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嘭！声音在脑子里回荡。

就像用力敲击了一鼎钟，震荡的感觉持续半晌，思绪恍惚迷离，有什么东西一点一滴被抽离，在某一瞬间，又突然复位，似乎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但有些事实确确实实发生了的。重重坠下的是一个人。

吴邪往窗户方向迈了一步，刚刚那一刻不足以让他看清外边的是谁，出于本能他想要知道对方身份。但他脚步又在那里僵住，没有再往前。幸存的理智制止了接下来的行为。

同一时间张起灵也拉住了他手臂，以免吴邪真的探出头去查看。

他们无法确定，在楼层上面，是否还有一颗脑袋从窗口伸出，死死盯着下方，在寂静冰冷的夜里寻捕所有可能上钩的猎物。

凉意占据每一缕空气，渗透进骨髓。两个人都没有轻举妄动。楼上的响动无法传到这里，发生的事他们无从得知，或许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他们不熟悉这里，也不清楚凶手底细，莽撞地破门而逃必然会使他们处于绝对劣势。

吴邪将目光送往外边天空：现在应该是凌晨，天色幽暗，隐约的似乎有了那么一两分要亮起来的意思——但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黑的，熬过这段夜，就能够生还了吗？

张起灵在床边坐下，一本书被顺手放到身旁。地窖里翻找到的那本失窃的书被他一路带回，不出意外这会是个关键物品。

见状，吴邪转身，想稍微翻看一下书以缓解紧张情绪。不料刚落上封皮的手却被一把按住。张起灵轻摇了摇头。

“最好别看。”

“为什么？”吴邪不解。

“你看不懂。”他的声音淡漠无机质，“懂了未必是好事。”

吴邪“哦”了声，收回手。他还是没忍住，多瞟了两眼书的封面，线条扭曲的眼睛图案在黑暗里好似浮着一层幽幽的光。

这本书里记载的是晦涩难懂的符文咒术，结合偷书的陈老头的情况来看，它是为那些疯狂的探索者追寻者而准备的。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既然闷油瓶这么说，那他还是最好不要碰了。

从走廊一侧逐渐传来脚步声，踱往另一头，吴邪屏了屏呼吸，绷紧神经听脚步重新返回原先地方，然后去向楼下，消失在黑夜中。

对方应该是走了，但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两人静静等待着，身处同一空间内，仿佛连彼此的呼吸脉搏都清晰可闻。

天朦朦胧胧有了一分亮意，宛如往一杯浓稠苦咖啡里加入一两滴奶，均匀搅拌，把原本的色彩调和。还是苦涩且暗的，却也确确实实与之前有所不同。

“必须想办法从这里离开。”吴邪思考说。

“直接下楼走正门风险太大，不排除敌人守株待兔的可能，这样的话只有窗户，如果有绳子一类的就好了……”

——轱辘轱辘。

——31，灵感，检定成功。

吴邪的视线落到眼下床单上，灵光一闪而过：“可以把床单布撕开做绳子！”

张起灵对他的提议表示认同，当即把床单掀下来动手撕布。吴邪拜托他先做着，自己去尽量把其他人叫醒。

在这一点上张起灵却不以为然，只要完成任务，所有人都会去往下一个世界，没必要在那种事上浪费时间。

“他们留在这里会有危险。”吴邪解释。

而对方定定看了他几秒：“你救不了所有人。”

声音轻飘飘的像一支羽毛，落地却又有十足分量。

吴邪一愣，更多的人代表更多的风险，他并非不知道这点。

“至少让我去叫胖子他们。”

见人坚持，张起灵没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小心。

吴邪点头，出门前先通过一次聆听确认外面没有东西，才迈入走廊。他凭借记忆去到几个同伴房间门前，屈指轻轻叩门，同场景内的检定数值共享，脑海内骰子接连转动落下数值。通过聆听检定的人醒了过来，运气不好未通过的则继续沉眠。

二层这边，包括胖子在内的三个人打开屋门，来不及更多解释，吴邪示意他们安静，表示有危险必须马上离开。

将人通通领到张起灵房间内后，他想再去三层叫那两个学生。不料在楼梯间与石仔打了个照面。

只有石仔一个人，而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抛弃自己队友独自离开的人。吴邪心怀一分希望，问他，曼曼呢？

那个大男孩的脸色看起来相当糟糕。吴邪心登时一沉，答案无需多言。

两人来到张起灵房间。绳子已经做好，一头栓于床脚，一头抛下楼去，已经有人顺着往下爬，应该还算结实。

吴邪紧紧抓住床单，一点一点往下爬，腥锈味弥散在空气中，眼角余光提醒他地面上某种东西的存在。他不敢看，直到双脚落地，才在做了充分心理准备情况下，正眼对上那个东西——毫无生命迹象的、人的尸体。

几个小时前还鲜活的生命，脆弱得如一根草芥。

与曾经死在古宅外的人不同，从未有过接触的陌生人的死亡也许只是天际一片薄云，被风吹过了也就散了，而眼下不一样，前些时候吴邪才与小姑娘有过交流，说过话，这加倍的真实感与死亡阴影交杂，压得他胸口沉闷。

吴邪没多停留、没有多看，紧迫的时间容不得更多感慨。他们走院子后门，总算是离开这诡异之地。

“现在怎么办？”有人发问。

“还书。”张起灵言简意赅。

如果没有想错，把书还给学校，事情就会结束。

凉意还未从这片土地散去，但已有柔软薄光从天与山的交接处浮出，足够他们辨认周遭景象，黎明会在不久之后到来。

“快，咱们快点把这玩意儿送过去啊！”胖子摆摆手示意之前去过学校的石仔带路，麻溜的别磨叽。

距离学校有不远一段路程，几人当即动身开跑。吴邪一心想离开这鬼地方，拔腿愣冲。

“卧槽！”耳畔猛然炸开胖子的惊呼声，“追上来了！”

