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泡

晚安

而且一旦他想通了，更远的想法也都出现了。跟着六子，当个土匪，既然要做土匪，就要像个样子，做得出色。他不想只是跟着吆喝的那种，他想要出人头地，要跟六子一样，当大家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想起你，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你能解决这个困难。同时，有很多人一想起你就害怕，发抖，就像红鼻子。

这才是真正的土匪。

狗娃越想越多，越想越激动，浑身都有些燥热起来。他牵过马，努力爬上去，双手紧紧攥着马鬃跟缰绳，将马头调转，往山沟里走去。马慢慢地走着，狗娃不敢打马，生怕马跑得太快。他还不会骑马，就这样坐在马上由着马慢慢地走，他都觉得有些害怕。

六子，我回来了，我要跟着你闯荡，等着我。



当狗娃赶回山沟的时候，村里已经人去楼空了，静悄悄的村子，没有一点儿动静，地上几只叽叽喳喳欢叫的麻雀提醒着他，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们从哪儿走的？刚才一路都没碰上啊！狗娃心里一沉，仿佛美好的前途渐渐离他远去了。

他想扯开嗓子大声喊，可嗓子疼得要命，他只是一扯脖子，就皱起了眉头。往哪儿追？狗娃跳下马，认真地看了地上的脚印。还好，有些地方还有些松软，留下了不少杂乱的脚印。看样子他们是顺着另一边进山了。

狗娃只走过刚才那条道，那天他被红鼻子他们押着，就是从那条道进来的，他并不知道这里还有别的路可走。不过既然是山，能走的路就应该还有不少，每条路都会通往一个地方。或许六子他们正是沿着眼前这条道回他们的寨子呢！对了，肯定是的，刚才他已经说过了，要回寨子处理点儿事情。

事不宜迟，赶紧追。如果真是这条路，他们应该不会走得太久。人多，都是步行，也走不远。

狗娃翻身上了马，他抓紧马鬃，心一横，两只脚使劲儿一踢马肚子。这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对人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熟悉，它马上撒开蹄子，沿着小路飞奔起来。狗娃大气不敢出，死死地抓着，生怕掉下去。

刚才马走得慢，狗娃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马飞快地跑，他在马上颠簸着，身子随着马步一墩一墩的，屁股蛋子被咯得生疼。真是奇怪，昨天晚上跟六子骑一匹马，怎么没有这种感觉呢？他想起来了，那匹马有马鞍，坐着舒服，这匹马什么也没有，他直接坐在马的脊梁上。

他忍疼着，尽量将身子往上挺，没想到刚一动，噗通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一跤摔得可不轻，他只觉得头昏眼花，全身都疼。他顾不上揉，一骨碌爬起来，马呢？千万不敢跑掉。还好，马跑出了几步，已经停下来，啃地上的草。他赶紧跑过去，上了马，这次更小心些，抓得更紧些。

跑不多远，就追上了六子他们。

听到马蹄声，人们全都停下来，转过身来看。

狗娃跳下马，从人群中过去，六子走在最前头，跟几个弟兄推着一辆独轮车。他直接走到六子跟前，使劲儿拍一下胸脯，双拳一抱，冲着六子一拜。

“你改变主意了？”六子问，惊喜从声音里都溢了出来。

狗娃点点头，掏出匕首，递给六子。既然他已经决定跟随六子，就不用留六子的礼物了。

六子推开匕首，说：“这个东西是送给你的礼物。你跟它有缘，不必还给我。”他扬起头，大声喊道：“弟兄们，走啊！回家喽！”

