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天涯 >  舞文弄墨 >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第五节  不安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第五节  不安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两个人正说话间,孔老师来串门,三个人又摆起近来的事,林彪一出事,上头就开始了“批林批孔”。文秀青说:“学生们都不咋上课,整天忙着批林批孔,批克己复礼。批林彪就批林彪嘛,把孔夫子拉出来垫背,不知啥意思。林彪一介武夫,能跟孔夫子扯得上吗?完全是瞎扯。话又说回来,毛泽东从来都是‘古为今用’的,不知这回又要对准哪个了。”
古明琚一听,心想一向谨小慎微的文秀青都大起胆子说这话了,可见现在的运动真是让人厌烦透了。心想,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搞的几次文化运动,最后都搞成政治运动,以打倒一些人结束。这些都是我亲历、亲见的,让人心寒、心颤、心惧。这次批孔夫子肯定又是一个由头罢了,恐怕还是有所指的,不知又该哪个倒霉了。就说:
“你这说到根子上了。政治上的事就不说喽,呆在下面的人,更不要说像我这种已退休的人,消息不灵,不知高层的事,也用不着操心这些事喽。”
孔老师说:“文老师,要说莫名其妙的事多了。你们的学生都是师范生,多少晓得些,搞批批孔也还说得过去。我们的学生都是小学娃儿,你说能懂啥孔子的事,也跟着瞎起哄。”
“孔老师,那你们的小学生批啥?”文秀青有点好奇地问。
“批啥?前一段时间批‘父母在不远游。’说要教育孩子从小立志,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而孔子这个话就是反对年轻人志在四方的。”孔老师一脸苦笑地回答。
“那真是乱扯了,这话原本不是这个意思,还有下半句的啊!这有点断章取义嘛。”文秀青说。
“哪个说不是嘛。原话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现在只说前头,不说后头。现在批判人就是这样,抓住一点往死里抠,不管你在啥情况下说的,也不管你全部的意思是啥子。念过几天旧学的人都晓得孔子的原话,但没人敢去说这个。”说到这里,古明琚觉得很庆幸,“好在我已经退休,眼不见心不烦。”。
“跟我教同一个年级的伍老师在底下说了一句,这话的意思是主张子女要孝敬父母,对此要一分为二,不能完全否定嘛。结果有人汇报了,就批判她是在提倡封建道德。”孔老师说。
古明琚明白,现在还有哪个敢去告诉学生娃儿这是断章取义,就算你跟学生娃儿解释了“游必有方”,那也会批判你宣扬的是封建阶级的忠孝思想,那你就更说不清楚了。其实那些批判的人何尝就不晓得原话,只是不愿意正视事实,闭着眼睛跟上头的调子唱。
“我们学校的年轻老师方樱说,这就是孔老二要小娃儿从小遵守封建伦理道德,必须批判。现在搞得来连我这个姓都不光彩似的,好像姓‘孔’的都成了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孔老师说完,又补一句,“管它的,批就批吧,反正也是走过场。我再熬两年就该退休了。”
古明琚和文秀青都默然。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三个人正摆谈间,甘亦安回到家,跟她们一一打招呼。孔老师说:“老三都回来了。文老师,你们接着摆。我先回家,该做饭了。”
孔老师一走,文秀青就把代课这事跟甘亦安说了,甘亦安一下就来了兴趣。
对当老师,他没兴趣。他是听说任可骏在那个学校,这个曾经让老母亲提起就愤愤的人,他并不反感。他正想利用这个机会去拜访任可骏。老母亲曾说过,当年你父亲只身一人在高城,跟任可骏走得近,反右时一起被打成反党集团。讲到后来,古明琚总说你父亲是被任可骏拖下水的。而这些消息的来源是乐永济的妻子高才琛告诉她的。高才琛说,我家老乐是受了晋秋阳的牵连,你家老甘是受了任可骏的牵连。当年高才琛也在高城,对情况比较了解,古明琚对她的话是一半相信一半不信。一半相信是她也晓得丈夫跟任可骏走得近,一半不信是她了解甘行俭的为人,不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的人。不过,她也正好用这个话来堵塞子女们的追问。
对母亲的这种说法,年幼的亦安是相信的,稍大一些就有所怀疑了。因为二哥亦和对他说过,不要相信那些说教,全是哄人的。二哥去过父亲的劳改农场,接触过父亲的难友们。他也相信二哥的话是有道理的。到“文革”时,他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明白的事,亲眼见到“文革”中的反党集团、反革命集团层出不穷,到后来都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事。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文革”之初,还在揪走资派前,甘亦安读书的学校就揪出几个“黑帮分子”老师,每天在校园内进行劳动改造。一日学生们集合在下操场听报告,那几个“黑帮分子”拖着一辆板板车从上操场的斜坡走向下操场,一人在前拉,俩人在旁边推,车上的东西重,板板车呼呼地冲向下操场。中间拉车的老教师压不住那车子,人被车把高高地撬起来,脚不沾地,旁边的两个老师抓不住那辆车,在一旁一边追,一边惊呼。被车把撬起来的老教师花白的头发全竖起来,双脚在空中乱蹬,一脸的惊恐,随车冲到下操场,才慢慢停住。所幸车没有翻,人也没有出啥危险。在操场中听报告的学生,有的惊叫,担心出危险,有的哄笑,觉得那就应是“黑帮分子”的下场。
那是一位教高中化学的老师,没有教过甘亦安。甘亦安没有惊叫,也没有哄笑,他想到的是,也许自己的父亲当年也就是这样,当生命有了危险时,却得不到任何救助,唯一的理由就是有“坏人”的身份,是罪有应得。晚上回家,他跟母亲提到了这一幕。古明琚隔了一阵才说,你晓得吗?那老师是你父亲大学的校友,也是要好的朋友,叫乐永济,曾经也在高城,反右那年也划进去了。据说是罪行不大,认罪态度也好,处理得比较轻,保留了公职,几年后调你们学校继续教书。他在“四清”时,在办公室念了一句陶渊明的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文革”一开始,就被人揭发,打成翻案右派。说他是把资本主义比喻为草,把社会主义比喻为苗,是想翻案翻天。古明琚说,你高娘娘直埋怨他,说你一个教化学的,念啥子诗嘛。甘亦安听后,心里一阵苦涩,才晓得是自己小时候去过的乐家那位伯伯。他心想念几句诗就成了坏人,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时间流转,甘亦安目睹过“文革”中不少的人和事,一会儿翻上来,一会儿打下去,真假全在掌权者的一句话,都是中国政治家们的“政治”需要。所以他想父亲他们的遭遇,大约也是当初的时势所致。他在想,任可骏是一个啥样子的人?这个当年与自己父亲一同遭难的人,自己小时候是应该见过的,只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成人后,甘亦安有几次和母亲摆龙门阵时,曾有意识地问过她。他当然不相信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那一套说教,但他也真想晓得父亲他们究竟说了一些啥,何以罹罪。但每次母亲都说自己当时也不在高城,究竟说些啥,确实不晓得。所晓得的部分,大约就是因为父亲他们写了一份万言书,具体啥内容不太清楚。他想这肯定不是事情的全部,母亲怕惹麻烦不愿意说罢了。一摆到这些事,母亲的态度就是后悔,说不该让父亲一个人留在高城,否则就不至于此。留在高城,被任可骏拖下水,是很冤枉的,后来还摘了帽。他并不相信母亲说的有道理,人都死了,才来象征性地摘帽,表示是改造好了。真是天大的笑话,人都死球了,还能改造好?
如今,能有机会见见任可骏,听听当事人是咋个话当年的,是很有意思的事,就说:文老师,我去。
古明琚一听,感到有一点吃惊,亦安当正式教师都不感兴趣,咋个忽然对一个代课老师感兴趣了。就对文秀青说,老三既然愿意去试试,就麻烦你跟那个校长说一声。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连续几天上不了网,无奈加抱歉。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 茅

