且一定是倒数第一名。赚少也是赚,躺在旅馆光出不进也是心慌,但计件活真让我压力大,倒数第一常让我羞愧难当。不过差生当惯了也习以为常了,关键此次采棉花还有两个差生作陪,一四川老太,一淮安妇人,每次采棉花我们仨都在力争倒数第三。采棉花第一名是名甘肃女子,外号叫土匪,她一个人能顶我们仨个。
我应该是被裹胁进采棉队伍的。那天在园艺场我打算找个修枝活,结果认识的一河南妇人拉我进入她们的小团队,说有个维族人要摘葡萄。我一听,有点疑惑,都9月20多号了,葡萄全下完了,怎么还有没摘的,采葡萄比修枝有趣,省力,我也没多问那维族人细节,我们四个女的就上了他的车。车上有音乐有暖气,此时很希望路途长点想多享受会。开了二十分钟,大家到了目的地,下车准备开工,盯着葡萄架半晌没看到一串葡萄,才醒觉理解错误,对方是修枝不是采葡萄。我拿出修枝剪准备修枝,那三人不愿修枝。河南妇人未修过枝,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只说没带修枝剪,那维族人只得无奈把我们送回园艺场。此时快八点,天已天亮,我准备坐公车回县城旅馆睡几天觉,就离开此地。余下的农活有给葡萄倒羊糞,把修过枝的葡萄拽到地下埋了,这我都干不了,也不想干。埋葡萄需自备锄头,锹,工钱按米算,一天能赚三五百。河南妇人拉着我想让我和她一起采棉花,我有采雪菊倒数第一的阴影,忙摆手拒绝。我记得我在达坂城采雪菊采到尾期时,所有采摘工都去采棉花了,只有我一人留在村里和农户的回族老太太一直采到雪菊打霜衰败为止。我提着一桶雪菊花苞收工时,有个回族男子笑说：看不出来,你倒坚持的最久。你不要去采棉花,你干不动。那棉花采完要从地里背到地头过秤上车,需要力气的。"我没拗过河南妇人的盛情,第一次尝试采棉花,费劲全力,每天都在六十三四公斤徘徊,采棉花倒不觉得累,苦惯了也不觉得苦吧。我一直在一徐州人家采,鄯善种地我遇到的汉族基本都徐州的,人都挺好。他每天在园艺场招16人到地里采,他家的地在沙山下,一抬眼就能看到湛蓝天下沙山耸立,我已然审美疲劳,看到沙山就想到踩上去一深陷,鞋里全是沙,想往上爬徒劳无功.棉花地高处有两葡萄酿房,还有三个无碑土砖坟茔,坟茔顶上也叠放几块砖不知是何用意。
早上六点半上车到地里,天上还繁星闪烁。众人下车,开始抢麻袋,老板明明备够了麻袋,但轮到最后的总是没有麻袋。老板会从前座抽出备用的麻袋给没抢到的女工,麻袋发完,再发塑料绳,一个袋子配一根,采棉花时用绳子把麻袋拴在身上方便放棉花。我装了小半袋就把绳子取下,把麻袋放身边,采了棉花直接扔进去,拴个半袋棉花在腰上,似怀胎孕妇负重难行。由于七点半才大亮,老板用打火机点燃地边枯草枯枝开始取暖。火焰蹿得老高,一下把旁边的榆树枝叶都烧着了,但很快也熄了,不用担心酿成大火。我最喜欢找柴火往火焰上投,一来一去,我比烤火的女工还热。采棉花和我水平相当的一四川老太劝我：少找点柴火,留着体力采棉花。那四川老太见我比她年轻,初始总觉我肯定比她手快,没想到咱俩的差距就一公斤,后来加入一江苏淮安的,我们三个都在60公斤水平线上。另有一新疆本地妇人给在杭州读大学的女儿赚学费,每天七八十公斤,余下的甘肃人全部上了一百公斤。到七点半天亮,火已渐熄,大家依次站好一渠往前采。棉花有些渠长得密,两渠之间分界不明显,采时千万注意不要把人家的采了,很多人会很介意的。因为我手慢,两边人都比我快,反正她们剩下的就是我的,我也乐得省心。徐州人的棉花长势不错,但到中间长了很多杂草,有藤蔓把棉花圈得严严实实的,你得从中扯开一个口子,把手伸进去才能采到棉花。棉花长在四瓣硬壳里,手指捏紧棉絮用力一拽即可,也有拽后某瓣硬壳还留有棉花的。高手是两手一起采,全程弯腰毫无停顿。我是前半程弯腰采,采一半弯腰用左手抵在大腿有个支撑点,右手把采的棉花放左手,左手拿满棉花再放进麻袋。一个地里谁快谁慢不用过秤看站位一目了然。我采雪菊两手一起采倒得心应手,采棉花左手常会采不干净,右手再一辅助,欲速则不达,我也就死了左右开弓的念头。中午吃饭,一个馒头加一碗土豆冬瓜粉丝汤。老板开始烧汤把粉丝放进锅里没扯断,以致粉丝全被先到的女工舀完了,再以后他把粉丝扯成小断再烧汤,后来者才有份吃到粉丝。新疆干活早上穿毛衣加外套,干到九,十点,毛衣去掉,穿外套,到下午穿短袖T恤加防晒袖,我不戴帽,仅裹头巾和戴口罩,一天下来,口罩鼻子处全是黑的,采棉花三天用坏一双手套,手套取下来,一双手比采葡萄脏得多。地里干活尽量做好防护,植物叶子接触皮肤,奇痒无比,我找到一种便捷止痒方法,用粗的浴盐抹在痒处不作清洗,比一些药膏止痒倒便宜省事。盐本身就有杀菌止痒的作用。
那回族人说得没错,采棉花最累的是把装麻袋里的棉花背出地过秤,60多公斤分装成三麻袋,压实封口扛到地头,要我老命。四川老太用一布带套在麻袋上背出去的,我是右手抓着麻袋口单肩扛出去的。三袋跌跌撞撞扛完, 我会把上半身压在一麻袋上喘息一会喝瓶水。高手五袋一称,慢的三袋一称,称完计好帐再发钱。七点过秤,十几人全部过完快八点,拿完钱开车载我们回园艺场已然八点半。一次发钱,一淮安妇人漏发了,但帐本上她的公斤数已然打勾显示钱已发,老板笃定发过这个斤数的钱,他怀疑是被甘肃人拿走了,对着甘肃人吼：把钱交出来。甘肃人辩解：我们都一百公斤,拿她六十公斤的钱干什么？我记得淮安人过秤是在我和四川老太中间,但发钱时四川老太拿了就轮到我,确实把淮安人跳过了。淮安人一急,在车上赌咒发誓：我若拿了钱,我就从这车上跳下摔死。"老板慌得摆手：你要摔死了,我麻烦大了。”我和四川老太立证她确实没拿钱,此时天已黑,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老板只得给她补上工钱了。

