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栖云向他道了声谢，便站在那里翻看了起来。他的主要目的只在寻找进出的棉布匹数，别的东西原也不放在心上。在一本抬头写有民国十四年孟夏的本子上，他看到的确有二十匹棉布进账，正是先生的笔迹。向后翻一翻，在那一册上并无出库的记录。由于他是按照年份从后向前翻的，其他年份也没有将棉布运出的记载，那么这些布肯定还在库房之中没有运走。他放下账本，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刚想将账本都收起来忽然看见账本底下有些红色的印迹，翻过来一看才知道是用朱笔批的一行小字，因为年头久了反洇过来所以在背面看着才有些红。那笔迹不拘字体，横竖排列有如鹤飞天边，任意两个字形态都绝不相同，何栖云常翻看先生的著作，一眼便认出那正是先生的笔迹。他仔细将那行字读完，不由一下子呆住了。原来先生写的是：此字所现之日，绺子将有大难。木水金土，数不可逃。唯在少阳君火主客加临之时，急至前山山门小西亭外，以盈度术留意分野，若有流星自鹑尾而降，坠入地中五尺深浅，则事尚可为。

何栖云将这行字反复看了数遍，确认先生所写并非一时兴之所至的无聊言语，而是确有其事，以绺子的目前状况来说，这危难还真说不准来临。然而何栖云感到有些纳闷的是，先生活着的时候，几乎日日勤加教勉，为什么不对自己说明情况呢？若不是今天自己看到，几乎就将这行字错了过去。难道是担心自己年幼无知，不能当此重任？还是心中更有谋划，知道天命所在，不肯泄露天机？然而先生已仙逝有年，真实情况无从查考，他唯一知道的是，现在需要马上去向大掌柜汇报，从他那儿讨个主意。

他赶到聚义厅时，大掌柜恰好不在，问传号的土匪大掌柜何时归来，那人却说大掌柜此行机密非常，只有几个掌柜才知道具体情况，下面这些崽子无一得知。何栖云无可奈何，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之前类似的情况他只向大掌柜一个人汇报，现在大掌柜不在，他只有自己相机处理了。先生在那行手书中提到，时间是少阳君火主客加临，这是皇极派推导五运六气的隐语，换算成六十甲子纪时就在甲午日的乙亥时，恰巧就是今天，也不知先生是如何推算得这般精细的。

（正文）

当晚何栖云和当值的掌柜朱大个告了个假，单独一个人遛遛跶跶地下山来。先生提到的小西亭并非真正的亭子，而是一堆乱石天然形成的石拱，因为两面透光，有些像亭子，才得了这么个称呼，小西亭前面有一汪泉水，此时刚刚化冻，泉水挟着大小冰块叮叮咚咚地向下流去。先生在日，爱此地风景优美造化独特，时常策马留连此地，并说此地可与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等景致比拟。何栖云小时候难以理解，后来读到《论语》雍也篇“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才算依稀得窥先生的心境。

何栖云因为出来的早，到达石拱外面时天尚未完全黑透，就在那里呆立了半饷。目力所及范围内全无人影，只听闻夜风萧萧，如人呜咽之声，他猛然想起，此地曾有多位弟兄战死，也不知他们入土之后，魂魄归向何处。进而他想到，云中龙的那次突袭和绺子那时的血腥拷问有至密关系，现在绺子威风不再，先生所言绺子的危难，多半便是和云中龙的对抗，但愿今夜能如先生所愿，绺子能够转危为安吧。

一会儿夜色悄悄地席卷上来，天色已然全黑了。何栖云仰面向天，用盈度术观察着天空分野。分野之说自古有之，以九州与天上星宿一一对应。如以三台而论，起于文昌宫，止于太微宫。上台上星主兖豫，下星主荆扬，中台上星主梁雍，下星主冀州，下台上星主青州，下星主徐州。东边道春天观星尚可，虽不及冬天那样繁星闪闪，但一些重要的星星依然璀璨夺目。何栖云先根据星宿的排列次序，定出诸星宿的分布，而后找到了鹑尾的位置。因为按《十二辰经星分野分度总图》所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岁行，而天行日过分为四限，每限九十一日三十一分，一限为进差，二限为退差，二至合为四象，而鹑尾周边的虚宿南星距极百四度半，危南星距极九十六度，室南星距八十度半，所以根据它们便可以寻找到先生所说的位置了。他取出一枚金梭子，手持梭尾在空中一划，引出一根若有若无的银色光带，在半空漂浮不定，转瞬即化入夜空，游荡在星野之间。