第二部 第十三章  沙溪
第一节 牢狱归来

任可骏有早起的习惯,那是牢狱生活造就的。回到沙溪已经两年了,早晨起来,他就沿着沙溪镇转一圈。天气晴朗时,还走出石板路,迈上田间小路,踏上田坎,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田野,看看绿色,好像永远看不够一样。下雨天也是如此,戴一斗笠就出门了。
爱人项霄说他,外面下雨,天麻麻亮。起那样早干啥?多睡会儿不好吗?
他不理睬她,心里想,你哪里晓得在监狱里的味道,世人都晓得自由,但只有在监狱里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啥叫自由。铁窗之内,狭小的房间里塞满十几个人,连打转身都恼火。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都在监管的眼皮子底下。因为不服,他还被关过小号,更是孤寂可怕,常常是恨不得一头撞死,但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当他呼吸到第一口监狱之外的新鲜空气时,他觉得一切的忍辱负重都是值得的。
高城是因山势险峻得名的,而沙溪一带的地势平缓些,在两丘间都夹着一些槽型坝子,很适宜耕种,都是连片的稻田。沙溪一带出产黄豆,加上当地水质好,通过传统工艺,做出来的豆腐口感好,沙溪豆腐颇有名气。沙溪镇是任可骏的老家,自他打小出去读书谋生后就没有回到故乡,一直到他刑满释放,没有地方可去才回到沙溪。沙溪的面积和人口都是高城县最大的一个区,所以县里的第二中学,即沙溪中学设立于此。任可骏入狱后,他爱人项霄老师一个人,无法既上班,又照顾娃儿,只好申请调到沙溪中学教书,带着孩子回到沙溪娘家。他回到沙溪时,“文革”已经进行了好几年,运动初期那种狂热躁动劲已经过去,任可骏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沙溪中学校长是任可骏的熟人,让他在学校代课,他平静地生活下来。
今天,他正散步时,项老师找到他。项霄晓得他的习惯和行走的路线,她对他说:“老任,回家吧。有客人来了。”
“客人?有哪个找我?”
“老甘的儿子。”
“老甘?!哦!老甘。”
听说有人找他时,他感到意外,有哪个会来找自己?跟外界隔绝了十多年,感觉是回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几年就没有人来找过自己。一听说是故人之子来找自己,意外之后立刻高兴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和项老师往家赶。