中午的棉花地和七点半月亮出来的棉花地,过是我采过离沙山最近的一块棉花地

七点到地里，天未大亮，秋寒渐浓，割田边芦苇和骆驼刺取暖，火星蹿升似燃放一场烟火。

离沙山最近的棉花地是一维族人的。我早上六点在园艺场遇到他,他着件皮衣刚把三轮车停好准备下车。我忙迎过去打探工种,他说的是汉语,但我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有的维族会招汉人造房,我以为可能是建筑之类不为我熟知的工作吧。刚转身离开没几步,就听到一汉族男子问他是不是拾棉花,他称是,2.1一公斤。我忙回过头问了一个自认还算专业的问题：是拾二道棉吗？”他忙摇头,说是头道棉,花好得很。我先上了车,后来陆续上了四女一男,但维族人一定要招满十个。此时鄯善农活已接近尾声,车上的男女巴不得人越少越好,自己可以多赚几天钱。忙稳住维族人,说道：今天就我们六个,我们给你摘完为止,明天我打电话帮你再叫几个。维族人听听有理,也就不再继续招人,载着我们往沙山奔去。
园艺场到他家棉花地得有二十多分钟,比时秋寒渐浓,我把衣服上的帽子罩在头上,戴着口罩伏在自己的挎包上直到下车为止。到了棉花地,那几个河南女工直叫冷,让老板生火。这块棉花地没有硬柴火,全是芦苇,骆驼刺,枯草,着实不经烧,维族人用镰刀砍一大把芦苇扔火里,噼啪的火星溅起来似烟花把闪烁也如烟花般短暂。火将灭时,有河南妇人叹道:好冷,像没穿裤子似的。"我见地边有砍下的已枯黄的高粱杆,准备付之一炬,维族人忙止住我,高粱杆他有别的用途。见他又要把砍下的大堆骆驼刺投入火里,我忙说:少放点,一点点投,还得烧半小时才天亮呢。他觉得有理,砍下大堆杂草放火边,由我一点点往里投。一河南妇人用一节树枝叉个馒头在火上烤,还有几名女工在吃早上在园艺场买的早点。火停,余烬未灭,我还在火边逗留,两个河南采花高手已经下到棉花地开始采摘。此时天未大亮,叶子还是暗黑的,棉花因是白色却也看得真切。维族人的棉花是等到所有花苞全开齐了一次性采完。不像汉族人分两次采。但这有个问题,花开全后,初开的花此时已干得快从棉花壳里脱绽而去,他的花过于干燥不压秤。八点到地里,此时露湿花重,虽压秤,但我还是祈祷太阳快出来吧,我讨厌采湿答答的花。沙山的沙痕上布着一股寒霜气,十点钟太阳升起才完全驱尽。风很凉,太阳也不再热了,称为火炉的吐鲁番也将要入冬了。去年还想去阿勒泰赏雪,今年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心里满是疲惫,也倦于希冀了。
我采棉花干过两家,一家汉族一家维族。汉族那家女工以甘肃人为主,维族这家以河南人为主。甘肃人会遵循采摘规矩,依次排开,采完一道再采下一道。河南人开始也一道一道采,采到第二天,如果发现紧挨的两道棉花开得好,她会一人把两道全占了。因为手快,她先把两道棉花前端全采了,宣示主权,再开始一道道采。慢手一天三四袋,快手一天有七袋,此时已秋深,新疆从夏天的十点钟天黑变成现今的七点半天黑。过秤时我六点四十五就把棉花背出去了,对我来说,六十公斤就算及格了,六十公斤万岁。那两三个快手等我们快过完秤才停止采摘,不紧不慢把自己棉花背出来,我们在车上等他们过完秤可能得半个小时。车上的河南慢手开始抱怨,但碍于快手的强势,她们也只敢背后发点牢骚。
第二天维族人在园艺场一定要拉够十人才走。地里的棉花过完秤后,他把我们拉回园艺场后还得回地里打地铺守着棉花怕贼娃子偷。他肯定希望活越早结束越好。河南人无法,打电话又叫了两同乡加入我们。同乡肯定不能叫快手,快手一天采六道,慢手采两道,叫快手过来,活大家都干不了几天。来的两慢手水准和我差不多,有一位甚至比我还慢。那位慢手河南老太着件红色花袄,在她身上我发现棉花还能这样采：全程不起身,两腿夹着棉花袋跨坐,遇到长在高处的棉花直接把花枝攀低采摘,一排采完夹着棉花袋站起来往前挪一点又夹着棉花袋坐下。棉花袋成了她行走的坐椅。她笑称这样省力不用弯腰。她某次被一农户从园艺场长途拉到七克台,采摘过程中睡着了,只采了17斤。她向老板谎称自己那天头疼。我问她：是17公斤吗？她说是17斤。新疆都是公斤作单位,在这里她用斤作单位着实令人发笑。在棉花地采棉花若运气好能捡到小西瓜,前两天一河南快手捡了一个,分我一半,瓜肉红色中带点橙色,看着不起眼,咬到嘴里倒很甘甜,由于天已秋凉,那瓜在地里浸透了寒气,吃到嘴里像从冰箱冻过,特别解渴。今天我也好运气,捡了个小西瓜,和河南老太约好吃完馒头再吃。吃过中饭,我拿起西瓜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气势,高举过头猛砸到地里,砸了个稀叭烂,两人一口也没吃到。我埋下头躲开河南老太失望的眼神,尴尬地说：这瓜中间不行,都干了。”心里暗暗自责:扛棉花没劲,怎么砸西瓜这么大劲？多干几天,我发现这边河南快手是自带一个布绳系在麻袋上,到时右手拽紧布绳扛着未封口的棉花就出去了。我把绿色头巾取下来也如此这般,忽然发现棉花扛出去也没前几天那么难。那根绿色头巾有时绑头上防尘,有时用来拴麻袋,活干完拴脖上保暖,一物三用。
第五天早上,维族人说八个不够,再加两个,今天棉花彻底采完。我心想,感觉没剩多少呀,一下十个人,到时不够采怕得掀起血雨腥风了。河南人打电话又加入两个慢手同乡。在等两慢手上车时,另一维族人走过来和我们老板闲聊。后来老板说那维族人昨天招了一帮四川的和一帮河南的,在地里内讧。河南人发话了：明天你把四川那帮人叫来,我们河南人就不来了。河南四川两省干活内讧这出戏,我从棉花厂看到了棉花地。棉花厂拣三丝和地里摘棉花引起口角都是和站位有关。人在利益冲突下,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很自私的。
一个三轮车挤八个已经极勉强了,大家的脚在车上得错开放,一动不动,想动也没空间给你换姿势。再加两个后,我最后上车,直接坐车后栏上,好歹没那么逼庂。去沙山的路很平稳,仅前半程有四个限速带会颠一下。最后一天到地里,我正准备去采昨天没采完的那道,发现情况不对,我周边怎么没一个人过来接着采,全部去占了新的一道从头开采。算了,环境造人,我也去占一道采吧,一道采完一百元能保证入袋。我们几人采完一道再把昨天剩的一道采完,天色已晚,六点半了。再向沙山推近,形势不好,白花花还有一大片且夹杂着骆驼刺,狗尾巴草。维族人穿着迷彩服站在田埂上催我们快点,又来到慢手身边做出双手齐摘的动作。河南坐着采的老太不乐意了,嚷道:伙食这么差,一天才三个小馒头加包榨菜,馒头榨菜算五毛一个,我才吃了两块钱给他从月亮下山干到月亮出山。这么抠的老板是第一次遇到,明年我打死也不来他家干了。园艺场的工人要来我也不让她们来。"老太一同乡揶揄她：你采花是看伙食还是看花的？”老太想罢工了,维族人不许,问她：中午是谁给你三个馒头吃的？此时天已转暗,众人聚一起对剩下的棉花形成合围方式,在七点半即将大功告成时,那三个快手扛着棉花过秤了,剩三四个慢手在收尾。平日里最后过秤,今天最后一天该大家合力完成时她们倒抢先过秤了。我排在最后过秤,维族人没零钱,差我一元钱,我忙说算了。他也很开心,此时过来一河南慢手说道：我昨天零头三角,今天零头四角,合起来七角,你该给我一块。维族人打开钱夹,把钱翻找给她看,说:我真的没有零钱了。"那慢手瞅瞅确实没有才作罢。我们这些慢手过完秤上车坐定时,维族人着急找他的皮手套,夜寒露重,他不戴手套没法开车。维族人由于汉语不是母语,一着急起来再讲汉语会显得有点凶。我在阿克苏初接触时,常见他们因为后续棉花出售签字流程不知,在我窗口大声叫嚷,当时我有点生气,好好给你们说,怎么这态度。后来我明白了,语言沟通有障碍,发急。我再不说了,直接把那些不懂流程的往负责签字的销售部带。我们全部起身下车时,我的一瓶未开封可乐从包里掉出来了,其中一河南女人捡起拿在手上,我以为她会等我下车后再还给我,结果她装进自己包里。维族人在车厢的毛毯下找到手套我们再上车,我发现那河南女人包里有两瓶可乐露出的蓝盖子,她可能以为掉的那瓶是她自己的吧,我也懒得说了,天冷也不渴,就当送给她了。
三轮车回转的路上,在夜色下能看到一些葡萄地仅剩孤零零的水泥桩了,葡萄已埋至地下冬眠了,想起某日摘葡萄,一徐州信教老太讲了一句充满童心的话：葡萄被摘了,葡萄藤一定感到很轻松吧。天天被葡萄缀着,葡萄藤累死了。我想葡萄现在一定很快乐,忙活了三个季节,总算可以好好在大地母亲怀里睡一觉了。此时车上的女工在谈论着何日买票回家,也有人还不想回家,想去埋葡萄但苦于没工具,又舍不得花钱买锹和锄头,询问着哪里可以租工具。听着旁人的絮语,我把头埋在挎包上闭着眼睛,心里迸发出一种没有出路的伤感。

修改下重贴上来。
所住旅馆似乎也有旅客去摘葡萄,因我住的便宜单间,每天晚上洗澡需到一公共浴室。每次推开浴室,发现瓷砖地板有泥土,葡萄粒子。等葡萄工价降下来后,澡堂再度变得干净了,我想那个和我一样采葡萄的陌生人已先走一步了。旅馆前台是位四川妇人,知道我每天出去采葡萄。我晚上回房间经过前台,她总会热情和我攀聊,惊讶于我竟能干这么久。我刚出来流浪挺健谈,但从去年底我变得不再多话了。和人闲聊就得回应对方对你家室的探询,我从不说真话,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另一半。因是同省人,旅馆女住客大多时候就我一人,我有时经过她身边,她会停下在看的抗日神剧,拉个椅子邀我同聊。我坐在旅馆前台边会不由自主看前台电脑登记的顾客身份证信息。
这个旅馆有个男住客我挺好奇,住了一个多月,他有个大背包洗完一直挂在楼梯的晾衣杆上,他住了多久,那个背包就在外面挂了多久。每次我看到这个背包就想都风干了怎么还不收回去,也不怕遭灰。这人应是旅游的吧,头上裹着头巾,留撇小胡子,一身休闲装明显和旅馆其它打工人气质不一样,我猜他可能是做广告设计的。趁着坐在电脑前大概看了下他的信息,八零后西安人。四川妇人人来熟,老早就把他的信息打探出来了,爬山时脚受伤了,在旅馆养伤。做IT的。去摘过一天葡萄,伤腿吃不消,再也没去过了。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看到他取下了晾在外面的大背包,我想他可能要走了。等我退房时问起那人,前台说昨天晚上就退了,那人说吐鲁番降温了,想去一个天气暖和的地方。我问道：他去海南吗？前台说是去甘肃张掖。我想他可能是去张掖丹霞地质公园吧。那人也是没结婚的,不过他应该有家可回吧。当我提着行李箱离开旅馆时,前台问我明年还来摘葡萄吗？我笑答有可能哟。我把我的修枝剪用塑料袋裹好藏在了鄯善一公园的木阶梯下面,兴许有生之年还用得着呢。鄯善是流浪人的福地,算是我呆过最有感情的一个县城,还有就是昭苏。两个县城一个天天下雨一个几乎与雨无缘。
今年我是想去库尔勒裹香梨的,从伊宁坐大巴到库尔勒,彼时才八月份,库尔勒香梨九月十五号后才成熟。库尔勒那家便宜旅馆玻璃窗很大,每晚我躺在床上正对着天上的孤月。想到吐鲁番的葡萄又熟了,当时想换个地方摘,库尔勒有直接到吐鲁番和托克逊的大巴。由于吐鲁番去过,我去的托克逊,县城在新建中,绿化设施不错,既无便宜旅馆又不见葡萄地,我只得从托克逊到吐鲁番再到鄯善。本想去连木沁摘的,结果鲁克沁维族司机出租车差一人,看到我经过热情招徕着,不忍拂他好意我只得上了他的车,也可能因为鲁克沁去过,熟悉的感觉让人不至于惶恐,似乎越流浪越保守,现在似乎在重走以前走过的路线。