“回家喽！”人群欢呼道。

山寨离老牛湾很远，他们走了整整两天，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才到。

一路上，狗娃听跟前的弟兄们聊天，已经对山寨的情况有个大概的了解。这座山叫老人山，至于为什么，他还没弄明白，以后有机会要问个清楚。山寨里原本有五百多个兄弟，经过这一次的劫难，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平常的生活来源，一部分靠下山劫取，另一部分，靠山里自己生产。据说三叔是个种庄稼的出身，所以当初上山后，就在附近开垦了不少地，种菜种庄稼。后来山上的弟兄越来越多，开垦的土地也越来越多。平日里没事，弟兄们也会结伙到去打猎。不管打多打少，拿回来全是山寨的，归所有的弟兄。如果打得多，还可以跟附近的山头交换，各取所需。有时候他们也会分批带着野物下山，一方面踩点儿，一方面卖掉野物，换些必需品回来。

粮食是绝对不会卖的，这是宝贝，有多少存多少，以备不时之需。

狗娃觉得很稀奇，这哪里是土匪嘛！简直就是普通百姓家么。这跟他想象中的土匪完全不一样呀。在他的印象中，土匪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营生，他们结队到山下，看到有来往的人，就跳出来，大声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有时候他们甚至会闯进村里，烧杀抢夺，将人抢到山上，问家里要粮要钱，如果不给，就抽筋扒皮。可这些，山里的弟兄都不干哪！而且听弟兄们说，他们这些人，平常只求财，从不伤人，更不会杀人。只有到山里实在没有东西的时候才会派人下山，抢粮食——很不幸，狗娃就让碰上了。

晚上冒个泡

狗娃在人群中仔细找了，并不见当初抢他东西的那几个人。

他回头看了下，这些人顶多也就上百，看来上次被官兵攻打，山寨真是元气大伤，死了那么多兄弟，当家的也死了。红鼻子跟猴子真是可恶，跟山里带来这么大的厄运。

想起猴子，狗娃觉得有些可惜。这不是个好人，对山寨，对山里的弟兄们来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死十次都赎不完他的罪。但他在临危之际，居然那么仗义，将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就算死，也要保全红鼻子，也算是够义气了。可惜，他跟错了人。

到底红鼻子有什么好，值得他这么做呢？狗娃百思不得其解。红鼻子那个人，他算是见识了，又胆怯，又自私，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究竟有什么好的，竟会让一个硬汉子为他去死！

看来人心真是难捉摸，不管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结识到值得拿命交的兄弟，就像红鼻子跟猴子，或许只要别人认定你值得付出，他就会对你忠心耿耿。

六子是个值得付出的人吗？狗娃偷偷看了一眼六子，他正帮弟兄们把东西从车上往下卸。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六子，狗娃就觉得心里踏实，仿佛六子就是一棵大树，他可以依靠的大树。就像那天六子说的，将来只要他六子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兄弟，狗娃相信六子说的是真话。

他绝对是个值得付出的头目，以后跟着他，不管刀山火海，上。

想到这里，他赶紧跑过去，帮着六子一起卸东西。



官兵真的把这个山寨给毁了。

只见寨子里一片狼藉。上次狗娃被抓来的时候，他记得半坡上有几排房子，后面好像还有好几排屋子，都住着人。场边有些草垛子，看着人丁旺盛的样子。可这次上来一看，房子被烧毁了，草垛子也烧光了，就连场边的几棵树也被烧成焦炭，半截子杵在那里。

“狗日的猴子！”一边一个兄弟气呼呼地骂起来。

这些都还是小事，走过那排被烧掉的屋子，后面一片空旷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百具尸体。有的胳膊被砍掉了，有的半截身子不见了，浑身血肉模糊，场面非常吓人。如果有人独自从这里走过，一定会被吓得半死。

刚才还说个不停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整个寨子沉浸在一片悲怆里。

“大哥！”有人失声痛哭道。

“爹！”有人跟着哭了。

“娘！”

“兄弟！”

狗娃听出来了，这些人都是亲戚套亲戚。一个人上来，觉得能混下去了，就把亲人也接上来。本来想着好歹凑合活下去，没想到却落得这个结局。

有人跑过去，在死人堆里找自己的亲人，又一个过去了，更多的人涌过去，顿时哭声一片。狗娃也跟着难过起来。他虽然没有亲戚，可家人呢，这会儿在哪里？是死是活？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们。可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点儿消息。