来找任可骏的是甘亦安。
他并不是冲着代课老师的位子,对当老师,他没兴趣。他是听说任可骏在这个学校,这个曾经让老母亲提起就愤愤的人,他并不反感。他正想利用这个机会去拜访任可骏。老母亲曾说过,当年你父亲只身一人在高城,与任可骏走得近,反右时一起被打成反党集团。讲到后来,古明琚总说你父亲是被任可骏拖下水的。
他在脑壳里拼命回想任可骏长得啥模样,但实在想不起来了,毕竟那时太小,又隔了这样多年。他想,这个当年与自己父亲一起被打成反党集团的人,被关了很多年,又被放出来,现在是一种啥状态?事隔这样多年,他是咋个看待这过往的一切。自己的父亲不在了,能听听父亲当年的同事和一道被打成右派集团的人摆摆龙门阵,这事很吸引他。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沙溪自古以来就是川滇交通的要冲之地,是历史上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是历史悠久的驿站。从戎州到珙县的火车经过沙溪。甘亦安在沙溪站下车时,站台上冷冷清清,下车的总共没有几个人。火车站离沙溪镇不算远,步行十多分钟就到。镇上的主要街道不长,几乎可以从这头望到那头。他很快就找到了沙溪中学。他没有去学校的办公室,他觉得那不是特别着急的事,他想先去任可骏家,稍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任可骏家。
甘亦安这些年搞房屋修建,习惯性地打量着任可骏的家。是那种很矮小的老式串架瓦房,一排几户人,一家前后有两间,在后面那间之后再自己搭一个简易棚子当作厨房。房子有点年头了,破旧得厉害,夹泥墙,不少处泥灰掉了,露出里面的竹篾条。上面没有望板,抬头就能看到房顶上用于透光的亮瓦。窗户是格子窗,室内光线也很差。虽然有两间,也是很狭小的,房内的家具也是简单得很。外间主要有两张床,一张吃饭的方桌和四条长板凳,来客和主人就坐在方桌旁。
甘亦安眼中的任可骏,五十出头的人,身板壮实,头发蓬松,一脸络腮胡,说话震人耳。那模样不像一个知识分子,倒像一个传说中的江湖虬髯客。
对甘亦安的突然来访,任可骏特别高兴,一迈进家门,大声武气地喊:
“哎呀!大侄子,一晃快二十年不见。你家在高城呆了一年就走了,那时你还是小娃娃,如今都成大人了。要是不说的话,真是认不出来喽!”
“高城的事,我还记得不少,但都是小孩的事,大人的事我是想不起来多少了。”
“那是当然!那时你才多大点,现在有二十多了吧?”
“24岁了。”
“对对对,我记得你比我家老大还大几岁。我对你上头的哥哥姐姐有印象,你姐学习特别好,你哥又机灵又淘气。他们都还好吧?你母亲还上班吗?”
故人之子来访,任可骏非常高兴。很多年都不晓得对方的音讯了,当年故人的子女都还是一些娃娃,一晃,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任可骏心中颇有感慨,真是流年似水,拽不住啊。
“母亲已经退休,兄弟顶替回城,也是教书。我自己在当木匠混饭吃。”
甘亦安把家里的情况简单向任可骏说了一遍。说到二哥的去世,任可骏叹了一口气说,唉,有多少家庭遭难,真难为你母亲喽。甘亦安接着说:
“有人介绍我到沙溪中学来看看,说是需要一个代课老师,教一期数学,让我来试试。我听说你在这个学校,主要是想来看看你。事先没法通知你,就冒昧前来了。”
“说啥客气话,来了就好。我们两家失去联系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情况不明,也不好打听。不过,你父亲去世的事我已经晓得了,唉,太可惜喽!”说完他晃晃硕大的脑壳,又问,“你去学校了吗?”
“我还没有去。先上你这里来了,想先看看你,学校回头再去也来得及。”
“对,不着急。明天我陪你去,校长我很熟悉。这个学校编制不健全,恢复上文化课后,好多科都缺老师,全靠代课老师在撑着。人换得像走马灯似的,完全是乱球整!不知你这次来得巧不巧。”
这时,项霄从后面厨房出来,给甘亦安端来一杯茶,他连忙站起来双手接住道谢。近距离的一瞥之下,她的发间掺杂不少白发了,比自己母亲的白发还多。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味道苦涩得很,他不由往杯子里看了一眼,都是一些大叶子。这就是高城大山里出的一种茶,商店里叫岩茶,当地人叫老鹰茶。两年前,他到山里干活路时,喝过这种茶。他在心头想,是不是因种植在崇山峻岭之上,老鹰才能光顾,遂得此名?它不像一些名茶,都是叶芽炒制,它是大叶子为主,而且由于山高天寒,生长周期长,叶子都长老了。它的好处是耐泡,而且泡到后来,反而是茶汤清亮,味道甘甜。说白了,这种茶就是经济实惠,适合老百姓消费。

项霄对他说,学校确实缺数学老师,她自己就顶了好几个班的课。她又给任可骏的茶杯里添上水,对他说:
“老任,你陪客人吧。我还有两节课。”
说完,她跟甘亦安打个招呼,匆匆去教室了。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 茅