以前写的,修改删除一些内容重新发上来。
写点数民族及汉族住宿趣闻。前台办入住接触三个生僻的汉族姓氏在此记一笔,不知是否西北地区独有：把、厍（音射）、昝（音斩）。

和新疆的哈族,维族对话,因汉语不是他们母语,一说汉语语速会放慢,会格外用心地看着你辨别你在说什么,常给我一种老实内敛的感觉。汉语越差的生意越好做,不太讲价,直接付钱入住。有见过父亲只通零星几句的,由哈族小孩出面当翻译的。那小孩长着和他父亲一样烟灰色曈孔,爱看国产动画片,我把充电宝借他边看边充。他问我：阿姨,你的充电宝在哪买的？"我说：到处都有卖的呀。他回道：我怎么没看到？你能不能卖给我？"我逗他：你准备出多少钱呢？"他说：十块钱行吗？"充电宝我在喀什买的,花了一百多,因现在做前台方便淘宝,我想淘个外形轻薄的充电宝,这小孩喜欢,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他。我回道：我不卖给你,但我可以送给你。”小孩大喜道：谢谢阿姨,我明天给你带奶疙瘩。”
从乌市开120急救车送病人入院的司机及护士也是两维族。我见女护士偏胖直接给她升到大床房。她颇有趣,自顾自把随身携带的指夹式血氧仪夹在我手指上帮我测心跳以示感谢。
有两维族兄弟从吐鲁番市开着跃进车到阿勒泰市销葡萄干、核桃。这是他们第二次来宾馆住了。哥哥不太讲话,全是弟弟拿主意。我在手写入住押金单,弟弟又死盯着我用的一只得力草绿色外壳的黑色中性笔,这是我花十元在超市买的。上次入住他就对这支笔感兴趣,这次仍对这支笔一往情深。我说：你喜欢这支笔送给你吧。他欢喜接过揣到裤兜里。阿勒泰市此时已入深冬,夜晚奇冷无比，车子很容易遇低温发动不起。两人每隔三小时轮流发动一次,但早上六点,车还是冻坏了。我下午接班,他俩不知从哪里找了几个哈族人在室外低温下给他换了配件,花了一千元问题仍没解决。车子用他的话说泵不出油,阿勒泰市没有这款车配件。他俩从东疆开到北疆油费过路费应花不少,修车去一千,车若几天发动不起,每日住宿也很可观。弟弟整个人六神无主,一手拿着老式按键手机,一手搔着头说:我现在乱得很。"弟弟长相有点卡通,双眼皮宽深,哪怕着急,看上去也给人笑嘻嘻的感觉。我常急人所急,先找了下这几天生活报,全无修车信息。网上查了几个在阿勒泰市的修车电话,手机一打通,均显示河南驻马店。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值得信赖的修理师傅,免得他们花冤枉钱。正巧隔壁有辆小货车给商店送货。我直接找货车司机要了一个他修车朋友的电话。我觉得判断一个人的性情一通电话足矣。电话接通从说话方式，我感觉此人值得信赖,问个几个关于车的故障问题也在点上,加之修理行离此地较近,拖车仅需一百。我就把师傅的电话给了这两维族兄弟。弟弟和师傅通过电话,也感觉车有救了,兴奋地对我说：我今年七月结婚,你来参加吧。"此时宾馆仅剩一单间,我给他个最低价两人先挤挤好好睡一觉,明天再修车。第二天下午接班,他俩的车已被拖走。晚八点,两兄弟又来入住,弟弟开心的告诉我：车修好了,花了500,现在停在车库里。"此时又仅剩一个单间,弟弟说：昨晚我俩是一个人睡床上一个人睡地上的。”既如此,只得告诉他们前面有个便宜小旅馆可去看看。他们走远了，我才反应过来,他没给我电话,他的婚礼我是参加不了了。
今年春晚，周杰伦唱了《告白气球》。我上次听这首歌是一个哈族男孩唱给我听的。那男孩和几个同学在老师陪同下来市里报名参加美术考试。其他都是两学生住一标间,他不幸的和老师分在了一个标间。和老师相处总觉有点尴尬,他只得坐前台大厅玩手机消磨下时间。"你五官得很像德国人,”我以这句做为开场白和他闲聊。他开心地说：很多人都这么说。”他说他失恋了。女朋友在自己还是丑小鸭的时候和他在一起,但变漂亮了就和他分手了。他找到女朋友的微博给我看她现今的样子。拍照嘟嘴比v修图,和汉族小女生拍照也无大的差别。我安慰他：你艺考考到乌鲁木齐,生活圈子展开,会遇到更好的女孩。他说他梦想当演员,自己会唱歌会乐器也会配音。他在我的恳请下唱了周杰伦的《告白气球》,有点紧张,加之又是营业场所,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有些不稳,但音色音准极为不错。他的汉语也极佳,他形容他现今变得漂亮且有自信的前女友,用了“御姐”这个外来词。

一日一四川中年男人前来看房,因多住几日,把豪华大单间开了个最低价给他。那男人说：待会我老婆过来付钱。"他这把年纪，我想老婆应该也不年轻了。结果进来一着貂皮外套,黑色皮裤的妙龄女子。他们俩住宾馆是等着结工程款。女人怨道：宾馆我都住腻了。我刷两人身份证时，刻意看了下他们的年龄。男的65年,女的89年。那女人找我要网络密码,我接过她的苹果手机帮她亲自输了进去。她的四川老公在一旁委屈道：她用的是苹果手机,我用的是梨子手机。"此时他手里正拿着一老旧的国产手机。女人挺泼辣,每日要求必换床单,把宾馆打扫卫生的训了一顿,嫌她卫生做不到位。我只得拿个抺布上去陪着小心把她房间好生擦了一遍。

男大女小的婚姻让我想起在吐鲁番摘葡萄,遇到一对女大男小的夫妻。女的广东人,五十多岁,男的伊犁回族,三十出头。男女之间年龄相差太大,在外人面前做出一些亲密举止,总觉有点违和。葡萄晾完,女方想从垫高的桌子上跳下,男人会亲热抱她下来,女方再一撒娇,我在旁边尴尬非常。干完活晚上休息,男人到远处接打个电话,广东女人着条过膝睡裙,右手拢着披肩,长发披散着,在阴暗的院落用带浓重广东腔略苍老的声音,像聊斋里的痴情女鬼不停轻唤着阳世男人的名字：阿平呀,阿平呀……
广东女人太好强,做事聪明且一丝不苟,讲话喜占上风。和她的小丈夫对话我已看出。她丈夫有时只得无奈地说：真犟！"遇到此类人,遵从她的工作思路,以她为主就行了。人在五十来岁还能保持这种工作状态我敬重她。广东人讲起她过往的经历,在广东开厂做箱包生意倒闭,回族男人在她厂里打工,干活细心稳重,两人就好上了,随男人到了新疆。在阿克苏和这男人在同一家餐厅工作。男的辞职了,女的请假出来干农活。广东女人叹道:来新疆第一次干上农活,都不好意思向朋友说。大城市的人大多势利得很。"我只得安慰道:你就说在吐鲁番考察葡萄干市场。"马上就到穆斯林的古尔邦节,必须得宰羊杀牲。干农活能现结钱,他们夫妻俩摘红花赚了四千多,寄了两千多给男方父母买羊。男的家境不佳,大哥残疾,小弟自顾不暇,赡养父母的重任落在他的身上。回族人娶亲,彩礼需十万,以他的家境拿出这笔钱应该比较困难。迟迟未婚,在广东打工结识了这个广东女人,逆境相拥取暖,跨过年龄的障碍走在一起了。一次,老板娘急着找买主卖露天晒好的葡萄干,我说：老板娘可能急着用钱付工人费用吧。广东女人道：烂船也有三根钉,他们不至于缺这点钱。回族男人开玩笑道：你怎么没有三根钉,跟着你还指望吃香的喝辣的。"我想起他每天吃康师傅印有清真字样的香辣方便面裹腹,强忍住笑意,香辣方便面名副其实吃香的喝辣的。
我感觉她似对我有些敌意,每和我讲话,话尾总会带四个字：你以为呀？"回族男人手机里有两张相片我其实很想要。一张是他们去克拉玛依沙漠挖肉苁蓉,一维族人在一根与自己身高相当的肉苁蓉前合影。另一张是一回族人手拿自己刚摘的雪莲憨笑着。我后来想想还是算了,离她男人远点,免得她以为我借此故意要她男人的联系方式。广东女人为了回族男人天天吃清真方便面,或用自带的饭碗盛碗白米饭就着老干妈下饭。清真餐除了不能吃猪肉,烧过猪肉的炊具都不能用。有时农户为了改善伙食,从外面汉餐馆买了烤鸡,烤鸭,她也能守戒不吃。我很佩服她的毅力,我肯定做不到。心下当时也有个自私想法：他俩不吃,我能多扒几口。
广东女人摔断过肋骨、手骨,手臂现还装有钢板,右手完全不能干重活。抬筐之类重活由我和回族男人包了。相处久了,广东女人发现我干活不爱计较,很为她人着想,某晚,她裹着的披肩,坐在我的床头,黯然的说：我如果一天不工作,家里就没有经济来源。我要养母亲和小孩。我的手受伤后,很长一段时间连穿衣服都得麻烦阿平。"我一般从不过问对方的家事,除非对方主动对我说起。我似乎天生有种能力,别人愿意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从这段话我猜测她应该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我想阿平和她在一起，不知能否长久,即便能长久,怕是不太可能拥有自己的后代了。
鲁克沁农活忙完,他们去了连木沁摘葡萄,我没想加入他们,自己一个人回鄯善独自找人临时凑队摘。