（正文）

就在何栖云在黑夜中运用盈度术苦等流星降落之时，小吴用也没闲着。因为上次和何栖云交过手，再加上师父也曾说过吴绪昌的皇极生象术，所以小吴用所设的陷阱专门据此而设，以取何栖云性命为最终目的，丝毫不给任何留活口的可能。至于古会长派来的那两个伙计，小吴用只让他们做些搬石弄土的粗活，至于隐秘之处全是自己亲力亲为，所以这两人虽然天天跟着小吴用屁股后头转悠，但压根就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小吴用正在荒野之中冥思打坐，到了心念纯净神游八荒之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凉风拂体，心思一动从迷境中苏醒过来。他仰面向天，看到夜空中星斗变化，不由轻轻咦了一声。原来这一晚荧惑穿越三台，直逼紫微帝座而去，倏尔又折返八座，又有一丝微细的亮光沉浮其间，此乃逆天改运之势，必然有人在用术法计算星辰变化。小吴用算路纵然不如其师管半城，但与何栖云比也不遑多让，只见他手持透骨钉，大叫一声：“玄玄妙法天符会，阴阳造化随我心！”透骨钉末端射出一星蓝色光芒，宛如夏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飘摇直上，转瞬也化入夜空，追随那银色光带而去。

何栖云按照先生的教导，正指挥那光带在天幕之中圆转如意地飞舞，猛然觉得出手一滞，似乎凭空添了莫大阻力，他再欲施为时便不如之前那样灵动，仔细一看自己的银色光带旁添了一点肉眼几不可见的蓝色星芒，正如影随形地跟着它摆动。他心中暗叫糟糕，此人如此作为，莫不是洞悉了先生的心思，专门与自己作对来着？他虽然没有猜出究竟是谁在阻拦自己，但从此人的手法上看，功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本来他是有信心等到先生所说的流星降落的，但叫这位不速之客的一搅合，很有可能未必如愿。他一咬钢牙，心中刹时澄澈无比，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自浩渺的天穹汇聚到自己身上，他将其转移到手持的金梭子上，银色光带刹那光芒大炽，这是他将自己的平生所学都施展出来了。

辛未日，连载第一百八十八天，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正文）

先生给他讲解《易经》的时候曾说过：“大人虎变，未占有孚，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大人专指既有道德又有权力之人，所以虎变之时即使未经占问也是吉利的。君子有道德，但没有权力，必须经过千辛万苦，才能像刚出生的小豹子那样，从一个丑陋无状的外表逐渐变成具有鲜明特征的凶猛猎手。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皇极生象术中有一式就叫豹变南山，专门以虚击实，凡事先示形以弱，而后乘敌不备，批亢捣虚，势如破竹。现在何栖云对付小吴用，两人隔空相搏，虽然并非面对面地交手，但两人各逞所能，须臾之间不分高下，何栖云凝气秉神，施展皇极生象术中的豹变南山全力与小吴用周旋。

小吴用虽然目光如炬，但何栖云的银色光带倏尔东奔西走，若茕茕白兔，忽而光芒耀目，若狩猎雄狮，忽而盘旋飞舞，如出水游龙，小吴用虽尽力跟上何栖云的节奏，但渐渐竟也有目不暇给之感。这迫使他另出奇招，他去怀中又摸出两枚透骨钉，将三枚并在一起，摇曳之间便将天空中的蓝色星芒化而为三，忽而聚在一处，忽而散向四方，对银色光带分进合击，进行了起而不舍的堵截。何栖云固然穷尽变化之妙，而小吴用以三敌一，不论虚实尽皆阻拦，让何栖云的银色光带无用武之地，双方翻翻覆覆，连斗了数十招，谁也没能尽占上风。