充满恶意的视线攀上脊背，吴邪下意识回头，旅店老板端一支猎枪，大步流星迈出建筑。

——Tbc。

十七章补档

（二十）


店老板端起小型猎枪，对准一行人方向，砰！

枪鸣声贯穿脑海，震得双耳发疼。吴邪咬牙，顾不得那么多撒腿头也不回地往前跑，慢点儿可就连命都没了。

风声呼啸，身后老板穷追不舍，哒哒脚步宛若就在耳畔。相隔着一段距离刚才一枪没有击中任何人，但对方并未罢休，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

这枪瞄准的是王胖子，骰子滚动，刹那间王胖子侧身一躲，堪堪避开。他嘴里骂了句脏话，继续没命地跑。

没想到胖子还是个灵活的胖子。吴邪紧紧跟在他后面，狠狠喘着气。张起灵眉头紧蹙，保持这个速度对他而言似乎绰绰有余，维持平稳呼吸同时还能回头留意后方情况。

砰！再一枪。

“小心！”

不等张起灵声音落定，骰子已然轱辘辘迅速转动起来，吴邪的神经一瞬间被勒紧，这一枪的目标赫然是他。

——88，闪避，检定失败。

躲不开了！

电光火石间又是一次技能检定，张起灵猛地一把将吴邪拽向自己这边，力气之大让吴邪产生自己胳膊好像要被他拽断掉的错觉。但这疼痛也仅仅是这么一瞬间，下一刻有更加剧烈的痛感袭来——还是稍稍慢了点儿，子弹擦过吴邪小腿如扑食恶兽般一口撕破肌肤，温热血液不受控制一股脑朝外涌出。

吴邪猛嘶一口气，在跌往地面前被张起灵及时稳住身体。

“我擦咧！”胖子转头也看到了这一幕，“天真你是什么倒霉运气？！”

电影中的角色在中弹后往往都还能凭借自己的坚定意志继续行动，但那不过是为了推进剧情的夸张展现。钻心痛感此刻将吴邪死死包裹，豆大汗水顺着脸颊滚下来浸湿衣领，光是在张起灵的帮助下保持站立就已经很勉强，更别谈继续跑了。

张起灵毫不犹豫把手中的书丢给另外几人：“带去学校！”

离老板追上来还有一小段路，张起灵迅速用手架着吴邪胳膊往一侧小树林里跑。

疼痛使得大脑失去思考功能，吴邪面目拧作一团，鲜血不断涌流，滴滴点点洒落在地。

王胖子目光在分开的两拨人间来回片刻，终是也跟着一头钻进树林子里。“那丫快追上来了，你们打算咋整啊？天真你还能动吗？”

吴邪启口想回个“不”字，被又一阵要命的痛感生生阻断。张起灵把吴邪扶到一片较为隐蔽的灌木丛里坐下，转头看向王胖子：“你在这里陪他，我去把那个人引开。”

“啊？”胖子有些诧异，“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张起灵点头。猎手通常都会盯紧受伤的猎物，老板必然是会来他们这边，时间紧迫，他用枝叶把周遭的血迹稍作掩盖，起身离去。

耳畔降落了一声短短的“坚持住”，吴邪卖力地睁眼，被生理泪水模糊掉的视野中，一个高大身影正迈出灌木丛。

脚步声快速远去，紧随的是两道枪响，过不太久，另一道脚步抵达此处。

两人心脏被提到嗓子眼，王胖子双手抱臂，愁眉苦脸尽量地把身体再多蜷缩那么一点点，吴邪则是忍住疼痛，竭力控制凌乱的呼吸。

所幸脚步很快离开，继续追逐另外一人。

王胖子这才敢喘大气。吴邪匀两分思绪出来，担忧之意展露于面。

“……小哥他没事吧？”

“他自己都说没问题了，应该就没事。我说天真的二次方同志，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这血止不住的话你迟早完犊子啊。”

胖子尝试用布条给他随便包扎包扎，奈何医学点数为基础值，技能检定不过，折腾来去也没包得像样。

两人缩在灌木丛中等待。只要书被送到，他们就得救了。

黎明刺破云层洒下灿白光芒，亮光从枝叶间筛过，稀稀拉拉落到他们身旁。

吴邪视线愣愣飘到那些破碎的亮斑上，压抑不住飘忽思绪。

脑海里重新浮现出先前那个离开的身影。他怎么样了？真的没问题吗？

那个闷油瓶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死在自己前面吧。

……

先前的疼痛此时已然麻木，只剩失血带来的失力感盘旋不散，光斑不知何时变得炫目，画面似烈阳下的粼粼水波，又如同蚯蚓蠕动般晃动扭曲起来。

思绪愈发的恍惚，吴邪阖上了双眼。

（二十一）


思维被囚禁在藤蔓缠绕的高大城堡，像是睡了很久，做了许多的梦。破除诅咒的钟声始终未能敲响，于是便无法挣脱这桎梏，只能一遍遍，与这混沌为伴，筋疲力尽地在此沉眠，糟糕透顶。

他到底有没有做梦呢？

好像是有的，但是太多了，这一切变得漫长而枯燥，望不见尽头，所以就实在记不清楚，好像什么也没有过。

他到底有没有做梦呢？

……如果，他真的做梦了，那么一定是做了个噩梦吧。



涣散的意识回归身体，思绪一点一分凝集。通常人在苏醒时听觉会先被唤起，然后才是其他感官。但吴邪什么也没有听到，外界声音像是被过滤掉了，他身处的地方安安静静。

头有些痛。这是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掀开沉沉眼皮，吴邪首先想要确认这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在。紧接着熟悉身影闯入眸中。那个闷油瓶就在他的旁边，依靠墙壁坐着，目光向上似乎在冲天花板发呆。