前台夜班,早十点下班逛遍城市的每个角落后,开始扩展到周边乡镇。乡镇转完想去附近的北屯市转转，在客运站问了下司机：我下午四点得上班，我能来得及从北屯赶回来吗？那司机也幽默：你坐车到了北屯客运站，下车一看，这就是北屯啊。你就该马上上车了。”我并非想看北屯市,城市都大同小异。我从富蕴到阿勒泰时，发现从阿勒泰市到北屯的一段秋景绝佳。一不知名湖泊水阔渺远,牛羊闲步岸边，金黄苇浪翻波。另有一瓜市，打瓜、西瓜、哈密瓜垒放于道边,洋溢秋收喜悦。风景二度重睹,依然令人目驰神迷。从哈密到巴里坤那段雪景我也来回两次,每次坐车会选择大巴两边不同方位,新疆风景壮美奇幻,两边窗口看到的风景常常迥异。左边窗口奇山兀立,右边窗口可能是河流曲蜒,幽谷窈邃。我无法理解某些人出外旅游上车睡觉玩手机,即便车程再长,我都是死死盯着窗外,不放过窗外一草一木。从阿勒泰市客运站等克拉玛依的大巴,车刚到,我就第一个冲上去,抢占靠窗观景有利位置,离开车还有半小时,车上暖气未开,其它人都冻得下车到站内大厅取暖,我把羽绒服帽子套在头上趴在前座后背上坚持到发车。目的是怕靠窗位子丢了。我多虑了,到发车时车上才坐六个顾客。后续几个县市站依然无人上车,我为司机生计有些犯愁。车子在一段叫巴音托海的路段彻底熄火,司机开始检修。车子尾部一开,冷风直往车内灌。一冷想小解,戈壁平原一览无遗,踩着积雪找了个略微浓密的荆棘灌木作掩体。在车上以为外面没有风的,因为荆棘皆僵直不动,下车才知冷风吹彻寒。在哈密抓中药,中药里有一味药叫"独活",传说此草得风不摇,无风自动,总觉有悖常理。现下想出于地形山势影响,有的风是刮不到地面的,只在空中卷席而走。在奇台一次遇大风,我钻到玉米地坐下,玉米穗上飒飒作响,玉米杆下无风搅扰,当时觉得颇惊奇。
车子修了两小时,司机放弃了。一汉族男乘客在车上愤愤道：我坐这车已经坏了三次。"后又嗓门抬高,苦口婆心重复道：车子要做好保养,要做好保养。"此时,去伊宁的大巴在我们的车后停下,维族司机也加入修车队伍,修了半小时依然无果。幸亏车上仅六人,我们全部上了去伊宁的车,晚八点维族司机把我们六个送到近克拉玛依的加油站放下来。一下车就对着一公墓园,黑刷刷的墓碑使我初来异地的惶惑夹杂着沉重。克拉玛依和阿勒泰一样冷,在寒风中和一哈族女生拖着行李前走找出租,此时真有孤魂野鬼之感。

在前台看招聘报，见某快餐店招小时工。它有个时间点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我暗喜，这不是为我量身订造的吗？快餐店包吃，宾馆上夜班也算包住，省了一大笔开销。快餐店老板娘祖籍是上海，但在新疆土生土长。面试时见她肤色白净，大眼灵动，讲话轻声细语倒颇有好感。我一直觉得上海人最大的优点是很少会当面给你难堪，但和她深接触后可谓一言难尽。她招的小时工主要是负责前厅卫生，端餐收餐，偶尔送下外卖。后厨煎炸由一位本地干了两年的老员工负责。第一天去,三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我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干卫生,关键餐厅本就不脏，我似在做无用功，有点想打退堂鼓了。卫生干完跑到后厨接触了下这位老员工,态度友善礼貌,瞬间一见如故，瞬间打消我离职念头。她讲话的音色有点上海早期配音演员刘广宁的味道。见她待人接物大方得体，我好奇她以前的职业。她说她以前做过小学语文老师,但因没教师证后来就不干了。我说我没结过婚，她说太好了，不找男人是对的。她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第一段失败的婚姻留给她一个在乌鲁木齐上大学的儿子,第二段失败的婚姻留给她一个在阿勒泰市上幼儿园的女儿。二婚丈夫跑到湖南去了,每月600元的赡养费拒付。她上有一七十来岁的老母,下有四岁大的女儿。女儿小名叫小雨点,我说：琼瑶小说《雪珂》里面有个小女孩也叫小雨点。”她说：“那个小雨点命苦，我的小雨点也命苦。”她时常怨政府，为什么前夫一逃，判决成了一纸空文。就不能想办法强制执行。偶尔也会没来由来一句：我如果不活了，我会带着我的女儿一起去死。”快餐店一直没招到操作工，和她轮班。她从早十一点上到晚上十点左右。下午老板娘会给她时间，把小孩从幼儿园接过来，小孩晚上就在快餐店一边玩一边等她下班。周六周日幼儿园关门，小孩的周末也在快餐店度过。寒假开始，小孩天天以快餐店为家。我小时工干到老板娘的哈族暑期工回来，就没再干了。老板娘的意思是现在生意不好，暑期工是每年都来干的，而我过完年会走。但我觉得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我这端盘子的工作掉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那个叫小雨点的女孩。
快餐店老板前台收银，后厨老板娘坐镇。小雨点妈妈负责煎炸，老板娘负责调饮料舀冰淇淋。我保洁干完到后厨端餐到前台。老板娘带人没耐性。再简单的活，人要多做几次才会先有手感，再慢慢提速的过程。初次上阵倒大杯口乐，未迅速盖合盖子；拿打包袋给顾客打包，装了一半才发现尺寸偏小;熟鸡蛋两剖剖歪了；燕麦奶茶本该放粗管，放成细管。她看到了会挖苦讥讽你，我也不生气，反正我就忍你三个小时。不，应该是一个半小时，我在前台干保洁能离她远远的。她和我讲话嗓门特大,特别不客气。那位老员工会打个圆场:厨房的机器声音太响,老板娘嗓门大，怕你听不清。我心想：同样环境怎么对你讲话声音正常,对我讲话嗓门这么高?”那些细碎的，莫名的，无理的情绪、说词，常让我觉得她不可理喻。比如有两个餐盘，她在前面收完钱后，来到后厨说有个餐盘要放烟灰缸。我问是哪个餐盘，她反问道:那人天天来你不知道吗？”我没忍住，怼她一句：我在后厨，连顾客的面我都没见过，我不可能知道哪个餐是他的。”又有一次,她老公把一个大餐当全家桶误发给别的顾客。她怪我没给他老公说清楚。我心想，全家桶是装在桶装纸盒子里的，他收这么久的钱，怎么这点常识都忘了？后有顾客找我要两袋番茄酱，我从前台拿了两袋番茄酱给顾客。她说：顾客要两袋，你先给一袋，让他一袋袋拿，吃不完浪费。”还有一男顾客盖浇饭没吃饱，找我多要一碗饭，我当然舀给他了。我又被她一顿指摘。餐巾纸只允许一个顾客给一张，一张纸根本是不够的，趁她做餐未注意，我一般会放两张。餐厅时不时有哈族进来纯上厕所，老板在去厕所的通道立一告示:厕所保洁中，暂停使用。有女顾客问我：你们厕所什么时候打扫完，我快憋死了。”我忙说:不好意思，可以用，你赶紧进去。”
使用。有女顾客问我：你们厕所什么时候打扫完，我快憋死了。”我忙说:不好意思，可以用，你赶紧进去。”
中午忙的时候,老员工和老板娘会忙中出错,打包的弄成堂吃,咖喱牛肉饭做成香菇鸡肉饭,玉米粒看成玉米酥,偶尔鸡腿多炸一只。餐做错了,如果马上有顾客正点这餐,还能再用。但这么巧的事很少发生,基本放到中午我吃了。他们一出错，我就有口福。收盘子发现顾客剩的小食拼盘,鸡米花之类我会吃掉。有时我会打包给宾馆打扫卫生的阿姨,那也是个可着笔墨一写的有趣人物。薯条最易剩,开始吃了几次,后来全倒了。毕竟是小地方的快餐厅,比不上大城市肯德基麦当劳客流如潮。淘到顾客漏个鸡腿，鸡翅不吃的,概率为零。
干快餐,知道一点简单的小常识，煎炸的油叫起酥油，外形像凝固的猪油。汉堡里夹的那块生菜叫西生菜，和我们平时吃的生菜两样。生菜偏苦，它是回甜的。所谓的咖喱盖浇饭之类都是半成品加热。没干这行之前，我以为是煮了一锅现舀一勺浇在饭上。饮料调配很简单，粉末状的以勺为计量，流质的用电子秤量。做汉堡时，先把腌好的鸡牛肉片置入一个放满淀粉的金属凹槽里，裹匀淀粉后扔到机器里煎炸，并定好时间。此时再把面包片摊在机器上烘烤。童子鸡，鸡腿这类肉质较厚的食物即便炸满预定的时间，还得用刀剖开检视下，有可能里面没炸透。

工作的快餐厅属清真,中午吃饭以牛肉为主。一坨冻得梆硬的牛肉切下几片肉和着芹菜、豆芽、土豆、白菜之类草草一炒了事。偶尔做些抓饭，拌面之类改善伙食。轮到我们吃饭了，小雨点妈妈用小碗给女儿装一碗米饭夹点炒菜放饭上端给女儿。自己仍和我坐在厨房吃，她说在训练女儿独立，我觉得她在揠苗助长。她不可能坐外面陪小孩吃饭的，因为在后厨我们经常没吃上几口，又有顾客来用餐。吃饭和睡觉一样，中途被接连打断，食欲也顿减。有时我看小雨点妈妈做餐的手势变慢了,会问她：你是不是累了？"她叹道：心累。"她看到女儿和小男孩在玩滑滑梯,不无担忧地说：我真担心我女儿长大了,像我一样感情不幸福。"
小雨点有一次跑过来对我说:阿姨，我的裤子上有个冰淇淋。”话音刚落，她把自己外面长裤脱到脚踝，向我展示她内裤上的彩色冰淇淋图案。我忙附和她：真有一个蛋卷冰淇淋呢。"顺手帮她提上裤子,嘱咐她：冰淇淋只能给阿姨看，不能给其他人看哟。"一次我在向她妈笑说此事,老板娘接过一句话:以后不要给她买有图案的内裤。"