何栖云心中暗暗焦躁起来，小吴用作为搅局者，尽可以向后拖延时间，而他作为求取流星降落之人，却是要保证不能有丝毫差池。而随着亥时天门开启时刻的临近，他越来越难以平抑心情。忽然，鹑尾之处的天际划开了一道紫红色的弧线，几乎照亮了半个天穹，弧线裂开一缝，一颗流星自天殒降，向着地面奔跃而来。何栖云急忙催动银色光带迎上前去，准备和流星相接，然而小吴用却想尽一切办法予以阻挡。何栖云左冲右突，最终银色光带冲破了重重封锁，在流星狂啸着撕裂天幕时与银色光带终于相交，然而因为敌人作梗，这位置却不中不正，而是偏了约有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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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给他讲解《易经》的时候曾说过：“大人虎变，未占有孚，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大人专指既有道德又有权力之人，所以虎变之时即使未经占问也是吉利的。君子有道德，但没有权力，必须经过千辛万苦，才能像刚出生的小豹子那样，从一个丑陋无状的外表逐渐变成具有鲜明特征的凶猛猎手。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皇极生象术中有一式就叫豹变南山，专门以虚击实，凡事先示形以弱，而后乘敌不备，批亢捣虚，势如破竹。现在何栖云对付小吴用，两人隔空相搏，虽然并非面对面地交手，但两人各逞所能，须臾之间不分高下，何栖云凝气秉神，施展皇极生象术中的豹变南山全力与小吴用周旋。

小吴用虽然目光如炬，但何栖云的银色光带倏尔东奔西走，若茕茕白兔，忽而光芒耀目，若狩猎雄狮，忽而盘旋飞舞，如出水游龙，小吴用虽尽力跟上何栖云的节奏，但渐渐竟也有目不暇给之感。这迫使他另出奇招，他去怀中又摸出两枚透骨钉，将三枚并在一起，摇曳之间便将天空中的蓝色星芒化而为三，忽而聚在一处，忽而散向四方，对银色光带分进合击，进行了起而不舍的堵截。何栖云固然穷尽变化之妙，而小吴用以三敌一，不论虚实尽皆阻拦，让何栖云的银色光带无用武之地，双方翻翻覆覆，连斗了数十招，谁也没能尽占上风。

何栖云心中暗暗焦躁起来，小吴用作为搅局者，尽可以向后拖延时间，而他作为求取流星降落之人，却是要保证不能有丝毫差池。而随着亥时天门开启时刻的临近，他越来越难以平抑心情。忽然，鹑尾之处的天际划开了一道紫红色的弧线，几乎照亮了半个天穹，弧线裂开一缝，一颗流星自天殒降，向着地面奔跃而来。何栖云急忙催动银色光带迎上前去，准备和流星相接，然而小吴用却想尽一切办法予以阻挡。何栖云左冲右突，最终银色光带冲破了重重封锁，在流星狂啸着撕裂天幕时与银色光带终于相交，然而因为敌人作梗，这位置却不中不正，而是偏了约有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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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发出巨大的轰响，将要落到地面上时已经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一直降到前面的树林中，腾起了一片黑色的烟幕，大地也随之微微震颤了两下，然后才没了动静。何栖云知道事情已定，也顾不上和小吴用争斗了，急急收了盈度术和豹变南山，大踏步直奔树林而来。虽然流星降落在荒无人迹的山林中，但因为它落下时惊天动地，何栖云一跑到树林边缘便闻到了树枝燃烧发出的焦糊味道，很快他便寻路找了过去，但尚未走到近前便已是热浪逼人，何栖云试着往前踏了两步，只觉呼吸不舒，脸颊炙烤得难受，他又只好退了出来。

过了约有两刻钟有余，林间的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何栖云凑到前面去，只见树林之中多了一个巨大的凹坑，原先生长在这里的草木均已焚化得荡然无存，周边的树木也都被熏烤得枝叶焦枯，凹坑中有一块陨石，仍是红彤彤的，但光芒已不似之前在天上那样炽亮。又过得片刻，陨石黯淡下来，渐渐冷却成一块顽石。何栖云找了根木棍，试着将陨石从坑中撅了上来。别看流星在天空中光芒照人，但落到地上时就只有尺许大小，何栖云不费太大劲就将它从地下翻了上来。何栖云关心的其实不是这块陨石，而是它陷入地底的深度。按照先生的说辞，它要进入地底至少五尺才算合格。但何栖云目测了一下，这个流星砸出的大坑虽然看起来很大，却并不深，最多只有三尺多一点。他心中向下一沉，知道先生的语言最终没能实现，战东道的这一劫难怕是免不了了。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扭头看见那块陨石，便脱下外衣将那块陨石包好，抱着它回到山上。