第二部 第十三章
第二节  何患无辞

项霄一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甘亦安说,项娘娘都有白发了。任可骏唉了一声:日子磨得嘛,其实你项娘娘才刚五十岁。他一听,晓得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在艰难中挣扎,无须细打听。就把话岔开,问起刚才的事:
“任叔叔,你刚才说的巧不巧是啥意思?别人介绍我来,就是说这里缺老师,要找一个代课老师。我听你话里有话似的?”
“大侄子,你那位介绍人没说其他啥?”
“没有,就说有这样一个机会,让我来试一试。”
“这样看来,介绍你来的人,他跟校长没有特殊关系,只是晓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是送你一个人情。虽然只是一个代课老师的位子,但现在找一个事干也是很难的,有很多人盯着它喽。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怪,合格的人未必想来干,不合格的人倒削尖脑壳往里钻。校长也需要用它去搞点关系,或者去还啥人情。所以你还别小看它,这个位子还是俏得很的,再说,一个代课老师要求也不高,哪个来都行。学生上课也不正经上,再空缺十天半月也行。现在的事都乱球整,你这事十之八九成不了喽。”话还没有说完,坐在板凳上的任可骏就晃起脑壳。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对我来说,成不成无所谓。我现在当木匠,四处搞修建,那里有活路就去那里。没有固定单位,在老母亲看来不是一个正经职业,劝我来试一试。”甘亦安听他如此说,倒也没有吃惊,原本也意不在此。
“好,有口饭吃就行。这正是应了一句老话,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嘛。”刚端起茶杯的任可骏又放下茶杯,大声应道。
“任叔叔,这话我晓得,但我听你的话好像很感慨?”
“你猜对了,还真是有点感触。这话原出自《颜氏家训》,讲了一个道理,家里攒的钱再多,还不如自己有一门手艺,讲自立的意思。这话很多人都晓得,但一般人不晓得这句话后面还跟着一句:技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这意思就是肯定读书的作用,我看跟英国培根说的‘知识就是力量’一样发人深省喽。”任可骏说完话,端起杯子喝茶。
“我念书时,我们数学老师总讲一句话,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惜现实是读书无用啊!数理化学好了也不管用。”
听甘亦安这样说,喝完茶。仍用手捧着茶杯的任可骏没有回答,好像在想啥心事一样,隔了一阵才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缓慢地说:
“我感叹的就是这一点,你项娘娘就是教数学的。现在学校虽然在上课,却啥正经的都不教。学制缩短了,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一个高中毕业生,学那点东西,连‘文革’前的初中生都不如。你看我一肚皮学问,还不如你会一点木匠手艺管用,唉!”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甘亦安想,任可骏说话直爽,也不客套。是啊,一个自觉满肚皮知识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却找不到用武之地,心中的失落、悲凉、无奈、憋屈、愤怒,可谓五味杂陈,又岂是一声“唉”能道尽的。他就说起,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难处,有手艺也照样难。
“任叔叔,现在是手艺好学,要找到可施展的地方也不好办。我的木匠手艺就是自己学的,但要找到活路,还总得求人才行,有时求人也不行。”
“是啊,世道不好,没手艺有手艺都难。话说回来,我还是相信颜之推这句话的。我常劝我的几个娃儿,有空多看点书,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是经验之谈。他们听不进去,背后还笑我迂腐,我儿子说,读了几年书的学生都下乡去接受不识字的农民再教育了,你还在说那些空话。你看,他们目光就如此短浅!”任可骏刚开始还语气平和,说到最后嗓门又提高了。
“任叔叔,不能怪我们年青人,已经没有那个环境了。去年上头开始对招生工农兵大学生实行文化考试,我们都觉得是一个好光头,私下里议论,这是否意味着高考要恢复?可惜又搞出交白卷的闹剧,一切又倒退回去了。哪个还会有心思看书?”甘亦安边喝茶边想,现实比这茶还苦涩,年轻人也是无奈啊!
任可骏的茶早起就泡上了,泡得久些,他已喝出回甜的味道,端起杯子慢慢品着。他不同意甘亦安的想法,心想,还是年轻,不懂得看问题不能只看眼前,眼光得往远处看。他语气凝重地说:
“现实虽是如此,但年青人应该想得远一点,就怕只看到鼻子尖下那点东西。从历史角度来看,也有所谓的‘治世’和‘乱世’,用现世的说法就是所谓的‘倒退’和‘前进’。现在这种教育制度也是乱球整,说是教育为工农兵服务,到头来,既害了教育,也害了工农兵。一个国家哪里能长期无视教育?这种制度肯定是不能长久的喽。”
甘亦安此行的目的,就是想了解当年父亲他们的事。他很想听听面前这个当年反党集团的“主帅”是咋个说的。等对方一说完,就把话题转到自己关心的问题:
“任叔叔,据我所知,文化、教育单位被打成右派的人不少,打成反党集团的并不多。你们小小的一个中学,居然就整出一个‘反党’集团。到底是为啥?”
任可骏对甘亦安突然转变的话题,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他早料到对方必然关注此事,肯定会问到这个问题。他把身子在板凳上挪挪,晃得板凳咯咯响,挺直了腰杆,一面把茶杯端起,却没有喝,很严肃地回答:
“你别小看学校,这是最早灌输思想的初始场所。别看是些学生娃娃,他们是未来社会的栋梁,统治者当然希望跟他们走,自然要统一思想。历次运动,文化界都是重点,尤其是学校。专区内被打成右派的人不少,整出的反党集团也有六七个,其中有三个反党集团都在学校。为啥?简单得很!执政的人,要掌控教育系统,不容有其他异见出现,听不得不同意见。杀鸡给猴看嘛!”
“我很好奇,那时你们那个反党集团是咋个搞出来的?”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甘亦安一提这个问题,任可骏就很激动,放下茶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里的水溢到桌面上,双目圆睁,大声吼:
“啥‘反党集团’,全是他娘的胡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个校长就自称代表党,那一个县委书记就更代表党了。都摆出一付同样的嘴脸:给我提意见就是给党提意见,给党提意见,就是反党。你们几人伙在一起,就是反党集团。你看,这是不是混账逻辑,是不是跟老子乱球整嘛!”
“以今天的情形来看,说哪个哪个反党太容易了,说哪些哪些是反党集团也容易了。只是现在的老百姓已经不太信这个了,一场‘文革’整得老百姓云里雾里的,至今还不收场。从我后来知晓的反右情况和文革中的事例看,当年即便对你们网开一面,你们也难逃一劫。有些人啥话都没说,还被划进去了。你们公然写有万言书,是自己找死了。听说你是被处理得最重的?”甘亦安等他情绪稍微平静一下后,继续问。
“是啊,我是主帅嘛。在我们三人中,你父亲是被开除公职,没有被判刑,算是劳教吧。我和另外一人是被判了刑的,算是劳改,其实对我们而言,劳改跟劳教也没啥区别。劳改有个期限,劳教连期限都没有。唉,我是熬出来了,可惜你父亲啊。大侄子,这事肯定会平反的,你等着瞧,早晚的事喽。”任可骏边说边恢复了平静,也恢复了自信,“就像这老鹰茶,先苦后甜。”
甘亦安站起身,走到墙边,刚才项霄走时,把水瓶放在那里,他拿起水瓶给任可骏续上水,又给自己续上后,才说:
“能不能平反,我不晓得,但我认为这事肯定是错的。不就是提点意见嘛,就算那些有政治诉求的大右派,不也就是提一种政治主张嘛,不就是想多坐几把椅子嘛。完全可以在政治那个圈圈里头解决。当局动辄就搞运动令人胆寒,而且把这样多的人当成罪人整,这也太过了。”
“说得对嘛!当初我也是这样想的。是你共产党让大家提意见的,结果大家把意见说出来了,反而又成了罪状,实在是不能让人心服。所以那时我不服,结果又被加了几年刑。那时我是真不服,心里也是真想不明白。我想共产党坐了江山,政权也是很牢固的,难道有一些知识分子提点意见,这江山就不稳了?不至于的事嘛,况且这些意见也不是错的嘛,为啥硬要把我们这些人治罪?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是领袖不相信法治,只信人治的结果。还是帝王作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喽。”
任可骏说到这里,又兴奋起来,语气咄咄逼人。眼前的他,头发蓬松,一脸络腮胡,像一头雄狮,在笼子里关了十多年,放出来后,身上的野性并没有被消磨掉,时时露出犀利的尖牙。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 茅