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是为这些人，也是为自己。

早安

对了，柱子不是也在山上吗？既然没跟这群人一起上来，是不是也在那堆死人里？狗娃心里一跳，赶紧走过去。虽然柱子当初没帮忙，他很生气，但毕竟是一个村的，毕竟那次他还为自己说了好话，自己才得以从这里安然离开。如果柱子死了，他一定要将他好生埋葬。

他穿过人群，一个个地仔细找了一遍，有些尸体已经围了人，有的还围了好几个人，更多的则一个人也没有。或许全家都死光了吧。找到亲人的，有的捶胸顿足，有的蹲下去，将脑袋埋在裤裆，闷声哭着。有的跪在尸体前，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哭，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垂成一条丝线，看着有些滑稽。可没有一个人发笑，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狗娃找过了，没有柱子，这家伙，该不是跑了吧！他惯会装死，说不定危险之中又装了一次死，骗过了官兵，等官兵离开后偷偷跑了。很有可能是这样。

但愿是这样。狗娃心里默默地想。那么多村里人都已经死了，他不想柱子再出事。

狗娃忽然想到想到一个问题：山里的弟兄好像没人注意到三叔。大家都在自己的亲人跟前哭得惨兮兮，没找到亲人的，还在着急地四处转，却没有一个人寻找三叔的尸体。

人心其实都惦记着自己最亲的人，看来这个三叔在兄弟们的心里似乎并不怎么重要。他之所以是山寨大头目，恐怕只是因为他最早上山，建成了这个寨子。至于人心，他却并没有收买到多少。

三叔算是失败的头目了，甚至跟红鼻子都没法比。红鼻子至少还有猴子一心向着他，愿意为他死呢。三叔呢！虽然六子一直张罗着为三叔报仇，但狗娃能想到，那只不过是六子处在那样的位置，他不得不那样做。不过，论私人关系，或许六子跟三叔的确比较亲近，红鼻子和猴子都说过，三叔对六子非常器重，一直有意传位给他。从私人感情出发，六子也应该为三叔报仇。

对了，三叔的尸体呢？

冒泡

他跟三叔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时他很紧张，一直低着头，只是偷偷瞄了三叔一眼，只记得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老男人，圆圆的脑袋，络腮胡子，挺有威严的。不过如果现在让他找，他未必找得到呢！

反正也没事，不如找找。

他在尸体中转来转去，仔细看着，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三叔的尸体。莫非官兵将他的尸体给销毁了？不应该啊！官兵何必这么做呢！

当初猴子说通红鼻子串通官兵攻上山，无非是想除掉三叔跟六子，扶持红鼻子上位。然后红鼻子帮忙抓人，跟官兵到北方交易，各取所需。既然这样，只需要杀死三叔就行了，何必毁尸灭迹呢？或者是将三叔的尸体带走了？也没这个必要啊！狗娃百思不得其解。

六子跟几个弟兄站在一边，看着大家。

狗娃赶紧走过去，他很想告诉六子，不见三叔的尸体了。还没想好怎么表达，六子就问他：“三叔的尸体不见了？”

他一愣，六子真是会琢磨人心，赶紧点点头。

六子向一座倒掉的屋子走去，几个兄弟都紧随其后，狗娃也赶紧跟上去。

这座房子已经坍塌，木柱子跟茅草乱成一片。六子跟弟兄动手将木头挪开，狗娃赶紧上去帮忙，刚揭开一片茅草，他吓了一跳，一个尸体正躺在里面。他仔细一看，正是三叔，那天他见过的中年人。