此时约在三更天前后，何栖云到住处时四周早已一片阒寂，除了两个了水还尽职尽责地站在外面以外，视野所及之处并无他人。何栖云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心想这时候找大掌柜也不太方便，还是等天亮再说吧。他蹑手蹑脚地进屋爬到炕上，仰面合衣躺下，心中却总在想着先生的那行手书，久久不能平静。然而有些事确也并非人力所能改变，民间总是传言“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说这两位是古往今来的智者，可诸葛亮屡屡出兵北伐，却仅仅拿下武都、阴平两个小郡，最后操劳成疾忧愤而死，北伐大业没能实现；刘基早年著《郁离子》，对元朝统治者极尽不满，后来投到朱元璋麾下，这才尽展所长，不过最后却被主公猜忌，有人甚至说他是被毒死的。这两位尚且如此，遑论他人？就拿战东道来说，先生在的时候，虽然早就已经推断出未来之势，却也无力作太大改变，只能在大势的基础上权衡把握。凡事有兴必有衰，有起必有灭，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战东道兴盛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难逃衰败的命运，而自己能力浅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力去做些什么。

（正文）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哀叹一声，在炕上翻了个身，却被怀中的金梭子硌了一下，他忽而又想起自己曾将一枚金梭子赠与李大嫚，如今李本华没了，他们这一家三口失了顶梁柱，也不知过得怎么样了，若是这一段时间绺子还无大碍的话，自己得去看看他们。他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炕上抻严了。

等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同屋的土匪纷纷爬了起来，有人吆喝着去吃饭，还有的人跑到后面的便所里甩瓤子去了。何栖云因为回来得晚，也就睡了两个多时辰，再加上昨晚上与人斗法，只觉头痛欲裂，他在丝竹空和太阳穴上按揉了几下，才觉稍微好受了点。他惦记着要将消息汇报给大掌柜，所以挣扎着爬了起来。刚刚出门，碰巧杨二狗从外面拎着个草纸包回来了：“九江八，来，一块吃点！”何栖云揉揉满是眵目糊的眼睛，问道：“里面啥东西？”杨二狗道：“明白人看我这两天辛苦，整了几个鸡蛋，我刚烀的，挺香！”何栖云道：“我今天没啥胃口，就不吃了。昨天告诉你棉布的事，你取回来了吗？”杨二狗道：“我去找过，可人家还是说没有，咳，没有就没有吧，这身衣服也能对付过春天。”何栖云觉得有些纳闷，无论是先生还是黄山屏，都不是做事没谱的人，这些棉布能到哪儿去呢？不过这也都是细枝末节，纠缠也没有用，他和杨二狗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来找镇八方。

镇八方今天却是红光满面，一见到何栖云便笑逐颜开：“九江八，来来，早就知道你能掐会算，赶紧替我算一算，猜猜为啥我这么高兴？”何栖云想了想，现在绺子内外交困，能让大掌柜高兴成这样的，一定是得到了别的绺子声援，于是他也没卜算，张口就道：“可是有绺子愿意为咱们做事？”镇八方翘了下大拇指：“嘿嘿，不愧是先生的徒弟，这一说就中了！昨天我去见长青队的郑洪万，他和我说正在督率绺子中的弟兄们操练，还说有事随时听候吩咐。为了表示真心，他还送了我们两个二人抬，这是他专门联系奉天城的兵工厂的人做的，还当场放了几炮给我看，一打一面子，的确是不错的东西。”奉天已于今春奉令改名为辽宁，但镇八方仍习惯用旧日称呼没有改口。何栖云一听镇八方竟然与郑洪万见面，心中大不以为然，韩立诚最早就是郑洪万带上山来的，郑洪万就算当初被他花言巧语蒙蔽过去现在肯定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看长青队之前在二道湾的表现，并没有和日本人闹掰的意思，他的真实面目并不托底，现在大掌柜又去和他碰码，万一这是日本人指使他设的陷阱怎么办？

壬申日，连载第一百八十九天，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正文）

何栖云本待张口劝劝镇八方，但一想自己地位低微，不是二掌柜这种根深蒂固的老杆子，再说大掌柜吃过的盐比自己吃过的米多，趟过的桥比自己走过的路多，自己考虑的说不定他早都考虑过了，所以他只是恭维了镇八方两句，然后说起了自己昨天晚上出去的情况，但没说是从账本中看到的。镇八方现在心情大好，对此竟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平静：“先生虽然说是五尺，但也没说两尺一定不行，反正流星是降下来了。再说，我在战东道这么多年，大灾大难不知躲过了多少，有好几次都差点去见佛祖，可阎王那儿不收我，这不还是得让我回来。再说现在绺子也没什么大碍，就是折了点人，云中龙要想过来也没那么容易。”