周遭七零八落还躺了几个人，醒着的就只有闷油瓶。

吴邪撑着微微胀痛的脑袋从地上爬起，看了眼自己受伤的腿，发现创口已经不见了，皮肤完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动作惹出的窸窣响声吸引对方注意，张起灵转头，目光落往这边。

吴邪与他视线相接，便也顺势靠坐在张起灵旁，微微偏头：“……你没事吧？”

话语几乎贴着耳落下，他喉咙有些干涩，送出来的声音略显沙哑。张起灵没回话，起身，从最近的货架拿了一瓶水递给他。

对环境短暂观察，这里瞧起来像是百货商场内部，正对着的是一排又一排的货架，满满摆放着商品。

“这是第四个场景了，其他人在另外的区域调查。”

仿佛预见接下来吴邪会问的问题，张起灵先一步说道。

吴邪本就没理好思绪，这么一下子被搅得更无从降落，脑子卡顿一会儿后，愣愣地“哦”了声。

——既然张起灵能出现在这里那么就是没事了。大抵是那些人成功把书送到了学校，通关后，所有还活着的人便被送至此处。

接过水乖乖抿了一口，对现状有一定程度的消化后，他又歪头瞅了瞅闷油瓶，不知怎么，脑海徐徐生出另一个念头——难道这家伙刚才是在守着自己？

这种于现状无关紧要的问题吴邪终归没有问出口。张起灵已经站起来，顺带拉了一把吴邪，要去跟其他人汇合。

站立时吴邪还是觉得有些乏力，不过基本的走动还是可以做到。对此，张起灵解释说，在每个游戏结束时如果身上带有伤，苏醒时间会较未受伤的人晚一些，并且会残留部分负面状态，像他这样就是失血所造成的。

原来如此。吴邪点点头。

“等等，”他忽然想到什么，“之前宅子那里，你受伤啦？”

没记错的话，到旅店后，这个闷油瓶子很晚才走下楼来。怎么这家伙有事都不说一声的？

张起灵深邃无波的眸微微牵了一分波澜，似乎有些意外。不得不说，吴邪的关注点比他想的要奇怪得多，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通常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余裕去关心其他人。

张起灵也没有否认的打算，回一个“嗯”。

不过在那道掺了些许忧虑不满的目光里，他又最终添了一声，“没事”。

新场景就如他们所看见的那般，是个百货商场，一楼为食品区，二楼则是各种衣物用具一类的，物资丰富齐全。商场大门紧闭，透明玻璃外浓浓雾气弥漫翻涌，事到如今所有人也都明白了，这雾气的作用就是限定他们的活动范围。

商场还算比较大，但与前两回不同，这一次是个封闭的环境，一股难以言说的阴郁在吴邪心中盘旋，没有丝毫可以安心的感觉。

聚集在一起的不止之前一起行动过的同伴，还有些新加入他们的。陌生环境中单独行动断然是下下策，为了活下去，散乱的人群结为团体，试图通过这么做求得几分庇护。依旧是要先交换各自情报。据几个当时还留在旅店里的人说，店老板在他们走之后放了一把火，运气好的逃了出去，运气不好的则被活活烧死。

吴邪垂眸回想，那些跟他一样还在地面沉睡的人，估计就是在烈火中受了伤却未致死的。

至于学校那边，也并非平安无事。在一行人即将抵达学校时，有人忽然停下来，想要在交还之前先看一眼书。“我们拗不过他，就想，只瞧几眼应该也没事，来得及……结果他，不到十秒，忽然白眼一翻，扔下书疯了似的又是哭又是笑，样子特别吓人……”

“……管不了他了，我们直接去了学校，把书交给负责人，再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就在了这里。”

黎河声音像被抽走了气力，断断续续。他努力描述当时情景，整个人像失去了脊骨般，佝偻着身子，黯淡的眼睛因回忆而闪过几抹慌乱。

听着对方的讲述，吴邪不免一阵后怕。

曾听说过，一些书籍会对阅读者的思维和行为产生极其恶劣且无法挽回的破坏，如果当初张起灵没有阻止他阅读那本书，那么现在疯狂的人就该是他了。

他下意识望了一眼闷油瓶，就好似事情全在这家伙意料内的一般，张起灵眼若止水，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

“那个人在哪？”吴邪问。

胖子朝一个方向努努嘴，喏。

吴邪这才留意到，远处某个货架的末端，有个男人被用绳子捆在那里。即便如此尚能活动的部分仍旧不停地以一种不协调的姿势扭动着，这般怪状只叫人看得心底阵阵悚然。

身体状况会被重置，并不代表精神状况会被重置，那个人是真的没得救了。

原本一直还算比较活跃的石仔现在却始终缄默不言，沉浸在某种低落的情绪中。王胖子人粗心细，拍拍人后背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安抚。

吴邪也想安慰他，又不知讲些什么，索性还是放弃。当时情况紧急，石仔比较机灵想办法躲过去了，但面对那种局面，小姑娘应该是被吓坏了，惊慌之下没来得及隐藏自己，没能逃过一劫。

聚在这里的人相比最初已经明显有所减少，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死去，从此于人世间消失。

到底他们能活到最后、能从这里出去吗？恐怕谁都没有答案。



刚来到这个地方，大家伙先把大致环境熟悉了一下，然后搜集能派得上用场的物资，比如夜间保暖衣物、照明工具。他们在商场一个较为空旷的角落简单铺置了休息的地方，由于不确定这里是否安全，附近一圈还被摆上了许多塑料袋、铃铛球之类的易响物体，这样如果有什么东西接近尝试，至少能听到响动及时应对。

而胖子非要抱一大堆吃的回来，被吴邪着实嫌弃了一番——在这种地方根本不需要进食，干嘛拿那些玩意儿占地方？

胖子却不以为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他娘不吃东西胖爷我还要呢！”

……在上个场景关于食物的不好记忆倏而涌上脑海，吴邪觉了稍许的不适，他稍加思索，没告诉胖子他们之前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二十二）