我擦桌子时，小雨点又蹿过来钻到我擦的桌子下面，问我：阿姨，你猜我在哪里？”我只得装傻道：小雨点，你在哪儿？我怎么找不到你，你是不是穿了隐身衣？”然后听到她咯咯的笑声，我一把把她拉出来。她觉得我神勇，加之最近幼儿园的老师告诉她，狗的鼻子特别灵敏。然后她好奇的问我：阿姨，你是狗吗？”不小心被她妈知道了，扇了女儿一巴掌，小雨点哭着跑过来道歉，唉，为什么她做的坏事我都觉得很可爱呢。我并不觉得那是所谓的坏事，那只是儿童对新鲜世界的一次次探知吧。家长需要的是耐心引导。但生存二字就把多少家长压得喘不过气，耐性全无。
快到寒假时，小雨点突然跑过来对我说：阿姨，梅花姐姐要来了。梅花姐姐来了，你就要走了。”梅花姐姐是快餐店的哈族暑期工，每年放假都来赚自己的学费。小雨点又说：梅花姐姐比你漂亮，比你个子高。我回道：梅花姐姐还比我年轻呢。”她妈知道此事，叹道：你还说她聪明呢。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知道！”我在擦桌子时，脑子里一直想这句话，梅花姐姐来了，你就要走了。什么意思，梅花一来，我就该被辞退了吗？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听天由命吧。
小雨点嘴里叨完梅花姐姐没几天真来了。梅花姐姐全名叫梅花古丽，梅花姐姐长相端庄，腮骨略宽，黑色收身毛衣扎在一中腰蓝色仔裤里，尽显窈窕身形，气质沉静，话不多，不会主动与人攀谈。早上客人少，她坐在餐厅一角玩手机。小雨点那天一直围在梅花姐姐旁玩闹，第一次没来缠着我了。我也无失落情绪，只觉总算可清静做卫生了。在前一天，小雨点拿着我手机躲在仅装有感应灯的换衣间看《小猪佩奇》，灯一暗她就跺脚，反复几次，感应灯彻底坏了。她有时喜欢在漆黑的换衣间里坐在一个倒放的塑料桶上，一呆好几小时。我真不知道她在那狭窄黑暗的小房间里怎么消磨时间。每次门一打开，她会抬起小脸，可怜兮兮的看着你。在我离开前几天，我慑于老板娘的冷颜已经不敢给她手机看动画片了。我给她买过可替换衣服的长发公主。老板娘烦她在餐桌上堆满了玩具小部件。我给她给她买水彩笔画画，她一不小心画到餐桌上，又惹老板娘生气，我赶紧拿块抹布赔着小心说：这是可水洗的，顺手把她画的痕迹擦洗干净。买了零食给她吃，她中午不太吃饭，我好似又背负罪责。给她买了立体动画书，我和她妈也不可能放下工作坐下的，顺手把她画的痕迹擦洗干净。买了零食给她吃，她中午不太吃饭，我好似又背负罪责。给她买了立体动画书，我和她妈也不可能放下工作坐下来给她讲解。她一个人坐在餐桌，东拉西扯书又看坏了。我已然不知道在工作的状态下怎么把小孩带好又不惹领导生气。我想她妈妈压力更大吧，小孩犯错，老板娘一说道，她只能附和着说：没事，你狠狠的打。” 她有时在后厨听到女儿和我讲话的声音，怕女儿干扰我工作，导致我被老板娘批评，总会出来教育小雨点：你这样是影响阿姨工作，自己一边玩儿去。”她的眼晴写满了疲惫焦躁。我每次看到她的眼神，都会想她现在45了，中国有年龄歧视，再过5年就业范围越来越窄。而女儿现在才4岁，待到18岁成年，她已然六十岁了。这世上会有几个老板能允许员工一边上班一边带小孩呢？
老板娘对着坐在餐桌前陪小雨点玩乐的梅花叫了一声：梅花，快去做午饭。”梅花立即起身，来到后厨开始做拉条子。面是事先买好的，一圈圈盘得像蚊香，梅花只需把它细细拉长就行了。在前厅稀稀落落零星几个客人用餐，一个顾客吃完餐，我和梅花不约而同起身想端走那个餐盘。我又想起小雨点那句话：梅花姐姐来了，你就要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前台下班，准备吃过早饭去快餐店打工。接到老板娘电话，第一句话是：你今天不用来了。”我在这之前曾经接到过她类似开场白的电话，那天餐厅停电了。我此时第一反应以为餐厅又停电了。接着老板娘紧接着说：现在生意不好，餐厅不需要这么多人。你有一份工作，梅花需要这份工作来赚取学费，而且她每年都来的。你15号过来拿工资吧。”挂断电话，我情绪复杂,以前曾有人赞我，孔夫子佩刀能文能武。第一次端盘子还被裁员了，我哑然失笑，人生什么苦都经历不是件好事。我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常用餐的早餐馆点餐，食物吃到嘴里味同嚼蜡。步出餐厅，飞雪如絮，平时一出门，羽绒服帽子绝对罩在头上，这次步到街上我已然忘却戴帽忘却寒冷，站在积雪满滩的克兰河边良久，思绪纷扰混乱得像弥天的飘雪。
小时工丢了的当天晚上12点，我接到小雨点妈妈的电话。电话里她声音暗哑，似哭过。接通电话她第一句竟然是问：你从上海来，你知道上海哪里有孤儿院吗？”我呆了半晌，说：你疯了吗？你女儿这么乖这么懂事，你等你大儿子大学毕业后一起把她拉扯大就行了。”她哭诉她因工作不能带小孩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有时穿上外套准备送外卖时,小雨点总会担忧地跑过来问我：阿姨,你要走了吗？"我抚着她的头发道:阿姨还没吃饭呢,怎么会走,一会就回来。"
因她第二天休息，我约她中午私下见面细谈。在快餐店工作忙，领导在，我俩聊天是零碎的，压抑的，不成片段的。电话挂断前，她说了她的来年新打算：我在这小地方呆腻了，我想带着女儿去内地，可能去浙江打工。活不下去，我会带女儿去出家，女儿一路上会带着你给她的玩具。”在那一瞬间，我竟有种冲动想说：我俩一起把你女儿养大吧。”但我噤声了。这世上苦难人太多了，是我能看顾得过来的吗？在南疆遇到一柯尔克孜族女孩，自小孤儿，亲戚带大，和亲戚感情并不融洽。怀孕被男人抛弃，自行咬断脐带产下一男婴，在我住的家庭旅馆坐月子，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内，抱着婴儿发呆。我现在仍常想起她头裹花巾面色腊黄无神采的那张脸，看到怀里熟睡婴儿露出满足的笑容，前半生孤苦，后半生有他亦足安慰了。她在孩子身上看到希望，而雨点妈妈却因孩子而感到绝望。

第二天她在居委会办完第三代身份证，领着小雨点，和我在一快餐店见面了。小雨点真外向，一进快餐馆看到有小朋友在儿童区玩，欢快加入，玩的不亦乐乎。比我小时强百倍。她妈妈说：小雨点现在已经会洗衣服了。每次送她到幼儿园，她都会说：妈妈，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进去。”四岁七个月会洗衣服，雨点妈妈未雨绸缪，揠苗助长似见成效。一个背负家庭压力的母亲最想谈论的是如何赚钱，哪里有赚钱门路。工作中的旁生枝节已然提不起她多少聊天兴趣。她好强，想开店做生意。我是没野心的，只想惬意自适。提到老板娘作法，她只淡淡地说：我打工经历过很多老板，生意人始终是生意人。 她虽在新疆长大,但她某些地方还是像上海人。

我最想弄明白一个问题，雨点妈妈并不知道梅花来了，我就要走的，老板娘并未向她说起过。但小雨点是怎么知道的？她妈妈说：我女儿有时候莫名其妙说一句话，常常会成真。比如她说某某阿姨会生个女儿，结果人家真生了一个女儿。”我一听此等怪事，远望着在玩具区欢快蹦跳的小雨点似看到灵童转世。
聊至半晌,小雨点跑过来喝水，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叮嘱她一下：我和你妈妈私下见面，你不要和老板娘说哟。”她妈妈也严肃地对女儿说：来，我们来拉勾盖章。”小雨点忽闪着大眼，慎重地伸出小手和妈妈小指相勾，大指相贴。
后几日，我陆续收到网购包裹。因为干保洁，快餐店抹布难用，我坚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网购的抹布此时姗姗来了，外包装印有一行广告标语：做一场轻松的家务。”因快餐店暖气不足，顾客有的甚至着羽绒服就餐，我在餐厅穿着短袖工作服，差点给我冻感冒。我又给自己网购了件黑色长袖打底衫。现在工作掉了，工作装备来了，真是件莫大的讽刺。
到15号拿工钱那天，我早早地去了快餐厅。老板娘沉着脸,夹着帐簿挑了个快餐最靠里的位置指点我坐下,开门见山第一句是：你们那天私下见面是谁约谁的？"我一听,估计是小孩说漏嘴了。我只得大方坦白：我约她的呀。”老板娘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做了吗？”我说：我今天就是来拿工资的，你不用说这么透，我都知道，我是很敏感的。”老板娘幽幽地来一句：那小孩越来越难管了。”在这句话之前，我本以为我的工作掉了是小孩占三成，梅花占七成。现下觉得小孩子得占七成。老板娘说：我和她自你不做后，一直就没讲过话。”原来我俩私下见面后第二天,小雨点一来就把我和她妈妈见面的事透露给了老板。她妈妈只得说,因我经常给她女儿买东西,所以她想私底下请我吃个饭感谢下。此时小雨点在玩具区和其它小朋友起了争执，大哭不止。她妈妈怎么也哄不住，加之泄露了私下见面的事，心烦气燥，手抓伤了女儿的脸，甚至掐向了女儿的脖子。要知道，我平日在厨房看她带一个新来的操作工可是充满着母性，极有耐性。新来的操作工18岁，父母离异，各自拥有自己的家庭。男孩看起来有些忧郁，小雨点妈妈带他时，都慈爱地称呼他：孩子。”这个可怜的女人提到她第一任丈夫,才吐一字就会忍不住想哭,提到第二任丈夫除了怨更多的则是恨。从我走之后，小雨点妈妈每天给女儿带一碗饭，不再让女儿吃店里。
之后，小雨点妈妈每天给女儿带一碗饭，不再让女儿吃店里的饭菜了。