何栖云见现在大掌柜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对迫在眉睫的危险丝毫不加理会，知道劝说不得，又草草说了两句便要告辞。临出门前他忽而想起那块陨石，便拿出来递给镇八方。镇八方看那陨石近似呈球形，表面有很多坑洼，捧到手中甚为沉重。他笑着说道：“听先生说上古之人都拿陨石打造兵器，比一般的铁器要锋利许多，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个我留着打把匕首。”何栖云觉得现在的大掌柜比原来要啰嗦不少，只是淡淡地道：“应该是吧。”就躬身退出了聚义厅。

出了聚义厅何栖云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便在门前徘徊了几步。正想着满腹心事，忽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九江八。”何栖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自己不知不觉又转到了秧子房门口，这个喊自己的正是秧子房的许疙瘩。何栖云想起年前许疙瘩曾用手势提醒过自己，自己也算欠他个人情，便走过去道：“今天当值？”许疙瘩“嗯”了一声，将没有双眼的面孔迎向何栖云。

何栖云见他似乎有些踌躇的样子，正巧自己也没事，便蹲下身来问道：“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许疙瘩说道：“是，我有些话闷在肚子里很长时间了，也不知该对谁讲，正巧你过来了，这些话就对你说了吧。”何栖云知道许疙瘩因为身体残疾，在秧子房处于被排挤的位置，秧子房很少有人拿他当人看，不过是每天给他三顿饭，不让他饿死罢了，他也很好奇许疙瘩有些什么想法，便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你说吧，我听着呢。”许疙瘩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他对自己满怀期待，不像一般人那么不耐烦，心中也有了底气，所以脱口问道：“咱们绺子是不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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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捂许疙瘩的嘴，同时左右四顾，发现没人注意时才松了一口气。他心中纳闷的是，许疙瘩双目已失，在秧子房也不受重视，应该没有人跟他透露过类似的言语，他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于是说道：“这是哪的话，咱们绺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许疙瘩张张嘴欲言又止，他在秧子房几乎没有机会开口讲话，所以说起话来不仅慢而且常常磕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九江八，我是看你实诚才和你说这话的，你何必在这里兜圈子呢？我在秧子房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各种大事小情都听说过不少。以往李四宝当掌柜时，绺子里隔三岔五就弄来几头肥羊（肉票），榨出来的油水够全绺子吃喝多少日子的，大家伙那时候干起活来也是十分精神，无论是问话的，上索扣的，拿板子呼人的，连带送海叶子的花舌子，一个个都是走路飞快脚步轻捷。可最近这一两年，除了头年里那一阵热闹外，这秧子房里冷冷清清，送来的肉票不仅人数少了，而且家里也都没多少油水……”何栖云打断他的话：“这你是怎么知道的？”许疙瘩吸了吸鼻子，似乎对何栖云打断他的高论很不满，但还是说道：“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时无论在家还是到外面去念洋学堂，接触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即使被扔进秧子房，也是斯斯文文的，那些小户人家的闺女可就不行了，咋咋呼呼的，一进门就哇哩哇啦地乱叫乱嚷，听着人烦心透顶。这两年送来的几乎全是后面这种，所以我就知道了。”何栖云默默点点头，忽然他想起许疙瘩看不见，遂又道：“你说的在理。”

许疙瘩被他一打岔，一下子忘了溜到嘴边的词：“我之前讲到哪里了？”何栖云说道：“你刚才说到现在绑来的没以前的肥了。”许疙瘩道：“对，就是这件事，现在秧子房的人里面，干活的人少，出去瞎忙的人多，有的人一天天地也看不着个人影，掌柜的还对他们大肆夸奖，这么一整剩下的人中哪还有人真的干活？尤其是老沈一出事之后，很多人更是心灰意冷，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走路时脚在地上拖拉拖拉的，就冲这些事，我就知道咱们绺子走了下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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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疙瘩这么一说，何栖云竟然无言以对。就何栖云所见，许疙瘩说的全是实情，而且就是发生在他身边的。秧子房搞成现在这个样，鲶鱼头作为掌柜的难辞其咎。但这不是何栖云所能掺合的，而从他本人的角度来说，他觉得有必要开导一下许疙瘩，免得他闷在心里生事。他对许疙瘩道：“你说的秧子房的事全是实话，这我也没啥好说的，但我们绺子那么大，又不是只有秧子房啊。外面有打仗的各棚，有库房，有了水巡风的，他们的情况都还好。就拿各棚来说，原来我们只有八个棚，现在桦木桥子的吕掌柜也上了山，在聚义厅上坐第三把交椅，他带来的兄弟被编成了山字棚，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许疙瘩摇摇头：“你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口气飘得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有的棚现在只剩十多个人，基本是打残了，战斗力连原来的一半都不到。至于新成立的山字棚，也就十五六个人，现在两个棚不抵原来的一个棚，光叫着好听有啥用？”