苍白光线费力地照亮这片陌生空间。商场里的灯好像不会熄灭，所以有人搞来了几只露营用的帐篷，大大小小款式不一，这样的话休息时就能一定程度避免光线干扰，睡起来也会舒服些。

安全起见，至少两个人睡一个帐篷。吸取以前的教训，还有人提出是否需要轮流守夜，毕竟……在这里的也许不止他们这些人。这是所有人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可能情况。

在事实面前所有的逃避与不情愿都无济于事，毕竟一切都是为了活下来。帐篷数是六个，每个里面睡两到三人，那么自然分成六个小队，经商议后，每个队守一个半小时，然后把下一个队叫醒换班。

帐篷被大伙齐心搭建好，接下来是分配问题。大概是觉得人多比较有安全感，为数不多的三人帐篷很快被抢完，剩下几只双人的。

王胖子瞅了瞅那帐篷大小，啧两声，怕是觉得塞下他自己都够呛。

他望一眼张起灵，然后看看吴邪，咧嘴：“得，去过你俩的二人世界吧。”说罢就跑去找一个个子瘦小的男人组队了。

去你他娘的二人世界，吴邪好气又好笑。早见识过胖子的贫嘴他倒也不见怪了，转头瞧闷油瓶，对方好似默认了胖子的话一般，面不改色就开始整理物资，往帐篷里带。

时间自从到了那辆列车上后就静止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因为无论是钟表还是手机，数字都不再行进，这个商场里的钟表亦是如此，被诡异地凝固在某个时刻。因此他们拿了一枚计时器，设定为一个半小时，到点后再去叫人轮班。

那个精神失常的男人还被捆在货架上，吴邪探头望了望，问：“他怎么办？”

“就让他待在那吧，都现在这样了，谁还照顾得了他。”人群里有声音这样回道。

夜晚已然来临，不过在这商场里头其实看不出什么区别，光线苍白乏力，无论白天黑夜。做完了所有能想到的防备措施，就也没什么其他可干的，大家伙纷纷缩进了各自帐篷。

吴邪拆了两袋从胖子那里顺来的薯片，一片一片往嘴里送。食物的滋润使得神经略有放松，他沉下心思索，在这个封闭的商场里他们这群人又需要完成什么。

帐篷帘被揭开，张起灵躬身迈进，吴邪脑子卡壳一秒，从零食袋里抽出一枚薯片：“要吃吗？”

不等对方回应，他的手先一步地送到了对方嘴边。

张起灵也是一顿，好几秒，咬住了。

薯片碎裂声清脆。回过神吴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有一点傻，抱歉地冲人笑笑。

把所剩无几的零食搁在一旁，他双手交叠在脑后躺了下去，然后念起什么，歪头，目光送往同样平躺下来的闷油瓶。那股清冷疏离感好似是这家伙与生俱来，把尝试接近的人推开。吴邪还是不能理解，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闷油瓶真的什么都置之度外，那之前在被店老板追逐的时候为什么要救他…？

思绪万千，吴邪往张起灵方向凑近一些。

“小哥。”一声轻唤。

张起灵微微偏头。

“你以前，都是怎么过来的啊？”

“……”

他换了个问法：“以前你都是自己行动的吗？”

“嗯。”

也是，像闷油瓶这样本身就很厉害的人，跟别人一起也许只是带一个累赘。

但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孑然一身，也会承受无法估量的压力，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可能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想想还挺惨的。

“睡吧。”张起灵语调平直，“等会儿还要守夜。”

交谈还没开始，似乎就宣告结束。困意适时上涌，其他想说的东西都被淹没在哈欠里。

在阖眼之前，吴邪送去一声“晚安”。

守夜人按时前来叫醒他们，与吴邪张起灵换班。

夜晚总归还是有几分凉，吴邪取了两件厚衣物，递给张起灵一件，另一件盖在自己身上。

张起灵没什么话，眼睛始终对着远处天花板发神。吴邪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靠墙而坐，仅仅是保持清醒不让困意重新占领大脑。

空旷的商场一层只有他们这一片飘散着呼吸声，吴邪还能听到有人打鼾的声音。有声音总比一片死寂要好，至少还能让他清楚意识到，这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任务比想象中容易许多，一个半小时时间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到点后，他们去叫了下一拨守夜的人，便重新回帐篷休息了。



昨夜是个平安夜，没有人出意外。商场里除开他们还有另一个团体，聚在二楼，不过看他们没有大清早的跑下来嚷嚷，估计也是没什么问题了。

吴邪去瞧了眼被绑在货架上的男人：他已经没有了昨日的精神，整个人颓颓地坐在地上，低垂脑袋，以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昏睡。

因为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所以大家小心翼翼，开始结伴探查商场。这么多人一起行动，仅仅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所有可能通往外面的出口都被封死，只留一扇正门，没有找到任何告诉他们应该做些什么的提示。

接下来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还是数胖子心态好，取了几副扑克牌过来，招呼大家一起。正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反正都没啥做的，干嘛不放松放松呢？

在王胖子的怂恿下几个心态还算不错的加入了娱乐。闲着也是闲，吴邪就跟他们玩了会儿。张起灵应该是对这些毫无兴趣，尽职尽责地扮着闷油瓶。要是眼神能有威力那么天花板大概已经被他给看出了个洞。

吴邪望望他，觉得好笑，便放下牌：“你们先玩，我等会儿再来。”然后到闷油瓶身边去。

“你不无聊吗？”吴邪问。

张起灵没有任何想法地看他一眼，摇头。

吴邪想说，要不一起去玩玩看啊，不会的话他可以教，在这里坐着多没意思。

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一瞬间，整个商场的光源骤然熄灭了。

（二十三）


霎时间几乎整片一层都被黑暗俘获，只剩靠近大门的地方隔着雾气还隐隐透进来些光。视觉无法很好适应环境的改变，被送入脑海里的画面唯有漆黑一片，人群中因此出现骚动，耳畔凌乱的脚步声惊慌且无措。