老板娘说：我现在在想，我让她把小孩带到店里，是不是我错了？如果那天她把小孩掐死，我是不是要承担很大的责任？那天有个女顾客，一直盯着这一幕，不放心，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我想她以后不会再来吃了,以为我们虐待小孩。”我听着老板娘的细述，再看她略显发黄憔悴的脸，暗想：我只想拿完工资就走，没心情开解你的烦忧。她妈妈就是把女儿掐死了，也是她一以当之，绝对不会赖责你。如果再来个新人，很快上手，小雨点妈妈怕也得滚蛋了。顾客来快餐店除了吃快餐，也是觉得快餐店方便闲聊学习享受个中环境。客人最烦的就是小孩无休止的哭闹。而让小雨点安静的唯一办法只有动画片。我耐着性子说：她是压力太大了。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允许小孩看动画片？她看动画片的时候，是她最安静的时候。好的动画片能启发小孩的思维，甚至让她对绘画感兴趣。你是上海人，我现今对上海最美好的印像不是它的城市建设，而是曾经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另外我们私下也没聊什么，她主要想自己开店。”老板娘：我早就给她说过。女人40岁，不适合创业。我这快餐店再干几年，我也会把它盘出去。你们私底下见面很正常，我是不会干涉员工私底下的交往”。我心想，那为什么我一进来你第一句话就问我，我们俩谁约谁？你还是很在乎这件事的。我向老板娘提出自己那件犯疑的事：你是不是给小雨点说，梅花姐姐来了，我就要走了。”老板娘很惊奇，言之凿凿的说自己没说过。
正巧，小雨点过来了，头次见她两髻扎得高高的，显得活力十足。穿了件她妈妈织给她哥哥小时候穿的极不合身的蓝色毛衣。毛衣胸前织了几朵白色菱形花，小雨点说这件是雪哈（花）衣。她年龄太小，“花”字怎么纠正发音都念成“哈”。小雨点给我送来了她妈妈专门为我炸的酱香手枪腿。老板娘也好奇问她那句话缘由，小雨点说:是你有天下午说的呀。”老板娘听后略显尴尬。我想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应该是我下班走了，小孩可能念着我不听她管教时无意抛下的。她自己忘了，小孩子却记得真切。这时我手机收到条短信，是雨点妈妈在厨房里发的。大意是：我不会忘了你。我会把你的电话记住的。以后我女儿长大了去找你，你还愿意见她吗？”我瞬间觉得心情沉重，这是在托孤吗？身如浮萍的我实在不知如何作答，短信删除，没有再回。
离开后接到过小雨点妈妈一次电话，说她们快餐店在搞活动，类似买一送一之类的。我想我哪天要饿死了，她店里免费施粥我也敬而远之。小雨点妈妈又说，我做到年后就不做了，女儿现在也没让去店里了，都关在家里。”看来她俩两年的雇佣关系彻底绝裂了，而在这之前，她本来有一个较好的工作去处因这边招不到人自己给拒绝了。有的善良女人天生下来似乎注定吃苦受累的,或许上天点选她今生受苦修来世福报的吧,不这样想,终归心绪难平。

新疆冬天供暖,这边人对室内温度特别敏感。哈族人进宾馆,最爱问的一句是：热不热（室内暖气足不足）。一次暖气管坏了，正在抢修。我觉得室内温度还可以,因内地不供暖,我也不开空调,最多抱个暖宝宝,已经习惯室内冷若冰窖。现虽暖气停了,但余热还在。已有顾客吃不消了,声称宾馆太冷了,自己在家屋里暖气足得能穿短裤。冬天在和田住过一小旅馆,门口坐着两失足妇女揽客。这家旅馆暖气足得让我以为来到了夏日吐鲁番,热得我实在睡不着觉,老板娘没找到,只得向两失足妇女诉苦。其中一位妇女斜睨着眼说：你不知道把窗户打开吗？
宾馆负责保洁的是位甘肃三十多岁女人,在此工作已六年有余,和老公,女儿住在阿勒泰的廉租房里。她名字叫小红,从我来上班这几个月她天天都着一件红色羽绒服,而我天天则套一件黑色羽绒服。我常想,我俩这身装扮，打一本外国名著,应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小红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她无法保持长时间的凝注力。和她说一件事,刚说几句,她开始右手捂耳,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你就知道这时自己该闭嘴,交流无效。但如果说话权是她,她倒不会犯病。她讲过的话会健忘,时不时跑到前台和我老话长谈。她最喜欢谈的话题是农村农活苦。我因为在新疆下过地和她在这方面有话可讲,能引起共鸣。她还爱谈的话题是老板家如何有钱。我初来,她闲着没事跑到前台自顾事一骨脑倾倒给我。每次讲完都喜用这句话作结：人家有钱。”有时老板匆匆步出室外,启动上百万的宝马座驾,小红艳羡之色溢于言表。某天下午打扫完清洁跑过来问我：冯小刚是不是很有钱？”我回道：是的，他想捧谁，谁就会变得有钱。”过了一阵，又跑过来问我：张艺谋是不是很有钱？”我只得笑着说：你说得太远了。门口停车的都比我们有钱。”由于她干活时常丢三落四，某次听到宾馆经理大骂她：天天羡慕这个有钱那个有钱，她这辈子就没有这个命。”
我常想这家宾馆算是仁心宅厚，能容忍她六年，换到其他宾馆，可能早卷铺盖回家。比如给她说205退房了，她跑到未住过人的305去整理下说自己打扫好了。带顾客看房发现她会漏打扫，前一顾客吃剩的拌面放三天，在暖气房都开始发臭了。浴室地板的水，她不会擦干,喜等暖气自然烘干。有一喝醉酒的哈族客人在浴室间撒了泡尿，暖气烘干后，尿臊味经久不散。带一汉族人看房，马桶盖上有滴显眼的黄色尿渍，趁顾客视线转到其它处，我打开水龙头在手上接了点水用手把尿渍偷偷蹭掉的。后来想，以后带顾客进房间我得揣块抹布了。另外还有忘放卫生纸，洗发水不放，全放成沐浴露。有时遇到顾客培训潮，她打扫房间全无章法，先把留着最后开的套房打扫了，我急着开的便宜房子丢一边。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遇
多了当成喜剧看，倒也有些乐趣。我常常觉得她应该没吃饱，她每次看到我对班放在前台的面包总会问：这是某某某的面包吧？”我说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又来问同样的问题。我想她一定馋了。人在经济条件最差的时候，一般是对饮食感兴趣。吃饱了才追求穿，用，住。我在达坂城摘花时，在地里又累又饿好一阵炼狱。在农夫屋里，看到一瓶开盖的大瓶雪碧。我平时不太爱喝雪碧，那天鬼使神差，见桌上有一次性杯子，拿了个纸杯，偷倒了小半杯一饮而尽，那一刻简直琼浆玉液入喉。人在物质溃乏时，你的道德底线是会变低的。民无恒产者无恒心。
一次我买了个变态辣鸡排，我想尝试下辣得多变态。天，超出忍受极限，吃了几口，耳朵都受累辣疼了。我赶紧扔到垃圾桶，辣成这样对身体不利。小红过来知道后，她把它从垃圾桶捡起来说：我回家过下水给女儿吃。”她有一个五年级的女儿。经此事件，快餐店有顾客未吃完的薯条，小食我会打包过来给她。自己买的吃的也会分一份予她。我常笑看她一些有趣的行为，直到有一天，小红不知为何说到清代洋务运动，领头几个人物说得头头是道。我不由刮目相看，小红爱看电视，有时打扫客房，卫生没干完，先坐下看电视。电视也钟爱古装剧，剧集看多了也通晓些历史。当我说我年前要走了,她不时跑到前台说，还舍不得你走。我当时正在带一个蒙古族女孩接替我,那女孩说：她这句话都说三遍了,她自己忘了吗？”我说：她说百遍也不会厌倦。你以后自己体会,哈哈。"这蒙古女孩通蒙语,哈语,汉语,我觉得她更适合这个岗位,有语言优势。她以前在白哈巴景区做服务员,手机里存有好多内地游客来此游玩画面。特别好笑的是她喜欢拍内地游客花花绿绿的行李箱。我第一次见人这么好拍行李箱的。她的手机来电铃音是一首深情悠远的蒙古歌《你美丽的眼神》。做前台要办健康证,我怕她找不到办证地点,休息时带她去南区办证,一路积雪成冰,她穿着短窄的羽绒服亲密的挽着我的肩生怕我打滑,证办完,为感谢我想请我吃她们西北人爱吃的凉皮,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匆忙与她作别。是个好女孩,可惜我早已没有与人深交的热忱了。

从乌市到和田的火车上遇一维族女大学生,我们同坐一排。她坐窗口我坐过道。这女孩一上车我就觉得与众不同,特别有礼貌,行车途中请教了下简单的维族用语,她郑重其事地拿出笔记本写上维语并加上注音,教授过程中虽汉语不算太流利,但很专业。我好奇她的职业,她说自己在阿克苏读的大学,现在去乌市报汉语培训班,毕业后小学任教。汉语要过三级。硬坐夜晚特别难挨,她让我躺她腿上,我礼貌谢绝了。硬坐我只需在小桌上趴两三小时就足够,坐过道没有小桌靠着椅背我也能安眠。维族妇女通常拿个被单,铺在座椅下,直接椅下平躺。对面一对维族情侣特别恩爱,男的样貌英俊,行走内地表演杂技走钢丝,女的打扮时髦,汉语讲得比我同座的大学生要好。女孩躺在男友怀里睡着了,男友会轻抚着她的秀发,羡煞我等孤家寡人。维族大学生全程郁郁寡欢,后来我才知道她刚和男友分手。到英吉沙站,那对情侣下车了。因和田靠着塔克拉玛干沙漠,临近和田,沙子全涌进车厢,桌上地上全覆盖薄薄一层沙。有备而来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有一汉族中年男子拿着画板,在车厢任意走动,选中一睡觉维族老汉速写起来,临了签上自己大名把画作送予对方。我瞅了下,感觉一般,并没抓到对方的神韵。甚至觉得他随意选人入画有些不礼貌,至少要征得对方许可吧。