何栖云仍然试图劝说许疙瘩：“现在大掌柜和二掌柜也都在想办法，我们在东边道原来有很深的基础，只要我们团结一心，还是有可能扭转局面的。”许疙瘩将脑袋晃得如同拨浪鼓：“九江八，你也甭骗我了，绺子什么样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一旦绺子有难，那肯定是玉石俱焚，我这样的走也走不脱，跑也跑不掉。我只有个小小的请求，就拜托你了。”

何栖云握着他的手，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但听许疙瘩续下去道：“听说人去了阴世那边会特别冷，你就帮我烧两床被，我盖着也好暖和一些。”何栖云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替你办到。”许疙瘩摸索着站起身，作势要给何栖云跪下，何栖云慌忙搀住了他：“你我兄弟之间，不必拘泥多礼。”许疙瘩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你能答应我就放心了。”何栖云又安慰了他几句，许疙瘩说：“我现在达观知命，人活百年不过一个土馒头，有什么好怕的？”朝暾斜照在他丑陋的脸上，显得分外平和，何栖云知道他已无牵无挂，默默地站起身来。

癸酉日，连载第一百九十天，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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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秧子房绕过去他继续前行，没走多远却碰见了炮头朱大个，朱大个眉头紧锁脸色不太好看，他避到一旁向炮头问了一声好，朱大个却停下脚步，问他道：“大掌柜的可在聚义厅？”何栖云一怔，知道自己早晨去见大掌柜的事定是有人通报给了朱大个，便说道：“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在。”朱大个唔了一声，嘴里咕哝了一句：“这些人啥都不会，可愁死了！”说着愤愤然往聚义厅方向走去。何栖云一听他的说辞，便知是说山字棚那些人。吕有仁的山林好原先武器装备很差，有很多是前清遗留下来的老套筒，还有一些鸟铳，连南夏枪和快利枪都没有几支，战东道有些新武器他们连摸都没摸过，难怪朱大个会犯愁。何栖云望着朱大个远去，摇摇头也自往山下走了。

第五十三章 山林大火

隔了两天，傍晚的时候镇八方将何栖云喊了过去，询问了一下何栖云最近干的活计。何栖云据实以答，镇八方点点头表示满意。他从袖口中取出一把匕首摆在桌上：“你看这匕首怎么样？”何栖云见这匕首寒光闪闪，单侧的刀刃上光影闪耀，有如一泓清泉在淙淙流淌，猜测它一定极为锋利，不过这匕首的护手和握柄位置倒没甚修饰，看起来很古朴，他随口称赞了一句：“这倒是一把神兵利器。”镇八方朗朗笑道：“这就对了，它是用你那天拿回来的陨石打的，虽然是用土法锤炼的，说到刀口不比东洋鬼子的玩意差，干什么都挺利索，我试了试，削铁如泥也不过如此啊。我想着你是先生的高足，便给它起个名字吧。”

何栖云倒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他受先生熏陶多年，文化上的造诣也不算太浅，他想起了上古时的名剑太阿，便将这个名字提了出来。镇八方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名字怎么样，只是听着不够响亮。”何栖云又想到了湛卢，可镇八方说这名字难写难记，也给否决了。何栖云脑筋一转，想起了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的“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便说道：“青霜也是名剑，要不就叫这个名字吧。”镇八方连声称好：“就这个名字吧！听着既大气又能记得住，你能想出这样的名，不愧跟着先生学了这么多年呀。”何栖云道：“大掌柜的谬赞，我也只不过跟先生学个皮毛。”镇八方眯缝着眼：“皮毛我看也尽够用了。这几日圈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你看主何吉凶？”何栖云随手掐算了一下，见此卦青龙子孙福神持世，仓促之间也没有多想，便答道：“并无不吉之事发生。”镇八方道：“那我就放心了。昨天和今天我心焦得厉害，也说不上是为啥。”何栖云道：“想来您是因为事多操劳，稍微歇一阵也就好了。”镇八方道：“但愿如此。好了，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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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何栖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又想起了白天给大掌柜算的那一卦，猛然间他想了起来，那个时候正是酉正三刻，恰与世爻干支天克地冲。虽说火珠林法占测首重月日，此卦之上月日均无不吉，但时辰却主事情的精微之处，时辰有异，证明事情一定有剧烈转变！他心下一惊，从炕上坐了起来，先生在账本上写的那一行手书又跃入脑海。其中有四个字“木水金土”，他一直没理解什么意思，但现在他却明白了，五行中这里只点出了四行，那就是缺一把火啊！