原来六子将三叔的尸体藏起来了。有这个必要吗？不过想想，这也算是对三叔的尊重了。

六子让两个兄弟抬来一扇门板，他们将三叔的尸体抬到外边，放在树底下。这时候，人群似乎才想起三叔，大家抹去眼泪，慢慢地围拢过来。

待人们都过来了，六子扫视了一眼众人，说：“将三叔的尸体跟弟兄们放到一起。”两个人抬起门板， 走过去，放在那群尸体的最前端。

六子带着大家，走到场边，看着这片尸体。人群都沉默着，有人低声饮泣。好一会儿，六子说：“弟兄们，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还要上山来。我们的亲人还在这里，三叔还在这里，他们已经惨死。我们不能只顾着自己逃命，让他们就这样风吹日晒，被野兽吃掉。”

他大声喊道：“取铁锹，挖坑。”人们四处翻寻，从废墟里找出不少工具，有的拿铁锹，有的拿䦆头，有的拿着别的工具，跟着六子，走到尸体北边那片空旷的地方，动手挖起来。有人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仿佛给被困的洪水找到了发泄口，人们全都抽噎着，整个山寨被悲戚包围着。



天快黑的时候，坑终于挖好了。

很大一个坑，足够埋这几百具尸体了。

“点火！”六子大声喊道。

火把点起来了，在周围围了一圈，将整个空地照得通红。

“来，弟兄们，将我们死去的亲人放进去，让他们入土为安。”六子喊道。

话音刚落，“哇”地一声，人群一片哭声。要跟亲人们永别了，最后的时刻，人们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那些没找到亲人的，还能够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他们来回跑着，将尸体一具具放进坑里，几十个人忙个不停，忙了好半天，终于将那些没有亲人的尸体全都放进去了，只剩下几十具尸体，不好抬，因为都有他们的亲人守着，嚎啕大哭着。（来自天涯社区客户端）

晚安

早安

“放进去！”六子大声喊道。

这些人不得不硬着心将尸体抬起来，那些哭着的人死命拉着死者的衣服，被抬尸体的人掰开手，飞快地跑过去，将尸体放进坑里。哭着的人趴在坑沿，眼巴巴地望着，胳膊伸下去，恨不得将尸体拉上来。

这样一来，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

“将人拉开吧。”跟在六子后面的拴子说，他没有亲人在这场事故中死去，可他也是满眼泪水，眼睛红红的。

六子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一些兄弟上去，将那些哭着的人连拉带劝地弄走，拉到场边来。人们扶老携幼，哭成一团。

尸体终于都放进坑里了，只剩三叔一具尸体躺在门板上，放在那里。

六子走过去，蹲下身，不知道跟三叔说了些什么。说完了，动手在三叔身上摸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很快，他便找到了，捏在手心，好像是一个小盒子一样的东西。找到东西后，六子跟拴子亲自动手，将三叔的尸体也放进去。

放好了，他站在虚土堆上，扫视了一眼大家，这眼神充满威严，人群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狗娃知道，六子有话要说了。

六子扫视了一遍人群，大声说：“兄弟们，当初，我们上山来，是因为我们被逼得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们上山来，是希望在这里能找到一条活路。我们像狗一样躲到山里，可还是逃不开被逼死的命运！”

他停下来，看看人群，人群更加安静了。

他接着说道：“到底哪里能保护我们？这个世界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他扫视了一眼大家，眼神黯淡下来，狗娃从来没见过六子这么绝望。六子低下头，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小声说：“没有了，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杀戮。这个山寨保护不了我们，我们已经没处可去了。”

人们的情绪似乎受到六子的感染，也个个绝望地哭起来。

他们本是一群朴实善良的村民，生活所迫，上山当了土匪，他们的要求不高，只是希望能活下去。他们不像官兵那么凶狠，尽管是土匪，内心却依然是普通百姓的懦弱，如今，境遇将他们一再逼向绝路，他们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了。

狗娃不知道六子何以要这么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是该鼓舞一下士气，让人心稳定下来吗？