吴邪的心陡然一紧，对突发情况有些不明所以，转身想瞅个仔细，不料被张起灵猛地按住了手：“别去。”

黑暗中的温度格外清晰，张起灵力气很大，指尖紧紧压覆手背一瞬间甚至令吴邪感觉到两丝疼痛，顿时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眼下。

吴邪动作停下来，乖乖留在张起灵身旁。对方察觉到这点后手中的劲收敛几分，但却仍是没有松开。

不停有询问声与叫嚷声落下，人心惶惶不安，夹杂在其中的还有近在咫尺的呼吸与心跳，以及无端出现的，仿佛直直贯入脑内的诡异嗡嗡声响。

——什么东西？

吴邪转头看往奇怪声音发出的方向，但他们位于商场最里面，几乎没有亮光能抵达此处，完全无法得知远方的情况。

王胖子匆匆忙忙从帐篷里取出来手电，往天花板一照，旋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聚集在一点，顿时混乱平息了大半。大伙纷纷朝这边凑来，在人群中寻求安全感。而那种嗡嗡响没有消失，仔细听应该是隔有一段距离，但奇异的振动方式又让人觉得仿佛是在耳际萦绕，恐惧感油然而生。

借着手电散发的光，吴邪瞧见，张起灵的漆黑的眼紧紧盯着某个方位，但顺着望去，视线被层叠的货架阻隔，没办法知晓那边究竟发生什么。

陆续有人恢复冷静，也翻出了照明设备，一时间光亮重新充盈这片区域，虽然远不及之前，但勉强也还是能看清周遭环境。

“小哥，”吴邪小心翼翼喊道，“过去看看？”

似乎经由一两秒的思考，张起灵点头。而吴邪的手迟迟没有被放开，这个闷油瓶直接抓着他，先去帐篷里取了手电，然后领着他去声音出现的位置走去。

被一个大男人牵着手走，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感觉仍旧格外奇妙……吴邪心里犯起嘀咕，用得着吗，他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好吧，大手牵小手去春游吗？

想归想，都没说出来。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几个人，人数一多，恐惧感便消退不少。怪异声音这时候好像已经听不见了，吴邪边留意周围情况，边小心地迈出每一步。

张起灵脚步忽然一顿，几乎下意识的吴邪也停下来，神经微绷，探头往前面看。

手电光所照射之处，一排货架的末端，几条绳子散落在地，在交错的光影中犹如弓身的毒蛇，隐藏利齿伺机而动。

那个原本被捆在这里的人，不见了。

吴邪见状一愣。一个疯子是不太可能自己挣脱绳子逃走的，结合突然断电一事，大概率是有什么东西在搞鬼。至于这个东西究竟是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探查完情况回到人群所在，张起灵才如终于想起来这件事般把吴邪的手放开，所幸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眼下怪状上，没人关注他俩，吴邪自己就也不是特别在意了。大伙围成一圈进行交流，吴邪挨着胖子席地而坐，闷油瓶在他身旁坐下，垂眸若有所思。

跟胖子睡一帐篷的瘦男人拿了几只蜡烛来，准备点燃，被另一个人拦下，这都什么时代了照明还用蜡烛啊？跟要招魂似的。然后几盏填充电池式的便携小台灯被放在了最中间。

——别说，这氛围还真像要进行什么奇怪仪式，黑暗中一群人围着光亮，面面相觑。吴邪抬眼瞅那几盏灯，思绪翩翩而起。或者说这也挺像是怪谈大会，无聊的人们聚在一起，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讲鬼故事。

另外几个跑去寻找电闸的人此时也回来了，把圆圈的缺口填补上。

“没看见控制闸，估计是在上锁了的地方，都进不去。”有人汇报道。

就像是于平静之中投下一枚炸弹，激起层层不安定因素，怪异事件比想象中来得要快，一如既往令人匪夷所思。

“你们听见那声音了吗？那是什么？”

“不知道……”

“那个疯子也不见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

……

东一言西一语。破碎的声音在黑暗中投落，恍惚间，似自彼岸而来的呢喃。

声音。吴邪凝神，关键点在于那个嗡嗡声音。还有无故失踪的那个人。

“有谁出事吗？”胖子突然扯开嗓门，“别叨叨那么多，先瞅瞅人是不是都在！”

吴邪被这么一下拉回注意来，抬头看，胖子闷油瓶正在他一左一右坐着，还有其他几个他面熟的人也好好的都在团体之中。大家伙纷纷确认完毕，认识的人都在，没有出现失踪情况。

“总之，接下来不管做什么，都不要单独行动。”

是之前那个拦下蜡烛的，吴邪这才留意到，对方是个干练的女人，发型很特别，一侧长一侧短，短的那边被别在耳后。女人神情沉稳自若，看起来就是不好惹的类型。

声音着地后，没有谁接话，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吴邪想说要不要去找找看那个失踪的人，毕竟还不清楚那个人现在具体情况，但受奇怪的氛围感染，话语悬在咽喉半晌没能送出。也没有其他人再说话。光与黑暗的缠斗中，大家似乎都不愿出头打破这份寂静。而时间却不会因为视而不见便静止，尤其是对于这个维度的一切，时间正不可逆地往下流淌。

已经从低落中恢复了一些的石仔此时竖着食指，一动一动，冲这里每个人挨个指点，好像在数数。

“你在干什么？”张起灵突然发问。

他没有回话，眼神迟疑，口中念念有词：“七，八，九……”

“……是少了人吗？”被他这么引出了一阵紧张情绪，吴邪追问。

话音在某个数字上落定，足足好几秒的沉默。

“不……”

“是多了一个人。”