他翻身下炕，披上衣服就往外跑，才推开门就听远处已传来了叫喊：“走水了！快来人哪！”他向远处一望，前山那一片山林已起了一大片红光，看来这火势不小，而今年春天偏生又是极为干燥，滴雨未降，干透了的树枝成了极好的燃着物，趁着夜晚的凉风顷刻便猎猎燃烧起来。何栖云心中慌乱，想了一想倒退回屋，将太初玄武鼎和木质罗经揣在怀里，趿着鞋就往聚义厅跑，在半路上陆续有其他土匪从梦境中惊醒，闹哄哄地跑出门来，何栖云顾不上和他们说话，迈开大步向前猛冲，转瞬已来到了聚义厅跟前。

聚义厅里此时却乱成了一锅粥。除了镇八方尚稳稳当当地在虎皮椅中端坐以外，其他掌柜都面色不安地站在一旁，他们气都没喘匀乎，是和何栖云前后脚来的。何栖云看到周边几个点的了水也在这里，他们焦急地向镇八方汇报说四面八方都发现了云中龙来的敌人，而且泥崴子等地已被敌人抢先一步夺走了！镇八方之前已经和几位掌柜研究过各种情况下的对策，到这个时候他并未慌乱，而是按照预定部署下令：“二掌柜带替字棚、天字棚的人到泥崴子反击，把那儿的敌人撵走，朱大个和上次一样，带着三个棚的弟兄守住正面，其他人机动！”丁福林和朱大个得到命令，各自大声招呼着乱哄哄的向外跑的弟兄们，拿着拐子就冲出去了。由于之前没能采纳丁福林的建议，四面梁的防御空间被极大地压缩了，现在四面都是敌人，这可是要包饺子的节奏，他们走了以后镇八方也难以镇定，对杵在那里发愣的几人道：“走，出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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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在正面的朱大个仍沿用上次的部署，利用正面的防御工事节节抵抗，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因为刚刚得到了长青队支援的两门二人抬土炮，火力比之前威猛了许多，再加上上山的主路并不宽阔，云中龙人手虽多，但也难以轻易撼动。朱大个打着打着，神情也轻松了下来，暗道云中龙这帮脓包果然不行，照这架势今天还得成片成片的死。

朱大个在前面指挥抵抗云中龙，上面的镇八方都瞧得一清二楚。他看到朱大个应付裕如，也稍稍喘了口气。这时有传号的土匪来报：“长青队的大掌柜率领弟兄们赶到了，说是要帮助我们击退云中龙！”镇八方没有多想，大喜过望地道：“他们来的正是时候！郑掌柜在哪里？快叫他们过来！”传号的土匪说道：“郑掌柜他们看到前山被云中龙的人堵死了，目前正集结在后山，我这就带他们过来。”那传号的土匪颠颠地跑下去之后，不一时郑洪万带着长青队的人大张旗鼓地从山后绕了过来，打头的几个人影已经在山边冒头了。

何栖云忽然觉出不妥，他奋力冲破人群挤到镇八方身边：“大掌柜，我们绺子有事，怎么长青队会知道的那么清楚，正好这么寸地赶过来？”镇八方猝然醒悟，长青队今天来的人并非少数，这已超出了他们一般行动的规模，这一伙人难道另有所图？他忙喊道：“快去叫长青队的人等一下！先别让他们过来！”传号的土匪跑过去，挥着双手冲那群人大叫，但长青队的人充耳不闻，仍在闷头一个劲地向前闯，传号的土匪站到了一块突出的山岩上，举起拐子嗵嗵向天放了两枪：“快停下，大掌柜没让你们上来！”按理枪声近在咫尺，已经足够响了，但长青队的人并不理睬，那土匪急了，刚要拦阻冲上来的人们却见郑洪万一扬手中的拐子，当胸给了他一颗黑枣，战东道的那土匪身子一歪从山岩上栽了下去。还没等战东道的土匪反应过来，郑洪万已扬声大叫：“弟兄们，镇八方就在前面，谁擒住了他，我个人赏他五百大洋！”