午安

但六子好像并不这么想，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大家，说：“埋了我们的亲人，咱们就散伙吧。刚才我找到了三叔藏粮食的地方，明天我们挖出来，分了，大家赶紧逃去吧。”他好像非常疲惫，看起来没一点儿精神。

狗娃这才知道，刚才六子是在三叔身上找藏粮食的秘密。虽然这里是深山，但也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刚才在路上听弟兄们说，附近不少山头都有土匪，还得提防着他们上山——虽然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而且，山里的弟兄，看着在一起都挺好，但也有不少人身在山上，心却在村里。他们时时刻刻想着避过风头就回村里去，对他们来说，摆在面前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吃的。如果不把粮食藏起来，哪些起了私心的家伙一起哄，将粮食偷了去，这对人心将是很大的冲击。三叔这样做很对。那天他被杀，匆忙间六子没法找，所以他将三叔藏了起来，就是担心有人将这个秘密偷了去。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我们被赶杀，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只要我们够团结，一定不会让敌人再次攻上来。”拴子大声喊道。狗娃精神一震，拴子说得对啊！

拴子对六子说：“六哥，现在三叔不在了，山里的弟兄全都看着你呢！你是大家的主心骨，这个时候，你不能抛下弟兄们不管！”他冲着大家喊道：“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人们纷纷说道，“六哥，这个时候大家就靠你了，你说怎么办，大家就怎么办！”

“三叔不在了，你就是大哥！”

“是啊！你就不要推让了，三叔当初也有意传位给你。再说，大家也都信服你！”

但六子却摆摆手，不再说话。一会儿，他好像缓过来了，说：“把老二跟猴子抬上来。”

老二跟猴子的尸体抬上来了。

从人群过的时候，人们都朝他们身上唾一口，有人甚至想要踢上一脚。就是这两个人，害死了他们的亲人，如果有可能，他们真恨不得将这两个人碎尸万段。

六子说：“害死兄弟们的凶手我们已经找到了，现在，就用他们的头来祭奠三叔跟死去的兄弟。”他跳下土堆，接过一个兄弟递过来的刀，割下两个人的脑袋，一手一个，高高举起。

“好！”人群爆发出一阵哄喊，好像是将所有的力气都喊出来了。

六子将两颗脑袋扔在一边，他转身取过一把铁锹，说：“兄弟们，为我们的亲人送行吧！”

人们纷纷取过工具，开始填埋，有人小声哭着，有人小声唱着：

“生是爹娘生，

走跟阎王走。

老子堂堂七尺汉，

活得不如一条狗。

吃饭看人脸，

干活挨人鞭，

恨这世道没人性，

老天不开眼。

走走走，

往哪里走？

死死死，

死了算求！

阴曹地府咱大步走，

来生再不做贱骨头......”

狗娃跟着众人，边流泪边将土倒进坑里。

晚安

醒来了

天刚亮，狗娃就醒来了。他是被疼醒来的。

昨天晚上他们一直忙到很晚，才将尸体埋掉。拴子将红鼻子跟猴子的脑袋端端正正地放在坟堆上，上百人全都跪下，磕了三个头。到半夜，有些人散去了，有些人还不肯离开，趴在坟堆上大哭着。

他的伤还没有好利索，昨天又费力说了那么多话，还大哭了一场，弄得喉咙格外难受。埋完人后就疼得受不了。

他记得埋完人后，他环顾四周，找到六子，六子正跟拴子站在一边发呆。他赶紧走过去。

六子看见狗娃，说：“不早了小兄弟，你早点儿歇去吧。明天等我处理了山寨里的事情，你跟拴子还有几个兄弟，咱们下山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狗娃有些不明白，六子既然要遣散众人，何以又要带着他们几个离开？是他心中有苦衷吗？还是他要重打鼓另升堂？如果要重整旗鼓，眼前已经有这么多人了，总好过重新发展人吧！六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实在弄不明白。