第二部 第十三章
第三节 棋局输赢

甘亦安往屋内四周看看,房间一大一小,外间大些,兼有寝室和堂屋的功能。这狭小的两间房,无非也像大一些的笼子。看得出来,遭遇的环境并没有像窄房子那样扼住了他,思想没有被磨钝,还是以前那样尖利。他收回打量室内的目光,问道:
“任叔叔,你是哪年到这里来的?”
“当年我拒不认罪,又给我加了几年刑,一共坐了14年牢。刑满后,没有工作,没有办法我只好回到沙溪,沙溪是我们老家,项老师也在沙溪中学教书。”
“任叔叔有几个娃儿?我咋一个也没有看见?”
“我有三个娃儿,大的两个是儿子,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了。前一阵刚回来呆了几天又回去了。女儿鸣凤是最小的,明年就高中毕业。大学不招生,就业也没有门路,还不晓得该咋个办?
一听“鸣凤”这个名字,甘亦安立即问,小妹是那年出生的?
任可骏点点脑壳说,是那年底出生的,最后一天,哭着喊着挤进那年的。那年正好是鸡年,取名鸣凤。当时葛功锋说我给娃儿取这个名是有想法,是谋图不轨。老子懒球理他,一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心头说,有想法你能咋样,未必你还能把一个刚出生的娃儿划成右派。那时我和你爸已经被定性为反党集团了。
“幸好项老师那年怀娃儿,反应大,没有参加鸣放,要不然我们两口子都跑不脱喽!如今靠着她的关系,加上校长也是熟人,我在沙溪中学当代课老师,讲历史,算是一个临时工。日子倒是还能混得下去,就是太无聊。一个小镇,十多分钟就能转遍,不说别的,就是找个下棋的人都找不到。”
“任叔叔爱下棋,我可以陪你下两盘。”
“哦,你会下。那太好喽!”
“只是我下得不好。”
“不打紧,不打紧。来,来,来。我们可以一边下棋一边摆龙门阵嘛。”
任可骏立即去把棋盘翻出来,草草地把棋盘上的灰抹抹,就和甘亦安下起棋来。任可骏棋风刚猛,善攻击却疏于防守,颇像他的性格,没走几步,甘亦安就看出他的棋艺水平不高,有意识地让着他。甘亦安下棋有一个习惯,跟同辈下,认真。跟父辈下,不在意输赢,遇到强的,他会尽力一搏,遇到弱的,一般都会让双方胜负相当。因为他明白,有些老人也不在乎输赢,却更在乎面子,在别人家就更不能让主人难堪。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下午放学时,项霄和女儿任鸣凤一起回来了。母女俩,母亲头发已花白,女儿背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任鸣凤一脸灿烂,兴冲冲的,像她爹一样,一进门就问:“听我妈说家里来客人了。”
项霄说,疯丫头,大呼小叫,没规矩。我先做饭去,你还是先做你的作业吧。任鸣凤说,作业回头做,我帮我爸陪客人。任鸣凤一看他们在下棋,就凑上来问:
“爸,我好久好久没见你下棋了。你是赢了还是输了?”
“你爸赢得多输得少。”甘亦安看任可骏盯着棋盘顾不上理女儿,回答了一声。
“哟,亦安哥,你真厉害,能赢我爸。我爸说他在学校没有输过。”她惊叫起来。
“别大声叫!影响我们。”
任可骏仍低头盯着棋盘,没抬头就冲她一摆手。她故意捂上嘴,随后又小声问:
“那这一盘,你们哪个会赢?”
没人回答她。
甘亦安没出声,这盘原本就是想好要让对方赢的。盘面已经是残局了,他已看出对方是微弱的胜势。任可骏心底还没底,还在仔细计算。几步之后,甘亦安推开棋盘认输:
“小妹,你爸又赢了。”
“爸,你更厉害。”她去搂任可骏的脖子。
“好喽,把手拿开,在客人面前没有规矩。”任可骏一边说一边用手把她的手拨开,他并不是真生气,实际上他是很宠爱这个小女儿,“你们回来了,我们就先不下喽。”
任可骏很高兴,心头也明白,甘亦安没有尽全力下,故意让着他。不过,他也很开心,尤其是当着他这个宝贝女儿的面。
吃晚饭时,任可骏对甘亦安说:“大侄子,看到你太高兴了,就像见到你父亲一样。我们喝点酒,平常没人和我喝酒。我们边喝边摆龙门阵。”
“我喝酒不行,但很高兴陪任叔叔喝一杯。”
“一杯哪行。你父亲酒量可大了,我们都喝不过他。你晓得我们咋个称呼他吗?”
一看甘亦安摇脑壳,任可骏用双手把酒瓶捧在手中,做了一个阿弥陀佛的姿势,笑着说:“我们叫他甘罗汉。一是说他有德行,有那个境界,二是说他身体壮实,又能喝酒。你父亲去世时,我还在监狱里关着,放出来之后才听说他病故了。我都不敢相信,身体如此强壮的一个人,胸怀也大度的人,咋个会突然病故?”
“我印象中父亲确实能喝酒。”对此,甘亦安有很深的印象。父亲的下酒菜总是凉拌猪肺片,那时猪肺是很便宜的,一二毛钱就是一大堆。他当时就觉得奇怪,父亲为啥总吃这种便宜的下酒菜。人大了之后,也就明白了家里人口多,老爹省下几个下酒菜钱,是为了给娃儿些买图书买玩具。
“你父亲是一个豪爽而不失宽厚的人。我不如他,像他那样能容人。同事们都很敬重他。我和他也特别谈得来,有时一摆起龙门阵,到兴头上,半夜都还不睡。”
“亦安,别只顾跟你任叔叔摆龙门阵。一遇到合适的人,他的龙门阵摆起来没完。你多尝尝这豆腐。”
项霄端来一大盆豆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是稀客,原本该请你吃点肉。家里的肉票,两个儿子从乡下回来时都用光了,没啥好吃的,就请你吃豆腐吧。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沙溪的豆腐在川南一带很有名气,有鲜、香、细、嫩的特色。沙溪豆腐色泽洁白、手感细嫩,尤其是看着细嫩的豆腐,筷子夹起后却不碎不掉,又凸现柔绵劲。不蘸汁水吃时,鲜嫩中透出微微的香甜,加上各种调料后,色泽则是红、白、黄、绿、黑五色相间,味道则是麻、辣、咸、酸、甜五味俱全。
甘亦安笑着说,豆腐有“素肉”之称,据传为汉代淮南王刘安发明,历史悠久,别有风味。任可骏呵呵大笑:那就是一说,未必有确证。不过肯定是中国人发明的。我们不管那些,只管吃就行喽。
他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任鸣凤说,她的一位高中同学家里就是做豆腐的,远近都有名。甘亦安原以为沙溪中学就是一个初级中学,一听鸣凤在本校读高中,很是诧异。问:
“项娘娘,沙溪中学有高中部吗?”
“哪有啥正经的高中部,就是有一个戴帽的高中班。小妹就在这个戴帽班。”
看到他一脸的疑惑,项霄作了解释。前两年县革委会提出:大学不出县,高中不出区,初中不出社,小学不出队的口号。学校大量升级,实行戴帽班,小学办初中班,初级中学办高中班。师资、设备严重不足,教学质量很差,实际状况像圈内人说的:高中的牌子,初中的架子,小学的底子。原来他们想送任鸣凤上县城或市里的高中念书。任可骏说这种环境下,哪里的学校都差不多,还不如就在身边,既可以在家自学,也可以由家长作点辅导。
“这倒很像大跃进年代放卫星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帮官儿们真是不长记性。”他一听,觉得太可笑,一阵是闹读书无用论,一阵是教育改革的牛皮震山响。
“就是嘛。这些领导想起一出是一出,不晓得他们脑壳里装的是不是脑水。现在也没人敢去反对他们。”说完,项霄一声苦笑,“像鸣凤这些年青人都被耽搁了。”
“我看他们的脑壳里装的是卤水。”甘亦安用筷子指着豆花碗说。
一听他说那些人脑壳里装的是“卤水”,任鸣凤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她对面前这位青年男子来当老师即好奇又不相信,就用质疑的口气问:
“亦安哥,我听说你是想来当老师的。你一个初中生就敢来当中学老师,行吗?你就不怕误人子弟?”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 茅