——Tbc。

（二十四）


整个一层霎时鸦雀无声。

吴邪头皮一炸，一股森寒笼罩全身。他屏息凝神，开始重复石仔刚刚做过的事——清点人数。一、二、三……

才刚数出几个，刺耳尖叫如急速坠落流星从他耳畔划过，有一个人猛地后退两步，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紧接着在附近的两三个人也连连退开，惊慌之中，只剩一个身影还留在那。

所有手电的光一时间全部聚集在了那一点。吴邪看见，有一个看不见脸的人垂头坐着，纹丝不动，周遭的动静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是那个失踪的疯子。

有人尝试唤他名字，而对方没有丝毫反应，脖颈以一个诡异而过分的弧度弯曲，脑袋没有抬起。这副景象维持了几秒，一个胆大的人小心地凑前，拍一下他的肩，不料这一拍就像是破坏了某种精妙的平衡，疯子身体僵硬地朝后仰，直直栽倒在地。

他身后放置有杂物，那颗头刚好磕在一个硬物上，后脑顿时凹陷了进去。

吴邪惊愕不已。

疯子的眼睛圆瞪着，透露的惊恐无措表情似被水泥凝固在脸上一般，僵硬的肢体没有分毫要动弹的迹象，那双眼睛装不下除了恐惧外的内容了，他的时间已然定格于此。

几乎所有人震惊之际，另一道身影走上前。张起灵先是拿手指探了探鼻息，确认死亡这个事实，而后毫不忌讳地把死者翻了个面，让其背面朝上，使后脑勺的情况更加清晰展露在众人眼前。

胖子脱口而出一声“**”。吴邪脑子杂乱一片。正常情况怎么可能形成那种程度的凹陷啊！？那简直就是像脑袋里的东西被挖空了，瘪气的球不幸地遭遇了坚硬石头一般。

“……他、他怎么了？！谁干的？？！”

有时候人们会通过大幅度提升音量的方式来为自己壮胆，缓解当下恐惧。吴邪没注意是谁喊的，但这叫声显然不能为对方带来什么效果，那声音分明携着两分颤意。吴邪清楚要是他现在叫出来估计也是这么个样，所以他默默闭嘴，注视那具怪异的尸体。

如果有医生，或许能在死者身上看出什么，至少能为他们解答凹陷出现的原因。但除了张起灵，只有一两个人上前短暂地瞧了两眼，仅仅是看，没得出任何结论。

那个干练的女人也看了看，旋即皱眉：“我们大家先前都在这边，应该没有人到绑他的地方去，而且看这家伙现在的样子，不像是人为……我怀疑，还有其他东西在。”

“你是说有鬼吗？”吴邪顺着茬接了句，换来女人斜眼一瞥。“我没说有鬼。”

批判的语气。似乎对吴邪方才的发言有什么意见，紧接着女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又停了几秒，像是在打量什么怪人，看得吴邪莫名其妙，渐渐心生不快。

这样相比起来还是闷油瓶子要强上一些。若是刚才吴邪接的是闷油瓶的话，对方顶多用那对不带情绪的眼眸看看他，然后语调平直，不掺多余想法地指出，不是那样。

“时间不早了，”女人转而对其他人道，“把尸体搬走就回去休息吧，还是像昨晚那样轮班。最好不要睡得太死。”



在经历先前的怪事后吴邪根本就没有困意，在帐篷里躺了半晌没有睡着。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那颗诡异的头，面目狰狞，后脑软绵绵地塌了进去。

身旁的张起灵背对他，呼吸均匀，一动不动，大约是睡了。

张起灵心理素质一向很好，入睡应该也不成问题，毕竟是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诸如此类的事情，多少也适应了。吴邪倒是觉得自己无论来多少遍都无法适应，目前为止那些超乎常识的片段都还仿佛是一场梦。

这个时间能安然入眠的究竟又有多少人呢？

吴邪翻了个身，由平躺转为侧躺，盯着闷油瓶的后背。

一点一点，思绪蔓延如潮。

被唤醒时止不住的困意将吴邪头脑包裹，上一班人已经返回帐篷，是张起灵把睡梦中的他叫醒。盯着这家伙后背吴邪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但他睡得应该不久，所以才会感觉脑子里一片浆糊。

昏昏沉沉走出帐篷，吴邪直接靠着张起灵坐下，夜间的凉意使意识清醒一缕。

某个地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嗡”，吴邪身子一僵，再仔细听，却又什么也没有，只是他神经过敏出现的幻听罢了。

“冷？”张起灵问。

吴邪摇头，他刚才的行为并不是因为温度。但夜晚确实微凉，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好像是有点儿。

张起灵取了两件衣服来，两件都披在他身上。

吴邪愣愣地看这个人的行为，居然失笑了。

“一件就够了。”他说。

多出的一件被他还给张起灵。别光顾着他，自己还是得注意保暖，在这种环境里，感冒可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睡前发生过怪事，但昨晚仍是个平安夜，吴邪他们守完就去睡了，之后也未有什么情况。

电力没有恢复，在商场里白昼也如夜，要行动必须带上照明设备才行。

疯子的尸体被堆放在一定距离外的墙边，隔一晚再去检查，模样与昨天没有什么区别。

他到底怎么死的？

眼下所面临的最主要问题就是这个。

上一次死的是他，下一次就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不安定因素已经破土，放任生长只会让事态变得愈发难以把控。

“还有一些上锁的地方没被探索。”女人指着一张粗略绘制的地图说道，“里面可能藏着东西，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想办法把锁弄开，商场里有很多可使用的工具。”

女人现在完全一副领导者的模样，通过与其他人的交流，吴邪得知她的名字，秦旭。很难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冷静沉着，或许在原本的世界里她是一位精英。

“为了省时间，分头行动吧，也别分得太零散，万一遇到危险人多好应对。”

也只有这么办，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大伙自动分成了三个队，每队四五个人，在短暂交谈后，确认各自目标，去探查不同方位的上锁的门。