六子对拴子说：“你带小兄弟过去休息，明天让小兄弟多睡一会儿，你早点儿起来，有事要做。”

拴子举着火把，带着狗娃到一个简易的棚子里，说：“晚上凑合点儿，就睡这里吧。你不要不知足，这已经是山里最好的地方了。现在整个山寨都给毁了，只有这个地方还能避风雨。这里以前是片庄稼地，三叔担心有人偷庄稼，让人在这里看庄稼的。”

“我——”狗娃想说他不要这么好的待遇，他愿意跟山里的兄弟一起受苦，睡露天。还没等他说出口，六子赶忙摆摆手，说：“好了你不要说话，我不想猜。就这样吧！”说罢出去了。

狗娃躺在草堆上，想起今天的事情，久久难以入睡。他想起猴子，这个他一直认为是坏人的人，竟然愿意为一个人去死！他一直在想，到底红鼻子有什么好，竟能得人的忠心如此！最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当那队官兵跟土匪——不，跟弟兄们对阵的时候，他们摆的阵势真不可思议。粗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但仔细一琢磨，就发现里面的道道还挺深。如果有弟兄往过冲，那道长矛就没法突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厉害的是藏在后面的弓箭手，兄弟们根本就没有往上冲的机会。虽然他们只有十几个人，却把上百人给困在那里。纵然六子身手敏捷，却只能躲在树后。如果没有那道关口，如果没有拴子引路，他们肯定早就出山了。

晚上好

当兵的就是当兵的，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们到底怎么做到这些的？

狗娃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出去，想要找六子去说。刚出门，又退回来。已经一整天了，而且六子今天已经让一些弟兄去处理那些兵，即使那个队长没死，肯定也给弟兄们扔到山涧里摔死了。弟兄们对这些当兵的早就恨之入骨，岂肯留他们活口！

真是可惜！如果留下那个队长，将来让他训练山里的兄弟，那就不必担心有人攻山了——不过六子已经说了，明天分了粮食就让大家回家去，这个山已经不需要守了。

还有，六子今天真是奇怪！从兄弟们的口中他知道六子是个很厉害的人，而且红鼻子跟猴子的表现也说明了这一点。那天六子只带着几个兄弟，就敢深入兵营救他们这些被抓的人，不是胆识过人有勇有谋，谁敢去做！但是晚上他的表现怎么这么丧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胆小怕死的人呢！想不明白，真是想不明白！

还有，如果解散了弟兄们，六子会带着他们几个到哪里去？将来他们会做什么？还会不会遇到危险？

狗娃就这样躺在草堆上，这个还没想通，又想起那个事情，不知道想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正睡得香，脸上忽然一阵抽，痛得他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摸摸脸，有一个泡好像给冻裂了，摸着湿漉漉的。他赶紧起来，用袖子轻轻地将脸擦干净。天太冷了，虽然是在棚子里，醒过来时也直打哆嗦。不知道那些兄弟们在露天怎么睡的。

他赶紧出了棚子，原来这里距离山寨并不远，出了棚子，十几丈外便是大场。此时，只见场里站满了人，那些兄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起来了，一个个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正在等什么人。

六子呢？

狗娃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六子该不会带着秘密逃走了吧？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马上就消散了。不可能，六子不是这种人。如果他有心独吞粮食，昨天晚上就不会告诉弟兄们粮食的事了。

他现在正在干什么呢？

狗娃赶紧跑过去，站在人群后面，扯着脖子往前看。

六子正靠在那堆茅草上，睡着了。

他该有多疲劳啊！狗娃想，为了解救那些人，不知道他不眠不休地赶了多久的路，为了寻找真相，这么多天他都是怎么过的？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苦！大家眼中，他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其实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只是他肩上的担子让他只能苦撑着。

一时间狗娃心里居然难过了，同时也有些羞愧——刚才他还那样想六子，真是太不应该了。

拴子站在最前面，就在六子跟前不远的地方，也静静地站着，一声不敢吭。