到和田,那女孩要我的微信号,热情邀请我去她于田的家做客。我挺好奇维族人的家居生活，在和田产玉的玉龙河转了一天就坐大巴去于田了。临上车前,问一汉族中年男子,去于田乡下会不会不安全。那人说于田从未发生过暴乱,乡下的维族人很好的。吃了他这颗定心丸,我才放心去于田了。坐飞机也会失事,都只是概率问题。我这人小运气不算好,但很少倒大霉的。

到了乡下,那女孩看我有行李箱,找了一镇上卖手机的维族男孩开车送我到她家。到家后她从葡萄架上摘了满满一袋葡萄以示感谢。她是独生女,母亲在家务农,父亲是乡里会计。除去乌市派驻在此的村干部,我是这乡做客的第一个汉人。

流浪在上海干过一件兼职,只是觉得有些意思,也一并放在新疆这帖了。一香港发型师在上海开店的同时有时会请一位泰国阿赞到上海来给善信刺符。听说这发型师在日本东京学成手艺,曾给蔡少芬,任贤齐做过发型,他剪发极贵,随便修个头发也得六七百。他在给顾客做发时,会随身佩戴泰国佛牌,顾客以女士居多,经济均很优渥。看到他身上的佛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就会借此向顾客推荐自己发型屋某处角落供奉的佛牌,并邀请顾客参加他在上海某宾馆举办的刺符会。
他在浦西订了间家庭式宾馆,客厅极大,方便泰国阿赞供奉古曼及刺符。宾馆客厅放了厚厚一摞港版书,全是记述泰国龙婆、阿赞制佛牌的奇闻逸事。年过久远,关于书籍内容我已然变得渺茫。只记得一打开书很容易沉醉进去,全是些用尸料炼尸油制佛牌的诡异故事,看了两本还没看完,发型师把所有的书拿到他店里展出了。香港发型师很时尚,纹着眉毛,着条哈伦裤穿着马丁靴,背着带铆钉的黑色背包,可惜他长着一张女人气的脸。他还有位香港朋友,也是慕阿赞大名,为自己手上的几个阴牌开光而来。那朋友的发型我乍一看,有点日本幕府时期武士发型的感觉。泰国称在家修行的居士为阿赞,寺院修行的僧人为龙婆。请的这位阿赞据发型师介绍是刺符高手,擅长情降,做情降的一般是女性顾客,女子痴情,总是希望自己钟情的男子对自己死心塌地永不变心。还有种就是男子有钱,给他做了情降,自己长期饭票会有保障。
泰国阿赞个子矮小,面相慈和,全身从脖颈部到腿部全是纹身,脖子戴着一个据说有百年历史的崇迪佛牌,左手戴一金表,着身白色宽松褂衫。他随身带有一翻译,东北人,讲话有点娘娘腔。东北翻译貌似对刺符不太感兴趣,身上未见刺青,也未听说他有养古曼。发型师很尊崇阿赞,称他为师公。因师公年岁已高,怕他劳累,每天预约的善信均人数有限。来刺符的以上海时尚男女较多,偶尔也有广东温州等地的生意人上门。生意人重偏财,对这些灵异之事会较普通人更有兴趣。师公喜吃一些豆腐之类清淡的食物,爱喝王老吉饮料。由于饭菜是我订,我有时喜欢订麻辣浓香的川菜,师公也能下箸。发型师的朋友有块阴牌,是用车祸横死的女人头盖骨制成,上面用黑笔写满泰文咒语,外罩一透明紧封塑料壳。头盖骨用暗黄发亮的液体浸泡着,听说非正常死亡的鬼魂怨念最强,法力也最大。每次开饭,他那朋友总会把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夹几块去供那头骨,并倒上白酒。发型师朋友似乎是生意人,他说某次和竞争对手去谈一桩生意,女鬼显灵,让他的对手困在电梯里,使得他得以谈成生意。他屋里还贡着好几副阴牌。发型师的上海女友笑说：他那鬼屋估计没几人敢去,晚上睡里面吓死了。”发型师的上海女友我第一次见她,只觉明丽动人。她从发型五官身材着装我觉得堪称完美,有听说她整过容,但我近看找不出整容的痕迹。初识我感觉她性格也颇随和,但有次进电梯她男友没给她按住电梯,以致她被电梯夹了下,她就粗着嗓子吼：你想夹死我呀？！我好似看到她性格另一面。每次吃饭听到她讲话内容都是保养,打美白针之类,那时的我很羡慕,睡到自然醒,每天生活就是扮靓,也不缺钱,这种生活此生只有仰望了。法会开了六天,她六天都来了,每天衣服不见重样的,唯一不变的是脖子上一直戴着必打掩面佛。
泰国大师自己从泰国带来的古曼,九尾狐,鲁士等塑像依次摆放好,用白色丝线全部连成一体,丝线尾端牵在自己手心,塑像前摆放鲜花,塔香,零食供品,大师双手合什大念咒语,在灵前的蜡烛光曳中,我常会觉得这么多灵物聚合一起,又有大师加持,法力一定超强,我蹲坐在旁也开始默祷。
香港人有本厚册子,上面是各种刺符图案,善信选好图案由翻译转述给大师,刺符前,我们会拿出一金色大盘,上面放一束红色康乃馨和一个红包,红包由善信自行选择金额塞进去,一般两百元,多的有六百至一千的。善信跪在大师前,把金色大盘高举过头,法师接过盘子收下红包。红包只是小额算给大师的见面礼。刺符均千元不等,降头术一两万,这笔钱是付给香港人的。女孩子喜欢在左肩上刺五条经文,五条经文之所以受拥捧,主要是因为好莱坞女星安吉丽娜朱莉在泰国纹过后,从名不见经传一跃成为好莱坞一线女星。大师手握一根长长的金属针开始纹身,我则蹲坐在一旁，双手帮忙绷紧的善信的皮肤,这活虽简单,但如果长时间保持这个动作,我手会有些震颤,大师会向翻译使个眼色,由翻译过来替代我。五条经文40多分钟就搞定,如果纹老虎狮子的话,可能得两个小时。老虎狮子身上的花纹一笔笔勾勒会耗费大量时间。老虎狮子一般纹在腰部,腰部神经丰富敏感,善信虽强忍疼痛,但背部常会被冷汗浸湿。来刺符的帅哥靓女以上海居多,一到刺符时刻,男的光着上身,女的露出酥肩,我也是饱尽眼福。有对情侣信仰藏传佛教,希望大师给他们纹五条经文改用藏文,大师拒绝了,有一青岛过来的生意人,花一万多做了个起死回生大法,大师用写满经文符咒的白布盖住善信，持续念咒达一个多小时,目的改命升运。真实效果如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我也没机会追踪后续结果。有个广东女人在脚踝纹了一只壁虎,过两天介绍一个朋友过来也纹壁虎,她喜笑颜开说道：纹了这只壁虎后,赚了一笔横财。我可以免费在手腕条经文的,如果怕有痕迹,可以用透明药水,但我对纹身实在没兴趣,神力也是半信半疑,不过当时我很想养个古曼试试,可以和他说说心事,即便没有神力我也可以当个洋娃娃宠着。我觉得自己命格较硬,应该不至于被反噬。生活本就谷底,还能再坏到什么程度呢？