第二部 第十三章
第四节 青春花季

任鸣凤的话问得很直率。
甘亦安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过去没见过,她是他家离开高城后才出生的。那双眼睛中有一点东西让他感到异样,无以名状,瞬间又明白过来,她眼底带着一股英气,这是女性眼里很难见到的。他微微一笑:
“我也不晓得行不行。代课嘛,现炒现卖,我一个二十好几的人,教十三四岁的娃娃还教不了?我不信。教初一能凑合吧。至于误人子弟,那是当下的教育制度,赖不到我脑壳上。”
一旁的项老师连忙拽拽任鸣凤的衣襟,意思是让她别瞎说,免得让他难堪。随后接过话,打圆场道:
“你们这些所谓的高中生,没学到啥东西,真没法跟你亦安哥他们这些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比。不过,也怪不到你们头上。”项霄扭头问甘亦安,“你既然来当代课老师,想必也没有丢开过书本。古大姐真是教子有方啊,平日里都看点啥书?”
项老师一席话说得他真有点不好意思。书本也是早丢下了,倒是还没有忘干净,捡起来看看,应无大问题。其他书倒是看得不少,不过既没有目的,也没有啥计划,遂回答:
“项娘娘,现在可看的书少,找到啥书就看啥书。家中有一些父亲原来留下的书,父亲很多在高城的书一本都没有了。”
甘亦安想起当年二哥从高城空手而返的情景,还有市里图书馆关闭了一段时间,恢复后,可借的书很有限的情景。
“对头,你父亲爱买书。书架子上放不下,就堆在木箱里、桌子上。我见过。他和老任出事后,不消说得,肯定被那几爷子拿走了。”说罢,项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好,那些书真要留下来了,到了运动初期破四旧时,不又成了罪证,还得被抄走,还得被烧掉。老任原来在高城也有一些书,被我带回沙溪了,运动开始时也被抄走了。你看现在这个家,除了语录本,哪还有啥子书。唉。”
“呸,一帮文氓。”任可骏不屑地一晃脑壳,把酒喝了。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甘亦安说,母亲一个要好的朋友,是一所学校的图书馆管理员,为他提供了不少方便,可以随时去借书,借几本也不受限。他喜欢看那些被批判的书,尤其是欧洲那些人文大师的著作。70年代开始,宽松了一点,国内又翻译出版了一些外国书籍,主要是苏联的,说是供批判用的,叫内部书。因为这个便宜条件,只要有的他都看过。
“我也喜欢看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看过三遍,保尔是真正的英雄,我也很喜欢冬尼娅,那样漂亮善良,不在意保尔的贫寒而爱上他。我很为他们的各自离去而惋惜,多好的一对啊!看一遍我就哭一遍。她要是像丽达那样革命该多好啊!”任鸣凤一直在听他们摆龙门阵,一听到这里就又插嘴了。
她说得很兴奋,面庞因兴奋而红润。她长得像项老师,身材修长、面容清秀,笑起来更好看。正是这个年龄的笑容,单纯、干净。十六七岁的年龄正是做感情梦的年华,纵然现实教育中有许多清规戒律,也挡不住青春花季的原生力量。
她给他舀了一大勺豆花,迎着他的目光,说:“亦安哥,你一定看过这书,我说得对吗?”
他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一代学生,差不多都看过,保尔是那个时代提倡的英雄人物典范。他也看过《牛虻》,喜欢牛虻的程度超过保尔。因为牛虻比保尔更不易,感情比保尔脆弱,遭遇比保尔坎坷。他觉得在所能了解的世界里,牛虻更真实,结局更符合现实。年纪稍长,一些书看后,他有时反而感到困惑,一方面是书里的东西离现实太远,尤其是中国的书,书里的事与现实中的差距实在太大,想把它们拽拢一点都很难。
他先顾着谢她,说还是自己动手好点。她猝不及防的问话,他愣了一下才回答:“我觉得不是分对错的事情。我也很喜欢保尔那种不屈不挠的性格,觉得人就应该那样活着。冬尼娅和保尔走不到一起,是因为作者不想让他们走到一起。”
“啊!我不明白。这跟作者有啥关系?”她有些不解和吃惊,收住笑容,扬起细长的眉毛。
“也许是作者认定他们不是一路人吧。”
“咋会是这样……”她更加惊愕,带英气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小妹,一本小说,就是消遣的,用不着太认真。快点吃饭,早点做作业,明天还要上课。”项老师接住了女儿的话头。她想让女儿早点离开,她晓得甘亦安和丈夫有龙门阵要摆,不愿意让女儿在一旁听。
项霄和任鸣凤吃完饭,离开了。临走前,鸣凤故意凑近任可骏耳朵轻轻说:“爸,我晓得,好不容易来个人,你又要高谈阔论。你可不要扯起嘴巴乱说啊。”
任可骏没理她,一挥手,意思是让她快走:“去、去、去。在家说话有啥好怕的。”
她冲她爸做了一个鬼脸,进里间去了。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外间剩下他们两个人继续喝酒摆龙门阵。
时间悄悄过去,里间已经静下来,想必是人睡熟了。外间的两个人还在继续喝酒,谈兴正浓。
任可骏已经不再劝甘亦安喝酒,抓着酒瓶自己倒,自己喝。说到高兴时,就喝一大口,然后一抹嘴,接着剥花生往嘴里送。桌上已经没有下酒菜了,那一大盆豆花,已经见底,就剩下一堆干花生,任可骏喝酒的兴致照样很高。
跟任可骏摆了半天龙门阵,甘亦安发现他真是一个豪爽的人,说话没有啥顾忌。是像他女儿说的,好久没人跟他摆龙门阵了,还是人们说的酒多话多,酒后吐真言了。甘亦安在工地上干活路,常跟工友一起喝酒,喝酒也练出来了,但一般不让自己喝醉。这次是来找任可骏话当年的,自然就更不会让自己喝醉了。他端起酒杯问:
“任叔叔,那时你和我父亲他们究竟都提点啥意见?是政治上的、思想上的,还是工作上的?能说给我听听吗?”
任可骏把酒杯举起,跟甘亦安的酒杯一碰,不等对方喝,仰头把杯中酒都倒进嘴。然后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看着面前这个人的动作,甘亦安也把酒干了,默默想,掌权的人说这些人是要跟他们争夺权力,要搞轮流坐庄,这是一种啥心态?任可骏用筷子敲着碗边,说开了:
“其实我们这些基层的小文化人,当时对政治并没有那么多的想法。高层的事我们根本就够不着,也不太清楚,那些高层的大右派肯定是有权力诉求的。他们是搞政治的,当然渴望权力,但这些都与下面的小右派们无关。你想下面这些人能够得着吗?我们无非是想有一个好点的工作环境,有一个自由的空间,既然让提意见,当然就提。这应该是对工作对国家有利的事。你问是政治上、思想上、工作上,哪个管你那么多?哪个跟你分开它?都是国家的事,国人为啥就不能说?到头来,只要你提意见了,你就是政治上有问题!你还能辨得清楚是政治上的工作上的?况且,莫须有的罪名,鬼才辩得清喽!”
任可骏喝了不少酒,心里很痛快。或许是有很多年没人跟他摆这些事了。提到当年提意见的事,他用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面前的碗,思绪仿佛回到从前,脸上泛起一阵红光,眼神中居然有一种得意的神情:
“大侄子,你是不晓得,当初让提意见,正好我们也有话要说,当然要说喽!其实在反右之前一年,就由我执笔,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凡是想到的都写了。到了反右运动中,就成了反党万言书、反党纲领,成了我们的罪状。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还记得住那些内容,放下杯子和筷子,搬着指头,如数家珍一般,一条一条地说给亦安听。不像在说罪状,倒像在说成就一般,足足说了一个钟头。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前两天上不网,只好空缺了。抱歉。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 茅