甲戌日，连载第一百九十一天，感谢朋友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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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镇八方听的是清清楚楚，原来这个貌似谦恭的小老弟早就倒向了云中龙，他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好在战东道的土匪都训练有素，并未因为变生肘腋而乱了阵脚。董承金早已带着关二愣子等几个老杆子蹿上前去，手中的机关枪喷出一条条火舌，他们因为占据了高处，暂时挡住了郑洪万他们冲上来的脚步。与此同时，山下的云中龙土匪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似地，发了疯一样往山上涌来。朱大个操着机枪一刻不停地向山下扫射着，却仍挡不住云中龙一浪一浪的攻击。他转头瞥见了两个土匪还在那里卖力地往其中一门土炮里填药，他嫌他们啰嗦，一脚将其中一个踢了个筋斗：“他奶奶的，真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我来！”他拿起药桶，往炮膛里填了好几大勺火药，然后又将它们压实。有土匪叫道：“炮头，这药填多了，只怕不行！”朱大个骂骂咧咧地：“多填点药，正好给云中龙他们那帮人尝尝！”他毛里毛躁地插上引子，喝退了旁边的几个土匪，举着火把亲自来点土炮。

引信很快嗤啦嗤啦地向炮膛里面烧去，但听轰隆一声巨响，火药没有在云中龙的阵地炸开，却在原地爆炸了！只见铁块砂石四下溅射，同时伴着血肉横飞，旁边的几个土匪被一股大力掀出好几丈远近，人人都被炸得晕头转向，各自受了不轻的伤。朱大个则被当场炸成了两截，脑袋和前胸连着两只断肢被炸到一边，而两条腿则飞出了二十多步，上边还连着一段血糊糊的肠子。原来郑洪万送给镇八方的这两门土炮有重大缺陷，使用时间过长必会炸膛。朱大个不察，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朱大个是在前面拒敌的这几十号兄弟的主心骨，他这一死前线顿时出现了动摇，有些人竟然想掉头往后跑，虽然被同伴阻止了，但云中龙的人已哇呀呀乱叫着冲了上来，双方距离迅速缩短，有一批人甚至借机冲到了战东道遗弃下的工事后面，架着拐子朝山上猛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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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看到朱大个被炸死，心头急怒交迸，忙令黄山屏下山予以增援。黄山屏带头跑步冲下山去，带领一帮子老弟兄猛打猛冲，才暂时阻止了云中龙的攻势。然而还没等镇八方喘过来气，就见丁福林满身硝烟地带着几个弟兄跑了回来：“大掌柜，泥崴子的敌人太多，我们挡不住，侧面四百万、双柱、老东风、得胜都各引一彪人马杀上山来了，他们都换上了崭新的洋拐子，弟兄们未曾防备吃了大亏，四面梁守不住了，我们还是先撤出这里再做打算吧！”镇八方初时还不肯相信这些绺子尽数反叛，但一瞧丁福林身后的几个兄弟，人人都是征尘满面，正巴巴着眼看向他，他这才确定丁福林所说的是实情，禁不住怒火攻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丁福林却管不了那么多，他召来白玉柱和引全柱：“快，把绺子里的帘子全都牵出来，准备滑！绺子里能带的东西全都带走！”

此时山林的大火向四周蔓延，四面梁的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火头，照得半个天空一片通红。正面有云中龙的大股人马，背后有多个绺子组成的联军，这两面都无法突围了。四面梁东面多坦途，唯有西面山高林密，丁福林转瞬已作出决定，准备带人从西面杀出重围。大掌柜现在有伤在身，明显没法张罗部众，自己需要居中指挥，但后头必须有一精明能干的人殿后，否则大股敌军尾随而来，绺子这些人失去了屏障，依然难以逃出生天。丁福林望望身边这些人，心头好生委决不下。正在为难的时候，吕有仁主动站了出来：“大掌柜、二掌柜，还是我来吧！”镇八方仍是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见状只是微微点头，而丁福林见他肯出头不由心生感激，他拍拍吕有仁的肩膀：“好，多加小心！”吕有仁答应着，领着山字棚的弟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