鄯善园艺场到农活尾期只剩埋葡萄的活时,工人全部扛着吃饭家伙锄头和锹,以甘肃工人较多。甘肃工人年龄相对河南、四川小,采棉花有个小姑娘才二十出头,长得挺娇俏的,在我旁边一天也能拾一百公斤。有的三十来岁的女工拾棉花拾了十多年。吐鲁番的工价似乎比伊犁那边高些,可能因天热,工价高点也算高温补贴。到农活尾期在园艺场看到一帮女工抢维族老板一幕。维族人是个年轻帅小伙,他要招六个修枝的工人。一进来就被一帮甘肃女工簇拥着打探工价,另一帮河南大妈不甘示弱,也围拥过来。然后你就看到那维族人在女人堆里一会被人流拥到左边,一会拥到右边,时不时听到方言讲:老板,钱再加点,再加点,我们就去。”在这阵势下,我等单枪匹马哪能近得了身,只得在旁干看着。维族人看了两帮人马,挑了六个甘肃年轻的女工走了。修枝160大家也疯抢,想当初摘葡萄盛时,工价给到200,很多女工也掉头不顾。葡萄结果是一年多一年少,循环着。今年鄯善葡萄结得多,大批量采摘工未到位,工价飙升到250。去年干到7点半,今年变成七点。我从鲁克沁转到鄯善,在园艺场见一回族女工和老板谈条件：九点采摘,中午吃完饭休息半小时,下午七点收工。我在一旁暗想:今年福利这么好,九点才开工,我在鲁克沁七点半能看清葡萄就开始摘了。只听那招工老板回她一句：你应该十二点上班,一点开饭。
在鲁克沁摘葡萄遇到一汉族男工,他是从哈密过来的,他戴顶运动帽,着身休闲装,从背后看三十来岁,但看他的脸,两颊凹陷,密布细纹,又会觉得他快六十了。他声称自己47岁。我开始摘葡萄时离他很近,听他发出一阵笑声,问他：你在笑什么？”他露出诧异的表情,说：我没笑呀。”见鬼,难道我幻听了？过了十来分钟,他剪下一串葡萄又莫名开始笑,嘴里轻声说着什么,好像他身体还住了一个人,他在和那人对话似的。这种症状间隔时间挺短,十几分钟发作一次。但他除了这种异状,干活吃饭谈吐都是正常的。由于发作太频繁,也引起了地里的维族农户注意。本来那家要干三天,第一天傍晚,那家维族人偷偷对我说：呆会我们把你们一起送走,等他下了车,你再回来。我心领神会,转身对那人说：他们家明天想自己干,我们今天干完也就结束了。那人也没多说什么,拿好钱我们一起上了维族人的车,在劳务市场一带他下了车,我骗他说我在前面还有一段路,趁着他走远,维族人又把我原路载回去了。看着那人远走的背影,我心情很复杂,他干活还是很认真的,但这种精神状态怎么找工作,连维族人都不敢要,遑论汉人。我在阿克苏也曾见一怪人,他负责轧花,棉花刚采下里面是有棉籽的,棉花厂订价是看一公斤棉花去除棉籽后的重量,称为衣分。他就负责用机器把样品去籽。棉花看着白净,机器一轧尘土飞扬,工人必戴口罩。他给自己备了六个口罩,上面用黑笔依次编上数字,那数字正好写在嘴唇位置,长相就一粗人面孔,但却有一极雅的名字：康太清。虽愚笨,挺有官瘾,时常在厂里背个手做出领导派头,跑到维族棉农那里去指点江山。见他有一次帮厨房搬蔬肉,偷藏了一条活鱼在厨房旁的枯树下,趁他没注意,我把那条鱼找出来又放进厨房,他一直为那条鱼的踪迹而百思不得其解。某日和磅房一男孩笑谈他的怪异行径,那男孩去年也在这厂干过,他笑说：你们棉检室去年也出一人才,那人没事喜欢锤墙。
棉花地里干活见一四川残疾人,他左脚可能是小儿麻痹症,不良于行,走路完全靠右脚拖着走。在地里采花还没看出异状,等他把地里的麻袋扛出来时我才发现他左脚异样,此人颇乐观,不见一丝颓色,但他有多疑的毛病,他一天能采70公斤,虽不算多,但花采得挺干净。他看到甘肃人大多采一百公斤,常叹道：我们四川人采花真采不过 洋芋蛋。”他把摘好的棉花放在地头,偶尔会去掂量,总觉得棉花轻了,被人偷了。你只要到地头喝个水,换件衣服,他会摘下花转身盯视着自己的麻袋,再防范性的看看你。我第一天正好和他挨着摘,发现他这毛病大为不满,我建议说：你如果不放心你的棉花,你就直接放到你采的这一道巷子里。”他天天神经过敏,总以为少了,我离他又近,我可担不起贼的骂名。采了两天,他没再来了,我也求之不得。
我很少在地里有遇到干农活还化妆的女人。我去年还洗个脸抹点郁美净往园艺场赶,今年仅刷个牙,脸也不洗戴个口罩就出发了。在二十号左右竟然还有摘葡萄的汉族农户,那是个三十多岁男子,他要两女一男。旁边一河南妇人很快拉拢我和一个不认识的陕西男子上了他的车。那河南妇人年近五十,戴顶黑色小帽,画着眼线抹着口红敷了层薄薄的粉,显得有几分姿色。车上那汉族农户接了通电话,大声说：人找到了…我不要园艺场的人。”他电话挂断,我好奇问他,你为什么不要园艺场的人？他说怕找到熟人,不好管理。好笑的是,等我们进了他家晾房,这河南妇人遇到男子的大姨,两人以前还是邻居。河南妇人虽不识字,讲话颇讨喜,和男子的家人聊得不亦乐乎。他家装葡萄是用竹箩筐,虽装得比塑料筐多,但容易掉粒子。一筐葡萄有半筐都是掉下的葡萄粒。葡萄粒一般倒在晾房房顶风干,价格比晾房里的跌一半。第二天男子还让我和那河南妇人来,打算再招几个工人。男子想让河南妇人晾葡萄,河南妇人拒绝了,她想在地里摘葡萄。晾一天葡萄比摘一天葡萄累,我在鲁克沁体验深刻。晾房干净凉爽,但你一天右手反复做上举工作,肩膀酸胀,遇到高处还得站在板凳上,另有桌上放板凳,地面不平稳的,我还有一脚踩在晾房的土砌方孔一脚踩在椅凳的高难动作,晾到最高处踮起脚用力把手伸长挂上去。挂满两帘,放一次帘子。有的铁丝帘接头太短,得拿个钳子硬拽或者接小节铁丝才能挂在墙上挂勾上。晾时又有什么粒子不能掉太多,有的人要晾松点,有的要晾紧点之类要求,地里摘葡萄拿把剪刀咔嚓一下就完事,除了热点脏点自在得很。有时晾房跟不上摘葡萄的速度,地里一坐,等筐子。某次一四川实心人看筐子跟不上要停工了,对老板说：快拿筐子,实在不行你去买几百个筐。旁边不知哪省的妇人揶揄他：你休息一下吧。人家一亩地赚一万,咱们地也没有,一天才赚几个钱,你为他着急？
第二天河南妇人如愿在地里摘葡萄,由于她和那家农户熟,自告奋勇介绍了两位自己的熟人来地里帮忙。我以为是两女的,结果是两男子,邻居老赵和邻居小王。小王和她一起摘葡萄,老赵负责把我们摘的葡萄提出去。有两甘肃年轻女子合剪另一道渠。我负责剪她和甘肃人的边渠。我在边渠剪的过程一直听她和那两男人对话。她会问：老赵,你说我和那谁,谁看起来年轻,老赵说肯定没你年轻,那女的多老。她又开玩笑自己看中一件毛衣,想让老赵买给她。老赵马上应承,提两天筐毛衣钱就出来。中途老赵去提甘肃女孩的筐,在那条渠耽搁了点时间,和两女孩闲聊了几句,她忙唤道：你在那边干什么,快过来。中午吃饭我看她一人坐在渠下吃面条,在她身边坐下。此时天气转热,额头的汗水把她的粉妆脸冲出一条条浅沟。她若在鲁克沁摘,高温能直接让她变素颜。她草草吃完,急忙往那两男人坐的渠下走去。我暗笑,女人要什么,女人要的很简单,要男人爱自己呀。我拎着我的面条犯难,这怎么吃,两个塑料袋,一袋装汤,一袋装拉面,拉面干成一团,没有碗。拉面倒进装汤的塑料袋,一手拿筷子一手拎袋子吃面,还得保证汤不撒出来,这太考验人了。我拿着面团啃了几口,又在装汤的塑料袋下咬了个眼,吸了几口汤就没再吃了。

这次法会仅见一女子做了情降术。这女子不是上海人,但我忘了是哪个省。法会上一认识她的上海女人说她是被人包养的。她刚到宾馆楼下我去接她,不巧电梯停电,我们得步行上四楼。她特别不耐烦,说道：我健身一天都累死了,还得爬楼梯。”我只得讨好的说：就四层,你就当是有氧运动。到了房间,她娇嗲叫那发型师"哥哥",和发型师预约下次剪发的时间。那女子脱下粉色人造毛外套,内着一件白色紧身T恤虔诚的跪在法师面前。做情降术选择在夜晚,须男女双方的相片,姓名,生辰八字,指甲,头发等物。法师把两人情降资料卷合起用棉线扎上,耗费一个半小时念经,听说回泰国后他还得接着念。那女子在默祷时拿出手机让我帮她拍了几张虔诚法事的相片。我本来很期待看降头术,总觉得可能有什么灵异事件发生,整个过程也只是在经咒声音中结束。情降起作用须法事结束后7到14天。不知那女子有没有如愿以偿抓实她的长期饭票。降头术结束后,她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大师在上面写上招财经文诵了几句经咒,此时的钞票叫钱母,喻意招财进财。听请过钱母的人说：把钱母放进钱包,总感觉钱包里的钱用不完似的。
泰国大师做情降时没我什么事,我就游走在他摆放的一堆贡物前。每个法师有自己擅长做的灵物,这位大师擅长做拍婴,供台上的金属盘里摆放了他从泰国带来的自做灵物。有符管,拍婴,拍猜,人缘油,这都需花钱另买,且售价不菲。花了钱不能说“买”,得说“请”。一管小小的人缘油需五千。供盘里有管人缘油塞子不牢,油有些渗露。我用手偷抹下来擦在自己额心,在大师的古曼前坐定。大部份人在用智能手机时,我用的仍是按键手机,我拿出手机发现有条移动提示信息,你的手机即将欠费停机。我当时五十元两个月都用不完,甚至还常有话费过期的困扰。我拿着手机低语：该充钱了,晚上回家充吧。那晚活结束,不知怎么想坐地铁回浦东,地铁出来我得走半小时才到家。不过我挺喜欢走那段路,路面开阔幽静,路边种了一排上海的市花玉兰花。玉兰花的光润质感是最接近羊脂玉的吧。在过斑马线时,虽路面幽暗,但我明显看到有叠零钞掉在路间。我快步走过去拾起,一数,四十几元。我走路几乎没捡过钱,今天有些反常。难道是大师的古曼知道我手机没钱了给我招的横财。越想越开心,这世上有一鬼物眷顾了自己,心里蓦地升腾起希望,似乎运命开始加惠于我。

这匹马专门用作比赛的。内地买来放在此地饲养，维族老汉说花了3万。他说新疆的马长距离可以，短距离冲刺不行。这马绑在老汉的院子。我远看就感觉不是凡马，高昂雄俊，筋肉发达，比普通马要高不少。年纪小，才一岁。摸了几下马头，它嫌烦，前蹄轻轻的踹了我一下。

每天上午,昭苏阳光普照,一到下午三四点,淅沥沥下起小雨。七点后,又雨停日出,基本天天如此。巴里坤隔三差五下雪,两处都觉湿冷,快6月了,我还得穿毛衣御寒。昭苏交通绿化带大面积种植郁金香,各色品种均有,一株一花,亭亭玉立。坐车随意到终点，一众青山下是哈萨克族蒙古族的房宅,均为红蓝两色彩钢房顶。院前青草繁茂,蒲公英攒着黄花,结着绒球热闹地绽放着。每家拴只小羊躺卧其中。漫无目的沿着溪边小径直走,发现一匹马拴在溪水里,马一直呆立着,背部偶尔抽动下,它的缰绳拴在岸边的铁丝上。我蹲在岸边,和它头平齐,手拉缰绳想让它头靠近,它一阵鸣嘶,猛地后退,岸石欲坠。我在岸边摘了一大束青草放它嘴边,它呆立几秒,方才凑近啃噬,这时摸它的头它倒不偏不躲了。后来向牧民打听,说是马打了金属马掌,放到水里降温软化马掌。

一匹白马横躺在车里,拒绝下车。三名哈族人猛力拽下车,它嘴唇有些出血。白马一下到地面看到牧草开始了旁若无人的啃嚼,哈族人给它脖子上捆上白色绸带,喻意平安。这平安二字不是属于它的,是赠予即将结合的哈族男女。五岁的它马上将遭到屠宰,成为哈族婚宴上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