第二部 第十三章
第五节 豪情依旧

一盏15瓦的电灯,直接从房梁上悬挂下来,昏暗的光,投射四周。夹泥墙早就没有白色了,投过去的光,像被黑洞吸收一样,没有反光,房间里没有明亮的感觉。甘亦安看着任可骏的脸在灯光下愈发红了。
眼前的任可骏,握着筷子的右手就在空中比划起来,好像就是握着一枝笔在奋力疾书。投在地上的影子虽然很模糊,却很巨大。甘亦安想当年任可骏和父亲可能也是英气勃发吧?可能自我感觉是在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吧?父亲要是还在,不知又该作何状?
“大侄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说那帮人可笑不可笑!”任可骏重复他刚才说的话。
甘亦安想,对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局应该给人说话的权利,更不能别人说了不同意见或反对意见,就当成罪犯来收拾。这样下去,一个国家肯定是搞不好的。于是又问:
“这倒也是,“文革”中这类事也不少。再有一个问题,你们这些‘右派’,从内心讲,是不是反对共产党?我从小学起就接触到阶级斗争这套东西,一些课本和包括电影在内的文艺作品,好像你只要是不同阶级的,就注定是要走到敌对面,要你死我活,早晚的事。”
“一个社会中不同阶层间肯定是有矛盾的,如何协调这种矛盾是这个社会能否长治久安的关键。如果就靠斗争的方式,而且又把这种方式用到各种领域,肯定是不行喽。如果哪个人的生存和发展权利都被剥夺了,他能不反对吗?”说到这里,任可骏一拍桌子,又接着往下说,“就拿我们这种知识分子来说吧,按毛泽东的划分是小资产阶级,国民党垮台了,我们能失去啥子?倒是目睹了国民党的腐败后,相信共产党上台后,能给我们带来新的希望喽。我们不可能去反对共产党政权,那也是我们反对不了的。我们希望共产党把国家搞得更好,这都是真心话,所以才提意见,就是巴望把国家搞好喽。不管哪个执政,我们都希望把国家搞好,你搞不好,还不让别人说话,这就不对喽。言论自由,思想自由,这是现代文明社会的基本东西。这并不是啥太过分的要求嘛。” 他说完话,又仰头喝干杯中酒。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任叔叔,中国这个国家专制年代太长,一直就有这个传统,对思想上的异端是从不留情的。其实对思想治罪就是一种专制,把有不同思想的人置之死地就更不对了,以言获罪是一个社会的耻辱。”
“大侄子,说得好。历史上搞专制的都没好下场。所有的专制者,都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桩上!专制被民主政治取代是世界潮流,这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存,逆之则亡。任何时候搞专制都是不得人心的,不废除专制,国家就不可能搞好。我是学历史的,坚信社会是进步的,这种趋势哪个都逆转不了,国内国外都是这个理,我相信这点。”说到慷慨处,任可骏又用筷子在桌上敲着。
“任叔叔,你们这代知识分子都是经历了旧社会,又到了新社会,新旧文化都是接触到的,应该是有比较,能判断的,解放后搞了这样多的文化运动,究竟为啥?”
“执政党要推行自己的文化思想,从历史的角度看,有它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如国民党上台后,规定全国大中小学校实行‘党化教育’,强制灌输三民主义。但执政党用运动的方式,用斗争的手段,肯定是南辕北辙的。再说,文化的传承性很强,断然分出新旧,跟老子这本身就是很可笑的事喽。就算是你要创造一种新文化,也无可厚非,但如果你伤害到别人,肯定会遭到别人内心的抵抗。要是借此整人,就更与文化无关了,那是挂羊头卖狗肉,这就是乱球整喽!”
任可骏虽然压低了嗓门,还是有一付雄辩的架势,右手比划着筷子,有时又用左手敲着桌面,用词也不顾雅俗。甘亦安发现,“乱球整”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这或许是他对生活的一种领悟和概括。
“任叔叔,毛泽东他老人家有一句话,‘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在‘文革’中是尽人皆知了,成了名言。毛把其他的文化内容、文化形式都扫跑了,就剩‘样板戏’了,专家们咋个想我不晓得,但像我这种小民百姓似乎也不觉得好在哪里?至于那些教条式的说教,就只能哄鬼了。”
“明摆着的事,这种斗争手段解决不了文化问题,毛泽东原来有一个话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对文化,对学术是很包容的,是很好的事,可惜没有做到过。至于‘样板戏’要达到啥政治目的,那只有系铃人才晓得喽。”任可骏又晃起脑壳,那意思是说系铃人的目的是明摆着的事,不说也罢。
楼主:山茅2018  时间:2018-12-10 21:44:48