吴邪下意识看一眼他在的小队，熟悉的闷油瓶的身影首先迈入眼帘。他觉了一分心安。


——Tbc。

（二十五）
前半段更不出来，上图

（二十六）


张起灵倏地冲回铁门前，可仍是迟了一步，那扇厚重的门已经紧紧闭合。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隔门响起，门被重新锁住，然后窸窸窣窣一阵其他声响，好像有东西被叠放在外。

面对张起灵的撞击铁门岿然不动，这种厚度的门根本无法用蛮力打开。

嘭，嘭，吴邪狠狠敲砸了几下金属门：“谁在外面？！”

但没有任何声音再回应他。

他抬手贴在冰凉的金属表面，施力，切切实实感受了一下铁门的牢固，才缓缓把手放下来。

他们被困在这里了。

有谁趁着他们进去探查，把门关上并锁住。这里气温太低，且相当封闭，对方是想置他们于死地。

偌大的空间被黑暗侵蚀，唯一的光源仅有两人手中的电筒。阴冷空气让吴邪起了身鸡皮疙瘩，他下意识缩了缩肩。

“找找看，这里说不定还有其他出口。”

吴邪的声音好似也掺入了凉气，轻飘飘的，很快凝结坠地。

两人没有拖延，当即对此地进行搜索，仔仔细细，手电的白光扫过每个角落。令人失望的是，没能发现其他的门，连通风口之类的地方也没有。

没有其他通道，没有机关，像一个简单而无解的密室，只能从外部开启。

他们重新回到门口，冰凉无情的铁门矗立于此，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吴邪又敲了好几下门，对外边喊了几声，声音在冷藏室内回荡良久，却还是无人响应。他把耳朵贴在铁门上屏息聆听，死寂一片，没有谁在。

张起灵沉默不语，席地依墙而坐，注视着吴邪的行为。

吴邪还没有罢休，他冲着门的缝隙，又卖力地呼喊了几声。

然后张起灵拽了一下他，示意吴邪停下。“保存体力。”

吴邪看起来有些丧气，也在张起灵身旁坐下了，但他仍是不打算放弃的样子，往门方向靠了一点，这样如果有谁经过，或许能够向对方求救。

黑暗似乎加剧这股寒意，也许是为了节省电量，张起灵把手中的光熄灭了。吴邪本来也想这么做，但全黑的环境会令他更加难以忍耐，他便还是把手电搁在地面，让那束光直直往前照射去，成为黑暗寒冷的环境里唯一的慰藉。

动作停下来后，冷的感觉就更明显了。不是夹杂着雪碴子的呼啸寒风吹刮的那种冷，而是慢慢地将你包裹，一点一滴，渗入骨髓，缓慢地把人冰冻住的可怕感觉。

吴邪把手臂抱在胸前，尽量地使身子蜷紧一点，减少温度流失。

他不喜欢寒冷。每到冬天，他总是会把自己裹得厚厚实实，像一颗膨胀的豌豆球，南方没有暖气，室内甚至还要更冷一点，潮湿阴冷，冻得人牙颤。

冷空气随呼吸涌入鼻腔，吴邪搓了搓手，把两只手捂成碗状，拢到口鼻前，轻轻吸气。

他悄悄看了眼张起灵。对方也是缩紧了一点儿，一动不动，目光直直送往地面某点，大概是在出神。

吴邪收回视线，也把目光随意投落于一点，思绪飘飘摇摇。

在令人感到难受的环境下时间的流逝总是分外缓慢，以便人们清晰地体会其中痛苦。就比如当你不幸跌入虫堆，正在被一堆蠕动的虫子用尖牙利齿啃咬时，它们所咬的每一口，或许不大，但是那每一口的疼痛，都清晰无比地钻入你的脑海，每一口都令人铭记。

时间是不可逆的向下流淌的，但它却操控了自身的流速，令人感到煎熬。

吴邪出了好一会儿的神，不知道这个“一会儿”具体是多久。若让他自己感觉，应该是很久很久了，而显然此时大脑对于时间的反应并不诚实，所以也可能只是短短一小会儿。

至少他能确定，没有人从外边经过，还没有人来救他们。

几乎下意识的，他又看了眼张起灵，这时候张起灵的眼睛已经阖上了，似乎在闭目休息。

不能睡着。在这种极端环境中，一旦睡觉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小哥？”以防万一，吴邪喊了他一声。

张起灵睁开眼，眸光清明，看向他。

吴邪松口气，补充道：“别睡。”

张起灵落下短短一声“嗯”，睁着眼重新开始出神。

漆黑且寂静的空间总让吴邪生出一种“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存在于此”的错觉，经历了这些事总归是会有些神经过敏的。

思绪朝着那些阴郁可怖的方向蔓延，不受控制，吴邪回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很经典的恐怖故事。大致是说，有一个登山队遭遇雪难只剩下四个人，他们找到一间可以过夜的小木屋，为了不睡着，四人分别待在不同角落里，从某一个人开始，顺时针方向走动，走到下一个角落里时，他开始短暂的休息，由下一个人代替他继续走。四个人就靠这样的游戏，在寒冷中度过了一个晚上。

但这样的游戏四个人根本不可能进行下去，始终有一个人在走动的话，应当会出现一个角落的空缺，而登山队却顺利进行了一晚上，也就是说，屋子里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在陪着他们玩。

……黑暗且寒冷的环境，似乎与他们现在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吴邪难以控制发散的思绪，只觉得心底一阵悚然。

要是能说点什么就好了。声音能够一定程度上驱散恐惧。

字句在唇际凝了半晌，吴邪将它推出口去：“小哥……”

“放心，胖子他们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吴邪随话语笑了笑。他感觉自己嘴唇冰凉一片，拿手碰了碰，没有太大感受，那指尖也同样渗着冷意。