甘亦安也大致明白对方的意思,还是想把心头一直有的疑问提出来,因为他相信对方比自己明白。就接着说:
“任叔叔,我的阅历很浅,但我一直有一种感觉,领袖把我们国家和老百姓当成试验对象了,想咋样试验就咋样试验,建国后这些运动说得好听点是探索性的试验,说得不好听差不多都是胡乱整。他老人家就真不晓得这些事的荒唐?”
“天意自古高难问。哪个晓得是他的政治抱负施展需要,还是他的政治斗争策略需要,说不定也是想到哪里整到哪里,天晓得。要依我看,就是乱球整,可怕的是都在以‘革命’的名义进行。大侄子,其实你父亲当初是有先见之明的,预计到提意见不会有好下场,还劝过我,是我执意要说,他才义无反顾地跟我一起写万言书的。说起来是我拖累了你父亲,唉……”

甘亦安想,哼,还说有先见之明,明知是崖还要去跳,“明”在哪里?完全是自找的,跟旁人何干?而当年他们之所以没有被追究,是因为赶上苏联的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的报告已经在国内传达,国内的舆论气氛有所变化。一年之后,“明”也罢,不“明”也罢,全都网进去了。但目下他最关心的还是文革运动的事,就问:
“任叔叔,那你认为‘文革’啥时候能结束?”
这是甘亦安很关心的问题。他曾经认为上山下乡运动会在三四年间结束,六年过去了,却不见要结束的迹象。他想文革一结束,知青下乡运动自然会结束。
“这,这我说不好。看他老人家出来会见外宾时,身体状况已很差了,显然快退出政治舞台喽。但他的继任者搞啥名堂,哪个说得好。要还是萧规曹随,那‘文革’结不结束又有啥区别喽。”
甘亦安想,连任可骏都看不清‘文革’何年结束,真要是像他说的萧规曹随的话,那这运动就不晓得要拖到猴年马月了。黯淡的灯光下,他看着一脸暗红的对方,很忧郁地说:
“任叔叔,就怕这“文革”再拖几年,把我们这一代人都搭进去了。别的我搞不清楚,现在的年青人,都在家闲着,二十多岁的人,找不到事干,没有正当的职业,养活自己都难。人得吃饭呀!”
“哪个说不是嘛,我家的两个娃儿下乡回不来,鸣凤眼看要毕业了,恐怕也是找不到工作干。‘文革’拖了这些年,受影响的不是你们一代人,是好几代人。我在监狱那些年就想过,如果能熬出去,我就不再操心这些烂事,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哪个晓得出来一看,还是这样令人生气。国家建设了二十多年,年青人连一个饭碗都找不到,那些堂皇的说教还有人信吗?”
任可骏也很能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和甘亦安摆龙门阵,一直到深夜。他很高兴,出狱两年多了,还没有这样痛快喝过。他从甘亦安身上看到了甘行俭的影子,能思考,不盲从。当他最后一次抓起瓶子倒酒,已经空了,一滴也倒不出来。他不信,晃晃瓶子,仍然倒不出来。就站起来,摇晃着身子向后面走,嘟嚷着要去厨房取酒。
甘亦安看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一瓶酒有三分之二都是他喝的。就站起来拦住了他,说任叔叔你要去厨房,还得经过后面房间,会把睡着的她们闹醒。很晏了,还是先休息,要喝明天再喝吧。
任可骏点点脑壳,转身走到床边,身子一歪,躺下了。
这些年,甘亦安在各种工地接触过不少右派,很多人都不再关心政治上的事或说国家的事,想的主要是过日子的事,像江边的鹅卵石一样,棱角早已经被岁月的长河打磨平了。
他没有想到任可骏还是那样锋芒毕露。

楼主:山茅2018

字数:344135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8-05-19 23:01:28

更新时间:2018-12-10 21:44:48

评论数:48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