张起灵没有回话，不置可否。

而他往吴邪所在位置挪移了一些，两具身体靠在一起，也许这样，能更好地保存温暖。

还是好冷啊……吴邪又搓了搓手，试图汲取丁点的热量。

张起灵抓过来吴邪的手，用他自己的，将两只都包在掌中。但实际上张起灵的手也很冷，与吴邪相差无几，不知道这样多握一会儿后，两人的手能否重新暖和起来。

吴邪看着对方的一番行为，大脑运作迟缓，良久，才想起来说点什么。

“要聊会儿吗？”

（二十七）


卖火柴的小女孩死在风雪交加的寒夜里，在那之前，她划燃一根的火柴，然后她看见了温暖的房子，美味的食物，还有曾经最疼爱她的奶奶。也许极端环境会激发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弥留之际，总还是要回想点什么美好温暖的东西，这样在离开世界时也不至于哭丧着个脸。

在漆黑一片的、冷飕飕的空间内，吴邪却回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天，应该是小时候的某一天，暑日气息氤氲，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咬一支奶味儿的白色雪糕，蹲在小台阶上，一边啃一边低头看成队蚂蚁将食物往窝里搬，眨眼间时间就过去了一下午。印象中的冬季简直难熬，跟一锅不管多久都煮不熟的杂粥似的，只能在阴沉的天里蜷成一团，数叨这什么鬼天气。

他闭上眼，回想，组织言语，把这些讲给张起灵听,以闲聊的语气，思绪走走停停，有时候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忍不住轻扬嘴角。

张起灵不说话，安静地听。目光悉数凝在吴邪身上，他听着吴邪讲述以往的一些事情，那或许是他不曾经历的，但他也跟着想，思绪漂浮，就好像他也去到了那个时候，跟眼前这个人一起共同感受过了一般。

在张起灵眼里，吴邪很奇怪。就譬如现在吧，被困在这种糟糕地方，所有的一切看起来毫无希望，死亡近在咫尺，而这种时候，吴邪却能跟他聊起自己的故事，平平凡凡、盈满生活气息的，完全算不上特别的故事。张起灵习惯于思考每个人做每件事的目的，他想，也许对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缓解心中恐惧，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不是常人所能理解、所能接受的。张起灵是习惯了，但对于吴邪这种初次接触的人而言，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相当不容易。

掌心隐隐有了一丝温度，仿佛稍纵即逝的一线流星，为了不让它流走，张起灵将那一双手握紧了些。

吴邪自顾自说了半响，慢慢的，在某个时刻停下来。他才发现一直是他自己在说，张起灵始终没有出声。

他偏头看了眼张起灵，对方确确实实是在看着他、是在听的。但好像他的话是有点多了，吴邪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的，就在这个安静空间内叨叨了这么久。想起来有一点傻。

“小哥，”他唤道，“换你了，也说说你的故事呗。”

这句话换来了不是太久的沉默，张起灵摇头：“你不会想听的。”

“你说吧，我想听。”

吴邪还是对张起灵充满好奇，在这只闷油瓶身上，似乎埋了许多秘密。

但对方仍旧不打算开口：“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见他坚持，吴邪知道在这里是听不到什么了。或许张起灵以前过得比较糟糕，毕竟又有什么奇怪的家族又是什么肩负重任的族长，所以他才会养成这么个古怪性格。即便在这样的距离下，吴邪也不知道张起灵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就宛如，他的世界永远跟别人的隔一层透明的膜。

其实张起灵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也不重要了。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继续撑下去，在被找到之前，保持清醒。

“那这样。”吴邪低眸思索着，“等出去后，你再告诉我吧。”

“等这场游戏结束，回去到原来的世界，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找个合适的时间，你再慢慢讲给我听。”

“所以……要活下去。”

“我在西湖边上有家小古董店，平时来往的人不多，你有空可以到我那儿来待几天，杭州气候宜人景色优美，权当旅游了。或者也可以是我去找你……你出去后打算做些什么？”

要做些什么？张起灵也不知道。

通常他会想办法给自己留下一些东西，在失魂症发作之前，尽可能的留下关于他自己身份、关于所发生与即将要发生的一切的信息，但往往在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后，那些留下的东西便会像人间蒸发一般，全部消失不见。这一切的努力看起来都是徒劳，根本没有意义。

所以张起灵回答了，不知道。

声音像秋季脱落的枯叶坠入吴邪耳内。

吴邪点点头：“那就等出去后再说吧。”

话虽这样讲，吴邪心底是清楚的，在这种地方存活的概率能有多大，随便一点疏忽便足以致命。吴邪自己没什么本事，平时运气也是有够糟，恐怕没多少机会，而张起灵不一样，这种地狱般的地方他已经孤身走过好几趟了，他那么厉害，应该是能够出去的。

手电的光闪烁一番，最终熄灭，应该过去有挺久一阵了。张起灵按开了另一支手电，有一点光总比彻底的黑暗要好。寒气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真的很冷……吴邪有一点儿哆嗦。不知道外边的人有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失踪，有没有开始寻找他们……还是说，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其他人根本没有精力来管与自己无关的两个人。

世界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冰块，他被封在里面，无边的寒意侵袭，脑子开始变得麻木。

冷……吴邪喃喃道。

他还想对说点什么，但完全没有余裕。

“吴邪。”耳畔有声音在唤他，“别睡。”

他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捏得更紧了些，对方的劲很大，甚至有一点儿疼。

沉沉的嗓音重复着：“再坚持一下，不能睡。”

吴邪清醒了一点儿，眨了眨眼。

恍恍惚惚，他觉得自己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燃火柴后，逐渐拥有了一点温暖。如果可以向火光许愿，那么他要一件厚实的外套，一杯滚烫的茶，在黎明来临之前，在剩余的时间里，投身于能够想象到的所有美好之中。

但实际上他没有火柴。

陪在身旁的仅仅是一只古怪的闷油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